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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柳堂记梦未定稿
小楼: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是陈寅恪最后之作,据说将来作为陈的自撰年谱,未完成。文革中佚失,只零星残稿幸存,不幸中之一幸。蒋天枢一九六八年八月至第二年四月期间“患病几死”,而此时陈家却发生着重大变故,一九六九年十月陈寅恪去世,同年十二月唐筼亦离开。期间陈家给蒋天枢的信件所以蒋未能按时收到。蒋天枢痛惜因此没能保存好陈寅恪最后之著作。此天意非人力所能违。
新稿本最后陈寅恪所赋四诗最后一首下联第一句:“历书太行人事路”,初版文集中此诗句为“行尽铁围层底路”,查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中此诗,与初版文集同。胡注:铁围,佛教语,谓四大部洲意外有铁围山,周匝如轮,故名。似即指世间;或有形容身处政治铁幕内之意。新稿本为文革中陈寅恪为应付检查修改上交之文稿,按照胡文辉之言,此句影射政治,且用意明显,是否因此之故,陈寅恪对该诗句作了修改?待考。三联书店出版之新稿本此处未说明,第七部分也未作校勘,且新稿本校勘多有漏,兹不论。
黄裳对此稿有一段论述,兹录于此:其中值得特别提起的是《寒柳堂纪梦》,这是一部分六个部分的带有自传性质的著作,据说这不只是个人身世的叙述,而是作者对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带有评论性的回忆,自然更偏重于清末以来数十年间叙述文化变迁的看法。我们悬想这可能是寅恪先生有意识写下的一部学术总结之作,而且并不只是局限于个人。
黄的“学术总结之作”推测不准。陈寅恪治史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方法,最想留给后人的也是他治史的方法。一九六八年,陈寅恪曾请黄萱在自己死后为自己写一篇介绍他“如何做科学研究的文章”。陈寅恪自己为何不写?也许陈寅恪认为那个时代已经不允许,且暮年的陈寅恪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只有死后尚有可能。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往往被认为是寄托情怀,锻炼记忆力而写,我想可能还有陈寅恪为验证自己治史方法的用意。关于陈的治史方法,陈在许多文章中有所提及,可惜没有系统的论述,但仍可管窥先生治史之“不肯为人忙”的良苦用心。
黑字部分录自1980年初版陈寅恪文集之一《寒柳堂集》所收录《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即蒋本;红字部分是根据电脑中下载之电子影印版,新版陈寅恪文集中《寒柳堂集》之此文补录,即新稿本。新稿本是分开的,此处合并。两版本之关系兹不论。
东坡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但又云:“九重新扫旧巢痕。”夫九重之旧巢亦梦也。旧巢之旧痕既可扫,则寅恪三世及本身旧事之梦痕,岂可不记耶?
昔年康更生先生(有为)百岁纪念,因感吾家与戊戌政变事,曾为赋一律云:
此日欣能献一尊,百年世事不须论。看天北斗惊新象,记梦东京惜旧痕。元祐党家犹有种,江潭骚客已无魂。玉谿满貯伤春泪,未肯明流且暗吞。
今岁又赋《题红梅图》一律,图为寅恪与内子唐莹(莹当作筼)结褵时会髯农丈(熙)所绘赠,迄今将四十载矣。其诗云:
镜台画幅至今存,偕老浑忘岁序奔。红烛高烧光并照,绿云低覆悄无言。栽花几换湖山面,度曲能留月夜魂。珍重玳樑香茜影,他生同认旧巢痕。
然则梦痕不仅可记,其中复有可惜者存焉。复次,寅恪童时读庾信哀江南赋序云:
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
深有感於其言。后稍长偶读宋贤涑水记闻及老学庵笔记二书,遂欲取为楷模,从事著述。今既届暮齿,若不於此时成之,则恐无及。因就咸同光宣以来之朝局,与寒家先世直接或间接有关者,证诸史料,参以平生耳目见闻,以阐明之。并附载文艺琐事,以供谈助,庶几不贤者识小之义。既不诬前人,亦免误来者。知我罪我,任之而已。
其所以取君实之书,以为楷模者,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壹肆零(零当作拾,校勘者注曰:先师引书,列卷数,向用大写数字,凡今用0或零字,例皆用拾字)涑水记闻条云:宋司马光撰。是编杂录宋代旧事,起于太祖,迄于神宗。每条皆注其述说之人,故曰记闻。或如张詠请斩丁谓之类,偶忘名姓者,则注曰,不记所传。明其他皆有证验也。
此文所记,皆有证验,窃比于温公是书也。
其所以取务观之书,以为楷模者,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壹壹老学庵笔记条云:陆游务观撰,生识前辈,年登耄期,所记见闻殊可观也。
与寅恪之家世及草此文之时日,颇亦相合。故不揣浅陋,藉作楷模也。然复有可论者,据李慈铭桃华圣解盦日记辛集贰云:放翁此书,在南宋时足与猗觉寮杂记,曲洧旧闻,梁谿漫志,宾退录诸书并称。其杂述掌故,间考旧文,俱为谨严。所论时事人物,亦多平允。《四库》提要讥其以其祖左丞之故与王氏及字说俱无贬辞,不免曲笔。今考其书,於荆公亦无甚称述。如云轻沈文通,以为寡学。诮郑毅夫不识字。又不乐勝元发,目为滕屠郑酤,及裁减宗室恩数诸条,俱不署(署当作置)断语,而言外似有未满意。惟一条云:“先左丞言荆公有诗正義一部,朝夕不离手,字大半不可辨。世谓荆公忽先儒之说,盖不然也。”则荆公本深于经学,所记自非妄说。其言字说,亦只一条云,“字说盛行时,有唐博士耜,韩博士兼皆作字说解数十卷。太学诸生作字说音训十卷。刘全美作字说偏旁(少一音字)释一卷,字说备检一卷。又以类相从为字会二十卷。”以及故相吴元中,门下侍郎薛肇明等诗文用字说,而未尝加论断,至所举“十木视隐为直”则本说文義也。其论诗数十条,亦多可观。刘南于此事本深,尤(脱一宜字)其谈言微中。
由此言之,放翁之祖陆农师(佃),为王荆公门人,(见宋史叁肆叁陆佃传)后又名列元祐党籍。是放翁之家世,与临川涑水两党具有关联。其论两党之得失最为公允。清代季年,士大夫实有清流浊流之分。寅恪本人或以世交之谊,或以姻娅之亲,于此清浊两党,皆有关联,故能通知两党之情状并其所以分合错综之原委。因草此文,排除恩怨毁誉(脱一逗号)务求一持平之论断。他日读者儻能详考而审察之,当信鄙言之非谬也。
抑更有可附言者,寅恪幼时读中庸至“衣锦尚絅,务其文之著也。”一节,即铭刻於胸臆。父执姻亲多为当时勝流,但不敢冒昧谒见。偶有机缘,得接其风采,聆其言论,默而识之,但终有限度。今日追思,殊可惜矣。至寒家在清季数十年间,与朝野各方多所关涉,亦别有其故。先祖仅中乙科,以家贫养亲,不得已而就末职。其仕清朝,不甚通显,中更蹉跌,罢废八稔。年过六十,始得巡抚湖南小省。在位不愈三载,竟获严谴。先君虽中甲科,不数月即告终养。戊戌政变,一并革职。后虽复(脱一原字)官,迄清之末,未尝一出。然以吏能廉洁及气节文章(脱一逗号)颇负重名于当代。清季各省初设提学使,先君挚友乔茂先丈树枏为学部尚书荣庆所信任,故拟定先君为湖南提学使。是时熊秉三丈希龄适在京师,闻其事,即告当局谓先君必不受职。遂改授其时湖南学政吴子修丈庆坻。
又清帝逊位后,陈公宝琛任师傳,欲引先君相佐,先君辞以不能操京语。陈公遂改荐朱艾卿(益藩)。朱丈亦陈公光绪八年壬午主赣省乡试所取士,与先君为齐年生也。
寅恪以家世之故,稍稍得识数十年间兴废盛衰之关键。今日述之,可谓家史而兼信史歟?
(一)吾家先世中医之学
吾家素寒贱,先祖始入邑庠,故寅恪非姚桃虚所谓读书种子者。先曾祖以医术知名于乡村间,先祖先君遂亦通医学,为人療病。寅恪少时亦尝浏览吾国医学古籍,知中医之理论方药,颇有由外域傳入者。然不信中医,以为中医有见效之药,无可通之理。若格于时代及地区,不得已而用之,则可。若矜夸以为国粹,驾于外国医学之上,则昧于吾国医学之历史,殆可谓数典忘祖歟?曾撰三国志中印度故事,崔浩与寇谦之及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法曲篇等文,略申鄙见,兹不赘论。小戴记曲礼曰:“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先曾祖至先君,实为三世。然则寅恪不敢以中医治人病,岂不异哉?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长女流求,虽业医,但所学者为西医。是孟子之言信矣。郑筠仙嵩焘养知书屋文集贰壹陈府君墓碑铭略云:陈琢如先生讳伟琳。祖鲲池由闽迁江西之義甯州,再传而生先生。考克绳,生子四人,先生其季也。先生以太淑人体羸多病,究心医家言,穷极灵枢素问之精蕴,遂以能医名。病者踵门求治,望色切脉,施诊无倦。配李淑人。子三人,树年某官,观瑞殇,宝箴(咸丰)辛亥举(脱一人字)。
翁文恭日记光绪二十一年乙未正月二十日条云:晚访陈右铭,未见。灯后右铭来辞行,长谈。为余诊云,肝旺而虚,命肾皆不足。牛精汁白术皆补脾要药,可常服。(自注:脉以表上十五秒得十九至,为平。余脉十八至,故知是虚。)
据此,中医之学乃吾家学,今转不信之,世所称不肖之子孙,岂寅恪之谓耶?
寅恪少时多病,大抵服用先祖先君所处方药。自光绪二十六年庚子移家江甯,始得延西医治病。自后吾家渐不用中医。盖时势使然也。犹忆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先祖擢任直隶布政使,先君侍先祖母留寓武昌,〔先祖母事迹见马通伯丈(其昶)所撰陈母黄夫人墓志铭〕一日忽见佣工携鱼翅一榼,酒一甕并一纸封,启先祖母曰,此礼物皆谭府台所赠者。纸封内有银票五百两,请查收。先祖母曰,银票万不敢受,鱼翅与酒可以敬领也。佣工从命而去。谭府台者,谭复生嗣同丈之父继洵,时任湖北巡抚。曾患疾甚剧,服用先祖所处方药,病遂痊愈。谭公夙知吾家境不丰,先祖又远任保定,恐有必需,特餽以重金。寅恪侍先祖母侧,时方五六岁,颇讶为人治病,尚得如此酬报。在童稚心中,固为前所未知,遂至今不忘也。
又光绪二十五年乙亥先祖寓南昌,一日诸孙侍侧,闲话旧事,略言昔年自京师返義甯乡居,先曾祖母告之曰,前患咳嗽,适门外有以人参求售者,購服之即痊。先祖诧曰,吾家素贫,人参价贵,售者肯以贱价出卖,此必非真人参,乃薺苨也。盖薺苨似人参,而能治咳嗽之病。本草所载甚明。特世人未尝注意及之耳。寅恪自是始知有本草之书,时先母多卧疾,案头常置本草纲目节本一部,取便翻阅。寅恪即检薺苨一药,果与先祖之言符应。事后见有旧刻医药诸书,皆略加披阅,但一知半解,不以此等书中所言者为人处方治病,唯藉作考证古史之资料,如论胡臭与狐臭一文,即是其例也。
(二)清季士大夫清流浊流之分野及其兴替
清代同光朝士大夫有清流浊流之分,黄秋岳花随人圣庵摭忆论之详矣。黄氏书所论迄於光绪中晚,此后,即光绪之末至清之亡,则未述及。其实光绪之末至清之亡,士大夫仍继续有清浊之别,请依次论之。秋岳之文本分载於当时南京中央日报,是时寅恪居北平,教授清华大学,故未得见。及卢沟桥事变,北平沦陷,寅恪随校南迁长沙昆明,后又以病暂寓香港,讲学香港大学。至太平洋战起,乃由香港至桂林成都。日本投降,复远游伦敦,取道巴拿马运河归国,重返清华园,始得读黄秋岳之书,深赏其旸台山看杏花诗“绝艳似怜前度意,繁枝留待后来人”之句,感赋一律云:
当年闻祸费疑猜,今日开篇惜此才。世乱佳人还作贼,劫终残帙幸余灰。
荒山久绝前游盛,断句犹牵后死哀。见说旸台花又发,诗魂应悔不多来。
(清代同、光朝士大夫有清流、浊流之分,惲薇生毓鼎崇陵傳信録已略论之。黄秋岳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论之更详矣。兹先録薇生之书于下,其文云:光绪初年,两官励精图治,弥重视言路。会俄人逾盟,盈廷论和战。惠陵大禮议起,一时棱棱具风骨者,咸有以自见,吴县潘祖阴、宗室寳廷、南皮张之洞、豊润张佩纶、瑞安黄體芳、闽县陈宝琛、吴桥刘恩溥、镇平邓乘修,尤激昂喜言事,号曰清流,而高阳李文正公(鸿薻)当国,实为之魁。)这里新稿本从“黄氏书所论迄於光绪中晚……”另起一段了。
秋岳坐汉奸罪死,世人皆可曰杀。然今日取其书观之,则援引广博,论断精确,近来谈清代掌故诸著作中,实称上品,未可以人废言。
兹先节录黄氏书与此问题有关之数则,然后再续述黄氏所未言及者。至黄氏所论间有舛误,或有待说明,则亦略补正并解释之於下。
简要言之,自同治至光绪末年,京官以恭亲王奕李鸿藻(这里应加上翁同龢)陈宝箴张佩纶等,外官以沈葆桢张之洞等为清流。京官以醇亲王奕環孙毓汶等,外官以李鸿章张树声等为浊流。至光绪(脱一末字)迄清之亡京官以瞿鸿禨张之洞等,外官以陶模岑春暄等为清流。京官以庆亲王奕劻袁世凯徐世昌等,外官以周馥杨士骧等为浊流。但其间关系错综复杂先后互易,亦难分化整齐,此仅言其大概,读者不必过于拘泥也。黄氏之书(花随人圣庵摭忆)略云:淮南彭孙贻客舍偶闻一帙,顺德李芍农侍郎(文田)注之。
所记康熙初年满人互相挤轧之状,历历如绘。尝谓有清一代,开国时满大臣相互挤轧,而汉大臣新进,兢兢业业,奉公守法,康熙(熙字应该为乾字)诸主辄利用之所成大业。及晚晴同光以来,则汉大臣互相齮龁,而满大臣骄奢宴乐,騃不知事,宫闱亦相阨,以速其亡。盖宦途未有不相挤者,特视为何如人。愚者,譬喻担夫争道,智者则擊毂偾车矣。试以晚晴言,曾文正见扼于祈文端,微肃顺左右之,几不能成功,是一例。曾氏兄弟,与左文襄沈文肃交恶,虽无大影响,亦是一例。光绪初叶,帝后两党交鬨,而李高阳与翁常熟交恶,其终也,促成中日甲午之战,所关于国运者甚大。当时高阳常熟阴相阨,而合肥李文忠居外,其时有言文忠有异心者,旨令常熟密查,覆奏,李鸿章心实无他,事见宋芸子诗自注。其后翁力主战,李欲格之,不能。不可战而战,所失倍甚。(页五十五)
黄书又云:前所采拔可先生尊人次玉先生在南皮两江督幕中録藏光绪甲午乙未间中东战役诸电,册后尚録其时散原老人自武昌至南皮一电,以马关和约签订,请籲奏诛李合肥以谢天下,此电南皮未作覆。当时士论沸腾,主此说至多,散原老人今年八十三,是时四十一,与丁叔雅(慧康)谭复生(嗣同)吴彦復(保初)号四公子,风采踔发,物望所归。故其时右铭先生虽开府直隶,而散老忠愤所迫,不遑顾虑,辄敢以危言劝南皮也。予初未讅散老此电命意,近读散原精舍文存,自为其尊人右铭先生行状,有云:其时李鸿章自日本使还,留天津,群谓且复总督任,府君愤不往见,曰,李公朝抵任,吾夕挂冠去矣。人或为李公解,府君曰,勋旧大臣如李公,首当其难,极知不堪战,当投阙沥血自陈,争以死生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圣听,今猥塞责望谤议,举中国之大,宗社之重,悬孤注,戯付一掷,大臣均休戚,所自处宁有是耶?其世所蔽罪李公,吾盖未暇为李公罪矣,卒不往。得此一段,不啻兼为散老电下一注解。盖义甯父子,对合肥之责难,不在于不当和而和,而在于不当战而战,以合肥之地位,於国力军力知之綦審,明燭其不堪一战,而上迫于毒后之淫威,下阹於书生贪功之高调,忍以国家为孤注,用塞群昏之口,不能以死生争,义甯之责,虽今起合肥于九京,亦无以自解也。信由斯说,则散原当日之愤激,自在意中,故卓然可存。原电云:读铣电愈出愈奇,国无可为矣,犹欲明公联合各督抚数人,力请先生诛合肥,再图补救,以申中国之愤,以尽一日之心,局外哀鸣,伏维赐察。三立。按散老此电,乙未五月十七日由武昌发,戌刻至江甯者。(页二一四)
以上蒋本所缺下半部,新稿本存文:
吴渔川(永)庚子西狩丛谈肆略云:公自北洋罢任(寅恪案:公指李鸿章),以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久居散地,终岁僦居贤良寺。翁常熟当国,尤百计齮龁之。公益不喜接客,来者十九报谢,因而门户亦甚冷落。公意殆不能无欎欎。尝自谓:予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自问亦未有何等陨越。乃何端发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业扫地无余!如欧阳公所言,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都尽。环境所迫,无可如何。又曰: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就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行能负其责?
寅恪案:渔川之书可与秋岳之论相印证,但秋岳之论仍有未尽。盖当马关和约成后,凡爱国之人,有是非之心者,无不反对,与先君之“风采踔发,物望所归”无关。况先君挚友、姻亲中梁星海丈(鼎芬)则以劾李合肥罢职,文芸阁丈(廷式)则在京为主战派之重要人物,并是力攻合肥之人。易实甫丈(顺鼎)及先舅父俞恪士(明震)则皆在台湾,助台独立者。盖其时爱国之人认为政府虽已割台,而人民犹可不奉旨,如后来庚子岁东南诸督抚不遵朝命杀害外侨之比。复次,先祖抚湘,多用湘人办湘事。当时,先君友人中有欲侧身矿务局,不能如愿,遂怀怨望者。光绪二十五年中,先祖、先君罢职后,归寓南昌磨子巷。忽接一函,收信人为“前湘抚陈”。寄信人不书姓名,唯作“湘垣缄”。字体工整。启视之,则为维新梦章回体小说之题目一纸,别附七绝数首。其中一段后二句云:“翩翩浊世佳公子,不学平原学太原。”乃用史记平原君传及新唐书太宗纪。先母俞麟洲明诗夫人览之,笑曰:“此二句却佳。”当戊戌时,湘人反对新政者,谣喙百端,谓先祖将起兵,以烧贡院为号,自称湘南王。寓南昌时,后有人遣先君以刘伯温烧饼歌抄本一册,以其中有“中有异人自楚归”句,及“六一人不识,山水倒相逢”,暗藏“三立”二字语。
综合此数事,附录于此,以资谈助。
散原精舍诗上“得叔澥安庆垂青称吴挚父京卿殁於桐城里居,次前韵哭之,并寄叔澥”云:
耽吟酬句无朝暮,指点江城角雨雄。那料和鸣一鸟去,直教行哭九夷同。文章后世卿云显,师友当前孔老通。活国新编犹照眼,曈昽争睹日生东。
寅恪谨案:江丈瀚字叔澥,时居安徽县聂仲芳巡抚幕中,故先得桐城逝世之讯。桐城时受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尚未赴任也。活国新编者,指桐城东游日本、考教育后,所撰之东游叢录一书而言。今附录先君此诗,以见吾家与吴桐城固有文章气类之雅也。
(三)孝钦后最恶清流
此篇蒋本缺,新稿本存文:
&清咸丰之季年,太平天国及其同盟军纵横江淮区域。英法联军攻陷北京,文宗走避热河,实与元末庚申帝之情事相类。然以国内外错综复杂之因素,清室遂得苟延其将断之国祚者五十年。凡此五十年间政治中心,则在文宗孝钦圣皇后那拉氏一人。(寅恪十余岁时,曾见日本人所著书,言后小名阿翠。曾朴孽海花亦有是说,但无从证实,姑附记于此。)故述清代同光两朝及宣统朝之史者,必以那拉后为主要之题材,自无待论也。综观那拉后一生之行事,约有数端:一、为把持政权,不以侄嗣穆宗,而以弟承大统。后取本身之侄女强配德宗,酿成后来戊戌、庚子之事变。二,为重用出自湘军系统之淮军,以牵制湘军,遂启北洋军阀之一派,涂炭生灵者二十年。三,为违反祖制,信任阉宦,遂令晚晴政治腐败更甚。四,为纵情娱乐,修筑园囿,移用海军军费,致有甲午之败。五,为分化汉人,复就汉人清、浊两派中,扬浊抑清,而以满人荣禄掌握兵权。后来摄政王载沣承其故智,变本加厉,终激起汉人排满复仇之观念。
陈石遣丈(衍)石遗室诗话柒有一节,颇可与第五点相印证,兹录之於下。其文云:
清末重用满人,以谋中央集权。举军机处、海陆军、财政、外交诸重任,均以皇宗亲贵掌之。时事既日非,言官中若赵启霖、江春霖、胡思敬、赵熙、陈田数人,皆直言极谏,先后罢斥引退,相继去。方庆王奕劻将引其党某为军机大臣(寅恪案:某指陈筱石丈夔龙),江春霖特疏纠参。疏上,逐回原衙门行走。春霖旋假归养母。都下赋诗送者甚众,以陈弢庵七律后二联用事为最切,云:“书壁会当思鲁直,裂麻竟不相延龄。陔余尚有酬恩地,勤与相邻请孝经。”时以某为军机大臣,亦罢论也。张(亨嘉)鐡君云:“白日黄鹿车擊轵,东门出祖江御史。織儿撞坏好家居,谁司言职吾当耻”。余云:“四海争传真御史,九重命作老翰林。”盖未须下断语也。因忆掞东(寅恪案:掞东,顺德罗敦融之字)有送赵芷孙御史(启霖)句云:“此后台中望江、赵(寅恪案:江指江杏村春霖。赵指赵尧生熙),未应料理五湖船。”芷孙去时,漱唐未入台(寅恪案:漱唐,胡思敬之字),尚有江、赵。江去时,(郑)蘇堪(孝胥)句云:“台中阅道应无恙。”(寅恪案:宋赵抃字阅道,故海藏以之目香宋也。)则仅有赵矣。
寅恪案:同光时代士大夫之清流,大抵为少年科第,不谙地方实情及国际形势,务为高论。由今观之,其不当不实之处颇多。但其所言,实由孝钦后之所忌。卒黜之杀之而后已。若斯之类,其例颇多,不遑枚举。兹仅就黄秋岳书所论寳廷、张佩纶二人之始末,而加以补充纠正,亦可见一斑矣。总而言之,清流士大夫,虽较清廉,然殊无才实。浊流士大夫略具才实,然其贪污。其中固有例外,但以此原则衡清季数十年间人事世变,虽不中亦不远也。文芸阁丈(廷式)纯常子枝语玖云:以电奏归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代奏,而总署之权过于明之通政使矣。通政使之权止于压阁一二日,而总署则竟可不奏也。以兵事归总理衙门电寄,而总署之权过于明之本兵矣。明之本兵,不过制各军之进退,而总署之权,则兼其炮之方否,船之行否,而亦制之,且能与闻其饷事也。而且总署之用财,非户部所能知(原注:兼海军言)。总署之保案,非吏部所能核。紊职分,而败国家,究亦未得一真通交涉之才为可叹也。(原注:余甲午有一疏,请明职分,即指总署而言。)
续碑傳集吴汝伦撰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赠太傅一等侯李文忠公墓志铭略云:(公)专力外事,在直隶最久,於外国政、学、制、法、兵备、财用、工商藝业,无一不究讨,皆导国使猛进,与欧美强国京盛。以财权不属,人才不兴,卒牵於异议,靳馈餫不予,使不能竟所施为。而西人顾交口称颂,谓为东方俾士马克。五洲万国妇孺皆知公姓名,中国因之益重云。公既尽心防御,顾持重不欲开兵觷。待遇外国客,能时其刚柔张弛,使来说者自失本谋。国家每与外国生隙,公辄用计谋消弭之。甲午日本操兵,师既败,朝廷命公往日本议和。遇刺不死,卒定和而还。未几,命公历聘欧美诸国。诸国人闻公威望久,所至礼遇逾等。公薨以二十七年九月二七日,寿七十有九。公讳鸿章,字少荃。道光丁未翰林。祖以上皆不仕。父文安,进士,刑部郎中。
总署之权限既如上述,则合肥于光绪十年甲申对内外之关系,可以下列几点解释之。
一,以慈禧之意旨为决定。〔见李文忠(鸿章)全集朋僚函稿二十,光绪十一年五月初五日复岑彦(毓英)宫保云:“此次议款之速,实因桂滇各军溃退,战事已无可为,法提督调集兵船,欲攻夺台湾基隆煤矿,福州船厂,接济煤械,为持久索费计。正虑兵连祸结,中旨密令鄙人维持和局,乃敢冒不韪以成议”等语。〕
二,要速和。(见同书同卷,光绪十年六月初六日复张樵野(蔭桓)京卿略云:“法事确定,不意又起波澜。马尾船厂危于累卵,幼樵屡电,尚盛称军威,亦不自量之甚矣。总之,和局翻一回,更坏一回。求如前约之粗疏,而不可矣。”)
三,缩小战争范围。(见同书同卷,光绪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复翁叔平(翁龢)宫保云:“越事之兴,尚冀迎刃而解,息事宁人。今则局势屡更,彼此皆骑虎难下,自不得不坚持以待机会。若仅在越地鏖兵,利钝无甚关系。波及内地,则有各省强弱不齐,民穷财匮,实大可虞。幼樵英锐无比。叩以将来结局若何,固亦芒无把握。我公忧国如家,知必长虑却顾也。”)
北洋不能派兵援闽。(见同书电稿三,光绪十一年六月初二日巳刻,寄两广、闽浙督抚云:“顷间,接总署来电:初一日奉旨:曡据何璟、张佩纶等电报,法全力注闽,已进八艘,请饬援应牵制等语。孤拔赴闽,有欲据地为质之说,南北洋复称无船可拨。惟闽防紧急,粤、浙相距较近,着彭玉麟、张树声、张之洞、倪文蔚、刘秉璋酌拔师船前往,设法援应牵制,钦此。即转电闽浙粤等因。……”)
及同书同卷,光绪十年六月十六日辰刻寄闽防张(佩纶)会办云:“现因旅顺西岭添筑土台,将威、镇海炮全移置,皆改运船。超(勇)、杨(威)衝船出入口内外,備与黄金山炮台夹击,万不能撥。非不爱公,非分畛域,谅之。”
四,不可先开战。(见同书电稿二,光绪十年闰五月二十七日酉刻到寄会办闽防张(佩纶)学士云:“二十八,三点钟限期已满,法船必大进。领事言:如不肯以船厂作扣,我若拦阻,彼必开炮,则决裂。若不阻,彼亦不能先开炮或尚可请解。望相机办理,切勿躁急。公屯马尾,非计。”)
综合上引材料观之,合肥自同治元年至光绪二十七年,凡历四十年,专办洋务,故外人竟以合肥为中国之代表,亦自有理由。夫淮军之兴起,本出于那拉后欲藉此分化牵制湘军,特加倚重。曾、左之流,虽亦不能不稍稍敷衍,然其亲密之程度,则湘军之元勋,远不及淮军之主将。吾人今日平情论之,合肥之于外国事情,固略胜当时科举出身之清流,但终属一知半解,往往为外人所欺绐。即就法越一役言之,合肥若果能深通外情者,则中国应得较胜之结局也。至于合肥对豊润之关系,既以豊润为不知兵,(曾朴孽海花为合肥女菊偶伪作七律二首,其第贰首第一联下句“杀敌书生纸上兵”即是此意。赵竺桓炳麟柏岩感旧诗话壹竟认此诗真为合肥女所作,可笑也。)又不奏请免其守闽之责,唯诫以不先开战,更不遣北洋军舰往援。迨马江战败,豊润因之戍边。是豊润无负於合肥,而合肥有负於豊润,宜乎合肥内心惭疚,而以爱女配之。岂即三国志演义所谓:“赔了夫人又折兵”者耶?
光绪朝东华录光绪十年八月辛丑条略云:都察院代遞翰林院编修潘炳年摺称:(寅恪案:清朝进士题名碑:潘炳年,同治十年辛未科进士、翰林,福建长乐人。)臣等于马江败后,迭接闽信,俱言张佩纶、何如璋闻警逃窜。兹恭读八月初一日谕旨,方審该大臣前后奏报种种虚捏,与臣等所接闽信,判若歧异。张佩纶、何如璋闻战声,即从船局后山潜逃。是日大雷雨,张佩纶先而奔,中途有亲兵曳之行。抵鼓山麓,乡人拒不纳,匿禅寺下院,距船厂二十余里。次日抵鼓山之彭田乡。适有廷寄到。督抚觅张佩纶不得,遣弁四探,报着赏钱一千,遂得之。何如璋奔快安施氏祠,乡人焚逐之,夤夜投洋行宿。晨入城,棲两广会馆。市人又逐之。后踉跄出就张佩纶於彭天乡。张佩纶恐敌踪迹及之,绐何如璋出厂,自驻彭天乡累日。侦知敌出攻长门,将谋窜出,始回。此张佩纶、何如璋狼狈出奔之情形也。兵无主帅,饷无专责,议者固知闽事之必败也。所恃为长城而无恐者,以张佩纶平日侈谈兵事,際此中外战局伊始,身膺特简,临事必有把握。(张佩纶)到闽后,一味骄倨。督抚畏其气焰,事之维谨,排日上谒,直如衙参,竟未筹及防务。至法船驶入马尾,仓促乃以入告。迨各将请战,又以奉旨禁勿先发为词。身为将帅,足未登於轮船,聚十一艘於马江,環以自卫。各轮船管驾,曡陈连舰之非,张佩纶斥之。白开战之信,张佩纶又斥之。事急而乞援师於敌,如国体何?开战而先生窜,如军令何?中歧即马尾,彭田即鼓山后麓。张佩纶自讳其走,欲混为一,如地势迥隔何?敌攻马尾,张佩纶於是日始窜彭田,而冒称力守船厂,如不能掩人耳目何?且何如璋实匿战书,张佩纶与之同处,知耶?不知耶?臣等不能为张佩纶解也。臣闻张佩纶败匿彭田,以请旨逮问为词,实则置身事外,证以外间风闻,张佩纶所恃为粤援之人,私电函致,有“闽船可烬,闽厂可毁,豊润学士必不可死。”之语。是则张佩纶早存不死之心,无怪乎调度乖谬於先,闻战脱逃於后,敢肆无忌惮如此也。何如璋实督船政,旦夕谋遁,弃厂擅走,已有罪矣。而谋匿战书,意犹叵测。后于六月一日将船政局存银二十六万,藉名採办,私行兑粤,不告支应所员绅,而私交旗昌、汇丰各洋行。群议其盗国帑,言非无因。张佩纶夙以搏击为名,何如璋荒谬至此,事后并无一疏之劾,谓非狼狈相依,朋谋罔上,臣等所不敢信。若不严予惩办,何以谢死事二千余人?何以散沿海七省之将帅?何以服唐炯、徐延旭之心?何以塞泰西揶揄之口?臣等既有所闻,理合据实公揭。仅绘图贴说,黏附呈进军机处,恭候御览。
清德宗景皇帝实录壹玖壹,光绪十年甲申八月戊寅条略云:昨据编修潘炳年等奏:张佩纶等偾事情形请旨查办,复諭令左宗棠、杨昌濬秉公查办。兹又有人奏,马尾一役,诸臣讳败捏奏,滥保徇私,请将督抚治罪,并将方勳等保案撤销;何如璋故匿战书,私兑该局银两回粤;沈保靖、程起鹏朋谋营私,贪劣情形;请饬查参。各摺片,着左宗棠、杨昌濬归入前次各摺,一并查明具奏。如果似此捏报战状,徇私妄为,亟应严行惩儆。左宗棠等务当一秉大公,持平办理,不得偏徇。
光绪朝东华录光绪十二月戊戌条略云:諭:前据都察院代遞翰林院编修潘炳年奏,张佩纶等偾事情形,给事中万培因奏,(寅恪案,清朝进士题名碑:万培因咸丰九年己未科进士。福建崇安人。)张佩纶等讳败捏奏,滥保徇私,各一摺。迭諭左宗棠杨昌濬查办。兹据左宗棠等查明具奏,张佩纶尚无弃师潜逃情事,惟调度乖方,以致师船被毁。且该员于七月初一日接奉电寄諭旨令其备战,初二日何璟告以所闻,谓明日法人将乘大潮力攻马尾,该革员并不严行戒备。迨初二日败退,往来彭田马尾之间,十五日始回船厂。其奏报失情形摺内,辄谓预饬各船管驾,有初三日法必妄动之语,掩饰取巧,厥咎尤重。张佩纶前因滥保徐延旭等,降旨革职。左宗棠等所拟请交部议处,殊觉事重罚轻,著从重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何如璋被参乖危盗帑,查无其事。惟以押运银两为词,j竞行逃避赴省,所请革职免议之处,不足蔽辜,著从重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左宗棠、杨昌濬於奉旨交查要件,自应切实详查覆奏。乃所奏各情,语多含糊,於张佩纶等处分意存袒护开脱。军事是非功罪,关系极重。若失事之员罚办轻纵,何以慰死事者之心。左宗棠久资倚畀,夙负人望,何以蹈此恶习?若与杨昌濬均傳旨申饬。
清史稿壹肆贰兵志柒海军条云:福州船厂,同治五年创於闽浙总督左宗棠,船政大臣沈葆桢。闽县马尾距省会四十里,海口六十里。福州船厂自造各兵舰。始建船厂,聘工师於法,延教员於英。
清史稿肆伍拾张佩纶传附何如璋传云:何如璋,字子峩,籍广东大埔。同治七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以侍读出使日本,归授少詹事,出督船政。承(李)鸿章旨,狃和议。敌至,犹諭各舰毋妄动。及败,藉口押银出奔。所如勿纳,不得已,往就佩纶彭田乡。佩纶虑敌踪迹及之,给如璋出。士论谓闽事之坏,佩纶为罪魁,如璋次之,如璋亦遣戍。后卒于家。
据清廷谕旨,豊润之得罪遣戍(一)因保薦徐延旭、唐炯。(二)因兵事调度乖方,以致马江船厂残毁及驻闽船舰大部沉没。二罪相较,前者轻而后者重。故同保徐唐之沧趣,其罪止于降调。豊润初亦不过革职。其后豊润与何如璋同被革戍边,则滥保匪人之罪轻,偾军之罪重,彰彰明甚。今观沧趣所撰篑齋墓志铭(见闵尔昌纂录碑傳集補伍,陈宝琛撰清故通议大夫四五品京堂张君墓志铭)略云:(法国海军提督)孤拔初谓船厂可唾手得,及见君有备,欲他驶。中旨则饬令勿出闽海,君累乞南北洋援船,弗应。而敌船倚至,審众寡坚脆不敌,请先发,冀一当,弗许。饬君自毁厂,勿畀敌。君执不可。(寅恪案:此事可参李文忠公全集电稿叁光绪十年六月初十日午刻寄译署电。唯“自毁厂”一语,与合肥原电语意微有不合。)相持逾月,法乘大风潮以雨,猝纵战薄我水师,九艘潜焉。而我亦坏三法船,孤拔受巨创。法兵登岸辄中伏死。始衔尾毁两岸炮台而出。自是不复窥闽,船厂以全,而督臣方以失厂上闻,君报亦踵至。上切责督臣愤愤,既复檄调守厂军回守省城,君讼言弃门户、守堂奥,非计。督臣被严饬,益大惭恚,风闽士劾君擁兵自卫。时君已以水师失利自劾。上壮君守厂,督抚船官均褫职,独夺君卿衔,下部议。寻命左公宗棠督闽师,君仍会办,兼署船政大臣。执政龁君未已,则示意闽京僚,取君疏锻练之,传以飞语,下左公及新督杨公昌濬会按。左公廉君无过,以实复诸朝。时君已坐薦唐徐夺职,诏责左、杨袒护,谪君戍边。方事下左公时,执政意君尝面折左公,必怀宿憾,不为原洗也。
寅恪案:豊润欲出闽海追逐法舰,此乃合肥谓豊润不知此知彼,非知兵者,所论甚当。至于左宗棠之袒护豊润,颇疑当时谢章铤适在湘阴幕中,沧趣与谢氏累世交谊甚笃,湘阴之为豊润解脱,或由沧趣之故。(闽京僚)之界说当保括王仁堪、仁东兄弟在内。涧于集书牍叁致朱子涵内弟云:闽人构陷,明谋密计,不可端倪。其他均不足怪,惟可壮兄弟绝交下石,有欲杀之而后甘心意,令人不解。
复次,吴渔川永庚子西狩丛谈肆,述李合肥之言云:天下事为之而后难,行之而后知。从前有许多言官,遇事弹纠,放言高论,盛名鼎鼎,后来放了外任,负到实在事责,从前芒角,立时收敛,一言不敢妄发,迨至升任封疆,则痛恨言官,更甚于人。当有极力訏我之人,而俯首下心,向我求教者。顾台院现在,后来者依然踵其故步,盖非此不足以自见。制度如此,实亦无可如何之事也。
寅恪案:合肥所谓前为言官,后为封疆,当极力訏之者,当即指南皮。合肥于渔川谈论时,实明言南皮之姓名,渔川曾受南皮知遇,故其书中特为之讳耳。
(四)吾家与豐润之关系(佚)
(五)自光绪十年三月至二十年十一月间清室中央政治之腐败(佚)
(六)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
碑傳集補壹贰黄尚毅撰杨叔峤先生事略云:(戊戌六月)十三日,朝旨以湘抚陈宝箴薦,诏先生预备召见。十四日召对,极言兴学练兵为救亡之策。上感其诚,诏立京师学堂。而川人李徵庸在津办赈,先生劝捐二万金立蜀学堂,直省在京立学自蜀始也。先生在军机章京时,决疑定难枢垣旧僚皆拱手推服。每一起草,条理精密,往往数百言无一字移易。其学与年俱进如此。三十以前,经史辞章原于家学。(兄)聼彝先生著说经堂丛书,倡起蜀学,得先生而益盛,人咸以轼辙许之。先生以隋史简略,著隋史补遗四十卷,楷录成册,藏于家。诗文约数十篇皆散见无存稿。三十以后,留心掌故之学,感愤时事,不肯讬诸空文。而代人作奏议独多,不備举,举其关系天下者。甲午乙未中日战后,孝钦复幸颐和园,内监寇良才上书谏,被杀。朝士不敢言者。先生乃激励侍御王鹏运,并代作书上之,语颇切直。戊戌新学之士渐起,而论过激,先生虑朝士水火,非得有学术(经术)(脱一顿号)通知时事大臣,居中启沃,弗克匡救。当时徐公世昌以翰林佐今大总统袁臬司治兵於小站,亦与先生书云:自中日战后,合肥坐困,日本伊藤来京师,颇瞰中国无人。此时欲求抵御之策,非得南皮入政府不可。先生得书,乃与乔树柟说大学士徐桐,并代作书薦张。得旨陛见。枢府翁同龢不悦张,会沙市有教案,乃与张蔭桓密谋中阻。张已至上海,奉旨折回。先生匡救之怀乃弗遂矣。先生代人作疏,不肯受名,事后即焚草,其公恕如此。尚毅戊戌留京,先生寓齋,每侍谈燕,故得备聆也。先生既值枢府,德宗召见(脱一逗号)赐手诏云:“今日朕仰观圣母意旨,不欲退此老耄昏庸之大臣,而进用英勇通达之人。亦不欲将法尽变。虽朕随时几谏,而慈意甚坚。即如七月二十六日之事,圣母已谓太过。朕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非退此老耄昏庸之大臣而力行新政不可。然此时不惟朕权力所不能及,若必强以行之,朕位且不能保。尔与刘光第谭嗣同林旭等详细筹议,必如何而后能进此英勇通达之人,使新政及时举行,又不致少拂圣意,即具封奏以闻,侯朕審择施行,不勝焦虑之至。钦此。”七月二十六日因礼部司员王照请代上封事。堂官许应骙怀塔布等阻格不奏。(一日六堂革职,大臣颇自危。)先生叹息曰:皇上始误听于志锐,继误听于李盛铎,今又误听于康有为,殆哉?覆奏上即召见。於是有旨派康有为至上海。枢臣(新稿本作诸臣)皆庆幸,以不召对先生康不得去,祸不得息也。先生既下值,王彦威京卿来函云:与此辈少年共事,有损无益。公他日进退俱难。先生得书,急邀林旭至寓齋,切责之,林默然。初五日训政诏下,盖因繆延福等告变,故孝钦突然回宫也。次日,先生云:我等定出军机。若皇上无事,我即出京,若有不测,决无可去之义。初九日晨起,先生被逮。庆昶及毅亦同被拘。至坊上,先生曰:彼公车也,何故拘之?故毅及庆昶得释,而下先生刑部狱。同乡乔树柟乃电知张文襄请救。刑部以案情重大,请派大臣会审,(此处应为句号)十二日,直隶总督荣禄入京,召见。是夜文襄电至津,请荣转奏:愿以百口保杨锐。次日已宣布行刑而转电始至,已无及矣。先生寓刘光第入狱,殊泰然。至十三日,乃各加以凶服,刘故刑部司官,诧曰:就刑矣!至法庭,不屈。先生呼刘曰:裴村,且听旨。刚毅宣旨毕,先生曰:愿明心迹。刚云:有旨不准说。(先生怒叱曰:尔军机大臣衔害!)遂出就刑。先生既致命,尚毅同乔树柟等棺殓。殡於清字庵。念先生仅一子,若搜得手诏,必不免见焚,异日,且无昭雪之据。乃将手诏密缝于尚毅衣领中。至八月二十五日,同庆昶扶柩出京回籍。宣统元年,毅同庆昶缴手诏於都察院,其词云:竊生故父杨锐,以内阁候补侍读于光绪戊戌年七月,仰蒙先皇帝特擢四品卿衔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并蒙特旨召见,亲赐手诏,令详议覆。生时留侍京寓。故父下直后,一日唤生入室,敬将手诏令生恭藏。云已覆奏。生敬叩:手诏理当恭缴。生故父云,本已面缴,圣恩仍复见赐。生敬叩:覆奏如何?故父云:事关重要,当(时)未存稿,略举大纲三条:一言皇太后亲挈天下以授之皇上,应宜遇事将顺,行不去处,不宜固执己意。二言变法宜有次第。三言进退大臣,不宜太骤。生当时所闻封奏情实止此。嗣是年八月初九日,生故父与刘光第同时被逮。止谓是非一讯即明,不料邂逅就死。生惨痛昏迷,无术请代。故父门人黄尚毅云生云:故父忠悃,官有封奏,私有家牍,他日尚可呈请告白;惟手诏关系重要,日后应当恭缴。宜谨(校勘者作谨宜)密藏。即以是月扶柩归里。道途霖雨积雪,所重者惟先皇帝手诏及故父一棺耳。今十三年矣!惨念生故父生平志行,惟与刘光第相契相规,此外并无苟同之处。且所奉先皇帝手诏尚庋藏臣家未缴,无以对先皇帝在天之灵。是以约同故父门人黄尚毅,敬齋手诏来京,籲懇代呈,以光先皇帝圣德。至生父拳拳臣节,所图仰报先皇帝於万一者,当时封奏谅以详明。其生平论学制行,实与刘光第同其本末,今大学士张之洞扶晋督粤督楚时,亦所深见。谨懇奏请昭雪。奏入,留中。次年,又由资政院陈宝琛提议昭雪,通院赞成。奏入,政府卒阁(校勘者作搁)不行,以迄于亡。
散原精舍文集五巡抚先府君行状略云:(光绪二十一年(脱乙未))八月,诏授湖南巡抚。府君故官湖南久,习知其利病。而功绩声闻昭赫耳目间,为士民所信爱。尤与其缙绅先生相慕嚮。平居尝语人曰:“昔廉颇思用赵人,吾於湘人犹是也。”府君盖以国势不振极矣,非扫敝政,兴起人才,与天下更始,无以图存。阴念湖南居天下上游,号天下勝兵处。其士人率果敢负气可用。又土地奥衍,煤铁五金之产毕具。营一隅为天下倡立富强根基,足备非常之变,亦使国家他日有所凭恃。故闻得湖南,独窃喜自慰;而湖南人闻巡抚得府君,亦皆喜。是时湖南旱饥,赤地且千里,朝廷以为忧。趣府君赴任,勿入观。遂取海道入长沙。盖湖南所被灾州县二十余,浏阳、醴陵、衡山最鉅。府君先传电更行省大吏,乞互助。旬日达复电,有助金五六十万,府君用是稍得藉手矣。首大赈三县。浏阳伏匪倚灾数倡乱,用县人欧阳君中鹄领振,得无事。初,府君甫视事,即严贩米出境令。亡何,米舟愈千艘聚岳州,哗变,且窜出。府君以米禁大系安危,遣某总兵持符亟遮之,诫立诛其首梗令者。由是悉挽而上,人心大定。凡府君所设方计,得次第振活都数十万人。当是时,非府君为巡抚,湖南几大乱。府君承困敝之后,纲纪放驰,吏益杂进,贪虐窃偷之风相煽,而公私储藏既耗竭,万事坏废待理。府君以为其要者在董吏治,闢利源;其大者在变士习,开民智,饬军政,公官权。於是察劾府县以下昏墨不职二十余人,而代以榦良者。桃源令贪暴无人理,上其罪至遣戍。群吏懔然,遂改观。既设矿务局,别其目曰官办,官商合办;又设官钱局,铸钱局,铸洋圆局,以朱公昌琳领之。朱公七十余,负榦略,(行贾,致巨富。)以义侠闻四方,老谢客,独(脱一勉字)为府君出。又通电竿,接鄂至湘潭,以张君祖同领之。而时务学堂,算学堂,湘报馆,南学会,武备学堂,制造公司之属,以次毕设。又设保卫局,附遷善所,以鹽法道黄君遵宪领之。又属黄君改设课吏馆,草定章程。又选取赴日本学校生五十人,待发。其他蠺桑局,工商局,水利公司,轮船公司,以及丈勘沅江涨地数十万畝,皆已萌芽发其端。由是规模粗定。当是时,江君標为学政,徐君仁铸继之,黄君遵宪来任盐法道,署按察使,皆以变法开新治为己任。其士绅负才有志意者,复慷慨奋发,迭起相应和,风气几大变。湖南之治称天下,而谣诼首祸亦始此。先是府君既锐兴庶务,竸自强,类为湘人耳目所未习,不便者遂附会構煽,疑谤渐兴。……复以学堂教习与(脱主事二字)康有为连,愈益造作蜚语,怪幻不可究诘。徒以上意方嚮用府君,噤不得发。二十四年八月康梁难作,皇太后训政,弹章遂蠭起。会朝廷所诛四章京而府君所薦杨锐刘光第在其列,诏坐府君滥保匪人,遂斥废。既去官,言者中伤伤周内不绝。於是府君所立法,次第寝罢,凡累年所腐心焦思,废眠忘餐,艰苦曲折经营缔造者,荡然俱尽。独矿务已取优利,得不废。……与郭公嵩焘犹契厚,郭公方言洋务负海内重谤,独府君推为孤忠闳识,殆无其比。及巡抚湖南,郭公已先卒,遇设施或抵牾,辄自伤曰:郭公在不至是也。其为治,规模远大,务程功于切近。视国家之急逾其私。……复密陈筹饷振海军,聊兴国之策。故府君独知时变所当为而已,不复较孰为新旧,尤无所谓新党旧党之见。康有为之初召对也,即疏言其短长所在,推其疵弊。(请毁其所著曰孔子改制考(寅恪案:范肯堂撰先祖墓志铭,谓先生喜康有为之才,而不喜其学也。康南海輓先祖诗云:“公笑吾经学,公羊同賣饼”者,可证也。今日平心论之,井研廖季平,平及南海初期著述尚能正确说明西汉之今文学。但后来廖氏附会周礼占梦之语;南海应用华严经中,古代天竺人之宇宙观,支离怪诞,可谓“神游太虚境”矣。至若张南皮劝学篇痛斥公羊之学位有取于孔广森之公羊通义。其实僞约为姚鼎弟子,专工骈文,乃其特长。而公羊通义实亦俗书,殊不足道。清代今文公羊学者唯皮锡瑞之著述最善,他家莫及也。))四章京之初直军机处亦然,曾疏言,变法事至重,四章京虽有异才,要资望轻而视事易。(为论薦张公之洞总大政,备顾问。)政既变,复电达大学士荣禄,讽其遵主庇民,息党祸,维元气&
光绪朝东华录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壬戌条略云:陈宝箴奏:臣於光绪二十二年,准礼部咨山西抚臣胡聘之奏请变通书院章程一摺,承准总理衙门諮议覆刑部左侍郎李端棻奏请推广学校一摺;本年三月,又承准总理衙门諮议覆安徽巡抚邓华熙奏,筹议添设学堂,请拨常年经费一摺,均奉旨依议咨饬通行。仰见我皇上奖励实学,培养人材之至意。钦感莫名。自咸丰以来,削平寇乱,名臣儒将,多出於湘。其民气之勇,士节之盛,实甲于天下。而恃其忠肝义胆,敌王所愾,不愿师他人之长,其义愤激烈之气,鄙夷不屑之心,亦以湘人为最。近年闻见渐拓,风气日开,颇以讲求实学为当务之急。臣自到任,迭与湘省绅士互商提倡振兴之法:电信渐次安设,小轮亦已举行。而绅士中复有联合公司以机器制造者,士民习见,不以为非。臣以为因势利导,宜及此时因材而造就之。当于本年秋冬之间,与绅士筹商,在省(脱一会字)设立时务学堂,讲授经史掌故,(去逗号加舆字)法律,格致,测算等实学。额设学生一百二十人,分次考选。而延聘学兼中西,品端识卓之举人梁启超,候选州判李维格,为中学西学总教习。另设分教习四人。现已开学数月,一切规模皆已粗具。省城旧有求实书院,现据改为武备学堂,略仿天津湖北新设规制,以备将才而肄武事。
同书光绪二十四年六月甲辰条(可参清史稿肆柒零杨深秀传:“湖南陈宝箴(脱巡抚二字)图志甚急,中蜚语。深秀为剖辨之。上以特旨寳宝箴。宝箴迺得行其志。”等语。)略云:(脱一諭字)目今时局艰难,欲求自强之策,不得不舍旧图新。前因中外臣工,半多墨守旧章,曾经剴切晓谕,勖以讲求实务,勿蹈宋明积习。谆谆训诫,不啻三令五申。惟是朝廷用意之所在,大小臣工恐尚未尽深悉。现在应办一切要务,造端宏大,条目烦多,不得不裒集众长,折衷一是。遇有交议事件,内外诸臣,务当周谘博访,详细讨论。毋缘饰经术,附会古意;毋固执成见,隐便身图。倘或面从心违,希冀敷衍塞责,致令朝廷实事求是之义,愆其本旨,甚非朕所望於诸臣也。总之,中国现在病在痿庳,积弊太深,诸臣所宜力戒。即如陈宝箴,自简任湖南巡抚以来,锐意整顿,即不免指摘纷乘。此等悠悠之口,属在搢绅,(脱一倘字)仍随声附和;则是有意阻挠,不顾大局,必当予以严惩,断难宽贷。当此时事孔棘,毖后惩前,深惟穷变通久之义,创办一切,实具万不得已之苦衷,用再明白申谕,尔诸臣其各精白乃心,力除壅蔽,上下以一诚相感,庶国是以定,治理蒸蒸日上,朕实有厚望焉。
同书光绪二十四年七月甲子条略云:谕:陈宝奏箴:遵保人才,开单呈览一摺:湖南候补道夏献铭,试用道黄炳离,降调前内阁学士陈宝箴、内阁候补侍读杨锐、礼部候补主事黄英采、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广东候补道杨枢、试用道王秉恩、江苏试用道欧阳霖、江西试用道恽祖祈、杜愈、湖北候补道徐家幹、江苏候补道柯逢时、湖北试用道薛华培、候补道左孝同:以上各员,在京者著各该衙门传之该员,预备召见。其余均由各该督抚饬之来京,一体预备召见。
同书光绪二十四年七月辛未条云:諭: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著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事宜。
同书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乙未条略云:諭:大学士荣禄著管理兵部事务并节制北洋各军,由礼部颁给关防。
諭:主事康有为,实为叛逆之首,现已在逃。举人梁启超,与康有为狼狈为奸,所著文字,语多狂谬,著一并严拿惩办。康有为之第康广仁、及御史杨深秀、军机章京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等,实系与康有为结党,隐图煽惑。杨锐等每於召见时,欺蒙狂悖,密保匪人。实属同恶相济,罪大恶极。前经将各该犯革职,拿交刑部讯究。(寅恪案:可参同月庚寅条。)旋有人奏:若稽时日,恐有中变。朕熟思審处,该犯等情节较重,难逃法网。倘语多牵涉,恐致诛累。是以未俟覆奏,於昨日諭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
同书光绪二十四年八月辛丑条略云:諭:湖南巡抚陈宝箴,以封疆大吏,滥保匪人,实属有负委任。陈宝箴著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伊子吏部主事陈三立,招引奸邪,著一并革职。
同书光绪二十四年八月甲辰条云:諭:陈宝箴昨已革职永不叙用。荣禄曾经保薦,兹据自请处分,……荣禄,著交部议处。
同书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丁未条略云:(懿旨)现在时事艰难,以练兵为第一要务,是以特简荣禄为钦差大臣,所有提督宋庆所部毅军、提督董福祥所部甘军、提督聂士成所部武毅军、候补侍郎袁世凯所部新建陆军,以及北洋各军,悉归荣禄节制,以一事权。
同书光绪二十四年九月辛亥条云:諭:吏部奏遵议处分一摺,大学士荣禄应得降二级调用处分。著加恩改为降二级留任。
寅恪案:综合上列资料,先祖关于戊戌政变始末,可以概见矣。盖先祖以为中国之大,非一时能悉改变,故欲先以湘省为全国之楷模,至若全国改革,则必以中央政府为领导。当时中央政权实属于那拉后,如那拉后不欲变更旧制,光绪帝既无权力,更激起母子间之冲突,大局遂不可收拾矣。那拉后所信任者为荣禄,荣禄素重先祖,又闻曾保举先君。(西人Backhouse所著慈禧外纪言及此事,寅恪昔举以询先君,先君答言不知。但其时先君挚友李木齋盛鐸在荣禄幕府,慈禧外纪所言,或非无因。又湖南文史馆所辑参考资料中皮鹿门丈(锡瑞)日记,谓当时馆中学正张公伯熙保薦二人,首位康南海,次即先君。但先君于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十二月丁先祖母忧,依例丁忧人员不列保薦,故张公薦剡未列先君之名。荣禄之薦先君,不见于公牍,或亦此故歟?(俟考。噫!)先君苟入京者,当与四章京同及於难。可谓不幸中之大(新稿本无大字)幸矣。)先祖之意(脱一逗号)欲通过荣禄,劝引那拉后亦赞成改革,故推夙行西制而为那拉后所喜之张南皮入军机。首薦杨叔峤(锐),即为此计划之先导也。观黄尚毅所记,知南皮与荣禄本无交谊,而先祖与荣禄之关系,则不相同也。当政变后,都中盛传先祖必受发往新疆之严谴。如李端棻奏保康有为及谭嗣同之例(见东华录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庚子条)然止于革职永不叙用之薄惩,实由荣禄及王元和(应为王仁和即王文韶)碰头乞请所致也。
先祖先君革职,归寓南昌,不久,先祖逝世,先君移居金陵,以诗歌自遣。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以次年为慈禧七十寿辰,戊戌党人除康梁外,皆复原官,但先君始终无意仕进,未几袁世凯入军机,其意以为废光绪之举既不能成,若慈禧先逝,而光绪尚存者,身将及祸。故一方面赞成君主立宪,欲他日自任内阁首相,而光绪帝仅如英主之止有空名。一方面欲先修好戊戌党人之旧怨。识是之故,立宪之说兴,当日盛流如张骞郑孝胥皆赞佐其说,独先君窥见袁氏之隐,不附和立宪之说。是时江西巡抚吴重憙致电政府,谓素号维新之陈主政,亦以为立宪可缓办。又当时资政院初设,先君已被举为议员,亦推卸不就也。袁氏知先君挚友署直隶布政使毛实君丈(庆蕃),署保定府知府罗顺循丈(正钧)及吴长庆提督子彦复丈(保初),依项城党直隶总督杨士骧寓天津,皆令其电邀先君北游。先君复电谓与故旧聚谈,固所乐为,但绝不入帝城。非先得三君誓言,决不启行。三君遂复电谓止限于旧交之晤谈,不涉他事。故先君至保定后,〔可参散原精舍诗卷下(光绪三十二年丙午)四月下旬至保定。越闰月二日实君布政兄讌集莲花池。及(赠顺循)诗。〕至天津,归途复过保定,〔可参同书同卷(保定别实君顺循,三日至汉口登江舟望月)诗。〕遂南迁金陵也。
癸亥:先母及先长兄衡恪同时病殁於金陵。家人恐先君忧伤过度,遂移家杭州。继因杭州夏季炎热,故迁居匡庐。不意其地游客众多,烦嚣殊甚,颇厌苦之。时寅恪任教清华大学,乃迎养至燕。不数岁而有卢沟桥事变。先君忧愤不食,遂以不起。故未得见抗日胜利,惜哉!痛哉!复次,兹有可附言者,即先君救免文芸阁丈廷式一事。戊戌政变未发,即先祖、先君尚未革职以前之短时间,军机处廷寄两江总督,谓文氏当在上海一带。又寄江西巡抚,谓文氏或在江西原籍萍乡,迅速拿解来京。其实文丈既不在上海,又不在江西,而与其夫人同寓长沙。先君既探知密旨,以三百金赠文丈,属其速赴上海。而先祖发令,命长沙县缉捕。长沙县至其家,不见踪迹。复以为文丈在妓院宴席,遂围妓院搜索之,亦不获。文丈后由沪东游日本,齋同、光朝盛流李文田、沈曾植等所定之蒙古元秘史對音本。日本那珂通世因之撰成吉思汗实录一书,此开日本治蒙古史之先路也。先君所撰文芸阁学士同年輓词(见散原精舍诗上)六首之四云:“元禮终亡命,邠卿辱大儒。孰傳锺室语,幾索酒家胡。祸興機先伏,烟涛梦自孤。光茫接三岛(自注:“君尝游日本”)留得口中珠。”
其第一联上句用史记玖贰淮阴侯列传,下句指长沙县搜妓院事。末二句指传播同光盛流之学於东瀛也。
(七)关於寅恪之婚姻
蒋本缺,新稿本存文:
寅恪少时,自揣能力薄弱,复體孱多病,深恐累及他人,故游学东西,年至壮岁,尚未婚娶。先君先母虽累加催促,然未敢承命也。后来由德还国,应清华大学之聘。其实先母已逝世。先君厉声曰:“尔若不娶,吾即代尔聘定。”寅恪乃请稍缓。先君许之。乃至清华,同事中偶语及:见一女教师壁悬一诗幅,末署南主生。寅恪惊曰:“此人必灌阳唐公景崧之孙女也。”盖寅恪曾读唐公请缨日记。又亲友当马关中日合约割台湾於日本时,多在台佐唐公独立,故其家世,知之尤谂。因冒昧造访。未几,遂定偕老之约。兹录唐公原诗,并寅恪和诗於后。唐公诗云:
苍昊沉沉忽霽颜,春光依旧媚湖山。补天万手忙如许,莲荡楼台镇日闲。(寅恪案:公归来后,家居桂林之環湖边,故云莲荡。光绪戊戌春间,全国竸言改革,公自伤闲居,无缘补天也。)
盈箱缣素偶然开,任手涂鸦负麝煤。一管书生无用笔,旧曾投去又收回。
为人作书,口占三绝。冬阴已久,立春忽晴,亦快事也。南注生。
南注公诗幅藏之有年,旅居香港时,适值太平洋之战,仓促携以归国,颇有割损,兹重付装裱,谨题四绝於后。
横海雄图事已空,尚瞻遗墨想英风。古今多少兴亡恨,都付扶馀短梦中。
当时诗幅偶然悬,因结同心悟夙缘。果賸一枝无用笔,饱濡铅泪记桑田。
一卷新装劫后开,劫痕犹似染炱煤。春光明媚虽依旧,旧日春光去不回。
频年家国损朱颜,镜里愁心锁曡山。历书太行人事路,儻能偕老得余闲。
一九二八年旧历七月十七日与唐筼结褵於上海。余尧衢丈(肇康)贺以一联。其上句云:“天孙七夕展佳期”,即指是而言也。后生三女,长女流求,适钱塘董有淞,生三女:景宜、景同、鹤孙(拟以鹤孙为寅恪夫妇二人之孙)。次女小彭,适文昌林启汉,生一子日晖。三女美延尚未适人。
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三日端午,寅恪書於廣州康樂,中山大學東南區一號樓上。
時年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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