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缸四驱拖拉机机缸斗堂钢过,装进去就冒黑烟是怎么回事?

[转载]村庄史(长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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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史(长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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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就伫立在乡村故居的废墟上。
风,轻轻流过,无声无息。
曾经溢满欢笑、眼泪的故居,已荡然无存,是人去屋空,自然倒塌的。残存、起伏的熟土堆,灰黄,稍稍发黑,很像我的故乡,坑坑洼洼,叫吴家洼。但脚下的土地,尽管生了一窝窝芨芨草和干黄蒿,贴地爬着稀稀拉拉的狗舌头叶,明显却与不远处街巷的土地不一样,像发霉的面包,虚浮,发红,是使用过经了年月的熟土。院落已然倒塌多年,没有了样子,没有了人气,不要说人,狐鼠也懒得经过了,更不要说伫步,早年留下的鼠洞,口上挂满灰白的蛛丝,几乎封住了洞口,没有虫子爬过的痕迹。周围邻里还没有完全倒塌的房屋,东歪西斜,残喘,苟延,正步着我家老屋的后尘。用不了多久,也成一片荒芜的废墟了。就连对面经历了几百年风风雨雨,依然巍峨矗立的李家老宅,李氏后人一直自诩为我们李家大院,也是缺砖短瓦,灰处处的,没有一丝人气,更不用说名门望族的盛景了。仿佛低矮了许多,儿时心目中高大的形象,愈来愈遥远,愈来愈模糊。
一片寂静,荒凉。若大的老村,曾经欣欣向荣的村庄,几近空村了。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更没有牛哞马嘶,甚至在这样的炎夏,再也听不见一声叫蚂的鸣叫,一声蛙鸣。不要说村中的片片池塘,连汲水百年的官井也干涸了,井圈脱落,蛤蟆不生。屏息静气,向南远眺,看不见,更听不见一里外桑干河水潺缓流淌的声音。
村北场面西畔新盖了没几年的小学校,关门了,铁将军紧锁。过去大庙改建的大校院,二十多年前就贱卖给户家,翻修成住宅,包砖墙,水泥板瓦,红火了几年,也陆续成了空屋。儿时最响亮的读书声,成了最后的停顿的记忆。像村北坡上老校长的坟墓,已有多年没有人扫墓了,一角塌陷下去,荒草孽生。
从低洼的村落移步坡上,过去是队里平展展的大场面,四四方方,土板墙围着,四角是四间草皮屋,是看场面的场房,也是流浪汉栖息的地方,旁边是打尽谷黍的干草,从田野收拾回的玉米杆子,堆积成如山的草垛,即便落了雪,依然有各式各样的鸟儿雀儿,叽叽喳喳,跳来跃去地觅食。这自然的景观,业已消失多年。如今早盖起了排房,整齐划一,前后三排,房前院后栽着高耸入云的青杨,又名大叶钻天杨,杆儿最多碗口粗细,就不往粗长了,直直的,直往高冒。这排房,是清一色的后背硬,就是土基墙边角包砖的;一出水水泥瓦,有厚重的漆木街门,大多却是刷了防锈粉的大铁门,小平车可以自由出入。这房虽不像坡下洼里的老屋古旧,却也有了年份。这里居住的,虽也有从坡下窑泊儿搬上的村民,大多,恐怕十有八九是随女儿嫁人迁移来的外乡人。他们的老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就是六棱山后邻县的山民。这儿确曾中兴过一段日子,前街人称广灵街,后街人称浑源街。男男女女,和当地人通婚生子,被称作二浑源、二广灵了,血液中还或多或少带着父辈浓厚的地域味道,也增加了平川认的豪爽旷达。如今,特别是杂生的二字辈,几乎全北移了,到了十几里外的县城西坪,打工,做买卖,租房,买地皮儿盖心房,几乎很少回村了。搓澡的,卖土产,卖羊杂,开豆腐房的,攀谈起来,十有八九就是这伙二混子。父母西归后,大多葬回老坟,所谓的第二故乡,本来就是一个影子,刚刚熟悉又迁徙了,时间一长,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甚至不及离开家乡多年土生土长的村里人,老根儿还在村里,时头八节总记挂着,清明不回,七月十五一准赶回上坟的。
八百多人,加上外来户,曾经上千人的村庄,在短短的十几年里,最多二十年,村民们自愿背井离乡,举家迁移,到周边城镇讨生活了,人去屋空,村庄就这样空落起来,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空村,只剩下老弱病残,再破旧倒塌的街巷院落,无奈地坚守着。不时从村里传来某某老人逝世的消息,我妈抹着泪念叨着,忆想着过去的日子。到底还能坚持多久,看着到处的断壁残垣,看着门口青石上稀稀拉拉晒暖暖的老人,已近风烛残年,答案是不言而喻了。
北场半坡上,最新最高大的建筑,就是那所空荡荡的小学校了,孤零零的庙一样,和坡下村中心的旧中学比,简直是小庙和大寺院的比例,旧中学本是寺庙改造的。新学校虽小,却一砖包到底,一间大教室窗明几净,前边的小花池枯枝败叶,高高的旗杆孤零零地挺立着,早已人去屋空,寂静无声了。剩下的十几个孩子,最后含泪告别了他们的三没手老师,随北上打工的父母进城里念书了。最后剩下的三两个,也回家给放羊的父亲当了小羊伴,整天与泥土柴草为舞了,将来能花钱卖个外地小媳妇过日子,就烧高香了。村里人说,土生土长最后一批民办转正的三没手老师,送走最后一个学生,竟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从此,无书可教了,起码在养育了他多半辈子的吴家洼无书可教了,在他的手里,是老师也是学校负责人,坚持了快六十年的学校,在萎缩中划上了句号,那种难言的伤痛,非亲历无以感受。
有时,真不忍向南凝望。那遥远的地方,河崖上便是我的家乡。
站在后场半坡上北望,曾经高耸的两座相峙的驼峰,东紫峰、西紫峰,没有了原先的紫气,发白了,仿佛低矮了许多。古旧的残存的堡墙,灰处处的,像几座坟墓,黄蒿干枯着,没有了儿时的生气。其状况,和吴家洼一样,几近空村了。我姑夫居住的秀才老院,东倒西歪,只剩下年迈的姑夫和哑巴表弟,在黑洞洞的老屋,相依为命了。原本贫瘠的土地,不是种了树,就是荒置着,一片凋敝的景象。有时,甚至不敢也不愿相信,这就是我生长过的乡村,熟悉而挚爱的村庄。
我还是走下坡,穿村,顺着南沟,到了桑干河畔,眼前的景象更令我谔然。过去枝繁叶茂,杏李满坡的河湾果园,只剩下一片树桩,和几棵野杏树了,叶子干黄,枝叉间的几颗小杏,一眼便能数清。大水曾经漫过的果园、河湾,成了从未见过的荒滩,白色碱面反潮上来,稀稀拉拉地生长着碱地上才有的黄毛草,半死不活,蔫蔫的。水,退回到最低洼的河心,时断时续,被裸露的河滩切割的支离破碎,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坑。一条贯穿南北的大土坝,显得又高又宽,只有雨季时水才从中间洞口缓缓流过。坝上坑坑洼洼,长了青草,已没有多少人走了,松软的河滩,如乡间土路,也不会旱脚了。
不要说想象百年前大清六大人在家乡建铁索桥时,河水奔腾咆哮如雷的壮观,就是小时候宽畅的河水流淌不息的情景,也是历历在目。
高高的梁上,是记忆中高大威武的高灌站,是几万民工用铁锹、筐子,风餐露宿,整整三年堆建起来的,是十里乡间几百年来最豪迈壮丽的工程。试水那一天,村民热泪盈眶,有人竟捧着浑浊的水喝起来,歌声嘹亮,欢呼声震天动地。如今,锈斑斑的大铁门紧锁着,连最后守摊的工人二棒儿,不拿工资又坚守了两年后,也失业了,胡子麻茬地回到村北老院,住进快要倒塌的东耳窑,不愿出门了,装聋作哑,任瘦高的老婆一蹦一蹦扯着大板嗓子叫骂。
沿着崖头顺水东行,曾经有一个小村落,浮石砌墙,浮石碹窑,水肥地美,纯朴的乡民世代自给自足,过着悠然的日子。即便正午,阳光明媚,浮石堆砌的村庄,除了没有浮石的地方,也是黑乎乎的,是浮石的本色,村名就叫黑石崖。走近,才讶然发现,村落还在,但盍然无声,不见人影,早已成了空村,彻底荒弃了。
原先的人家,陆续迁徙到几十里外,一个也曾经是村落,后来叫县址的地方,三面被火山包围,像个锅底壳,叫西坪,从名字就想象得出地势的形状。先叫镇,人,越聚越多,最早是砖窑,后是瓦房,再后来是林立的楼房,有了宽敞的马路,成了名副其实的繁华县城。夜幕降临,灯红酒绿,显然有了小城市的气派。自然,也有走的更远的村里人,在陌生的城市漂泊着,流浪着,打拼着,改变着自己农民工的身份。他们,或者他们的子弟,已经不愿、或者说不可能再回到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庄,那怕在外边风吹雨淋,租住着低矮透风的铁皮房、石绵板子房,野狗一样寄人篱下,也不会回到宽敞的老院落。尽管,那儿才是他们的故乡。
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我的思维,时儿凝固,时儿飘飞,是沉重,是欣喜,这种百感交集的情感,真的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童年的记忆,蜂拥而来,潮水般漫过,剩下的依旧是苍凉。几十里外城镇的繁华,高耸着,终于没有漫过古老的、即将消逝的故乡,也没有被一片绿意掩映,光秃秃地裸露着。没有一个高点,让我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我就想,十几年,最多二十几年的巨变,可谓天翻地覆,和土改后的巨变一样令人震惊。我甚至怀疑,传统意义上的农耕时代,是不是已经或者真的即将结束?原始的、或者说原生态的乡村,是不是正在急速消亡?是个例,亦如我的村庄,仰或是普遍的,像我走过的一些地方。
这种迹象,或者说这一切,的确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过去再怎么变化,乡村也没有如此式微过,像我们那样的村庄已呈消亡的趋势,之前只是盛与衰之间的消长,从根本上而言,根基从未动摇过,即使战乱频仍的年代,田地部分荒芜,人口减少,但实际上并没有阻止过村庄的发展,最多只是暂时的停顿,积蓄着,依旧向前。
而这一次的变革,却不同寻常,农民大批地自愿离开土地,成了农民工,到二代时已对乡村模糊起来,更不用说有情感了,但终久还没有成为城市人。他们身份的转换,也带来思想观念上的转化,且从内心深处而言,并不愿再回到乡村,承袭父辈的产业,轻藐地说他们的老人:“那能赚几个钱,累死累活。”他们中的许多人,不要说对农活,就是对乡村也渐渐淡漠起来,远不如对城市熟悉。城镇化进程的加速,为他们彻底改变身份带来机遇,虽然锐变中免不了阵痛,甚至将留下这样或那样的后遗症,但为了后辈儿孙,他们一直忍受着,并将长久地坚持着,承受着。这是梦想,也是期盼。他们根本没有返乡的打算,也无乡可返。
倘若有一天,或许用不了多少年,偏僻的原生态的村庄将消失殆尽,城郊近处的村庄被华丽转身,彻底改变了模样,成了城镇的延伸或城中村。过去的一切都淡出了视线,渐渐连同记忆也消失了,无人再知。就怀旧的观念而言,也的确有些可惜。
于是,我就想把生我养我的村庄,我所经历过的村庄,以及所感悟到的乡村变化,记录下来,美其名曰《村庄史》。说是史,似乎大了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切片,犹如管中窥豹,甚至还不及,但在我是认真的,以期留存一片纸上家园,一座纸上村庄,我的村庄。
所谓楔子,说白了,就是写作此篇的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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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村庄的起源
农耕时代有多久,村庄的历史就有多久。这只是一般意义上的说法,并没有错。但实际上,对地域而言,并不尽然,村庄的起源有早有晚,千年?百年?不能一概而论。就是村庄的发展,也是有急有缓,甚至不止一次出现了萌芽、兴盛、衰落、消亡、再萌芽、发展等,这样循环往复的过程。起码,我们村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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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起源
河流,一条桑干河,穿沟而过。冲击着、洗刷着沟沿,河面愈来愈宽,河滩愈来愈大,将南北自然地切割开来,形成了习惯上的大河南、大河北。河北岸在高高的梁上,水起风生,虽有水气滋润,到底不如平坦的河南岸,岸水相接,小股的河水沿着沟沟岔岔,浸润着土地。北岸崖上的土地多碱,人们牙齿黄黄的,像黄色的尿浆石,从小就是碱牙;而河对岸被称为大河南的人,酸性的水养育着,男男女女,牙齿又亮又白又齐整,虽也有两个红脸蛋,到底水润多了。所谓十里不同天,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片黄土地,在晋北的最东端,与河北阳原接壤了。同一条河流,冲溯出不同地段的泥河湾。
在我的记忆里,或者更遥远一些,我爷爷的记忆里,沿河两岸村庄的格局,雏形已定,后虽有政策性增加,但无关大局,之后的年年岁岁,风吹雨打,苍老着,兴盛着,衰落着,但并无多大的变化,还是旧日的格局。
再往前上溯的村庄,我爷爷还能讲些鸡毛蒜皮的传说,那影子自然模模糊糊。到我记事时,有的还能寻觅见一鳞半爪,大多踪影全无了。再早的,已然消失在苍茫的岁月里,或深深掩埋,或灰飞烟灭,或许亚根儿就没有存在过。河水自流着,草枯花落,孤寂,随意,两岸一望无际的沃野,静静地生息着。站立河岸崖头上,风,流过,我不止一次这样想。逝去的时光,究竟有多远,自然的尺子再也无法丈量,真的不像风筝,无论飞多高、多远,影子都朦胧了,雄鹰变成了雏燕,还能拉回,一圈一圈绕在架上,但消失在时光里的过往,却再也无法复原,只有想象了,像曾经拥有大象的中原人们。这样说,并非无凭无据,信口开河,儿时在河岸边的断崖下挖沙土玩,不时会挖出巴掌大的干贝壳,还有叫不上名的壳类残片,有的快成化石了,我就想,怪不得老人们一直传说,这儿,很久很久以前,是一片汪洋,烟波浩淼的大湖,岸上是郁郁葱葱的大森林。后来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才是近代这副模样。
不要说湖畔上曾经有过的渔村,翻落在深深的地下,化成了烟灰般轻盈的浮石,或者和森林一起炭化了,成了晶莹的煤层,黑亮油光,或许什么都不是,就像如今厚厚的黄土层,起起伏伏的黄土层。这古老的巨变,起码在我是无法考证了。那的确太遥远了。
望着周边的烟村,我就想,这河流,这沃土,在我祖宗到来之前,不可能没有人,没有村庄的,有是有的,大概没有这么稠密吧,肯定有过一个发展过程,但哪一个更原始些,更古老写,哪一个是土著的,哪一个是后起的,真的已经难以分清,从外表看,几乎一模一样了。或者说,最原始的小村庄,业已消亡了,要么被外来的排挤走、吞没了、融合了,失去了原来的踪影,只留下一个空名,连传说都没有了,就像我们最初的村庄。
我们的村庄,最初在河边坡上,逐渐上移,聚居在干南梁上,只有巴掌大小,远看,像一个没有发酵好、又碱大了的瓢嘴馍馍。这村庄叫吴家庄,村里数得上的十几户人家,几乎全姓吴,是一个祖宗。还有单门小户的费家,住在村边。村庄依河傍梁,用不着多么辛勤地劳作,依附自然环境,就过着自给自足,虽不富裕,但悠然的田园生活,有田,有果园,懒散,闲适,多少年,甚至千百年过去,并没有多大发展,生生息息,不过是存在着罢了。
有一天,准确地说,是大明洪武二年,成群的人们,携妇挑子,推着独轮木车,一家子,或一个家族,聚集到山西洪桐大槐树下,静静地等候发派。划了片,指明了方向,就成群结队地出发了。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明初人口大迁徙。是沿着河流走,还是乱闯无人的荒野,大概兼而有之吧。走走停停,不断有家族或人家留在空旷的地方,伐木造屋,开荒耕种,形成最初的村庄。也有的,停留在原有的小村庄里,成了新来的村民,一代一辈,终于安居乐业起来。
我的祖先,连我爷爷也数不上是哪一辈子了,又没有家谱可查,甚至于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人,江淮,还是江浙,或者就是太原郡人,没有一丝记忆了,只记得,其实也只是一个模糊的传说,来至于那棵古老的、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于是,就说是大槐树下的洪洞人。很小的时候,随爷爷下田里锄地,赤着脚,爷爷就指着小拇指上的猴指甲说,和咱们一样有的,就是老乡,大槐树人。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的,明初朱元璋搞得那次大迁徙,使许多人家,特别是单门小户的,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几乎忘掉了自己的祖籍,更不用说家族的演变史了。像我们家,到我爷爷这一辈,早成了名副其实的吴家洼人了,说大槐树洪洞县,不过是一个象征符号,早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无论如何寻根,也寻不到那儿去,不过是一个集散地,伤心地,在那儿站过一会儿,从此将背井离乡,做一个异乡人了,虽然到最后反将他乡作故乡,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就是先祖落脚寄居吴家庄的事,我爷爷也说不上个道道了,只知道是有那么一回事。他能讲述的,不过是他爷爷手里的事,那时,吴家已经消亡殆尽,没有一家能撑起门户了。新迁徙来的人家,历经岁月,人丁兴旺,有的已经发展成庞大的家族,像李家、袁家,小小的干南梁头,再也容不下他们了,于是择地移居,到了南梁头北坡下低洼开阔的地带,村名没有改,沿用了过去的吴家庄,大概为了更形象,或是人们喊惯了,将后边的庄字去掉,添了个形象的洼字。这洼字,是新村庄最大的特色,也是最形象化的表述,深入人心,具有了岁月浸淫后的人文色彩。
从此,直到后来,我们成了地道的吴家洼人,小小的家族,单门小户,一直没有发展起来,但也未断香火,枝叉虽时有断折,主杆却立着,绵延不绝的香火就这样一直延续着。
外来的人口,愈繁衍愈多,家族愈来愈大,早喧宾夺主,占了主导地位,后来虽略有变化,盛盛衰衰,但基本格局再也没有改变过。到新村时,原来土著中的吴姓,彻底消亡了,就连家族的祖坟,因为断了香火,没有人祭祠、添土,坟丘经风吹雨打早平了,先是荒芜,后被开垦耕种,夷为平整的田地了。也有人说是全体北移了,但多少年过来,并未见有人认祖归宗,或来吴家洼寻根。村庄往北十几里外的火山丘下,的确有个小村叫吴家窑。
我的祖辈,一直给村中李姓或袁姓的大户写月字,就是做短工,借住着人家的草屋,租种人家的土地,无根草一样过日子。自然,也有几亩薄田,年成好的时候,除生存外,略有赢余,克攒下来,到我爷爷手里,就买下五眼土窑,还带着一处院落,最后大大小小的田地也增加到四十多亩,日子便红火起来。
我念小学时,每年春天,都要到干南梁头植树造林,多少年过去,林没有长成,稀稀拉拉的矮树却活了下来,也不发脱,村人叫老汉树。那儿的土地,不长庄稼,野草也稀少,起伏的梁上,满是沙石白灰颗粒。挖树坑时,不时会掘出陶土器皿碎片,有几回,竟挖出了较为完整的拳头大小的陶罐,还有几枚锈迹斑斑粘在一起的铜制钱,字迹模糊,清洗后依旧无法辩认,且一扳就断,随手扔掉了。老人们说,这就是我们最初的村庄。除了这些,一无所有,哪怕是片砖只瓦。看来,最初的村庄,是清一色的茅草屋了,靠断崖下有挨打窑的痕迹,那是土著吴姓人家居住的地方。说叫吴家庄,也只是猜测,没有留下一块记事的碎石,或许和后来的洼字一样,原本叫吴家梁呢,也未可知。
村庄的命名,起初大多是随意的,但妙趣天成,很有意趣。
在最古老的村名中,很少功名利碌的色彩,相对城市街巷名称而言,比较纯朴,直观形象,和朴素的乡里人一样,表里如一。自然,也有例外,像离我们村几十里远,河对岸六棱山下有两个村子,叫大王、小王,是清末六大人祖先元代名相脱脱家族隐居的地方,从一开始就带上了王气,老大居住的地方就叫大王,老二居住的地方称小王。像这样起名的村庄并不多。我们村往北二十几里外,火山丘下有一个村庄叫阁老山,我原以为那里出过山阴王阁爷一样的阁老,但细细考证后发现,并非如此,虽然后来出过几个在村里人眼里很高级的将官,但与阁老沾不上边。村名原本叫栲栳山,后人嫌土气,才改为阁老山的。
大多数的村子,虽名称各异,但尾音基本相同。一类直呼为庄,相对而言,要多一些,如周边的村落有梁庄、茹庄、陈庄,隔河对岸有王庄、东马庄、西马庄、吉家庄等。一类称为村,和庄比较起来,就少多了,不远处沟沿上有一个千千村,再远有一个市村,至于有一些,原本只有名,村字是习惯加上的,像西坪、东坪,外面也有人叫西坪村,村里的人却直呼西坪。叫会的更少,只有纯回民的村庄才叫,如施家会、马家会。至于叫寨、叫堡的,也不多,往西有官堡、石家寨;往东有肖家寨、许堡等。而和庄一样多的,是一些以姓氏加地形或纯地形命名的,像我们村吴家洼,及临近的滕家沟、李王涧,还有道西湾、南坡、黑石崖、瓜园、独树等等,俯拾即是,看似随意,却相当形象。
称为庄的地方,地势大多平坦,是一个或几个家族聚居后,慢慢发展起来的,有了一定规模,就称为庄了,冠以姓氏的并不多,大多以方向位置等命名,如东马庄、西马庄、梁庄,自然也有冠名姓氏的,如王庄、小李庄、樊庄、解庄,这些村庄,最早的村民几乎是一个家族传下的,五百年前还是同一个祖宗;其它杂姓,是后来迁居而来的,基本上是单门小户,投亲靠友迁移来的。称为坊或城的,古时居住着匠人之家,成了独具特色的小村落,自然后来有所变迁,但名称却沿续下来,如驼坊、大坊城。称为寨、堡的,几乎都有堡墙堡门,住过有钱的大户人家,这些人家的祖上,多是做过高官的,后来告老还乡,住在像城墙一样厚实安全的堡子里。寨,大概是土生土长的,先辈或许从过军,或许受过封,后辈儿孙发展壮大起来,沿袭祖上遗风,就修筑具有防御功能的山寨,过起自治自保的乡村生活。像我们村这样以地形称谓的,占大多数,不过是一些家族和土著居民混杂在一起,之后又不断有亲朋好友来投靠。相对而言,这些村落,结构较松散、自由,没有统一的堡墙,是由许多家族的大院围墙组成的。起源较早的村子,原有的土著居民几乎消失殆尽,满村子从南到北,找不到一家吴姓的,连坟园也没有吴家坟的称谓。就是村北的余家坟,高高低低的坟丘,百十年前,就成了无主的坟丘,逐渐夷为平地,耕种着,只是还沿用余家坟的地名。这类村名,并不在少数,像陈庄、茹庄,其实冠以陈、茹的姓氏,早已名不副实了,村里以张、邓、赵为主,但年道久远,最初的村名还是沿袭下来了。
可以这样说,至今村名与村中家族姓氏吻合者,已廖廖无几,这些村庄,历史相对要短一些。当然,有些也不尽然,不过是家族发展兴旺而已,家谱可以上推一千多年,或者更长久,续到三皇五帝了。这样的村庄更古老。我们周边,还没有这样的村庄。
村名随意的,以地形为名的,大多是一些小村子,像道西湾、东紫峰、南坡,最繁荣时也不过是几百人,一两个姓氏家族。村庄小,地少,是后来迁移时见缝插针,在沟沿坡上随便定居的,安分守己,与世无争,才幸存下来。离我们村一箭之地的道西湾,原本只有几户人家,均为贺姓,分散在桑干河北岸的一个小湾坡上,后来水淹坡地,窑房进水浸塌,才移到通往瓜园的路上,在道西,就唤作了道西湾。南坡,不过是我们村西南处的一道阳坡,尽是油土地,住了人家,就叫南坡了。河对岸山下,有个村子,叫峰峪,在山沟口边,住了人家,就挂在沟坡上,住着崖打窑。再往里,是蜿蜒的羊肠道,有个小村子便叫盘道。我们村子往北,坡上有两座相峙的峰火台,相当古老,夕阳下,土色发紫,东边的叫东紫峰,西边的叫西紫峰,成了村庄的名字。再往北,圆圆的火山丘,高高低低低分布着,丘之间平地上住了人家,成了村庄,往西的叫西坪,往东的叫东坪,往北高了起来,村子便叫高庄,有三个村子,分别是上高庄、中高庄、下高庄。往东北的地方,有泉眼,便叫上泉。
最有意思的是,在一个区域,相隔几十里的地方,有两个吴家洼,且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李姓氏为大户,均以栽种杏树闻名。靠桑干河是我们村,叫南吴家洼,抗战时期很有名,当地人称二延安;挨近巨乐堡的叫北吴家洼,慈禧太后庚子逃难时在村里住过,也很有名。两个同名的村庄,起源是否有关,已不可考,但村里许多村民的名字每每重复,却不是一个辈份。以南北分称,不过是同时提起时加的,本身并没有区别,都叫吴家洼,有两点很相近,都居住在洼地里,以吴姓冠以村名,可最早的吴姓人家早已消亡了。
村庄的格局
我们村庄的整体构建格局,从高处俯瞰,像只蛤蟆。
说这话的,是辇官四爷。不仅在村里,几十里方圆四爷也是最有名的堪舆风水师,堪舆、卜卦、择吉、点穴迁坟,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是几代人敬重的文化人。也是村庄里单门小户,一直没有发展起来,但却是从建村就有的谛造者之一。按辇官四爷的说法,泄露了太多的天机,对后代不利。虽非大户,但出身名门,身价自是不凡。辇官四爷常说,就是村里人也深信不疑,四爷的先祖是从皇宫流落到民间,隐居在吴家洼的辇官,这自然是村庄的贵气,也是福气。
辇官四爷总是那么神神道道,说话半吞半吐,尽管如此,但所要表达的意思还是明了的,这村庄最初的设计师,便是他先祖御前辇官。是仰观天文星斗,俯看山川风口,据地洼之特征,才精心设计出这只吞吐有度、风水运势长久的寿中之王蛤蟆的,有神龟的寿命,却比神龟还要灵动。
其实,村庄形体像一只蛤蟆,一只头朝西北,臀部及两条大腿分朝东南、西南坐卧的蛤蟆,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老年人都知道,年轻人站在西紫峰上也看得出,蛤蟆正跳跃而来。若三官庙在时,就可以俯瞰,站在晨钟暮鼓台上,向下瞭望,一清二楚。村中大大小小星罗棋布般的水坑,簇拥着这只蛤蟆,在阳光或月辉的映照下,蛤蟆仿佛在游动。略偏西北西南的西官井、南官井,井水雪亮,仿佛两只明亮的圆眼睛。只有后来从省城高官归隐到村庄,做了教书先生的赵没牙校长审视良久,频频点首,说:“哪里是蛤蟆,分明是一只大青蛙。”辇官四爷也附和道:“原本是蛤蟆,近年变了青蛙。”村子里潮湿,水坑多,青蛙多,蛤蟆也多,夏天的傍晚,蛙声一片,倒是事实。连周边村落的人也说:“吴家洼,吃蛤蟆。”事实上,不仅蛤蟆没人吃,就是天津人称为田鸡的青蛙,除了小孩子偶尔烧着吃,从来没有人吃,大人们看见孩子吃,总要上前制止:“吃不得。”
村东北神水堂有神性时,里边游着碗大的青蛙,肥硕的身子,比一只褪光毛的沙鸡(俗称半子)还要大,也没听说有谁吃过。就连住在南沟古窑里,炒着吃人心的土匪头子包文正,也没有捕捉过一只大青蛙,炒着吃,更不要说一向虔诚念佛敬神的村民了。
稍为有点美术学基础的人,沿着村中街道转一圈,便会发现,村中几座典型的建筑,所构成的自然图案,真的像一只半卧的蛤蟆。西北边的李家老宅,和一直向北外延到村边的李家后大院,恰像蛤蟆的脑袋,中间土堆高处的小庙,像蛤蟆鼓出的眼睛,风绕着旋转,仿佛哒噜噜地转动着,看着村北偏西的官道。西南的王家大院、袁家大院、东场的齐加围子,很像蛤蟆的腰身,特别是肥硕略宽的屁股。后来又有人发现,正西沟屋西崖上玲珑的三官庙,像神奇的蛤蟆吐呐练功时游离嘴边的明珠,闪闪发光,跳动着。
到我懂事时,蛤蟆的雏形虽在,但已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奇灵动了。像,虽像,加上后来一些建筑,已经变得零乱了,疙疙瘩瘩,像一只灰头土脸的懒蛤蟆。那时,我便怀疑,村庄的造型,是一只蛤蟆,到底是设计建造时灵感的再现,还是一个偶然,包括附着在身上的传说。因为,我见到的辇官四爷,已经是一个驼背的老头子,戴着紫毡帽,留着山羊胡子,除了那副村中少有的水晶眼镜,和文皱皱的谈吐,实在和村中的其他老汉没有多少区别,他的所谓传人大印子,小眼溜圆,瞪着时,倒有几分像蛤蟆眼。我甚至情愿相信,有关造型的传说,和几十里外大同古城的凤凰传说一样,是后人的附会。起码,我不相信,我们村的风水,尤其是风水先生,比其它村的会高明到哪里去。
或许,真的不过是一个巧合,像许多自然界神奇的造型,并没有什么寓意,是自然的神工鬼斧,却使人浮想联翩。
但村庄的格局是存在的,先人们,尤其是几家大院的先人们,选择建筑住宅时,肯定请过有名的风水先生,精心地设计过。村庄虽姓吴,但所留存的格局物事,没有一件属于姓吴的,那怕一口老井,一座小庙。村庄的格局,就整体而言,并不紧奏,也不松散。不像一些有名的庄子、堡子,有高大完整如城墙一样的堡墙,有比城门略低矮的堡门。吴家洼只是由几家大院组成的,西北边,几乎全是李姓家族的院落。最精致、最古老的是李家老宅,古砖古瓦,四四方方的青石条底座,大门两侧有上马石、拴马桩,雕刻镂空,相当讲究。紧挨着的是小南院,又叫别院,气派虽不及老院,却更加精巧玲珑。马路对面也是李家的几座小院,连在一起,院中有院,和老宅相比,不仅建筑年代明显靠后,就是规模也小多了。门,是半大不小的漆木门;房,是普通的瓦房,包边角的砖墙,我们这儿叫后背硬,主体墙是由泥基垒成的,不过包了一圈蓝砖。再往西北角是由七八家院子组成的,高高低低,依地势而建,外围有高高的土墙圈着,边角也包着砖。除了北面,西南、东南、偏东北都有一座大门楼,是里外安插关能上锁的漆木大门。里面坡上坡下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院子,各家有各家的街门,大小不一,统称李家后大院。到我记事时,门墙还在,门楼破败,大门已不见踪影了,东南角的大门框还在,歪歪扭扭,顶着木柱。有一家大院,正房下房齐全,分住着李姓众人,还杂居着两三家齐姓的人家,是土改时分给无房的长工的。院子连街门都没有了,豁口处挡着一道栅栏。
村子东南面,包括街心,李家老宅的背后,是王家大院,这王家和我们单门小户的王并不同宗,五百年前也不是一家。斜对面,直到村南官井边,是王家的另一处大宅,人丁兴旺,全按家谱排序,一直上溯到名门旺族,不过,估计是发家后攀龙附凤认祖归宗的。西南角一片,是几座相连在一起,不大不小,且并不张扬的瓦房院,合称袁家大院。
东南一角,较为平展,最早大概是各家大户的场面,叫东场,有高高的土墙围着。后来被强悍的齐家先祖占了,盖了一些普通的院落,包括后来所谓的富裕人家,也不过是包角贴面的后背硬砖瓦房。即便不是专业泥瓦工,一眼便可以看出,是由原来的土皮房扩建修改的,贴了砖,盖了瓦,到底有些土头土脑。村街心一片,是村里活动中心,平展,空旷,自古如此,没有什么争议,有最早的村公所,后来的大队部,还有戏台、大庙、店铺、缸坊,及后来拆掉大庙改建的学校,全分布在这一片。
村庄的主体部分,被李、王、袁、齐四家大姓分割了,各居一方。其它各姓,即便不是单门小户,也像蛤蟆身上的点点,在四大家族的空隙地皮上,或高或低,依形就势,盖着几间草屋,或掏几眼土窑,独门小院,祖祖辈辈居住着,靠着在几家大户脚下讨生活。
我们家,包括我爷爷和三爷爷所居的老屋,就被夹在李家老宅和李家后大院间,窄逼的一条条,细面条似地。最初是三间草皮屋,到我爷爷手里,又买下了李家穷当家老万有的五眼土窑泊,紧挨老院,比老院略低尺半多的一座院落,西临大坡,落差更大,夹一道斜坡的高台上是另一家人家了,也是李家的穷当家。老院和新窑只隔一堵矮墙,原来的称上板院,新买的习惯上叫西院,靠耳窑南有一道小门。按理应该叫下板院,但一直没有人这样叫。
我家祖先也姓王,但和村中的大户王家是毫不相干的,是另一枝王,习惯了单门小户,从来没有过攀附的意思。但又和八九十年前,逃旱灾,担着一双儿女流落到我们村,已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半步,免强求王家认了宗,给王家大户做了长工的阳高王官屯王家,又不一样,他们是明显的外来户。而我的祖先,并不比王家大院的祖上来的迟,只是机缘凑巧,一直单传,或近乎单传,家族始终没有发展起来,单门小户,与世无争,勉强度日。
村中的街道,从南到北,横亘通透的只有三条,中间一条是南北街的分界线,最宽,最长,也最有人气。另两条一条是南街,一条是北街,人口稀少,稍空旷一些。我家祖屋,就在北街的西头,再往西就是沟屋西和西口外了。贯穿南北街的大路只有一条,是进村出村的唯一正口,称为官道,至于羊肠小道,七拐八弯,那就多了去。其它穿插大街上的就是小巷子了,像小南巷、刘家巷,以及我们院子旁通往后大院东门的邓家巷。像村名中的吴字一样,小巷命名的邓家,早已无影无踪了,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往西十里的陈庄邓家倒还是大户,却不知道和我村邓家巷有没有关系。村中的巷子,有通透的,但也有死巷,特别是由西往东的,甚至往北的,有许多死胡同,先时看不出,走着,走着,就没路了,顶到了人家的院落,或围墙。在过去,战乱年代,村里人叫反兵,巷子虽不通,但全村的房屋街巷上空有天桥搭着,四通八达,几乎能到达村中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像地道口一样,通到了南沟,顺着南沟逃到河边,一过桑干河就算安全了,无论军队还是土匪,轻易不敢过河。说是天桥,不过是在巷子两边的墙上,架着两根椽,靠得很近,胆大的能跑着过去,颤颤悠悠,胆小的手脚并用,慢慢地爬过去,惊出一身白毛汗。而许多院子里都有地道翻口,村中的地道几乎家家相通,主道直通村南沟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上天桥的。
大大小小的庙,修建于不同的年月,大多是村中的富户捐的,也有公摊的,几乎遍布村中的每一个角落,高高的土岗上,或者说大丘上,盖着独庙,或小寺院,只有村西崖头上,有一座带院落的三官庙,还算巍峨。土改时,外地来的工作干部,感慨道,走了那么多地方,数这村里庙多,一定是个肥地方。的确,往东到东沟,原先都是村上的土地;往西、往北,到很远的地方,包括树行、荒滩,直到另一座村庄,几里内的土地都属吴家洼所有;往南是河湾,果园、河滩,从西往东很长一段,约二里半多属吴家洼几家大户共有。地广土沃,想不肥都难,在方圆百里,一直有“粮窝”的美称。
村西北角,李家老宅不远处,仅一箭之地,是村里最古老的官井,叫西官井,和村庄同龄,或者还要早。圆圆的、厚厚的井圈是青石的,磨得溜光,比常见的青石颜色要深几倍,内圈是一道道半圆型手指粗的井绳印,一看就知日久年深了。就连紧挨水井的,座北朝南大小两个石水槽,凿痕几乎磨平了,也有了年份。小的,是饮牛马驴骡子的,大的略低,饮羊用。西官井往西,是一道浅浅的沟,村里人一直叫西羊道,中间是潮湿阴出白碱的羊道,两边土塄上是斜坡地,巴掌一样。西官井自古没有安辘栌,用不着,雨水勤的年份,弯下腰拿瓢都能盛水,就是旱年,水头也有两丈多高,用挑水担杖勾着水桶,就能拔水。
南街有一口官井,街心戏台后有一口,都装着木辘栌,长长的摇把,拴着拔水的巴斗,起先是柳条的,后来换了胶皮的,女人孩子,两个人才摇得动,吱吱扭扭,好长时间摇上来,已是半桶水了。不同的是,街心的井上有井房,风不吹,雨不淋,冬天井台上也很少结冰。南街是敞开的,亮堂,不过隔几年要请木匠换回辘栌,风吹雨淋日晒,辘栌头裂开了,一搅水,咯吱咯吱地响,抹上黄腻的机油就好些了。
剩下的就是几家大户人家后菜园或缸坊的私井了,统共没己眼,有装辘栌的,也有用悠杆压水的,仅供自家用。
村庄起伏在高高低低的洼子里,像一只卧着的大蛤蟆,隐现在郁郁葱葱的树木里,远看很小,近瞧总有几顷大。
村庄只是聚居的地方,村外才是赖以生存的土地。土地上是庄稼生长的田野,田野的尽头自然又是村庄,别的村庄。
在几十里方圆,像吴家洼这样被本村田地环抱的村庄并不多,大多和别村的土地直接接壤。这一方面说明我们老祖宗卓越的眼光,善于择地而居;另一方面也证明了,我们老祖先是最早从大槐树下迁移流落住脚在这个地方,才得天独厚,占据了大片土地,其它村庄的人则晚来一步,没有更多的选择了。事实上的确是这样,靠河边的几个村庄,见缝插针,挤进来一般,相当小,往东的道西湾、黑石崖,不过十几户人家,散居在很小的一片坡崖上,人口稀少,自给自足,自然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占据那么多土地。我们的祖先到来后,是成群结队来的,就毫无顾忌地四处开垦荒地,往西直到沟西,往北到了古峰下,往东直达东沟,往南到了河边才止步。后来,道西湾河滩地及半坡上的村庄被淹,这才想到村北坡上大片的土地,一点一点地蚕食,起始我们村人并不在意,直到大量侵占,警觉起来时,和我们村庄因地界已纷争不断了,以至愈演愈烈,直到对簿公堂。这种情况,和西边逐步发展起来的南坡村一样,因土地归属发生的争执,不断地升级,公堂上胜胜败败,经常反复,直到后来人民公社大一统,靠行政手段,才算最后划定。相对而言,西南角老村子坡下的梁庄,纷争就少一些。那是一个小村庄,几乎由一个尚姓大家族组成,虽有贫富差别,毕竟相差无几,村里村外相安无事,也没有力量和心神关注觊觎自己村庄以外更多的土地,守着最初的家园,小打小闹,温饱有余就知足了。况且,直到他们村边的土地,也是我们村的,原本属于老村庄的地,祖祖辈辈沿袭下来,并没有多少争议。往北余家坟的田野,直达东西紫峰的土峰下,有几针长,间苗一天打不了个来回。那两个村子,北边有大片的田地、树行,直通到一片火山丘密布的低洼的坪地,一片叫西坪,一片叫东坪,中间稍高的叫中高庄。东、西紫峰往西朝东,尚有大片空闲的土地,好多还荒凉着,根本用不着和上方的大村子争斗,多少年来,一直相安无事,互通婚姻,相处颇为友善。
最肥沃的土地,其实不是余家坟,虽然余家坟旱涝保收,而是又窄又长的河湾滩地。河滩於积的泥土,滋润、肥沃,无论种什么,只要山洪暴发河水暴溢时不被淹没,几乎年年大丰收,亩产量高的出奇。何况,还有半坡上下一望无际的果园,种植着杏树、李子树、苹果树、梨树、葡萄树等,是谷黍外最主要的经济作物,比村庄种植的油料还要赚钱,河湾滩地历来有软黄金之称。隔岸遥望的村庄虽多,也只是遥望而已,河道将湿地自然隔开了,互不相干。和不远处下游的道西湾,最初就是由河滩地界引起纷争的,后来才漫延到崖北上的土地。而村中几家大户的恩恩怨怨,也是由河湾的所属权引发的,从最初的几家公有,到不断倾轧,试图独占,愈演愈烈。譬如有名的袁家李家之争,有清末民国版,究竟上演了几百年,谁也无法说清了,毕竟没有详细的文字记载,最早有碑为证,后来碑也流失了。村子里,一直流传着两家文争武斗的故事,直到河湾归公,这种争斗才淡了下来。到包产到户,归还没收财物,这纷争重新燃起。
村庄东边,直到东沟,有大片的土地,正东平坦的田地,后来被政府无偿行政划拔给道西湾,建了新村,将田地隔断了。到东沟那边锄田、收割,道西湾是必经之地,常常因借路引发争执,村民不客气地说,你们蛋大个鸟村庄,再早还是李家的地呢。再往远隔道沟就是瓜园了,沟沿上有几片相对平展的土地,散落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村庄。沟里泉眼很多,溪水不断,常年潺潺流淌着,清澈见底,河床上是细小的卵石、柳叶一样的七彩小鱼。沟坡平缓而上,很少悬崖,是一片一片的条形地,潮湿,肥沃,种植着其它村庄没有的苇子,收割晒干后,劈开条子,编苇席铺炕,虽不如来路的白洋淀苇席,但相对来说,占尽地利,相当便宜,村里一般人家都用瓜园产的苇席,席码小一些,也粗糙。
村子里的高级小学,及后来的中学校,都是四八年后发展起来的,改造村中大庙,成了学校。之前只有两家私塾坊,一家是大户王家的,就在王家大院里,不收外姓子弟;另一家在东场,除服务李、齐、袁几家大户外,可谓有教无类,只要交几斗米的束薪,谁家的孩子都可以送去,随到随学。孩子们因家境不一,大多家庭都是按季节送孩子上学的,春秋忙时,帮家里下地做活,冬闲时,去上学,不过认个大头小眼,先生是村北头的李秀才,相当古板认真。
村庄离县城远,在六十多里外的大同古城东街,至今人们还将那一片叫县角。除了少数人家的子弟,就是一般稍为殷实的人家,也没有那么多银子,远天十地地送孩子到城里洋学堂读书。私塾坊念两年,有出息的,就送到十四、五里外一个叫千千村的地方,那儿有一所法国人办的教堂,教堂有一所完小,叫千千村教会小学堂。村人一直传说,教堂里那位和善的牧师,就是后来做到法国总统蓬皮杜的祖父,蓬皮杜专门访问过云冈石窟的大佛。村中的许多知识分子,几乎都是从那儿走出的,有的回村务农,兼做了乡村会计等文职,有的却走的更远,到了六十里外的古城谋生,或走西口到了包头、呼市,定居了。
到千千村小学堂,穿过藤家沟村,必经一条深沟,叫杜庄沟,沟又深又宽,发山水时只能在沟沿上等待,大水过完,人才能过。沟沿的东边,是一个不大不小,和我们村差不多的村庄,叫陈庄,后来最早建立东方红合作社,名重一时,带头人受到共和国领袖的接见,村庄顺理成章地做了公社乡镇所在地,成了周边村落文化政治的中心,这让一向以中心自居的吴家洼人不能服气,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暗暗地较着劲。在过去,以及后来,陈庄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庄,后来撤乡并镇后,很快就被忽略了,包括曾经的辉煌。在周边村落人们的眼里,也一直将陈庄、吴家洼两个村子都看作是乡镇的中心,甚至觉得陈庄有些名不副实,无论哪一方面,都不足以和吴家洼抗衡。民国时期,日本人手里,陈庄和吴家洼及周边村子,均隶属于千千村往北的一个村庄,叫大坊城,乡公所设在那里,吴家洼的一个外乡人曾任伪乡长。当地有句民谣,大坊城不大,小坊城不小,大概是靠近公路的缘故,才成为乡公所住地的吧。大小坊城,原本是一个村子,后来发展不均衡,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几乎相连的村庄,叫坊城,大概是早年的事情了,到我记事时,除了一根高高的石旗杆,已没有一点和坊及城有关的痕迹了。
世事变化如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谁也没有想到,十几里外的小村子西坪,名不见经传,有一天会做了县址,成了县城。而曾经很有些小名气,被称为二延安的吴家洼,始终是一个小村庄。西坪周边,远近是大大小小圆不溜球黑灰的火山丘,碗一样倒扣着,往北是火山丘上的昊天寺,千百年来,建建毁毁,屡毁屡建,佛道僧尼轮流坐庄;往东是干山梁,只有朝西开阔些,也被驼坊沟横亘截断了。锅底壳般的西坪,在很早以前,村里人却是看不起的,也的确不大起眼。
桑干河南岸,隔河相望,大山下村落虽多,因为十里不同天,河水一隔,连地也不同了,风俗便迥异起来。除了有姻亲的人家,几乎很少有来往,叫河那边的人大河南人,背地里就直呼山汉了。
村庄的风格
村庄的风格,是有共同之处。这只是笼统的远观,一旦深入,就不难发现,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风格。风格的形成,不是三天两日的,是上百年,乃至上千年或更悠久的积淀,包含着地域因素、人文因素,自然也有长久以来发展中所形成的特色,共同组成了村庄的风格。
村庄的风格,很大程度上就是村民的个姓,共同的性格,对内、对外、对事物整个言行,所表现出的一种姿态。吴家洼人,所有吴家洼人个性中的共性,这种个性的放大、传播、积淀,就形成了吴家洼这个村庄的风格,不是自封的,是公认的。
简单言之,吴家洼的风格,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就像村居的分布,首先,第一感觉就是分散,明显切割成几大块,并不规则。河崖上的旧村已经荡然无存,也无遗迹可考,但依据南梁的地形猜度,最大的特征,恐怕还是松散,比坡下低洼处的新村更松散。这自然是由村庄居民姓氏庞杂决定的,地势的高低凹凸,为这种庞杂的各自划地为牢的居住提供了松散的条件。大户人家,实力雄厚,占据较大的平坦之处安居;单门小户,势单力薄,自然选择了沟头沿脑凸起的地方,房子矮,院子小,三扁四不圆,几户人家,依地势的高低,起起落落地居住着。而后来迟到的小户人家,村中心已无适宜的宅基地可选,只好将屋子盖在村边,甚至村外,像我家坡下的沟屋西,以及更往西到了西杏园的西口外。这种七零八落的松散结构,在吴家洼尤为突出。村中低洼处的小水坑,将高处的院落自然隔开。倘若能在高空俯瞰,更像散落的石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零落着。
松散的结构,决定了村庄的格局,不会是整体性的堡墙,而是大大小小的围子。庞大的家族是大围子,小的户家,是单门独院,也有几家合成一个小围子。除了李家老宅、王家大院,是清一色的砖围子,其它的大多是土围子,最多像李家后大院,头上包着砖,中间,甚至根基都是夯的土板墙。紧挨村中心大庙,东西两边的樊家、刘家,是纯粹的土围子,靠着庙院的围子又高又厚,和有些村庄的堡墙差不多,上边能推着小平车轻松走过。老人们说,那围子下半截是天然的,只有上边是续接的土板墙,为了上下均匀,不至于被打风吹倒,上边也随形加宽了,厚实的像土窑的腰腿子,年轻人喜欢坐在上面看大戏。不过,日久年深,接痕已经看不出来了。如我们家一样的单门小户,虽无另外的围子,但石头泥基砌起的院墙,将兄弟几人的房子紧紧围着,也和围子差不多。
这种多姓氏的杂居,从外表看,是松散的,围子多,各自为阵。但从一开始,就形成了其它村落所缺少的包容性。离我们村一箭之地的道西湾,姓氏单一,几乎都是贺家人,内里无论争斗的如何激烈,但却相当排外,容不下外来人口的迁入,就是过路的外村人,一旦和村民发生争执,全村人都会上来围攻。有一门张姓,也是后来投亲靠友从江苏来的,很受排挤,多少代后,尽管家里出了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在部队上做官,虽不受欺了,但贺家人还叫他们外乡人,村中大小事没有说话的份儿,村中的权力始终掌握在贺姓手中。我们吴家洼却不同,几乎每年都有投亲靠友来的,得到大家的帮助,很快就融入各自的围子里。最鼎盛时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之后,从外边随女儿嫁人迁移来的人家,竟成了气候,在后场半坡上盖起两排院落,人称广灵街、浑源街。就算外来过路的货郎,流浪的乞丐,一旦与村人发生争执,大多数人会主持公道的,且往往有偏向外来者的倾向,总是先责备自己人,并说些公道话,让外边的人感到友善,不欺生。村民的包容性,已成了村庄的主要风格。
大概由于村庄人员组成的庞杂,又形成了村庄另一个突出的风格,那就是相互攀比,也就是村里人说的显摆。大户人家自不必说,本来就爱面子,好显摆,李家盖了奶奶庙,王家赶快盖个五道庙,且规模要高过李家,袁家也不示弱,就出大价钱,请名工匠,建了文庙。村中的庙,愈来愈多,几乎遍布角角落落了,这就是攀比的结果。大戏台,是王家出钱修缮的,其它大户人家争相出钱请名班名角唱大戏,唱了一冬天,直到腊月底还没有唱完,过了大年,从正月十三直唱到二月二龙台头,才算告一段落,开始忙农事了。就是小户人家,娶媳聘女,红白喜事,也爱显摆,鼓匠班子吹吹打打,老八大碗席面,一家比一家气派。平日舍不得烧炭,黄毛柴树枝,可过大年初夕夜里,旺火一家比一家大,麻炮一家比一家响亮。就是孩子们也爱显摆,比新衣,比压岁钱,没的可比的,甚至比力气大,虎手扳腕,从不服输。这种显摆,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
外村的人,一提到吴家洼人,就说,那地方人讲究着呢,不过,好打交道,不欺生,不排外,公道着呢。自然,这种个性特征,也成了最主要的村风民俗,流传至今。
饮食文化篇
民以食为天,是一句古话,村里人都说。看似简单,却包含着很深的村庄哲学。
从最初的村庄选址,安居乐业,到村民一代代、一辈辈终其一生的劳作,无不和食有关。靠天吃饭,靠田吃饭,对天地向来敬畏有加,不仅仅是远古居民的情感观念,就是我记忆中的村庄,也是这样,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为最简单的温饱而忙碌着、奋争着。
我的祖先,不远千万里从洪洞来到这里,停住下来,安居乐业,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上了这儿空旷、肥沃而荒凉的土地,他们看到了遥远而真切的美景,并相信,经过自己的努力,很快就会解决温饱问题,像从前一样,有吃有喝,日子会红火起来。村中各姓的先祖,究竟来至何方,更准确的地方,洪洞大槐树不过是遣散前最后的集合地,大多已不可考。原有的饮食习惯,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已经消失殆尽,或者说已被完全同化了,成了地地道道的吴家洼人,饮食习惯完完全全是当地人的习惯。
尽管十里不同天,但方圆百十里内,甚至包括桑干河南畔的人家,饮食习惯基本相同,稍有区别,也是大同小异。再远,譬如隔了大山的村庄,就不尽相同了,又一路乡俗了。这大概是由黄土高原大致一样的地域、气候所造成的。从我记事起,或者更遥远一些,甚至可以断定,千百年来,从一开始形成基本的框架后,并没有多少变化。不是不想变,而是变不了,曾经作过试验,如种花生、种水稻,不出三两年,主动放弃了,又退回原先的地步,外来的难以适应。主要农作物一直相当简单,就那么几样,谷子、黍子、高梁、山药蛋,以及后来大面积种植的玉米,其它豆类小杂粮,只是一个点缀。至于后来不顾生态,随意乱种经济作物,破坏了生态平衡,那是后话了。
曾几何时,走在塞北的田野上,满目所触,高的是高梁,细细的杆儿,大大的穗子,有红高梁、白高梁;低的是谷黍,弯弯的绳头一样的谷穗,絮状的黍穗,风吹浪起,是一望无际的谷黍田野。偶尔,有一片飘着油菜花香,开着黄花的油菜地,开着碎小蓝花花的胡麻地。在谷黍地的中间,是一片一片的山药地,稀稀拉拉的山药蔓,黑绿的叶,小白的花朵,而苗下一串串的山药蛋,却埋在土里,是深秋时最后收拾的农作物。
简单或单一的农作物,注定农村人的饮食也极其简单,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时头八节改善一下,平日基本上是老三样,早起小米稠粥调山药丝,中午糕泡烩山药蛋白菜,偶尔加豆腐片烩,有黑糕、黄糕、黍子糕,晚上稀粥或糊糊煮山药蛋。按理山药蛋是副食,作菜吃,但在乡村,却成了主食,既当菜又当饭,也是孩子的零食,烧山药蛋、烤山药片、焖山药蛋,焖熟的吃不了,嗮干后,干山药蛋又脆又绵,远比现在的膨化食品原味地道。
大人小孩,最不喜欢吃红高梁,不论蒸糕吃,还是蒸窝头吃,村里人将窝头叫紫绒毡帽,越嚼越腻,难以下咽。就是酿酒,也有一股辣嗓子味。但没有办法,祖辈留下的品种,产量高,经久耐吃。后来大部分缴了公粮,酿了酒,高梁酒的辣劲很受乡人的喜欢,关键是便宜,村里人喜欢说,啥酒不是醉人,晕乎乎就好。还有就是后来大面积种植的玉米,煮玉米棒,尝个鲜还行,每天玉米面窝窝、糊糊,黄登登的,看见就心烦。即便发酵后,蒸发糕吃,虽柔软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夏天,我妈给玉米面里加点山药粉,摊玉米面凉粉吃,滑溜凉爽,相对要好一些。
风调雨顺,没有灾荒,老三样吃食延续着。旱涝灾荒,或是早霜早冻、风灾蝗祸,收成差的年份,老三样也断顿了,人们挖野菜吃,喝榆树皮糊糊,吃田鼠肉,勉强度过春荒,饿得面黄肌瘦,有患浮肿病的,以待来年。不过,灾荒常有,也就是村里人说的十年九灾,但真正颗粒无收的年份却极少,就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也不过减两份收成,不至于饿肚子。
村人最盼过节,尤其是孩子们。时头八节,饮食必有改善,最次也吃顿黄糕,粉条烩豆腐。有的人家,人口多,舍不得,就吃带黍皮的糕,叫黍子糕,村人又叫细水糕。家境富裕的人家,会杀只蘸过的肥鸡,做个大粉盘,烩个沾锅菜,吃娶媳妇娉女时最上讲究的油炸糕。油炸糕,一直是村里最上讲究待客的美食,不仅我们村这样,恐怕这是整个塞北的风俗,一般人家,只有大年初一吃一顿,是祖辈留下的乡俗。
平日过光境,细水长流,虽舍不得,过大年时,不过日子了一样,家家户户,尽其所有,在饮食上相当讲究。村人常说,宁穷一年,不穷一天,一天穷,一年穷。从进入腊月就忙开了,有严格的日程安排,蒸馍、捞饭、压粉条、炸果子、炸油豆腐,少数人家,还要烧肉、炸丸子,等年三十和初一摆席面呢。
村里不种麦子,有小商贩来换白面,后来虽种一点点,产量一直不高,碾出的是黑白面,蒸出的馍馍又黑又粗,麦香味特重,沙沙的,村里人叫麸子馍馍。白面是用黄米面换来的,三俩斤换一斤面,不合算,除了过大年换几斤,平日里谁也舍不得。一般社员,没钱,也没人,走后门到粮站买白面。大多数人家,没有白面馍馍吃,只是大年三十包顿水饺吃,白面里还要参黄米面呢,很粘牙。就这村里人也知足了,说,亲不过老嫂,好吃不过水饺。
村里人祖辈讲究,宁穷一年,不穷一天,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每天的饮食是固定的,像三十的饺子,初一的油糕,初三的面,初四初五黄糕泡肉,初五晚上吃顿香喷喷的汆饭,里边有捞饭团、豆腐、粉条、海带丝等,三打一个搅,煮一锅,喝得汗爬流水,年就算过完了。村里人将这天叫破五,到初六一早,许多人家连祖祖爷都送走了,其它人自不必说,该干么干么去。有的孩子,平时吃不上,大年三十早饭稠粥凉拌豆芽,一顿就吃饱了,肚涨得直哭,老人们就笑话,胎穷命穷,大年三十肚子疼。
村里人的穿戴服饰,特简单,说老虎下山一张皮,未免有些夸张。但大多数时候,是些换季衣服,拆洗一遍,去去汗气,倒是实情。春秋夹袄,夏单衫,冬天相对要多些,绵袄绵裤绵鞋,有的人还有大皮袄、兔皮帽、毡帽等,但换来换去,也没有多少衣饰可换。女人们有一两块线头巾包头,戴个祖传的银耳环玉戒子,就算很讲究了。男人们很少有装饰品,夏日里,光秃秃的头上,包着白羊肚手巾,也是为了吸汗。戴手表、太阳镜,那是后来的事了。再早,春天,戴个有黑边罩的玻璃风镜,完全是为了出地挡风沙。
红白喜事,是村里人饮食文化的最高点了。请鼓匠班子吹吹打打,响大麻炮放花,换新衣服,自不必说。最讲究的还是吃食,村里人叫摆席。富裕的人家,是传统的老八大碗,除了必须有的烧猪肉面、炸丸子两道门面菜,其它就可根据自身实力及季节等因素搭配了,像爬羊肉条、爬牛肉条、黄焖鸡块、红烧肘子等,还有四个凉碟,外加一个绿豆芽大粉盘。穷人家,只有四个赤屁股碗了,丸子是粉蒸丸子,烧猪肉面子免了,是油炸豆腐海带片,最多有碗炖三角肉,那就算有门面了。席面,一般人做不来,村子里只有段家兄弟是祖传艺,做得好,有滋有味,一进村,就闻得见席面味。比较而言,李家也有厨子,那就差远了,厨房虽也在院里帆布蓬里,不走近小巷,席味是闻不见的,村里人都说:“至盛的席面,没味。”
至于乡村文化,那就简单多了,八个字就可全部概括:看戏、听房、道古、耍牌。最常见、最普遍的无非是串门子,唠家常。常户完了,唱几天大戏,正月十五闹元宵,就算乡村文化的两次高峰了。其余数得上的就是腊月写对联,年前年后打扑克、玩纸牌了。豪气不过的是男人们偷偷玩的压独红赌博,若大的村子里也只有赌爷等少数几个人玩得起、玩得来,常常是和外村人躲到东沟崖洞里玩。村子里有闲书的人家数得上,读闲书的人更聊聊无几。最多傍晚乘凉时,听村中的先生说几段西游,讲几回水浒。至于会下棋的,只有六懒汉爷了,有一盒小象棋。有广播、电影,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的事了。
乡村文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知青上山下乡时期,进入最巅峰时期,几年后,随着知青返城,高考恢复,乡村开始衰落,乡村文化也衰落了。
起源的条件
水,是生命之源。
往大说,无论是古代的幼发拉底两河流域文明,还是长江黄河流域文明,都是人类的母亲河。从小处看,每一个村庄最初的起源,几乎都有一条依傍的母亲河。这些潺缓流淌不息的河流,滋养、哺育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延续着乡村的命脉,形成独特的山水人文,是当之无愧的母亲河。倘若从空中俯瞰,这些分布合理的村庄,真的很像系在母亲脐带上的幼婴,又像吸食母猪乳汁的猪崽,样子十分可爱。
我的村庄,就像吊在金练子桑干河上的一颗珍珠。
桑干河从村南穿过,由西往东,滚滚奔流。这是一条不大不小的季节河,百十年前,河面宽敞,岸柳合抱,风景如画,水墨画。就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桑干河水也是流淌不息,说是季节河,却从未出现过断流的现象,不过是夏季水多一些,冬季水少些,河面冻结后,从北到南,有二里半多,划着冰车,十几分钟就能遛到对岸,许多童年的玩伴,就是这样到姥姥家玩耍的,一天里打几个来回,乐此不疲。
倘若没有著名作家丁玲写下《太阳照在桑干河》的名著,桑干河虽在,的确无名。尽管,明熙宗曾御驾桑干河畔,看桑干烟雨,清六大人李殿林故居紧挨河畔,栽有二度梅的颐养居就建在河岸边不远处,站在门前坡上,就看得见河水在铁索桥下流淌。还有一些文人骚客,写下许多歌唱赞美桑干河的诗词。但这一切,早已淹隐在浩翰的历史长河中了,借用沧海一粟来描述,并不为过。但一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几乎影响了几代人,至今还流传着,使名不见经传的桑干河,包括河边的小村落暖水屯,也有名起来。书中描写的河畔果园,离我们村庄不过四五十里地,在河下游,但那风情景致、乡土人物,和我们村庄一般无二,只是村名不同罢了。
桑干河的确是一条小河,虽然,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特别大,也很壮观。后来,我有幸见识过桑干河的源头,朔州洪涛山,河水就是从这里山谷流出,汇聚成河的。至今我都想不明白,这稀松平常的溪水,是如何汇聚成奔涌的河流,途经几个县区,几百里土地,到达我们村庄时,竟汹涌澎湃起来。尤其是夏季,雨水勤的年份,山洪暴发,河水四溢,酿成了水灾。离我们村不足二里地的道西湾旧村,就是忍受不住河水的屡屡侵犯,被迫移居的。我们最初的村庄,虽不是因水患搬迁的,但肯定也是忍受不了季风吹来的河腥味,才决定北移的,躲进洼子里。大多时候,桑干河是平静的,哗哗啦啦,舒缓匀速地流淌着。河水漫溢过的河滩,淤积着肥沃的澄泥腐殖土,是营养丰富的土地,也是村庄最肥沃的良田,产量是村北平川上田地的五倍,就是村北上千亩的良田余家坟,和河湾滩地相比,所差何止几成。更不要说坡湾上的果园,杏李果子熟透的季节,担挑,车拉,吃都吃不完。光收杏核的小商贩,哪一天不来三五趟,担着沉甸甸的筐子,笑咪咪地走了。
坐在南梁上,望着眼前的桑干河,河南岸村庄隐现在果木绿荫里,炊烟袅袅,我不止一次想到,倘若没有这条河流,我的祖先会不会在这儿伫步,能不能安居乐业,真的很难说。看见这滚滚流淌的河水,跳跃不息的鱼虾,闪闪烁烁的光斑,飞翔鸣叫的水鸟,心,便亮堂起来。那时,从来就没有想过,有那么一天,河流会干涸。真的没有。
土地,是农民的衣食父母。
没有土地,就没有了村庄,更不会有村庄里的庄稼人。
我们的祖先,千里迢迢迁移而来,吸引他们目光的不仅仅是河流,使他们坚决伫步的,最根本的还是广阔的土地。
完全可以想象,这儿的土地,最初都是荒芜的,野草孽生,树木丛生,獾兔狐狼到处出没。或者说,只有几户土著居民,耕种着窑洞旁边巴掌大的土地,收几担粮,勉强度日而已。养活的几只山羊,常常被狼叼去,瘦骨伶仃的羊,可怜兮兮地,成了饿狼的美食,其实,在我父亲小时候,狼吃羊,甚至吃小孩的事,还经常发生。
是我们的祖先,落脚在这片土地上,慢慢开垦荒地,培育土地,种植树木庄稼,到最后走出挨打窑,一种靠崖挖的土洞,在平地上取土碹窑、伐木造屋,建筑起庞大的村庄,才使这片沉寂的土地沸腾起来。
村庄的土地是肥沃的,河湾的滩地自不必说,就是河岸崖头上的土地,也和周边村庄的黄土地不一样,黄中发黑,是旱涝保收的二阴地。
村里,村外,洼多,土地易吸收水分,也易保持水分。村里的户家,院子大,几乎家家种菜,除少数大户人家园中有水井,可自由浇灌,小户人家只好靠挖坑积水浇菜了。在菜畦边挖一个坑,二尺多深,过上一夜,第二天坑里的水就会渗满,盛着坑水就能浇菜了。在大旱的年份,田野里也挖敞口井,又叫坑井,挖一个几米宽,两人多深的大坑子,水便渗出,隔上一夜,坑里积聚的水就像水井一样,只是浑浊一些,拔上来点窝浇灌,以解禾田焦渴,播撒的种子就能发芽,只要捉了苗,就有收获,这就是二阴地的妙处。这样的土地,老祖宗叫二阴地,后来一直沿袭下来,很让周边村落的人羡慕,他们村多是风沙地或盐碱地,也因此引来不少内内外外有关土地的不断纷争。
吴家洼的土地,除了村西北一片碱滩,几乎全是沃土,旱涝保收,历来有“粮窝”的美称。像村北有名的余家坟、松花地、善沙地、长针、短针,一眼望去,是平展展的万亩良田,偶有坡梁,并不碍眼,基本上是一望无垠的。尤其在夏季,一眼望不到头的高梁、谷子,红一片,金一片,风吹浪起,稻谷飘香,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余家坟的坟主余家,像村中最早的吴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年代,已经彻底消亡了,或是整体搬迁了,空留其名。像吴家,当初自然是村中的大户,余家也不小,从坟的规模就可以看出,我一直疑心,吴家当年就是举加携雏北移的,在我们村庄再往北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叫吴家窑,吴家窑几乎全是姓吴的,住着土窑泊,村里的老人们也常说,他们的祖先就是桑干河边的南吴家洼人。至于因何搬迁,却忌讳莫深。但从我们整个村庄,及村外田野的坟墓上,已实在寻不见蛛丝马迹了。余家也是一样,名虽在,人早亡,村北的坟园早已荡然无存,成了肥沃的田地了。地中间靠马路的地方,立着一块青石碑,是政府为村中十二烈士立的,碑后是一排溜的坟丘,年道并不久远,是解放初立下的,这十二名村干部,却是因为土地改革而壮烈牺牲的。田地中其它地方,就很少有坟墓了,即便有,日久年深也埋在土下了。况且,这么肥沃的土地,寸土寸金,没有谁舍得在田野中建坟园,大多建在西北角,或东北的荒地。不过,余家坟的田野上有两道土梁,竖卧在路西的田地里,有人说,那就是余家的坟园,后来耕种了。直到有一年,平田整地,取土垫洼,才在梁下挖出一些坟墓,棺材板早已朽烂了,只剩下骨头棒和头发缕,头发丝一见风就吹化了,骨头棒轻飘飘的,干透了,生砖板瓦落在烂骨堆里,品象完整,果然是余家的,村中的老师辩认上边的墨字后,判断是元末明初的死人。
余家坟往东北是长针,地头最长,夏天薅苗子,爬在垄上多半天,不见地头,站起来看,还是灰黄不见头尾的田垄,老人们说,这地有三针多长。就是旁边的短针,给东紫峰割去一半,也比一般的地要长。劳动时,最怕到长针干活,老不见地头,有种劳累感,一直侵袭着,身心不得放松。但有时又愿意到长针割田,一上午只割三垄,伸十几回懒腰,好不容易才到了地头,不由地跳起来,回头望着长长的、望不见头尾的茬垄,射线一样,有一种喜上心头的成就感。
往西北有片地,沙性大,最适宜种瓜,种出的香瓜又沙又香,小的叫灯笼红,大的叫菩萨瓜。种出的西瓜,黑皮红瓤,满瓤瓤沙。这片土地很大,有三五顷大,叫善沙地。后来河湾的果园被淹,西果园荒废,村干部主张在善沙地建新果园,土板墙圈了起来,叫大阔圙,种上了苹果树、梨树,只开公花,不结果,请园艺师来看,也没有办法,慢慢枯死了,善沙地荒芜起来。闲着也是闲着,怪可惜的,就分给各生产队养猪,终久也没有发展起来,真成了一片荒地。
我家祖坟,就在善沙地里,老一辈人都说,属好坟园,占着一道文脉,后代要出文人的。坟地有三分大,长着低矮耐旱的青草,还有一种贴地的香草,开蓝色的碎花,叫碎碎念,孩子们采摘枝叶花朵,嗮干,缝香布袋儿戴。坟台上干硬处,偶尔有宅宅面,开韭菜样的花,烩葫芦、吃面很提味,但老年人不让拔,怕坏了风水。我爷爷说,坟两边窄窄的一溜土地,像刀把子,属我家所有,后来入合作社,才归了公。
往西也有土地,叫白家坟,原本很大,后来和邻村南坡因地界打官司,互不相让,输输赢赢,一部分就荒芜了,黑灰的地皮上,自然生长了杨树,是一种低矮的土杨,长不高,皮老心红,村人叫老汉树,特耐旱。林子属国有的,叫国有林,除了砍些树枝烧火,没有人随便砍树的,怕触犯国法。再说了,那树大多是歪脖子树,疙节蛋,长不粗,没有多大用途。村里人,管这片田野叫野树行子,是狐兔出没的地方。
正西果园旁,有一大片土地,一直种苜蓿,灰茫茫一片,众多野兔、黄鼠跳来窜去,割上整捆的苜蓿,喂牛羊吃,猪也吃。嫩苜蓿芽烩上吃,老花眼会亮一些。
善沙地、余家坟地头再往北,就是碱滩地了,春夏之季,白茫茫一片,像落了霜,几乎寸草不生,碱少的地方,长着一种青草,叶片灰白灰白,像老人的头发,又干又白,又叫白草。边缘地带草上,缠着金黄的无根草,吐着长长的丝丝,到处乱窜,是从旁边谷子地吹来的。村里的老人们,每年夏天扫碱土,在大水缸里坐土碱,碗大的雪白的碱坨子,一放一揽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洗锅刷碗,甚至洗衣裳洗头发,全用自家坐得土碱。后来生产队根治盐碱地,组织精干劳力拉土垫底,第二年种上谷黍,不怎么长,黄毛小辫似地,到了夏天,土地又结板了,生出一摊摊白黄的碱面,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改造。这碱地不属于我们村,也不属于邻村西紫峰,是三不管地段。
紧挨村庄的地,大多是洼地,巴掌大小的洼地,很肥沃,又叫脊梁地,比真正的水浇地干燥,又比梁上的地湿润,树叶柴草落在上边,朽烂的快,种上谷黍,几乎年年丰收。这些地,基本上是小户人家的自留地,离的近,易打理。我三爷爷家的自留地,就在坡下沟屋西周围。不过,离村近,黍子多出酶棒,孩子们折着吃。离我家屋子不远的地方,西羊道上有一条儿,我爷爷叫瓦刀地,就是我家的自留地,不种黍子,就种山药蛋,地虽小,产量却高,秋天时,我们几个孩子就收拾了,拿独轮车一趟一趟往回推,是邻居羡慕的宝地。
地界,归属,是多少年形成的,有过纷争,有过易主,但到我记事时,直到包产到户前,基本安定下来,很少有变化了。
说到村庄或人家,村里老人们常常感慨,那儿有风水,那儿没风水了。
风水,神密而古老的风水,一直在乡村流淌着。即使破四旧的年月,易风移俗,也没有间断过,不过是从公开转入了地下,只要不太张扬,村干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心底来说,对风水他们也是深信不疑的。在黄昏或凌晨,有事的人悄悄跑到村南头起辇官四爷窗户下,隔着窗户问个吉日,破土动工、下葬结婚,甚至孩子莫明其妙地受了冲撞,四爷钻在被窝,掐指一算,亲口定下日子,人们才会安心的。
有福之地居有福之人,是辇官四爷挂在嘴边的话,也算给风水下的最通俗也最文雅的定义。说起风水,四爷便认真了,滔滔不绝起来,六十里外的古城,曾为皇都,那自然是风水宝地,紫气环绕,祥云凝聚,不然,凤凰也不会随便落脚,更不会有凤凰城的美称。想当年大明朝德宗皇帝,幸临城中,看上古楼不远处凤临阁的女老板李凤姐,演出一场惊心动魄的游龙戏凤。后来慈禧老佛爷逃进城里,吃了久盛楼的烧麦,又叫凤爬窝,登上古楼,环顾街巷城池,不禁感慨起来,盛赞道:“真乃福城宝地。”直到出了东门外,到了御驾山下的村庄聚乐堡,就是和咱们村同名的北吴家洼不远的地方,圣驾大安,那地方,也有风水,杏林遍地,果香飘溢,自然好风水。
村上的人深信不疑,佩服得五体投地,四爷的先祖是宫中的辇官,专管御驾的事,在皇帝身边呆过,自是见过大世面,况且,上通天文,下博地理,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四爷说,到他这一辈,已是第九代传人了,因泄露天机太多,受到天遣,绝后了。村里许多人家,想把子弟过继给四爷,好继承四爷的遗钵,几辈子吃穿不愁了,四爷直摇头。后来邻居大印子,在四爷病重的时候,端屎倒尿,据他说,四爷一感动,将全部遗钵亲传给了他,他成了四爷名正言顺的第十代传人,深谙易经之道,之后易学热时,竟开馆授徒,称起易学大师来。
四爷的祖上,老辇官先生,退隐后,随大迁移的人流,一路走来,到了桑干河边的南梁上,多数人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不愿再前行,老辇官也说,这儿风水好,易居。但又说,再往前走几程,到了六棱山下,风水绝佳,隐隐有祥云笼罩。吴家庄再好,也不过占个富字,先天缺火少金,难出贵人。前边山下依山傍水,地势起伏,易藏龙卧虎,风水自然龙旋凤转,虽贫脊些,却是出贵人的地方。多少年后,果然出了尚书六大人等大大小小的达官显贵,应了老辇官先生的铜齿铁口。可那时,走累了的人们,再也不愿多走一步了。
不过,吴家洼的确也算一块风水宝地,最适应乡居,几百年来,人们丰衣足食,温饱有余,虽然少有达官显贵,但也不乏优秀才俊,尤其是村庄普遍的富庶,令临村羡慕不已,都说,吴家洼才有风水呢。
村中水多,水好。大大小小的池塘,遍布村庄,不下十几处,有名的神水塘,持续百年,神奇无比。村西口的官井,水头一般丈八多高,甘甜清冽。站在东西紫峰的驼峰上眺望,水面如镜,波光晃动,天光荡漾,无风似有风,气流回环流淌,绵绵不绝。倘若没有炊烟,村庄整个隐在绿树荫里,隐隐绰绰,犹如一座大果园。仿佛卧着的一只大蛤蟆,仰首呼吸吐呐,水起风生,紫气萦绕,的确是好风水。
多少年来,尽管风水轮流转,有高潮,有低谷,起起落落,但一直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上苍福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村庄始终红红火火,长盛不衰。即使著名的六0大灾年,也没有饿死过人,只有一个忍不住饥饿,吃了半碗炒杏核的女人闹死了。直到后来村北修建了宏伟的跃进门,改嫁到村里的赫老人才说,走风漏气,这村的风水恐怕尽矣。
在我的先人到来之前,桑干河畔崖头上的吴家窑人,估计比凤毛还稀少,那时大天鹅常常光顾河崖,孩子们喜欢捡美丽的羽毛玩。几户人家,散居在崖头坡窑上,住在黑洞洞的崖打窑里,艰难地生活着。
后来,我的先人成群结队地经过,停住下来,在更高处的干南梁头筑屋居住,开荒耕种,安居乐业,人口才渐渐多了起来。就是那时,满打满算,加上半坡上的吴家窑人,最多不足百人,甚至更少。
村中原有两大姓,吴、余,是最初的吴家窑人,属土著居民。明初大迁徙中,一下子添了外来的十大姓,李、王、齐、袁、樊、刘、白、段、廉、费,最初各家族的大小,几乎相差无几,但在之后的发展中,由于天资、性格等本身因素的不同,差距愈拉愈大,有的发展成名门旺族,而大多数依然原地踏步,不过维系着最初的香火。至于再后来举家投亲靠友迁移来的人家,张、宋、梁等,却始终人丁稀少,除了张家,几近绝户了。李、袁、齐三大家族,是一个祖宗,后来分门立户,枝蔓愈来愈多。王家虽大,却非一个祖先,有大户王家,单门小户王家,还有后来从临县灾年流落到村中的王官屯王家。像我们家族的王,就属单门小户,几代人了,始终三三两两地存在着,几近单传,主杆虽在,枝蔓随生随断,不过是一直有人延续香火罢了。像我三爷爷,虽属一王,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本质早变了,三爷爷是他妈三岁拖来的油瓶,本姓刘,虽然改姓王,娶妻生子,后来的子子孙孙,虽也延续王姓,但与他们祖爷的王完全是两回事了。
大概直到大清康乾盛世,国泰民安,财富猛长,人口才骤增。尤其是李氏家族的一枝,人丁兴旺起来,干南梁李家院再也容纳不下,周边又人稠地窄,无法拓展,就请辇官先生的后辈儿孙,端着铜罗盘,到村北坡下寻求宜居之地。几经择吉,最后在风水眼上,盖起一座一砖包到底、青石条砌地基的李家大院,就是后来一直称为李家老宅的大院。之后的李家虽有发展,不过是人口的增加,从建筑的巍峨壮丽上,无论是小南院,还是后大院,再也没有超过了老宅。
从人口上来说,那时的确是村庄新移后的一个高峰,虽然迁走或消亡了原有的吴、余两家,但新的人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数目,保守地估计,也有200多人,几乎是南梁上旧村的一倍还多。在十里方圆,算得上大村子了,这种人口优势,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消消长长中,始终保持着,甚至领先着。
到民国年间时,虽有局部的战乱,波及到了村庄,但随着生产力的提高,农副业的发达,村中的人口又达到第二次高峰,那时,不要说我爷爷奶奶,就是我爹妈都记住了,村子里的人口不觉又增长了一倍,有四百多村民。王家、李家、袁家,还有后来居上硬气起来的齐家,不断地扩建房屋,大院不止一处了。像王家,除了街心的老宅,又有了南大院、东大院。就是我们这样的单门小户,也有了三个分枝,分支下仍在不断蔓延增加,到我爷爷手里,民国初年,就从上板院间半老屋搬出,购买了隔壁村人万有新碹的五眼土窑泊,民国末,进行大改造,窑泊改建成捶灰顶房子了,盖了东西下房,有了自家的碾房,居住条件才有所改善,稍为宽敞起来。
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口迅速增长,好多家庭多子多孙,有的七狼八虎,少的也是三狼四虎,五虎兄弟,也属平常。老袁家最穷的一枝,有一家生了七个根子,全是男丁。村中的人口一下子窜到八百以上,加上外来的、寄存户的、分口粮的,突破千人大关,成了周边第一大村,连公社所在地的陈庄都没法相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像民国后期一样,成了周围村庄文化、政治、商贸的中心。每年秋后张榜分红时,磨房墙及旁边戏台后墙上,大红纸一贴十多张,多一半家庭有分红,最多的有三四百块,让周边分红毛二八分的小村羡慕不已。村中的学校,日渐红火,由原来的完小扩大成中学校,全公社有一半村庄的大孩子,到吴家洼跑校读初中。
吴家洼人,走到哪里,都是成群结队的,没有人敢欺生。
第二章 村庄的兴盛
最初的兴盛
我的村庄吴家洼,最初的兴盛,是在干南梁上,望得见滔滔东去的桑干河,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那时,肯定不叫吴家洼,至于叫吴家窑还是吴家庄,就不得而知了。
村庄究竟如何兴盛,兴盛到什么程度,却成了一个问号。旧村落,像一张纸,被雨水淋浸,成了浆糊,化为泥土,子虚乌有了。曾经的兴盛,漫随无尽的岁月,完完全全消失了,连烟尘也没有留下。
站在干南梁头上,空旷,孤寂,寥远,只有不见源头的风吹着绵绵思绪流过。
我知道,我所追寻的,村庄的历史,早已消隐在村庄的角角落落,看得见,又什么也看不见,读不懂,像无字的天书。不像城市的历史,是有文化特质的,沉淀在纸上,有纸上家园存在着,存在于实体之外。多少代后,纸发黄了,但纸上的历史依然虚拟地辉煌着。而乡村曾有过的辉煌,被破旧残败遮蔽了,或者说,早沉湮在泥土下,消失在流逝的时光里,再也难寻痕迹了。单靠口耳相传,传过几代,走了样子不说,到不了五代,就消失殆尽了。像我们小户人家,辈辈文盲,最多冬闲时上几天私塾,认个大头小眼而已,家谱自然没有,那怕是片言只语的纸条也没有,一直靠一辈辈口耳相传着,简单的名字和辈份,传着传着,就失传了。我爷爷还能想起他爷爷的名字,再往远,就吱吱唔唔,说不上了。到了我们,又缩小了一代,只知道祖爷的名字,叔伯祖爷的就叫不上来,其实,就是祖爷的名字,爷爷说过后,我们早忘记了,那也是借助老祖爷留传下的一张老榆木小方炕桌,桌面底下有墨写的名字,日久年深,虽模糊,但隐约尚可辩认,姓王,名讳德元,大概是请村中阴阳先生起的,颇有易学味道。那墨字,也不是祖爷写的,是借桌子办席面的人家,请总管写的,为方便归还时辩认。即便村里的大户人家,像李家、王家、袁家,后来补写了家谱,也不是很详尽,不过是一张辈份世系表,其它的事,也只是靠口耳相传,并没有多余的文字记载。好多真实的故事,一传再传,传到外人耳里,早成传说了,免不了演义的成分。
所以,要追寻村庄最初的兴盛,尤其是从最具说服力的实物上,或实景实情的描述上,已相当困难。
到我懂事时,爱说话儿的老祖母早已下世,而老祖爷在老祖母过世前的二十多年,就匆匆地离去了,除了那个耐磨难朽的榆木疙瘩炕桌,什么也没有留下。况且,关于最初村庄兴盛的问题,从来没有人感兴趣,问过先人,到我想问时,为时已晚,亲历者早已作古,就是听过的人已七老八十,耳聋眼花,说不上个所以然了,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不止一次问过我爷爷,也问过村中年纪最大、干瘦苍老成柏木猴的鼎爷,他也说不上来,到他记事时,早已住在新村上百年,或者更久远了。戏台边有棵老槐树,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就是新村初建不久栽下的。鼎爷戴着祖传的金丝框水晶石眼镜,拄着黑红的、不知是什么木料磨成的拐棍,一个人坐在挑了屋顶、裸露着碾盘、碾石立起的边沿上,半躺着嗮太阳,多少年就这样一个姿式,塌陷的眼睛眯缝着,仰视幽深湛蓝的天穹,如烟似雾的过往云朵般飘过,一声不啃。身旁卧着一只大黑猫,也是懒洋洋的,一声不吭。好像始终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对我也是视而不见。我知道,鼎爷的思绪,像我一样起伏,却比我更加遥远。
我一次次跑到河湾,在半坡上,探寻童年都没有找到的古窑洞,试图发现吴家窑人的蛛丝马迹,大概倒塌的太久远了,风吹雨淋,连最后的痕迹也早已掩埋在更深的黄土层中,或者已熔入黄土地里,成了黄土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蹲在自然倒塌风化的断崖下,挖着干散的沙土,不时有树化石皮掉下,有的还相当完整,还有小河蚌一样的软体动物壳,闪着死光,却没有发现一点砖瓦陶器,那怕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生活过的烟火气息。
干南梁头上,分外荒凉,稀稀拉拉的朽木树桩间,是半死不活的白草,很难觅到一丝绿意。童年时,我们每年在这儿栽树,但成活率几乎没有,即便偶尔活几苗,也是长不高的老汉树,年道一长,树坑又被风沙掩埋了,和原先的土丘没有什么区别,但挖树坑,特别是挖甜草苗时,常常遇到陶片、石板。甜草苗又叫甘草,村里老医生就这样叫,喜欢长在这种干硬的土里,越是干硬的地方,土上苗叶矮小,土下的杆儿却又粗又长,又干又甜,孩子们喜欢挖拇指粗的,或嚼着干截儿下火,或卖给了收中草药的商贩,换毛毛钱到供销社花。挖时,铁锹、挠爪,不时碰到坚硬的东西,叮叮噹噹,声音沉闷,挖出来一看,不是什么宝贝,大多是陶器的碎片,稍微拼接后发现,不过是瓦盆陶罐之类的生活器具,偶尔也有透明度不高青灰的玻璃片,却从没有挖出砖头块,更不要说坚硬的铁器铜器了。有时挖出一些铜钱,粘在一起,已锈成黑铁块一样了,扳都扳不开,从模糊的字迹,大体辩认出来,是宋元时期的。
时过景迁,此时,连这些瓦片碎陶也消失了踪影,荒凉的大土丘,静寂地沉默着。我大喊几声,飞出的声音,四散而去,没有回音,看来,住在沟崖上的山哑哑也死了,或者转移了地方,这儿真的缺少了灵气。儿时,站在梁上一喊,回音荡起,经久不散,有山哑哑学舌。我们的祖先,选择这片干硬的南梁,盖茅屋、碹土窑安居,不仅仅是为了风水,恐怕也是无奈的选择,大概是为了离水近,坡下湾里有流淌的河水,半坡有潺潺不息的泉水。小时候,出地渴了的人们,就低下头,捧着草地泊里泉眼涌出的清水喝,甘甜清洌,比井水还绵软。
但想象的出,村庄最初的兴盛,也是最原始的兴盛,刚刚解决了温饱,开始有了赢余,贫富的差距逐渐拉大。我的祖先,挑着担子,拖儿带女,不远千里,几乎是赤手空拳来到这里,从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经历了最艰难痛苦的岁月,历尽多少个春秋苦夏,到有了自己的家园,安居乐业起来,终于解决了温饱问题,子子孙孙很快繁衍起来,甚至有了自己的牛羊、果树,这的确算得上兴盛了。干南梁上,虽寸草不生,但土质相当好,地基夯一会就踏实了,打土板墙,几乎就打就干,碹出的土窑泊儿,风干的快,远比半坡崖上挖的潮湿的挨打窑好的多,不会受大小长虫的侵害。况且,从残存的瓦渣陶片,虽少,却可以断定,有的人家,建得不仅仅是草皮房了,顶上缓铺了平板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谷黍吃、果子吃,还有又白又长的大鲢鱼,胖乎乎的鲤鱼,这生活,是前所未有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冬闲时,打打猎,狐獾兔鸡多得是,吃了肉,皮子做褥子、缝衣帽;春天剪下的羊毛,这时正好撵线织毛袜、擀毡泊鞋,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更温馨的田园生活呢。就这个意义而言,的确算得上村庄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兴盛。
稀疏的河湾果树,没几年就种植成大面积的果园,逐渐收归大户人家管理了,成了远近闻名的私家果园。最初少量的牛羊,不断繁殖,慢慢也成群结队。荒地愈开垦愈多,施肥种植,成了一片一片高产量的熟田。有的人家,有了富裕,太多的财产,就成了村上的财主,年道一长,家财丰厚,成了老财。况且,小小的南梁,不过是一个大土堆,远没有刚入住时那么庞大了,哪里又容得下更多的人家。村里的大户人家,就谋划着向更开阔的北面发展,选址盖房,于是,出现了新的村庄,就在坡下的洼地里,沿用旧村名,略改一字,叫吴家洼。、
这就是村庄最初的兴盛,也是最原始的兴盛,大村落的雏形。
第一次中兴
说是中兴,其实,是第一次真正的兴盛。
村里人一直以为,连年纪最大的老人也深信不疑,第一次中兴,就是往北洼地里新村的建立,以李家大院,后来人们一直称为李家老宅的大院建筑为标志。这标志,是第一次中兴的发端,也是顶峰,这一点原本没有错,但时间比一般人认为的提前了几十年,或者还要漫长。村庄是陆续从南梁迁移到北边洼地的,甚至有一段新旧村共存的时期,只是后来,逐渐全部迁移过来,旧村才荒废的,倒塌,风吹雨淋,渐渐平整起来,形成更明显的丘陵地带,一片荒凉的干南梁,也就是我小时候看到最初的样子,已经没有村庄的痕迹了。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南梁上断壁残垣,依稀还有村庄的隆廓。
刚搬来洼地的人家,穷富不等,房舍院落自然各异,高高低低,依地势而建,有窑泊儿,有单屋,有包砖房,大多是土围子,有的人家,土板墙也匀不起工,栽个干篱巴,栅栏门,挡个野鸡野狗罢了。李家老宅的兴建,是后来的事,起码要比最初的迁移迟一些。李家最初从南梁搬下,只建了小南院,在西边稍为平整的地方,属于后背硬的包砖房,铺着半圆型小瓦,也没有突出的房脊,更没有飞檐兽头,是一出水的平房。后来改造过,到我记事时,早是大瓦房了,但过去平房的痕迹依稀可见。其他的叔伯兄弟,随着迁来,在小南院对面建了土围子草皮房,顶后边还有窑泊儿,后来有了钱,在长长的院子中间盖了瓦房,就是南北下房也是砖包的,远比后边的窑泊儿造价高。里边的小门还保留着,外边的拆除换了大木门。
老李家儿孙中,出过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到底是武出身,还是文出身,还是经商有方赚了钱,才在紧挨小南院盖起了豪华壮观的李家老宅。李家家谱没有文字记载,就是口头传说,也是忌讳莫深。从那种威武外露的建筑风格,以及街门两边的上马石,再往不远处漂亮的拴马桩来看,这位出类拔萃的神秘人物,应该出身行伍,虽没作过大官,但也是官宦人家大庄园里为主人看重的幕寮,后来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才盖下这座周边少有的豪宅的。和三十里外的吕家大院相比,除了文化气息弱一些,其壮观豪华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宅的地基,原本是一片荒坡,地势比小南院低许多,向西倾斜,且高低不平,特别是西北角,有些下陷,越往南越高,到不远处,竟成一处断崖了。但李家老宅是平整的,地基用清一色的石条垫平,院子平整如镜,在西边的断崖面上,贴了砖墙,从院里看不出一点痕迹。这样的工程,在当时无疑是巨大的。村中后建的许多大院,基本上是依地势而建,有的高低落差很大,且大多是在平地上就地起墙,房地基也是埋在土里的石头块拼接而成,上边有尺数高的砖墙,再往上就是泥基了,像那样纯石条砌地基,又砌得很高,且一砖包到底的砖瓦房,全村只此一处。房顶是鱼脊梁式的两出水,脊梁很陡,飞檐兽头装饰,雕工精美,无论从外边,还是院里,随便哪一个角度看,都相当壮观。特别是两扇厚重的原木大门,铜头铁皮铁钉,门两侧是四方刻着云朵花边的上马石,两旁不远处是狮子蹲顶一人多高的拴马桩,更增添了老宅的气派。
村里一直有一个传说,李家老宅的祖宗,擅长武功,骑马射箭,飞檐走壁,好生了得,二三十个好汉,近身不得。凭借勇力,占有了袁家经营已久的河湾果园。袁家也是大户,自然不服,两家时常发生争斗,各有所伤,但李家一直处于上风。袁家人靠医药起家,是几代祖传的乡间名医,开方卖药,养花种草,经营着河湾坡下半坡的老果园,日子相当滋润殷实,却不喜张扬。村中西南角的袁家老宅,和一般的富裕人家没有两样,土板墙,泥基屋,不过是头尾包了砖,顶上铺了板瓦。斯文的袁家人,忽而被降服,斯文扫地,自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一时也无可奈何。孙子辈有一个袁三,争斗挨打后一气之下出走他乡。八年后回来时,已学得满身武艺,但自讨还不是李家祖宗的对手,于是托村中的大户王家老当家人,从中调解,两家竟结了儿女亲家。袁家故意放出风,老祖宗仙逝,因成了亲家,李家老祖宗不得不亲自登门祭奠,也不再防备。没想到是个骗局,刚跪下叩头,就被从棺后闯出的五个大后生摁住,一时动弹不得。李家祖宗几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怒火冲天,猛然一挣,脱了身,倒跃出门外,轻轻一按地,飞上屋顶。惊魂未定,不想,被伏在烟囱后的袁三迎头重击,脑部受伤,跌在院里,活活被众人乱棒打死。李家从此衰落,果园自然归还袁家,只留下村北几百亩良田,安分守己地度日。
到我记事时,年代久远,袁李两家宿仇已淡,几乎忘却了,但仿佛天生有间隙,从大人到小孩,很少来往。不过,李家后代,善于机谋,不像袁家子孙温文尔雅,不免流于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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