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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末,市文化局下属的文物管理所要把古塔所在的高地变成一个大型游乐场。文管所长带着一台红色的推土机和从保安队临时雇来的十几个手持棍棒的保安,还带着市公证处的公证员、市电视台记者、市日报记者,一行人浩浩荡荡,包围了塔前的房屋。文管所长对上官母子念了市法院的判决:“经详查,塔前房屋系原高密东北乡公产,并非上官鲁氏及其子上官金童私有。上官鲁氏家原房产,已做价变卖,款项已由其亲属鹦鹉韩代领。上官鲁氏母子占据塔前公房系违法行为,限其在接本通知后六小时内搬迁,若延误,则按妨碍公务、霸占公产治罪——上官鲁氏,你听明白了吗?”文管所长气汹汹地问。
  上官鲁氏稳如磐石,坐在炕上,说:“让你们的拖拉机从我身上压过去吧。”
  文管所长道:“上官金童,你娘老胡涂了,你劝劝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和政府对抗,是没有好下场的!”
  因为头撞玻璃、毁人模特,被送进精神病院整治了三年的上官金童,木讷地摇着头。他的额头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眼睛直呆呆地,显得愚蠢透顶。文管所长把手中的移动电话一举,他就扑通一声下了跪,捂着头哀嚎着:“别电我……别电我……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
  文管所长为难地看看公证员,说:“老的老糊涂,小的精神病,怎么办?”
  公证员说:“有录音录相为证,强制执行吧!”
  文管所长一挥手,十几个保安拥了进来,强行把上官鲁氏和上官金童拖出屋子。上官鲁氏晃动着满头白发,像头老狮子一样挣扎着。上官金童却只管连声求饶:“别电我……别电我呀……我有精神病……”
  上官鲁氏挣扎着向那几间草屋爬去,保安们把她的手脚捆绑起来。她气得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保安们把屋里的几件破旧家具和几床烂被子扔出来。红色的推土机高举着那密布着钢铁巨齿的大铲子,铁烟筒强劲地吐出一环追着一环的烟圈儿,呼呼隆隆地冲向塔前小屋。上官金童感到那红色的巨物是冲着自己压过来的,他恐怖地靠在古塔潮湿的基座上,大睁着眼等死。
  在这个危急关头,失踪多年的司马粮从天而降。
  其实,十几分钟前,我就看到那架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在大栏市的上空盘旋着。它的大蜻蜓一般的身影从高地上空轻快地滑过去。它越飞越低,有好几次它的下垂的大肚子几乎擦着了古塔圆溜溜的尖顶。它的屁股高高地翘着,头顶那个快速旋转的螺旋桨搅起了一股股的旋风,发出了嗡嗡的、令我的脑子发昏的声响。在耀眼的舷窗那儿,我看到有一颗圆溜溜的大头探出来,往地上张望着。
  没来得及让我看清眉眼,他就呼啦一下闪过去了。红色的推土机吼叫着,履带哗哗啦啦地响着,像个恐龙时代的怪物高举着它的巨铲触到了塔前的房屋。门圣武老道士穿着黑色道袍的幻影在塔前一闪,接着便消逝了。我忍不住叫喊着:“别电我,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还不行吗?”
  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又盘旋回来,它的身体倾斜着,扇起一股股黄色的烟尘。
  一个女人的身体从舷窗里伸出来。她的喊叫声在直升机震耳的轰鸣里勉强能够听得到:“住手……不许毁坏……古建筑……秦吾金……”
  秦吾金,是那个教过司马库也教过我的秦二先生的孙子。他当上了文物所长不搞文物搞开发。他现在正捧着我家那个青瓷大碗仔细观赏着。他的眼睛是那么亮。他腮上的肌肉也在颤抖着,直升机上的呐喊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抬头观望时,直升机又飞回来,一股烟尘把他吞没了。
  终于,这个草绿色的大家伙在塔前的空地上落下了。它落地后还喀啦喀啦地抖动着,那些扁平的、像老耿挑虾酱时使用的大扁担一样的螺旋桨,还在它头上傻不拉唧地扑棱着。越扑棱越慢,终于不扑棱了;哆嗦了几下,停住了。它瞪着眼趴在那儿。舷窗把它的肚子照亮了。一扇门从它肚子上开了。先是有一个穿皮衣裳的人踏看小梯子蹦下来,接着下来一个穿着桔黄色风衣的女人。她像一块醒目的黄颜色。圆润的屁股在梯子上、在桔黄风衣里撅着。她穿着羊毛裙子,也是黄色的,但跟风衣的黄不一样。风衣黄得鲜亮。裙子黄得黯淡。她的腿肚子绷得很紧。她终于转过脸了。按照我看人的习惯,我先看到了她的遮挡在风衣、薄毛衣里的乳房,是两只很大很胖的家伙,没穿乳罩,奶头歪着脑袋紧贴着细羊毛高领套衫。这套衫也是黄色,跟羊毛裙黄得基本一致。一个金的大胸坠子暗藏在两只乳房之间。她的脸是长方形的,气派得很,头上是一个螺丝旋纹大分头。头发黑得呀,流油;头发密得呀,根本看不到头皮。我认出了,她是我母亲的外甥、鲁立人和上官盼弟的女儿鲁胜利。她当市工商行行长时,市里流传过一阵子她专吃未足月引产婴儿的谣言。为什么说是谣言呢?
  因为她新被提拔为大栏市的市长。原市长纪琼枝因患脑血管疾病不幸去世,有人说她是气死的。我有神经病,一点也不假,我永不否认,但什么事我也清楚,鲁胜利靠什么当上了市长我也清楚,但我不告诉你们。她继承了我五姐的体魄但她比我五姐既有风度又有派头,果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她平时走路昂首挺胸,像大洋马一样。一个大脑袋的中年男人从直升飞机肚子里钻出来。他穿着一身名贵的西装,扎着又大又宽的领带。鲁胜利跟他走在一起,难以施展开她的洋马步伐。
  那个大头的中年男人脑门子有点秃了,但却一脸的顽童相。他的双眼神采奕奕,变化莫测,肥大的鼻子下骨朵着一张美丽而丰满的小嘴,两扇又白又胖的耳朵,大耳朵垂子像火鸡的肉冠子一样沉重又臃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脸,当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脸。这样的大福大贵的面相是注定要做皇帝的,是注定了艳福齐天,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陪伴的。我猜到了他是司马粮,但又不太敢相信他就是司马粮。他暂时还没看到我,我也不愿他看到我。看到我他也不敢认识我。上官金童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得了“花痴”。他的身后,跟随着一个比鲁胜利还要高大的混血种女人。深深的眼窝血盆大的嘴,那奶子白得如雪,凉得如霜,滑得如绸,一步三哆嗦,奶头却小巧玲珑,像两只尖尖的、咻咻地喘息着的刺猬小尖嘴儿。
  两辆特别长大的轿车从新修的墨水河大桥那边咬着尾巴开过来,一辆红的,一辆白的,简直像一公一母。汽车交配,生出一辆小汽车,是什么颜色呢?
  鲁胜利不时地对他转过眼去,她那一贯地霸气十足的脸上竟时时露出媚笑。
  鲁胜利的媚笑比钻石还珍贵,比毒药还可怕。文管所长捧着我家的青瓷大碗,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上去。“鲁市长,鲁市长,欢迎您前来视察我们的工作。”鲁胜利问:“你们打算在这干什么?”文管所长说:“我们要以古塔为中心,建一个能够吸引中外游客的大型游乐场。”鲁胜利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文管所长道:“这还是纪琼枝市长拍板决定的。”鲁胜利道:“凡是纪琼枝决定的,一律要重新研究。
  这古塔要维护,塔前房屋不许拆除,这里要恢复赶‘雪集’的活动,建游乐场、弄几台破电子游戏机、几个破碰碰车、几张破台球桌,游乐什么?什么游乐?同志,要有大目光,要想法吸引外宾,赚外国人口袋里的钱。我已经号召全市,学习‘东方鸟类中心’的开拓精神,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什么是改革?什么是开放?就是要敢想敢做,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东方鸟类中心’正在实施一个‘凤凰计划’,他们要用鸵鸟、锦鸡、孔雀混合交配,培育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凤凰……“她演说成癖了,说着说着就说热了嘴,就像马儿跑热了蹄子。公证员和那十几个保安队员木呆呆地站着。市电视台的记者,不愧是新近升任为广插电视局局长的”独角兽“的部下,他扛着机器为鲁胜利市长和尊贵的客人摄像。清醒过来的市日报记者也跑前跑后、跪着站着为首长和外商照相。
  司马粮终于看到了被捆住手脚、平放在塔前的我母亲。他的身体猛地往高里一抻,好像有一只大手握着他的头发往上提了一下。他的身体倒退了一步。
  圆溜溜的大头乱晃着,眼睛里滚出了泪水。他慢慢地往下跪,膝盖弯曲到一定程度便快速地跪在地上。他放声大哭着:“姥姥啊,姥姥……”
  他哭得很纯,很真,有乱纷纷进落的泪水为证,有他鼻子尖上的鼻涕为证。
  上官鲁氏睁开只有微弱视力的眼睛,嘴唇蠕动着,说:“你是……粮儿?”
  “姥姥,我的亲姥姥,我是司马粮,是吃着您的奶长大的司马粮。”司马粮哭诉着。上官鲁氏身体滚了一下。司马粮站起来,说:“表妹,为什么要把姥姥捆起来呢?”鲁胜利满脸尴尬地说:“表哥,这是我的失职。”她转脸对着秦吾金,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些混蛋!”秦吾金的腿在打哆嗦,他还抱着我家的大碗不放。“等着我回去,不,就是现在,”她说:“我宣布,撤销你的文管所长职务,回去写检查吧!”
  她弯下腰,亲自解开了捆绑上官鲁氏的绳索。有一个绳扣系得特别紧,她把嘴凑上去,咬开了那个绳扣。这情景可真是够感人的。她扶起上官鲁氏,说:“姥姥,我来晚了。”母亲疑惑地望着她,问:“你是谁呀?”鲁胜利说:“姥姥,您不认识我了?我是鲁胜利,是您的外甥呀!”母亲摇头,说:“不像,不像。”她转脸寻找着司马粮,说:“粮儿,让姥姥摸摸你,看看你胖了还是瘦了。”母亲的手,在司马粮的脑袋上摸索着,她说:“是我的粮儿,人呐,千变万变。这头盖骨是变不了的。一生的运命,都在头盖骨上刻着。行,行,这膘还行,我的孩,看起来你混得还不赖,还能吃上饭。”司马粮抽泣着说:“姥姥,能吃上饭,咱们熬出头了,从今往后,您就放心地享福吧。小舅呢?
  小舅怎么样?“
  他向母亲和鲁胜利询问我的时候,我沿着塔转移了。我不否认我有精神病,但我的精神病只有面对着女人的乳房时才发作,其余的时间我是没病装病。因为,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扮演一个精神病人的乐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满嘴胡言乱语,别人会一笑置之。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嘛,谁要当真谁也是精神病人。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扭秧歌,司机不敢撞你,警察揪住你,不打你也不骂你,他训斥你时你就对着他傻笑,你伸出手去摸他腰间闪光的皮带扣子,你说,摸摸大奶子!弄得那警察哭笑不得。你拦住了市妇联主任的破轿车,抚摸着圆溜溜的车灯,说,摸摸奶子!摸摸大奶子!你看到妇联主任在车里笑得前仰后合。你跑到市电影院广场前,面对着那些悬挂在空中的大海报,像猴子一样耸跳着,爹煞着十根乌黑的指头,吆喝着:摸摸大奶子!摸摸大奶子!那个著名的影星,以奶子大出了名的影星,在广告牌上微笑。那天,围观我上官金童的人,比坐在黑洞洞的影院里观看电影的人还要多。有男的,有女的,有大人,有小孩。有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少妇,她认识我,我也认识她,但我装成神志错乱根本不认识她。她穿着一件比蚊帐还要透明的肥大的裙子,里边只有一条黑胡椒网眼的裤衩。她的皮很白,身材好极了,虽然刚生了孩子身材也好极了。生了孩子是狗奶子。她没戴乳罩,结实的丰乳一览无余。她的乳汁是那么丰富。她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她手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顶花带刺的小黄瓜。紫又亮的歪把茄子,把上带着毛茸茸的刺儿。还有几个鲜艳欲滴的、畸形的、生着乳头的西红柿。痴子痴子跳一跳,摸摸她的大奶奶!那些脖子上扎着红领巾的、天真纯洁的儿童们拍着手齐声喊叫,逗弄着我。他们是在老师的带领下来观看道德教育影片的。大喇叭里播放着电影插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棵草。冰糕冰糕,奶油冰糕。冰棍冰棍,插到嘴里冒热气。砰!汽枪射击,打中一枪奖一枪。套圈比赛,扔一次一元。套中什么是什么。有香烟,有泡泡糖,有健力宝,可口可乐,套中了就赚,套不中就赔。耍猴的。
  斗鹌鹑的。敲锣卖糖的。摆象棋残局的。正宗越南风味小吃,由自卫还击战英雄沙里豹重金特聘阮氏梅香主厨欢迎品尝余味无穷啊。马氏牛肉丸,边吃边按摩哪!涂着廉价脂粉的土洋妞搔首弄姿招徕顾客。那些地方都要钱,看花痴上官金童表演不要钱。花痴花痴,表演个“老头吃奶”呀!你那时心里酸楚无比,因为你看到那个提着新鲜蔬菜的丰满少妇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处在幸福境地中的年轻女人所特有的、特别容易流露的同情弱者的光芒。你想起在鹦鹉韩家那短暂的发达时光里,曾与这个少妇有过一次桑椹般酸酸甜甜的感情小随笔。她当时在一家自选商场被人揪住。你被她的美丽乳房感动着,便慷慨地挺身而出冒充了她的丈夫替她付了账。你说:我妻子没有自己付账的习惯。你装做不认识她。但你没有再蹦高摸海报上明星奶子的热情了。你羞愧难当地跑了,跑进了一条小巷。但你从巷口钻出来时,她已经在那儿等着你了。小巷很安静。一些孩子的尿布像五彩旗帜在灿烂的阳光里招展着。她低声说:你是真痴呢还是假痴?我欠你一笔债。你摸我的吧,摸一次,我就还清你了。摸吧,可怜的男人,那些牌子上画着的,都是假的,那些明星的,没有几个是真的,都是用海绵、棉花什么的垫高了的。可怜的男人,因为这个竟能疯了?摸吧。她闪到僻静的墙角,左右望望,指指自己的乳房,说:痴子痴子,过来,快点,我成全你一次吧。她的乳房在尿布里掩映着,那么庄严,那么神圣。你双手捂着脸蹲下,痛苦地说:不……
  她像个大知识分子一样叹息一声,说:噢,原来也是“叶公好龙”。她的神色宁静了。她从网兜里选了一个最大的、生着几个奶头的西红柿塞在我怀里,在尿布的旗帜里扭了几下细腰,便被耀眼的光明吞掉了……我捧着那个富有象征意味的西红柿,久久地沉思着。西红柿为什么要生出乳头呢?山是地的乳头,浪是海的乳头,语言是思想的乳头,花朵是草木的乳头,路灯是街道的乳头,太阳是宇宙的乳头……把一切都归结到乳房上,用乳头把整个物质世界串连起来,这就是精神病患者上官金童最自由也是最偏执的精神。
  围着宝塔旋转,就像围着乳房旋转。我与司马粮迎面相撞,是继续伪装精神病呢?还是让他看到我清醒的头脑?毕竟是将近四十年没有见面了,看到我成了精神病他会很难过。对,他一定会很难过,应该把最聪明最智慧的一面显示出来给我的童年挚友。粮儿,司马粮!小舅,金童小舅舅!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他身上浓烈的香水气味让我昏昏欲醉。然后,他松开了我的腰。我紧盯着他那两只飘忽不定的大眼睛。他也像个很有学问的人那样叹息了一声。我看到,在他的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西服的肩头上,留下了我的鼻涕和眼泪。这时,鲁胜利伸过一只手,好像要跟我相握,但当我的手伸出去时,她的手已经缩回去了。我感到十分尴尬,心中充满了愤怒。妈的,鲁胜利,忘了过去,你!忘了历史,你!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你这个上官家的叛徒,我代表——我能代表谁呢?我谁也代表不了。连我自己也代表不了。小舅,你好,我一到这里,就四处打听您和姥姥。谎言,彻头彻尾的。鲁胜利你继承了当年的蛟龙河农场畜牧组长上官盼弟的野蛮的想象力——她在上帝的动物园里开妓院,你却要用杂交方法繁殖凤凰——但你却没继承上官盼弟的坦诚。你那两只肥胖的失去了线条的大奶子在精美的羊毛衫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嫌我手脏不跟我握手,我就要摸摸你的大奶子,尽管你是我外甥我是你舅舅。女人的乳房是公共财产,就像凤凰公园里那些鲜花一样。攀折花木违犯社会公德,但摸一摸总可以吧?摸也不行。我偏要摸,因为我是精神病,精神病刺杀了美国总统都可以不枪毙,精神病人摸一个女人的奶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管你是什么市长啦行长啦。“摸摸大奶子……”
  我盯着鲁胜利的胸脯说。“噢呀呀呀!”鲁胜利夸张地惊叫着跳到司马粮背后。
  她的奶头触到了司马粮的肩头。那两只被男人的手捏得像熟柿子一样的乳房,戳上个小孔就能淌成一张皮,你还装成羞羞答答的处女模样。算了,不理你了。
  “小舅得了花痴,满大街追女人要摸……”她竟敢对司马粮说我的坏话,我什么时候满大街追女人啦?司马粮带来的那个欧亚混血种女人挺着又冷又滑又爽又白又胖肥而不腻的大奶子大大方方地上来跟我握手。司马粮真够派的,带着像巴比特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的宝贝儿荣归故里,耀祖光宗,生子当如司马粮。这个杂种女人不怕冷,只穿着一件薄裙,胸脯故意挺向我,她说:“你好!”她的中国话说得别别扭扭。我说过,我一见了美丽的乳房便魂不守舍,嘴巴失去控制。“摸摸大奶子。”我说。鲁胜利好像十分惋惜地说:“想不到小舅竟成了这等模样。”司马粮笑着说:“好办,小舅的病我包治了。鲁市长,我投资一个亿,在市中心建一座最高的饭店。这古塔的维修费我也出。鹦鹉韩的鸟类中心,我得派员来考察之后,才能决定是否投资。总之吧,你毕竟是上官家的苗裔,你做市长,我一定捧场。但是,像这种绑姥姥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了。”鲁胜利说:“我敢担保,姥姥一家将得到最高礼遇。”
  大栏市政府与南韩巨商司马粮合资兴建大栏大饭店的签字仪式在桂花大厦会议厅进行。签字仪式结束后,我跟随着他登上第十七层,进入他的总统套房。
  地面像大镜子一样,照出了我的影子,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一个顶着水罐的女人,赤条条一丝不挂,乳头像鲜艳欲滴的红樱桃。司马粮笑道:“小舅,别看那玩意儿,待会儿让你看真的。”他喊道:“曼丽!”那个混血种女人应声而出。他说:“侍候小舅洗澡,换衣服。”我说:“不、粮子、我不。”他说:“小舅,咱们两个,是谁跟谁呀?有苦咱俩同当,有福咱俩共享,你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告诉我,跟我不要讲客气,讲客气就是瞧不起我。”
  曼丽把我拉进洗澡间,她只穿着一件灯罩一样的短衣,两根细带儿挂着那短衣在肩膀上晃晃荡荡。她妩媚地一笑,用蹩脚的汉语说:“小舅,你想怎么样,都是可以的,对我,这是司马先生说的。”她一件件剥着我的衣裳,就像当年独乳老金剥我的衣服一样。我嘟嘟哝哝地反抗着,但反抗不力,更像积极的配合。我的衣服,像泡湿了的纸,一片片地碎了,被她扔到黑色的塑料袋里。我浑身赤裸着时,又学起了鸟儿韩,双手捧着卵蹲下了。她用手指指那巨大的咖啡色浴盆,说:“请吧,请君入瓮!”她为使用了一个中国成语而显得十分得意,却把我吓得够呛。
  盛情难却,入瓮就入瓮吧。
  她扭动了几个开关,雪白的热水从浴缸的几个部位汹涌地喷出来,水像温柔的拳头打击着我的腰眼和项背,身上积存多年的灰垢一层层褪下来。曼丽戴上一个塑料浴帽,把那件灯罩服扔往身后,在浴缸外亮了一个相,然后纵身跳人浴缸,像闹海的哪吒一样,骑在我身上。她用透明的洗浴液涂遍我的全身。她揉搓着我,把我翻来覆去地洗。终于,我鼓足了勇气,叼住了她的乳头。她咯咯一笑,戛然止住;又咯咯一笑,又戛然止住。她像一台等待着发动但因发动者的无能总也发动不起来的柴油机。她很快就发现了我的软弱,那两只兴致勃勃的乳头顿时沮丧得要命。她于是一本正经地、像护理员一样为我擦背、梳头,并帮我披上了一件柔软的大睡袍。
  第二天夜里,司马粮一下子请来了七个美貌女郎,用美金剥掉她们的衣服,他说:“小舅,嘴馋的人,都是因为没有吃够。你不是天天叫唤要摸奶子吗?我让你摸个够,胖的,瘦的,大的,小的,白的,黑的,黄的,红的,裂嘴的石榴歪嘴的桃,我让你过足奶头瘾,让你阅尽人间春色。”
  那些女人,叽叽喳喳的,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像一群活泼的猴子。她们故作羞涩地用胳膊遮掩着胸脯。司马粮怒道:“娘们儿,装什么样子?我这位舅舅是乳房专家、是乳罩公司的大老板。你们都给我坦然点,让我舅舅看,让我舅舅摸。”
  她们排着队,鱼贯而行至我面前。世界上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世界上也找不到两只完全相同的乳房。七对乳房,七种形态,七种性格,七种颜色,七种味道。我想,既然我的外甥花了钱,我就该好好消费,要不就等于辜负了他一番美意。我根本不去看她们的脸,女人的脸是麻烦多事的地方。看到她们的乳房,我就等于看到了她们的脸;嘬住了她们的乳头,就等于抓住了她们的灵魂。
  上官金童像一个妇产科的乳房专家,为女人们做着乳房的常规检查。先大致地观看外形,然后用双手抚摸、撩拨,检查对刺激的敏锐程度,摸摸里边有无包块。
  最后,把鼻子插在乳沟里闻香,用嘴吻一遍,轮流嘬一下。只要一嘬,大多数都呻吟起来,弯下腰。只有极个别的,竟然无动于衷。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司马粮每天要雇佣三拨二十一个女人来这里,亮出胸脯,让我检查。大栏市毕竟地方太小,从事这项工作的女人数量比较少。所以到了后几天,前几天已经来过的女人,又改头换面、乔装打扮而来,她们也许能骗过司马粮,但骗不过上官金童。上官金童已经为她们建立了乳房档案。但他不愿揭穿她们,大家都不容易,都过得很艰难。何况,圣人曰:温故而知新。重复是记忆之母。每天喝一种茶叶是享受,重复喝一种茶叶更容易上瘾。摸到最后一天,我的手脖子已经软弱无力,手指头上磨起了血泡。各种各样的乳房,在我脑子里像中药橱一样,分门别类储存着。我把女人的乳房归成七大类。每大类又分成九小类,另外还建立了一些特档。如独乳老金的。如那天摸过那个里边填充了化学原料的。硬得像石膏,毫无生命感,可怕极了,令我想起龙青萍的铁乳,甚至比不上龙青萍的铁乳。那毕竟还是皮肉,不过长铁了。而这个,算什么,单从外表看雄赳赳气昂昂的,但手指一摸就吓你一跳。梆梆硬,一敲当当响。玻璃器皿,小心轻放,怕风怕雨,易燃易爆。她尴尬得快要哭了。我没有揭穿她。我强忍着对这假乳房的厌恶,照样地摸她的,吻她的,维护了她在同行中的信誉。我知道她非常感激我。不必客气,人不能忘记给他人方便,自己委屈点没什么。行善不得善报,头上老天知道。
  司马粮笑眯眯地问:“小舅,怎么样啦?奶头瘾过得差不多了吧?大栏市的好货色,也就这些了,要不,你跟我去趟巴黎,我把那些个‘波霸’们请来让你摸?”
  “够了,够了,”我说,“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竟然成了现实。我的双手已经起了泡。嘴巴也疲乏了。”
  司马粮笑道:“我说过,你这病不是病,你是熬的,正常的生理需要,长期得不到满足所致。我想,小舅见了女人,不会那么猴急了吧?女人的那两砣肉,说复杂够复杂,说简单再简单不过,无非是蜂窝的组织,造奶水的机器。这东西,完全袒露了,其实就不美了。对不对小舅,您是专家,我是班门弄斧。”
  “你也是专家。”我说。
  “我的长项不在摸乳上,”他坦率地说,“我的长项是侍奉女人,和我上过床的女人,一辈子忘不了我。所以,如果真有天堂,我死后肯定是天堂里最尊贵的客人。你想想吗,我让女人在我这儿得到最纯粹、最高程度的生理享受,我还付给她们最高价码的钱,你想想,我是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善人呢?”
  说话间有两个身材修长的姑娘轻车熟路地进入他的卧室,他眨眨眼,说:“小舅,等一会儿,我做完善事后,还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几分钟后,那两个女青年就毫无顾忌地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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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我者亲娘,知我者司马粮。脑子里有几百个精美绝伦的乳房垫底,上官金童耳清目明,反应敏锐,心情舒畅,皮肤滋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怎么样,小舅?”司马粮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抽着吕宋岛生产的大雪茄,笑眯眯地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满怀着感激之情说:“感觉好极了,从来没这么好过。”司马粮说:“小舅,我要彻底拯救你,走,换衣服,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加长的“卡迪拉克”牌豪华轿车,把我和司马粮拉到大栏市的繁华商业区。
  车停在一家新装潢完毕的乳罩商店前。当人们围观像龙舟一样的轿车时,司马粮带着我来到店前。宽大的橱窗,橱窗里摆满模特,大玻璃顶天立地,处处透明。
  门面上用花体美术字写着“美尔乳罩店”“精工制做,世界一流,既是时装,更是艺术”。“小舅,怎么样?”他问。我朦胧地猜到了他的意思,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说:“很好!”他说:“那么,你就是这家乳罩店的老板了。”我虽然有所预感,但还是大吃一惊:“我不行,我怎么能行呢?”司马粮笑道:“小舅,你是乳房专家,乳房专家卖乳罩,是全世界最合适的人选。”
  司马粮拉着我进入宽敞的店堂。电动感应门无声地开又无声地关。内部装修尚未结束,四面墙壁,全用大玻璃镶贴,天花板使用的也是能照清人影的金属材料。吊灯、壁灯,都是乳房的造型。几个工人,正在用丝棉揩擦玻璃。包工头殷勤地跑上来,对着我们鞠躬。司马粮说:“小舅,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提出来。”我说:“‘美尔乳’,不好,太一般。”司马粮说:“你是专家,你说吧,叫什么好。”
  “独角兽”,我脱口而出,“独角兽乳罩大世界”。司马粮怔了一下,笑道:“小舅,那玩艺儿,可都是成双成对的呀!”我说:“独角兽好,我喜欢。”司马粮干脆地说:“你是老板,你说好就好。赶快派人去重做店牌,不叫‘美尔乳’,叫‘独角兽’。‘独角兽’,‘独角兽’,”司马粮笑着说,“有味道,有味道。小舅,你真行啊,这样有风格的店名,用刺刀顶着我我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尽快提出来,你是主人,要有当家做主的精神。”
  我未进店就感觉到了,橱窗里那些身材窈窕的模特,美丽是一流的,风情是绝顶的,胸前戴的乳罩是精美无比的,可惜,制造模特的混蛋们,偷工减料,没给她们造上乳头。我指着那些模特,说:“这些模特,有奶子没奶头。”司马粮吃了一惊,说:“真的,去搬个来我看!”
  店里人匆忙搬过一具模特,乳罩真漂亮,金黄色的缎子底,绣着红色的小花,上半边是金丝线的网络,下半边是有弹性的托儿。一针一线都不马虎。戴上这样的乳罩如果穿着衣服上街实在是一种对美的欺侮。司马粮一把揪下那乳罩,果然,那模特的胸脯上,只有两个馒头状的鼓包而已。司马粮怒道:“这简直是胡闹,没有奶头,算什么女人?!一律换掉,重新制做。”一个店员毕恭毕敬地说:“司马先生,模特……都是这样的……”司马粮说:“不行,重新给我做,要做得跟活人一样,该有什么就得有什么!”他一巴掌扇倒了那个只穿着一条金黄色绣花裤衩的模特,骂道,“这他娘的算什么?!——那个塑料模特轻飘飘地倒在地上——告诉他们,都给我做成实心的,不但要有奶头,还要会眨巴眼,会笑,会说话。妈的,不就是多花点钱吗?”
  “小舅,”钻进“卡迪拉克”后,他捅捅我的胳膊,悄悄地说,“您可真是成精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如果还忘不了独乳老金,咱就把她买下来放在橱窗里。”“我跟她已经恩尽情断。”司马粮拍了一下额头,说:“啊呀,好!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他兴奋地在车座上乱颠屁股。他说:“小舅,我有一个好主意!
  啊哈……“他得意地大笑着,沉浸在他构想出来的美妙情景里。
  “独角兽乳罩大世界”正式开业那天,门口摆满了花篮,鲁胜利的花篮与独乳老金的花篮放在大门两侧。耿莲莲的花篮放在最不显眼的位置上。鞭炮免放,司马粮说,这是土老帽的把戏,土老帽子才放鞭炮。我们放气球。我们放飞了一万只乳房状的气球。让乳房满天飞,向全人类传达爱的信息。我们还放起了两个巨大的氢气球,氢气球上挂着两条红布大标语,标语用金黄大字,每个字都像磨盘一样大。“抓住乳房就等于抓住女人”在空中轻轻地飘荡着:“抓住女人就等于抓住世界”轻轻飘荡在空中。这是一个逻辑学上的三段论,被省略掉的结论是:“抓住乳房也就等于抓住了世界”。司马粮导演的最精彩的节目还在后头。
  他重金聘请了正在“伊甸园歌舞厅”跳舞的七个俄罗斯舞女,来当我们的活模特——这就是那天他坐在卡迪拉克里兴奋激动的原因——这七个舞女,都是司马粮的胯下之马,只要给美金,没有她们不干的事情。这是七匹货真价实的大洋马,一律是亚麻色的光滑头发,碧眼高鼻阔嘴,脖子像啤酒瓶颈,胳膊修长柔软,好像没有骨头。大腿丰满。小腿优美。屁股上翘,像喷气式战斗机。肚子平展,像绷紧的钢板。皮肤像凝固的脂油。当然,顶顶重要的是,她们都有自然天成的丰乳。遵照司马粮的指示,七个舞女,穿着七套精美的乳罩和裤衩,颜色分成赤、橙、黄、绿、青、蓝、紫。裤衩小得不能再小,而且是网状的。乳罩造型优美,做工考究,是专门去法国订做的。由于是表演性的,乳罩的尺寸较小。那七个舞女的经纪人曾提出裸体表演,被司马粮坚决回绝。司马粮说,不是我舍不得钱,我们是乳罩店,要推销乳罩,要让人看到戴乳罩之美,弄七个光腚猴子去干什么?砸我们的牌子?再说,大栏市人现在正处在最文明也最野蛮的阶段,有的人坐本茨,有的人骑毛驴。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要考虑大栏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俄罗斯舞女捧着彩绸,让我和鲁胜利,还有另外几个领导人剪彩。彩球落在瓷盘里。一片掌声。闪光灯闪光。摄像机摄像。一片掌声又一片掌声。活泼的俄罗斯舞女把彩球抛向观众,然后便即兴表演劈腿扭胯舞、摇头摆尾舞、抽筋肚皮舞。她们的肉体在“独角兽”门前炫耀着,卖地瓜的小贩和用“摩丝”做成飞机头的时髦青年因为拥挤打起架来。交通堵塞。警察前来开道。混乱中鲁胜利的轿车被人扎破了轮胎。有一个狡猾的少年——这小子大概是“神箭手”丁金钩的后代——躲在人腿缝里对准俄罗斯舞女的屁股射了一只制做精美的羽毛箭。箭镞是用青铜制做的、箭杆是用黄杨木制做的,箭羽使用的是孔雀翎毛。那个俄罗斯舞女带着羽箭继续舞蹈。为此,司马粮奖给她一千美金。眼花缭乱。开业典礼结束,我躲在董事长办公室里三天没有出门。
  “可是,女人并不那么驯服,她们的乳房,不会随随便便让你抓住。”在“丽丽咖啡馆”里,市广播电视局局长“独角兽”用小银匙子搅拌着杯子里的雀巢咖啡,慢条斯理地说。他久经风霜的脑袋上,银色的发丝往后梳着,一丝儿也不乱,他的脸很黑但洗得很干净,牙很黄但刷得很干净,手指苍黄但皮肤很嫩。他点燃了一枝中华牌高级香烟,斜眼瞥着我,说,“你是不是认为只要有了司马粮这个大富翁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
  “不,我不敢,”上官金童心里憋着火,但还是习惯地做出谦恭的样子,对这个在“文化大革命”中出尽了风头至今依然风头十足的人说,“局长大人,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哼哼,”他冷笑着,“司马库——这个双手沾满高密东北乡人民鲜血的反革命——的儿子,仗着有几个臭钱,竟成了大栏市的最贵宾,真是‘有钱能让鬼推磨’啊!上官金童,你,过去是个什么东西?奸尸犯、精神病,现在竟成了董事长!”阶级的仇恨把“独角兽”烧得两眼通红,他的手指把烟卷捏出了焦油,他冷酷地说:“但我今天不是来宣传革命的,我是来争名夺利的。”
  我静静地听他说。上官金童受人欺负一辈子了,无所谓。他说,你知道,你也不会忘记,在大栏集上,押着你们母子游街示众那次,我为革命身负重伤——是的,我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您的耳光的滋味——我成立了“独角兽”战斗队,并在大栏镇“革命委员会”广播站开过“独角兽”栏目,播放过许多对“文化大革命”有指导意义的文章。五十岁左右的人,谁也不会忘记“独角兽”。三十年来,我一直使用着“独角兽”的笔名,在国家级的报刊发表过八十八篇署名文章,一提起“独角兽”,人们就会想起我。可是,你竟敢把我的名字跟女人的乳罩联系在一起。你跟司马粮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你们这是疯狂的阶级报复,是公然地诋毁公民声誉。我要写文章揭露你们。我要向法院起诉你们。我要双管齐下,运用舆论和法律这两种武器,跟你们进行殊死斗争。
  我脑门子一热,说:“随你的便。”
  他说:“上官金童,别以为鲁胜利当了市长,你就可以有恃无恐。我姐夫是省委的副部长,比她官还大。她的那些丑事,我全部掌握,‘独角兽’要拱倒她很容易。”
  “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你拱倒她好啦。”
  “当然啦,”他说,“‘独角兽’也愿意与人为善,我跟你,毕竟是乡亲,是真正的大栏人,只要你们让我过得去——”
  “局长大人,有话直说吧。”
  “这件事,我们还是可以私了的。”
  “你报个价吧。”
  他伸出三个指头,说:“我不讹你们,三万元,这对于司马粮来说,是九牛身上三根毛,另外,请转告鲁胜利,让她安排我进市人大当常务副主任,否则,大家都完蛋。”
  我感到浑身发冷,站起来,我说:“局长,钱的事,要跟司马粮商量,乳罩店刚开张,一分钱还没赚到呢。官的事,我不懂。我跟鲁胜利说不上话。”
  “他妈的,玩这一套?”司马粮笑道,“他也不去打听打听,司马粮是干什么的!
  小舅,让我来收拾这个灰孙子,我让他掉了牙咽到肚子里去。要说敲竹杠、宰冤大头,我是这一行的祖师爷,哪轮得着他‘独角兽’!“
  几天之后,司马粮说:“小舅,安心做买卖,施展你的才能吧。‘独角兽’那小子,我已把他摆平了。你不要问怎么样摆平的,反正从今之后,只许他老老实实,不许他乱说乱动。我们对他实行的是有产阶级的专政。小舅,不要问赚钱还是赔钱,只要玩得痛快,让上官家轰轰烈烈,扬眉吐气。这辈子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造吧!钱是王八蛋,钱是臭狗屎!姥姥那边,我已安排好了,定期会有人送去柴米油盐。我要去做一桩大买卖,一年后回来。我给你装上了电话,有事我会打给你。就是这样,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问我到哪里去。”
  “独角兽乳罩大世界”生意兴隆。城市在快速膨胀,又一座大桥飞架在蛟龙河上。原蛟龙河农场旧址上,建起了两座大型棉纺厂,一座化学纤维厂,一所合成纤维厂,那里成了著名的纺织区。我让那七个俄罗斯舞女,坐着马车,去纺织区推销乳罩。女人最重要的特征是生着发达的乳房。乳房是人类进化的结果。
  对乳房的爱护和关心程度,是衡量一个时期内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女人要为自己的乳房感到自豪,男人要为女人的乳房感到骄傲。乳房舒服了,女人才会舒服。女人舒服了,男人才会舒服。因此只有把乳房侍候舒服了,人类才会舒服。一个不关心乳房的社会,是野蛮的社会。一个不爱护乳房的社会,是不人道的社会。孩子们,省下零花钱,给妈妈买个乳罩,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妈哪有你?人们,不要忘本,忘记了母亲们的乳房,就意味着丧失了人性。丈夫们,已婚的和未婚的,无论送什么样的礼物,也比不上送一个精美的乳罩更能讨女人欢心。乳房是宝,是世界的本原,是人类真善美无私奉献的集中体现。爱乳房就是爱女人。重复灌输是广告的基本特征。要让爱乳房的语言不绝于耳。要彻底消灭不戴乳罩的不文明行为。小小乳罩用处大,男人女人都离不开它。要让乳罩满天飞。把大栏市建成爱乳市、美乳市、丰乳市。把六月变成爱乳月,把农历七月七日变成乳房节,这一天要广招海内外宾客,走出亚洲,冲向世界。在大栏市人民公园进行丰乳大赛,乳罩大展销。丰乳大赛分等级,分年龄段。乳房节期间报纸出专号,刊物发专刊,电视台辟专栏。还要遍请海内外专家围绕着乳房做有关哲学、美学、心理学、医学、社会学、人类学等等方面的专题报告。乳房搭台,经济唱戏。敞开你的胸怀,广招四海宾朋。带着投资来,带着技术来,赶着四轮的马车,载着你的妹妹、你的妻子,都到大栏来。谁英雄谁好汉,敞开胸怀比比看。
  什么国际蝎子节、国际蚂蚱节、国际豆腐节、国际啤酒节……都比不上我们的国际乳房节,也可以叫国际奶头节。这个节正人君子会认为很下流。但其实很高尚。谁不是吸着奶头长大的?见了美丽的乳房谁不想多看几眼?
  中国人谈起性来最不坦率,但中国人生小孩最多……明天是“三八妇女节”,“独角兽爱乳中心”——对,改店名,不叫什么“乳罩大世界”了,改,马上改,我们“独角兽爱乳中心”,将献给大栏市的姐妹们一份厚礼,推出最新式的乳罩,有少女型的、少妇型的、母亲型的,为庆祝妇女的节日,一律八折优惠,买一只赠送一双高筒袜,买两只赠送一条裤衩,买十只赠送一只“夏娃牌”丰乳器,此物经医科大学鉴定为信得过产品,用微电流刺激乳房,能使小乳房变大,大乳房变得更大。
  应该把有关国际乳房节的想法向鲁胜利反映,她是贼大胆,瞎胡闹,能修起摩天楼,也能拆毁摩天楼。只要能捞钱,她敢贩卖原子弹。她在骂声和赞扬声中成长。因为司马粮的大量捐资,市政协准备补选我为政协副主席。关于国际乳房节的想法可做成一个提案,交“提案办”研究。大栏市既无名山,又无名水,只有用奇招怪招提高知名度……
  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春雨霏霏,“独角兽乳罩大世界”董事长上官金童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他在熄了灯的店堂里幸福地徘徊着,楼上不时传下来女售货员们的说笑声。商店生意兴隆,去纺织区的活人大推销极为成功,他已在大栏市掀起一阵奶头风,女人恨不得像那些俄罗斯舞女一样,只戴着乳罩上大街游行。副市长的公子与市茂腔剧团的女演员孟娇娇订婚,一次就购买了精美乳罩七百七十七只。乳罩销售量大增,金钱滚滚而来。店里人手紧张,昨天刚在电视台做了招聘店员广告,今天就有二百多个姑娘前来报名……太让人兴奋了。他把头抵在玻璃上,看着外边的情景,也借此使头脑清醒,刹住疯狂联想的马车。
  大街两边的商店都已打烊,霓虹灯在银亮的雨丝中闪烁。新开通的8路公共汽车,在沙梁子和八角井之间跑来跑去。百鸟餐厅外是一株法国梧桐,湿漉漉的枝条在昏黄的路灯下轻轻摇摆。去年的梧桐球儿还挂在枝头,今年的新叶已经发育。树下是8路汽车站牌。站牌下站着一个撑着花布雨伞等车的姑娘。天气虽不甚暖和但她已穿上裙子。粉红色的半高腰塑料雨鞋闪闪发光。雨珠轻轻地从伞棱上滑下来。一团团如烟如雾的湿气在街上滚动着。新修的柏油马路平整光滑,被雨水淋湿,泛着霓虹灯的光,五颜六色,亮晶晶的,十分美丽。几个骑山地自行车的披头青年弓着腰撅着臀,大幅度地晃动着身体,在马路上追逐。他们对着等车的姑娘吹口哨,说脏话。姑娘把雨伞低垂,遮住了上半身。披头青年呼啸而去。8路汽车拖泥带水地驰来了。在站牌前它似乎犹豫了一下,猛然煞住,车里一阵混乱。一会儿工夫它就开走了。雨水被车轮溅起来,一片片的亮光。那个持雨伞的姑娘随车而去。但8路车载走了一个姑娘却卸下了一个少妇。它吐故纳新。刚下车时她显得有些迷悯,在细雨中她茫然四顾。很快她便径直地对着“独角兽乳罩大世界”,对着站在幽暗店堂里的上官金童走来。她穿着一件鸭蛋青色风雨衣,裸着头。似乎是蓝色的头发。蓝色的头发用力地往后梳过去,显出寒光闪闪的额头。她惨白的脸似乎被阴森森的迷雾笼罩着。上官金童断定她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后来证明他的感觉完全准确。她对着玻璃橱窗走过来时,上官金童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慌。他感到这个女人阴森森的精神已经穿透了厚厚的玻璃,弥漫在店堂里。她还未逼近玻璃就把店堂变成了灵堂。上官金童想躲,但他就像被癞蛤蟆盯住的虫子,已经动弹不得。这个穿风雨衣的女人目光锐利。你必须承认她的眼睛很美丽,但她的眼睛的确非常骇人。她准确地站在了上官金童对面。按照自然的规律,他在暗处,她在明处,她不应该发现站在不锈钢货架前的他,但毫无疑问她发现了,而且知道他是谁。她的目标非常明确,她适才在车站旁边、梧桐树下的茫然四顾完全是故意做出来的,是个迷惑人的假象。尽管后来她说:是上帝在黑暗中指给我一条道路,让我走到你身边。但上官金童始终认为,一切都是预谋,尤其当他得知这个女人就是广播局长“独角兽”孀居的大女儿时。他坚信“独角兽”也参与了策划。
  就像情人约会一样,她站在了他的面前,中间隔着一道泪珠滚滚的玻璃。她对着他微笑着。她的腮上有两道深深的、由酒涡演变成的皱纹。隔着玻璃他就嗅到了她嘴巴里那股酸溜溜的寡妇气味。一种深深的同情心涌上他的心头。这同情心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在从玻璃缝里透进来的腥咸的泥土气息中,很快地生根发芽,变化成为同病相怜的感觉。上官金童看着她,竟像看到了久别重逢的熟人,泪水从他眼里涌出来。更多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挂在她的惨白的腮上。他感到没有理由不开门了。他开了门。伴随着突然放大了的雨声,伴随着潮湿清冽的空气和浓重的泥土气息,她非常自然地扑到他的怀里。她的嘴主动地凑在了他的嘴上。他的手伸进了她的风雨衣,摸到了那两个像用硬纸壳糊成的乳罩。她头发里和衣领上那股腥冷的泥土气息使上官金童清醒了。他急忙把手从她的乳罩里抽出来,心中后悔莫及。但是,就像吞下金钩的乌龟一样,后悔也晚了。
  他没有理由不把她带到自己房间里去。
  他插上门,想想又感到不合适,急忙去拔开。他给她倒了一杯水。请她坐。
  她不坐。他慌乱地搓着手。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无事生非,恨自己品行不端。
  如果能剁掉一根手指而免除罪过,让生活回到半小时前,我会毫不犹豫,他想着。
  但手指是剁不掉,掉了手也无济于事,被你摸过了的、吻过了的姑娘正站在你的房间里掩着脸哭泣,她是真哭,不是假哭,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啪哒啪哒‘,地滴落在她被雨水淋湿了的风衣上。天呐,她已经不满足于无声的哭泣。她的肩膀颤动起来,她的手掌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她马上就要放声大哭。上官金童遏制着对这个散发着洞穴皮毛兽味道的女人的厌恶之情,把她按坐在自己的大老板团团转高背真皮红色意大利罗马城制造的沙发上。他又把她拉起来,为她脱下湿漉漉的风衣。脱风衣时你的手总木能继续捂着脸吧?她的脸湿漉漉的,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哪是鼻涕,哪是眼泪。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个丑陋的女人,塌鼻子,突嘴巴,下巴尖细,像黄鼠狼一样。刚才隔着玻璃时,为什么她很有风情?是谁欺骗了我?吃惊的还在后边,一脱掉风衣,上官金童暗自叫了一声亲娘,这个皮肤上满是黑痞子的女人,竟然没穿内衣,只戴着两只”独角兽乳罩大世界“卖出去的蓝色乳罩。乳罩上的标价条还没揭掉。她像不好意思,又捂起脸来,天哪,两撮黑色的、梢儿是黄色的腋毛露出来,一股汗酸味从那里放出。上官金童狼狈透顶,急忙用那件风雨衣去遮掩她,她一抖肩膀就让风雨衣滑落下去。他插上门,拉上厚窗帘,把桂花大楼美丽的灯光挡住,把清冷诱人的春雨之夜挡住。他冲了一杯热咖啡给她,说:姑娘,我该死,我老有少心活该死,您千万别哭,我最怕女人哭,您只要不哭,赶明儿把我送到公安局里去也行,您现在扇我七九六十三个耳光子也行,让我跪下给您叩七九六十三个响头也行,您一哭,我就感到罪孽深重,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他拿来干毛巾,笨手笨脚地为她擦脸,她像只小鸟一样仰着脸等他来擦。他想,装孙子吧,装吧,上官金童,你这倒霉蛋,你这记吃不记打的猪。好好哄着,哄走了就去庙里磕头烧香谢菩萨,天老爷,我可不愿再去劳改农场蹲上十五年了。
  给她擦罢头脸,劝她喝咖啡。双手端起来,心里想,我摸了你的奶子,你就是我奶奶,我就是你的孙子了。什么“抓住乳房就等于抓住了女人”,屁话,应该改成,“你还没抓住乳房就被女人抓住了”,你往哪里跑?喝吧,喝点,求求您了,好姑娘。她风情万种地盯了上官金童一眼,上官金童却感到万箭钻心,钻上一万个洞眼又养上一万只蚯蚓。她装出哭得头晕眼花的样子在上官金童的扶持下伸出长长的嘴喝了一口咖啡。终于不哭了。上官金童把咖啡递到她手里。她双手捧着咖啡,像一个三岁左右的刚哭过的小女孩一样还“欧欧”地响着嗓子把鼻子一抽一抽,太做作了,蹲过十五年劳改农场又蹲过三年精神病院的上官金童想。想着想着,他的心有点狠起来。是你扑到我的怀里来的,是你把嘴主动地凑到我的嘴上来的,我的惟一的错误是摸了你的乳房,但我做乳罩商店的大老板天天和乳房打交道,什么样的乳房没摸过?这不过是工作需要职业习惯,不存在什么道德问题。想到此他说:姑娘,夜深了,你该走了!他说着,拿起她的风雨衣,想给她披到肩上。她的嘴猛地咧开,手中的咖啡杯沿着她的胸脯,经过肚皮,掉在地上。
  谁知道是真的如五雷轰顶还是故意表演呢?
  该把你送到茂腔剧团里去演戏。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得那么响,哭得那么亮,在这宁静的雨夜里,偶尔才有一辆夜猫子汽车驶过,然后是更加的宁静,她的哭声那么响亮,显然是要让全市人民群众都听到。他心中充满怒火,但一个火星儿也不敢冒出来。正好桌子上有两块像小炸弹一样的金纸果仁巧克力,他匆忙剥掉一块金纸,把那个黑不溜丢的糖丸子塞到她嘴里,用咬牙切齿的温柔腔调劝说着:姑娘,姑娘,好姑娘,不要哭,吃块糖……她把糖吐出来,巧克力糖丸子像屎壳郎蛋子一样在地上滚,把羊毛地毯都滚脏了。她继续大哭。上官金童急忙又剥开那块巧克力,把糖丸子塞到她嘴里,她当然不会乖乖吃糖,又要往外吐,他伸手去堵,她举起拳头,打着上官金童。上官金童一低头,发现在那副蓝色的乳罩里,她的双乳白白的,在那里边跳动着。他心中的恼怒顿时变质,一股怜惜之情使他软弱下来。他胡胡涂涂地抱住了她冰凉的肩头。然后又是接吻什么的,巧克力粘稠地把两个人的嘴都糊住了。
  好久好久过去了。他知道天亮之前不可能把这女人打发走了,何况又抱又吻了,感情又深了一层,责任又大了许多。她眼泪汪汪地说:“我真的让你这么讨厌吗?”
  “不不,”上官金童说,“我讨厌我自己,姑娘你不了解我,我蹲过牢,进过精神病院,女人沾上我就要倒霉,姑娘,我不想害你……”
  “什么都不要说了,”她又捂起了脸,哭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我爱你,我老早就偷偷地爱上你了……我不要你负什么责任,我只求你让我在你身边待一会儿就行了,就心满……意足了……”
  她就那么赤着背往外走去,在门那儿她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拉开了门。
  上宫金童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痛骂着自己,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把人想得太坏了,你怎么能让这样一个纯情的女人,一个遭遇了巨大不幸的小寡妇就这样伤心地走了呢?你有什么了不起?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东西,值得人家爱吗?你是冷血的动物?是青蛙还是毒蛇?你就这样让她孤身一人,深更半夜里,冒着冰凉的雨走了吗?她淋了雨会感冒的,她的身体已经不起折腾了。社会治安不好,流氓很多,她这样出去,碰上流氓怎么办?
  他冲上去,把在走廊里哭泣的她抱了回来,她顺从地搂着他的脖子。嗅着她头发的油腻气味,他马上又后悔了。但他还是坚持着把她抱到了自己床上。
  她用羊一样的眼睛望着他说:“我是你的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
  她一耸身就把乳房从乳罩里脱了出来。这是两只距离很近的乳房。上官金童警告着自己,不能,决不能。但她已经把挺起的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小可怜儿,她摸着他的头发,如释重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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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结婚登记簿上按手印时,上官金童心里难过极了,但他还是按了。他知道自己不爱这个女人,甚至恨这个女人。他一不知道她的年龄,二不知道她的姓名,三不知道她的身世。走出民政助理的办公室,他才问:“你叫什么?”
  她愤怒地噘起嘴,把那本通红的结婚证书抖开,说:“好好看看,上边写着呢。”
  上边写着:汪银枝与上官金童自愿登记结婚,经审查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
  上官金童问:“汪金枝是你什么人?”
  她说:“是我爹。”
  上官金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我稀里胡涂地上了贼船,但结婚容易离婚难。现在我更加坚定不疑地相信,汪金枝是这个事件的幕后指挥者。该死的“独角兽”,吃了司马粮的哑巴亏,竟想出这样阴毒的招数来惩治我。司马粮,司马粮,你在哪里?
  她眼泪汪汪地说:“上官金童,你不要把人往坏里想,是我爱上你,与俺爹没有关系。他还骂了我,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俺爹说,‘闺女,你说,你到底看上了他什么?他是奸尸犯,精神病,恶迹累累,世人皆知。尽管他有富翁外甥市长外甥,可咱们人穷志不穷……”’她汪着两眼泪说,金童,没关系的,咱俩去离婚好了,我怎么来的怎么走……
  她的眼泪,点点滴滴,打在我的心上。也许我是多疑了,是啊,有人爱你,你就该知足了。
  汪银枝是经营天才。她改变了上官金童的经营战略,在商店后边,办起了乳罩工厂,生产“独角兽”高级乳罩。上官金童被架空、天天坐在电视机旁,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独角兽”牌乳罩广告:“独角兽”在胸,天南海北路路通。
  “独角兽”在怀,好运自然来。
  一个三流电影演员挥舞着乳罩说:“戴上‘独角兽’,丈夫爱不够;摘下‘独角兽’,天天给气受。”
  他厌烦地关上电视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厚厚的纯羊毛地毯上,已经被他的脚板磨出了一条灰白的小路。他越走越急,越走越激昂,乱七八糟的思想,像一群被关在铁栅栏里的饥饿的羊。走累了,他又坐下来,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独角兽”节目,这是一个为大栏市的巾帼英雄特辟的栏目,鲁胜利、耿莲莲都被这个栏目介绍过。在那熟悉的音乐中,优美动听的旋律,好像命运的敲门声。梆梆梆,梆梆梆梆。本节目由“独角兽乳罩有限公司”协办。“‘独角兽’在胸,大路条条通”。“‘独角兽’是钟情的兽,日夜温暖我心头。”屏幕上推出“独角兽”注册商标,是一种犀牛不像犀牛,奶头不像奶头的怪物。现在大栏市的男女青年以穿“独角兽”牌时装为荣。汪银枝已把它发展成名牌服装系列,早已不仅仅是乳罩和裤衩,从里到外,从背心到外套。从上到下,从帽子到袜子。
  认准名牌标志,谨防伪冒假劣。金话筒伸到身穿“独角兽”牌服装的“独角兽”总头领汪银枝嘴边。她的嘴涂了一种银光闪闪的口红。她胖了,我瘦了。请问汪总经理,您是怎么想到选用“独角兽”这个奇怪的名字做为店名、厂名、乃至所有产品商标的?她微微一笑,很有威仪,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有文化有思想有金钱有势力的厉害女人。她说,说起来话长了。三十年前,我父亲就开始使用“独角兽”
  笔名,按照我父亲的解释,“独角兽”是一种灵兽,它的形状有点像犀牛,但又不完全是犀牛。它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里的灵犀。情人之间,爱人之间,密友之间,不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因此,我便用它做了店名,然后进一步地创出了名牌。心有灵犀啊心有灵犀,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一种情感世界。我说得其实太多了。对心有灵犀的朋友们,已经不必要再重复了。
  你是该住嘴了!上官金童怒骂着,贪天之功,据为已有,我毁了你这“独角兽”!
  面对着市电视台那个满口虎牙的女主持人,汪银枝侃侃而谈,当然,我的先生在早期创业阶段,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但后来他身患重病,只好休养了。我单枪匹马在战斗,“独角兽”也是特别能战斗的猛兽,我就是发扬着“独角兽”的战斗精神,一个劲儿往前拱!——请问汪总经理,您最终要拱出一个什么结果,虎牙小姐提问。——三年内拱倒国内名牌,让“独角兽”走向世界;十年内拱倒国际名牌,让“独角兽”独霸世界!汪银枝挺着胸脯,高高的胸脯,里边塞了用弹簧和高级海绵制造的假乳。“独角兽”女老板的假乳像真乳一样。假奶头把薄薄的胸衣撑得像小伞一样,不知迷惑了多少无知的青年——他把手中的遥控器对着屏幕上的汪银枝砸过去。无耻!遥控器碰到电视机硬壳,反弹到地上,屏幕上,她挺着假乳房侃侃而谈——请问汪总经理,近年来,西方的女青年正在掀起一个乳房解放运动,她们认为,乳罩与十七世纪的紧身胸衣一样,是对妇女的戕害,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这是无知的表现!汪银枝斩钉截铁地说,那种用帆布和竹片做成、像铠甲一样专横的胸衣,的确是对妇女的戕害,在这一点上欧洲的胸衣可以和中国的裹脚布相媲臭美,但是,胸衣、裹脚布和乳罩、尤其是和我们公司生产的“独角兽”牌的乳罩不能相提并论。乳罩是美的需要也是生理的需要。我们的“独角兽”充分考虑了这两点,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人们对美的追求和生理的需要。我们的“独角兽”,会使你乳房更健更美,会使你保持最佳的生理状态和精神状态。在保证让每一只“独角兽”乳罩成为一件精美艺术品的前提下,我们用第一流的设计造型、第一流的工艺、第一流的材料,充分地照顾到了乳房的生理特征,使我们的“独角兽”达到这样的终极关怀:当你的乳房感到寒冷的时候,它是一双温暖地呵护着你的手;当你的乳房感到疲劳的时候,它是一杯宝石般透明的红葡萄酒,也是一杯滚烫的咖啡,或者是一杯热气缭绕、芳香扑鼻的清茶;当你的乳房沮丧的时候,“独角兽”会使你兴奋;当你的乳房兴奋的时候,“独角兽”会让你冷静;当你的乳房悲痛的时候,“独角兽”会让你化悲痛为力量……总之是无微不至的爱护,最终极的关怀,是即将过去的二十世纪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两结合的灿烂花朵。它超前地向人类展示了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主题精神,这就是对人的关怀对女人的关怀对乳房的关怀。二十世纪是战争和革命的世纪,二十一世纪是乳房和爱情的世纪!这就是我们“独角兽”公司提出的口号,同时这也是我们的企业精神,经营方略……
  上官金童抓起一个茶杯,想砸向电视屏幕,但高高举起的胳膊在空中自动地转移了方向,茶杯砸在用软缎布装修了的墙壁上,连响声都几乎没有就完好无损地弹跳到地毯上,只把一些生了霉点的茶叶和暗红色的茶水洒泼在墙上和屏幕上。
  一根弯曲的茶叶粘在29英寸大彩电的屏幕上,汪银枝的嘴巴和乳头轮番地去亲近这根发霉的茶叶。茶叶像她的胡须。假乳头像鱼儿的嘴。请问汪总经理,您使用的是不是“独角兽”牌乳罩?虎牙记者俏皮地问。汪银枝坦率地回答:当然。她好像是下意识地,其实是故意地用手托了一下她那以假乱真的造型优美、巍然屹立的双乳。这又是不花钱的广告。广告做得好,不如“独角兽”乳罩好,有“独角兽”的大老板汪银枝的奶头为证。请问汪总经理,您的家庭生活幸福吗?虎牙记者问。她坦然说:不太好,我的先生有精神障碍性疾病,但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放屁!他从沙发上蹦起来,对着电视机里汪银枝大骂着,你这个阴谋家!你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你把我软禁了!摄像机给了汪银枝一个特写镜头,她的脸上浮现出那种阴险的微笑,好像她知道上官金童一定在电视机前观看她一样。
  上官金童关掉电视机,倒背着双手,心里燃烧着怒火,像只关在囚笼里的大猩猩一样,在地毯上踱步。精神障碍性疾病,你她妈的才有精神障碍性疾病,你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精神病!你说我不能操,我能!婊子养的,是你不许!
  你是个假女人,是个石女,是个雌雄同体的蛤蟆精,是个鳖精。你是一盒真材实料的鳖精,中华鳖伴随小天使。我要用滚烫的开水烫你的肚皮!他机械地走着,像个久经训练的职业军人一样,向后转,齐步走。向后转,齐步走。他的脚碾起的羊毛纤尘在房间里飞舞着。他的灵魂已像一只自由的鸽子,在市政府大门前的广场上翱翔。
  又是细雨纷纷的春天了,他在细雨中飞行着,一抿翅膀落在了广场边缘的国槐树上,看着精神病人高大胆在演讲。人们围着他,嘻嘻哈哈的,像观看一只表现杂耍的猴子。公民们,纳税人们!他们,那些被人民的血汗喂肥了的臭虫们,骂我是精神病患者。是的,是的,把每一个头脑清醒者送进精神病院,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兄弟姐妹们,朋友们,战友们,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公有的财产是怎么样进人了个人的腰包,看看他们怎么样挥霍人民的血汗,看看吧,他们一件乳罩够我们吃半年,他们一顿便饭,是我们仨月的粮。到处都是饭店酒楼,到处都是贪污受贿,到处都是营私舞弊。两年乡镇长,十万人民币。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比我还要清楚,你们的大动脉里被插上了一根又一根吸管。乡亲们,他们的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海洋!乡亲们啊,睁开朦胧的睡眼,看看可怕的现实吧!细雨淋湿了高大胆苍白的额头,他用一把铁梳子往后梳理着花白的头发,雨水滑溜溜,好像桂花油。春雨贵似油,夏雨遍地流。我没有精神病,我的头脑太清楚了,清楚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知道,我无法冲破他们用金钱和生殖器编织成的天罗地网,我的下场将像疯狗一样凄惨,今天我还在这里演讲,明天我就可能死在垃圾场。如果我死了,亲爱的你请不要为我哭泣,漫漫长夜里,不尽的梦境里,我是你的惟一。但是我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牛角号,鼓起腮帮子,吹得呜呜响。战斗的号角已吹响,兄弟姐妹们齐心上战场。打鬼子,灭东洋,保卫和平保卫家乡。他吹着号沿着广场边缘行走,马路上车水马龙,人们忙忙碌碌。你在他头上飞翔着,羽毛上沾着亮晶晶的雨水。幸福的儿童在草地上蹒跚学步。退休的老人在雨中放风筝。打倒大栏市贪污腐化的总头目鲁胜利!他挥舞着胳膊喊口号。一条被主人遗弃的小哈巴狗对着他呜叫。打倒挥霍贷款三亿元的耿莲莲!打倒异想天开的鹦鹉韩!打倒“独角兽”!清除黄色污染,恢复精神文明!打倒花花公子上官金童。高大胆狂吼着。上官金童吃惊匪浅,一抖翅子,噌,蹿到云天外。本想变只鸟儿去寻找知音,哪曾想找到一个仇敌——百感交集的上官金童、精疲力竭的上官金童,在一九九三年春天的一个傍晚,趴在他房间的仿古地毯上,呜呜地哭起来。
  当他的眼泪把地毯哭湿了碗口大的一块时,送饭的女仆拧开门进来了。这是个菲律宾女人,她的祖爷爷是高密东北乡闯南洋的丝绸商人。她身上流淌着高密东北乡人与马来人的混血。她皮肤黝黑,目光忧悒,生着热带女人所特有的丰满乳房。她的汉语不太流利,但勉强可以交流。她是汪银枝特派来侍候上官金童的。先生,请用晚餐。她把竹篮放在桌子上,从篮中端出一碗糯米饭,一碗萝卜块炖羊肉,一碗海米炒芹菜,一碗乌鱼酸辣汤。她递给他一双伪象牙筷子说:“先生,吃吧。”
  上官金童面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点食欲也没有。他瞪着哭肿了的眼睛,怒冲冲地问:“你说,我是什么?”
  女佣人吓了一跳,双手垂在髋骨间,说:“先生,我不知道……”
  “你这个特务!”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怒道,“你是汪银枝派来监视我的特务,女特务!”
  女佣惊恐地说:“先生……先生……我不懂,我不懂……”
  “你在这饭菜里下了慢性毒药,你要慢慢地毒死我,让我像只火鸡一样,像只穿山甲一样,慢慢地死掉!”他猛地把盛米饭的碗倒扣在桌子上,并端起那碗乌鱼酸辣汤对着女佣泼过去,“滚,滚!狗特务,我不要再见到你!”
  女佣的胸脯上挂着一些粘稠的东西,嚎哭着,跑掉了。
  汪银枝,你这个反革命,人民的敌人,吸血鬼,害人虫,四不清分子,极右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腐化变质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虫,被绑在历史耻辱柱上的跳梁小丑,土匪,汉奸,流氓,无赖,暗藏的阶级敌人,保皇派,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封建主义的卫道士,奴隶主义制度的复辟狂,没落的地主阶级的代言人……他把在几十年动荡不安的生活中学到的骂人的政治术语无一遗漏地搜集出来,一顶摞着一顶,扣在汪银枝头上,他仿佛看到,就像流行的漫画上画的那样,她被压得像棵遍体疤眼的小树一样,弯曲着身体,你身上没有疤,但你身上遍布着比疤还可憎的黑痞子。好像七月的夜空,满天繁星。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汪银枝,你出来,今晚咱两个见个高低,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两军相逢勇者胜。砍掉了脑袋碗大的疤!
  汪银枝手里提着一串金色的钥匙,推开门,站在了门口。她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说:“我来了,你有什么本事就施展吧!”
  上官金童鼓足了勇气说:“我要杀了你!”
  汪银枝笑道:“果然出息了!你要有胆量杀人,我倒佩服你啦。”
  她毫无惧意地走进来,厌恶地绕过地上的脏物,她转到上官金童身旁,用那串金色的钥匙猛敲了一下他的头颅,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给你准备了本市最豪华的房间,专门雇了女佣为你做饭,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皇帝一样养尊处优,你还要怎么样?”
  上官金童嗫嚅道:“我要……自由……”
  汪银枝一愣,接着便大笑起来。她笑够了,严肃地说:“没限制你的自由,你立刻给我滚出去,滚!”
  “凭什么要我滚?”上官金童说,“这商店是我的,要滚的该是你,而不是我!”
  “呸!”汪银枝道,“如果不是我接手经营,再来一百爿店,也早就倒闭光了,你还好意思说这店是你的。我养了你一年,对得起你了,所以,该还你自由了,请吧,请,这个房间,今晚上另有客人。”
  上官金童道:“我是你的法定丈夫,你想赶我走,我偏不走了。”
  汪银枝伤感地说:“法定丈夫,丈夫,你也配提这两个字?你履行过丈夫的义务吗?你行吗?”
  上官金童道:“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就行。”
  “无耻!”汪银枝骂道,“你以为老娘是娼妓?你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她的脸涨得通红,丑恶嘴唇因为激怒而哆嗦着。她把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砸在了上官金童眉骨上。他感到一阵奇痛钻进了脑子,一股热烘烘的液体浸湿了他的眉毛。他伸手摸了一下,看到指头上的鲜血。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武打片,紧接着就是一场激烈的打斗;如果是艺术片,受伤的男主人公将以冷言冷语反抗,然后愤而离家出走。我该怎么办呢?上官金童想,我与汪银枝这场戏是武打的还是艺术的?是武打的艺术片还是艺术的武打片?嗨嗨嗨!嗨!拳脚交加,打得恶人连连倒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还人间以正道,诛武林之败类。恶人倒地而死,少年英雄与美貌女人结伴而去,逍遥江湖。你可真够歹毒的。忍无可忍的男主人公看着手上的血说,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打人或不敢打人,我是怕,让你的臭肉,弄脏了我的手!然后扬长而去,任那女人杀猪一样嚎哭也不回头……
  没等上官金童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色来扮演,就有两条他熟悉的大汉闯进了门。他们两个,一个穿着警官制服,一个穿着法官制服。穿警官服的是汪银枝的弟弟汪铁枝,穿法官服的是汪银枝的妹夫黄小军。他们一进门就把上官金童搡了起来。“怎么啦姐夫?”警官用公牛一样的肩膀扛了他一家伙,说,“欺负女人不算好汉吧?”法官用屈起的膝盖从背后顶了他一家伙,说:“一担挑,大姐对得起你,你这样做太没良心啦!”
  上官金童刚想辩解,肚子上已挨了小舅子一拳。上官金童捂着肚子蹲下,呕出一口酸水。就像为了显示手段一样,“一担挑”用铁沙掌在上官金童的脖颈上砍了一下子。这法官连襟是部队转业干部,当过十年侦察兵,在部队练过单掌开砖,最高记录一掌能砍断三块红砖。上官金童感谢他掌下留情,要是他动了真格的,我这脖子不断也要骨折。他想,哭吧,一哭,就可以免打了。哭是软弱的表示,哭是求饶的象征,好汉不打告饶的。但他们还是噼噼啪啪地给了他一顿,尽管他跪在地毯上涕泪交流。
  汪银枝哭得很伤心,好像受了莫大的伤害。法官劝慰道:“大姐,算了,跟这号人生气不值得,离了算了,没必要为他浪费青春。”警察说:“小子,你以为我们老汪家好欺负是怎么的?你那外甥市长,已经停职检查了,你小子仗势欺人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后来,警察和法官紧密配合,把上官金童按在地上,让他把那些乌鱼蛋花子、竹笋片儿什么的,统统舔着吃了。掉在地上的米粒儿,也一粒粒舔食了,哪点舔得不干净,他们便拳脚交加。上官金童一边舔一边掉眼泪,他很伤心地想,我跟条狗差不多,我还不如一条狗,狗舔食,是狗自愿,自愿就是乐趣。我舔食,是被逼,不舔就挨打,舔不干净还挨打,没有乐趣,只有屈辱。狗是经常舔食的动物,狗舌头舔食时很自如。我不是舔食动物,舌头笨拙,舔起来很费劲,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比较我都不如一条狗。他特别后悔的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碗汤泼了,这简直是现世报,六月债,还得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舔食完毕,验收合格,警察和法官架着上官金童出了房间,沿着幽暗的走廊,拐过辉煌的店堂,他们把他抛弃在一堆垃圾旁边。正像“文化大革命”中惯用语:抛人历史的垃圾堆。垃圾堆里有几只生疥癣的小病猫在喵喵地叫着,向上官金童求援。上官金童对它们抱歉地点点头。猫啊,咱们是同病相怜,我顾不上你了。他想起了治疥癣的偏方,是母亲帮人治病时用过的。用麻油和蜂蜜、鸡蛋清和硫磺,好像还有一种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该死,想不起来了。把这五种东西调和成糊状,涂患处,随涂随干,随干随涂,结痂脱落即愈。此方对人有奇效,对猫也应该有效吧?都是哺乳动物嘛。可惜我救不了你们啦,他伤感地想着。已经半年多没去看望母亲啦。我已经被汪银枝软禁了半年。他眺望着那个灯火辉煌的窗户,窗外是醉人的丁香花丛。紫丁香,醉人的紫丁香,在阳光中绽开,在细雨中施放幽香。去年今日,丁香的味道有无?那时汪银枝还是一个结着愁怨的女人,在我的玻璃外徘徊。今年此时,我成了结着愁怨的男人。从那扇窗里,传出了小舅子和连襟的得意的笑声。她在大栏市,结交广泛,行行都有保护神,我斗不过她。其实我何尝跟你斗过。我是一块软豆腐。我是河边垂杨柳,这人折了那人攀。不妥,这是妓女述怀的诗。也没有什么不妥的,革命不分先后。
  娟妓不分男女。汪银枝藏在屋里那个红面孔的小伙子,不就是个男妓吗?这臭娘们,不听我的,却听他的。她一丝不挂,竟然戴着两只狐狸皮乳罩,胸前好像长着两只巨大的猴头蘑菇。真是天才,竟能设计出这么刺激的东西。皮毛很长,火红色,柔软无比,像一对猴头蘑菇。这混蛋纵情恣欲,与小红脸夜夜狂欢。有凭有据,我该去法院起诉。或者,约那个小红脸出来,用剑,或者用手枪,到松林边上,决斗,为了我的声誉,决斗。一手仗剑,一手托着帽子,帽子里盛满玛瑙般的红樱桃,愉快地吃着,吐着白籽儿,表示着对敌手的极度蔑视。
  同是雨夜,今夜的雨比去年的雨要寒冷,要凄清。玻璃上珠泪滚滚,去年是她的泪,今年是我的泪。多党执政,轮流坐庄。鹊巢鸠占,反客为主。我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到哪里去?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无家可归之夜。去年因为我怕她独自一人夜游街头,今年才有我独自一人夜游。养虎贻患。不应该可怜那些冻僵了的蛇。处处有陷阱。我从一个陷阱里爬上来随即便蹦进另一个陷阱,一个更比一个深。毒莫毒过妇人心。不对,母亲就是菩萨心。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我现在还是宝。活宝,现世宝。到塔前去,与母亲相伴,捡酒瓶卖,粗茶淡饭,自食其力。“酒干倘卖无?”金钱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乳房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贪心不足蛇吞象。爱之过度便成仇,对乳房同样适用。事物发展到极端便向它的反面转化,乳房也是一样。
  那天,与汪银枝的小红脸相遇。她用最精美的食物喂养他。喂得他膘肥体壮。我应该摘下铁手套扔给他。我没有铁手套可摘也应攥拳头呀。可是他满脸都是笑容,并且向我伸出了友好的手。你好!他说。你好,我说。接下来我竟然握住了他的手。一个戴着绿帽子的丈夫握住了给自己戴上绿帽子的手。互致问候,表示感谢。仿佛都占了天大的便宜。你这个孱头!他痛骂着自己,在霏霏细雨中。下次碰到他,决不许这样温良恭俭让,应该对准他的脸猛揍一拳,打得他眼冒金花,鼻子嘴里都往外喷血!
  不知不觉中,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鼻子堵塞,这是感冒的前兆。肚子有点饿了,晚饭应该尽力吃一饱,那么好的乌鱼汤泼了真可惜。其实,汪银枝生气发火也不是全没道理。丈夫无能,妻子只好出马。不能人道,难免红杏出墙。锦衣玉食,我本当满足。无理取闹,落了个如此下场。也许,事情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毕竟她打了我我没有还手。我把乌鱼汤泼了我不对但我跪下舔了也算受到惩罚。熬到天亮去向她道个歉吧。也向那菲籍女佣道歉。现在本该躺在席梦思上打呼噜,活该,让你受点苦,免得胡折腾。
  他想起人民电影院门脸下有很长的檐头可以遮蔽风雨,便向那里走去。由于打定了主意明天去向汪明枝赔礼道歉,他感到心里踏实了不少。天上还在下雨,但天边上已露出了明亮的星光。你已经五十四岁,黄土埋到脖颈了,不要再折腾了。汪银枝就算跟一百个男人睡觉,又能损伤你上官金童什么呢?
  在电影院大门前,早就聚集了一群年轻人。他们坐着破报纸,抽着劣等烟,听一个长头发的中年人朗诵诗歌。
  我们是会嚎叫的一代,尽管时时都被扼住咽喉!啊!诗人打着有力的手势朗诵着他自己的诗。我们是要嚎叫的一代,嘶哑的喉咙镶着青铜,声音里掺杂着古老文明。
  好啊!那些穿着发亮的廉价皮革衣裳的青年男女嚎叫起来。男女很难分辨,但这是对一般人而言。上官金童凭着嗅觉便能分清男女。乳房的气味。患有炎症的下体,内裤太紧,缺乏透气性,“独角兽”都是网眼状的,便于皮肤呼吸。
  老军医专治性病,到处都贴着。他们吸烟,很可能是吸毒。地上摆着易拉罐,罐里盛着啤酒。报纸上是花生豆,还有蒜味红肠。肮脏的戴着粗大的黄铜戒指的手拨弄着吉它,纵情歌唱。我本是一条荒原狼,为何成为都市狗?呜溜呜溜呜溜,原本对着山林吼,如今从垃圾堆里找骨头。呜溜呜溜呜溜溜,不楞冬冬不楞冬。好啊!啪!丰富的泡沫溢出罐子,狠狠地咀嚼着红肠。这种都市民谣并不是新鲜东西,六十年代美国青年传给日本青年,七十年代日本青年传给台湾青年,九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从哪里学来的呢?好像很有学问的电视专栏主持人对着提示屏念,但他尽量装出随便侃侃而谈的样子。黄鹤一去不复还,待到天黑落日头,啊欧啊欧啊欧。这是破碎的时代,谁来缝合我的伤口?乱糟糟一堆羽毛,是谁给你装成枕头?好!他们疯够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学着野狼嗥,用易拉罐投掷海报。夜间巡警骑着马冲来,马蹄声碎。从城市边缘的松树林子里,传来杜鹃的夜啼。布谷,布谷,不够,不够,一天一个糠窝头。一九六O年,真是不平凡,吃着茅草饼,喝着地瓜蔓。要说校园歌曲,这才是最早的。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我是一张饼,中间卷大葱。我是一个兵,拉屎不擦腚。篡改革命歌曲,家庭出身富农,杜游子倒了大霉。把他爹叫来。老富农,佝佝眼,山羊胡,手持大棍子,一棍子就把闯祸的儿子擂倒了。你这是干什么?示威吗?领导,这儿子不是俺的,是俺从土地庙里捡来的,俺不要了。不要也不行。开除学籍。杜游子水性真好,一个猛子下去,从河这边钻到河那边。他被他爹一棍子打成了哑巴。二十年没有说话。真有毅力,装哑巴装了二十年。外号杜哑巴。在醴泉街那边,杜哑巴开了个餐馆,就叫“杜哑巴餐馆”,专卖牛肉丸子。用铁棒棰把牛肉砸成糊状,搓成丸子,纤维不断。味道优美,营养丰富,大栏名吃,电视台做过专题报道。母亲说,杜哑巴是个好人,那年沙枣花掉到河里,不是杜哑巴下去救非淹死不可。
  沙枣花生于1942年,算来也有五十一岁了。她到哪里去了呢?也许早就死丁。
  如果她活着,是不是成了贼王呢?老而不死是为贼?谁说过这句话?是文管所长的爷爷,司马库的启蒙老师。纪琼枝,奶子长,抡起来,明晃晃,打的脊梁啪啪响。校园歌曲,最早的。胡说,对她有仇。她的奶子漂亮。她死得好惨,老百姓自发给她送葬,不贪污,好干部,世上没有第二个纪琼枝了。东方鱼肚白了。广场上一汪汪水亮了。大丈夫能伸能屈。磕头不过头点地。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还不行吗?他啪啪地扇着自己的嘴巴子说。一只从“东方鸟类中心”逃出来的鹩哥站在路灯罩上,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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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我涕泪交流,尽管我打肿了自己的脸,汪银枝依然冷冷地笑着,毫无宽恕我的表示。这个装模做样、骨头像冰一样凉的女人,穿着我母亲上官鲁氏为了方便我吃奶而创造的那种开窗式女上衣,手指玩弄着那串金钥匙,看着我的表演。她的确有服装设计方面的天才,这是必须承认的。我母亲仅仅是在祖母的大棉袄上挖了两个方便洞而已,但汪银枝却把那两个洞变成了表演的舞台。滚着花边的清式偏襟翠绿色夹袄,前胸上开了两个圆形洞,洞边与那两只水红色“独角兽‘’牌镂空绣花乳罩连接得天衣无缝。简直是桂林山水,真是强盗一样猖狂的大手笔。是庄严的挑逗,美丽的性感。更重要的是,这服装打破了乳罩的私匿性,打破了乳罩的季节性,它成为炫耀性时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女人们上街时,必须考虑乳罩的颜色了。换一件服装必须换一副乳罩。一年四季里乳罩都要畅销。乳罩的需求量将大大增加。现在我明白了她制作狐狸皮乳罩并不仅仅是为了挑逗那个小红脸,是商业。是美学,把女人最美的部位不分春夏秋冬地给予特别的关怀和强调。我知道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银枝,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诚恳地说,“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问题是,”她微笑着说,“我们连一日夫妻也没有。”
  “那次,”我回忆着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的情景,说,“那次就算是了。”
  显然,她也在回忆着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的情景,她满脸赤红,好像刚受了莫大的侮辱,“不,那不是!”她恼恨地说,“那只算一次无耻的猥亵,一次不成功的强奸。”
  她捂着脸,这是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晚上她的习惯动作。也许她捂着脸时正从指缝里偷偷地观察着我。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凌晨,红彤彤的霞光映红了窗帘的时候。因为整夜地吮吸乳房,我的腮帮子又酸又麻又胀。她光着身子站在霞光里,宛若一条怀孕的母泥鳅。油滑,金黄,黑色的斑点和花纹。那两只渗血的乳头像泥鳅的胸鳍,随着她的呼吸,有节律地、可怜地抖动着。当我试图把那副天蓝色的乳罩给她套上时,她一晃肩膀扑到床上。她趴在床上哭泣着。高耸的肩胛骨,深邃的脊梁沟。粗糙的、生着鳞片的屁股。我试图用被子盖住她的身体。她打了一个挺,鲤鱼会打挺泥鳅也会打挺,她一个泥鳅打挺蹦下床。她捂着脸哭泣着向门冲去。她嗷嗷地哭叫着,声音那么大,让我胆战心惊。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你让俺怎么活下去也。如果从上官金童房间里冲出一个赤身裸体的、捂着脸痛哭的女人,后果不堪设想。这个女人显然处在半疯半狂的状态。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凌晨的人民大街上积存着一汪汪的雨水,雨水里浸泡着一条条毛毛虫似的杨花,冷气逼人。国际妇女节是法定的保护妇女的日子。我怎么能让她这样跑出去?如果放她跑出去用不了十分钟她就会僵卧在马路上,嘴里流着血。她绝对置生死于度外,汽车撞了她还是她撞了汽车已经说不清楚说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似乎听到车头撞在她身上发出的那种可怕的肉腻腻的声音。就像澳洲的汽车撞死赤裸的袋鼠一样。袋鼠是从来不穿衣裳的。我不顾一切地冲向门边,把她的一只翻来覆去拧着门把的手掰开。
  她用力地挣扎着,用头撞我的胸膛,用牙咬我的手。放开我,我活够了,让我去死,她大声吵嚷着。我心中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厌恶,对一个伪装成纯情少女的女人的厌恶。更为可怕的是,她用她的头,撞击门板,一下比一下用力,撞得门板嘭嘭响。我怕极了,万一她撞死在门板上,上官金童起码又要去劳改十五年。再有十五年,我就回不来了。当然,我无论是枪毙还是坐牢,并不是大问题,严重的是,因为我的原因,让一个女人死去活来地胡折腾。你真是混蛋!你为什么要把她请进来呢?后悔药没有卖的,当务之急是安抚,安抚住这个其实十分光棍的、意欲毁掉一切的女人。我抱住了她的肩膀,悲壮地说:“姑娘,我会对你负责的!
  她不挣扎了,但仍然在哭诉,并且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我说:姑娘,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走吧,登记去,结婚吧。我不要,我不要你怜悯我。她脸上那种疯狂的表情消失了。面对着这张突然变得实事求是的脸,我感到十分吃惊。
  她把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定义为“无耻的猥亵和不成功的强奸”,使我大吃一惊,并感到激烈的愤怒。这种翻脸不认人的女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上官金童,你鼻涕了一辈子,难道就不能硬气一次吗?这爿店给她,什么都给她,你只要自由。我说:“那么,请问,什么时候去办离婚手续?”
  她拿出一张纸,说:“你只要签个名,一切就妥了。当然,”她说,“我仁至义尽,给你三万元安家费。请吧。”我签了名。她把开成上官金童户头的存折给我。
  “不要我出庭什么的了吧?”我问。她笑道:“一切都有人代办。”她把早就办好的离婚证扔给我,说:“你自由了。”
  我与小红脸撞了满怀,彼此谦恭地笑了笑,无言而别。这场戏终于落下了帷幕,我的确感到了重获自由的轻松。当天夜里,我就回到了母亲身边。
  在母亲去世前这段时间里,大栏市市长鲁胜利因为巨额受贿被判处死刑,缓期一年执行。耿莲莲和鹦鹉韩因行贿罪锒铛入狱,他们的“凤凰计划”实际上是个大骗局,鲁胜利利用职权贷给“东方鸟类中心”的数亿元人民币有半数被耿莲莲用来行贿,余下的全部挥霍干净。据说,仅“东方鸟类中心”的贷款利息,每年就要四千万元。这笔债其实永远还不清了,但银行不希望“东方鸟类中心”实行破产,大栏市也不愿意让“东方鸟类中心”破产。这个恶作剧的中心,鸟儿飞尽,院落里生满荒草,鸟类流连,鸟毛斑斑。工人们各奔前程,但它依然存在,存在于银行的账目上,驴打滚一样滚着自欺欺人的利息,并且注定了无人敢让它破产,也没有一个企业能够兼并了它。
  失踪多年的沙枣花从不知什么地方归来,她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她来塔前看了看母亲,母亲反应很淡漠。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便与司马粮闹了一场很古典的生死恋。她拿出一只玻璃球儿,说是司马粮送她的定情礼物。又拿出一面大镜子,说是她送给他的定情礼物。她说至今还为司马粮保持着童贞。住在桂花大楼最高层总统套房的司马粮此次归来心事重重,没有心思与沙枣花重叙旧情。沙枣花却像个跟屁虫一样紧紧地跟随着他,烦得司马粮龇牙咧嘴,跺脚跳高,咆哮如雷:“我的好表妹,你到底想怎样呢?给你钱你不要,给你衣裳你不要,给你首饰你不要,你要什么?!”司马粮甩开沙枣花拽住自己衣角的手,怒冲冲地、无可奈何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跷起的脚踢翻了一个细颈大肚子玻璃水瓶,水流满桌,濡湿地毯,十几枝紫红色的玫瑰花凌乱地垂在桌沿上。沙枣花身穿一件薄如蝉翼的黑裙,粘粘糊糊地跪在司马粮身边,漆黑的眼睛直盯着司马粮的脸,不由得司马粮不正视她。她的脑袋玲珑,脖子细长,脖颈光滑,只有几条细小的皱纹。对女人富有经验的司马粮知道脖子是女人无法掩饰的年轮,五十岁女人的脖子如果不像一截臃肿的大肠便像一段腐朽的枯木,难得沙枣花这样光滑挺拔的五十多岁的脖子,不知道她是如何保养的。司马粮沿着她的脖子往下看,看到她那两个深陷的肩窝,还有在裙中朦胧的乳房,无论从哪个部位看她都不像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是一朵冷藏了半个世纪的花朵。
  是一瓶埋在石榴树下半个世纪的桂花酒。冰凉的花等待采撷,粘稠的酒等待畅饮。司马粮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沙枣花裸露的膝盖,她呻吟一声,血色满脸,仿佛一片晚霞。她像生死不惧的英雄,猛地扑到司马粮怀里,缠绵的双臂,搂住了司马粮的脖子,热烘烘的胸脯,紧凑到司马粮的脸上,揉来揉去,搓得司马粮鼻子上出油,眼睛里流出酸泪。沙枣花说:“马粮哥,我等了你三十年。”司马粮道:“枣花,你少来这一套,等我三十年,多大的罪,加在了我头上。”沙枣花说:“我是处女。”司马粮道:“一个女贼,竟然是处女,你如果是处女,我就从这大楼上跳下去!‘’沙枣花委屈地哭着,嘴里嘟哝着,嘟嘟哝哝火起来,跳起来,蹦一蹦,蛇蜕皮般把裙子落在脚下,仰面朝天躺在地毯上她大叫:”司马粮,你试试看吧,不是处女我跳楼!“
  司马粮面对着老处女沙枣花的身体油嘴滑舌地说:“奇怪奇怪真奇怪,你他妈的还真是处女。”嘴上虽然尖酸刻薄,但两滴泪水却在眼眶里了。沙枣花幸福地躺在地毯上,像死人似的她的身体,她的眼睛却湿漉漉地、痴迷地盯着司马粮。
  一股陈年枕头瓤子的酸臭味充溢房间,他看到沙枣花的身体顷刻间便布满的皱纹,一片片铜钱般大的老年斑也从她白皙的皮肤上洇出来。正当司马粮惊讶不已时,市茂腔剧团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演员推开门走了进来。
  如果没有这大肚子,她的身体的确很好,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现在她板着嘴,嘴唇乌紫,双腮上几块蝴蝶斑,好像硬贴上去的一样。
  “你是谁?”司马粮冷冷地问。
  女演员哇地一声哭了。坐在地毯上哭,双手拍打着肚子:“你要负责,你弄大了我的肚子。”
  司马粮翻开记事簿,查到了与这个女演员有关的记录:夜,招茂腔剧团女演员丁某陪床,事毕,发现避孕套破。他合上簿子,骂道:“妈的,产品质量低劣,实在害死人!”
  他不由分说,拉着女演员的胳膊走出房间。女演员挣扎着说:“你拉我去哪?
  我哪里也不去,我已经没脸见人!“他捏住女演员的下巴,阴森森地说:”乖乖的,没你的亏吃!“女演员被他的威严震慑住了。这时他听到沙枣花喑哑地呼唤着他:”马粮哥呀,你不要走呀……“
  司马粮招招手,一辆出租车像桔黄色的甲虫滑过来。穿红衣戴黄帽的饭店门童替他拉开车门,他一把将女演员推进去。
  “先生,去哪?”司机僵着脖子问。
  “消费者协会。”司马粮说。
  “我不去,我不去”女演员大叫“为什么不去?”司马粮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女演员的眼睛,说,“这是正大光明的事情。”
  出租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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