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漂亮的表妹义妹青春番外地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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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页主题: 《综漫之紫色漩涡》作者:寒の夜_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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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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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漫之紫色漩涡》作者:寒の夜_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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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紫璇(穿越后是不二紫璇),曾是杀手,却因为功高盖主,在被追杀途中坠崖意外穿越,在动漫的世界里,她是不二周助的妹妹却是库洛里德最得意的库洛使,她是工藤新一的义妹却与黑衣组织来往甚繁,她是怪盗基德的搭档也是有名的名侦探,她也是草摩慊人唯一展露真心的人,她创立了世界NO.1的杀手组织却是济世救人的神医……且看多重身份的她如何玩转综漫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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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看文案感觉不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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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德无量,万受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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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发帖分享,楼主辛苦了!
&ID:小書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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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yilawanyue&&
存在,是最大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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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你太有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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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LZ~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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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zelongchen 于
17:43 编辑
18、第五章 恨来迟 2
  七郎请示过了司马,司马同意改从西北山口入手,又将掌握的消息都详细告诉他,另派了一小队人马供他驱使。七郎要了三匹快马,和杨末、靖平扮作魏军斥候的模样,天黑后轻骑驰向无回岭北面山口。到了近处,留士兵们藏在山林中接应,只有他们三人独自进关卡驻地。
  杨末扮作三人的头领,怀中揣着主簿模仿慕容筹笔迹口吻伪造的密信和那块帅字金牌。金牌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她想起咸福将这块金牌放进她手中的情景,想起它负载的誓约。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失信义,但是爹爹和哥哥们性命,比她和一个男人私定终身的信誓更重要。
  防守西北山口的将领名叫拓跋竑,按照司马掌握的情报,他不算慕容筹的亲信下属,只是拓跋部落象征性地出兵一万援助而已。
  鲜卑四大部落,宇文、慕容、贺兰、拓跋,百年前宇文氏统一四部称帝,四部合力进而一统漠北。其余三部中,慕容氏与皇族关系最近,凭借盘根错节的联姻把命运荣辱与皇族紧密连结在一起,魏国历代皇后和高品级的妃嫔大半出自慕容氏;贺兰部地处魏国南方,与汉人交接,多出文官,近年来也不甘落后努力往皇帝的后宫塞各式美女;北方的拓跋部则略显高傲,也是三部中武力最强的部落,败于宇文氏手下后虽然俯首称臣,但并不像其他二部那么驯服,尤其不满魏帝重用汉官,认为这是违反鲜卑祖制传统的忘本之举,其本质当然是汉人地位提升后对鲜卑贵族利益的损害。而其他两部鲜少听到这种抱怨,多少可以看出皇族对拓跋部的压制。
  杨末三人驰入拓跋竑驻地,一路亮出金牌即可畅行无阻。入营后下马被领到主将营帐前,等了许久才得到拓跋竑接见。
  拓跋竑是个中年虬髯大汉,身穿皮衣,一碰面蹦出一长串鲜卑土话。鲜卑人原本只有土语,没有完整的文字,文帝改制后采用汉人的文字语言,土语只有少数鲜卑人私下才会使用。杨公常年与鲜卑人作战,熟知鲜卑语言,杨末有志保家卫国,也自己学了一些,但完全无法应付拓跋竑这种又快又急还有口音的土语。
  拓跋竑看他们不回答,鼻子里哼了一声,冒出一句短语。这次杨末听懂了,是一句骂人的话,大意是“蝗虫一样的汉人蠢驴”。她只当没听明白,恭敬地把伪造的密信呈递上去。
  拓跋竑接过去看完,皱起眉头问:“元帅真的要我等杨令猷过来的时候……”
  杨末打断他道:“拓跋将军,元帅说这是绝密命令,小人只是传递消息的斥候,不敢窥听密令内容。元帅还说,其他关节他都已安排布置好,请将军依计行事便可。”
  拓跋竑听她这么说便不疑有他,哼了一声:“要我放跑杨令猷,倒让他那个软蛋汉人小舅子捡个便宜立功劳,当我是傻子吗?”挥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等我这边完成了,你再回去向元帅复命,反正也没我啥事!”
  杨末愣了一下,汉人小舅子?咸福何时有个小舅子?那岂不是……
  她心中转了一弯,自己还未觉察时,酸涩苦味已经泛上心头。像他这样的贵胄子弟,即使老大不小仍未娶妻,但并不表示他不能纳姬妾。他自己也说过,母亲教导他对女人们一视同仁不要偏爱投入感情,他二十几年来确实是这么做的。那说明他不但有姬妾,很有可能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一大**……
  七郎在背后悄悄拉了拉她:“末儿!”
  她回过神来,跟着拓跋竑的侍卫退出主帐。侍卫带他们到一处闲置的营帐中,态度也如拓跋竑一般倨傲:“你们在这里休息、等将军的命令,乖乖呆着不许乱跑,知道吗?”
  三人唯唯应诺。等侍卫走了,杨末问:“七哥,接下来就靠你了,你怎么溜出去?”
  七郎道:“这还不简单,我就说我内急,找个偏僻的地方一钻,然后从旁边的山坡上翻过去即可。我这就去了,你们俩也小心!”
  靖平道:“我看**机灵得很,而且有我在,七郎只管放心去吧。”
  七郎握了握妹妹的手,转身走出帐篷,听见他用谄媚的语气跟门口的守卫说了几句话,然后便走远了。
  杨末留在鲜卑军的营帐中等待,只觉得度日如年。她心里盘算:这条峡谷一共长十余里,就算爹爹在最南头,七哥没弄到马,大约要多久能传到信息,爹爹又要多久才能到达这里;这么长的时间,慕容筹会不会发现,他到底在东南山口督战,还是气定神闲地留在鲜卑大营驻守……
  拓跋竑驻地在山坡高地,向北五里就是鲜卑大营,凭高望远还能清楚地看到营地里篝火星星点点。他也许就在那里,离得这样近,快马只需片刻就能抵达;但即使他就在面前,她又以何种面目身份和他相见。
  她很想念他,但是又害怕再见他。
  靖平看她一直在掀开帐帘眺望远处,似有心事,小心地问:“**,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杨末把帘子放下:“没有,一切正常。靖平,你留意好远处的动静,等爹爹过来了,咱俩也得趁乱脱身。”
  靖平耳力过人,学过循迹刺探之术。他用一个喇叭形下大上小的铜圈扣在地上,能听到数里外的响动。七郎走了约半个时辰,靖平听到了声音:“**,东南向有马蹄声,大约在三里外。”
  杨末喜道:“那一定是爹爹的人马!爹爹很快就要到了!”
  靖平摆摆手示意她噤声,又仔细听了片刻:“东面好像也有,大约五六里;东南面远处还有一拨,大概……不行,近处的声音太大了,把远处都盖住了,我分辨不出来。”
  如果近处那拨是爹爹的人马,远处的很可能是慕容筹发现爹爹向北突围的意图而跟上的追兵,而东面的则可能是包抄围堵的第三路人马。“只要他们都比爹爹远,爹爹先过了这个山口胜算就大了!”
  纵马疾驰,三里路不过须臾。很快杨末也能听见隆隆的马蹄声,营地内的士兵们纷纷拿起武器准备拦截。她跑出帐外,拓跋竑早有准备,士兵们早已就位等候,剑拔弩张;临时调动的军士也有条不紊,听他的命令往各处增援。
  靖平道:“这个拓跋竑,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如果不是早有消息,大将军也看不出来他会诈败吧?”
  杨末却觉得不对,如果只是虚晃一枪把对方让过去,拓跋竑未免也太认真了些。
  杨公的队伍已到关口。山口仅三四丈宽,布满各种陷阱路障。两边山坡上早已准备好投石、火油、弓箭手,一时滚石巨木箭雨横发,齐向山下扑去。好在杨公料到拓跋竑就算佯败也必有当头一击,只派少数人马在前,遇袭立刻撤退,伤亡不大。后有追兵,情势危急,待拓跋竑的第一波阵势过去,谷下人马立刻向山口发起进攻。
  杨末只能留在营地中观望,山头火光熊熊嚣声震天,可见战况激烈。她心急如焚:“拓跋竑怎么还不撤退放人?后面的追兵还有多远?”
  靖平回道:“现在太吵了,我也听不出来。”
  山谷一共只有十多里,追兵就算后知后觉,最多也只需要半刻钟就能从东南驰援西北。何况北面还有鲜卑大营,这么近的距离,两军交战很快就会惊动大营里的人,届时前后夹击,爹爹的一万人马如何抵挡?
  正自心焦,山坡上发出一声锐啸,有人向空中发了信号弹。这下就算大营事先未觉,看到信号也会立刻派兵增援。爹爹突围的希望,就寄托在这短短五里路拖延的时间上。
  杨末顾不了那么多,冲上山坡去找拓跋竑。拓跋竑亲自在山头督战,正杀得热血沸腾,毫无撤退的意思。她冲过去质问:“拓跋将军!元帅的命令你为何不执行?已经抵挡很久可以撤了,吴军必不起疑!”
  拓跋竑嗤道:“我又不是打不过杨令猷,为什么要放他过去让后面的人捡便宜?我这就把他解决了,这个头功就是我拓跋竑的!看到时候太子和慕容筹还有何话好说!”
  杨末没想到他居然敢违抗慕容筹的命令,急道:“元帅的军令何敢不从?万一吴军退回谷中,今日计策就要功亏一篑!”
  拓跋竑道:“军令是军令,临场作战当然要随机应变。本将军自有主张,要你一个小小斥候指手画脚?”
  杨末还想再辩,被拓跋竑一脚踹开。拓跋竑出脚迅捷如电,她竟然没能避开,一直滚到坡下被靖平接住才停下。拓跋竑脱去上衣,坦胸擂响战鼓,看样子是不准备放过杨公了。
  靖平怒上心头:“我这就上去把拓跋竑杀了,他们没了主将,大将军或许能突过来!”
  杨末拦住他道:“拓跋竑武艺非凡,一时半会儿杀不了他,就算杀了还有副将,反而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奸细,更不会放爹爹过来。”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被火光照亮的战场,“靖平,我看将士多在山上远攻,最下面人最少,栅栏那里只有几十个人。你敢不敢跟我下去偷袭,打开栅栏让爹爹冲过来?”
  靖平拍胸脯道:“**敢做的事,靖平有什么不敢?上次我一个人杀了十几个鲜卑兵,毫发无伤!咱们两人加起来,杀他二三十个不在话下!”
  杨末豪情满腹:“好!靖平,你我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今日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靖平的声音却低下去:“能与**同死……是靖平的福分。”
  杨末从鲜卑军的兵器架上取了盾牌、长枪、阔刀等物,两人各带了数件兵器。靖平道:“**,你轻功好,你先冲到前面去开栅栏,我在后头掩护你。”
  两人潜行至山口栅栏处,吴军离此尚有一段距离,守卫栅栏的几十个人等了很久未见敌军,已有些懈怠。靖平突入人**,长刀过处,顿时有三四人身首异处。山上嚣声正隆,一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变故,被靖平和杨末一直突到栅栏边。
  阻截的栅栏用整棵樟树做成,上端削尖,又硬又沉,平时也要好几个壮汉才能抬起挪动。而山口这样的栅栏,一共有十层二三十架。杨末试了试,她一个人根本没法抬起来。后面靖平一人挡住十几个鲜卑士兵,也无暇j□j来帮她。
  有这些栅栏在,爹爹的马根本无法过来。她咬一咬牙,蹲下身硬推栅栏。地面一层浮土,栅栏竟被她推动,缓缓移开空出一条通道来。她把第一层两架栅栏推到两边,背后已经出了一层汗,双臂是用力过度的酸疼,但还剩下九层。
  必须推开,必须救爹爹和哥哥们出来。
  推到第五层,身后响起隆隆的马蹄声,大营的援军越来越近了。山上也发现了栅栏处的异变,派人下来围攻。靖平的长刀砍卷了刀口,他从鲜卑兵尸体上重新捡了一把,继续冲入人**奋战。
  推到第七层,靖平已经无力抵挡潮水般涌来的鲜卑士兵。他扫开最前面几人,退到杨末身后:“**,大营的援军来了,我估计前锋有骑兵两千,后面步兵五千以上,大将军就算过了这个口也未必能逃出去。”
  杨末咬牙道:“你已经完全撑不住了吗?撑得住就继续帮我挡着!”
  靖平点头:“是!”左手持枪,右手持刀,迎着新一波的鲜卑兵冲上去。
  推到第九层,她已经能听见身后步兵前进那整齐划一的步伐声。援军点亮火把,旗帜猎猎飘展,延伸出去的开阔山口完全被堵住。她无暇回头去观望,也不能回头,只怕自己一回头,这屏住的一口气就要松懈。
  最后一层了,推开这层栅栏,爹爹和哥哥们就能跃马过来了。
  火光把山口照得亮如白昼。透过山口燃烧的火油和柴堆,她看到冲在最前面的吴军士兵。一骑白马当先,银甲已被鲜血染透,是她最熟悉的身影。她奋力推开最后一层栅栏,冲上去用尽全力喊:“六——哥——”
  但是六郎没有听见,白马被缰绳勒得人立而起,转身一跃离开了她的视线。其后的士兵纷纷跟上,迅速退入幽暗的山谷中。
  背后有人扑上来将她踹倒在地,又拖拽起来,无数把钢刀架在她颈中。
  拓跋竑没有下山追击,穿好衣服退下来向援军走去。他从她面前经过,他低着头神色有些张皇,快步走到援军骑兵阵前,单膝跪下。
  那是谁?让拓跋竑如此害怕,又如此恭敬?
  一片耀眼的火光,马上骑兵们的面容都掩在亮光下,只看到一幅幅招展的军旗,黑底绣着金黄的“慕”字。
  慕容筹,是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投雷的童鞋,两位id都好酷炫的赶脚!
  从此××是路人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 16:23:05
  组团出门抢贞操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 16:33:18
19、第五章 恨来迟 3
  拓跋竑战战兢兢、避重就轻地简述了一番战斗经过。一个飘渺的声音从风中传过来:“我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
  杨末两耳嗡嗡作响,甚至判断不出那是不是咸福,是不是她魂牵梦绕的温柔嗓音。
  拓跋竑来了底气:“末将也觉得其中有异,因此全力抵抗没有放杨令猷逃脱。果然那几个斥候是吴国的细作,还杀伤我军妄想打开栅栏放走杨令猷!幸好元帅及时赶到,杨令猷闻风丧胆,已经龟缩回谷中了!”
  那个飘渺的声音又问:“细作何在?”
  拓跋竑向后挥手:“带上来!”
  她被鲜卑兵拥着推过去,脸扑在尘土里。眼前是密密麻麻树林一般的马蹄,头顶的声音威严而陌生:“你是吴军派来的?”
  这不是咸福的声音。
  她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穿银光甲胄、三十多岁、颌下有髯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坚毅而锐利,是那种久经沙场无数血与火洗礼之后的尖锐,像一把锋利的钢刀,让人一望即胆寒。
  她愣愣地问:“你是慕容筹?”
  他眯起眼,手捋髯须道:“正是本帅。”
  虽然心中惊愕难言,但她立刻就确信了。没错,这才是慕容筹,与爹爹齐名、魏国第一战将、如今连爹爹都被他困在无回岭生死未卜的慕容筹。她怎么会认为咸福那种身娇肉贵、儿女情长、连野菜都不认识的公子哥儿是慕容筹?
  可他不是慕容筹,他又是谁?
  拓跋竑向慕容筹递上帅字金牌,慕容筹左右看了两眼,问跪在地下的杨末:“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昂首回答:“令牌的主人送给我的。”
  慕容筹盯住她片刻,对身边下属道:“细作先押入牢中严加看管,待本帅凯旋后再亲自审问。”
  杨末和靖平被士兵押到一边,慕容筹振臂高呼:“全军随我进谷截杀杨令猷!活捉杨令猷者赏黄金千两,杀杨令猷者赏金五百,校尉以上首级皆可抵一百!”
  **情激奋,马蹄和枪兵跺地连成震天动地之响。慕容筹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太子殿下的谕旨!杨令猷只可杀不可放!”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无回岭西北山口驻军的监狱,只是简易的露天木笼,铁链一锁,连个遮风挡雨的顶棚都没有。半夜里居然又下起雨来,看守的鲜卑士兵也躲到附近的帐篷下去避雨,只剩杨末和靖平两人锁在同一座牢笼中,被雨淋得浑身透湿。
  爹爹每次与慕容筹对决都恰好碰上雨天,而阴雨似乎总是给爹爹带来坏运气。
  杨末抱膝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雨帘很久,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淋到雨,抬头一看,靖平伸展双臂把自己的衣服撑开,架在头顶给她挡雨。他脸上的雨水汇成一条条从下巴流下来,也腾不开手去擦一擦。
  杨末伸手把他推开:“靖平,你干嘛替我挡,你自己都淋透了。”
  靖平立刻又站回来挡着:“靖平是下人,为**挡雨是应该的。”
  杨末站起身来走到笼子边,雨下得很大,顷刻就将她头发打湿。靖平跟过去想帮她遮挡,她挨着笼子只能遮住一半,雨丝透过木笼的缝隙吹到她脸上。靖平急道:“**,你回来一点!外面都是雨!”
  杨末扶着木栏眺望山谷内的火光,这么大的雨,居然都没能把战火浇灭。她缓缓说:“靖平,你不用替我挡。爹爹和兄长们正在那边生死搏杀,我淋这点雨算什么。你又不能替我挡一辈子,连爹爹都不能。”
  靖平颓丧地放下手臂:“是靖平无能……原本以为自己练好了武功,就可以保护**、保护大将军和诸位公子。可是武功再好,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慕容筹只是一个书生,据说连新入伍的士兵都能轻易打败他,可是他却把大将军……”
  慕容筹,即便如今已经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但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时间想起的仍是咸福,而不是刚刚惊鸿一瞥的长髯将军。其实有很多迹象显示他不是慕容筹,他娇生惯养、不辨菽麦,显然是个养尊处优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年轻人;他性情温和柔顺,更不像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铁血将领;他的名与字毫无关联;他的样貌只有二十五六岁,青春年少,而慕容筹已经三十岁了,战场的磨砺让他比实际的年龄更显沧桑,风流倜傥儒雅俊美的探花将军只是少女们天真的幻想罢了。
  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她竟没有在意,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就是慕容筹。现在真相大白,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他不是爹爹最大的敌人,不会成为她的杀父仇人。
  咸福是不是慕容筹,咸福到底是谁,她和咸福有没有未来,这一切在爹爹的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她只希望爹爹和哥哥们都能安然归来,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都不足惜,更何况是其他。
  天光透亮时雨停了,两个年纪较大的士兵来换班看守,见牢笼旁没有人,把躲进帐篷偷懒睡着的新兵拖起来:“这是元帅亲自吩咐严加看管的吴军奸细,你们俩居然不好好看着去睡觉!要是被犯人跑了,回头元帅来提人审问交不出来,咱们都得挨罚!”
  新兵打着哈欠满不在乎地说:“这么粗的铁链条锁着怎么跑得了。再说元帅哪有功夫管这些小事,转头就忘了。挨罚我也不怕,都已经沦落到来看管俘虏了,再罚难道开除我军籍?那倒正好,我就直接回家和爹娘团聚了!本来指着从军立功混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现在倒好,围剿敌酋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让我们去,还有什么指望!”
  军营里的人几乎都跟着慕容筹和拓跋竑进谷了,只剩老弱病残留守。老兵也忿忿道:“杀一个吴国的校尉就能领黄金百两,一辈子吃喝不愁了!这等好事都轮不上咱们,这兵当得真窝囊,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新兵道:“要是能活捉了杨令猷,那就是一千两黄金!哎呀,是不是可以买个几十亩地、养七八个小老婆了!”
  几个人都猥琐地笑起来。老兵笑话道:“就你这小样儿还娶七八个小老婆,女人的肉味儿都没闻过吧?”
  新兵嘿嘿赔笑。老兵又道:“这个你就不用想了,杨令猷哪那么容易活捉。这笔赏金谁都没捞着,老子心里还舒服些了!”
  新兵忙问:“什么?不是说杀了也有五百金吗?难道让杨令猷跑了!”
  靖平一直留意着他们的对话,听到此处不由竖起耳朵。
  老兵道:“你还不知道?刚刚前线的快马传回来的消息,已经送到大营了,太子殿下正往这边赶过来,亲自来迎接元帅凯旋呢!杨令猷这老儿也是块硬石头,谁都拿他不下。他还有五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杀到最后就剩他们几个人,还足足撑了半个时辰,四死一伤,我们的人才近得了杨令猷的身。元帅心怀仁义想劝降杨令猷,姓杨的老儿誓死不降,横剑自刎而死,这五百一千的赏金都落了空,真是可惜啊!”
  靖平心中猛地一落,转头去看杨末,只见她双手握着牢笼的栅栏,十指扣进木栏中,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他失声叫道:“**!”
  新兵忽然道:“你们听,山那边是不是有马蹄声?是不是元帅提着杨令猷的人头回来了?快走快走,咱们也看看去!”
  老兵呼喊不及:“你们这就走啦?还要看管犯人呢!”
  新兵一边跑一边回头嘻嘻笑道:“不是轮到你们俩换班了吗?好好看着别让犯人跑了,小心回头元帅罚你!我们先走啦!”
  老兵气得顿足:“兔崽子溜得倒快!老子运气真背,连看热闹都赶不上趟儿!”
  同伴劝他道:“有什么好看的,打了这么多年仗死人见得还不够多吗,什么英雄豪杰的脑袋砍下来还不都是那个血糊糊的样子。”
  老兵仍不甘心,总觉得自己吃了亏,骂骂咧咧地转回头,就见木头笼子里两个吴国的奸细,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上。其中那个矮个儿的,身材纤弱,肤色白净,虽然目光空洞脸色吓人,但仍看得出长相清秀俊俏……
  他盯着杨末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低声问同伴:“你看那个人……”
  靖平发现他们俩在对杨末指指点点,神色异样,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淋了一晚上雨,面上乔装都被洗去,露出其下少女白嫩的肌肤,头巾在争斗中散落,一头青丝半散在肩上,怎么看都不像个须眉男儿汉。他暗叫不好,急忙去遮掩杨末的容貌,但她只是定定地站在木栅栏边,纹丝不动。
  两个老兵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近来:“是个女人呢,还是年轻水灵的小姑娘!刚才那俩小子果然毛没长齐没眼色,活生生的小妞儿摆这儿他们就睡过去了,活该!老天有眼,没让咱上阵立功,还给点甜头补偿!”
  杨末盯着他俩,看他们渐渐走近,突然露出一抹妩媚怪异的笑容:“是啊,我是女人,你们才发现吗?”她撩开散乱的头发,露出纤细秀美的脖颈,甚至还故意把领口扯开了一点。
  靖平大骇,低声道:“**!你干什么!”
  老兵色心大起,疾步走上来伸手越过栅栏向她脸上摸去。她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他们一臂够不着的地方,笑得愈发娇媚惑人:“有本事你进来呀。”
  老兵隔着木栏向前探了一下,手指将将从她下巴那里掠过,好像摸到了一点,又好像没摸到,更让他心痒难耐。他还算没有完全色迷心窍,对同伴道:“你,拿刀过去看着那个男的,一会儿我换你!”
  同伴不服:“这么小的姑娘,说不定还是个雏,凭什么你先呀!”
  老兵踢了他一脚:“有女人就不错了,你还挑先来后到!那我去看着男的,你先来,悠着点别把小姑娘折腾坏了!”转到靖平那一侧,拔出刀来穿进木栏架在他脖子上。
  靖平已经明白杨末要做什么,往后退了一点,任那钢刀虚虚地搁在自己颈前。
  那名看守士兵立即去找来牢笼钥匙打开铁链。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根本毫无戒心,两眼放光地向她扑过去,手摸到她的脸颊,肌肤细嫩光滑,他猴急地捧住她的脸就要亲。
  说时迟那时快,杨末微微侧身,从他腰间抽出佩刀,反手横刀在他脖子里一抹。那名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血溅五步成了刀下亡魂。另一边靖平也同时动手,拉住老兵伸进来的胳膊将他卡在栅栏上,另一手扣住他的脑袋一扭,颈断而亡。
  杨末用鞋底蹭去刀上血迹,冷不防靖平冲过来,用袖子猛擦她的脸,连擦了好几遍。杨末躲闪不及,连道:“好了好了,我脸上没溅到几滴血,不用擦了。”
  靖平却还不停手:“刚才那个混蛋是不是亲到你了?亲了哪里?”一边用袖子反复擦她脸颊。
  杨末推开他道:“我没注意。就算亲到又怎么样,人都死了。”
  靖平忿忿道:“**金贵玉体,怎么能让这种臭男人随意玷污!一刀结果算便宜了他!”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这个。”杨末低头去解士兵身上的刀鞘,“快帮我把尸体藏起来,军服扒下来咱们换上。希望衣服上没溅到血。”
  作者有话要说:  
20、第六章 归去难 1
  夜里刚下过雨,营中士兵大半跟随拓跋竑出战,剩下的又都听到得胜的消息跑出去迎接,四下无人。靖平帮杨末把两名看守老兵的尸体拖到隐蔽处用乱草杂物盖住,换上他们的军服混入其他士兵之中,跟着人**向谷口慢慢挪去。
  谷中的马蹄行进声渐渐近了。身边年轻的士兵喜气洋洋地探头张望:“元帅真的杀了杨令猷?听说这个吴人可厉害了,长得三头六臂,几百个人围攻他,打了半个时辰把他的手臂脑袋都砍了,最后才抓住的!不知道元帅有没有把他的尸身带回来,我也看看怪物长啥样!”
  旁边的人纠正道:“哪有人三头六臂,是他的几个儿子在左右护卫,被元帅杀的杀俘的俘全拿下了!有一个活捉的,待会儿说不定还要当众斩首振奋军心!全尸不知道能不能见着,首级是肯定要带回来献给太子报捷的,回头还要拿石灰封了带回上京献给皇帝陛下!”
  年少的士兵雀跃道:“这么厉害!姓杨的一家都被元帅剿灭了,以后咱们是不是再也不用打仗啦?”
  同伍道:“瞧你这点出息!吴国没了杨令猷,元帅挥军南下谁能抵挡?把他们的都城洛阳都打下来,给陛下当行宫冬天去避寒!听说洛阳遍地是黄金,吴国皇帝住的宫殿屋檐上镶满宝石,比前朝亡国皇帝在南京留下的离宫还要奢华!”
  靖平一直紧紧扣着杨末的手腕,她听到这些话时握紧了拳头,几乎要从他掌中挣脱。他攥得更紧,压低声音凑近她道:“**,这里全是人,我们两个抵挡不住的。过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忍住,不能轻举妄动。”
  杨末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爹爹和哥哥们惨死,杀父仇人就在眼前,我就算要死,也要先割下仇人的头颅!”
  靖平忙道:“三军中取敌首谈何容易,就算侥幸得手,你我也要葬身于此。”
  杨末道:“如果能手刃仇人得报大仇,区区一命算得了什么。爹爹和兄长们都死了,我本来也不打算活着回去。你要是害怕了,你就躲一边儿去!”
  靖平低声道:“并非靖平贪生怕死,但你听到他们说没有,大将军的尸骸还在慕容筹手中,你忍心让你爹的骨骸流落异乡、被当做战利品呈给魏帝供人亵渎?还有一位公子活着被俘,除了大郎,他就是杨家唯一的男丁了!咱们两个冲上去刺杀慕容筹,左右就是一死,杀身成仁固然容易,但要活下来夺回大将军的尸骨、救下被俘的公子却艰难万分!比起舍身报父仇,让父亲尸骸回乡入土为安、保住杨家血脉才是大孝。你想想家中的夫人,她已经失去丈夫和四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你还要她五子一女尽丧、只留长子长女送终?”
  杨末被他说得稍稍冷静:“靖平,还是你沉得住气。我得先把哥哥平安救下来,然后再说报仇的事。还有爹爹的遗骸,我也得夺回来送回家乡去。”
  靖平道:“就凭我们两个人,如何在万军之中救下公子、夺回遗体?就算救下了,这么多人围着,如何安然脱身?要不趁现在还没被发现,回营去报信搬救兵?”
  杨末摇头:“不行,刚才那人说了,他们也许马上就会杀俘虏祭旗,回去求救肯定来不及。让我想想……”
  靖平道:“要想出奇制胜,只有兵行险招。慕容筹武艺不精,如果我们能靠近他将其劫为人质,能不能换得公子脱险?”
  慕容筹带领的军队已经接近山口,前方的士兵停下来列队迎接,不再前进。杨末和靖平为了不引人注意,一直跟在队伍末尾边沿,就被堵在了最后方。周围其他人都不动,他们若再往前挤就显得格外醒目。这样一来就算慕容筹走到最近,距离他们也隔着几百号人十多丈的距离,再好的轻功也没法从这么多人头顶上飞过去擒下马上的慕容筹。
  杨末道:“慕容筹身边众军围绕无法靠近,还有诸多武将拱卫,得想其他办法。”
  这时远处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传令兵举旗高呼:“太子殿下銮驾将至!肃清道路!”
  堵在山口迎接的留守士兵立刻向两边退开,留出中间一条三五丈宽的通路。杨末和靖平正在中部,从中一分刚好在通道边上,太子的车驾将从他们面前经过。
  杨末看此情形计上心来。慕容筹被人**阻隔,身边又有众多武艺高强的将领,而且她对降服这样的人并无把握,谁知道刀架在脖子上他会是什么反应;而魏太子只是个乳臭未干养在深宫的毛孩,身份金贵,谁敢拿储君的性命开玩笑,作为人质显然比慕容筹更合适。
  等太子的车驾驶近,她更在心中庆幸天助我也。或许是因为大营精兵随慕容筹倾巢而出,也可能是大获全胜后喜出望外大意轻敌,魏太子的随行扈从居然只有四五百人。车前驷马并驱,辇宽近两丈,从人**夹道中经过,左右两边只能排布少量卫兵,其余都分散在前后,是动手的好时机。
  她转头去看靖平,向太子车辇来处努努嘴。靖平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点了点头。
  慕容筹也得到了太子驾临的消息,大军停在山口另一侧等候,前排的将领纷纷下马准备接驾。山口处昨天用来防御的陷马坑、栅栏、铁刺等物都被清理干净,用作报捷献俘表彰的场地。当先一辆马车停在路中,车上竟然驮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其后才是若干囚车,关押俘虏的吴军将领。
  靖平在杨末看到那口棺材时,感觉掌中的拳头又握紧了。他目力耳力都超乎常人,已经在囚车里扫了一遍,连忙说:“我看到了!左起第三辆囚车里,穿银甲的那个,是六郎!”
  杨末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吸引过去,看向左三的囚车。车里的人穿一身银甲,头盔失落,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确实是她昨天所见六郎的装束。昨日与六郎惊鸿一瞥,她以为从此就是永诀,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心中不由泛起劫后余生的喜悦;但又想到其他诸位哥哥都已丧命,尤其是和她最亲近的七郎,本是平安留在后军,要不是因为她献计根本不会以身犯险,等于是被她害死,心头又被愤怒悲痛掩盖。
  活着的是六哥,总算还活了一个,否则让她以何颜面回去见才刚刚新婚三天就送夫上战场的六嫂。即便只是为了娇弱的六嫂后半生有依,她也必须把六哥救回去。
  魏太子的车驾已到百丈之外,车辇四周列成方阵环卫的士兵发现前面通道变窄,开始变换阵型。当先的枪兵快步急行,横枪把围在路边观望的士卒向两边推:“让开让开!后退!不得阻碍太子乘舆!”
  杨末和靖平就在队伍末尾,立刻被推得后退,中间三丈宽的道路扩到五六丈。如此车辇经过时,两边可以护卫十来列士兵,想接近就难了,杨末的计策眼见就要失效。
  枪兵往前推进,但前方人多,山势收拢道路确实也窄,实在无法扩充,就地站住持枪立正,铸成一道人墙。
  太子车驾不多时就到近前,从杨末面前经过。车辇四周挂有湘帘,隔着帘子只能看到一道影影绰绰坐着的侧影,玄色冕服,头带冕旒,应是太子无疑。而她和车辇之间,还隔着六列共计数十名卫兵。
  杨末心中焦急,探向前方张望。如果能到山口附近,那里宽仅两三丈,就可以实施她的计划,而且离爹爹的棺椁和俘虏很近,少了中间这一段路的变数,更加有利。
  这么转念的功夫,车辇已经从她面前过去了。她急中生智,躲在人**中振臂高呼:“太子亲自来犒赏元帅了!元帅威武!太子千岁!”同时把人**往前推搡。
  士兵们正当士气激昂,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元帅威武!太子千岁千千岁!”一边跟在车驾后面也向山口涌去。
  车上的人听到这声音猛然回头,但视线被湘帘阻隔,只能看到四周密密麻麻涌动的人潮,呼喊声渐渐合成一股口号,回荡不绝。
  杨末和靖平趁乱钻到车边,一直紧跟车辇。到距离山口三十丈的地方时,马车停了下来,那厢武将们已经纷纷跪下,准备迎接太子銮驾。车两旁的士兵们也随之下跪,以头叩地,连侍卫都持枪单膝跪地。
  内侍卷起湘帘,太子弯腰从车上走下来。
  就是现在!
  杨末和靖平从人**中旱地拔葱一跃而起,仍然是靖平掩护,杨末上车劫人。所有人都跪着,等听到声响抬头时,杨末已经跳上了车。她一脚踢开那名试图以身护主的内侍太监,手中短剑向太子要害递去。
  与她事先以为的不同,魏太子并不是年纪尚幼的少年,而是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他站直身体时,她需抬起手才能把剑指向他颈中。
  他在她面前挺直了腰,抬起头。
  七彩玉珠冕旒下,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短剑停在了他面前半尺处。
  咸福……
  一瞬间种种思绪和念头潮水一般齐向她脑中袭来。初次见面时,他身穿黄金甲胄,马鞍宝剑上珠玉琳琅;他养尊处优,缺乏生活常识,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他有元帅的金令,可他却不是慕容筹;他说他的父亲有许许多多姬妾子女,母亲教导他生在那样的家庭便不要有儿女情长;他说他的婚姻不由自主,还说纳一个汉人女子会得到众多汉官支持;服侍他的下人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甚至当着面要给她换衣服……
  一切不寻常的地方,如今都有了解释,因为他就是魏太子。
  就连他的表字,咸福,他说是母亲所起,父亲觉得太平常,取名时另改别字。她第一次听觉得耳熟,其实就像慕容筹字智用一样,她并不是不知道,而是当时没有留意,之后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万国徕臣,四夷咸服。
  魏太子宇文徕,字咸服。
  “是你……”她喃喃道,手中的剑再无力向前递。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一闪神的停顿,没有立即劫住太子,四周的卫兵立刻蜂拥而上。靖平挥刀荡开四五支向他刺来的枪尖,回头喝道:“**,你发什么愣!快动手啊!”
  咸福的惊讶显然不亚于杨末,他失声喊了一句:“末儿!你怎么在这里!”他扫过一眼她的装束和手中刺向自己的短剑,以及她身后奋力厮杀格挡的靖平,心下便立刻了然。
  杨末定定地望着他。玄衣纁裳,九章九旒,皇太子的衮冕服制,昭示着他毋庸置疑的身份,和对此次慕容筹获胜献俘的重视。昨天她刚刚庆幸过他不是慕容筹,不会成为她的杀父仇人,今日幻想就被生生打破。他只是挂名的元帅,但慕容筹的重大军令依然要向他报备,狙杀爹爹是慕容筹的计谋,也是他们甥舅二人的一致意见。她还记得昨天慕容筹进谷前说的话,他说:“这是太子殿下的谕旨,杨令猷只可杀不可放!”
  仿佛一个不幸的诅咒,从她看见他盔甲下的脸、心中一动没有砍下去的那一刻开始,如今绕完了一个圈,应验在她父亲和兄长们身上。
  脑中似乎过了千万年之久,其实只不过是瞬间。车前的侍卫、两边的士兵、远处的将领、山上的弓箭手,立即都把武器指向了这两个单枪匹马不自量力的刺客。
  一支利箭从侧后方飞来,嗡嗡的破空声,她毫不知觉。箭从她的后背射入,前胸透出,力道冲得她向前踉跄了一步。她并未觉得很疼,低头一看,那支箭正好穿过她的旧伤口,露出带血的铁簇箭尖。
  山上的弓箭手见未能射中她要害,立即张弓搭箭欲再补射。咸福冲他们大吼:“住手!全都给我住手!”但是隔得太远哪里听得见。情急之中他飞身往前一扑,广袖张开将杨末拥进怀中,牢牢挡住。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投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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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六章 归去难 2
    熟悉的温暖怀抱,宽阔、坚实、温柔,就连伤的地方也和上次一样,让她恍惚有种时光倒流昨日重现的错觉。
  然而睁开眼,面前依然是晃动的七彩旒珠,五爪金龙在肩,并不是那身与他的身份气度并不匹配、却叫人心生暖意的粗布麻衣。而稍稍转过去头,空地上一字排开的囚车,六哥已然发现了她,目眦欲裂地大喊她的名字;旁边马车上,孤零零一口漆黑的棺木,这已是战场上对敌方首领的极大尊重,至少爹爹没有身首异处,没有曝尸荒野,还有一口薄棺收敛;其他将士则没有这样的待遇,棺木旁那些血迹斑斑的木箱,装的是战死诸将的首级,其中也许就有二哥、四哥、五哥,和昨夜刚刚与她分别的七哥……
  靖平一人双拳难敌四手,被几十名枪兵围攻,密密麻麻的枪尖织成一张巨网,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枪缝里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绝望的嘶吼传出来:“**!”
  咸福紧紧抱着杨末,用身体挡住指向她的刀剑。弓箭手怕误伤了他,只得全都停手。
  他已经隐隐明白她的身份,但仍不敢相信:“末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喃喃重复一遍,扶着被箭矢贯穿地右肩,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车下的侍卫立刻想要上来擒拿,被咸福厉声喝止:“不许伤她!”
  慕容筹等人已经围到车前,他率先跳上车来,手握剑柄站到杨末和咸福之间,见她右肩受伤、手中短剑落地,确认她已无力袭击,才用只有车上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咸服,你认识她?金令是你给她的?她是谁?”
  她是谁?这也是他想问的,但又不敢问出口,只怕那结果太过残酷,鲜血淋漓。
  围击的将士们被慕容筹止住,剑拔弩张却肃静无声,只听到囚车里六郎声嘶力竭地大喊:“慕容筹!有什么你都冲着我们杨家的男儿来!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末儿,你为何还要回来!末儿!”
  慕容筹对下属道:“把杨行艮带过来。”
  这话让杨末猛然回头,看向囚车里的哥哥。士兵打开囚车,用铁链麻绳将他反剪双手五花大绑,押到慕容筹和咸福面前,踢他的膝盖想逼他跪下,他绷直双腿硬挨了几脚,就是不跪。
  杨末疑惑地喊了一声:“六哥?”
  两个字顿时让他泪如雨下:“末儿,是我,我是七郎。”
  他是七郎,却穿着六郎的盔甲,那么死的就是六郎。她脑中顿时闪过六嫂的面容,娇美柔婉的新娘,却扇时满堂宾客都为她的美貌喝彩,赞叹六郎娶得如此美艳的娇妻。她和六哥脉脉对视时,即使是当时情窦未开的杨末也看得怦然心动。然而才过了三天,她只和燕尔新婚的夫君厮守了三天,就成了新寡未亡人,再好的青春红颜都要在独守空闺的后半生中悄然枯萎。
  不仅六嫂,还有寡言本分的二嫂、善解人意的四嫂、心直口快的五嫂,她们嫁过来时她还小,是嫂嫂,更像长辈,关照她无微不至,对娘亲孝敬恭顺,但是与丈夫聚少离多,甚至没有儿女……
  没有儿女也好,否则只会再多几个失怙孤寡。像娘亲,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六子二女,御赐诰命,多少人啧啧称羡的好福气。但是一夕之间,她就失去了相伴一生的丈夫,还要看着四个儿子比她先入土。
  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两个人,所谓亲善吴国的主和派,骠骑将军慕容筹,和……魏国太子宇文徕。
  靖平也被擒下,绑缚到七郎身边。慕容筹问:“杨行艮,这两个人你可认得?”
  七郎昂首不语。慕容筹又追问:“此女是谁?是否你杨家亲属?”
  七郎不答,杨末轻笑一声,缓缓道:“没错,我也姓杨。”
  她回答慕容筹,眼睛却看向咸福,眼光里空洞洞的让他对不上她的视线。
  “家父名讳,上令下猷。我次兄杨行兑,四兄杨行震,五兄杨行巽,六兄杨行坎,一家五口命丧汝等之手。此血海深仇,为人女、为人妹者若不能手刃仇敌,我杨末誓不为人!”
  她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光,像出鞘的刀剑,刺痛他的双眼。他还记得初见她时的对话,“我爹爹是个戍守边防的老兵,不过在我心目中他是个顶天立地不世出的英雄”,“我有六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一母所生”,“我还没有起名,末儿只是家里人这么叫,因我在家里排行最末”,“我们家和别人家比,是没有那么富贵高华,但是一家人和乐亲近,这是谁也比不了的”。
  原来那个戍边的老兵,就是杨令猷。她是父兄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感情深笃,可他们却死于他手。
  离得最近的拓跋竑嗤笑道:“山穷水尽还口出狂言!既然你是杨令猷的女儿,送上门来正好,今日和杨行艮一并砍了祭旗,再攻入雄州诛杀杨行乾,姓杨的一家就彻底拔除干净了!”
  只有慕容筹略知其中曲折,低声试探地询问道:“咸服,你说呢?”
  咸福盯着杨末双眼。就在十几天前,也是这双眼睛,怯怯地、含情脉脉地、娇羞而又大胆地看着他,口中吐出让他意乱情迷的词句;然而现在,那里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情意的痕迹,只有决绝的恨意。
  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再也无法挽回弥补。
  他张了张嘴,第一下没有发出声来,停顿了片刻才涩声道:“放她走。”
  慕容筹道:“可她是杨令猷的女儿……”
  “放她走。”他又重复了一遍,“她只是杨令猷的女儿,又不是儿子,别让人笑话说我们连孤寡弱女都不放过。”
  杨末却不领情,更听出他言下之意,挡在七郎面前道:“你要想杀我七哥,除非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咸福低声道:“末儿,你快走吧,别逼我……”
  “谁逼你?宇文徕,我从没觉得自己是根葱,以为你对我说过几句做不得准的承诺,就能从你这里讨得什么好处。要我丢下哥哥自己逃跑,这种事我做不出来,要杀你就连我一起杀好了。”她笑了起来,那笑容看在他眼里分外刺目,“反正我们家的人你已经杀了五个了,再多杀两个也不算什么。”
  她叫他:宇、文、徕。
  ——母亲为我取字咸福。
  ——咸阳之咸,福泽之福?咸福……你母亲一定很疼爱你。
  ——以后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咸福,这两个字多少次从她娇美的唇舌间柔柔腻腻地吐出来,让他心旌摇荡、情难自已,将那吐息和红唇一齐纳入口中,辗转厮磨。他想再听一次,都成了痴人说梦。
  七郎急道:“末儿,别做傻事。我这条命本就该送在战场上,要不是六哥……能多活一个是一个,家里还有娘亲、大哥大嫂,他们最疼爱你。哥哥们不能再侍奉娘亲尽孝,以后就靠你……”
  杨末冷笑道:“娘亲如果知道我是因为那种龌龊的理由活下来,一定宁可我死了算了。”
  咸福往后退了一步。分别之前那一夜,她还乖顺地缩在他怀中,热情而大胆地说:“我现在就想对你做这些事。”“我自己愿意的,不算你犯错。”“我遇到了你,和你做这些事,便是把你当作夫君看待。”
  那时以为即使因为国仇门第不能长厢厮守,至少两情相悦,回忆起来只留美好的印象。但是一转眼,情势逆转,就成了不堪的过往、龌龊的理由。
  慕容筹道:“太子殿下仁厚,念你是一介女流不愿伤你性命,别不识抬举,还不速速离开!”
  杨末站在七郎身前没动,咸福也一直盯着她,二人僵持不下。
  一旁靖平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对咸福和慕容筹恳求道:“素闻慕容将军宽厚仁和,太子殿下是一国储君,必也有圣人的胸怀德度。我家大将军一生戎马,虽与将军各为其主多有敌对,但军人保家卫国的忠肝义胆都是一样的。如今胜负已定,求太子和将军看在我家大将军年事已高、家中只剩妇孺孤寡的份上,归还大将军骨骸,让**送回家乡安葬。”对二人叩头不止。
  杨末怒道:“靖平!男儿膝下有黄金,怎可屈膝向敌酋下跪!”
  靖平道:“**,靖平只是一个奴婢下人,膝下没有黄金。”又继续恳求慕容筹和咸福:“殿下、将军,我家大将军年过花甲,孙辈只有大公子膝下一个孙女,连个继承香火的孙儿都没有。大公子夫妇年已四旬难再生养,七郎就是家中唯一的血脉。绝人子孙非仁义君子所为,七郎年仅二十尚未婚配,在军中也只是后勤的从八品小将,无足轻重,求殿下和将军怜悯体恤,放过七郎一命!”
  杨末恼恨他如此低声下气地求敌人,但事关七郎的性命,她不能拿哥哥的命争意气,只好闭口不言。
  七郎却是血气方刚的火爆性子,哪能受得了委曲气,慨然道:“人固有一死,我杨行艮死在战场上,即便未能建功立业也是死得其所,绝不会向敌人摇尾乞怜!”
  靖平一向对主人恭敬顺服从不僭越,这时却沉下声呵斥七郎:“无后为不孝之首,你身为家中唯一青壮男丁,轻言生死让祖宗父母断子绝孙,把孝义置于何处!”
  七郎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尽忠报国战死沙场不能全孝道,到了地下祖宗也不会怪罪我。”
  靖平道:“你战败被俘长敌声威,算什么战死沙场,早就尽不了忠了!不说家中高堂老母尚在,你就看看身上的盔甲,是不是六郎让与你穿着?到头来还是让人砍了头祭旗壮威,扪心自问,对得起你兄长遗志否?”
  说起战死的六郎,七郎似乎想起了伤心事,气势颓丧低下头去。
  杨末听他俩来回几句,心下已转过无数念头。靖平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先救下七郎,因此忍气吞声也值得。她转头去看咸福,他一直神色凄迷地望着她,要不是这一身储君的衮冕、眼前被擒的七郎和靖平、四周重重包围的鲜卑士兵,真要让她以为还是身处山中,被他深情款款的眼神迷惑。
  她压住心中翻腾,冷声道:“你给我元帅金牌,也曾向我许下重诺,我不指望你一言九鼎言出必践,只以此换我七哥一命,你答不答应?”
  咸福凄然道:“末儿,我不知道他们是你父兄。我如果早知道,就不会……”
  杨末打断他道:“那你现在知道了?你到底放不放我七哥、归还亡父亡兄尸骸?”
  慕容筹轻轻喊了一声:“咸服……”他自幼习文,本就是个宽和的人,对杨公也有敬佩相惜之感,听了靖平一席话面色已有缓和,但自己毕竟是魏将,不好开口为对方求情。
  咸福与杨末对望许久,站直身扬声道:“我朝自文帝起尊崇儒术,以仁道治国。绝人子孙有损阴德,实非仁君之举。即便是大逆不道罪诛九族的不法之徒,法理也不会伤及妇孺幼子。杨老将军虽身在敌营,但德威令人敬佩,孤不忍其绝后,特赦其一子一女免死,还归老将军骨骸,遣送故土安葬。”
  此言一出,众军哗然,尤其是拓跋竑最为不服:“殿下怎么能放过杨令猷的儿女?这不等于放虎归山吗?”
  慕容筹抬起手道:“太子宅心仁厚,宽以用刑,此乃我大魏臣民百姓之福。”
  慕容筹在军中声望极高,人人敬服,他开口为太子说话,地下喧闹的士兵立刻安静下来,只有拓跋竑仍不买账:“殿下仁厚,只需对我大魏的子民仁厚即可,为何慷慨到吴国人身上去?对敌人心软不就是对自己人残忍吗?”
  慕容筹站在车上俾睨他道:“拓跋将军,平时我的命令你爱听不听也就罢了,殿下是未来的天子,他的话你也要违抗么?”
  拓跋竑被他的威严震慑,更兼心虚,低头跪下对咸福拜道:“臣不敢。”
  慕容筹命令侍卫:“给少将军松绑。”
  七郎和靖平一得自由,立刻一左一右护在杨末身边。三人肩背相依,在虎视眈眈的众军环绕下走到驮运棺木的马车旁,结果车夫手里的马鞭跳上车辕。
  三个人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吴军军营,但脱险前还是要谨慎稳重,不能在敌人面前输了气势。靖平扬起马鞭,赶着马一溜小跑,经过咸福身边时,被他抬手示意停下。
  咸福走到车前。杨末被七郎和靖平护着坐在中间,隔着马匹和车辕,他只能在一丈之外仰头看她。他的声音也和上次分别一般,听似平静,却只是将太多情绪暗涌掩盖在表面之下:“末儿,这次我不能派人送你了,你……一路小心。”
  杨末背靠父亲的棺椁,她的语调也和那棺木一样坚硬冰凉:“你放心,只要你和慕容筹还活着,我一定不会死。”
  马匹被缰绳勒住,不耐地喷气刨着蹄子。咸福往后让开一步,靖平立刻扬鞭赶马,从人**中飞驰而去。
  一气跑出去十来里地,确信魏军不会反悔追上来,七郎才问杨末:“末儿,你怎么认识的宇文徕?”
  杨末直视前方,神色冰冷:“我宁可从未认识过他。”
  她的神情让七郎感到陌生,这不是他那个活泼好动、调皮精灵的小妹妹。他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沾满血迹的六郎的盔甲,也沉默下去,无心再问。
  作者有话要说:  
22、第七章 春闺怨 1
  元熙十七年的冬季,吴朝经历了建国近百年来最大的危机。
  秋九月,北面鲜卑宇文氏建立的魏国藉由一次边境小冲突,发兵十余万压境,由魏太子宇文徕挂帅,魏国名将、太子的舅舅慕容筹副之,吴朝派出辅国大将军杨令猷迎战。本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边境战役,不料杨令猷中计被围无回岭险地,苦战多日未能突围,被鲜卑军前后夹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自刎殉国。
  无回岭一役,不仅一代名将陨落,仅六品以上的武将就有二十三人战死。杨令猷一家更是几乎灭门,四个儿子阵亡,仅远在雄州的大郎杨行乾和年纪最幼、资历最浅的七郎杨行艮幸免。
  元帅战死,令本就重文轻武、兵力不盛的吴军雪上加霜,吴国再无能与慕容筹对抗的将领。鲜卑铁骑如猛虎下山,势如破竹,将吴军打得落花流水,一路南撤,战线一直拖到黄河北岸大名府附近,距离吴国都城洛阳仅八百里。
  洛阳以北一马平川,八百里对鲜卑骑兵来说就是三四天的路程。越过黄河天堑,洛阳再无险可守。而时下正值冬季,黄河只要一结冰,人马随意过河与平地无异。
  帝都洛阳笼罩在亡国灭族的恐慌气氛中,甚至有人劝吴帝放弃洛阳巡幸江南避难。然而就在此时,本可以挥军南下直指洛阳的鲜卑军却停下追击的步伐,驻守在大名府以北,派出使臣到洛阳递送国书,表示愿意接受之前吴国提出的求和请求,休战和谈。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让颓靡绝望的吴国君臣绝处逢生,喜出望外。吴国主战的杨令猷及其嫡系都已战死,主和声浪空前高涨,多次遣使求和都石沉大海,如今终于有了回应,立即派出使团前往大名府议和。因鲜卑军的统帅是魏太子宇文徕,吴国不敢怠慢,请出年过七旬德高望重的宰相张士则亲率使团北上谈判。
  当然,这些都是杨末和七郎护送父兄的遗骨回到洛阳之后又过了月余才发生的事了。而对于新婚不久回娘家归宁的六娘杜吟芳来说,则要更加久远。
  吟芳的母亲身体不好,每逢季节交替时都要到郊外的别业休养。六郎新婚三日仓促上战场,都没来得及陪吟芳回门,杨夫人和大娘深感歉意,便嘱咐吟芳归省在家多陪陪母亲,也免得她在婆家觉得孤单。正好吟芳的妹妹茉香在宫宴上被淑妃看中,赞她才貌双全,有意选为燕王孺人,入宫前要准备许多东西,吟芳这段时间一直陪着母亲妹妹。
  茉香今年十三岁,和燕王同年,但女孩儿发育得早,已经快和吟芳一般高了。小姑娘活泼爱动坐不住,姐姐绣活又做得好,就把嫁衣锦被鸳鸯枕那些一股脑儿丢给姐姐,自己跑去看不知什么神神秘秘的书籍画册。
  天气转冷,吟芳最近总觉得身体犯懒,坐在院子里太阳底下绣了一会儿便连连打哈欠,还像老人家似的时不时捶腰。杜夫人问她:“你这是怎么了?身子骨比我还耐不住坐。”
  吟芳说:“我也不知道。上半年给自己绣嫁品,一天坐七八个时辰也不觉得累,现在坐上半个时辰就必须起来走走,不然就越来越想躺着。”
  茉香从屋内探出脑袋来说:“上半年你是给自己绣,满心欢喜想着就要嫁给如意郎君了,当然不觉得累;现在是帮我绣,肯定在想:这个懒虫茉香,凭什么我要帮她绣呀,偷个懒好了!”
  杜夫人笑她:“你也知道自己是懒虫!吟芳,别的你帮她也就算了,那枕头上的戏水鸳鸯,一定得留着她自己来。”
  吟芳道:“我知道,鸳枕需得亲自动手、心意诚挚,日后才能与夫君琴瑟和鸣、恩爱久长。”
  茉香嘟起嘴道:“绣个花还要心意虔诚,我又不像你和姐夫,婚前早就认识、两情相悦,当然心诚。我都不认识燕王,想喜欢他也喜欢不起来,怎么个心诚法?”
  说起新婚的丈夫,吟芳满心甜蜜。这时婢女送来参汤,杜夫人问:“吟芳,这山参鸡汤最是补气益元,你既然体虚易累,要不要也喝一点?”
  吟芳闻见鸡汤味道皱了皱眉:“算了,我没有胃口。”
  茉香正趴在窗台上看书,忽然灵光一现,问道:“姐姐,你最近胃口欠佳、疲劳易乏,是不是有身孕了?”
  吟芳被她问得面颊一红:“哪有那么快。”
  杜夫人仔细一想,也觉得茉香有理:“吟芳,你回来陪我也一月有余了,是不是月信一直没来?上次是否还是出嫁前?”
  吟芳道:“未嫁时也常有推迟……我跟六郎在一起就三天,不会那么巧的……”
  茉香却举起手中书册高声念道:“人有强弱,年有老壮,各随其气力……故男子十五,盛者可一日再施,瘦者可一日一施;年二十,盛者日再施,羸者一日一施……姐夫正好二十,练武的人体魄强健当属盛者,一日再施,三日六施,怎么没有可能?”
  吟芳听出她读的是《素|女|经》中的字句,不由俏脸飞红:“你……怎么小小年纪就去看这种书,还堂而皇之朗读出来!害不害臊!”
  茉香嘻嘻笑道:“娘亲你看,姐姐害羞了,一定是被我说中。姐姐和姐夫新婚燕尔就要离别,说不定一日不止再施,还要三施、四施呢!”
  吟芳被她说得满面通红,站起来想去打她,茉香笑嘻嘻地躲开了。吟芳跺脚道:“娘亲,你看她!小小年纪不学好,脸皮这么厚!”
  杜夫人见怪不怪:“书是我给她看的,哪个姑娘出嫁前不得学学这些。这里就咱们娘仨,又没有外人。为人妇者迟早要懂的,你都已经嫁人了还这么怕羞。”
  吟芳红着脸道:“那、那也太早了,香儿才十三岁,不是十八岁才成婚吗?”
  杜夫人叹道:“十八岁正式成婚,但十五岁就该送进宫去学礼仪,以后咱们想见她、想再教她就难了。她又不像你,嫁得个对你一心一意的夫婿。燕王将来虽然不会继承大统,但也是个亲王,光是这次就选了一妃四孺人,加上陪媵,以后免不了妻妾成**。满院的莺莺燕燕姹紫嫣红,除了容貌才德,不就得靠这房中术早日生子得男才能保住地位。”
  吟芳心想:杨氏一门六个男儿,因为杨公以身作则,已经婚娶的四位兄长,包括年过四旬只有一女的大伯都未纳妾。她和六郎定下婚事后,还有亲戚明枪暗箭地嘲讽说嫁给杨家的武将常年独守空房有如守活寡,但和众多女子争一个夫婿又能分得多少雨露恩情?谁家都有自己的好处和难处。
  杜夫人又道:“你现在虽然不用担心这个,但你公公婆婆还没有孙子,如果你一进门就给他们添个乖孙,他们肯定也高兴,还不得把你当宝贝似的供着。明天正好大夫过来给我诊脉,也让他给你瞧瞧,如果是当然最好不过了。”
  吟芳仔细一琢磨,也觉得自己像是有身孕的征兆。如果真的有孕,等六郎凯旋归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该多么欢喜。一想到六郎就觉得满心都跟灌了蜜似的甜,她羞怯地侧过脸,点了点头。
  杜夫人把她手里的针线绣绷拿下来:“你就先别做这些了,伤腰伤眼睛,去屋里歇着吧,别把我的小外孙累坏了。”
  吟芳嗔道:“娘!还不一定是呢!”自己倒小心地扶着腰站了起来。
  杜夫人叫来婢女送吟芳回房,走到廊下,院外看门的小厮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大喊:“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杜夫人刚遇喜事,听他这么大呼小叫不免觉得晦气,斥道:“什么事不好了,咋咋呼呼的。”
  小厮来不及拜倒谢罪,喘着气说:“姑爷家里派人来送信,说是亲家公老爷……在战场上阵亡了!”
  杜夫人和吟芳都大吃一惊。吟芳道:“公公驰骋沙场百战不殆,怎么会……”转念一想,脸色更难看,“那诸位叔伯呢?有没有事?六郎有没有事?”
  小厮哭丧着脸道:“六位公子只有两位安然无恙,其余四位也为国捐躯了……棺木是亲家的**护送回来的,已经到了城北五十里,亲家母要出城迎接,信使说如果**腾得出空的话也去一趟,在安喜门碰头……”
  吟芳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晃了一晃靠在婢女身上。茉香也闻讯从屋内赶出来,扶着姐姐道:“姐姐别慌,不是还有两位公子平安归来了么?”
  吟芳追问小厮:“回来的是谁?是不是六郎?是不是?”
  小厮道:“信使没说,留下话就走了,还要去其他亲戚家里通报……”
  三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六郎凶多吉少。如果六郎平安,当然应该立即告知吟芳让她不要担心。吟芳心乱如麻,跟着小厮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茉香道:“香儿,你好生照顾娘亲,我得先走了……”
  茉香忧心道:“姐姐,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吟芳按住她的手道:“没事的,没事的,我自己回去就好,不是还不一定么?”其实她心里早就乱成一团。
  杜夫人派了家丁婢女各两名驱车送她。吟芳一路上忐忑不宁,脑中一时想起和六郎相识的情景,一时想起新婚三日的浓情蜜意,一时又变成六郎横尸疆场鲜血淋漓的模样……她心忧如焚,催促车夫道:“赶快一点!”但马车快起来,她又觉得太颠簸,双手按在腹部想,假如六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腹中这莫须有的骨肉就成了他的遗腹子,又叫车夫放慢速度把车驾得稳一些。
  好不容易赶到城北安喜门外,杨夫人和众妯娌亲眷们已经先到了,都换上了斩衰、齐衰麻衣。吟芳过去拜见婆婆,见杨夫人神色空洞,显是已经悲伤过度思维麻木;大娘在一边扶着她,脸色凝重沉郁;一旁二娘、四娘、五娘早已哭倒在地,每人都需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搀扶才不至于晕倒。
  她看这情形便明白二郎、四郎、五郎定已遭遇不测,大郎或许幸免,那还剩一个活着的,是六郎还是七郎?她心中万分焦虑,但看嫂嫂们如此悲痛的模样哪还问得出口,向婆婆和大嫂请过安,便去一旁也把丧服换上。
  等了半刻钟,靖平骑马先到,告知棺椁车队就在半里外。吟芳哪里等得住,眼看着官道尽头似乎出现几辆黑黢黢的车影,拎起裙摆就往那边跑,引得杨夫人也踉踉跄跄地跟着她跑过去,其他人只得一并跟上。
  吟芳跑在最前面,路尽头的车队渐渐近了,已经能看到车上漆黑的棺木和飘扬的白幡。她先看见了走在最前面手捧灵位的杨末,只过了两个月,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个面色冷峻阴郁的少女就是那个活泼伶俐古灵精怪的小姑;然后她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向后观望,在人**中搜寻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熟悉身影。
  居然真的被她找到了。他在队伍末尾,护着最后一具棺椁,和其他人一样身披缟素。两月不见他瘦了好多,脸色憔悴,下巴上的青髭都出来了,全然不是出发时神采奕奕的英武模样。她看得一阵心疼,忍不住就想迎上去,走到一半忽然又止住:那是她心爱的六郎吗?还是与六郎长得一模一样的七郎?
  他也发现了她,隔着人**目光与她对上。她想起新婚时小姑说的话:那个看你的眼神最是情深意切的,就是你的夫郎。她盯着他的眼睛细瞧,他眼中有化不开的痛,更有掩不住的情。
  没错,是六郎,是她心心念念的六郎,只有六郎才会用这样饱含情意的眼光看她。
  心中瞬间被狂喜填满,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飞奔过去冲进人**里,一直冲到他身边抱住了他:“六郎!六郎!我还以为你……你回来就好了!”
  吟芳抱着他又哭又笑,但是过了许久,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像她期许的那样回抱她。
  她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疑惑地唤了一声:“六郎?”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个来回,才哽咽断续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六嫂。”
  吟芳被那两个字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顺着他转开的视线,看向身边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一共五具棺椁,从前往后一字排开,最前面的是公公,往后依次是二郎、四郎、五郎,和……
  六郎……
  吟芳眼前一黑,软倒下去人事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记说了,感谢投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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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七章 春闺怨 2
  吟芳噩梦连连,时而梦见六郎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力战不敌身首异处;时而梦见六郎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他明明走得不快,却怎么都追不上,喊他也不答应,只是越走越远;时而又梦见公公和六郎都没死,大获全胜归来,庆功宴上她倚着六郎欢喜无限,六郎却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冷冷地对她说:“对不起六嫂,其实我是七郎,六哥已经战死了。”
  醒来时已在家中,睁开眼先看到红艳艳挂着流苏金钩香囊的帐顶。这是她和六郎的新房,成婚不久六郎出征,她回了娘家,屋里还保留着洞房时的装饰,喜气洋洋。窗棂上的团花喜字,是她待嫁时一刀一刀精心裁剪;龛中一对御赐的龙凤花烛尚未点完;母亲请了家中最多子多福的长辈,在锦被上一针一线绣下百子图;枕上的鸳鸯交颈、并蒂莲花都出自她手,六郎就在这里抱着她将她轻轻放下,赞叹她颜比花娇……
  三日虽然短暂,但两情缱绻、情深意长,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快乐的三天。但是一转眼,新房就成了空房,只剩她独自一人躺在这如水冰凉的锦褥上。六郎温暖坚实的怀抱犹如昨日般清晰,他却已经躺在灵堂里黑沉沉的棺木下,再也不会醒来。
  她的眼泪从眼角无声滑下,一直滴进开着并蒂花的绣枕里。
  坐在床榻边为她诊疗的大夫道:“大夫人,六夫人已经醒了。”
  大娘正在一旁等候,看到吟芳睁眼舒了口气:“醒了就没事了。”现在一大家人都靠她主持大局,她也早已累得满面倦色,两只眼圈青黑。她抽出绢帕为吟芳拭去眼泪:“吟芳,我还得去婆婆那边照看,没法一直守着你。你先好生歇着,保重自己身子要紧。”吩咐婢女仔细照顾吟芳。
  大夫收起药箱准备跟大娘一起走,吟芳忽然坐起来问:“大夫,你刚刚替我诊脉,可有……可有看出什么异样?”
  老大夫愣了一愣:“少夫人脾胃失和气血两虚,因此才会晕倒。除此之外并无异常,多多休息调养便可。”
  吟芳伸出手道:“大夫,你再好好帮我看看。我最近一直疲劳嗜睡、口苦反胃,而且月信已迟了两月未来,你看看我是不是……是不是有身孕了?”
  大娘一听这话立刻转回来:“吟芳,你真的……如果能为六郎、为杨家留下一点血脉,那真是老天有眼、菩萨保佑!”双手合十连连祈祷。
  老大夫不敢怠慢,仔细为吟芳切脉诊断,又看了她眼睛、舌苔等处,问了问其他症状。大夫知道她新婚丧夫,亡夫骨肉便是她唯一的希望,看她满怀希冀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打击,但也只能据实相告:“少夫人这是前段时间太过劳累、昼夜颠倒、脾虚肾亏导致的月经不调之症,并非有孕。我开一副调理的药给夫人吃着,早晚各一剂,吃到癸水来了即可。”
  吟芳倒回枕上,泪珠滚滚而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被抹杀,简直生无可恋,恨不得立即随六郎而去。六郎都不在了,她吃不吃药、调不调理还有什么意义。
  从这之后她就不肯再吃东西,也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望着六郎的遗物流泪。她是个娇滴滴的闺中**,身子骨本来就娇弱,两天下来整个人就瘦脱了一圈,谁劝她都不听。大娘只得去请她的娘家人,杜夫人听到亲家和女婿的噩耗后哮疾复发卧床不起,只请到吟芳的妹妹茉香来照顾。茉香的话吟芳也听不进去,已是决心求死的模样。
  边疆战事正紧迫,大郎杨行乾还得忍着丧父丧弟的悲痛驻守雄州,不能回来主持丧事。家中诸多琐事都落在大娘肩上,她又不慎染了风寒,还得拖着病体苦苦支撑。
  杨末和七郎平时都闲散惯了,家里那里杂事根本不懂,想帮大娘也插不上手,只会给她添乱。而且家中只有他俩是杨公的嫡亲子女,讣告发出后,朝中官员陆陆续续都来吊唁,大多是杨公的同僚平辈,他俩就一直留在灵前守着回礼。
  二娘、四娘和五娘到底做了多年的杨家媳妇,性情坚毅,悲痛过后也来帮着大娘侍奉婆婆料理家事。只有吟芳新嫁新寡,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晚间大娘让厨房里做了清粥给她送过去,又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杨末看着院中大嫂忧虑的模样,低声道:“六嫂已经整整两天粒米未进了,她身子那么娇贵撑不了几天,咱们得想办法让她振作起来。”
  七郎一直看着六郎新房的方向,痴痴道:“她心里只有六哥,除非六哥活过来。我们能想什么办法,又不能变成六哥。”
  这话倒给了杨末启发:“你不是以前经常扮作六哥的样子骗人吗?不如……”
  “你要我装成六哥去骗她?”七郎连连摇头,“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我做不到……”
  杨末道:“又不是要你一直装,就装一下,安慰安慰六嫂,帮她先过了眼下这关。以前作弄人你装了那么多回,现在真的需要你装你倒又不肯了,六哥在地下都要气得骂你。”
  只要一说到六郎,七郎立刻心软神伤:“这办法能行吗?她和六哥感情至深,我替代不了,怎么装也装不像的……”
  杨末道:“六嫂和六哥相处时日不长,连我和娘亲都被你糊弄过,何况是她?”
  七郎喃喃道:“那不一样……”
  杨末道:“细则你不用操心,我来想办法掩饰过去。只要六嫂撑过了最难受的这一阵,往后再慢慢开导她,就不会有轻生的念头了。”
  这是她的切身经验之谈。刚刚得知父兄噩耗、夺回尸骨那阵,她也觉得悲痛欲绝生不如死,尤其想到宇文徕这个人,想到自己在父兄之死中所起的因果,都想一死谢罪。但是护送棺椁回来这一路,雨雪风霜下渐渐冷静,待回京看到娘亲和嫂嫂们,更觉得自己应该撑下去。一死了之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而活下去才更加艰难、更需要坚毅的心性。
  两人嘀嘀咕咕地小声商量,忽听院外门童高唱:“贵客莅临!准备迎接!”
  这时已过了晚饭时间,宾客散尽,更不会有人这时候去别人家拜谒吊唁。杨末把揉皱的麻衣理顺,在蒲团上跪好了,抬头张望,门童又唱了一声:“燕王殿下驾到!”
  兆言虽然还是幼龄少年,但怎么说也是个皇子,有封号的亲王,还得按照皇室的礼仪接待他。他自己倒很随便,只穿了圆领常服,帽子也掉了,背后还背着弓箭,从马上跳下来就一阵风似的径自穿堂入室跑到灵堂前,看到杨末好好的跪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杨末,听说你偷偷跑到战场上去了?有没有受伤?我前几天都不在宫中,今日回宫才刚听说,立刻就赶来了……”
  杨末抬头瞥了他一眼:“燕王殿下,你衣冠不整、带着兵器跑到我爹灵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兆言忙解下背后弓箭和腰上匕首:“我……我是听说了大将军的噩耗,特意来祭奠的,还有我师父……”
  六郎这个严师让他吃了很多苦头,但也教了他一身本领。现在人真的不在了,兆言回忆起来只记得他的好处,那些严厉的惩罚都不算什么了。
  他整肃衣冠在杨公灵前叩拜,又特意到六郎灵位前叩了三个响头。论辈分他是晚辈,但论君臣应该是臣子拜他。他每跪一次,七郎和杨末都要回拜一次。
  这两天跪得多了,杨末有点麻木,兆言还没拜完,她就先叩了下去。抬头时发现兆言还没直起身来,双手伏在地上仰头看她,维持这个姿势盯着她许久没动。他微微侧向她这边,两人离得很近,就像互相对拜一样。
  杨末微感怪异,坐回蒲团上,等兆言起身了问他:“你自己一个人来的?淑妃知道吗?”
  兆言回道:“我刚从猎场回来,在宫门口听到有人议论就直接赶过来了,应该会有人去通报淑妃吧……”
  杨末训斥他道:“淑妃说不定还在宫中等着你,你都不知会她一声就贸贸然跑出来,不怕淑妃担心?她明日也要来拜祭父亲,你跟她一起不是更好。”
  兆言道:“那我不是更担心你……你爹和我师父吗!这么大的事我哪等得了一晚上!淑妃肯定也归心似箭,但碍于宫规不能立刻回来见父亲遗容,我先替她来拜过外祖,顺便传递消息让她免于忧虑,为人子本就该如此。”
  杨末道:“你今天还来得及回去吗?宫门都快下钥了。淑妃还不是得明天亲自来了才能知道家中状况。”
  兆言讪讪道:“好像是来不及了……我在这儿住一晚上行吗?”
  杨末气他不动:“小孩子以后乖一点,没事别给大人添乱,我们家已经够忙的了!你跑过来我们还得专门腾出人手来伺候你!”
  兆言也被她挑起了火气:“谁说我是来添乱的,我还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是嫌我烦我现在就回去!”
  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七郎劝道:“你们俩别吵了,这里是爹爹的灵堂,肃静!”又对兆言说:“殿下今晚住我那边吧,我派个人给你。现在家里事情太多,礼数不周的地方殿下别见怪。”
  兆言点点头,步子却没动,一脸郁闷地盯着杨末。
  七郎是和他在六郎的婚宴上一起借酒消愁喝到酩酊大醉过的,两人酒后互吐心事,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想起喝酒的时机和因由,七郎自己心头也泛起苦涩,拍了拍兆言肩膀道:“殿下既然不是小孩子了,这脾气也该稍微改一改。”
  兆言看看七郎,七郎冲跪在蒲团上背对着他俩的杨末努努嘴。兆言走过去,放缓语气道:“杨末,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也是太担心你……你们,什么都没想就跑过来了。我就凑合住一晚,不用人伺候。你们要是事情多缺人手,我说不定还能帮个忙……”
  杨末哪有心情和小屁孩生气闹别扭,早就在想另外的事了,听他这么说心生一计,转过来问:“你真愿意帮我们忙?”
  兆言一愣:“当、当然了,不过要我干什么?”
  杨末看向七郎:“我现在正好有件事还缺个帮手,不好随便叫不相干的人参与,你来了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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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七章 春闺怨 3
  茉香照顾了姐姐一天,怎么劝她都不听,自己想着姐姐的遭遇也替她心痛,陪她一起流泪,到夜间实在困倦了,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衣服都忘了脱。
  早上醒来时,浑身就像被车轮碾过似的又累又重,脑子也昏昏沉沉,好像一晚上的觉都白睡了,比睡之前还要疲惫。她揉揉眼睛,发现姐姐已经自己起来了,正用洗脸架子上隔夜的水洗脸。吟芳两天没吃东西,早就饿得虚脱,双手双脚都像风中落叶似的打颤,一捧水捧到面前,倒洒了大半在衣襟上。
  茉香连忙跑过去扶着她:“姐姐,你怎么自己下地来了,有事叫我呀。”
  吟芳道:“我看你也累坏了,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你。我睡太久脑子都糊涂了,就想洗把脸清醒清醒,这两天都没洗脸梳头,出去要吓坏人了……”
  她这两天一直卧床不起,只顾伤心泪流,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要跟着六郎去,连饭都不吃更别说修饰仪容。茉香听她这么说大喜过望,忙说:“这水太冷,我马上叫人给你拿热水来。”一边招呼守在外间的丫鬟进来伺候。
  不一会儿热水送来,茉香亲手替姐姐洗脸梳头,一边梳洗一边问她:“我也饿了,一会儿叫人送点清粥点心过来,就在房里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点?”
  吟芳道:“我好久没吃东西了,心口有点疼,只能喝点薄粥。”
  茉香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叫他们去弄!”
  姐妹俩一起在屋内吃早饭。吟芳吃得不多,但茉香看她愿意吃东西,人看着也有了精神气,心中把天地祖宗能想到的各路神灵都感谢了个遍。虽然不知道一晚上发生了什么,姐姐的想法为何突然转变,但她愿意好好活下去,茉香心里就满是欢喜,不想再去追问姐姐让她想起伤心事。
  茉香身体不适,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吟芳问:“你平常饭量不小,只吃这么一点上午不饿吗?”
  茉香扁扁嘴说:“今天胃口不好,吃不下了。昨晚上不知怎么了,好像被鬼压床似的,觉得要醒但一直醒不过来。早上起来浑身酸疼,脑子也混混沌沌,有点头晕恶心。”
  吟芳看她的目光含着歉意:“都是因为我……现在我没事了,白天你好好歇着。娘亲已经病了,要是再把你累出毛病来,我的罪过就大了。”
  茉香甜甜笑道:“你能想开就好。最重要的是你没事,我们两个就也跟着好了。”
  吟芳也笑了,想起一事:“对了,今天淑妃要回府祭拜公公,燕王殿下肯定也会一起来,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瞧一瞧?”
  茉香其实昨天就听说了兆言夜间来访的消息,但因为担心姐姐,一直留在房中照顾吟芳。被吟芳问起,她不由微微红了脸:“有什么好瞧的……”
  吟芳叹道:“姐姐现在已经这样了,就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嫁个举案齐眉疼爱你的好夫婿。殿下师从六郎学武,我听六郎提起过,对他颇多赞誉。不过闻名不如见面,能事先见一见总比盲婚哑嫁好。你要是觉得不称心,现在婉拒淑妃还来得及,姐姐绝不会叫你受委屈。”
  茉香不忍拒绝姐姐,自己也确实对未来的夫君心存好奇,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吃过早饭,吟芳披上麻衣,茉香也穿了素淡衣装,一起去正堂准备迎接淑妃驾临。杨夫人抱恙不出,前堂仍是大娘主持,看到吟芳又惊又喜:“吟芳,你也出来了!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昨日你那副模样,我真怕你……我都无颜站在公公和六叔灵前!”
  吟芳福身道:“是吟芳年少不更事,让大嫂担忧了。听闻其他三位嫂嫂前日就出来帮大嫂打点家事、侍奉婆婆,吟芳不仅不能为嫂嫂分忧,还徒增家中负担,实在羞愧。”
  五娘过来握住吟芳的手道:“吟芳,你的悲痛我最能体谅,你是真的想通了?如果觉得难过千万不要勉强,好生歇息,家里自有嫂嫂们顶着。左右都是我们杨家更对你不住,你才刚刚……”说着悲从中来,又要落泪。
  吟芳宽慰她道:“嫂嫂放心,吟芳有这份决心和担当,并非逞强。昨夜六郎阴魂来访,与我彻夜长谈、嘱咐家中诸事,我已经彻底想通了。别人的话吟芳或许不听,但六郎的托付,吟芳一定铭记于心。”
  五娘听这话不由一愣,转头去看大娘。大娘问:“吟芳,你真的见到六郎魂魄?他有何托付?”
  吟芳道:“一是嘱咐我代他孝敬婆母养老送终,二是他年未及三十而夭折,死于兵祸,无儿无女无人守孝送终,福薄命苦,被阎王滞留不得转生。我是他的妻子,妻为夫守丧也可抵子女之责。我就算要追随他,也得撑过这三年,否则六郎一直在地下受苦,我转世再生也寻不着他。”说着两行珠泪又顺颊而下。
  大娘疑惑道:“真的?”
  吟芳道:“千真万确,六郎左右还有黑白无常压阵,绝非吟芳妄言。”
  茉香扶着姐姐道:“难怪我昨夜睡梦中被魇住,原来是姐夫夜访。姐夫战场阵亡,魂魄犹千里迢迢赶回来与姐姐相见,可见其心志坚诚。姐姐就算念着姐夫的不易也要好好活下去,莫叫姐夫一腔心意落空。”
  吟芳流泪点点头,五娘也跟着落泪自伤:“六郎一片赤诚,我不求五郎也回来见我,托个梦让我再看他一眼也好。”
  大娘见多识广,哪会相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眼光往七郎、杨末脸上一扫,见他俩眼神闪烁面色古怪,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吟芳因此振作精神总是好事,她不忍点破,安慰了吟芳和五娘一番,叫她俩在一旁等候。
  茉香站在姐姐身旁,对面就是姐姐的小叔和小姑,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锦衣玉带,想必就是燕王兆言。兆言和她同岁,男孩长得晚,个头还不如她高,但也眉清目秀气宇轩昂,有几分姐夫的风骨。
  她偷偷看了他几眼,颇有好感,暗自庆幸自己配了个顺眼的夫婿。冷不防兆言正好向她这边看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兆言似乎认出了她,面露愧色,立即把眼光挪向别处;茉香见他脸皮这么薄,愈发觉得他可爱,忍不住唇角微微弯了一弯,抬起袖子悄悄掩住。
  从那之后茉香就发现兆言经常出现在将军府。她陪着姐姐一直住到年底,兆言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来一趟,每次说是来找七郎和小姑传些宫里的消息,但也经常和茉香碰面,偶尔还会说一两句话。淑妃回来祭拜那天召见过茉香,府里的人都知道她和兆言的关系,渐渐就有了一些传言,说燕王殿下这么勤快上心地往将军府跑,其实是来看他未来媳妇儿的。
  这些话免不了传到杨末耳中,她看见兆言就多了几分烦躁。这天下午兆言又跑过来,他来得多已经轻车熟路,自己一个人骑马都不带扈从。下人们也见怪不怪,看到他还故意说:“殿下又来啦,可惜今天早上亲家来了人,把杜二**接回家过年去了。”
  兆言面皮一红,欲盖弥彰地说:“哦……关我什么事?”
  杨末正在灵前跪着,大哥派人送了书信回来,他已经卸去雄州防御使一职回乡奔丧,再过几天就能赶回洛阳。父亲和哥哥们的棺柩在家中停灵月余,冬日也不能再耽搁了,等大哥一回来就要入土下葬。她心中正伤怀,听见兆言这番话,开口语气就有些冲:“你不是昨天刚走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兆言道:“我有重要的消息……”
  “你哪天不是说有重要的消息,不就是和谈那点破事吗,能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慕容筹暴毙了吗?魏国皇帝驾崩了吗?他们国内有人造反改朝换代了吗?这种消息你再来跟我说重要不重要,别的我都懒得听。”
  兆言一滞:“这种确实没有……”
  “那你就别说了,以后也别来了。没听他们说吗?人都走了,回家过年去了,你再来也看不到,不必费那个心思百般寻找借口。”
  兆言愣了片刻才明白她所指,脸色渐渐涨红:“你、你以为我三天两头跑过来是为了……为了……”
  杨末挖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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