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来临,小河换上了经营晶莹剔透的意思水晶服 反应了孩子怎样的心理

您还可以使用以下方式登录
当前位置:&>&&>& >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全文阅读 作者:片山恭一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全文阅读 作者:片山恭一
本文话题:绣球花,什么都,怎么了,副作用,快乐是什么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全文阅读 作者:片山恭一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由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全文阅读页面。日本女高中生凄美的爱情故事:《在世界中心呼唤爱》 作者:片山恭一《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1早上醒来,发觉自己在哭。总是这样。甚至是否悲伤都已分不出了,感情同眼泪一起流去了哪里。正在被窝里愣愣发呆,母亲进来催道:“该起来了!”  雪虽然没下,但路面结了冰,白亮亮的。约有一半车轮缠了铁链。父亲开车,助手席上坐着亚纪的父亲。亚纪的母亲和我坐在后面。车开动了。驾驶席和助手席上的两人不停地谈雪。登机前能赶到机场吗?飞机能按时起飞吗?后面的两人几乎一声不响。我透过车窗,怅怅打量外面掠过的景致。路两旁舒展的田野成了一望无边的雪原。阳光从云隙射下,把远山镀了一层光边。亚纪的母亲膝上抱着一个装有骨灰的小瓷罐。  车到山顶时,雪深了起来。两个父亲把车停进路旁餐馆,开始往车轮上缠铁链。这时间里我在附近走动。停车场对面是杂木林。未被践踏的雪掩住了下面的荒草,树梢上的积雪不时发出干涩的响声落到地面。护栏的前方闪出冬天的大海,波平如镜,一片湛蓝。所见之物,无不像被深沉的回忆吸附过去。我把心紧紧封闭起来,背对大海。  树林里的雪很深,又有折断的树枝和坚硬的树桩,比预想的还难走。忽然,一只野鸟从林间尖叫着腾空而起。我止住脚步,倾听四周动静。万籁俱寂,就好像最后一个人都已从这世界上消失。闭上眼睛,附近国道上奔驰的带链车轮声听起来仿佛铃声。这里是哪里?自己是谁?我开始糊涂起来。这时,停车场那边传来父亲招呼我的声音。  翻过山顶,往下就顺畅了。车按预定时间开到机场,我们办完登机手续,走去大门。  “拜托了!”父亲对亚纪父母说。  “哪里。”亚纪的父亲微笑着应道,“朔太郎一起来,亚纪也肯定高兴。”  我把视线落在亚纪母亲怀抱的小罐上面——一个包在漂亮锦缎中的瓷罐,亚纪果真在那里面吗?  飞机起飞不久我就睡了过去。我做了个梦。梦见还健康时的亚纪。她在梦中笑,仍是以往那张显得有点困惑的笑脸。“朔君!”她叫我。语声也清晰留在我耳底。但愿梦是现实、现实是梦。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醒来时我仍在哭泣。不是因为悲伤。从欢欣的梦中返回悲伤的现实,其间有一道必须跨越的裂口,而不流泪是跨越不过去的。尝试多少次也无济于事。起飞的地方冰天雪地,而降落的地方却是娇阳似火的观光城市。凯恩斯——面临太平洋的美丽都市。人行道上椰子树枝叶婆娑。面对海湾建造的高级宾馆四周,绿得呛人的热带植物铺天盖地。栈桥系着大大小小的观光船。开往宾馆的出租车沿着海滨草坪的一侧快速行进。许多人在暮色中悠然漫步。  “好像夏威夷啊!”亚纪的母亲说。  在我看来仿佛是应该诅咒的城市。所有一切都和四个月前相同。四个月时间里唯独季节推进,澳大利亚由初夏进入盛夏,如此而已。仅仅如此而已……  将在宾馆住一宿,翌日乘上午航班出发。几乎没有时差,离开日本时的时间照样在此流淌。吃罢晚饭,我躺在自己房间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并且自言自语:亚纪不在了!  四个月前来时也没有亚纪。我们来此做高中修学旅行,而把她留在了日本。从离澳大利亚最近的日本城市来到离日本最近的澳大利亚城市。这条路线,飞机不必为加油中途停靠哪里的机场。一座因为奇妙的理由闯入人生的城市。城市是很漂亮。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新奇。那是因为我所看的东西亚纪曾一起看过。但现在无论看什么都无动于衷。我到底该在这里看什么呢?  是的,这就是亚纪不在的结果,失去她的结果。我没有任何可看的了。澳大利亚也好阿拉斯加也好地中海也好,去世界任何地方都一回事。再壮观的景象也打动不了我的心,再优美的景色也无从让我欢愉。所见、所知、所感……给我以生存动机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会同我一起活着。  仅仅四个月、仅仅一个季节交替之间发生的事。一个女孩那般轻易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六十亿人类看来,无疑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我不置身于六十亿人类这一场所。我不在那里。我所在的只是一人之死冲尽所有感情的场所。那场所里有我。一无所见,一无所闻,一无所感。可是我果真在那里吗?不在那里,我又在哪里呢?《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2上初二的时候我才和亚纪同班。那以前我一不晓得她的名字二不知道她的长相。我们被编入九个平行班中的一个班,由班主任老师任命为男年级委员和女年级委员。当年级委员的第一件事就是作为班级代表去看望一个叫大木的同学,他开学不久腿就骨折了。路上用班主任老师和班上全体同学凑的钱买了蛋糕和鲜花。  大木腿上很夸张地缠着石膏绷带,倒歪在床上。我几乎不认得开学第二天就住院的这个同学,于是和病人的交谈全部由一年级时也和他同班的亚纪承担,我从四楼病房的窗口往街上观望。车道两旁整齐排列着花店、水果店和糕点店等店铺,形成一条不大但很整洁的商业街。街的前方可以看见城山。白色的天守阁在树梢新绿之间若隐若现。  “松本,下面的名字叫朔太郎吧?”一直跟亚纪说话的大木突然向我搭话。  “是的……”我从窗边回过头去。  “这怕不好办吧?”他说。  “有什么不好办的?”  “还用问,朔太郎不是荻原朔太郎的朔太郎①吗?”  我没回答。  “我姓下的名字可知道?”  “龙之介对吧?”  “对对,芥川龙之介②。”  我终于明白了大木的意思。  “父亲是文学中毒分子啊,双双。”他满意地点了下头。  “我的倒是爷爷……”我说。  “你名字是爷爷取的?”  “嗯,正是。”  “无事生非啊!”  “可龙之介不还蛮好的吗?”  “好什么?”  “若是金之助如何是好?”  “什么呀,那?”  “夏目漱石的原名嘛!”  ① 日本著名诗人,。  ② 日本著名小说家,。  “哦?不知道。”  “假如你父母爱看《心》①,如今你可就成了大木金之助喽!”  “何至于。”他好笑似的笑道,“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给儿子取什么金之助为名嘛!”  “比如说嘛。”我说,“假如你是大木金之助会怎么样——肯定成为全校的笑料。”  大木脸上有点儿不悦。我继续道:  “想必你要因为怨恨父母取这么个名字离家出走,成为职业摔跤手。”  “何苦成为职业摔跤手?”  “大木金之助这样的名字,不是只能当职业摔跤手的吗?”  “也许吧。”  亚纪把拿来的花插进花瓶。我和大木打开糕点,边吃边继续谈论文学中毒分子双亲。临回去时,大木叫我们再来。  “一躺一整天真够无聊的了!”  “过几天班里的人会轮流教你功课的。”  “最好别那样……”  “佐佐木她们也说要帮来着。”亚纪道出班里一个以美少女著称的女孩名字。  “满意吧,大木?”我取笑他。  “瞎操心!”他说了句不甚风趣的俏皮话,独自笑了。  医院回来路上,我忽生一念,问亚纪一起爬城山如何。参加课外体育活动太晚了,而径直回家至吃晚饭还有些时间。“好啊!”她爽快地跟了上来。城山登山口有南北侧两个。我们登的是南侧。若以北侧为正门,这边则相当于后门。路又险又窄,登山者也少。途中有个公园,两条登山路在那里合在一起。我们也没怎么说话,只管沿山路慢慢往上爬。  “松本君,摇滚什么的听吧?”走在身旁的亚纪问。  “嗯。”我一闪侧了下头,“怎么?”  “一年级时候看到你常和同学借CD。”  “你不听的?”  “我不成。脑袋里一锅粥。”  “一听摇滚就?”  ① 夏目漱石()的代表作。  “嗯。就成了午间校餐里的咖喱豆。”  “嗬。”  “体育活动你参加的是剑道部吧?”  “啊。”  “今天不去练习也可以的?”  “跟顾问老师请假了。”  亚纪想了一会。  “奇怪呀!”她说,“体育活动搞剑道的人,在家里却听什么摇滚——味道完全不同的呀!”  “剑道不是要‘咔嚓’一声击中对方面部的么,和听摇滚是一回事。”  “平时不怎么‘咔嚓’?”  “你‘咔嚓’不成?”  “‘咔嚓’是怎么回事,我还真不大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  作为男女中学生,那时两人走路都保持适当距离。尽管如此,从她头发上还是有洗发香波或护发液那微微的香甜味儿飘来,和直冲鼻孔的剑道护具味儿截然不同。一年到头带有这种气味儿生活,或许不会产生听摇滚或用竹剑击人那样的心情。  脚下石阶的棱角变得圆了,点点处处生出绿色的藓苔。掩住石砾的地面是一层红土,看上去常年湿漉漉的。亚纪突然站住:  “绣球花!”  一看,山路和右面石崖之间有一丛枝叶繁茂的绣球花,已经长出许多十圆硬币大小的花蕾。  “我么,喜欢绣球花。”她一副痴迷的样子,“开花时不一起来看?”  “好的。”我有点焦急,“反正先爬上去吧!”&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3(1)我家位于市立图书馆院内。与主馆相邻的双层白色洋楼几乎就是鹿鸣馆①或大正自由民主风潮②的化身。说正经话,此建筑已被市里定为文物,居住者不得擅自维修。定为文物本  身自是值得庆幸,但作为住的人根本无幸可言。实际上祖父也说不适于老年人住,赶紧一个人搬去一座半新不旧的公寓。不适于老年人住的房子,定然任何人住都不舒服。这种故意逞强似乎是父亲的一个顽症,依我看,母亲给此病害得不浅。而对孩子却是大大的麻烦。  至于一家子因了什么缘故住在这座房子的我不知道。除了父亲的故意逞强,同母亲在图书馆工作肯定有关系。抑或由于过去好歹当过议员的祖父的门路也有可能。不管怎样,反正我不想知道有关这座房子的令人不快的过去,从未故意打听过。家与图书馆之间,最短不过十米。因此,可以从二楼我的房间里和坐在图书馆窗边桌旁的人看同一本书——这倒是说谎了。  别看我这样子,可还是个孝顺儿子,从上初中开始,就趁体育活动的空闲帮母亲做事。例如周六下午和节假日读者多的日子在借阅服务台把图书条形码输入电脑,或把还回的书堆在小车上放回原来的书架,勤快得不次于《银河铁道之夜》③里的焦班尼。当然,因为一来不是母子经营的图书馆,二来不是义务工,所以工钱还是领的。领的工钱几乎都用来买CD了。  我和亚纪那以后也作为男女学级委员继续保持恰到好处的关系。在一起的机会固然很多,但不曾特别意识到对方是异性。莫如说可能因为距离太近而觉察不出亚纪的魅力。她相当可爱,性格随和,学习也好,班上男孩子里边也有很多她的追捧者。而我不知不觉之间招来了他们的嫉妒和反感。比如上体育课时打篮球踢足球,必定有人故意冲撞或踢我的脚。虽说不是明显的暴力,但对方的恶意足以感受得到。起初我不解其故,只是以为有人讨厌我。而一想到自己无端被人讨厌,心里很受刺激。  ① 明治16年(1883年)建造的双层砖瓦结构的社交俱乐部,上流社会常用来举办舞会。  ② 大正时期()兴起的自由主义、民主主义风潮及其运动。  ③ 日本著名童话作家、诗人宫泽贤治()的代表作,焦班尼是书中主人公。  长期不解之谜由于一件无聊小事而豁然开朗。第二学期举办文化节时,二年级必须每  班演一个节目。自习时间里投票结果,女生团体票占了上风,要我们班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朱丽叶一角因女生联合投票由亚纪扮演;罗密欧一角按照谁都不愿意做的事便由学级委员做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而由我扮演。  在女生主导下,排练在融洽气氛中顺利进行。在窗边一幕有朱丽叶自我表白场面:“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请你背叛父亲,抛弃那个姓!如果做不到,至少请发誓相爱……”。亚纪本来就认真,演得又认真,自有好笑之处。加之特别出场的女校长扮演乳母角色,照本宣科地说道“一点不错,我以十二岁时还是处女的我本人的名誉宣誓”,结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在朱丽叶卧室里两人迎来清晨,罗密欧离去前自言自语:“外面亮了,而两人的心暗了”——这是恰有接吻场面。加以劝阻的朱丽叶,被拽住脑后头发的罗密欧,两人定定对视,隔着阳台栏杆接吻。  “你少跟广濑死皮赖脸的!”他说。  “以为自己学习好一点儿就美上天了!”另一个家伙接道。  “说的什么呀?”我说。  “讨厌鬼!”一人猛然朝我腹部打来。  本来就是要吓唬我,加上我也条件反射地运了气,所以几乎没受伤害。也许两人因此出了气,突然转身,气呼呼走开了。我呢,较之屈辱,莫如说感到痛快——一种长期耿耿于怀的不安消除后的痛快。往对于碱性呈红色反应的还原酚酞溶液里加入适量的酸性液体,水溶液因中和反应变得透明。如此这般,世界变得天朗气清。我把这始料未及的答案在心里再次反刍一番:原来这些家伙嫉妒我!我和亚纪形影不离,因此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当事人亚纪,传闻她有个高中生恋人。真相不曾确认,也没直接问过她本人。只是班上女孩子们议论而不知不觉传入我耳朵的。对方好像是打排球的,高高大大,一表人才。我心里暗开玩笑:对方是搞剑道的,剑道!  那时亚纪已习惯于边听广播边学习了。她喜欢听的节目我也晓得。因听过几次,大体内容也了然于心:智商低的男女互寄明信片,由饶舌的唱片音乐节目主持人念出来,乐此不疲。我有生以来第一张明信片是为亚纪点播曲目写的。何以那么做我不清楚,大概是想挖苦她,挖苦她同高中生交往。因亚纪而吃苦头带来的报复心理恐怕多少也是有的。而更主要的伏线大约是尚未意识到的恋情。  那天是圣诞平安夜,节目加进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计划——“平安夜恋人点播歌曲特辑”。可想而知,竞争率比平时还高。若想让明信片稳稳念出来,内容必须投其所好。  ——那么让我介绍下一张明信片,是二年四班罗密欧同学写来的。“今天我想写一下我们班的A·H 。她是个长头发的文静女孩。长得似乎比《风之谷》的娜乌西卡①虚弱一点儿,性格开朗,一直当班委。十一月文化节班级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她演朱丽叶我演罗密欧。不料排练开始不久她就病了,时常不能来校,只好找人代替——我和另一个女孩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来才知道她得的是白血病,现在仍住院治疗。据前往看望她的同学讲,长发已因药物彻底脱落,瘦得根本看不出往日的面容了。这个平安夜想必她也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说不定正在听广播节目。我想为未能在文化节扮演朱丽叶的她点播一首《西城故事》②里《今宵》,拜托!”&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3(2)“什么呀,那是?”第二天亚纪逮住我问,“昨天点播的,是你松本君吧?”  “指的什么?”  “别装糊涂!什么二年四班的罗密欧啦……白血病?头发掉了,瘦得看不出原来面容啦,你可真会扯谎。”  “一开始不是表扬了么?”  “虚弱的娜乌西卡!”她长长叹了口气,“喂,松本君,对我怎么写都无所谓。不过世上可是有人实际上受病痛折磨的吧,就算是开玩笑,我也不喜欢拿这些人博取同情。”  对亚纪这种讲大道理的说法我有些反感。不过相比之下,更对她的气恼怀有好感,觉得仿佛有一阵清风从胸间吹过。那阵风吹来了对亚纪的喜欢,同时吹来了对于第一次把她看成异性的自己本身的满足感。&nbsp&nbsp书包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4(1)初中三年时又不同班了。但由于两人仍当年级委员,在放学后的委员会上,一周有一次见面机会。而且大约从第一学期期末开始,亚纪时不时来图书馆学习。放暑假几乎每天都来。市里体育运动会结束后因为没有训练活动,我也比以前更卖力气地在图书馆打工挣钱。  ① ナウシカ,宫崎骏动画片《风之谷》中女主人公名。  ② West Side Story,美国音乐喜剧,1957年首演,1961年拍成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现代版。  此外因为准备考高中,整个上午都在有冷气的阅览室看书。这样,见面机会自然多了。见面  时或一同做功课,或休息时吃着冰淇淋交谈。  “好像没紧张感啊,”我说,“大好的暑假,却一点也学不进去。”  “你不那么用功不也在安全线以内么!”  “不是那个问题。近来看《牛顿》,上面说公历两千年前后小行星要撞击地球,生态系统将变得一塌糊涂。”  “唔。”亚纪用舌尖舔着冰淇淋漫不经心地附和道。  “光‘唔’怎么行,”我一本正经起来,“臭氧层年年受到破坏,热带雨林也在减少。这样下去,到我们成为老头儿老太太的时候,地球上已住不得生物了。”  “不得了啊。”  “口说不得了,根本没有不得了的样子嘛!”  “对不起。”她说,“总是上不来实感。你有那样的实感?”  “不用那么道歉。”  “没有的吧?”  “再没有实感,那一天迟早也要到来的。”  “到来时再说好了。”  给亚纪那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样未尝不可。  “那么遥远的事情,现在想也没有用嘛。”  “十年以后……”  “我们二十五岁。”亚纪做出远望的眼神,“不过,在那之前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你也好我也好。”  我蓦然想起城山的绣球花。那以来应该开了两次了,可两人还没去看过。每天这个那个有很多事发生,绣球花之类早忘去九霄云外了。亚纪想必也是同样。而且,就算小行星撞击地球就算臭氧层受到破坏,他也觉得城山的绣球花也还是会在公历两千年的初夏开放。所以不着急去看也没什么,反正想看什么时候都可以看。  如此一来二去,暑假过去了。我在依然担忧未来地球环境时间里,背了什么“杀尽日尔曼民族”什么“飞黄腾达的克伦威尔①”,解了什么联立方程式什么二次函数。有时跟父亲  ① Oliver Cromwell(),英国政治家。统率铁骑军参加清教徒革命,屡立战功。1649年处死国王查理一世,1653年开始自任护国王。  一起钓鱼。还买了新CD。并且同亚纪吃着冰淇淋聊天。  “阿朔,”突然给她这么叫时,我竟至把嘴里溶化的冰淇淋一口吞了下去。  “什么呀,风风火火的!”  “你母亲经常这么叫你的吧?”亚纪笑眯眯地说。  “你不是我母亲对吧?”  “可我决定了:从今往后我也把你叫阿朔。”  “别那么随便决定好不好?”  “已经决定了。”  这么着,我的事什么都给亚纪决定下来,以致我最后弄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了。  第二学期开始不久,中午休息时她突然拿一本笔记本出现在我面前。  “给,这个。”她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放。  “什么呀,这?”  “交换日记。”  “嗬。”  “你不知道吧?”  我边扫视周围边说:  “在学校里不来这个可好?”  “你父母大概没做过吧。”  我说的话不知她到底听见没有。  “这个嘛,是男孩和女孩把当天发生的事、想的和感觉到的写在本子上交换。”  “那么啰嗦的事我做不来。班上没有合适的家伙?”  “不是谁都可以的吧?”亚纪看样子有点生气。  “可这东西还是要用圆珠笔或钢笔写才成吧?”  “或彩色铅笔。”  “电话不行?”  看来不行。她双手背在身后,交替看我的脸和笔记本。无意间正要翻笔记本,亚纪慌忙按住。  “回家再看。这是交换日记的规则。”  最初一页是自我介绍:出生年月日、星座、血型、爱好、喜欢的食物、中意的颜色、性格分析。旁边一页用彩色铅笔画一个大约是她本人的女孩儿。三围尺寸那里写道“秘密”、“秘密”、“秘密”。我盯视打开的日记,嘀咕道“伤脑筋啊!”  初三圣诞节时,亚纪的班主任老师去世了。第一学期精精神神参加修学旅行来着,可第二学期开学后一直没来学校。身体不好这点倒是不时听亚纪提起,似乎是癌。年龄刚交五十或没到五十。期末休业式第二天举行葬礼,亚纪全班和三年级男女学级委员参加了。学生人多无法进入大殿,站在院子里参加告别仪式。那是个阴冷阴冷的日子,和尚们的念经仿佛永远持续下去。我们紧紧挤在一起,设法不冻死在这寒冷的寺院内。  葬礼终于结束,进入告别仪式。校长等几个人念悼词。其中一人是亚纪。我们不再往一起挤,侧耳倾听。她以沉着的语声往下念着。中间没有泣不成声。当然,我们听到的不是她的自然嗓音,而是通过扩音器在院内播放的SN比①极差的声音。但马上即可听出那是亚纪的声音。由于带有悲伤,听起来格外成熟。我多少有一点怅惘——她扔下永远幼稚的我们,一个人跑去前面了。&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4(2)在这种类似焦躁的情绪的驱使下,我在一排葬礼参加者的脑袋的对面搜寻亚纪。目光在会场前后左右移动,终于在设于大殿入口的立式麦克风前捕捉到了略微低头念悼词的亚纪。那一瞬间我仿佛恍然大悟:身穿早已熟悉的校服的她,从这里望去叛若两人。不,那确确实实是亚纪,却又存在决定性差异。她念的内容几乎没有入耳,我只是目不转睛盯视她那看上去离得很远的身影。  “到底是广濑啊!”旁边站的一个人说。  “那家伙真够胆量,表面倒看不出。”另一个人附和。  这时,满天乌云裂开一道缝,灿烂的阳光射进寺院。阳光也照在继续念悼词的亚纪身上,使得她的身影从昏暗的大殿阴影中清晰浮现出来。啊,那就是自己认识的亚纪、同自己交换充满孩子气的日记的亚纪、像招呼儿时朋友那样把自己叫“阿朔”的亚纪。由于平时近在身旁反而变成透明存在的她,此时正作为开始成熟的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一如扔在桌面的矿石晶体因了注视角度而突然大放异彩。  突然,一股想扑上前去的冲动朝我袭来。伴随着体内鼓涌的欢欣,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  ① signal-to-noise ratio,电输入输出信号同杂音之比。  是对她怀有爱恋之情的男生之一。我得以切切实实理解了同学们时隐时现的嫉妒。不止如此,此刻我甚至嫉妒自己本身,嫉妒轻而易举地获得同亚纪在一起的幸运的自己,嫉妒随随便便同她度过亲密时光的自己,嫉妒得胸口深处有些发酸。&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5从初中毕业的我们在高中重新分在一个班。那时我对亚纪的爱恋之情已经不容怀疑了。对她的爱恋,是和我就是我这点同样不言而喻的事。倘若有谁问我“你是喜欢广濑吧”,我肯定装疯卖傻:瞧你说的什么呀,现在!自习时间以外的课座位是自由的,所以总是桌挨桌坐在一起。毕竟是高中,对要好男女的亲密交往再没有同学奚落或嫉妒了。我们的存在一如教室的黑板和花瓶,正同日常景致融为一体。反倒是教师方面进行幼稚的干涉:“够亲热的哟!”我嘴上客客气气应一句“托您的福”,而心里赌气道“乱管闲事!”  四月开始的《竹取物语》①讲读已入佳境。为保护香具娘不被月亮的使者领走,帝派兵把竹取翁的房子团团围住。可是香具娘仍被领走,剩下来唯有帝和长生不老药。但帝不想在没有香具娘的世界上长生不老,于是命令在距月亮最近的山顶把药烧掉。故事在讲述富士山由来那里,静静落下帷幕。  亚纪一边倾听老师讲解作品背景,一边把眼睛盯在课本上不动,似乎在心里回味刚刚读完的这个故事。前面头发垂下来,挡住形状娇好的鼻梁。我看她藏在秀发里的耳朵,又看那微微翘起的嘴唇,哪一个都以人手绝对画不出的微妙线条勾勒成形。静静注视之间,不由为那一切都收敛于亚纪这一少女身上深觉不可思议。而那么美丽的少女居然把情思放在我身上。  突然,一个可怕的固执念头俘获了我——即使长命百岁,也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幸福的幸福。我所能做的,只有永远珍惜和保有这幸福而已。我觉得自己到手的幸福十分虚无缥缈。倘若赋予每个人的幸福的量早已定下,那么我很有可能在这一瞬间把一生的幸福挥霍一空。她迟早将被月亮的使者领走,剩下来唯独长生不老般漫长的时间。  ① 日本第一部以假名(日文字母)写的物语(章回小说)。砍竹翁从竹中得一女,名香具娘,长成后有五名贵公子和帝王求婚,最后升天奔向月亮。  回过神时,发现亚纪正往我这边看。想必我的表情相当严肃。她刚刚漾开的微笑当即黯淡下来。  “怎么了?”  我笨拙地摇一下头:  “没什么。”  下了课,每天一起回家。从学校到家的路尽可能慢走。有时绕远路来延长时间。即使这样,也还是转眼之间就来到岔路口。莫名其妙。同一条路一个人走觉得又长又单调;而两个人边聊边走,就很想一直走下去。塞满课本和参考书的书包的重量也不觉难受。  我们的人生或许也是同样,好几年后我这样想道。一个人活着的人生,感觉上漫长而又枯燥;而若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忽儿就来到岔路口。&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6(1)祖母去世后,祖父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前面也写了,他说房子不适于老年人居住,  开始一个人在公寓里生活。本来就是农民出身,到祖父的父亲那代似乎成了相当大的地主。但由于农地改革,世家没落了,作为后嗣的祖父来东京投身于实业界。趁战败混乱之机赚了笔钱,回乡下后三十刚出头就创办了食品加工公司。和祖母结婚后生下父亲。据母亲讲,祖父的公司乘经济起飞的强风顺利发展壮大,祖父一家过上即使在旁人眼里也显而易见的富裕生活。不料,父亲高中毕业后,祖父把好不容易做大的公司爽快地让给部下,自己参加竞选当了议员。往下一连当了十多年议员,资产也大部分用作竞选资金消失了。祖母去世的时候除了房子已没有像样的财产了。不久从政界也退下来,如今一个人悠然自得地打发时光。  从上初中开始,我就不时以做慈善事业的念头跑去祖父公寓那里,给他讲学校的事,或者边看电视上的相扑边喝啤酒。有时候祖父也讲他年轻时的事。祖父十七八岁时有个心上人却因故未能走在一起的故事也是那时候讲起的。  “她有肺病。”祖父一如往常一小口一小口啜着波尔多干红说道,“如今结核什么的吃药马上就好,但当时只能吃有营养的东西。在空气新鲜的地方静静躺着。那时候的女人,不相当壮实是无法忍受婚姻生活的。毕竟是家用电器一概没有的时代。做饭也好洗衣服也好,都是现在无法想像的重活。何况我和当时的年轻人一样,一心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国家。即使再互相喜欢,也绝不能结婚的。这点两人都清楚。艰苦岁月啊!”  “往后怎么样了?”我喝着易拉罐啤酒问。  “我被抓去当兵,被迫过了好几年兵营生活。”祖父继续下文,“没以为会活着见第二次。以为当兵期间她会死掉,自己也不会活着回来。所以分别时互相发誓至少来世朝夕相守。”祖父停顿下来,眼神仿佛眺望远方摇曵不定。“可是命运这东西真是啼笑皆非。战争结束回去一看,两人都活了下来。以为没有将来的时候居然清心寡欲,而一想到来日方长,欲望就又上来了。我横竖要和她在一起。所以想赚钱。因为只要有了钱,结核也好什么也好,都能娶了她把她养活下来。”  “所以来到东京?”  祖父点头。“东京还差不多一片焦土。”祖父继续道,“粮食最紧张不过,通货膨胀也够要命。在近乎无法状态的情况下,人们全都营养失调,离死只差半步,眼睛放着凶光。我也拼死拼活设法赚钱。寡廉鲜耻的勾当也没少干。杀人固然没有,但此外差不多什么事都干了。不料,在我这么起早贪黑干活时间里,结核特效药开发出来了——链霉素那玩意儿。”  “名称听说过。”  “结果,她的病治好了。”  “治好了?”  “好了,治好了是好。可是病治好了,就意味可以出嫁了。理所当然,父母要趁女儿还年轻时嫁出去。”  “你呢?”  “人家没看上。”  “为什么?”  “做乱七八糟的买卖嘛,再说又蹲过班房。她父母对此好像早已了解。”  “可你不是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才那样的么?”  “那是我这方面的道理,可对方不那样认为,还是想把女儿嫁给本份人。大概是当小学老师或干什么的。”  “一塌糊涂!”  “就是那样的时代嘛!”祖父低声笑道,“以现在的感觉说来是好像荒唐,但那时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敢违抗父母的。更何况年纪轻轻一直闹病、成为父母负担的大户人家女儿更不敢拒绝父母选中的对象,而说出想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那样的话来。”  “后来怎么样了?”  “她出嫁了。我和你奶奶结婚,生了您父亲。不过那家伙也真够有主意的了。”  “问题更在于你,死心塌地了?对她?”  “自以为死心塌地来着。以为对方也会那样。毕竟世上有缘无份的事情是有的。”  “可你没有死心塌地吧?”  祖父眯细眼睛,以估价的眼神看我的脸。良久开口道:“下文另找时间说吧,等你再长大一点之后。”  祖父愿意继续下文,已是我上高中后的事了。高一暑假结束刚进入第二学期的时候,我放学回来顺路去祖父的寓所,像以往那样边看电视上的大相扑直播边喝啤酒。  “不吃了饭再回去?”相扑比赛一完,祖父问道。  “不了,母亲做好等着呢。”  拒绝祖父的招待是有缘故的。他的晚饭食谱几乎全是罐头。什么咸牛肉啦什么牛肉“大和煮①”啦什么烤沙丁鱼串啦……青菜也无非是罐头龙须菜罢了,大酱汤也是速食的。祖父天天吃这种东西。偶尔母亲来做一顿或去我家吃,但基本上靠吃罐头活着。依本人说法,老年人不考虑什么营养,关键是一定的时间吃一定的东西。  “今天倒是想要个鳗鱼什么的。”正要回去时祖父说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没有不能吃鳗鱼的道理嘛!”  祖父打个电话。等待两人份的鳗鱼送来时间里,我们喝着啤酒——又喝了一瓶——看电视。祖父像往次那样开了一瓶葡萄酒,放在那里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晚饭后再喝。两天喝一瓶波尔多干红的习惯也和在我家生活时一样。&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6(2)“今天有事相求啊。”祖父一边喝啤酒一边一本正经地说。  “有事相求?”在鳗鱼诱惑下留下来的我开始无端怀有一种不快的预感。  “唔,说起来话长。”  祖父从厨房里拿来橄榄油沙丁鱼。当然又是罐头。正抓着橄榄油沙丁鱼喝啤酒,鳗鱼送来了。吃罢鳗鱼、喝罢鳗鱼肝汤,祖父的话仍没说完。我们开始喝葡萄酒。长此以往,到二十岁肯定沦为不可救药的酒精依赖者。我的身体里大概有很多酒精分解酵素,喝一点点不会醉。无论如何看不出是吃一口奈良咸菜心里就不舒服的男孩。  ① 用酱油、砂糖、料酒、生姜加调味液煮的牛肉。  祖父的长话终于说完时,一整瓶波尔多干红差不多空了。  “你酒量也好像大了。”祖父满意地说。  “爷爷的孙子嘛!”  “可你父亲是我的儿子,却滴酒不沾。”  “怕是隔代遗传吧。”  “果然。”祖父造作地点点头,“对了,刚才的事你可答应了?”&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7(1)第二天醉意未消,头痛,三角函数和间接引语之类根本无从谈起。整个上午好歹用课本挡住脸强忍没吐。熬过第四节体育课,总算恢复常态。盒饭是在院子里和亚纪一起吃的。看喷泉水花时间里,心情又像要变得难受,于是移动凳子,背对水池坐着。我对亚纪讲了昨晚刚从祖父口中听来的故事。  “那,你爷爷一直想着那个人?”亚纪眼睛好像有点湿润。  “是那样的吧。”我以不无复杂的心境点了下头,“倒是想忘,却忘不掉,好像。”  “那个人也没能忘记你的爷爷。”  “异常吧?”  “为什么?”  “为什么?都半个世纪了!物种的进化都可能发生。”  “那么长时间里心里始终互相装着一个人,不是太难得了?”亚纪几乎一副心已不在这里的神情。  “所有生物都要老的,生殖细胞以外的任何细胞都不能免于老化。你亚纪脸上也要慢慢爬上皱纹。”  “想说什么呢?”  “相识的时候哪怕才二十岁,五十年过去也七十了。”  “所以说?”  “所以说……一门心思地思念七十岁的老太婆,不是够让人怵然的?”  “我倒认为难得可贵。”亚纪冷冷地说,像是有点生气了。  “那么,时不时要去一次旅馆喽?”  “别说了!”亚纪以严厉的眼神瞪视我。  “那种事我爷爷可是干得出来的哟。”  “你莫不是也干得出来?”  “不,那不一样。”  “一样!”  争辩不欢而散。下午理科课堂上仍没休战。生物老师说人的DNA①有百分之九八点四同黑猩猩相同。二者遗传因子的差异比黑猩猩和大猩猩的还小。所以,最接近黑猩猩的,不是大猩猩,而是我们人类。全班听得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一群混账!  我和亚纪坐在教室后面,仍就祖父的事说个不停。  “这样子,还应该算是婚外情吧?”我提出一个重大疑问。  “纯爱嘛,还用说!”亚纪当即反驳。  “可爷爷也好对方也好都是有妻子或丈夫的哟!”  她思索片刻。“从太太或先生看来是婚外情,但对两人来说是纯爱。”  “因为立场不同,有时是婚外情有时是纯爱?”  “我认为是标准不同。”  “怎么不同?”  “婚外情这东西,说到底是只适用于社会的概念,因时代不同而不同。若是一夫多  妻制社会,又另当别论。不过五十年都始终思念一个人,我想是超越文化和历史的。”  “物种也超越?”  “哦?”  “黑猩猩也会思念一只母的长达五十年?”  “这——,黑猩猩我不知道。”  “就是说,纯爱比婚外情伟大。”  “这和伟大不太一样。”  交谈正入佳境,老师的声音扑来:“你们两个,一直交头接耳!”结果,被罚站在教室后面。霸道!允许讲人与黑猩猩有可能交配,却不允许讲超越岁月的男女恋爱!被罚站的我们继续小声讲我的祖父。  “相信来世?”  ① Deoxyribonucleic acid之略,脱痒核糖核酸。  “何苦问这个?”  “因为爷爷发誓来世和心上人朝夕相守。”  亚纪想了一会说:“我不相信。”  “每天睡觉前祈祷的吧?”  “神我相信。”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神和来世有什么区别?”  “你不觉得来世像是根据今世造出来的?”  我就此稍加思索。  “那么爷爷和那个人来世也不能在一起了?”  “我只是说我相信不相信。”亚纪辩解似的说,“你爷爷和那个人也许另有想法。”  “神是有可能根据今世情况制造出来的。不是有急时抱佛脚这句话嘛。”  “那肯定和我的神不同。”  “神有好几个?还是说有好几种?”  “天国可以不敬畏,但神是要敬畏的。对于让我怀有如此心情的神,我天天晚上祈祷。”  “祈祷别降天罚于自己?”  我们终于被带到走廊里。在走廊也不屈不挠地讲天国讲神。讲着讲着下课了。两人都被叫去教员室,被生物老师和班主任分别刮了一顿:两人要好自然不坏,但课堂上要专心听课才是。  走出学校正门时已近黄昏。我们默默朝大名庭园那边走去。路上有运动场和博物馆,还有一家叫城下町的饮食店。放学回来进过一次,但咖啡不好喝,再没进过。走过式样古老的酒铺,来到流经城区的小河旁。过了桥,亚纪终于开口了。  “归根结底,两人未能在一起吧,”她以返回前面话题的语气说,“尽管等了五十年。”  “好像打算等对方的丈夫死后在一起来着。”我也在想祖父的事,“因为奶奶去世后,爷爷一直一个人生活。”  “多长时间?”  “已经十年了。但是对方那里,当事人比丈夫先死的,没能如愿。”  “够伤感的啊!”  “也觉得有些滑稽。”  交谈中断。我们继续走路,头比往日垂得更低。走过蔬菜店和榻榻米店,再拐过理发店,很快就是亚纪的家。&nbsp&nbsp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7(2)“阿朔,你就帮帮忙嘛!”她像意识到路已所剩无多似的说道。  “说起来容易,那可是掘人家的墓哟!”  “有点儿怕?”  “岂止有点儿。”  “那种事你干不来啊。”  笑。  “干嘛这么高兴?”  “哪里。”  她家出现了。我将向右拐去前面一条路,穿过国道回自己的家。到那里还有五十米。双方都不由放慢脚步,差不多等于站住说话。  “做那种事,到底是犯罪吧?”我说。  “那么严重?”她困惑似的扬起脸。  “还不理所当然!”  “算什么罪呢?”  “当然是性犯罪。”  “瞎说!”  一笑,她垂在肩上的秀发轻轻摇曵,衬衫更显得白了。两人拉长的身影上面一半弯曲了,映在稍前面一点的混凝土预制块围墙上。  “反正被发现就要受停学处理。”  “那时我去玩就是。”  莫非她在给我打气?  “够乐观的,你总那么乐观。”我叹息着自言自语。&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8(1)我对父母说住在祖父那里。那是周六晚上。晚饭要的是送上门的寿司。祖父咬了咬牙,要了“松”①。尽管如此,我甚至吃不出金枪鱼最肥嫩部位和海胆的区别。鲍鱼吃起来好像  ① 寿司大约分“松、竹、梅”三级,松为最高级。  硬橡皮。这天没有啤酒也没有波尔多干红,我们一边看电视棒球比赛直播一边喝茶,然后喝咖啡。比赛当中直播时间结束。  “该动身了。”祖父说。  那个人的墓在城东郊外,位于祭祀藩主夫人的寺院里面。在寺院附近下了出租车。这一带在山脚下,夏季缺水时最先停水。虽然时值九月,晚间的空气已凉浸浸的。  穿过通向大殿的石阶旁边的小山门,一条红土路往墓地笔直伸去。左边是涂白的墙壁。对面像是僧房,但悄无声息,只一个仿佛厕所窗口的地方透出隐约一点光亮。右边是可以追溯到幕藩时代的古墓。倾斜的塔形木牌和缺角的墓碑在月光下浮现出来。山坡生长的杉和丝柏等古木遮蔽了土路上方,几乎看不见天空。沿这条路径直走到尽头,即是藩主夫人的墓地。好几块或立方体或球形或圆锥形等形状各异的墓碑在黑暗中闪入眼帘。我们从左侧迂回,继续往墓地深处走去。倒是带了小手电筒,但怕寺里的人生疑,只靠月光前行。  “哪边啊?”我问走在前头的祖父。  “再往前。”  “去过?”  “啊。”祖父只此一声。  到底有多少墓在这里呢?徐缓的山谷斜坡上差不多全是墓碑。一座墓里的骨灰又未必  是一个人的。假如平均收有两三个人的骨灰,就根本推测不出整片墓地埋葬多少死者。白天的墓地倒是去过好几次,而这种时刻来墓地则是头一遭。夜间的墓地和白天的不同,可以明显感觉出死者的动静或喘息那样的东西。往头上看,遮天蔽日的巨木枝梢有几只蝙蝠飞来飞去。  突然,倾珠泻玉般的星空朝眼睛扑来。我不由看得出神,结果撞在祖父背上。  “这里?”  “这里。”  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墓碑大小一般,也旧得差不多了。  “怎么办?”  “先参拜吧。”  前来盗墓却要参拜也够蹊跷的了。正想之间,祖父点燃身上的香供好,在墓碑前肃然合掌,一动不动。无奈,我也伫立在祖父身后双手合十。姑且当作对进入坟墓的所有死者的礼节。  “好了,”祖父说,“先把这个拿开。”  两人把刚刚上香的石香炉抱去一边。  “用手电筒照着!”  香炉后是嵌入式石座。祖父把带来的螺丝刀插进石与石之间的缝隙,这里那里撬了好几次。于是,石座一点点朝前移出。最后祖父伸直十指,把石座慢慢挪开。里面的石室相当宽敞。有长度,也够深。看样子一个人完全可以躬身进去。  “把那个给我!”  祖父接过我的手电筒,趴下去把上半身探进石室。我从上面压住祖父后膝,以免他掉进洞去。祖父窸窸窣窣鼓捣了一会儿,把手电筒递给我,双手小心捧出一个腌梅干那样的瓷罐。我不声不响地看着。祖父用手电筒光确认罐底姓名,然后解下上面的绳子,慢慢打开盖。里面当然有骨灰。如此过去很长时间。我叫一声“爷爷”的时候,发觉爷爷的双肩在月光中微微颤抖。  祖父把骨灰罐里的骨灰只抓出一点点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小桐木盒里。量很少,真想说好不容易来一次,痛痛快快拿个够多好!祖父往骨灰罐里怔怔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罐放回墓穴。石座是我挪回的,上面到处留有祖父用螺丝刀划伤的痕迹。  乘出租车返回公寓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们用冰镇啤酒碰杯。伴随奇妙的成就感,生出一种无可捕捉的惆怅。  “今天麻烦你到这么晚。”祖父郑重其事地说。  “没关系。”我一边往祖父半空的杯里倒啤酒一边谦虚道,“就算没有我,爷爷您一个人也完全做得来的。”  祖父嘴唇轻轻碰了下杯口,以凝视远方的神情思考什么。稍顷站起身,从书架取出一本书。  “你学汉诗了吧?”祖父翻开古色古香的书页,“念念这首诗。”  名为“葛生”。汉文下面标有日语译文,我往那上面扫了一眼。  “知道什么诗?”  “意思说死了进入同一座墓吧?”  “夏日冬夜百岁后……”祖父默然点头,背诵诗的最后部分。“悠悠夏日,漫漫冬夜,你在这里安睡。百岁之后,我也将睡在你身旁——放心地等待那一天到来吧……怕是这个意思吧?”  “反正是说喜欢的人死了。”  “虽说好像进步不小,但人的心情这东西,在内心深处或许并没多大变化。这首诗是距今两千年前甚至两千多年前写的——是你在学校学的绝句和律诗那种工整形式还没形成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诗。可是写这首诗的人的心情现在的我们也能感同身受。我想即使没有学问和教养也都能体会到,无论谁。”  茶几上放着一个小桐木盒。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以为装的是脐带或勋章什么的,总觉得有点儿奇妙。  “这个你带回去。”突然,祖父冒出这么一句,“我死的时候,和这骨灰一起撒了。”&nbsp&nbsp书包 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8(2)“等等、等等!”我大吃一惊。  “把差不多同样份量的我的骨灰和这个人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你喜欢的地方。”祖父像立遗嘱一样重复道。  我这才觉察到祖父的心计。仅仅偷骨灰,独自一个人偷偷实行即可。而所以特意把计划如实告诉我这个孙子并让我作为同案犯一起参与,是有其缘由的。  “记住,这可是约定!”祖父叮嘱道。  “这样的约定我做不来。”我慌忙说。  “你就答应一个可怜的老人的请求吧!”声音明显带有哭腔。  “叫我答应,可我怎么答应呢!”  “那还不容易!”  现在我想起来了,想起父亲不时对母亲发牢骚说祖父一向任性。是的,祖父是够任性的,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不惜给别人添麻烦那一类型。  “那么重要的事托付我这样的能行?”我设法让祖父改变主意。  “你叫我托付谁呢?”老年人固执己见。  “我父亲呀!”我温和地规劝,“他终究是爷爷的儿子。我想他一定作为亲人代表主持你的葬礼。”  “那个不开窍的脑袋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  我们……?我一时怔住。  “反正我和你对脾性。”祖父一口气说下去,“若是你,我想一定理解这种作法,我一直等你长大来着。”  原来一切从吃鳗鱼饭那天夜里就开始了。不,那以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巧妙地活动开了。从我懂事时开始,祖父就为这一天训练和开导自己的孙子。如此想来,自己成了落在光源氏手里的若紫①。  “说到底,爷爷什么时候死呢?”无奈之中,我的语声冷淡起来。  “那要看什么时候到寿。”对方似乎毫不计较我语声的变化。  “所以问什么时候嘛。”  “所谓寿命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就成了计划。”  “既然那样,我就不晓得您死的时候我能不能守在身旁了。火葬时不在场,骨灰也就撒不成。”  “那种情况下,就还像今晚这样盗墓即可。”  “你还叫我干这种事?”  “拜托了!”祖父以陡然急切的声音说,“能托付这种事的只有你。”  “你是那么说……”  “跟你说朔太郎,喜欢的人死掉是很伤心的事。这个感情用什么形式都是表达不了的。正因为用形式表达不了才求助于形式。刚才那首诗中不也说了么,分别虽然难过,但还会在一起的。你就不能成全我们这个心思?”  本来我这人就富有敬老精神,何况祖父用的“我们”这个复数也钻了我的空子。  “明白了。”我老大不情愿地说,“反正撒就是了。”  “肯成全老人的心愿?”祖父顿时满面生辉。  “又有什么办法呢!”  “抱歉。”祖父温顺地低下眼睛。  “不过,虽说叫我撒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可那不好办,你得预先指定好位置。”  “那个么,指定也未尝不可。”祖父略微现出沉思的神色,“问题是不知到我死的时候那地方会怎么样。就算叫你撒在哪里的树下,十年后也说不定被高速公路压住。”  “那时候再改不就行了?”  祖父考虑一会儿说:“还是交给你吧,你用良知判断就是。”  “所以说那样子不好办么。那么,大致即可——海啦山啦天空啦,哪方面好?”  “噢,还是海好吧。”  “海对吧?”  “不过水太脏了我不乐意。”  ① 均为《源氏物语》中的出场人物。  “噢,明白了,找干净地方撒。”  “且慢。马上给海潮冲得七零八落可不成。”  “那也倒是。”  “还是山上合适。”  “山对吧?”  “要挑不至于被开发的地方。”  “明白了,撒在人迹罕至的很高的地方。”  “附近有野草再好不过。”  “野草对吧?”  “那个人喜欢紫花地丁。”  我抱臂定睛注视祖父。  “怎么?”  “要求不是太具体了?”  “啊,抱歉。”祖父凄然移开目光,“希望你原谅,权当老年人的任性。”  我大大喟叹一声,大得祖父都能听见。  “撒在没什么人来的、有野紫花地丁的山里总可以了吧?”  “我说,你莫不是有点儿应付了事?”  “那不会。”  “不会就好。”&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9翌日上午一到家我就给亚纪打电话,问能不能见面。她说下午已有安排,晚上问题不大。于是定于五点钟相见。  距两家大体同样距离的地方有座神社。从我家去,沿河边路往南大约走五百米,过了桥是正面大牌坊。穿过灰尘迷濛的裸土停车场,一条长石阶一直通到小山的山腰。登罢石阶就是神社,从那里可以看见东面一条小路。路从住宅区中间穿过伸往国道。过得警察署前面的信号灯,往里拐进一点点就是亚纪的家。我喜欢提前一点来到见面场所,从神社院内看她走来。哪怕早看见一点点都让我高兴。  亚纪不知道我在看她,略微弓着身子登自行车。在东侧登山口放下自行车后,沿着不同于我刚才登的一条窄石阶小跑上山。  “晚了,对不起。”她喘着粗气说。  “何必跑呢!”  “没多少时间了。”说着,她长长呼了口气。  “有什么安排?”我看了眼手表问。  “没有。洗完澡吃饭罢了。”  “那不是有时间的么?”  “晚上了。”  “往下打算做什么?”  “瞧你,”亚纪笑道,“不是你吗,叫我出来的?”  “占不多少时间的。”  “那,不着急就好了。”  “所以刚才不是说了嘛。”  “反正先坐下吧。”  我们在亚纪爬上来的石阶的最上头坐下。街市在眼前铺展。不知从哪里随风飘来桂花香。  “什么事?”  “东边的天空已经暗了。”  “哦?”  “今晚两人看UFO①。”  “什么呀!”  “这个。”  我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盒上缠着粗橡皮筋,以防盒盖打开。亚纪也许猜出装的什么,样子有点畏缩。  “取来了?”  我默然点头。  ① unidentified flying object之略。不明飞行物,飞碟。  “什么时候?”  “昨晚。”  拉下橡皮筋,轻开盒盖,盒底现出泛白的骨屑。亚纪又一次往盒里窥视。  “够少的了。”  “爷爷他客气起来了,只取这一点点。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胆小。”  她没注意听我的话,问道:“这么宝贵的东西干嘛你带着?”  “保管。爷爷叫我在他死的时候把两人的骨灰混起来撒在哪里。”  “遗嘱?”  “算是吧。”我讲了祖父中意的汉诗,“意思是想死后同穴。”  “同穴?”  “就是死了进入同一座墓。若不以为两人迟早又在一起,失去所爱之人的心情就很难平复。爷爷说这种心思大概是万古不易的。”  “既然那样,不同墓能行么?”  “啊,爷爷和那个人大体属于婚外情,同墓恐怕还是不稳妥的吧,就想出个撒骨灰这个权宜之计。对我可是一场麻烦。”  “不是好事么?”  “那么想在一起,干脆吃进肚里不就得了!”  “吃骨灰?”  “又含钙。”  亚纪浅浅一笑。  “我死了,你肯吃我的骨灰?”  “是想吃。”  “不干。”  “干也好不干也好,死了是奈何不得的么。我就像昨晚那样盗墓,把亚纪的骨灰取出来,每晚只吃一点点……健康妙法。”  她又笑了。又突然止住笑,以仿佛凝望远方的眼神道:“我也还是希望撒在一处风景漂亮的地方啊。”  “坟墓么,总像是黑乎乎湿漉漉的。”  “倒不是要说得那么具体。”  两人没再笑,安静下来,话语就此中断。我们出神地盯视小盒。  “心里不舒服?”  “哪里,”她摇头,“一点儿也不。”  “保管这东西一开始很不痛快,可两人这么看起来,心情好像沉静下来了。”  “我也是。”  “不可思议。”  日已西沉,四下开始变暗。一个穿白裙裤俨然神社主祭的人沿石阶上来,我们道了声“您好”。他也以粗重的语声回了一句。  “做什么呢?”他微笑着问。  “啊,没做什么。”我应道。  “盖上盒盖吧。”主祭不见了之后,亚纪说。  我往盒上缠了橡皮筋,放进夹克口袋。她看了一会儿鼓起的衣袋,然后仰脸看天。  “星星出来了。”她说,“近来你不觉得星星漂亮?”  “氟利昂的关系。臭氧层受到破坏,空气稀薄了,所以星星看得清楚。”  “是吗?”  我们默默看了一会儿夜空。  “UFO没出现啊。”我说。  亚纪不无困惑地笑了。  “往回走吧!”  “嗯。”她轻轻点头。  就在空中最后一线光亮消失那一瞬间,我们接了吻。四目对视,默契达成,意识到时唇已贴在一起了。亚纪的嘴唇带有落叶味儿。也可能是主祭在神社院里焚烧落叶时的气味儿。她的手从衣袋外面碰在小盒上,再次把嘴唇用力压来。落叶味儿更强了。&nbsp&nbsp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三章1(1)我们修学旅行回来时,亚纪已被确诊为“再生不良性贫血”。医生解释起因于骨髓功能的弱化。对此她似乎已经相信。我当然也没理由怀疑。  为防止感染,护士教给我防护技术。首先穿上走廊衣柜里的防护服和口罩,其次把穿来的鞋用专用拖鞋换掉,再在医院门口洗手消毒,这才得以入内。  每次看见穿防护服戴口罩的我,亚纪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  “一点也不谐调的嘛!”  “有什么办法呢!”我沮丧地说,“都怪你的骨髓偷懒不好好制造白血球,才落得这副模样。”  “学校怎么样?”她有意转换话题。  “还不是老样子。”我没好气地回答。  “快期中考试了吧?”  “像是。”  “学习进度快?”  “就那样。”  “想快点上学啊。”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语。  护士从病房门口探进脸问有变化没有,对我也笑着打招呼。因为天天来,差不多所有护士都认得我。检查什么的大体上午做完,晚饭前安安静静。  “监视着呢,看接吻没有。”护士走后,亚纪低声道,“近来护士长提醒来着,说不能和常来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哟,病菌会传染的。”  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口中爬来爬去的细菌。  “说的叫人不大愉快啊!”  “想么?”  “也不特别想。”  “吻也没关系的。”  “传染了怎么办?”  “洗面台有我用的漱口药水,用那个好好漱一下口。”  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用抗感染药水仔细漱口。然后坐在床边和亚纪相对。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在无菌状态中实施接吻,比初吻还要紧张。我们把嘴唇轻轻碰在一起。  “一股药味儿。”她说。  “今晚发烧可别怪我哟。”  “不过挺好的。”  “再来一次?”  我们再次对上嘴唇。身穿做手术用的那种淡绿色防护服、清洁口腔后进行的接吻,颇像一种庄严的仪式。  “明年梅雨时节到城山看绣球花去。”我说。  “初二的约定。”亚纪仿佛望远似的眯起眼睛,“仅仅过去三年,却好像很久以前的事。”  “因为发生的事太多了。”  “是啊。”亚纪现出怅怅陷入深思的神情,低声道:“还要半年多?”  “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  “嗯。”她暧昧地点了下头,“够长的啊!早知如此,健康时去看了多好。”  “瞧你说的,好像不能康复似的。”  亚纪没有回答,代以凄寂的笑意。  一天去医院时她正睡着,也没有母亲陪伴。我从旁边看她睡着时的脸。由于贫血,脸很苍白。病房窗口拉着奶油色窗帘。亚纪闭着眼睛。为了避光,脸略略歪向与窗口相反的一边。透过窗帘射进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光也落在她脸上,给脸上的表情多了一层安祥的阴翳。我像看奇珍异宝一样持续看她的睡脸。看着看着,一阵不安朝我袭来——从安祥的睡眠中,仿佛有小得肉眼看不见的死如罂粟种粒浮现出来。上写生课时,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视画纸,雪白的画纸果真像遮上一层小小的黑点——便是那样一种感觉。  “亚纪!”  我叫她的名字,反复叫了几次。她对自己的名字做出反应,微微动了动身子。然后像要赶走什么似的左右摇一下脑袋,盖在脸上的东西一张张剥落,表情隐约透出生机,像鸟叫一样睁开眼睛。  “阿朔!”亚纪意外似的低声唤我。  “心情怎样?”  “睡了一会儿,好多了。”  她从床上坐起,拿过椅背上搭的对襟毛衣,套在睡衣外面。  “上午十分消沉。”她以约略带有颓废意味的眼神说,“想到自己的死,心想若是知道要同你永远分别,我到底会怎么样呢?”  “傻话,不能想那样的东西。”  “是啊,”她叹息一声,“好像没有信心了。”  “医院寂寞?”  “嗯。”她轻轻点头。  话语一中断,沉默就重重压来。  “自己不在这个人世是怎么回事呢?一点也想像不出。”稍顷,亚纪自言自语地说,“生命有限——总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平时从没把理所当然的事当理所当然的事。”  “只想愉快的事好了,如病好了以后……”  “想和你结婚的事?”较之连接话题,更像要就此中止。  “我漱漱口去。”  我这么一说,她才漾出笑意。  每次看望时,依然趁护士看不见飞快地接吻。对我来说,那仿佛自己生存的明证。没有因感染引起发烧,我打算把这小小的仪式一直坚持下去。  “近来洗头的时候头发掉了很多。”她说。  “药的副作用?”  亚纪默默点头。  “很让人伤感。”  我不由抓起她的手。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好。为冲淡难过,我试着说:  “就算光秃我也喜欢你的。”  她瞪圆眼睛看我:  “别说的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nbsp&nbsp书包 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三章1(2)“对不起。”我坦率地道歉。尔后自我辩解似的说:“古文里的直截了当①是忽然、暂时之意,是吧?”  这时,亚纪突然把脸贴在我胸口,像小孩子似的放声哭了起来。完全始料未及。我一时惊慌失措。看见她哭还是头一次。这种情绪不稳定不知是病情造成的,还是用于治疗的药物副作用所使然。只是,这时我才隐约察觉病症的不同一般。&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三章2(1)亚纪的面庞明显消瘦了。因呕感吃不下饭。一整天心情不好,别说面对饭菜,甚至闻到饭味儿都受不了。严重时候,一听见送饭小车的轮响都无法忍受。开了止呕药,但几乎不见效果。为了治疗服用相当有刺激性的药这点可以想像,但很难和“贫血”联系在一起。到底在治疗什么呢?  我用医学辞典查了“再生不良性贫血”词条。上面写道因骨髓造血不良发生的贫血。的确同亚纪从医生口中听来的解释相同。治疗方法为输血和投以甾类激素。忽然,我目光落在下一页上:“白血病”。我想起初二时写的点歌明信片。说不定,那是无心的恶作剧眼下作为现实痛苦降临到亚纪身上。我很快打消这个不合理的念头,开始阅读医学辞典的记述。但是促成应验的懊悔总在心头挥之不去。  如亚纪所担心的,头发开始脱落。因本来是长头发,脱落的地方格外显眼。而且随着治疗的旷日持久,她精神上也愈发消沉下去。  “药好像没起作用,担心不得了。”她说,“副作用那么强都没有奏效,那么就是说没有能治好我的病的药了。”  “如今无论什么病一般都能治好的。”我一边回想医学辞典的记述一边说,“尤其小孩子的病。”  “十七岁还是小孩子?”  “才十六嘛。”  “很快就十七。”  ① 原文为“あからさま”,作为古语乃此意,见前注。  “反正介于小孩子和大人之间。”  “那,治好和治不好半对半了?”  话语卡住。  “适合治你的病的药说不定刚刚发现。”  “是吗?”她扬起半信半疑的脸。  “上小学时我因肺炎住过一次院。那时药也怎么都没效果。反复试来试去,终于找到有效的药。那期间我家父母以为我活不成了,十分担心。”  “但愿我也像你那样快点儿找到药。这样子下去,药没等找到,身体先完了。”  “我能代替就好了。”  “实际体会到这个难受滋味,你就不会那么说了。”  房间的空气仿佛“咔嗤”现出裂纹。  “原谅我。”亚纪以低弱的声音说,“我最害怕的或许不是病治不好,而是性格因病变糟。如果自己不再是过去的自己,惹你讨厌的话,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亚纪戴一顶淡粉色的塑料帽迎接我。  “怎么了,戴那顶帽子?”  她淘气地笑着摘下帽子。我不由屏住呼吸。简直换了一个人。头发剪短了。一夜之间,亚纪的发型看起来较之短发更近乎秃头了。  “我请求弄成这样子的。”她主动开口,“医生说治疗结束后还会长出来,长回原来的样子。没办法啊。那之前只能专心配合治疗了。”  “就是说决心已定。”  “头发掉光了也不讨厌我?”  “不会掉光吧。”  亚纪仿佛对我的语气感到胆怯,缄口不语。  “不是有尼姑的吗?”良久,她说。  “当尼姑?”  “得病前我就想过了:如果阿朔扔下我死了,那时我就进尼姑院。”  “瞧你想些什么呀!”  “还不是,跟你以外的人结婚、生孩子、当母亲、上年纪,简直无法想像。”  “我也无法想像跟你以外的人结婚、生孩子、当父亲。所以你不恢复健康可不好办。”  “是啊。”她用掌心“嚓嚓”摸自己的脑袋,“不好看?”  从剪短头发时开始,亚纪的呕感平复下来。也许身体适应了药物。或者因对治疗采取积极态度而使精神趋于稳定也未可知。虽然仍吃不下像样的饭菜,但水果、果冻、橙汁还有少量面包可以吃了。也能多多少少看几页书。她对澳大利亚土著人的世界观和传统生活方式怀有兴趣。  “土著人采摘植物前必定先用手罩住。”亚纪俨然传授刚从书上学得的知识,“不难明白吧——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那个已完成赋予生命的准备可以吃了等等。”  我把手罩在亚纪眼前:  “这个没有长大还不能吃。”  “给你说正经话。”  “你以为土著人吃什么?”  “鸟啦鱼啦,树籽、水果、植物……”  “袋鼠、蜥蜴、蛇、鳄鱼、芋虫什么的可不想吃。”  “想说什么?”  “当了土著人,可就不能吃布丁和松软糕点什么的了。”  “眼睛何苦老盯在物质性东西上面呢?”  “土著人并非全都是你所想的那么好的人哟!”我道出实际目睹的事实:“也有看上去自甘堕落的、不健康的人。大白天就喝酒,还缠着游客讨钱。”  亚纪气呼呼接道:“那是因为他们是被迫害的人。”说罢,好久不再开口。  问题不在于现实土著人,走出医院后我想道,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观是亚纪心目中的理想、一个梦幻,她想把自己这一存在融合进去。或者是一个希望,意味她在病痛中的生活。  “他们相信地上所有东西的存在都是有其理由的。”另有一次亚纪说道,“宇宙中所有东西都是有其目的的,不可能突然变异或发生意外。之所以看上去那样,是因为缺乏理解。就是说,人们缺乏足以理解这点的智慧。”&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三章2(2)“得无脑症的婴儿也有其理由?”我说。  “什么呀,那?”  “生下来就没有脑子的婴儿嘛。听说有个计划要把他们的心脏移植到因严重心脏障碍而遭受痛苦的儿童身上去。或许从这上面可以找出无脑症婴儿出生的理由。”  “我觉得不大对头。理解不等于利用。”  由于持续贫血,亚纪脸色苍白。仍在接受输血。头发几乎掉光。  “人死也有理由,你认为?”我问。  “有的。”  “既然有正当的理由和目的,那为什么不想回避呢?”  “因为我们还不能完全理解死。”  “一次不是谈起天国么,你说不相信来世和天国。”  “记得。”  “如果说人死有意义,那么不认为也有来世和天国,岂不是不合逻辑?”  “为什么?”  “因为人一旦死了,不全都完了?如果没有下一步,死不可能有什么意义。”  亚纪眼望窗外,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天守阁白色的身姿从郁郁葱葱的城山树林中显露出来,几只老鹰在上面飞。  “我么,觉得现存的东西里面什么都有。”亚纪终于开口,字斟句酌地说,“什么都有,就是说什么都不缺。所有没必要向神请求欠缺的东西,没有必要向来世或天国寻求什么,因为什么都有。关键在于发现它。”她停了停,继续下文,“现在这里没有的东西,我想死后也还是没有。只有现在这里有的东西死后才会继续有。倒是表达不好……”  “我喜欢你的心情现在就在这里,所以死后也肯定继续有,是吧?”我接道。  “嗯,是的。”亚纪点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所以不必悲伤或害怕。”&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三章3从医院咖啡馆里,可以望见灰云低垂的天空。和亚纪母亲面对面坐着,让我有点紧张。桌子上放着两杯变凉的咖啡。  “关于亚纪的病,”一直闲聊的亚纪母亲有些唐突地开口道,“朔太郎,可知道白血病?”  我暧昧地点头。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全身的血管仿佛流进冰冷的酒精。  “那么,大体怎么回事你就知道了。”说着,她嘴唇碰了下杯口,“想必你已察觉了,亚纪是白血病。眼下正用药消灭致病细胞,想吐和掉头发都是因为这个。”  亚纪母亲像要观察我的反应似的扬起脸。我默然点头。她长长吐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由于药物作用,坏细胞好像消失了很多。大夫也说病情会一时性好转,甚至可以出院。但是不能一次全部消灭。一来药性强,二来同样治疗要反复好几次。时间最低两年,看情况也可能五年。”  “五年?”我不禁闭住嘴巴。如此痛苦莫非要持续五年?  “这样,跟大夫也商量了,一时性好转出院的时候,想带亚纪去一次澳大利亚。好不容易盼来的修学旅行那孩子没去成。病情复发,又必须住院专心治疗。如果可能的话,想在那以前带她前去。”她停下来,往我这边看着。“所以想跟你商量件事:如果你肯一起去,我想亚纪也会高兴,你看怎样?当然,如果得到你的同意,我们打算再求你的父母……”  “我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吗,”亚纪母亲似乎多少放下心来,“谢谢!”她说,“我想亚纪也一定高兴。还有,一段时间里请把病名瞒着亚纪——这也是大夫的意见——继续说是再生不良性贫血好了。当然,必须告知真正病名那一天早晚会来到的,毕竟可能长期过病痛生活。不过,打算在治疗多少告一段落后再把病名告诉本人。”  我用图书馆电脑检索,把有关白血病的书一本接一本看了一遍。无论查对哪一本书,其发病后的过程和治疗都和亚纪一个月来的住院生活相一致。接连出现的副作用大概是使用抗白血病药造成的。以此剿杀白血病细胞,正常的白血球随之消失,因此容易感染细菌和微生物之类。这样,为何接受穿用防护服技术指导也就可想而知了。一本书上写道,当今白血病有七成可以一时性治愈,其中也有彻底根治的例子。这就是说,即使当今根治恐怕也是罕见的。  放学回家途中仰望天空,洁白的云絮沐浴冬天的阳光闪闪生辉。我在路上止住脚步,久久望着云絮。我想起暑假两人去小岛时见到的积雨云。那时亚纪白皙的肌肤、健康的肢体都已成为过去。好半天我想不成东西。后面来的自行车铃声好歹让我回过神来。再望天空时,刚才的云絮由于阳光照射的角度似乎多少黯淡下来。时间流逝得多么迅速、多么富有悲剧性啊!幸福简直就像时刻改变姿形的云絮。时而金光闪闪时而黯然失色,一刻也不肯保持同一状态。再辉煌的时刻也转瞬即逝,一如心血来潮、一如逢场作戏。  晚间睡觉时,我已养成在心里祈祷的习惯。现在已不再思考神是否存在。我需要神那样的存在作为自己个人祈祷对象。较之祈祷,或许称为交易更合适。我想同具有超人智慧的万能存在进行交易:假如亚纪能够康复,我宁可自己代她受苦。亚纪在我的心目中实在太大了,自己似已微不足道。恰如太阳光遮蔽其他星球。  每天晚上我都这么想着、祈祷着入睡。然而早上醒来,自己依然神气活现,遭受病痛折磨的仍是亚纪。她的痛苦已不是我的痛苦。我诚然也痛苦,但那不过是把亚纪的痛苦以自己的形式感受一下罢了。我不是亚纪,也不是她的痛苦。&nbsp&nbsp书包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三章4病情似乎进退相持不下。她的心情也随之时浮时沉。既有快活地谈天说地的时候,又有一看都知道她灰心丧气、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痛快应答的时候。那种时候觉得亚纪好像不再需要我了,在病房的时间也似乎成了难以承受的义务。  我对照从书上学得的知识,猜想亚纪对抗白血病药剂的反应可能不妙。这种治疗倘不顺利,那么除非进行骨髓移植才有治愈希望。亚纪心情好时,一边看旅游指南一边聊澳大利亚。但是否真能成行,两人都半信半疑。亚纪母亲后来也没再具体说起。  “接受这么痛苦的治疗,病得相当不轻啊!”亚纪在床上难受地闭起眼睛说。  “就算病得不轻,也肯定能治好的,所以才要接受痛苦的治疗。”我最大限度地把她面对的现实往好的方面解释,“若没有治好的希望,岂不应治得轻松些才是?”  可是她不听这样的逻辑。“时常想偷偷溜出医院,”她强调说,“好像自己没心思再接受这样的治疗了,每天都惶惶不安。”  “有我陪着。”  “有你在的时候还好。可你回去后,吃完晚饭随着熄灯时间来临,就觉得非常难熬。”  由于发高烧,一连好几天不能会面。似乎白血球的减少引起了感染。用了抗生素,但烧始终不退。我开始对医院的治疗怀有疑问。亚纪母亲也说了,用抗白血病药之后,病情往往一时性好转。但是怎么等也没说可以出院。这意味没能顺利达到一时性稳定状态。是亚纪病情棘手还是医生治疗方案欠妥呢?不管怎样,照此下去,治疗当中她的身体就可能支撑不住。  “我想我怕是不行了。”相隔许久见到时,亚纪以可以让人感觉出余烧的红红的嘴唇说。  “没那样的事。”  “总有那样的预感。”  “那么气馁可不行的哟!”我不由加重语气。  “连你都训我了啊。”她凄然垂下头去。  “谁也没训你的。”说罢,我转念问道:“谁训你来着?”  “全都。”她说,“叫我振作精神,叫我多多吃饭,叫我增强体力……我说只想吐什么都吃不下,就说因为我没有吃药。可想吐的时候药也吃不下的么。”  那时候亚纪也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看样子,就算别人没讲,她自己也完全明白了。  “自己怎么会死呢,现在都想像不到。可是死已经来到了眼前。”  “怎么想的那么糟糕呢?”我带着叹息应道。  “今天早上听大夫说了血液化验结果。”她似乎想说自己的悲观有充分根据,“说仍有坏细胞,还要用药治疗。那坏细胞,肯定指白血病细胞。”  “问了大夫?”  “不敢问那种事,怕。”她以沉思的语声继续道,“这以前已经用了各种各样的药,可是仍不能把坏细胞杀死。为了杀死残留细胞,想必需要更厉害的药。问题是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这样子下去,没等病治好,药倒先把我害死了。”  “我想不是药力不够,而是药是否对症问题。所以,就算用其他药,副作用也不一定都那么强。”  “是不是呢?”亚纪想了一会儿,像苦于得不出结论似的叹息一声。“昨天还有信心来着,对于自己能够好转。可现在觉得甚至活明天一天都很难忍受。”  走出医院回家路上,一种可能失去亚纪的预感如黑墨汁淌进我的脑海。蓦地,想直接跑去哪里的念头俘虏了我。跑得远远的!跑去可以忘掉一切的地方!此刻我一个人走在几个月前两人一起走的这条路上。再不能两人同走这条路的预感犹如无法消除的图像紧随不去。  新采用的药,副作用仍然很强。呕感好歹压下去后,紧接着口腔发炎无法进食。营养只能再次靠打点滴维持。  “已经可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可以了?”  “即使病治不好。我想好了,就学土著人的人生态度——既物万物存在都有理由,那么我的病也一定有真正的理由。”  “人所以得病,是为了战胜它变得坚强。”  “可以了。”她静静闭起眼睛重复道,“已经累了,对治疗痛苦的忍耐也好,对病的种种思考也好。想你我两人同去没有病痛的国度。”  虽然她在述说希望,而口气却那么绝望。这点反而促使我再跨进一步。  “最后两个人去!”我说。  亚纪睁开眼睛,探问似的看我,眼睛显然在问“去哪儿”。我本身也不清楚我们要去哪里。也可能仅仅把力图逃避现实的愿望说出口罢了。但在诉诸语言那一瞬间,我为自己说出的话惊住了,觉得这无意中说出的话语仿佛指向未来的路标。  “一定把你领出这里。”我再次强调,“在最后关头就这么干!”  “怎么干?”亚纪以嘶哑的声音问。  “办法我来想。我不愿意像爷爷那样。”  “爷爷?”  “让自己的孙子盗亚纪的墓。”  她眸子里透出迷惘。  “两人去澳大利亚好了!”为了封住她的迷惘,我把话具体展开,“不能让你死在这样的地方!”  她眼睛下视,像在思考什么。稍顷,扬起脸,定定凝视我的眼睛,微微点了下头。&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三章5(1)亚纪一天比一天衰弱了。头发差不多掉光,全身上下现出小小的紫色渗血斑,手脚浮肿。没时间犹豫下去。我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把她领去澳大利亚。为此搜集资料,研究旅行方案。所幸,修学旅行时办的护照签证尚未过期。最先考虑的是有当地导游陪同的全包旅游。这个最安全最保险。但申请手续相当繁琐,很难马上出发。况且未满二十岁需要有监护人的同意书。  飞机票也颇费神思。因是带重病患者旅行,格外便宜的票危险太大。而正常票价一个人就需四十万日元①左右。另外出发日期定在哪天也是个问题。毕竟不可能问她的主治医生,也无法预料一两周后的身体状况。  “想尽快出发。”亚纪说,“因为注射和点滴一停呕感就会消失。时间越长体力消耗越大。想趁多少有点力气时动身。”  查来查去,最后觉得澳大利亚航空公司的区域环游票最为现实。一个人十八万日元即可,  ① 1万日元约合740元人民币(2004年1月)。  而且交一点点手续费后,临出发时也能退票。因为要看亚纪的身体状况如何,所以出发日期很难确定。如果当天不能出发时可以退还票款,那么还可以等待下次机会。同时我还得知,由于能够用电脑查询所剩座位,订票马上就有结果告知。  最大问题到底是钱。订票当时就要买票。存款倒是有十万日元,但无论如何都不够。不够部分如何筹措呢?而且又要马上……我能想出的办法只有一个。  “五十万?”祖父听得金额瞪大了眼睛。  “求你了。工作肯定还上。”  “那么大笔钱,到底想干什么?”  “别问缘由,只管借给我好了。”  “哪有那个道理!”  祖父把波尔多干红倒进两个玻璃杯,一杯递给我。  “跟你说,朔太郎,”祖父以亲切的语气招呼我,“你知道我的秘密,我把最后的心愿托付给了你。而你却不肯把自己的秘密坦言相告。”  “对不起,只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  “爷爷你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不在人世的人可以坦言相告,可是还活着的人是不能说的。”  “有那种艳遇色彩?”  “不是什么艳遇!”  话音刚落,我一直忍耐的情感决堤般一泻而出。祖父不知所措地看着忽然放声大哭的我。我哭了很久很久。哭罢,喝葡萄酒。祖父再也没问什么。我们默默喝着葡萄酒。  不觉之间,在沙发睡了过去。醒来时,身上盖一条毛毯。快十一点了。  “节子来电话了。”祖父从正看的书上抬起头,“好像挺担心的。今晚就住下吧?”  “不了,回去。”我昏昏沉沉回答,“明天要上学。”  祖父若有所思地看一会儿我的脸,尔后站起身,从隔壁房间拿来邮局存折,放在茶几上。  “密码是圣诞节。”  “我的生日?”  “本来想在你上了大学后才给你。可是事情有个时机问题。至于你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既然不想说,不说也罢。只有一点想问:那可是现在不做就会后悔的事?”  我默然点头。  “是吗,那好,”祖父果断地说,“那么你就拿去。应该有一百万。”  “可以么?”  “注意采取有良知的行为。”祖父说,“因为不是你朔太郎一个人的事。”  我继续搜集有关澳大利亚的资料。看旅游指南、咨询旅行社、用传真从旅游信息中心调来情况介绍。在此基础上,趁亚纪父母不在时商定计划。  “订十二月十七日的机票。”我说。  “我的生日?”  “总觉得这个日子吉利。”  她浅浅一笑,用细微的语声说:“谢谢。”  “起飞是夜间。”我继续说明,“傍晚离开这里。正是吃晚饭时间,我想容易脱身。只要搭出租车赶去电车①站,往下就自由了。”  亚纪闭起眼睛,似乎在脑海里描绘那幅场景。  “在飞机上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到凯恩斯。找地方休息一下,乘澳大利亚国内航班去艾尔斯红石。度假区有山庄那样的旅馆,应该比较便宜。若不打算回来,随便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觉得真能成行了。”她睁开眼睛说。  “一定成行!不是讲定带你去的么。”  我用祖父给的存折提了款,在旅行社买了机票。海外旅行保险也加入了。意外费事的是兑换澳大利亚元。一般银行不受理。澳大利亚·新西兰银行没问题,不巧我住的地段没有营业所。只好给市内银行一家接一家打电话,总算找出一家兑换澳大利亚元的银行,当即换了旅行支票。  最后剩下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如何拿出亚纪的护照。  “毕竟不好让家人拿来。”  “有弟妹倒是可以相求。”  亚纪和我同是独苗。她说护照在书桌抽屉里。几乎没机会用,现在肯定也在。她家我去过几次。只要能进去,拿出轻而易举。起初商量的是合法进入,但怎么也想不出访问借口。  ① 电气列车。  “只能偷出来。”我说。  “到底别无他法。”  “问题是怎么潜入。”&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三章5(2)“我来画房子草图。”  她在本子上画图,开始帮我做案。  “我觉得自己好像总干这种事啊。”我蓦然冷静地反省自己。  “对不起。”她有些可怜我似的说。  “想尽快当回地道的高中生。”  第二天看完亚纪,我在对面咖啡馆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待下班后的亚纪父亲来医院。咖啡馆位于面临大街的二楼,从靠窗座位可以清楚看见医院停车场。车记得,不至于看漏。守望一个来小时,亚纪父亲的车从正门驶入停车场。马上就到七点。我看清他下车之后,离开咖啡馆。  我飞一样骑自行车朝亚纪家奔去。她家住的是祖父那代传下来的旧木屋。进得房门,走下屏风后面“吱吱呀呀”的楼梯,就是她面对水池的房间。从外面进入感觉是地下室,但从后院看则是一楼。因建在有落差的地基上,房子结构复杂,以致产生这种奇妙现象。亚纪画的潜入路线,须先从后面树篱进入院子,再把水池旁边的贮藏室的门弄开。贮藏室后头有条通道被旧木箱挡住,移开木箱进去,是正房仓房那样的地方。这地方应是她房间的后侧。  贮藏室的合叶松了,一碰就掉了下来。旧木箱也好歹移开。按她说的路线排除障碍物前行,很快来到有印象的房间跟前。轻轻打开拉门,房间里一团漆黑,微微的霉气味儿挟带令人怀念的气息。我打开身上带的手电筒,检查她的书桌。护照马上找到了。关抽屉时,发觉桌面上放一块小石头。握了握,凉瓦瓦的石头感渗入掌心。莫非亚纪时不时这么把小石头攥在手里不成?  稍微撩开窗帘,可以看见昏暗窗外的水池。水池沐浴着院里亮着的萤光灯,许多锦鲤在里面游动。一次我和亚纪站在这里眼望水池,默默注视池里悠悠然游来游去的鲤鱼们。拉合窗帘,我再次环视亚纪的房间。与窗口相对的一侧放一个衣柜。她告诉我最上面的抽屉有她的银行存折。为修学旅行存的钱应该分文未动。但我没拉出她让我拉的这个抽屉,而拉出另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叠放着亚纪的衬衫和T恤。我把一件拿在手里。往脸上一贴,她的气味儿连同洗衣粉味儿微微传来鼻端。  时间已过去好一会儿了。我本想快些离开这里,但身体动弹不得。我很想就这样待下去,想把房间所有东西拿在手里、贴在脸上、嗅一嗅气味儿。隐约留下的亚纪气味儿搅拌我心中的时间残渣。刹那间,我陷入令人目眩的欢喜漩涡中,那是仿佛心壁一条条细褶急剧颤动的甜美的欢欣。第一次把嘴唇贴在一起时、第一次紧紧拥抱时的愉悦复苏过来。然而这辉煌的漩涡下一瞬间即被悄无声息地吸入黑暗的深渊中。我手拿亚纪的衣服呆呆伫立在漆黑的房间里。对于时间的感觉偏离正轨。我陷入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已然失去她,现在是为了查看她的遗物走进这个房间的。这是奇特而鲜活的错觉,就好像在追忆未来,被未来既视感所俘获。我赶开沁入我每个细胞的亚纪气味儿,勉强走出房间。  我向亚纪报告顺利拿出护照。  “往下只等出发了。”她静静地说。  “旅行准备大体就绪。最后买点零碎东西,打好行李就算完事。”  “给你添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别说怪话!”  “时常有怪怪的念头。”亚纪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真有病。有病的确有病,但躺着的时间里也在想你,觉你总在我身边——这样就没了有病的感觉。”  我用里面的牙齿咬碎感情。  “瞧你,直到最近还哭鼻子,说吃不下饭来着!”  “真的。”她淡然一笑,“现在心情非常特别。脑袋里给病塞得满满的,却根本想不成病;那么想逃出这里,现在却搞不清楚想逃避什么。”  “不是逃,而是出发。”  “是啊,”她象征性地点一下头,闭起眼睛。“近来经常梦见你。你也不时梦见过我?”  “每天都看见真人,用不着做梦。”  亚纪悄然睁开眼睛。那里已没有惶恐和不安的阴影,有的只是密林深处的湖水一般沉静的神情。她便以这样的神情问:“如果真人看不到了呢?”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那样的可能性不在我想像力的范围内。&nbsp&nbsp《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三章6(1)晚饭从六点开始,这个时间来探望的人一般都要回去。快六点时,有送饭小车在走廊排开。住院患者从中取走自己那份,在病房进餐。也有人从会客室里的水壶里往保温瓶或茶杯倒茶。我们决定利用这段忙乱时间逃出医院。  看望完亚纪,我走出医院在一路之隔的咖啡馆二楼等待时机。不久,在睡衣外面套着对襟毛衣的亚纪随同从正大门回去的探病客人一起走出。她像平时那样戴一顶绒线帽子。我走出咖啡馆,叫住一辆路上的出租车,她正好走到。我向面露惊讶神色的司机讲出目的地。  “顺利?”  “我装作出去打电话的样子出来的。”  “心里感觉呢?”  “倒不能说最佳状态。”  旅行用品已事先存放在车站投币式贮存箱里,大包一个,随身带上飞机的小包两个,还有一个纸袋装有我准备的亚纪衣服。一个贮存箱不够,分别装在两个里面。全部取出后,成了不算少的行李。  “先把这个换上,”我看着身穿睡衣的亚纪说,“都在这里面呢,换上。”  “全是你准备的?”  “衬衫和T恤是从你房间里偷来的。还有我的牛仔裤和夹克,怕是大些。”  不大工夫,换穿完毕的亚纪从洗手间出来。  “不坏。”我说。  “一股阿朔味儿。”她把鼻子凑近夹克袖口。  “也许冷一点儿,要坚持到坐上电车。澳大利亚是初夏。”  票已买好。穿过剪票口走上月台到车进站的时间里,胸口还是“呯呯”跳个不停。总觉得她父母可能马上追来。好歹钻进列车在空自由席上坐下之后,才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好像在做梦。”  “这可不是梦。”  我把在等待亚纪从医院出来时间里买的蛋糕从盒里拿出。小虽然小,却是蛮像样的花式蛋糕。  “为我?”  “蜡烛也准备了。粗的一支算十岁。”  我把蛋糕放在亚纪膝上,竖起表示十七岁的蜡烛。正中一支是粗的,周围是七支小蜡烛。  “全是洞洞。”我说。  亚纪微笑着一言不发。我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闻得气味儿,近处的乘客费解地往这边看着。  “生日快乐!”  “谢谢!”  黑暗的窗口映出烛光。  “好了,吹灭!”  亚纪脸凑到蜡烛跟前,噘起嘴唇吹下去。一次吹不灭,吹了丙三次,八支蜡烛总算熄了。看上去,光吹蜡烛她就已筋疲力尽。  “没小刀,就这么吃吧。”  我把透明塑料做的小勺——平时用来吃布丁的玩意儿——递过去。我规规矩矩吃了半边,亚纪只吃了一小口,其余几乎没动。  “可也真是怪!”  “怪什么?”  “把十二月十七日当秋天不是有点儿勉强?”  她以不明所以的眼神往我这边看。我继续道:  “感觉上不是冬子或冬美什么的吗?从生日上说。”  “你认为我的名字是指秋季?”  我们不由对视。  “瞧你!”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那么说,一开始你就弄错了。”  “错?”  “我的亚纪是白亚纪的亚纪①。”她解释说,“这白亚纪么,在地质时代也算是新的动物和植物发生和茁壮成长的时期,如恐龙和蕨类植物等等。希望我也像这些植物那样茁壮成长——名字里含有父母这样的心愿。”  “恐龙一样茁壮?”  “真不知道?”  “一直以为肯定是春夏秋冬的秋。”  “学校里的名册没看?”  ① “亚纪”在原文中一直写作“アキ”,而“秋”和“亚纪”的发音都是“アキ”。白亚纪,中文称“白垩纪”。  “因为最初遇见时我就以为是食欲大增的秋天的‘秋’。”  “你也真够自以为是的。”亚纪笑道,“也罢,既然你那么以为——仅仅是你我两人之间的名字。感觉上有点儿像另一个人。”  列车一边停靠站台一边向机场所在的城市不断奔驰。两人同坐列车,自五月去动物园以来还是第一次。那次是有目的的旅行。这次也算是有目的。但我现在已搞不清楚那个场所是否存在于地上。  “我刚发觉一件重大事情。”  “又是什么?”眼往窗外看的亚纪懒懒地回过头来。  “你生日是十二月十七日吧?”  “你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对不?”  “这就是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后,没有亚纪这样的事还一秒钟都不曾有过。”  “那怕是的。”  “我来到的世界是有亚纪的世界。”  她困惑似的蹙起眉头。  “没有亚纪的世界完全是未知数。甚至是不是存在那样的东西都不知晓。”  “不要紧的。我不在了世界也照样在。”  “天晓得!”  我看窗外。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座席小茶几上放的蛋糕映在黑暗的窗玻璃上。  “阿朔?”  “那张明信片到底是不该写的。”我拦住她的语声,“写了那种事。是我唤来了你的不幸。”  “别说了,让人伤心。”&nbsp&nbsp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三章6(2)“我也伤心。”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一无所见。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吃了一半的蛋糕仿佛受挫的梦。  “我等待阿朔降生来着。”稍顷,亚纪以温和的声音说,“我一个人等在没有阿朔的世界里。”  “只是一星期吧?你知道我将在没有亚纪的世界上到底活多长时间呢?”  “时间长短怕不是什么问题。”她一副老成语气,“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短是短,但非常幸福,幸福得很难再幸福了。我想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即使现在这一瞬间……所以,我已心满意足。一次两人不是说过么,现在这里存在的,我死后也将永远存在下去。”  我长长喟叹一声:“你太不贪心了!”  “不,我也贪心的,”她应道,“喏喏,我不是不打算放弃这幸福!我打算把它带走,无论哪里,无论多久!”  车站到机场很远。应该有大巴运行,但时间紧迫,遂搭出租车。汽车在黑暗的街上持续行驶。飞机场位于郊区海滨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晶莹剔透的近义词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