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里的棍子英雄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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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门评论74楼大师与名著5 吴敬梓
大师与名著5 吴敬梓
  1·1 吴敬梓
  吴敬梓(),字敏轩,号文木,安徽全椒人。青年时代性情豪迈,年23 岁时,他的父亲去世,家庭生活逐渐下降,到他30 岁时,已经很贫困了。据说他在严冬季节常约朋友用绕城步行的方法来取暧。安徽巡抚本来想推荐他参加博学鸿词考试,他不愿意去做官,所以推说有病。没有去。晚年生活更加困难,甚至到了“囊无一钱守,腹作于雷鸣”的地步。最后死在扬州。吴敬梓能写诗作文,尤其擅长写小说,是清朝著名小说家。他的主要著作是长篇小说《儒林外史》。这部书共有五十五回,40 万字。小说里的人物大都有当时真人真事作原型,但为了避免受到迫害,作者故意把故事的背景移至明朝中叶,而实际所写的却是十八世纪清朝统治下的中国封建社会。吴敬梓通过《儒林外史》表达了他反对科举制度、轻视功名富贵的基本思想。他把从现实生活中观察到的封建统治阶级的伪善及其仆从们的卑躬屈膝的丑态,集中地在《儒林外史》中表现出来。对当时的官僚制度、人伦关系以及社会风尚做了无情的揭露和讽刺。《儒林外史》的主要成就是描述了封建社会中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其中有利禄熏心的学子;有不学无术、趋炎附势的名流;有敲骨吸髓、贪婪成性的达官猾吏;有蛮横狡诈、鱼肉乡里的土豪;有道德堕落、招摇过市的骗子。《儒林外史》是我国古典讽刺文学的杰作,书中虽不曾对整个封建社会制度提出怀疑,但它所表现出来的客观意义,远远超出了作者的主观意图。《儒林外史》的语言通俗、准确、生动、洗练,富于形象性,表现能力很强。《儒林外史》的结构独具特点,书中没有一个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也没有一个中心事件。这一回里的主要人物,到了下一回就退居次要地位了。一回或几回自成一环,环环相扣,情节互相转移。这样的结构,具有短篇与长篇的特长,成为一种独创的文学形式。吴敬梓出生在中国封建社会发生重大变化的前夕,生活在全椒吴氏由盛而衰的转折时期。而且,他个人的命运也坎坷多舛,少年丧母,青年丧父,中年丧妻,人生的不幸不断向他袭来。
  吴敬梓十三岁时,母亲金氏就已过世,在《赠真州僧宏明》诗中他追忆道:“昔余十三龄,丧母失所恃。”这一年是康熙五十二年(1713)。自幼失去母爱,对他的心灵损伤极大。从此,他再也“不随群儿作嬉戏”,而是“屏居一室如僧庵”,沉浸到诗词歌赋中去,“从兹便堕绮语障,吐丝自缚真如蚕”(金榘《为敏轩三十初度作》,《泰然斋诗集》卷二)。因此自幼就培养了对文学的爱好,有了一定的文学修养。母死以后隔了五年,也就是康熙五十七年(1718)吴敬梓十八岁时,他的生父吴雯延病故。吴雯延早年曾到过南京,借住在清凉山脚下虎踞关附近的丛霄道院读书。康熙五十七年,吴敬梓随嗣父吴霖起在苏北赣榆县学教谕任上,也经常到南京来探视生父雯延。当他闻知生父雯延的病情加重时,忧心如焚,急忙赶到南京侍候,“无何阿翁苦病剧,侍医白下心如惔(金两铭《为敏轩三十初度作》,见金榘《泰然斋诗集》卷二)。不久,雯延的病情有增无减,医药罔效。病危之际,由吴敬梓和其他亲人一起将他送回故乡全椒,没有多久也就病逝了。吴敬梓刚刚从生父雯延病故的哀痛中回缓过来,他的嗣父吴霖起又接着谢世。吴霖起原是一名拔贡,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出任赣榆县学教谕,过了八、九年首蓿生涯。到了康熙六十一年(1722)玄烨死去,雍正皇帝胤禛上台,“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人方正的吴霖起,此时已届暮年,也就属于淘汰之列,连教谕这一闲冷官职也失去了。回到故乡后不久,就在雍正元年(1723)病故。吴敬梓在《移家赋》中记叙这一经过,写道:“归耕颍上之田,永赴遂初之约(自注:先君子壬寅年去官,次年辞世,贤人则岁在龙蛇,仙翁则惟遗笙鹤。)”这一年吴敬梓二十三岁。从少年到青年的十年中,他接二连三地失去母亲、生父和嗣父,这对他的刺激是极为激烈的。但还不仅于此,隔了没几年,他的妻子陶氏又病故。吴敬梓大约十七岁左右与全椒陶钦李的女儿结婚,夫妇生活十分幸福。在吴敬梓十九岁时就生了长子吴烺。婚后不久陶家即败落下来,先是岳父病故,接着岳母又亡,子侄既不能守成,生活又极为豪侈,连住宅也改属他姓。这对吴敬梓的妻子打击很大,不久她也就一病不起。这大约是吴敬梓二十八九岁时发生的变故。吴敬梓在三十岁时写有词作《减字木兰花》八首,其中第六首:闺中人逝,取冷中庭伤往事。买得厨娘,消尽衣边荀令香。愁来觅镜,憔悴二毛生两鬓。欲觅良缘,谁唤江郎一觉眠。
  就回忆了服侍病妻的情景,感到目下“买得”的“厨娘”也不能替代“闺中人”;又想再娶,但此时已届中年,功名不就,囊中渐空,有谁嫁给他呢?后来虽然续娶了儒医叶草窗的女儿,但这也不能消除他中年丧妻的痛苦。吴敬梓的个人遭遇极为不幸,在家族中也没有任何温暖,甚至还不断地遇到了不愉快的事。在那些不愉快的事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财产的再分配,也就是瓜分遗产问题。从他的一生来看,早年析产,中年夺产,晚年产尽,由富实之家降为小康,再坠入贫困。吴敬梓童年时代一直生活在“析产”的阴影中。特别是在他出嗣给吴旦的独子霖起为子后,就成为长房长孙即大宗的宗子。在封建宗法社会中,宗子在祭祀祖先时有主祭权,在分析遗产时可以多于他人。这一身份本易招嫉,而吴敬梓获得这一身份又是由于出嗣而来,这就更使他处在矛盾漩涡的中心,成为族人争夺遗产的众矢之的。在他的生父雯延、嗣父霖起相继谢世以后,遗产之争终于爆发。他的族兄吴檠在《为敏轩三十初度作》(见金榘《泰然斋诗集》卷二)中说:“他人入室考钟鼓,怪鸮恶声封狼贪。”就借用《诗经》中《山有枢》“宛其死矣,他人是保”,以及《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的典故,反映了吴敬梓叔怕兄弟等人向其夺产的情景。在“兄弟参商、宗族诟谇”中,只有一位刘姓老仆为他财产的被侵夺而忧心如焚,这就是吴檠诗中所写的“刘翁为人好心事,谯脩与我忧如惔”。在这场争夺遗产纠纷中,叔伯和族兄弟的步步进逼,引起了吴敬梓极大的愤慨,他在《移家赋》中曾感叹“淳于恭之自箠不见,陈太丘之家法难寻”。据《后汉书·淳于恭传》,淳于恭之兄“崇卒,恭养幼孤,教诲学问,有不如法,辄反用杖自箠,以感悟之,儿惭而改过”。陈太丘是指曾为太丘长的陈寔,据《后汉书·陈寔传》:“寔在乡闾,平心率物。其有争讼,辄求判正,晓譬曲直,退无怨者。至乃叹曰:宁为刑罚所加,不为陈君所短。”吴敬梓借用这两个典故,说明在争夺遗产的纠纷中,叔伯之中没有一个能像淳于恭那样严格要求自己、教诲子侄,也没有一个像陈太丘那样排难解纷、处事公正,从而流露了对长辈族人的强烈不满,对他们的贪婪而虚伪的面目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经过这次遗产之争,吴敬梓的财产果然被族人侵夺去不少,但他仍然保留了相当可观的一份,程晋芳说他“袭父祖业,有二万余金”。但是,由于他“素不习治生”,又“遇贫即施”,再加上“偕文士辈往还”,过着“倾酒歌呼穷日夜”的生活,“不数年而产尽矣”(《文木先生传》,见《勉行堂文集》卷六)。到了晚年,就坠入极为困顿的境地,以致“人不知故向者贵公子也”(顾云《盋山志》卷四)。
  由于丧母、丧父,也由于析产、夺产,使得吴敬梓长期生活飘忽不定,少年离乡,中年移家,晚年出游,最后客死异乡。在十四岁时(康熙五十三年,1714),他曾随嗣父吴霖起前往地处海滨的江苏赣榆。从全椒到赣榆,在交通不便的时代,也算得上远离故乡了。吴敬梓后来回忆这段经历时,就曾经写道:“十四从父宦,海上一千里。”(《赠真州僧宏明》)吴敬梓在赣榆住了八九年,直到康熙六十一年(1722)霖起失去教谕这一闲职,才最后离开赣榆,回到故乡。当他初到赣榆这个海滨城镇时,看到了在安徽内地故乡全椒所不曾见到过的汹涌大海,浩荡无际的碧波冲荡着少年的心胸,襟怀为之一爽,眼界顿然一新,意气风发地写下《观海》一诗:浩荡天无极,潮声动地来。
  鹏溟流陇域,蜃市作楼台。
  齐鲁金泥没,乾坤玉阙开。
  少年多意气,高阁坐衔杯。
  赣榆县虽然地处海滨,但县城附近也颇有山石之胜。嘉庆《赣榆县志》卷一:“夹谷山在治西四十余里”,“山上有圣殿、圣化亭、奎星洞、夹谷书院诸迹”。这些名胜古迹,是少年吴敬梓春秋佳日足迹常到之处。十八岁那年(康熙五十七年,1718)盛夏,吴敬梓从赣榆回到全椒,金榘诗中记载此事就说“尔从夹谷归相探”(《为敏轩三十初度作》),就径直以夹谷指代赣榆。吴敬梓在赣榆与青衿士子一起在嗣父霖起用自己薪棒修复的学宫中学习,吴霖起根据季节的变化对他们进行不同内容的教学,所谓“春夏教以诗书,秋冬教以羽籥”(《移家赋》)。吴敬梓的青年时代就从嗣父霖起那里学了不少诗书礼乐的学问。这种学习生活,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宁的。不久,随着吴霖起回到故乡而结束了这种宁静的读书生涯。
  在故乡生活的十年中,经历过析产、丧妻的种种不幸之后,吴敬梓已进入中年,由于家产的日益消蚀,也由于对族人的厌恶与日俱增,他终于离开故乡,移居南京。吴敬梓在正式移家之前,已数度游历过南京,六朝故都的风光给他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印象。在雍正八年(1730)三十岁时,他就产生了“秦淮十里,欲买数椽常寄此”(《减字木兰花》)的念头。隔了三年,即雍正十一年(1733)二月,吴敬梓三十三岁时,怀着“逝将去汝”(《移家赋》)的决绝感情离开了全椒,正式移居南京秦淮河畔的“秦淮水亭”,后来还自称为“秦淮寓客”。吴敬梓的生父雯延虽然曾借寓南京,但没有购置房产,敬梓这次移家南京,就是自己购房置舍、措办一切,从而使得他已经被族人侵夺过之后的财产更为减少下来。在南京,与友人诗酒唱酬,赴安庆参加考试,修复先贤祠,更把他的财产大部分花去,因而到了晚年,生活就发生了极大的困难,有时甚至无米下锅,他就“以书易米”;“冬日苦寒”,他就邀约同好,“绕城堞行数十里”,“夜夜如是,谓之‘暖足’”(程晋芳《文木先生传》);或“闭门种菜,偕佣保杂作”(顾云《盋山志》卷四)。在如此困顿的境遇下,他有时不得不出门作客,依人篱下。他的足迹常到之处为苏北的真州(仪征)、扬州、淮安一带。
  吴敬梓移家南京以后,与当时的江宁府知府卢见曾(见光绪六年《江宁府志》卷二十一)相处得不错。卢见曾字抱孙,号澹园,别号雅雨山人,山东德州人,康熙六十年(1721)进士。他虽然为吴敬梓的父母官,但由于他喜欢结交文士,所以对吴敬梓十分友好。乾隆元年(1736),卢见曾升任两淮盐运使,不久又兼理两淮盐政,督理扬州关务。两淮盐政分别在真州、淮安设有淮南、淮北盐所,都是属于卢见曾所管辖的范围。卢见曾还在扬州衙署中筑有“苏亭”,专门接待各方文士。吴敬梓晚年一再出游真州、扬州、淮安,主要就是去投靠卢见曾。在真州,吴敬梓还投靠过从湖广提督任上革职回乡的杨凯,“明晨衔泥问杨子,妻儿待米何时还”(《雨》),曾向杨凯要求资助。在淮安,曾在当时尚未贫乏下来的程晋芳家寄食,《文木先生传》中记载了当时吴敬梓的困顿状况,说吴敬梓“抵淮访余,检其橐,笔砚都无”。在扬州,吴敬梓虽然有不少朋友,也有亲旧,但大都是贫士,无法周济他;卢见曾又极为好客,座上客既多,就不能一一遍顾,因而“穷饿乃其宜”(金兆燕《甲戌仲冬送吴文木旅榇归金陵》,《棕亭诗钞》卷五)了。乾隆十九年(1754)十月下旬的一天,吴敬梓尽其所有,沽酒买食,邀约好友前来痛饮,微醉之中,吴敬梓反复朗诵唐人张祜的《纵游淮南》一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在座友人听到吴敬梓朗读此诗都有些诧异。没有过几天,即十月二十八日(公元1754 年12 月11 日),吴烺(敬梓长子)的同年、诗人王又曾从北京南下,舟停扬州,上岸拜会了他钦迟已久的吴敬梓。当天黄昏,吴敬梓又去舟中回拜,两人畅谈,极为相得。归来之后,吴敬梓还自己解衣上床,但不到一顿饭时间,痰涌不绝,家人连药物也来不及投用,一代文豪就与世长辞!当时守在床边的只有幼子。住在附近的友人金兆燕闻讯赶来,为他料理后事。但检其行囊,“可怜犹剩典衣钱”(程晋芳《哭吴敏轩》,《勉行堂诗集》卷九)。治丧费用无从筹措,王又曾就出面向两淮盐运使卢见曾请求帮助,卢见曾慨然承担一切丧葬费用,并由金兆燕将他的棺木从水路运到南京,安葬在南京清凉山脚下(一说葬在凤台门)。金兆燕诗中说敬梓“生平爱秦淮,吟魂应恋兹”(《甲戌仲冬送吴文木旅榇归金陵》)。如今,他的坟地虽然已无遗迹可寻,但安葬在南京总算符合吴敬梓的心愿了!
  在吴敬梓坎坷不幸的一生中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应鸿博之试、修复先贤祠。
  吴敬梓出身在科举世家,自幼接受父、祖教诲,埋首四书、五经,揣摩八股时文,以求一第。康熙五十七年(1718)十八岁时进学成为秀才,此后却屡试不售。雍正七年(1729)五月,二十九岁的吴敬梓又在滁州参加秀才的科考,由于“文章大好人大怪”,“酒后耳热语諵”,发了不少牢骚,讲了一些怪话,当时就有人主张不录取他。吴敬梓酒醒以后也有所懊悔,又去向当道“匍匐乞收”,但却受到大声斥责。幸亏“使者怜才破常格”,才使他“今兹冠军小得意”(金两铭《为敏轩三十初度作》),获得科考第一名。但接着参加乡试,又再次失利。他自己写的《减字木兰花》词作中就追叙了此次落第的遭遇:“文澜学海,落笔千言徒洒洒;家世科名,康了惟闻毷氉声。”对十几年来的老秀才生涯,他感到极大的厌倦;“学书学剑,懊恨古人吾不见。株守残编,落魄诸生十二年。”这种懊恨、追悔的情绪,正是他并未能忘情于科第功名的流露和反映。然而却偏偏屡困场屋、无由上进。不久,他就移家南京。在南京,过着“论文乐友朋”(《春兴》)的生活,结交了一批文士,又与江宁的“学官”相友善,颇为他们所推许。乾隆元年(1736)再次举行博学鸿辞科试,江宁训导唐时琳就将吴敬梓推荐给上江督学郑江,再由郑江推荐给安徽巡抚赵国麟。吴敬梓也就怀着感激的心情参加了学院、抚院、督院的三级考试。归来后,“消渴”病再次发作,不能赴京参加廷试,赵国麟也就无法正式荐举。对此次未能参加廷试,尽管他后来不断产生过懊恨情绪,然而,他毕竟因病辞试了,这对于曾经有过“匍匐乞收”行为的吴敬梓来说,却是一件大事,表明他的思想虽有反复,但也确有转变。通过自己屡困场屋的切身体验,以及周围亲友的不幸遭遇(如《哭舅氏》、《伤李秀才》、《酬青然兄》等诗篇中提及的舅氏、李岑淼、吴檠等),他终于对时文科举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从念念不忘“家声科第从来美”(《乳燕飞》),终于转变为“独嫉时文士如仇”(《文木先生传》),甚至发出“如何父师训,专储制举才”(见王又曾《书吴征君文木山房诗集后》,《丁辛老屋集》卷十二)的疑问。他出身于科举世家,自己前半生又屡次应试,有家庭传统,有切身体验,对科举制度的每一环节都十分熟悉,因而这一生活经历对他创作以抨击时文八股为重要内容的《儒林外史》来说,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如果说未赴鸿博廷试,表明了吴敬梓对科举弊端有所认识,那么修复先贤祠则反映了他倡导礼乐兵农的理想。吴敬梓修复先贤祠、倡导礼乐兵农的言行,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他的先人和朋友的影响。明、清之际,倡导礼乐兵农最力者为当时进步的思想家颜元及其弟子李塨。颜元曾说:“如天不废予,将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习斋年谱》卷下)吴敬梓曾祖吴国对于康熙十六年任顺天学政时,曾识拔李塨为“县学生员第一名”,并且将李塨的文集“开雕行世”(《恕谷年谱》卷一),李塨实为吴国对弟子。康熙五十九年(1720)冬李塨曾经来到江宁,在南京传道讲学,吴敬梓此际虽曾随嗣父霖起在赣榆县,却经常来南京小住,对于李塨的讲学活动,吴敬梓极有可能也是参与的;即使未曾亲自聆教,也会从南京的友人处知晓。李塨的弟子刘著,又是吴敬梓长子吴烺的老师,刘氏《答历算十问》即为吴烺而作。所以全椒吴氏从吴国对起直到吴烺,与颜、李学派的中坚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从吴敬梓的友人来看,其中也有一些颜、李学说的信徒。为《文木山房集》写过序、替吴敬梓姐姐写过《金孺人墓志铭》的程廷祚,就是其中的代表。程廷祚在年轻时曾从南方写信给北方的李塨,说自己读到颜、李著作以后,“始知当世尚有力实学而缵周、孔之绪于燕赵间者”;李塨收到此信极为高兴,认为“此天特生之以使周、孔之传不至堕地者也”(《恕谷后集》卷四)。程廷祚治学也正是“以习斋为主,而参以梨洲、亭林”(戴望《颜氏学记》卷九)。无论是从先人还是从友人的关系来考察,颜、李倡导礼乐兵农的理想,对吴敬梓产生影响是十分自然,也可以说是必然的事。而具体化到修复先贤祠以倡导礼乐,则显然是受到程廷祚的影响更大。程廷祚的父亲程京萼曾写有《金陵祀典议》,他在这篇文章中说金陵为东南大都会,大禹足迹曾至,又是泰伯封地,孔子七十弟子中子游也为此地人,认为“大禹有平天地之功,泰伯作君作师,子游以文学衍圣人之传,议祀典于金陵,舍二圣一贤,其谁先之”?因而积极主张修复先贤祠以祭祀大禹、泰伯诸贤。吴敬梓族曾祖吴国缙曾经修葺过江宁府学,嗣父吴霖起也曾修葺过赣榆县学。吴敬梓终身只是不第秀才,没有资格担任教职,自然也不可能有修复学宫的光荣,因而一经有修复先贤祠之议传开,又与他平素受到的礼乐兵农思想的影响一致,他就立即参与其事,襄助其成。金和在《〈儒林外史〉跋》中说他“鸠同志诸君,筑先贤祠于雨花山之麓,祀泰伯以下名贤凡二百三十余人,宇宦极宏丽,工费甚巨,先生售所居屋以成之”。顾云(盋山志》卷四也记载说:“江宁雨花台,明所建先贤祠在焉,祀吴泰伯以下五百余人,岁久,圯矣。征君(敬梓)与同志议复其旧,资弗继,则独鬻全椒老屋成之。”由此可见,为了倡导自己的理想,吴敬梓连仅剩余的住房也售去,真可谓不遗余力了。当然,他所倡导的礼乐兵农理想并不能挽救封建末世的颓风败俗,他自己后来也认识到这一点。但尽管如此,他为了倡导自己的理想即使将家产花销净尽也在所不惜的精神,却是应该予以肯定的。
  1.2 儒林外史周进升官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集上有百十户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着一条河。这庵里只住着一个和尚,集上人家,凡有大事,就到庵里来商议。这年正月初八,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议完闹龙灯的事,提出要在这观音庵里办个学堂,商议请谁作先生。
  负责承应官府捐税和劳役的夏总甲说:“先生倒有一个,就是咱衙门里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县里考试曾得过头名,却还不曾中过秀才。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小公子去年就中了秀才。和咱镇上梅三相公一齐中的。你们若要先生,俺去把周先生请来。”
  众人听了,都表示赞同。
  第二天,夏总甲果然对周先生说了,每年馆金十二两银子,每天二分银子在和尚那里搭伙食,约定灯节后下乡来,正月二十开馆上课。
  到了十六日,众人将份子钱送到申祥甫家备办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公做陪客。梅三相公名叫梅玖,戴着新方巾,老早到了。临近中午,周先生才来。众人看那周进,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黑绸旧长袍,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手请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立起来和他相见。众人都作揖坐下吃茶,只有周、梅二位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分两桌入席。每桌八九个碗,碗中尽是猪头肉、鸡、鱼、肚、肺、肝、肠之类。申祥甫叶一声:“请!”众人一齐举筷,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刹时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却一筷子也没有动。
  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啥不用菜肴?莫非是有些见怪?”说着拣好的递过来。
  周进急忙拦住道:“实不相瞒,学生我是吃长斋的。”意思是长年吃素食。
  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了。”表示歉意。
  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前日在城里我那同学的父亲顾老相公那里听说的,是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
  众人都停了筷子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又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了。”又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着了!”
  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周进很不好意思。
  申祥甫见状,连忙斟一杯酒道:“梅三相公该罚一杯。在顾老相公家教书的就是周先生。”
  梅玖连说:“我不知道,该罚该罚!不过这些话不是对着周长兄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中了秀才。俺这周长兄,凭才学,只今年秋天,还不就是个秀才么!”
  众人说他的话吉利,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祝贺,把周先生脸上羞得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
  厨子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干净,要了杯茶来吃点心。
  众人吃喝间,话头又转到梦上。梅相公说:“做梦也有些准哩。”回头问周进:“长兄这些年考试,可曾得个什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小弟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我一身的汗,醒来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那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灵验!”周进无言以对。
  众人吃完点心,又饮了一回酒,直到上灯时候,方才散席。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歇宿。
  开馆那日,申祥甫同着众人领了大小不齐几个孩子来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先生上位教书。傍晚学生回家,周进把各家送来的“见面礼”拆开来看,只有荀老爹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作茶水费;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包起来,交给和尚收着,不足的以后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不止。周进只得忍着性子,耐心教导。不觉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暖。一天,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到河沿上望望。河边有几树桃柳,红绿交杂,非常可爱。看了一会儿,下起绵绵细雨。这雨越下越大,周进转入门内,忽然看见河上游有一只小船驶过来,渐渐靠岸。船上走下一个人,后面跟着两个随从。那人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长袍,脚上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年纪。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言自语说:“原来是个学堂。”
  周进跟着进来作揖,那人还了半礼,道:“想来你就是先生了。”
  周进道:“正是。”
  那人问随从:“怎么不见和尚?”
  和尚听到,忙走了出来,说:“原来是王大爷,请坐,请坐。”又对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举人。先生先陪坐着,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随从摆了一条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在下面陪着。
  两人正说着,有小学生送来习字作业,周进叫他搁在那里。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去批作业。王举人吩咐随从:“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告诉船家伺候,明早再走。”转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着雨,只好耽搁一夜了。”
  王举人回头,看见那小学生习字纸上的名字是荀玖,不觉吃了一惊,咂嘴弄舌,脸上做出许多怪相。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作业,依旧陪他坐着。王举人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
  周进道:“七岁。”
  王举人道:“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
  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学的梅朋友起的。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吉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小弟我今年正月初一梦见看考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玖。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样一个姓荀的,谁知竟同着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做得不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哪里有什么鬼神!”
  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着集上的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头落在他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
  王举人道:“这话更说得没道理了。他进了个秀才,就有日头落在头上,像我这中过举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了?”
  两人说着闲话,掌上灯烛,随从捧上酒饭,鸡、鸭、鱼、肉。王举人也不让周进,只管自己坐着大吃。随后,和尚送来周进的饭,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起来。吃罢,各自歇宿。
  次日早晨,天晴了。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走上船去。留下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大半天。
  自此以后,薛家集的人都知道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同年进士,传为笑话。小学生们见着也不叫他荀玖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心里不平,故意向荀老爹恭喜,说他是进士老太爷,把个荀老爹气得有口难辩。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说:“哪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个逢时遇节,多送几个食品盒子。”
  众人越加不喜欢周进,只因碍着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便由着众人将周进辞掉了。
  周进被学堂解聘,在家衣食艰难。他姐丈金有余出主意要他同自己一起到省城去做买卖,记记帐。他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也是坐’,总得先寻碗饭吃。”随即应允了。
  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闲着无事,街上走走,看见不少工匠纷纷走过,说是去修理考场贡院的。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看,被看门的用大鞭子赶了出来。周进晚间把这事说给姐丈,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也同去看,又央及杂货行主人领着。行主人走进头门,因为用了钱,看门的不再阻拦。到了三道门,行主人指着说:“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又指着说:“这是天字号了,就是相公们答卷的地方,你自己进去看吧。”贡院内分若干巷舍,按《千字文》上的字编号,每一号有只可容一人的小房若干间,考生各占一间。每间有木板两块,一块支起来作写字的案桌,一块支着作坐具,称作“号板”。
  周进一进了号门,见两块号板摆得齐齐整整,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想起半生苦楚,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
  众人慌了,忙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听得周进喉咙里咯咯地响了两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过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
  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端端到贡院来耍,你家又没死了人,为什么这样嚎啕痛哭?”
  周进像没听见,只管伏在号板上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得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杂货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哪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他仍然抹鼻涕,流眼泪,伤心不止。
  一个客人道:“莫不是周客人有什么心事?为啥到了这里,这样大哭起来?”
  金有余道:“诸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连个秀才也没得到,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句话说着周进的心事,周进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
  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什么带他出来做生意?”
  金有余道:“也只为没有书教,难餬口度日,不得已走上这一条路。”
  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光景,胸中定是有才学的;只因为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委屈到这步田地。”
  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
  那客人道:“听说监生也可以进考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生?中了,也可了却他一桩心事。”
  当初,朝中最高学府国子监出来的学生称监生,后来交纳一笔钱也可以捐得。有了这个资格,不是秀才也可同秀才一样参加考试。
  金有余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哪里有这一笔银子!”
  周进听到这里,停住了哭声。
  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弟兄,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不难帮周相公纳监进场,若将来考中了,做了官,哪还在乎这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们看怎样?”
  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什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
  周进道:“若能这样,诸位便是我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趴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礼。金有余也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给金有余。不足的费用,都由金有余包下。金有余拿着银子,到衙门库房交了,带回收据来。正值省里负责乡试的宗师补考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头名。到了八月初八进头场,他看见了自己哭过的地方,不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章,作得花团锦簇一般。出了考场,仍旧住在杂货行里。等到放榜那日,周进果然中了!众人各都欢喜,一齐回到汶上县。县里官吏拿着晚生贴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是相好的也来认相好,忙了足有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件事,在薛家集敛了份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糯米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荀老爹贺礼是不消说了。
  看看到了京城会试的日子,路费盘缠、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准备。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后,授予部属司署官职。三年过去,升为御史,皇帝点派他出任广东学道。
  范进中举周进到广州上任,心想:“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屈了真才。”到任第二天,便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
  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整齐的,褴褛破烂的。落后点进来的一个童生,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虽说广东天气温暖,但时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长袍,冻得哆哆嗦嗦,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红袍金带,何等辉煌。他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你就是范进?”
  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
  学道问:“你今年多少年纪了?”
  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实际年龄五十四岁。”
  学道问:“考过多少次了?”
  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已考过二十余次。”
  学道问:“为什么总没有进学?”
  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
  周学道道:“这也不一定。你先出去,待本道细细看卷子。”
  范进磕头下去了。
  周学道把范进的卷子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什么话!怪不得不进学!”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看完第三遍,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看出是天地间最好的文字,真正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
  范进年过半百,终于进学了,取得一个秀才。回到家里,母亲、妻子都很欢喜。正要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认倒霉,把个女儿嫁给你这穷鬼,多年以来,不知连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什么德,携带你中了秀才,我所以带个酒来祝贺你。”
  范进唯唯诺诺,忙叫妻子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和妻子在厨房做饭。
  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秀才,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当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摆架子装大?倒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们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的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拿这些话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
  范进道:“岳父教导的是。”
  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也够苦了。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猪油也没有吃过几回,可怜!可怜!”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得醉醺醺的。范进母子千恩万谢,胡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回去了。
  这一年正值省里乡试,考举人,一些同年进学的秀才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去向丈人家借,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要错过你的好运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秀才,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起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秀才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又想当举人做老爷来!这些中举人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当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挣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经!你向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给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一顿夹七夹八臭骂,骂得范进抬不起头,狼狈退出门来。
  从丈人家回来的路上,范进暗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它一考,怎能甘心?”于是同几个同年秀才商议,瞒着丈人,向他人借得几个钱,到城里乡试。出了考场回家,家里已经饿了两三天。胡屠户知道,又臭骂了他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到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顿粥吃,我已经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
  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辰,只听得一阵锣声响,三匹马闯过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连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范老爷高中了!”
  母亲不知出了什么事,吓得躲进屋里;听得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
  那些报喜的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拥簇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地上都坐满了。邻居也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无奈,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直找到集东头,看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正在那里寻人来买。
  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子。”范进以为是哄骗他,只装没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
  范进道:“你夺我的鸡做什么?你又不买。”
  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
  范进道:“高邻,你知道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什么拿这话来耍我?我又不同你玩,你快回去吧,不要误了我卖鸡。”
  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摔在地上,一把拉了回来。报喜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一眼看见中间升挂的报帖,上面醒目写着自己高中广东乡试举人第七名。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仰,倒在地上,牙关紧咬,不省人事。
  老太太慌了,连忙给他灌了几口开水。范进爬起来,又拍着手大笑:“噫!好!我中了!”
  范进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喜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范进走出大门不多远,一脚踹在塘里,挣扎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不住他,他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瞪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
  老太太哭道:“怎么这样命苦!中了一个什么举人,就得了这个倒霉的病!这一疯,几时才能好?”
  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病!这该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派两个人跟定范老爷。其他人去家里拿些鸡蛋酒米,先款待了报喜的老爷们,再来商量。”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房收拾齐了,拿到草棚下。邻居们又搬些桌凳,请报喜的坐着吃酒,商议。
  报喜的人中有一个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
  众人问:“什么主意?”
  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太欢喜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喜的话都是哄你的,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
  众人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很,妙得很!范老爷平日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的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立即有人飞奔去寻,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走来,后面跟着一个他雇佣的人,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
  胡屠户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诉说了一番。胡屠户吃惊道:“怎么这样没福?”
  外边人一片声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给女儿,走了出来。
  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地说道:“虽说是我女婿,如今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庙里人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可是不敢做这样的事!”
  邻居内一个尖酸的人说:“罢了!胡老爹,你每天杀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又有什么要紧,只怕是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说不定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十八层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哩!”
  报喜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这件事没有别的办法,你还是再权衡权衡。”
  胡屠户抵不住众人说劝,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子,把刚才这些顾虑收起,摆出平日的凶恶样子,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邻居五六个人都跟在后面。
  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千万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个自然,还用吩咐!”
  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油污,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仍在拍着手,口里叫道:“中了!中了!”
  胡屠户凶神似地走到跟前,吼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一个嘴巴打过去。
  周围的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地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再打第二下。
  范进因这一个嘴巴,被打晕了,昏倒在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捶背,折腾了半天,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的板凳坐着。
  胡屠户站在一边,只觉那只手隐隐作痛,自己看时,巴掌张着,再也弯不过来。心里懊悔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厉害了,连忙向郎中讨了块膏药贴上。
  范进一面绾好散乱的头发,一面向郎中借一盆水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找了来,替他穿上。
  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求我来劝你的。”
  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得亲切,说不定范老爷洗脸,得洗下半盆猪油来!”
  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
  胡屠户道:“我哪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没指靠怎的?我早说过,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张府、周府那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不怕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长到三十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给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
  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完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胡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胡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了许多皱折,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家门,胡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喜的人呢,说是家里用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又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这几个小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帖子飞跑进来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完,轿子已经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张乡绅下了轿,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礼服,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别号静斋。同范进推让着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
  张乡绅先攀谈起来,说范进乡试时的考官汤知县,就是他先祖的门生,他和范进“原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听了,连忙道:“晚生侥幸,实在惭愧。今幸知出在老先生门下,欣喜不尽。”
  张乡绅四面看了看,说道:“世兄果然是家庭清贫。”随即在跟从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是共带有五十两,作贺礼送给范进;又说有一所三进三间的空房,也赠给世兄。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世代交好,就如同亲骨肉一般,若再不肯,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儿,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张乡绅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将银子交给妻子打开看,一封一封都是雪白的细丝锭子,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去吧。”
  胡屠户把银子紧紧握在手里,伸过拳头,道:“这个,你收着吧。我原是贺你的,怎么好又拿回去?”
  范进道:“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如果用完了,再来向老爹讨用。”
  胡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如今相交了这个张老爷,还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是不稀罕的!”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稀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我拿了银子家去,骂这短命的奴才!”说了一阵子,千恩万谢,低着头,笑眯眯地走了。
  从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范进:有送田产的,有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闹了三天。到第四天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媳妇胡氏,戴着银丝假髻,穿着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正督率着家人、丫鬟洗碗盏杯箸,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
  家人丫鬟说:“老太太,哪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
  老太太笑道:“我家怎么有这些东西?”
  家人丫鬟一齐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些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
  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跌倒下去,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
  范举人得知,三步并作一步走来,连叫几声母亲不应,忙让人把老太太抬到床上,又请医生来瞧。医生说:“老太太这病中了脏腑,不可治了。”一连请了几个医生,都这样说。范举人越发慌了。夫妻两个,守着哭泣。挨到黄昏时分,老太太奄奄一息,归天去了。
  王惠弃官王惠,就是当年在薛家集观音庵避雨,大啃鸡骨头的王举人,如今,须发皓白,进京会试,又中了进士。皇帝降旨,授职王惠为南昌知府。并特意说明,南昌是沿江重地,需要于练有才能的人。王惠谢过恩,整理行装,即刻赴江西省城就任。
  南昌前任知府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进士出身,以年老有病告退,已经出了衙门,职务暂由副职通判代理。王惠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官员都禀见过了,接着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有关帐目、公物、文书等交接盘点,一时说不清楚,王惠没有马上接下来。
  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道:“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又有些背,交接的事,本该自己来,由于不方便,明日打发少爷过来当面领教,一切事还要仰仗王太爷担待。”王惠答应,在衙里备下酒饭,等候蘧公子。
  第二天早饭过后,一乘小轿,一副大红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
  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互相施了礼,让位坐下。寒暄了几句,王太守问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为什么就这样急流勇退了?”
  蘧公子道:“家父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且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粥食;先人敝庐,可避风雨;就是琴、樽、炉、几,药栏、花榭,也都还有几处,可以消遣。所以,在风尘劳顿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正可遂愿了。”
  王太守连称公子襟怀高旷,笑道:“将来,公子定可高科得中,老先生正好做个封翁了。”封翁,是指子孙做官,父、祖等可按例受封。
  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在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父早归田里,能够早晚地侍候,这才是人生乐事。”
  王太守道:“这样,就更加可敬了。”
  说着,换了三遍茶,王太守请蘧公子脱去大衣服,坐下。说到交接一事,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于费心。家父为官多年,布衣粗食,不过历年所积下的俸禄,也约有二千余两银子,如果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什么缺少不符的地方,请拿这些银子任意填补。家父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囊中清苦,决不连累。”
  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
  过了一会儿,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有什么出产?词讼里可略有些什么通融?”
  蘧公子说:“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如果说地方出产及词讼的事,家父在这里,准的词讼很少,除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役、婚姻、土地等诉讼,都批到县里去,务在求得安定和睦,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收,也绝不去苛求的。”
  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也是不确实的了。”
  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俗陋不堪的话,又说道:“家父在这里没有别的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衙门里的人也都逍遥自在。还记得前任按察使向家父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音。’”
  王太守问:“是哪三样?”
  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
  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音倒也有趣得很。”
  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音了。”
  王太守问:“是哪三样?”
  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
  王太守并不知道这话是讥诮他,一本正经答道:“如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这样认真的。”
  二人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代的事情当面言明,蘧公子作别去了。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结清帐。蘧太守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
  王太守回到衙门,果然一改以往风气,大加整治。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管办文书的官吏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追查。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称,分了一轻一重,都在上面写了暗号。出来坐堂时,吩咐叫用大板,差役如果取那轻的,就知道他得了贿赂,便取那重板子打差役。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满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王太守的厉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各上司访闻,都称赞他是江西第一能员。
  王惠任南昌知府两年有余,正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推升了南赣道,催运军需。王惠接了紧急文书,星速赴南赣到任,从此,又被称作王道台。
  第二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四处逃散。王道台也抵挡不住,叫了一只小船,星夜逃走。行船到大江中,遇到宁王百十只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小船,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王道台反绑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有的被杀了,有的跳水淹死了。王道台吓得浑身发抖,灯烛影星,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见了,走下来,亲手替他松了绑,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杀皇帝身边的奸臣,你既是江南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
  王道台颤抖抖地叩头道:“情愿归顺。”
  宁王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
  王道台刚才被绑得心口十分疼痛,跪着接了酒,一饮而尽,心口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给他江西按察司的官职,从此,随在宁王军中。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江西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官,杀的杀了,逃的逃了。王惠只带了一个小木箱,里面几本残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连夜逃走。真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
  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独有一个少年自己占着一桌。王惠见那少年仿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是谁来。
  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吧。”
  王惠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问道:“请问客人贵处哪里?”
  那少年道:“嘉兴。”
  王惠道:“尊姓?”
  少年道:“姓蘧。”
  王惠道:“往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
  少年惊道:“那便是家祖,老客怎么知道?”
  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失敬了。”
  少年道:“拜问老先生贵姓仙乡?”
  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宝舟在哪边?”
  蘧公孙道:“就在岸边。”
  当下清了帐,二人相携来到船中坐下。
  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讳名景玉,想是令叔?”
  蘧公孙道:“便是先父。家祖那年南昌解职回乡,次年即不幸先父去世。”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蘧公孙又问他姓名来历。王惠附耳低声道:“我就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
  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怎么独自改装到这里来了?”
  王惠道:“只因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城被围困,来不及取出盘费。”
  蘧公孙道:“如今要到哪里去?”
  王惠道:“穷途流落,哪有一定呢?”只不肯把降顺宁王的话说出来。
  蘧公孙道:“老先生既然没有守住边城,今日又不便出来自首,茫茫四海,盘费缺少,怎么能行呢?晚生我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了一桩银子,现在船上,送给老先生作为路费,去寻一个僻静地方安身吧。”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给王惠,共二百两。
  王惠感激涕零,连连称谢,说道:“两边船家都要赶路,不能久留,告别了,周济之情,不死定当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同拜了几拜。
  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小箱,里面有几本残书,我躲藏在外,虽是这一点物件,也恐怕被人认出来,惹起是非,如今拿来交给世兄,我轻身更好逃窜了。”
  蘧公孙答应。他即刻过船去取来木箱,交给蘧公孙。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若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了。”二人洒泪分手。王惠另找了只船到太湖,从此更名改姓,削发为僧了。
  蘧公孙求名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投降了宁王的。”公孙道:“他并没有说明,只说是挂印逃走,来不及带半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然对朝廷犯了罪,却与我是个故交,为什么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给他做盘费?”公孙道:“我已经送给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是你父亲的好儿子。”公孙又进房去见母亲,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歇息。
  第二天,蘧公孙带着王惠留下的小木箱来到祖父跟前。这是一个狭长可以作枕头用的小箱,又称枕箱。公孙说道:“王太守枕箱里还有几本书。”随即取出来送给祖父看。蘧太守看了,都是抄本。其他也还没有要紧的,只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张,都是高青邱亲笔抄写,非常精工。高青邱就是明代著名文人高启,青邱是他的号。
  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在宫里,多少有才的人想见都见不到,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天无意得到这本书,真是天幸,可要收藏好了,不能轻易被人看见!”
  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这书既然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为什么不就将它抄写成书,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也出一出大名?”
  蘧公孙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青邱的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駪夫氏补辑”。来旬是他的名,駪夫是他的号。印刷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爱不释手。从此,浙江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同一些名士赠答。
  蘧太守有两个爱结交名士的亲内侄,是娄中堂的公子。一个是三公子,叫玉亭,是个孝廉;一个是四公子,叫瑟亭,在国子监读书。娄、蘧两家经常来往。
  一天,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自己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把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贤侄少年大才,我等都要退避三舍了。”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还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款待。
  清晨起来,两公子笑着向公孙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客人,劳贤侄陪一陪。”蘧公孙问是哪一位,三公子道:“就是翰林院的鲁编修,同乡,也是先父做会试主考官时取中的。”四公子道:“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只因我们和他是世弟兄,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了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
  两公子先发了请帖,第二天,又派家人去请。鲁编修直到中午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堂,就要去拜老师神位。两公子再三推辞,才免了,然后宽衣坐下,献茶。吃过了茶,蘧公孙出来拜见。
  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的孙子。”
  鲁编修道:“久慕久慕!”
  几人谦让坐下,寒暄了一阵,摆上两席酒来。酒过三巡,谈到江西的事,鲁编修向蘧公孙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的是不是叫王惠呀?”
  蘧公孙道:“正是。”
  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可是了不得,而今朝廷追捕他可紧了。”
  三公子道:“他是投降了宁王的。”
  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的第一能员,到时候就是他先降顺了。”
  四公子道:“他这降顺,终归不该的。”
  鲁编修道:“古语说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朝廷尤其把他的罪状看得重,悬赏捕拿。”
  蘧公孙听了他们讲话,那从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
  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拿出来请教,都夸他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很久,又向两公子问蘧公孙年龄,三公子道:“十七。”又问生辰,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月十六日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一点头,记在心里。
  又过了些日子,蘧公孙想回嘉兴去,两公子留他再住几天。这天,一位算命先生陈和甫来府,说鲁老先生有句话托他捎给二位公子。
  两公子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宅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说完,将椅子移近两公子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令爱,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为无子,爱如掌上朋珠,许多人家求亲,都没应允。前些日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着实爱他才华,所以托晚生来问,蘧公孙可完过婚事?”
  三公子道:“那就是舍表侄,还没有完婚;非常感激鲁老先生相爱,只是不知道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
  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用顾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小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
  四公子向三公子道:“难怪鲁老先生前日在席间谆谆询问表侄生的年月,我还以为是为什么,原来他那时已经有意了。”
  三公子道:“这样最好。”答应马上写书信给姑丈,择吉日请媒人到鲁府上求亲。
  陈和甫告别,向鲁编修回话去了。
  两公子送走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给蘧公孙道:“贤侄既然有这喜事,就不要忙着回嘉兴,我们写信给太爷,打发家人回去取了回音来,再说吧。”蘧公孙从命,继续住在这里。
  家人去了十多天,领了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得知这件事,非常欢喜,对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全烦二位老爷做主。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商定。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作为聘礼用。大相公就不用回家了,在这里办喜事。太老爷身体很好,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个媒人,就是绍兴名士牛布衣。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款待过后,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应允的帖子。鲁编修只说,身边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婚期订于十二月初八。这天,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天。
  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完。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里面。后面四乘轿子,分别坐着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府门口,开门钱就送了几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四位先下轿进去。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作揖迎接。然后是一班细乐,八对红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拜过鲁编修,于细乐声中,行礼入席。这是个三间厅古老房子,点着几十支大蜡烛,十分辉煌。乐声停了,戏子上来,大家边吃喝边看戏。
  夜深了,众家人掌上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的客人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蘧公孙入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经是醉心了,又见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彩苹,一个叫双红,也都袅娜轻盈,十分俊俏,恍然如入仙境。他不知道,鲁小姐还是个才女呢。况且她这个才女,又与寻常的才女不同。鲁编修因为没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二岁就讲书、读文章,教她作八股文。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性又好,到这时,各大八股名家、历届科举的八股文范本,以及各省宗师考卷,肚里已经记下了三千多篇;作出来的文章,真称得上理法老练、花团锦簇。
  鲁编修经常叹息道:“如果我女儿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着无事,他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作得好,随你作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作出什么来,都是邪魔歪道!”
  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在梳妆台边,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八股文章,每日用红黄笔墨,细细批注。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它。家里虽然有几本《千家诗》,东坡、小妹诗话一类的书,都拿给伴读的侍女彩苹、双红看;闲时也教她们诌几句诗,只当作笑话。这回招赘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才学过人,用不了多久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天,新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一点儿不在意。小姐心里想:“这些一定是他都读烂了的了。”又想:“也许是他新婚,正贪欢笑,还顾及不到这事上。”
  又过了些日子,小姐见公孙赴宴回来,袖里揣了一本诗来灯下翻看,还拉小姐一起坐着同看。小姐不喜欢诗,但这时还有些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勉强看了一会儿。到第二天,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就取了一条红纸,写下一行题目:《身修而后家齐》。叫彩苹过来,说道:“你拿去送给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
  公孙接了,笑了笑,说道:“我对这种事不怎么在行。况且到尊府不满一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也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说是向才女说这样话是很对她心思的了,没想到正犯着忌讳。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小姐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的好姑爷,有什么心事,做出这个模样?”小姐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道:“我只说他举业已成,不久就是个举人、进士;谁想竟是这样,岂不误了我的终身!”养娘劝了一回。从此,二人见面,各有心事,啾啾唧唧。小姐心里纳闷,一说到举业上,公孙总没兴趣;劝得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愁眉不展。
  夫人知道后,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这么呆气。我看新姑爷够十分人物了,你爹原来爱的他就是个少年名士。”
  小姐道:“母亲,自古至今,什么时候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作名士的?”
  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这样。现放着两家日子兴旺,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
  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己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能算作不成器!”
  夫人道:“就算是这样,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
  养娘道:“当真姑爷不能中举人、进士,你将来生出个小公子来,从小由你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这么个好先生,还怕教不出个状元来,替你争口气?”说着,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后来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目请蘧公孙作,公孙勉强成篇。
  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认为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
  冬天过去了。新年正月,蘧公孙回家给祖父、母亲拜年回来。正月十八日,又同娄府二公子去乡下访名士。三人刚回娄府,看门的禀道:“鲁大老爷有要紧事,请蘧少爷回去,来过三次人了。”
  蘧公孙慌忙回去,见了鲁夫人。夫人告诉说,编修公园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生气,商量要娶一个妾,早养出一个儿子来叫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要这样,他的气更大了,昨天晚上跌了一跤,半身麻木,口眼也有些歪斜。小姐在一旁泪眼汪汪,不住地叹气。公孙也无可奈何,忙走到书房去问候。
  经过医家多方调治,鲁编修的病渐渐好转。蘧公孙一连陪伴了十多天,一点闲工夫也没有。一天,趁编修公午睡,又偷空走到娄府,会名士去了。真假牛布衣匡超人收拾行李,包船启程。来到船上,看见中舱先坐着两个人:一个年老的,茧绸长衫,丝带朱履;一个中年的,宝蓝长衫,粉底皂靴,都戴着方巾。匡超人觉得不是俗人,就同他们拱拱手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贱姓牛,草字布衣。”匡超人曾经听景兰江说过这个人,便道:“久仰。”又问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这位冯先生,尊字琢庵,是此科新贵,往京师会试去的。”匡超人道:“牛先生也进京吗?”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边芜湖县地方寻访几个朋友,因与冯先生相好,正巧同船。只到扬州,弟就告别,另上南京船,走长江去了。先生仙乡贵姓?今往哪里去?”匡超人说了姓名。冯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选家,尊选有好几部弟都是见过的。”
  匡超人道:“我的文名也够了。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共选各类文章九十五本。我选的文章,每一回出来,书店都要卖到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不瞒二位先生说,这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
  牛布衣笑道:“先生,你这话错了!所谓‘先儒’者,是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健在,怎能这样称呼?”
  匡超人红着脸道:“不然!所谓‘先儒’者,就是先生之意思!”
  牛布衣见他这样说,也不和他争辩。
  冯琢庵又问道:“操选政的还有一位马纯上,他选得怎样?”
  匡超人道:“那是我的好友。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怎么行。惟有小弟我的选本,外国都有的!”
  一路谈着。过了些时日,不觉已到扬州。匡超人、冯琢庵换了淮安船进京去了。
  牛布衣独自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找了个浮桥口甘露庵住下。甘露庵殿后有两间房,一间是这里的主人老和尚住着,一间就是牛布衣的客房。牛布衣白天出去访友,晚上点了一盏灯,吟哦些什么诗词之类。老和尚见他孤寂,时常煨了茶给他送去,陪着说话到夜深。要是清风明月的时节,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谈说古今的事务,非常投机。
  不想有一天,牛布衣病倒了,请医生来,一连吃了几十副药,总不见效。那天,牛布衣自感不济,请老和尚来到床前,说道:“我离家一千多里,客居在这里,多蒙老师父照顾。没想到今天得了这个拙病,眼看不行了。我家中又无儿子,只有一个妻子,年纪还不到四十岁;前些日子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而今老师父就是我的亲人。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死后,麻烦老师父替我买口棺材。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位师父替我念一念经,超度我升天。棺材先找一块空地寄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如果遇着个故乡亲戚,把我的丧带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师父的!”
  老师父听了这话,眼泪止不住纷纷落下来,说道:“你放心吧,说凶得吉。你如果有个山高水低的,这事就都包在我老僧身上了。”
  牛布衣又挣扎着起来,从床里面席子下拿出两本书,递给老和尚,道:“这两本是我作的诗,虽然没有什么好的,却是一生相交好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给老师父。要是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瞑目!”
  老和尚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很不过意,连忙到自己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他起来吃,已经不能吃了。挨到晚上,痰响了一阵,喘息一回,断气身亡。
  老和尚大哭了一场,遵照牛布衣的遗嘱,料理后事,把前面一间盛柴草的屋子腾出来,安放牛布衣的灵柩。从此,老和尚每天早晚课诵,开门关门,一定到牛布衣灵柩前添些香,洒几滴眼泪。
  一天晚上,老和尚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右手拿着一本记帐的折子,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菩萨脚下,借着琉璃灯光读起来。老和尚不好意思打扰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关门睡下。第二天这时候,他又来读。一连读了四五天。老和尚忍不住了,上前问道:“小施主,你是谁家子弟?为什么每晚到贫僧这庵里来读书,这是什么缘故?”
  那小厮作了一个揖,说道:“老师父,我姓牛,就住在这前街上,因为当初是在浦口外婆家长大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个家祖,年纪七十多岁,开个小香蜡店,胡乱度日,家祖每天叫我拿这折子去讨些赊帐。我打从学堂门口过,听见念书的声音好听,就在店里偷了钱买这本书来读,不想吵闹老师父了。”
  老和尚道:“我刚才并不是这个意思,是想一些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子弟还不肯读;像你小施主偷钱买书念,这是非常上进的事。但这里地下冷,琉璃灯又不怎么明亮,我这殿上有张桌子,还有个灯挂儿,你何不就到那里去念,也觉得爽快些。”
  浦郎谢了老和尚,跟了进去,果然一张方桌,上面一个油灯挂,十分幽静。浦郎在这边读书,老和尚在那边打坐,每晚到三更天。
  一天,老和尚听见他念的是诗,不是应考文章,有些不解,问他念这做什么。浦郎道;“我们经纪人家,哪里还想什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老和尚见他出语不俗,便问道:“你看的这些诗,讲得出来吗?”浦郎道:“讲不来的也多。如有一两句讲得来,不由得心里欢喜。”
  老和尚道:“你既然欢喜,再念些日子我拿两本诗给你看,包你更欢喜哩。”
  浦郎道:“老师父有什么诗,为什么不这就拿给我看?”
  老和尚笑道:“不要急,让你过些日子再看。”
  过了几天,老和尚到乡下人家去念经,不能当天回来,把房门锁了,殿上托给浦郎照看。浦郎自心里猜疑:“老师父有什么诗,却不肯就拿给我看,哄我想得慌。”仔细算来,“三讨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了晚上,把房门掇开,走了进去。见桌上摆着一座香炉,一个灯盏,一串念珠,桌上放着些废残的经典,翻了一遍,哪里有什么诗。浦郎疑惑道:“难道老师父哄我?”又寻到床上,发现一个枕箱,一把铜锁锁着。浦郎把锁拧开,见里面重重包裹,两本锦面线装的书,上写“牛布衣诗稿”。牛浦郎喜道:“一定是这个了!”急忙拿了出来,重新把枕箱锁好,走出房来,关上门。
  牛浦郎把这两本书拿到灯下一看,只见那题目上都写着:“吴相国某大人”,“杯督学周大人”,“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等,随处可见。浦郎暗想:“这相国、督学、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可见只要会作两句诗,并不需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多么荣耀!”于是琢磨:“他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没有个名字,为什么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章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就算是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想到这里,不觉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当晚回家,喜了一夜。
  第二天,牛浦郎又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走到吉祥寺门口一个刻图章的郭铁笔店里,和郭铁笔拱一拱手,坐下说道:“要费先生的心,刻两方图章。”郭铁笔递过一张纸来,道:“请写尊名。”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个“郎”字,写道:“一方阴文图章,刻‘牛浦之印’;一方阳文图章,刻‘布衣’二字。”郭铁笔接在手内,上下看了一眼浦郎,说道:“先生就是牛布衣么?”浦郎答道:“布衣是贱字。”
  郭铁笔慌忙爬出柜台来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说道:“早就听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轻易不肯会人,相交的都是贵官长者,失敬!失敬!尊章即镌(刻)上献丑,笔资也不敢领。这里也有几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一同到贵寓拜访。”
  浦郎恐怕他走到庵里,看出真相,顺口答道:“极承先生见爱。但因为有一位朋友约我去作诗,明早就走,还要耽搁些日子。先生不必亲自去了。索性等我回来相聚吧。图章也是小弟明早来领。”
  郭铁笔应诺了。
  牛浦郎第二天取了图章,回去分别印在两本诗稿上面,藏得好好的。每晚仍在庵里念诗。
  那天午后,牛浦的祖父牛老爹同隔壁开米店的卜老爹坐着说闲话。牛老爹叹息道:“我老年不幸,儿子媳妇都去世了,丢下孙儿这个孽障种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还没有娶得一个孙媳妇。”卜老爹道:“我有一小女不幸病故,遗下一个外甥女,姓贾,是我领来养大的,大令孙一岁,今年十九岁了,你如果不嫌弃,就给你做个孙媳妇。”牛老爹大喜。当下两位老人做主,定下这门亲事。不久,择好吉日,为两个小人完了婚。
  牛浦自从娶亲,好些日子不到庵里去。一天出去讨帐,顺路往庵里走走,才到浮桥口,看见庵门外拴着五六匹马,马上都有行李。走近前去,见殿内凳上坐着三四个人,头戴大毡帽,身穿绸绢衣服,左手拿着马鞭子,右手拈着胡须,脚下尖尖粉底皂靴,跷得高高地坐在那里。牛浦不敢进去。
  老和尚在里面一眼看见他,慌忙招手道:“小施主,你怎么这长时间不来,我正要等你说话哩,快些进来!”
  牛浦大着胆子走了进去,见和尚已经将行李收拾停当,正待起身,吃了一惊,道:“老师父,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老和尚道:“这外面坐着的几个人,是京里九门提督齐大人差来的。齐大人当时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升做大官,特地打发人来请我到京师报国寺去做方丈。我本来不愿意去,因为前些日有个朋友死在我这里,他又有个朋友到京会试去了,我今天借这个方便到京寻着他这个朋友,把他的丧奔了回去,也了却我一番心愿。我前日说有两本诗要给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内,我这时也不得工夫了,你自己开箱拿了去看吧。”
  牛浦想问什么,那几个人催着老和尚上马,飞一般去了。牛浦送出去,道一声:“前途保重!”回到庵里,心想:“老和尚已经走了,无人对证,我何不就认做牛布衣?”于是取了一张白纸,写下五个大字“牛布衣寓内”,张帖门旁,每天来这里走走。
  又过了一个月,牛老爹见店里不景气,渐渐支撑不住,问着牛浦,他连个清帐也拉不出来,口里只管“之乎者也”,胡支乱扯。气得牛老爹眼睁睁说不出话来,病倒了,七十岁的人,元气衰了,又没有药物补养,病不过十日,归天去了。不久,卜老爹也一病身亡。牛浦两口搬来卜家,同两位舅丈卜诚、卜信一起度日。
  那天,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子掉在地上,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拾起一看,上面写着:“小弟董瑛,在京会试,于冯琢庵先生处读得大作,渴欲一晤。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明日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看罢,知道是来拜访那个牛布衣的,而且第一次相会,心想:“我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肯定是一位老爷,就叫他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什么不可以的?”主意拿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到浮桥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写完,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
  牛布衣回家,向卜诚、卜信说道:“明天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是就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天早晨把客房收拾干净;还要借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还须帮衬帮衬。”卜家弟兄两个,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一齐应诺了。
  第二天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房的地,放了六张椅子。叫妻子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找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个茶匙,又剥了四个桂圆,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
  直到吃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一路问了来道:“这里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爷来拜。”
  卜诚道:“在这里。”接了帖,飞跑进来。
  牛浦迎了出去,见轿子已落在门前。董孝廉(举人)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衫,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须,白净面皮,约有三十多岁年纪。进来行了礼,分宾主坐下。
  董孝廉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非常想慕!只疑先生年高博学,原来还这样年轻,更加可敬。”
  牛浦道:“晚生不过胡乱写写,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实在惭愧。”
  董孝廉道:“不敢。”
  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给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
  牛浦见状,向董孝廉打躬道:“家仆村野之人,不知礼体,老先生不要见笑。”
  董孝廉道:“先生世外高人,怎能这样计较呢?”
  卜信听见这话,连脖子都红了,接了茶盘,鼓嘟着嘴进去。
  牛浦又问道:“老先生今日要往哪里去?”
  董孝廉道:“弟已授职县令。因为渴望同先生一会,所以两次来访,现在已经见了面,今晚就开船到苏州赴任去。”
  牛浦想挽留,董孝廉道:“先生,我们文章情谊,不必拘这些俗情,弟这次去安置好了,就迎接先生到那里,也好早晚请教。”
  当下打躬作别,牛浦送到门外,上轿去了。
  牛浦送董孝廉回来,卜信的气还没有消,脸色通红,迎着他一顿数说:“牛姑爷,我再不济,也是你的舅丈、长亲!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办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臊我?这是哪里来的话!”
  牛浦道:“但凡官府来拜,规矩是该换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见了,我不说你也罢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真是可笑!”
  卜诚道:“姑爷,不是这样说,虽说我家老二捧茶,不该从上头往下走,你也不该就在董老爷跟前说出那样话来!惹董老爷笑!”
  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还会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
  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少光,反惹他笑了去!”
  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要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是一二百年也不见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
  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交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
  牛浦道:“凭你向哪个说去!到底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
  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稀罕这样老爷!”
  牛浦道:“不稀罕么?明天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芜湖县,先打一顿板子!”
  两人一齐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养你养得不是了!我们就到县衙去讲讲,看是打谁的板子!”
  牛浦道:“哪个怕你?就和你去!”
  当下两人把牛浦扯着来到县衙门口,知县还没有升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着郭铁笔走来,郭铁笔问他们出了什么事,卜诚学说一遍,气呼呼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是了!”
  郭铁笔也着实说牛浦的不是,道:“尊长爱幼,人生常理。那话可说不得!但是至亲为这事去见官,也不雅观。”
  说罢又拉他们到茶馆坐下,边吃茶,边劝解,总算劝开了这一场闹。最后,卜诚提出家里人多,生活难以支撑,牛姑爷也该自己想个主意。
  牛浦赌气道:“这也容易,我今天就搬行李出来,自己过日,不缠扰你们了。”
  牛浦回家拿了一床被,就搬到庵里来住。没有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当家什都当了。一天,闲着无事,走到郭铁笔店里,看到一本新刊印的全国职官录《缙绅全书》,上写有“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的话,喜道:“有了,我为什么不寻他去?”想到这里,随即走回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磐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也不告诉卜家说,竟搭上江船直奔安东了。
  牛浦在途中,结识了一个体面人叫牛玉圃的,因二人发生纠葛,被臭打一顿,剥光衣服,扔到一个粪窖子边上,险些丧命,多亏遇着一位姓黄的客人走过,牛浦道:“老爹,我是芜湖县的一个秀才,安东县董老爷请我去做客,不想路上遇见强盗,落难在这里,求老爹救我一救!”黄客人正好是安东县人,听他这样说,将他救起,送他一件布衣服,一双鞋,一顶瓦楞帽。领回家中,又替他买了一顶方巾,添了件把衣服,一双靴,穿着去见董知县。董知县一见。果然欢喜,吃了酒饭,要留他在衙门里住。牛浦道:“晚生有个亲戚在贵地,还是住在他那里方便些。”
  董知县道:“这也罢了。先生住在令亲家,早晚常进来走走,我好请教。”牛浦辞了出来,黄客人见他果然同知县老爷有交情,十分敬重。牛浦三天两头进衙门去走走,借着讲诗为名,顺便搞些蒙骗,弄回几个钱来,博得黄家欢心。没有多久,黄家便把第四个女儿许配与他,招他做了女婿。牛浦好不得意,在安东过起快活日子。
  不想,董知县上任不长,又高升了。接任的是个姓向的知县,也是浙江人。交接的时候,向知县问董知县可有什么事托他,董知县道:“倒没什么事,只有个作诗的朋友住在这里,叫做牛布衣,求老先生照顾一二。”向知县答应了。
  董知县上京去,牛浦送出一百里外,到第三天才回家。
  一天,牛浦外出回来,快到家时,一个邻居迎着来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
  牛浦道:“同谁吵?”
  邻居道:“你刚一出门,就有一乘轿子,一担行李,一个堂客来到,你家娘子接了进去。这堂客说她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见面,在那里同你家黄氏娘子吵得可凶哩。娘子托我带信,叫你快些家去。”
  牛浦听了这话,如同掉进冰窟窿里一般,只得硬着胆子走回家。到家门口,站住脚听听,里面吵闹的不是贾氏娘子的声音,是个浙江人,才稳住精神,敲门进去。和那妇人见了面,互相都不认得。
  黄氏娘子道:“这就是我家的了,你看看可是你的丈夫?”
  那妇人问牛浦:“你这位怎么叫做牛布衣?”
  牛浦道:“我怎不是牛布衣?但是我不认得你这位奶奶。”
  妇人道:“我就是牛布衣的妻子。你这厮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这里挂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谋害死了!我怎肯同你罢休!”
  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哩,怎见得就是我谋害你丈夫?奇怪!”牛奶奶道:“怎么不是!我从芜湖县问到甘露庵,一路问来,说在安东!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就得还我丈夫!”
  当下喊起冤来,叫跟来的侄子将牛浦扭着,牛奶奶上了轿,一直喊到县衙门。向知县命拘了有关人等,挂出牌来,第三日午堂听审。
  这一天,知县坐堂,叫上牛奶奶来问。牛奶奶将事情缘由讲述一遍:牛布衣同船出来的好友冯琢庵进京会试,中了进士,授职部属主事,打发一个家人送来书信银子,说打听得牛布衣现在芜湖甘露庵里。牛奶奶心里悽惶不安,想:“他这么大年纪,只管在外头,又没个儿女,怎么是好?不如拿这银子,走到芜湖寻他回来。”主意已定,便把两间破房子锁了,带了侄子,搭船一路来到芜湖。找到浮桥口甘露庵,庵里没有人,屋里停着一口大棺材,棺材上的魂幡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根棍;棺材头上的字,剥落得只剩下“大明”了。牛奶奶不觉心惊肉跳,寒毛根根都竖起来,疑心牛布衣死了。又走到庵外,沿街细问,一直问到吉禅寺郭铁笔店里,郭铁笔道:“他么,而今到安东董老爷任上去了。”牛奶奶这才千里迢迢到安东来寻,谁想竟是这样一个人!牛奶奶道:“他现挂着我丈夫的招牌,我不问他要丈夫,向谁要!”向知县道:“这也怎么见得?”转头问牛浦,“牛生员,你一向可认得这个人?”
  牛浦道:“生员岂但认不得这妇人,也不认得她丈夫,她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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