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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星何寂寞,行旅意阑珊。
                     
               ――艾丽斯.布伦南
  夜色降临之际,这幢别墅的椭圆型门楣燃起灯火,它在草坪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影子,金黄的光线活象一条狮子狗的尾巴。草坪之上,K仰面躺着,眼睛透过游动的星星向深空探索。整个天空运动着,翻卷着,仿佛黑夜是一只潜伏的鸟,起起伏伏,时远时近。有一股寒气逼来,象是黑夜这只鸟扇动翅膀带动风从面颊飞过。它的飞翔,象是风驰电掣,又象是小溪缓缓流淌,象是翱翔的山鹰,又象是飘逸的云雾,扩展,凝聚,空洞,虚无,扑朔迷离。
  长庚星最近最亮,就象是夜神轻纱般霓裳上最璀璨的珍珠。它在夜空中划着弧线,白色晶球似的躯体袅袅娜娜,在飘忽不定的夜风中象胡哨一般簌簌作响。一忽儿,夜的喧闹停歇了,从不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溪流声,就象是树林中一些纤细的翅膀振羽起落的断续颤音。溪水仿佛绕着这栋房舍流动,而房舍,斜刺里亘在草地之上,这身段,仿佛是中流砥柱的一介秀石。这个地方,这草坪,灯光,溪流,木屋,柔和的夜色――一切的配置,令人陶醉。
  K那鬣毛般的头发被那束柔和的光线照亮着,他用眼睛度量着与那房舍里辉煌的灯光的距离,仿佛距离并不固定,鸟还在飞翔,而房舍,象是它推移而来的一件道具,又象是被它挟持而去的人质。他闭上眼睛,几乎听到房舍跑动的声音;鸟鹤腿凫脚,驮着房舍在草坪上飞奔。
  “只有时光永恒,永远奔跑,永远神秘莫测。”
  “而人类的希望只是一场梦幻。就象我现在这样,爱与恨交织着,求生与毁灭的意识并存着,我的思想无穷远无穷大,以至于零。我嗅到一股枯草的味道,那是我灵魂散发出来的气味。”
  “现在好了,”K喃呢着,“我终于与黑夜相安无事了。”
  黑夜占领了整个树林,使得这幢别墅的整个背景笼罩着一种恐怖。房舍里的灯火越来越明亮,点点灯光漫向树林,仿佛象个幽灵,从窗棂处倏地闪过,急于向黑暗中奔跑。
  J从林中走来,象个黑熊一般挡住了流失的灯火,他身穿黑色法衣,在黑暗中移动就象是翩翩起舞。K先是感觉到脚步声,随后就看见那象风一样朝自己卷来的黑色。J宽大的法衣,就象是在夜衣上补缀的一块补丁似的,虽未使人感到害怕,却令人感到可笑。这一团黑色只有两处发光,一处是J闪着绿光的眼睛,使K觉得一到夜晚人都成了狼;另一处是J光板的脚,略微地呈现一些暗红色的光;待到J开口讲话时,K发觉他身上第三处光源了,J的嘴刚一张开,便有一束极强的红光射过来,随后传来J气喘吁吁的声音:  “您好,晚上好。”
  “您好,先生,”K应和着,迟疑地分辨着对方的声音。J已经将手搭在K的后腰上了,K被他过于亲昵的动作搞得面红耳赤,“可是,您是谁?”
  J象模象样地微微一笑,“你的朋友,不过我已经被你遗忘很久了。”
  K闪着狡黠的眼神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在那仿佛石臼般的法衣里,究竟潜伏着什么样的动机?
  “你从哪里来?”K问道。
  “云南。”J语气轻淡地回答。
  “看样子,你是一名传教士。”
  “不错。”
  “你信奉基督?”
  “当然。”
  “原谅我,”K说,两片嘴唇带着谦逊的表情,“怀疑上帝的使者是一种堕落,我过去从不这样。”
  “没什么,信任是人性的一盏灯,在黑暗的岁月里,人们不会轻意点燃它。”J举起他瘦骨嶙峋的手在K的头上抓挠着。
  K轻巧地避开了J的抚摸,他急于揭开J的神秘面纱,厉声说道:“可是我真的不认识你。”
  J咧着他那发青的嘴笑了,“会认识的,有一天你会拂去记忆的灰尘。”J将膝盖弯下来跪在草坪上,“难道你不欢迎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K耸耸肩,沮丧地说;“可是我们在一起能做什么呢?聊聊天?听你宣传那些自欺欺人的教义?”K背着手,在草坪上踱起步来。
  J理解他那种抑制不住的渎神念头,这种念头人人皆有。并没有人相信上帝创造了人,相反,许多人认为人创造了上帝,而且人们创造上帝也不是为了祛除自身的邪恶,倒象是找一个出气筒似的。“会有事的,”K板着脸说,“也许我们一起钓钓鱼,早晨一边在树林里散步,一边讲故事。”
  K哈哈大笑,“是的,讲故事,我喜欢青蛙的故事,野兔和鬣狗的故事,精灵的故事;在夜晚,每一棵树都变成精灵,除了风使树叶摆动的沙沙声之外,还有树精灵的叹息声。”
  “不光是这些故事,”J挖苦道,“这些非人的故事无关痛痒,我要讲述人类的故事,人类的苦难,爱情,迷惘,恐惧……最古老的故事是关于恐惧的故事,人类寻找更为安全的居所的故事。不过,人类想要逃避的洪水、瘟疫,无论什么年月,总是无法逃避的。”J信奉的教义并没有使其成为一个乐观的人,J惘然的目光表明他的心思已游离于信仰中的至善境界。每当动情的时侯,J会想起故土那幅令人难忘的图卷:一望无际金黄灿烂的油菜地一个晚上突然淹没在汹涌澎湃的洪水之中,田野里漂浮着房屋、草堞、箩筐,到处是呼救的人声,牲口和儿童的死尸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整个场面令人恶心。J勒住意识的缰绳,适才随心所欲的话题及联想与现时之情境有些悖谬,于是,他象公鸡一样仰起脖梗,脚踏着小碎步一摇一晃地跑开了。
  K为他这近乎滑稽的动作搞得莫名其妙,他不相信这不速之客仅仅是来同自己讲什么故事。没有任何不良动机一开始就明了的,看上去漫无所图,则意味着用心更为险恶。不过K还是被J那率真的奔跑感染了,他紧跑几步追上J,动情地说,“今晚夜色真好。”
  J将身子微微一拧,象蚂蚱一样转过身来,他那审慎的目光逼得K只得转换成一副冷漠和轻视的表情;不过旋即他又变得温和了,他摊开双手,象是指引K进入一个温情脉脉的境界似的。“明晚会更好,”J说道,声音因内心激动而发颤。
  阳光怀着爱意温柔地洒落在房舍和草坪之上。晨风拂过,远处溪水的声音、树叶的沙沙声就象是强弩之末,到K的耳朵里已经极为稀薄了。空气中的水气与新鲜花草的气味浑成一体,就象是一件无形的轻纱披在身上。房舍的颜色变得淡雅了,没有了黑夜里的那种浓褐和凝重,也没有了它华贵的令人振奋的气质。但是,当房舍恢复了它质朴的本色时,周围的环境却显露了魅力,渐渐升起的旭日将一种无限轻松的气氛泼洒在草坪上,周围仿佛出现了油画般的光彩,那随着云遮雾绕而变幻的光线使绿色草坪扑朔迷离,变化的模样一遍遍撩人心扉。
  “一切都显得活生生的,”K说,“而我却更醉心死亡的东西。”
  “纯洁已经死亡。我在纯洁的国度里,发现生活的简明性和秩序性,但指导我现实生活的准则却是复杂性和紊乱性。”
  “我惧怕黑夜,因为我总是为在黑夜中如何献出爱情和真诚而烦恼,在黑夜中人们并不需要真诚,爱情之花也在黑暗中凋零。”
  J一大早就在小溪里洗了个澡,他将胸前的十字架摘下,放在一块石头上,将脱下的法衣用力一扔,衣服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挂在了树杈上。水清澈见底,一些卵石上刻着花纹,象是松针或珊瑚枝的形状。小蝌蚪围着他的腿游来游去,撞在腿上有一种滑腻的感受。一排鸟无声无息地飞过头顶,就象是既无鼓声又无音乐的送葬队伍。
  J在洗去身上污秽的同时,驰骋着对往事的回忆。有些生活片断已经消逝,象流水,象坠落的树叶。有些则如封缸酒一样,启开封纸香醇四溢。不过往事的香醇并不意味着充满快乐,痛苦也能酝酿得芳香。痛苦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种调料,在真正的烹饪大师那里,痛苦在时间的温火煨焖下,加上眼泪、悔恨、不屈之心和不灭的祈望,将调制出一道脍炙人口的珍馐。当最后审判之日,这道珍馐也许能感动上帝,从而敲开天国之门。不经苦难的人进不了天堂,古训如此。
早晨的太阳照在J的背上,暖融融的。J从水中捞起一根水草,衔在嘴里,象牛一样反刍着。水珠挂在他赤裸的脊背上,当他走动时,水珠顺着脊沟往下流淌。J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从事神职工作有四十多年了。几年前,当梵蒂冈要册封他为中国的红衣主教时,他拒绝了;他不想在通向天国的历程中还扛着官爵的赘物。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不辞而别,离开了那座人声鼎沸的东方著名的滨海都市。他长途跋涉四千余里,来到云南边陲的一座小城。在一座几乎荒废的教堂里住了下来。他的一个学生和朋友曾是这儿的教士,早几年投水而死。他来这里,算是亲临其地以寄托自己对朋友的哀思了。当那锈迹斑斑的铜钟再度敲响时,被惊吓的灰鸦箭也似的窜入树林,小路上出现了试探性的脚印和渴求的目光;他们大多是老人,深藏的虔敬之心象小树一样重新发芽。但他们好象全都达成默契似的,既不手捧圣经,也不佩戴十字架。与其说他们是教徒,不如说他们是香客,他们在教堂外徘徊着,目光象脚步一样犹疑。他打开尘封的大门,用慈祥的目光迎接他们,他们起步了,象一群瘟鸡似的蜷缩在教堂一隅。但当他们走出时,个个精神焕发,仿佛有一道光照在他们的脸上。J的光脚在沙土上走着,沿途的树木是一些沙桐、刺槐和楝树。喜鹊尾巴上那根绿莹莹的羽毛格外醒目,它的脚是红色的,头上有一撮黑毛,嘴里唧唧喳喳地叫着,J感到鸟粪落在脖子里,这种凉映映的感觉有着欲理还乱的效果。总是有某种东西潜伏着,等待时机,但又描绘不出任何轮廓,对上帝的终极情怀一度仿佛被攫取在手,但当摊开手掌,它却踪迹全无;经历过的似真似幻的一生,并不能象神祗一样被尊奉,有一种破坏信仰完整性的冲动和欲望不断涌现,但欲望潜伏着,并未启航。越是重要的生活片断,越容易被手指捻碎,将生活片断撒在水里,往往呈现一种海市蜃楼的效果,而全神贯注的眼睛,与其说是探寻,不如说是逃避。几十年的修道,一旦到了得到启示的时侯,就让某种单纯性扼杀了,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无论怎样虔敬,也不能改变某种单纯的事实。
  J边走边整饬着衣服,他将衬衫理平了,再连着法衣一并用一只鹿皮带扎紧。路面稍稍有些坡度,那幢别墅此时只露着屋顶,阳光投在瓦砾上,把铅青色的琉璃瓦镀成金色。树林里,除了喜鹊,还有一些黄雀和不知名的大尾巴鸟飞来飞去,大尾巴鸟也象黄雀一样有着乌铜一般的外表,当它展开翅膀时,却有着七彩般的羽毛,如同孔雀开屏一般。鸟的鸣叫又尖又亮,似乎不仅在亮亮嗓子,而是在高唱抒情歌曲;J那黑色的身影惊吓了鸟们,鸟们不情愿地扑打着翅膀逃走了。J站到了坡峰之上,楔入土地之中的房舍显得孤单、渺小,它那鳞甲似的窗叶反射出豪华的金光,未经反射的光线照亮了镶着白边的红色窗帘。草坪中央,摆着一张白色的折叠桌子;插在地上的红黄两色的遮阳伞,将桌面整个儿裹在荫凉当中,并在草地上形成一个椭圆型的阴影。K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里,两腿盘在一边,就象是半个书名号;而两手的姿势却象是书名号的另一端,擒住一根两尺长的铜笛,铜笛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发着清扬且悠远的声音。
  “早晨好,”J蹑手蹑脚地走到K的背后,小声说。
  笛声嘎然而止;K的头颅象风车一样转过来,羞涩地笑笑,“您好,牧师。”  “这笛声情如流水,思如轻风,仿佛在追忆梦中情怀。”
  K露出赞许的目光,他那齐整的眉毛向上一挑,仿佛在说,“是这样。可是你真的理解吗?”
  “只是过于伤感了,逢着隐士樵客,恐怕是‘长杨扫地雏雀飞,清风吹人光照衣’的境界,但你却奏着‘醒时幽然向谁诉,哀草寒烟无限情’的情怀。”
  “未必如此,”K凶巴巴地回答。决不能给他任意揣测心理的机会,K想到。J那自信的神态令他有些恼怒,他让自己从那壮丽的往事畅想中乍然惊醒。那确实是一次揪心的离别景象:阳光洒在牧场上,牧场升起缕缕青烟,羊群散落在青青牧草当中;现在J击穿了一切。
  J察觉到K双颊黯淡透出的不快,J不想激怒他,于是故意岔开话题道:“这笛子音色很好,是自己买的吗?”
  其实这恰恰是更为令人追忆的话题。K浑身一个激泠,他感到来人贴近自身的一种危险。这位不明身份的牧师不仅要潜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且可能将过去生活的幕帘一并揭去。饱经风霜的人都能够从事物静止的形状中看到运动,不管是宁静的房舍还是挂在天边纹丝未动的云朵。K相信这种预感,为此他只得对牧师苦苦一笑,“别人送的;”声音象是硬挤出来的。
  “我有一个问题,”轮到K施心计了,谁控制话题谁就掌握主动权,K的手指在笛子上抚弄着说,“在人们不懂得忧伤的时侯,所有的乐曲都是欢乐的,因而,所谓伤感与欢乐,都不过是感受而已。”K眨着眼,仿佛认真地探究着,他的防意如城的头脑就象是摆动的钟摆一样,紧张而有节奏地运转着;他望着一脸深邃且犹疑的牧师找补道:“你说是吗?”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使J惶恐不安。在他几十年的传道生涯中,任何虔敬、粗暴的怨恨、绝望和殷实的希冀都会被他一眼望穿,教徒们孜孜以求的心理,那种渴望解脱或获得心灵安慰的单纯的愿望一旦被窥破,就给了传教者拯救斯民的力量;因而,在充当上帝使者的过程中,始终伴随着激动、暗自欣喜和崇高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就如同火箭的燃料一般,极易将自己升腾到空中,从而彻底洞穿人类和人类的弱点。但是K的表情是迷乱的,他那象是窥破了传教者内心的神色将自己摆到了超越者的地位,他有着不自知的一种凌人气势;但他又并非没有迷惘,只是用他不可遏制的智力上的机智将迷惘遮掩过去,这极易使他陷入双重甚至多重的身份之中,既是被拯救者,又以先知的面目出现,既需沐浴阳光,又滥施能量,既沉浸于绝大的真知之中,又深感饥渴,既谦逊,又大不敬……“是,抑或不是?”J在玩弄修辞上的技巧,将对方之球巧妙地踢了回去。
  “咿喔?”K只好打哈哈了,J那诡谲的神色令他局促不安,他忽地垂手倒立以虚饰自己,在颠倒的世界中,似乎身上一种无形的重压訇然跌落。
  J望着倒竖过来象一支插在地上的箭羽似的K,突然心计和烦恼全无。K无所适从,从而根本谈不上心灵救赎的事;再说,他本来并未想在这绿茵地上设坛布道,还不如欣赏欣赏风景、谈论谈论音乐哩。于是他饶有兴致地说:“欧阳子《秋声赋》曰:‘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商音属秋意,春华秋实,本自然之道,故可谓声无哀乐;然则秋意见于人心,乃肃杀凋敝也,故岂不又声有哀乐?”
  K对J的宏论毫无反应。当肉体倾覆的时侯,灵魂并没有随之分裂,这使他感到人们时常有灵魂脆弱不堪的惶惑多少有点自我恐吓。谁能打开自己深藏的心灵?根本没有的事。可是为何一个人要把脑袋朝下竭力回避呢?回忆――我并没有愚昧地沉溺于过去之中,我在用乐谱将往事化成虚幻世界里的东西,对于生活在孤独和沉默中的人来说,这完全不是一件坏事。“我是在伤感来着,”K诚恳地说道;适才的怵惕之心早以烟消云散,他望着J,他还是一个谜,或者只是一个善意的微笑,那双眼睛表面上审慎、严峻,但在背后潜藏着单纯、清澈。语言并不会迫不急待地表达他内心的秘密,语言之树生长着,在用于回忆的话题中也同常人一样,结着伤感之果实。“我寻求的是一个寓言故事,它顽强生长、屹立在空间的暮霭和时间的氤氲里。”K一个斤头翻起身来,用跳荡的动作扩展着诗意般的语言。
  J被K逗乐了。“即使是不通的人,也能听出这笛声萦绕的伤感与缠绵,”J说道;他对K反差很大的情绪感到疑惑,但是这种疑惑远没有对年轻人幼稚的诗人情怀的赞许来得强烈。J一生从未反对过这种浪漫情怀,在刻板的恪守中也没有完全摒弃追求诗情画意。
  “伤感好吗?”K的眼睛半睁半合,声音异常柔和。
  这话怎么回答,J感到为难。他突然感到鼻子酸楚,如烟往事多少次使他感受到人生的苦、咸、辛辣,当然也有甜味,但却象令人恶心的腐臭味一样,并不多见。所有这一切,都是人们伤感的源泉。“到了我这样的年龄,”J说,“就不会伤感了;”J感到脸颊微微泛红,他撒了谎。伤感与其说是一种情怀,不如说是一把生活尺度,它可以探测底蕴,知道什么样的爱会腾起熊熊烈焰,什么样的付出得到回报,什么样的激情付之东流。但只有到了老年的时侯,这把尺子才真正能量得准确,它因为过多的悔恨而使人沉默。因而确切地说,并非是不会伤感,只不过是不愿伤感。
  K并未察觉牧师的心理;打在J头上的金光越来越明亮了,生活的记忆就横亘在那里边,对J来说,或者吝于汲取,或者因生活之流奔腾不息而无暇关注。这么说来,自己倒有些未老先衰了,在孤独的日子里,因为有对绵延往事的回想充溢其间,并未感到过漫长、空虚,现在似乎有些虚幻了。有一种摧枯拉朽式的风暴从意识深处刮起,要是它从早先自己思念的雾蒙蒙的初恋刮起,那么所有的痴迷、坚韧不拔、陷入迷途的慌乱、对黑暗的惧怕、屈辱与荣誉、困厄与解放以至今天与黑暗达成的默契,都将重新来过。“看来我有必要听你的教诲,”K故作谦逊地说。必须提防这个人了,他使自己宁静的生活发生了跌宕的变化,尽管仅仅是意识的,但却预示着某种现实可能性。
  “我并不负有这样的责任,”J假模假样地咳嗽着,“我们还是一起钓钓鱼,谈论谈论哲学和讲故事吧;我喜欢童话。”
  “你是说童话吗?”
  “对。”
  “我认为童话是一种凝固的记忆,这种记忆积淀着人类远古时代每一种新生的感情,没有童话,我们的感情世界将一团糟。”
  “是这样,童话是对历史之间、事物之间时空距离的一种破坏,它将凝重的历史、呆滞的事物剥落成片断的不规则的东面,从而引人瞩目。’
  J与K相视一笑;看来在童话上彼此的确有共同语言。
  “我更喜欢非洲的童话,”K拉长鼻音说,“比如鬣狗与兔子,与其说是两种动物,不如说是两种象征;软弱受欺的兔子总是战胜凶险施暴的鬣狗,表明在对象上人们倾注了自身的感情倾向,也体现了人类智力上的矛盾。”
  “矛盾向相反的一方转化。”J微微一笑,并没有讥诮的意思。
  这场谈话在房舍的廊檐下结束了。从背光的角度看,树丛当中的金光已经消失了,鸟啭声和溪流声如旧,一片翠绿延伸到更远处的绵延群山之中。
  多少年来J一直被便沉的疾病所困扰,每天中午都会有一段时间令他坐立不安,那种粪便下沉充塞肛门象铅一样沉重的感觉,使他心情沮丧,常常因器官龌龊而腻烦人生。不过疾病也是人类思想的源泉,当西医中医都对这种几乎不算病的病无可奈何时,J感受最深的是人类理解自身的虚枉性。凿凿有词的真理及论证并不显示人类真正有信心,受人尊敬的理论、规则,在任何微不足道的事物面前都可能有肥皂泡的特性。曾经有专家用窥镜仔细检查了他的消化排泻系统,将病因归结为十二指肠溃疡引起的消化不适症,医生认为这不是不可解除的毛病,原因很简单,大多数人并没有这种痛苦;但无论哪位医生开的药方都无济于事,痛苦依旧不能免除。到了云南以后,牧师曾接受一名教徒的中医疗法,那个一只眼睛总是泪汪汪的小老头,极为神秘地给他开了一剂药方,老头声称这是多年来在土匪中流传的秘方。吃了那剂分不清什么药草的苦药后,牧师的十二指肠溃疡意外地治愈了,连多年来的支气管炎也大为好转,但便沉的毛病却依然如旧。
  每当病情发作时,牧师总要在便盆上或厕所里呆上很长时间;尽管常常是无功而返,并无一物排泻下来,但感觉要舒服得多,某种危险似乎被及时地遏制住了。进入耳顺之年以后,他不再有任何濒临绝境的感觉,仿佛任何危险在酿成灾难之前都会被从容化解。人在死亡之前,总有运用生存技巧娴熟的时侯,但往往是到了日薄西山的垂暮之年。既然任何困厄并非不可避免,那么,过去一次次的危境困厄又是怎么出现的呢?有时候,人被无情的东西――比如洪水夺走了亲人,比如子弹打伤了眼珠;有时侯,人在白天撞在墙上,在夜晚掉进黑乎乎的洞中;有时侯,人象算盘珠子一样被拨来拨去,毫无自由可言;是相信这一切不会再现呢还是干脆认为这一切都未曾真正存在过呢?人生在世,诸多不幸。但岁月洗涤着一切。
  牧师系上腰带走出盥洗室,瘦骨嶙峋的脚在地板上发着轻微的叭叽声。当他经过K的房间时,从紧闭的漆得发亮的房门里传出女人式的嘤嘤哭声。出于对别人隐私的尊重,J走开了。
  自从K每逢黑夜不再有突如其来的惊惧之后,每次觉后,他都抑制不住痛哭一场。这种发自内心的啜泣,是对失去惊惧感的懊恼。有一种不确定的经验,痛苦就象是一渠死水,必须想办法将其疏浚开来;痛苦是永世不能消失的,但可以让新的痛苦代替旧的痛苦。现在旧的痛苦就是在黑夜中战战兢兢的痛苦,新的痛苦则是失去这种黑夜恐惧的痛苦,而经受的背叛之痛只不过是两种真正的痛苦之间的中介,是一种短暂的生理反应。对K来说,背叛之痛好象是手臂上一个化脓的伤口一样,有些骚痒;但更痛苦的是面对自己爱过的女人,再也不会在黑夜深深为之所动,为之震叠、战栗。是呵,与黑夜平安共处了,但这点安慰并不足以驱除内心的隐痛。  在那嘤嘤哭泣之后,K才真正醒来。尽管只是午觉,K喜欢将窗帘拉得死死的,不让光线射进来;除了门缝有微弱的一道光线之外,房间里的黑暗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K拱起赤裸的身体,象一只撅起屁股钻老鼠洞的猫一样,不停地摇摆;这气息浓烈的动作随着最后侧身一拧而飞离床铺,K象一只蚂蚱那样跳到地上;他那舞蹈的动作更强烈了,身体扭动如同波浪,脸象夕阳一样黑红,双脚踩着“卜隆卜隆”的拍子,象巫祝一般嚷道:
  “我现在感受爱轻若鸿毛,我现在感受恨如巨石压顶,看我这黑暗中隆起的肌肉,比山强壮,但比海虚弱。”
  “我命中注定的海洋呢?我梦中飞翔的目的地呢?我回忆不起来但我记得,没有翅膀却象鸟儿一样穿越天空,最后化作橙色和紫色的小圆点。我觉得圆点的象征最多,象征结束,象征开始,象征爱情流动的时间,象征宇宙再生的历史,象征迁徙,象征墓穴,象征粪堆和死亡。”
  “我手中的笛子并无过于玄虚的寓意。它绵延而出的牧场、童年的爱情――这是我唯一的财产了――令我难以忘怀。只要置身在草原中,就没有未来的观念。而草原,每当清晨,金色的小铃铛,在风中孤独地摇荡……”
  K走出卧室,适才赤裸的看上去又瘦又黑的身体,现在套在一件宽大的运动衫里,两条芹菜梗似的腿迈着狐步。他从衣服里扯出一块怀表,用拇指轻轻地弹开表的景泰蓝盒盖,时针指着下午三点;时间概念和滴滴嗒嗒的流动概念一并闪现在脑子里。K突然有心跳急促的感觉,在宽敞的客厅里增添了一个人却比往日更显宁静,这不能不使人起疑心。本来一切都是自己的,仿佛融化在时间里;现在要与一个陌生人分有,也许是某种不祥之兆。J一定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一件事,一件遥远的往事,是这件往事使自己和他成了朋友?可是天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谎!罪过,亵渎神职人员意味着内心的不虔敬,但是也不能无缘无故地相信一个陌生人啊。K踅进客厅,在紫檀木椅上盘腿而坐。黑色的法衣就躺在半透明的绣着仙鹤的屏风后面,这思想的海洋休息了?K不由地心起涟漪。
  恰在这时J醒来。对于老年人来说,香甜地睡上一觉是难得的奢侈。J放下筷子后的大半时间里,都在忍受着便沉的折磨,只是在制造出抽水马桶稀里哗啦的响声之后,他才重新回到沙发上,好象熬过来了一般,迷糊了一会儿。兴许是K蹲上太师椅时发出的响声将他惊醒了,J眨了眨眼,解除病痛和困乏的感觉使他心情欢畅,他猜到K就在房子里,由于心情愉快而高声说道:“我刚才梦见你哩。”
  K被这横刺里的一吼吓了一跳,身体呼啦陷在了椅子上。“梦着我?”K带着哭腔问。
  “是呀,”黑色法衣象个铁塔似的站在了K的面前,语气异常坚定。
  象是被布入某种陷阱似的,K感到皮肤一阵激泠;梦中都没有放过,那么他究竟想对自己干什么?一切都象是自然而然的,一个目光深邃的牧师与一个隐居在几乎无人知晓的深林里的人不期而遇,他用上帝给予他的威严与慈祥博得尊敬,再略施小计,用莫须有的往事将彼此攀附成朋友,然后理所当然地受到主人的挽留;天啊,自己就是这样相信来着,所有的事物都会向一个孤独的人敞开心扉,但孤独的人却更想向陌生人敞开自己,这恰好中了圈套。
  “梦着我?”K再次说,而且故意要在语气中表示一种轻蔑的疑问。
  “我刚刚从一个奇怪的梦中惊醒,”J急于向K描述他的梦,“我象一棵树一样生长,又在一条河中流淌,我的头发也就是繁茂的树枝树叶,从树叶中有千百只鸟儿飞翔,我想找到我身上制造鸟儿的机器,象拉灭电灯一样关上开关,但我无能为力;就在此时,我发现你风驰电掣般向我飞来,你象是一只鸟,但其实是一条鱼,我看见了你弯成月芽儿般的尾巴,粗大的鳞片在晨曦中闪着银光,我相信你一定撞上我了,但我睁开眼睛,什么却没有发生,你只是一颗沉默的水珠,或者什么也不是,无影无踪。”为了使梦境更加真实可信,J继续说道,“你的身体散发着腥味,你的口中泛着白沫,印象最深的是你的眼睛,同你吹奏笛子时的神情一模一样。”K拢着双臂恭敬地听着。从梦境中难以揣测J的真正意图;K将目光从J身上移向屏风,在四扇屏风上各有一只形态不一的松鹤,单纯的宁静给它们披上一层宿命的色彩。但此刻K并无心境去体味人生的终极涵义,他所选择的意识材料是黑夜及其恐惧;在J那流畅的象爆米花一般开放的语言里寻求不到真实,但假若黑夜飘然而至,恐惧象莲花一般漂浮在水面,那么,K将回到那蹈光养晦的往日岁月;他遭蒙骗,但却是那么纯洁,那么执拗,除了在爱情上,在任何事情上他都会爱憎分明,绝对不会误入歧途,思想游移不定;他定能识破J的伎俩,如果他真有什么伎俩的话;他也不会陷入渎神的不安,他将敏锐地发现牧师的意图,善而养之,恶而浚之,拯救自己,也拯救他人。
  “梦总有某种预兆,”K沉默片刻后说;“事物喜欢显示外表,但在外表之下,究竟潜藏着什么东西呢?我们不得而知。”
  预兆什么呢?J心里想。也许预示着生命即将终结;生命的最后一次开放就是死亡,死亡不是夭折、意外事故,不是嘎然而止,而是血肉之躯向所有事物的报偿;死亡向空中、陆地和海洋一起展现,就象是一次飞翔,一次旅行;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上帝为什么在死亡之前就向人昭示生命将终结的意志?但是这种思想太晦暗了,不应当传达给年轻人。于是他采用思辨的语言道:“梦大于思想,思想使我们的血肉之躯仅仅看到事物的轮廓,它在经验世界之内;而梦却完全可以超验地占有事物,攫取事物,分化事物或者瓦解事物;梦是思想的反动,它使思想相形见绌。”
K对他报以一个温情的假笑。完全是东扯葫芦西扯瓢,K真正想探知的是,在那飞翔的梦境中究竟有否不祥隐喻;他有些恼怒而羞涩地说:“梦中相遇,在相书里并不是好的征兆;莫非我们有什么宿怨?”
  J突然感到心象针刺的难受,直到这时他才感到K完全不是同自己处于一样的心情之下。K闪烁其辞,用他杂芜的思想揣测他这颗高尚的心。“不,我们是朋友”,J斩钉截铁地说。除了魔鬼,他从不允许自己的生活中还有敌人,现在他感受到敌意的侵袭,不由地内心凄楚;他这才想到仔细端详一下K的眼睛,K在那威严的太师椅上不断变换着动作,显得局促、恍惚;看来,年轻人正陷入某种精神危机之中,他必须从他记忆的深潭中掏出混淆是非的淤泥,只有这样他才能疏通渠道,重返富有生机的精神乐园。
  “说到朋友,”K索性将心中疑虑一并打开,“我们真的认识吗?”
  J差不多将脸藏到了法衣的领子里。在那沉实而流馨的夜晚,J擎着挚爱之光蹒跚而至,他已习惯于把所有的人都称为朋友了。当他见到K时,K那忧郁的神情激起了他的同情和怜悯,于是他驻足了,甚至产生了某种不确定的期冀。未曾想节外生枝,某种不信任感弥漫着,这使他既手足无措又难过。“如果我们彼此信任,难道我们还不是朋友吗?”J盯住K迷乱的眼睛,回答道。
  “我希望这不是宗教意义的,”K放低语调,但仍坚持道;“我们作为朋友,总该有某个机缘;同样,是什么原因使我们分开、疏远,以致于毫无印象了呢?”  “只是由于疏远了仁爱,我们才彼此疏远的。”J只得硬着头皮说。这种虚玄的掩饰对K也许毫无作用,但对自己却是安慰;必须保持冷静。J用一只手托起另一只手,在瘦骨嶙峋的胳膊上,血管显得特别粗大;J眯起眼睛冷冷地瞧着它,往事的雪泥鸿爪不禁使他觳觫起来,凭着对生活的资深感受,他有理由面对这位青年保持沉默;K那单纯的想要拨开迷雾的想法是由于浮躁而发作的,更不能使其欲望得逞。
  K从椅子里的一堆站成长条,内心的愤愤不平使他在地毯上踱起步来,他的纤小的女人式的手突然举起来,做了个类似击打棒球的动作;但这动作在空中突然停住了,与发作时的迅猛相比,手臂落下的速度极为缓慢,仿佛手是一台机床,经历了从开动到停歇的过程。事实上,动作的过程不过是思想过程的摹仿,在管窥某种令人生疑的子虚乌有的生活事件之时,兴趣的高潮之际同时也是失去兴趣之际。或许由于另一种生活情境的意识流湮灭了明辨之心,或许是牧师过于肃穆的神情不能不使自己内心震动,K不打算刨根问底了,他那原来想要发怒的脸突然拨开了阴霾,口气也软和下来:“啊,恕我鲁莽,也许没有什么疏远,是我扯远了。”
  K看到J的一边略微凹瘪的嘴角挂上了笑容。但是J自己心中明白,这丝笑意不过是一种姿态,双方都在寻求结束这一回合较量的台阶。J勉强而又象模象样地微笑着去拉K的手时,他感到K那滚烫的手似乎继续在蕴积着热量。J不能不为K的机锋陡转感到忧虑,一旦怀疑主宰了一个执拗的人,会使他的生活出现令人眩晕的万花筒似的效果,真正的生活会被各种幻象所纠缠,每一个美好的印象都会引起同样的然而伤痕累累的印象,以致于自身会牵扯到一个永无答案的谜之中。对这种象断线的风筝一样的人,灵魂最难寻求到居所;不仅难以在天堂中寄存,就连破庙也不愿为之庇护。
  这当儿,K心中正荡漾着一股暖意。当J不经意地攥上自己的手时,K觉得在那冰凉的皲皱的老手中传达着一种爱意。他再次感到将来客划分为朋友或敌人是多么荒谬,他有些羞涩地说,“我确实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念头,上帝真的存在吗?”  “啊,祈祷吧,免得受诱惑。”现在J可以轻松地带上教训的口吻了,似乎K的心情不再不可捉摸了;“其实在这种怀疑中你已经相信上帝存在了,”J颇有点得意地找补道。 
  “啊,我糊涂了。”
  “这么说罢,怀疑是一种机缘,是上帝教给我们认识自身的机缘;有了怀疑,才找到躯体存在的证据。但是,不能用它来试探上帝,它不是用来皈依的。”
  “啊,果真如此吗?”
  K的手在J的手中翻了个个儿,K扑闪着眼睛,激动不已。J将K的手握在胸前,为彼此的宽容而欣慰;在皮肤与皮肤的摩挲中,J不禁热泪盈眶;J的脑海里又浮现那永志难忘的景象:滔滔洪水,生离死别,没有天堂,没有光芒。“是的,孩子,”J说;声音纤如银丝。
  小溪在山谷处洄转,并在那儿划开一片湖面。湖面上长着繁茂的芦苇,几乎要将整个儿水域吞没。一只乌嘴鸬鹚从芦苇丛中飞起,传出唧唧呱的叫声,它向着惊扰它的方向一个象征性的俯冲,随之掉转方向,逃之夭夭。  K与J沿着蜿蜒小路而来。K背着兜兜囊囊的鱼具,脚上大皮靴发着卡嚓卡嚓的响声。J跟在后头,身轻似雁,一根几乎就是竹杆的钓具斜插在黑色法衣之中,双脚赤裸着,在K留下的脚窝里向前摸索。天色阴暗,晨风不起。在溪流的断续的岩石沿岸与芦苇荡之间,尚有一片开阔的水面,湖水黑沉沉的,看不见底。岩石与爬满青草的土塍、水杉及槐树组成一个狭长的湖岸,有些槐树就生长在水中,树根高出水面的水渍是过去雨季留在上面的痕迹。向水边倾斜下去的草塍则像微微竖起的鸟羽那么翠绿。
  K在一块岩石边卸下背包,拿出钓杆、鱼饵,铺好塑料布,然后地安装起鱼杆来。J看着K激动而紧张的样子,摇摇头,就在几米开外的一棵树边安顿下来,并且很快将钓线抛了出去;白色的鱼标借着惯力一段段下沉,一会儿就在重力与浮力之间找到了平衡。
  K准备了不少鱼饵,蚯蚓、晒干的蟑螂、苍蝇,还有蛋黄、虾仁与面精粘合成的丸状鱼饵,鲫鱼、鳜鱼、鲢子都喜爱吃这种饵食。K装好了鱼杆,在倒刺钩上放好鱼饵,然后沙沙地转动绕绳子的转盘,K并没有在草地上坐下来,而是踏进水中;
  他抓鱼杆的姿势就象是关公擒大刀似的,先是头向后转,然后一个狮子甩头,将鱼线抛出十米开外。挂着鱼饵的铜钩被水吞没了,很快又浮到面上,接着再次潜入水中。刚刚下钩,K就看到一只草鱼窜过来,鱼在钩子旁游来游去,最终下了决心冲上去;K突然感到鱼杆下沉,便使劲转动鱼线,绳子绷紧了,杆子每提一下,鱼则拼命往下拽一下,鱼牢牢地扎在鱼钩上了,当绳子收到只有几米长的时侯,鱼杆几乎弯成了半圆;K将鱼腾地一下提出水面,“嘿,我钓上来一条。”K大喊。J看到鱼在半空中挣扎,一串白色的浪花洒落在水中,可能还包括鱼的眼泪;J咧了咧嘴,象笑又象哭,附声道,“好运气。”
  “钓上来一条,”K还在嘟囔着,伸手捉拿战利品;鱼完全被这飞来横祸搞懵了,拼命扑腾着;鱼几次从K手中滑掉,可最终被K牢牢地捏住。
  “我得先挖一个蓄水池,”K跑过来,将鱼塞给J,接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军用短锹,动作麻利地在土塍上挖了个水坑。“没想到今天鱼这么快就上钩了。”K将鱼放入池中后说道。
  与鱼的体温相比,J的手要温暖些。在触到鱼的一刹那间,J感觉就象是碰到一具死尸似的,有一种意识倏地闪过,就是出于怜悯,应该将其抖落;但实际上意识完全屈从于分享别人喜悦的义务。鱼活着,腮微微歙动着,它那倔强的爆发力不得不令J使足力气才将其牢牢钳住;而与其说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不如说是一种主动参与到K的快乐之中,从而博取自己的快感的一种自私行为。J为此脸红了,当鱼灰黄色的眼珠象车轴一样一遍遍翻动时,J可以感觉到它的哀鸣与绝望;J几乎有一种双倍的快感,除了与K共享的那一份,还加上自己施虐而得的那份;不过后者不仅仅是快感,还有着借用罪愆而昭彰圣灵的救赎动机。人的渺小是多么地显而易见,无须有证于上帝,而从他的恶行中即可见一斑;因为在动物天性流露的东西中,人看见了可怜,那么事实是,人曾经有似于动物,却从他一度所固有的天性中堕落了。
  每次在钓钩抛出去之前,K都仔细地检查鱼钩上的鱼饵是否粘牢。常常是白费力气,鱼牵动了鱼标,有时侯拉出去很多米;但是就在起钩的一刹那,鱼逃之夭夭了。不过今天很走运,一支烟的工夫竟有两条鱼上钩。K转动鱼线,重新将鱼钩抛出去;他看到稍远一些的湖面上一条鲫鱼一跃而起,露出青幽幽的脊背。
  “嗨,钓着了吗?”K没有忘记那位神秘的朋友。
  “没有,”J答道;“你钓着了几条?”
  “两条。”
  “呵,这很惬意。”
  “是,可不完全是,我看见鲫鱼了。”
  “看见鲫鱼怎么了?”
  “我看见它好几回了,可就是钓不着;这条鱼又狡猾又可爱。”
  J不再答腔。K感到他的心思并不在钓鱼上,K眄了J一眼,在渐开的晨色中,他的脸象底片一般阴沉。不过K无暇去揣测牧师的心境,他用一支铁丝弯成的架子撑起鱼杆,目光向湖面巡视,他现在自己需要沉思默想了。渐渐地,庄严的、幼稚的、疯狂的、悲戚的、屈辱的、绝望的、自豪的、患有疾病的……众生画面袅然出现,但这脆弱的游丝被染指太多了,反而象一锅粥似的,搅拌不开,以致于毫无回忆的快感。偶尔,他会心地明净地回返到童年,在那样一种平淡的哀怨的生活中俯拾稚拙的梦呓。他爱上了蓟草的芳香,且不提这个吧,他,一个远寄他乡的城市少年,清晨伫立聆听少女们挤牛奶;听起来简直妙不可言,乳汁砸在木桶里发着雄浑的凝重的音乐之声,与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组成交响曲;有一次――这可是终身难忘的一次,一个姑娘走开了,走到草地上坐下,双腿盘在一边;姑娘吹起了铜笛,笛声清扬,那并没有几个音符的草原牧曲一下子将少年攫住了……
  在这初恋的徜徉之后,K跨越恐惧与惊颤,向未来祈望。但未来太抽象了,他又急于将它转化为形象,各种形象:鱼标、椅子、行走如飞的椅子、铜笛、编钟、大桥的横拉铁索、穹门、湖畔、秀美的山川……他不再象从前那样,为未来寻求法则;战争、和平、天下大同、屠无噍类、无休无止的谈判,这些象蛆虫一样占据思维的准则被他摒弃了。啊,未来,唯一的准则是与黑夜和平共处,体验这一与生俱来的神圣馈赠。年轻人浮想联翩,种种幻象就象是大海中飘荡的鱼卵一样朝胸脯压来。这当儿,年轻人的思绪更远了,深藏于心的波澜被搅起了。
  “人生如一场梦幻,爱情似一副锁链。现在我挺过来了,我又开始了我的漫长的精神分裂;在磐石之上一株紫色的小花诞生了,死亡被战胜了,创痕已愈,锁链从我身上脱落了。” 
  “在人类的大地上,生命是暗藏的,死亡是暗藏的,连上帝也是暗藏的。我知道这个秘密,且要把一切都揭开。”
  人生的来踪与去迹、喜怒与哀乐,如晨曦寒露中的湖水,融成了青紫一片。
  J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离开那座教堂的,他突然决定离开那里,直至今日,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次远游。也许是感受到死亡了吧,至少是某种死亡性的元素正侵蚀着他的肉体和灵魂。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沉浸在宗教情感中太久了,他所追求的救赎事业被他操作得过于娴熟了;仿佛人并未堕落到一种忧伤的、远离上帝的和需要忏悔的状态,而是进入了一种光荣的并与上帝相通的状态。一生在传播福音中生活,并不意味着在上帝的支配下生活。如果受支配或称之为献身陷得太深,反而破坏生长性;这就违背了上帝的旨意。万物必须生长,水、土地、琥珀、石头、向日葵、玉米、小麦、房屋在生长,人和畜牲在生长,时间也在生长,象小偷一样,积累着仁义、暴力、科技史、建筑史、英雄史、娼妓史、流氓史等等并非自身的财富。
  临行之际,J将自己关在教堂中整整哭了一宿。垂暮之年,人最不情愿割舍熟悉的东西。破旧的桌椅,烛台,生绣的铁栅栏,喑哑的管风琴,还有教堂墙壁上油漆驳裂的圣画图卷,J一一抚摸过来,仿佛它们不是静物,而是自己跳动的心脏一样。J最后把目光落在基督身上,这是一张侧面像,上帝之子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宽大的右手搭在左手之上,显出圆鼓鼓的带光泽的拳面;他的麦垛式的头发耷拉着,将那张颧骨突出的脸衬托得更加清瘦;他的眼睑下视,闪着恐惧和呆滞的光;他的嘴微微张开,一大把茂盛的羊尾巴胡子底端上翘,加重了整个表情的疑虑和悲哀。J就这样瞧着,当他意识到基督的孤寂与悲哀时,他平生第一次发现了基督头上的光环,那是绿莹莹的一道环光,它使耶稣整个儿显出一派圣贤气象。
  有几个忠实的教徒前来送行。他们吻着J瘦骨嶙峋的手,就仿佛吻着耶稣的手一般。他们的目光胆怯且含有哀怨,仿佛在询问:谁来指引我们进入天堂?J不由地心中酸楚,他明白这是一次漫无归程之行,他负疚地凝视着教徒们,虚假地说:“我会回来的。”一会儿,那个边陲小镇的教堂就在身后消失了;J闭上眼睛,教堂插入云霄的塔尖,它的山峦青黛的背景,钟声,清晨的鸽哨,还有打它边上经过的咯咯响的牛车,整个儿在脑海里映现;J潸然泪下,在这种和谐的美景面前,他抑制不住最最悲怆的感受:“人只不过是根或叶而已。”
  如今这根或叶漂泊到这片湖水之上。面对K,J感到来自年轻人的一种新鲜的饲养灵魂的方式。在这宁静的湖上,他依然是那副或真或幻、或低迷或悬搁的模样。他无法真正探知年轻人那复杂的隐秘世界,只是觉得他有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执著。为上帝爱与恨和为自己爱与恨,完全是两码事;不过且慢,也许任何情怀都可以泊入天堂,只要它尽情地流淌。
  在狭长的湖岸这边,小溪在石子上潺潺奔流。K现在听得见溪水的声音了,好象它蹦蹦跳跳,弯弯曲曲地奔跑着,发出蜜蜂一般幸福的嗡嗡声。有一会儿,就是他不再沉思默想的那会儿,他把精力放在与鲫鱼的周旋之中。这条红尾鲫鱼的出现多少有些令他气短,且满腹狐疑;鱼非鱼也,它已经从一个一般垂钓物变成某种隐喻物。直截了当地说,K认为它隐喻着自己一生的爱情,它注定可望而不可及。当鱼再一次逃之夭夭时,K顿足长叹,嘴角因恼怒而挂着白沫。
  “钓着了吗?”J已经从沉思中走出来,在K宏音坠地后细声问道。
  “不,又让它溜掉了,”K答道;看到J在树荫下仿佛被压缩的身材,J不禁有些惊诧。“你一向喜欢沉思吗?”K将注意力转向这位熟悉的陌生人了。
  “也许是吧。”
  “你内心一向宁静吗?”
  “啊,决非如此。”
  “我祈求过上帝,但后来我发觉,上帝只教我们忍受。”
  “不该怀有奢欲,对吗,孩子?耶稣离开我们的时侯赤身裸体,这就启示我们应该丢弃一切奢欲。”
  “我只希望过一种宁静的生活,难道这也是奢欲吗?”
  “上帝以什么方式给我们宁静?”J站了起来,扭动了几下身子,他那充血的眼睛又含有令K毛骨悚然的绿光了;“或者,我们以什么方式感受宁静?上帝为什么创造了鲜花,难道不是为了让嗅觉享受鲜花的馥郁清香吗?”
  K象一条狗一样企图嗅出牧师话语的含义,但它太深奥了,或者说太玄虚了,令人茫然和不快。K盯住J的眼睛,嘲讽地说,“谁都知道,并非是上帝创造鲜花,而是花工。”
  J吃了一惊,“是花工,”但他发现K的神色是调侃而并非气恼,随即找补道,“也是上帝。”
  K不再吭声;短短的交谈并没有使他内心的愁绪得以排遣,相反,倒平添了一层烦恼。这彬彬有礼的神秘的传教者,究竟是谁呢?K有一种预感,也许不等他辨明J的身份和意图,他就会扬长而去,而他的来历不明的友情,他的令人疑惑的教诲,却织成一张网,将自己罩住;K突然感到所谓与黑夜的和平共处,远没有那在黑夜里的恐惧真实、凝重,他还必须积聚更大的力量,才能将内心的宁静锁住;还必须有更大的耐心,散步,钓鱼,不带怨忿地回想往事。
  在片刻的尴尬之后,J走过来,捏了一下K的肩头说,“请原谅,也许我过于卖弄了。”
  对J友好的姿态,K立即投桃报李说,“哪里话,只不过我过于愚钝了。”
  J斜睨了K一眼,他的表情与他的言语并不相称;不过J无瑕与他计较了,他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他用手按住腹部,缓缓地蹲下身子,因疼痛止不住小声哼哼起来。
  K看到J脸色转成苍白,连忙放下钓杆前来搀扶他。
  “你怎么了?”K的语调有些局促。
  “没什么,胃病,老毛病了;”J泰然地回答。
  “要紧吗?”
  “不要紧。”
  “喔,我们耽搁得太久了;”K的手背在J的额头上蹭了一下,负疚地说。
  在K的抚摸下,J感到一种温静的快慰。他几乎整个身子都在K的怀里了,“没什么,继续玩罢。”他挣扎着腾出一只手来,指着湖面,虚弱地说,“你看,那条鲫鱼又露面了。”
  这幢别墅孤独地站立着;天空阴云密布,一道微茫的闪电从窗帏里冲进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又退回去了。
  J睡在静寂无声的大客厅里,周围是紫檀木的家具,屏风,灯光。灯光显得那么微弱,就好象从几个光年以外的星星发出。J醒着,意识一直在酝酿着站起来,走出去;但是,一动也未动,沙发床象磁石一样吸引着他,毫无抗拒地,绝对听从着。有一会儿,他似乎浮起来,飘走了;醒来,却是梦,一个无声无色的梦。
  死神插手了这个梦。他面无表情地向J走来;J倒也不惊不惧,愉快地向死神伸出双臂;就在拥抱的一刹那,死神退缩了,踅进另一间屋子。要是坦诚相会,事情就会变得简单,人生就将是未来而不再是现在、过去。
  未来,过去,现在,由一些最纤细的光线串缀着;光从光源出发,飞快地、直线地走自己的历程。花朵、房舍、岩石、爱情、生育,身披盔甲,前来阻挡,光使它们璀璨耀眼,光甚至被迫绕道而行,让它们沉浸在一时的喜悦之中。但那以后,是黑暗,望不见底的黑暗。返回吗?返回到光源中去。对肉体来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不是肉体的活计;而对灵魂,或许可以,灵魂没有重量,可以飞翔,沿着湖面或枝叶茂盛的树林,不停歇,不眷念,一个劲儿向前,向前,然后在光源面前悄然降落。那么,什么是光源呢?是上帝。上帝说,要有光,便有光。
  在这风雨欲来的阴霾里,K守候着J,与他同坐在灵魂的寂寞中。起初他吓坏了,他感受到死神对待一个垂暮之人的粗暴,就象是家长制的父亲对待儿子一样。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年轻人感到人象芦根一样脆弱;而对那从未有过一个旅人归还的天国的遐想,不禁令K浑身颤抖。未知生,焉知死?可未知死,又焉知生?假如J真的命归黄泉,那么他与自己不得善终的友情岂不荒唐?他一生的恪守岂不化为荒漠中的烟云?他的神秘的行踪有何意义?那么,将来,将来自己会不会有这一天呢?不再回顾往事,不再觉得逝去的岁月虚无缥缈,不再为爱而恐惧、而绝望,只静静地躺着,等待交验走完漫漫行程的票根?好在死神并非不近情义,他外表粗暴但心地善良,没有让一个背负使命的老人溘然长眠,这使得年轻人如释重负;人要叩遍天下所有的门,才找到自己的家,人要在外面四处漂流,最终才走向死亡。
  J再度醒来。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沙发里蜷成一团。疼痛阵阵袭来,胃部的,肾部的,肛门的,神经的,心灵的,扯到了一块。而心灵的剧痛则在这些疼痛的正中央,象肉幡一样,血淋淋地,垂挂着。爱和孤独,冷漠和怜悯,残暴和怯弱,纯真和圆滑,象是经历了一场在时间中划着优美弧线的运动,这个运动充满了生命、行动、思想;味觉形象丰满:辛酸苦辣香甜,色彩缤纷,音响宏烈。在那一个个脚印镌刻出来的里程碑中,虽无丰功伟绩,但气质高贵,虽不足以为楷模,但也不致于让年轻人嗤笑。噢,当然,不需要自己盖棺论定。
  在这迷狂之中,J拽着自己,奔跑着,旋转着,越过这座别墅,越过宁静之湖。假使旋转到星星的位置,生命将呈现何种状态?还怎样接受圣灵的洗礼?生命会不会积聚新的力量,就象凝聚成一颗彗星一样,瞄准某个星球,然后悲壮地撞过去,撞得粉身碎骨?……J仿佛听到轰然爆炸的声音,而爆裂的碎片落在了自己有气无力的四肢之上。
  “你好一些了吗?”K对醒过来的J说。
  J点点头。
  “想吃东西吗?”K看见J的嘴唇在动。
  J几乎无声地哼了一句。与神驰的幻念相比,这确实是一个迫切的欲求。
  K地忙碌着,总算把饭喂进了J的嘴里。
  J感到好多了,当他感到饥饿时,他明白一切总算过去了。
  “我昏迷两天了吗?”J气力虚弱地问。
  “不,一天一夜。”
  “我以为我精力已竭,旅程已终。”
  “上帝保佑你。”
  “你提到上帝,”J的眼睛里熠熠放光,“你这样祈求过?”
  “就算是吧,”K说;对这种善意的欺骗用不着脸红。
  一片强烈的、照出一切东西的眩光闪过,接着隆隆的雷声响亮起来。
  “要下雨了,”J一边说,一边试着起动;双腿依然象坠着铅块似的。
  “对,要下雨了,”K兴奋地附和着;他喜欢雨天,确切地说,他喜欢雷电,在那注入深情的恐惧中,雷电使那种爱情的守候方式更加悲壮。
  J捕捉到K神色的变化,那是一种略带嘲讽的深情。年轻人有他自己独特的感知神灵的方式,这种方式不是宗教的,但也决非没有注入虔敬;很可能是爱情的,那不是享受欢愉而是经受挫折的一厢情愿的殉道精神,是以自我逃避或称之为假模假样的超脱表现出来的,它立根不稳,但也并非一摧即灭。J内心越来越喜欢K了,一病而见真情,且不说此,即使是纯粹理性的、皈依的眼光,J也喜欢年轻人这种肤浅的、倔强的自我感知方式。K不是自己,正如自己不是K,他没有被洪水吞噬亲人,他不是教徒,他才二十出头,即便真的在逃避什么,也不过是另一种等待。他还喜欢钓鱼,喜欢音乐,喜欢童话哩。可惜,两人的相处并不那么融洽,也许彼此太象是一路货色了,反而因急于沟通而互相防备。
  又一道闪电倏地一下冲入别墅,将黑暗吓得四处躲藏;雨就要下下来了,风的呼啸越来越激烈了;可在风声之外,还有一种击柝一般的响声。
  K打了个盹,梆梆的响声好象就在脑子里一样。他既感到疲倦,又有一种莫名的亢奋。有什么东西好象闪电一样在头脑中突然掠过:一件事或一个人或一种情怀,不得而知。仿佛经历过,而且好象有着令人迷恋的背景效果,但主角隐而不见。一忽儿,那些在皎洁月光下的景物也没有了,物移、魔变,只留下一大堆椭圆形、多角形、四方形、菱形……这些平面图形如何立足于立体世界之中?K受着思绪不清的不真实感的折磨。不过,一旦跳出了某种窠臼,这些暗影憧憧、潜行交错的平面图形,倒具有某种柔和感,象一首乐曲的和弦一样令人倾倒了。
  在经历了与J怯生生的友情之后,K感到心胸开阔多了。他并不欣赏J那阴沉的心灵圣殿,但也并不真正反感。爱情――他将情怀流连于这颗脆弱的宝石面前,过去的折磨和如今恍如童话般的宁静,使他欣慰。他不再耿耿于怀了,J那种天涯孤旅的意识使他受到触动,他看到了真正的隐居人生。他何尝没有飞翔之欲?人其实是长着翅膀的动物,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进化到这一步。
  在雷电和狂风序曲之后,暴雨终于砸下来了,它好象针对这幢别墅而来,恣肆暴虐,将房舍整个儿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
  黑夜过去了,晨光与雨幕撕打着,终于在东方掀开了一片亮色。
  K被雨水声和光亮搅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朝着屏风喊道:“你醒了吗?”  “早醒了,孩子;”J身穿法衣站在窗台边,红色窗帘被撩在一边,阴森潮湿的光线充溢在客厅当中。“我完全恢复了,”J说;他有意向K显露饱满振作的精神,那架势好象不光为了感激年轻人似的。
  “我要走了,”J用手捏着法衣的领子说。
  K怔住了;虽说他并未感到过分吃惊,但还是希望什么也没听见。J将他宁静的生活截断了,但这完全不是坏事。
  “总要走的,”J撇了撇嘴,自嘲地说。他把K的语塞当作动情了,不禁有些怅然。
  “为什么不等几天呢?”K这时有些哽噎了,“再说,你去哪儿?”
  “去高原或沙漠,”J仿佛在修复一种布道的语调,“路途深邃,气候严峻,那儿清晨凉爽,正午炎热,夜晚阴凉;野狼在途中干嚎,骆驼遍体鳞伤……不过,我应该感谢你;”J站起来拉住K的手。
  “我不用感谢,”K显然不习惯离别叙情,他在手中暗暗变换着力量,试图表达一种并非眷念但却赤诚相待的情感。时间或许能将某种梗阻疏通,K明白,这并非是俯拾可得的友情。
  J此刻正醉心于皮肤摩挲的温情之中,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调说,“我说过我们是朋友,我们是吗?”
  “啊,当然;”K羞赧而肯定地说。
  “赞美耶稣,永世赞美,孩子;记住,不要滥用怀疑,它不是用来皈依的。”  K谛听着,不过此时令他感动的不是J的言语,而是他的姿势。J包在那宽大的法衣之内翩翩起步,步履之中带动一种微妙的旋律。
  J与K携手走到椭圆型的门楣之下,J赤脚踏在冰凉而潮湿的大理石上,K感到J的嘴唇在嚅动,但并无声息,K自己也将“再见”一词梗在嗓子眼,怎么也弹不出来。一霎间J走出很远,宽大的法衣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沙沙作响。K仿佛还握着J瘦骨嶙峋的手,他那离去的身影恍如幻象。
  雨停了。别墅悄然。树林,山谷,整个自然界,岑寂无声。
电话: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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