宆奇为什么把零力给展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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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述:奇 零 集
关键字: 奇 零 集
而终日忙碌的她似乎也在对这漫步,感受着无穷的兴趣。
又经过了一星期的光景,天气更加热起来了。园里的各种花木,都已经开落得干干净净,只有墙角上的一丛灌木,大约是蔷薇罢,还剩着几朵红白的残花,在那里装点着景色。去盛夏想也已不远,而我也在打算退出这医药费昂贵的慈善医院,转回到北京去过夏去。可是心里虽则在这么的打算,但一则究竟病还没有痊愈,而二则对于这周围的花木,对于这半月余的生活情趣,也觉得有点依依难舍,所以一天一天的捱捱,又过了几天无聊的病囚日子。
- 101 -有一天午后,正当前两天的大雨之余,天气爽朗晴和得特别可爱,我在病室里踱来踱去,心里头感觉得异样的焦闷。大约在铁笼子里徘徊着的新被擒获的狮子,或可以想象得出我此时的心境来,因为那一天从早晨起,一直到将近晚祷的这时候止,一整日中,牧母还不曾来过。
晚步的时间过去了,电灯点上了,直到送晚餐来的时候,菲列浦才从他的那件白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来,这不消说是牧母托他转交的信。
信里说,她今天上中央会堂去避静去了,休息些时,她将要离开上海,被调到香港的病
- 102 -院中去服务。若来面别,难免得不动伤感,所以相见不如不见。末后再三叮嘱着,教我好好的保养,静想想经传上的圣人的生活。若我能因这次的染病,而归依上帝,浴圣母的慈恩,那她的喜悦就没有比此更大的了。
我读了这一封信后,夜饭当然是一瓢也没有下咽。在电灯下呆坐了数十分钟,站将起来向窗外面一看,明蓝的天空里,却早已经升上了一个银盆似的月亮。大约不是十五六,也该是十三四的晚上了。
我在窗前又呆立了一会,旋转身就披上了一件新制的法兰绒的长衫,拿起了手杖,慢慢地,慢慢地,走下了楼梯,走出了楼门,走上
- 103 -了那条我们两人日日在晚祷时候走熟了的葡萄甬道。一程一程的走去,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许多树枝和叠石的影画。到了那圣母像的石坛之内,我在那张两人坐熟了的长椅子上,不知独坐了多少时候。忽而来了一阵微风,我偶然间却闻着了一种极清幽,极淡漠的似花又似叶的朦胧的香气。稍稍移了一移搁在支着手杖的两只手背上的头部,向右肩瞟了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却又看出了一排非常纤匀的对称树叶的叶影,和几朵花蕊细长花瓣稀薄的花影来。
“啊啊!马缨花开了!”
- 104 -毫不自觉的从嘴里轻轻念出了这一句独语之后,我就从长椅子上站起了身来,走回了病舍。
一九三二年六月
(原载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现代》第一卷第四期)
- 105 -薄奠上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太好,坐在家里觉得闷不过,吃过了较迟的午饭,带了几个零用钱,就跑出外面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颜色的确与南方的苍穹不同。在南方无论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总有一缕薄薄的纤云飞着,并且天空的蓝色,总带着一道很淡很淡的白味。北京的晴空却不是如此,天色一碧到底,你站在地上对天注视一会,身上好像能生出两翼翅膀来,就要一扬一摆的飞上空中去的样子。这可是单指不起风的时候而讲,若一起风,则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睁不开,更说不到晴空的颜色如何了。那一天午后,空气非常澄清,
- 106 -天色真青得可怜,我在街上夹在那些快乐的北京人士中间,披了一身和暖的阳光,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前门外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踏进了一家卖灯笼的店里,买了几张奇妙的小画,重新回上大街缓步的时候,我忽而听出了一阵中国戏园特有的那种原始的锣鼓声音来。我的两只脚就受了这声音的牵引,自然而然的踏了进去。听戏听到了第三出,外面忽而起了呜呜的大风,戏园的屋顶也有些儿摇动。戏散之后,推来让去的走出戏园,扑面就来了一阵风沙。我眼睛闭了一会,走上大街来雇车,车夫都要我七角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规矩折价。那时候天虽则还没有黑,但因为风沙飞满在空中,所
- 107 -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经现出了黄昏前的急景。店家的电灯,也都已上火,大街上汽车马车洋车挤塞在一处。一种车铃声叫唤声,并不知从何处来的许多杂音,尽在那里奏错乱的交响乐。大约是因为夜宴的时刻逼近,车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会,奇装的女子,想来是去陪席的。
一则因为大风,二则因为正是一天中间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时刻,所以我雇车竟雇不着,一直的走到了前门大街。为了上举的两种原因,洋车夫强索昂价,原是常有的事情,我因零用钱花完,袋里只有四五十枚铜子,不能应他们的要求,所以就下了决心,想一直走到西单牌楼再雇车回家。走下了正阳桥边的步道,
- 108 -被一辆南行的汽车喷满了一身灰土,我的决心,又动摇起来,含含糊糊的向道旁停着的一辆洋车问了一句,“嗳!四十枚拉巡捕厅儿胡同拉不拉?”那车夫竟恭恭敬敬的向我点了点头说:“坐上吧!先生!”
坐上了车,被他向北的拉去,那么大的风沙,竟打不上我的脸来,我知道那时候起的是南风了。我不坐洋车则已,若坐洋车的时候,总爱和洋车夫谈闲话,想以我的言语来缓和他的劳动之苦,因为平时我们走路,若有一个朋友,和我们闲谈着走,觉得不费力些。我从自己的这种经验着想,老是在实行浅薄的社会主义,一边高踞在车上,一边向前面和牛马一样
- 109 -在奔走的我的同胞攀谈些无头无尾的话。这一天,我本来不想开口的,但看看他的弯曲的背脊,听听他嘿嘿的急喘,终觉得心里难受,所以轻轻的对他说:“我倒不忙,你慢慢的走吧,你是哪儿的车?”
“我是巡捕厅胡同西口儿的车。”
“你在那儿住家呀?”
“就在那南顺城街的北口,巡捕厅胡同的拐角儿上。”
“老天爷不知怎么的,每天刮这么大的风。”
- 110 -“是啊,我们拉车的也苦,你们坐车的老爷们也不快活,这样的大风天气,真真是招怪呀!”
这样的一路讲,一路被他拉到我寄住的寓舍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下车之后,我数铜子给他,他却和我说起客气话来,他一边拿出了一条黑黝黝的手巾来擦头上身上的汗,一边笑着说:“您带着吧,我们是街坊,还拿钱么?”
被他这样的一说,我倒觉得难为情了,所以虽只应该给他四十枚铜子的,而到这时候却不得不把尽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铜子都给了他。他道了谢,拉着空车在灰黑的道上向西边他的
- 111 -家里走去,我呆呆的目送了他一程,心里却在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远远的闻声就跑出来接他。把车斗里的铜子拿出,将车交还了车行,他回到自己屋里来打一盆水洗洗手脸,吸几口烟,就可在洋灯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兴致,大约还喝一二个铜子的白干。喝了微醉,讲些东西南北的废话,他就可以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钻进被去酣睡,这种酣睡,大约是他们劳动阶级的唯一的享乐。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伤感病又发了。
- 112 -“啊啊!可怜我两年来没有睡过一个整整的全夜!这倒还可以说是因病所致,但是我的远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又为了什么,不能和我在一处享乐吃苦呢?难道我们是应该永远隔离的么!难道这也是病么?……总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养活妻子。啊啊,你这车夫,你这向我道谢,被我怜悯的车夫,我不如你呀,我不如你!”
我在门口灰暗的空气里呆呆的立了一回,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知不觉的心酸起来,红润的眼睛,被我所依赖的主人看见,是不大好的,因此我就复从门口走了下来,远远的跟那洋车走了一段。跟它转了弯,看那车夫
- 113 -进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间破旧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则门大街去跑了一程,等天黑了,才走回家来吃晚饭。
自从这一回后,我和他的洋车,竟有了缘分,接连的坐了它好几次。他和我也渐渐的熟起来了。中
平则门外,有一道城河。河道虽比不上朝阳门外的运河那么宽,但春秋雨霁,绿水粼粼,也尽可以浮着锦帆,乘风南下。两岸的垂杨古道,倒影入河水中间,也大有板渚随堤的风味。河边隙地,长成一片绿芜,晚来时候,老有闲人在那里调鹰放马。太阳将落未落之际,站在这城河中间的渡船上,往北望去,看得出西直
- 114 -门的城楼,似烟似雾的,溶化成全碧的颜色,飘縢在两岸垂杨夹着的河水高头。春秋佳日,向晚的时候,你若一个人上城河边上来走走,好像是在看后期印象派的风景画,几乎能使你忘记是身在红尘十丈的北京城外。西山数不尽的诸峰,又如笑如眠,带着紫苍的暮色,静躺在绿荫起伏的春野西边,你若叫它一声,好像是这些远山,都能慢慢的走上你身边来的样子。西直门外有几处养鹅鸭的庄园,所以每天午后,城河里老有一对一对的白鹅在那里游泳。夕阳最后的残照,从杨柳阴中透出一两条光线来,射在这些浮动的白鹅背上时,愈能显得这幅风景的活泼鲜灵,别饶风致。我一个人
- 115 -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里,衷心郁郁,老感着无聊。无聊之极,不是从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戏园茶楼,娼寮酒馆,去夹在许多快乐的同类中间,忘却我自家的存在,和他们一样的学习醉生梦死,便独自一个跑出平则门外,去享受这本地的风光。玉泉山的幽静,大觉寺的深邃,并不是对我没有魔力,不过一年有三百五十九日穷的我,断没有余钱,去领略它们的高尚的清景。五月中旬的有一天午后,我又无端感着了一种悲愤,本想上城南的快乐地方,去寻些安慰的,但袋里连几个车钱也没有了,所以只好走出平则门外,去坐在杨柳阴中,尽量地呼吸呼吸西山的爽气。我守着西天
- 116 -的颜色,从浓蓝变成了淡紫,一会儿,天的四围又染得深红了,远远的法国教会堂的屋顶和许多绿树梢头,刹那间返射了一阵赤赭的残光,又一会儿空气就变得澄苍静肃,视野内召唤我注意的物体,什么也没有了。四周的物影,渐渐散乱起来,我也感着了一种日暮的悲哀,无意识地滴了几滴眼泪,就慢慢的真是非常缓慢,好像在梦里游行似的,走回家来。进平则门往南一拐,就是南顺城街,南顺城街路东的第一条胡同便是巡捕厅胡同。我走到胡同的西口,正要进胡同的时候,忽而从角上的一间破屋里漏出了几声大声来。这声音我觉得熟得很,稍微用了一点心力,回想了一想,我马上
- 117 -就记起那个身体瘦长,脸色黝黑,常拉我上城南去的车夫来。我站住静听了一会,听得他好像在和人拌嘴。我坐过他许多次数的车,他的脾气是很好的,所以听到他在和人拌嘴,心里倒得觉得奇怪。看他的样子,好像有五十多岁的光景,但他自己说今年只有四十二岁。他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过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却总来回答你一句两句。他身材本来很高,但是不晓是因为社会的压迫呢,还是因为他天生的病症,背脊却是弯着,看去好像不十分高。他脸上浮着的一种谨慎的劳动者特有的表情,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好像是在默想他的被社会虐待的存在是应该的样子,又好像在这沉
- 118 -默的忍苦中间,在表示他的无限的反抗,和不断的挣扎的样子。总之他那一种沉默忍受的态度,使人家见了便能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况且是和他社会的地位相去无几,而受的虐待又比他更甚的我,平常坐他的车,和他谈话的时候,总要感着一种抑郁不平的气,横上心来,而这种抑郁不平之气,他也无处去发泄,我也无处去发泄,只好默默的闷受着,即使闷受不过,最多亦只能向天长啸一声。有一天我在前门外喝醉了酒,往一家相识的人家去和衣睡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弦月上升的时刻了。我从韩家潭雇车雇到西单牌楼,在西单牌楼换车的时候,又遇见了他。半夜酒醒,从灰白死
- 119 -寂,除了一乘两乘汽车飞过,搅起一阵灰来,此外别无动静的长街上,慢慢被拖回家来。这种悲哀的情调,已尽够我消受的了,况又遇着了他,一路上听了他许多不堪再听的话……他说这个年头儿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说洋价涨了一个两个铜子,而煤米油盐,都要各涨一倍。他说洋车出租的东家,真会挑剔,一根骨子弯了一点,一个小钉不见了,就要赔许多钱。他说他一天到晚拉车,拉来的几个钱还不够供洋车租主的绞榨,皮带破了,弓子弯了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说他的女人不会治家,老要白花钱。他说他的大小孩今年八岁,二小孩今年三岁了。……我默默的坐在车上,看看天上惨
- 120 -淡的星月,经过了几条灰黑静寂的狭巷,细听着他的一条条的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车来,同他抱头痛哭一场,但是我着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的一堆教育的绳矩,把我的真率的情感缚住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心里就存了一种怕与他相见的思想,所以和他不见了半个多月。这一天日暮,我自平则门走回家来,听了他在和人吵闹的声音,心里竟起了一种自责的心思,好像是不应该躲避开这个可怜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样子。我静听了一会,才知道他吵闹的对手,是他的女人。一时心情被他的悲惨的声音所挑动,我竟不待回思,一脚就
- 121 -踏进了他住的那所破屋。他的住房,只有一间小屋,小屋的一半,却被一个大炕占据了去。在外边天色虽还没有十分暗黑,但在他那矮小的屋内,却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体来了。他一手插在腰里,一手指着炕上缩成一堆,坐在那里的一个妇人,一声两声的在那里数骂。两个小孩,爬在炕的里边。我一进去时,只见他自家一个站着的背影,他的女人和小孩,都看不出来。后来招呼了他,向他手指着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个女人;又站了一会,我的眼睛在黑暗里经惯了,重复看出了他的两个小孩。我进去叫了他一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的动气,他就把手一指,指着炕沿上的那女人说:
- 122 -“这臭东西把我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三块多钱,一下子就花完了。去买了这些捆尸体的布来。……”
说着他用脚一踢,地上果然滚了一包白色的布出来。他一边向我问了些寒暄话,一边就蹙紧了眉头说:“我的心思,她们一点儿也不晓得,我要积这几块钱干什么?我不过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那车行的租钱呀!天气热了,我们穷人,就是光着脊肋儿,也有什么要紧?她却要去买这些白洋布来做衣服。你说可气不可气啊?”
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虽则也为他难受,但口上只好安慰他说:
- 123 -“做衣服倒也是要紧的,积几个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须忍耐着,三四块钱是不难再积起来的。”
我说完了话,忽而在沉沉的静寂中,从炕沿上听出了几声暗泣的声音来。这时候我若袋里有钱,一定要全部拿出来给他,请他息怒的。但是我身边一摸,却摸不着一个铜银的货币。呆呆的站着,心里打算了一会,我觉得终究没有方法好想。正在着恼的时候,我里边小褂袋里唧唧响着的一个银表的针步声,忽而敲动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时,当面把这银表拿出来给他,他是一定不肯受的;迟疑了一会,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
- 124 -的把表拿了出来。和他讲着些慰劝他的话,一边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顺手把表搁在一张半破的桌上。随后又和他交换了几句言语,我就走出来了。我出到了门外,走进胡同,心里感得的一种沉闷,比午后上城外去的时候更甚了。我只恨我自家太无能力,太没有勇气。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里,只看出了几颗星来。
第二天的早晨,我刚起床,正在那里刷牙漱口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人打门。出去一看,就看见他拉着车站在门口。他问了我一声好,手向车斗里一摸,就把那个表拿出来问我说:“先生,这是你的吧?你昨晚上掉下的吧!”
- 125 -我听了脸上红了一红。马上就说:“这不是我的,我并没有掉表。”他连说了几声奇怪,把那表的来历说了一阵,见我坚不肯认,就也没有方法,收起了表,慢慢的拉着空车向东走了。下
夏至以后,北京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我因为一天晚上,没有盖被睡觉,惹了一场很重的病,直到了二礼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后第三天的午后,我看看久雨新霁,天气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门去。因为这是病后第一次的出门,所以出了门就走往西边,依旧想到我平时所爱的平则门外的河边去闲行。走过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时候,我只看见门口立了一
- 126 -群人,在那里看热闹。屋内有人在低声啜泣。我以为那拉车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闹了,所以也就走了过去,去看热闹,一边我心里暗暗的想着:“今天若他们再因金钱而争吵,我却可以解决他们的问题。”
因为那时候我家里寄出来为我作医药费的钱还没有用完,皮包里还有几张五块钱的钞票收藏着在哩。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里并没有拉车的影子,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个小一点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亲的脚跟前,也在陪着她哭。看了一会,我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和我一块儿站着的人,有的唧唧的在那里叹息,有的也拿出手巾
- 127 -来在擦眼泪说“可怜哪,可怜哪!”我向一个立在我旁边的中年妇人问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人,前几天在南下洼的大水里淹死了。死了之后,她还不晓得,直到第二天的傍晚,由拉车的同伴,认出了他的相貌,才跑回来告诉她。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横街南边的尸场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阵,后来她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个水池里自尽过一次,经她儿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费了许多气力,才把她捞救上来。过了一天,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钱把她的男人埋葬完毕,且给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铜子,方送她回来。回来之后,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已经哭了好几天了。
- 128 -我听了这一番消息,看了这一场光景,心里只是难受,同一两个月前头,半夜从前门回来,坐在她男人的车上,听他的诉说时一样,觉得这些光景,决不是她一个人的。我忽而想起了我的可怜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那在地上哭的小孩一样大的儿女,也觉得眼睛里热起来,痒起来了。我心里正在难受,忽而从人丛里挤来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赤足袒胸的跑了进来。他小手里拿了几个铜子蹑手蹑脚的对她说:“妈,你瞧,这是人家给我的。”
看热闹的人,看了他那小脸上的严肃的表情,和他那小手的滑稽的样子,有几个笑着走了,只有两个以手巾擦着眼泪的老妇人,还站
- 129 -在那里。我看看周围的人数少了,就也踏了进去问她说:“你还认得我么?”
她举起肿红的眼睛来,对我看了一眼,点了一点头,仍复伏倒头去在哀哀的哭着。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觉得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默默的站着,眼睛看见她的瘦削的双肩一起一缩的在抽动。我这样的静立了三五分钟,门外又忽而挤了许多人拢来看我。我觉得被他们看得不耐烦了,就走出了一步对他们说:“你们看什么热闹?人家死了人在这里哭,你们有什么好看?”
那八岁的孩子,看我心里发了恼,就走上门口,把一扇破门关上了,喀丹一响,屋里忽
- 130 -而暗了起来。他的哭着的母亲,好像也为这变化所惊动,一时止住哭声,擎起眼来看她的孩子和离门不远呆立着的我。我乘此机会,就劝她说:“看养孩子要紧,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帮你的忙,我总没有不为你出力的。”
她听了这话,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的说:“我……我……别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何以死了那么快。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还是……”
她说了这一句又哭起来了,我没有方法,就从袋里拿出了皮包,取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递给她说:“这虽然不多,你拿着用吧!”
- 131 -她听了这话,又止住了哭,啜泣着对我说:“我……我们……是不要钱用,只……只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怜了。……他……他活着的时候,老………老想自己买一辆车,但是……但是这心愿儿终究没有达到。……前天我,我到冥衣铺去定一辆纸糊的洋车,想烧给他,那一家掌柜的要我六块多钱,我没有定下来。你……你老爷心好,请你请你老爷去买一辆好好的纸车来烧给他吧!”
说完她又哭了。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愈觉得难受,呆呆的立了一会,只好把刚才的那张钞票收起,一边对她说:“你别哭了吧!他
- 132 -是我的朋友,那纸糊的洋车,我明天一定去买了来,和你一块去烧到他的坟前去。”
又对两个小孩说了几句话,我就打开门走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办过丧事,所以寻来寻去,总寻不出一家冥衣铺来定那纸糊的洋车。后来直到四牌楼附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钱,要他赶紧为我糊一辆车。
二天之后,那纸洋车糊好了,恰巧天气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饭,就雇了四辆洋车,同她及两个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坟。车过顺治门内大街的时候,因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车上只载着一辆纸糊的很美丽的洋车和两包锭子,大街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只是凝目的在看我
- 133 -和我后面车上的那个眼睛哭得红肿,衣服褴褛的中年妇人。我被众人的目光鞭挞不过,心里起了一种不可抑遏的反抗和诅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咙向着那些红男绿女和汽车中的贵人狠命的叫骂着说:“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
1924年8月14日作于北京
- 134 -南迁
一南迁O Dahin!Dahin!
你若把日本的地图展开来一看,东京湾的东南,能看得见一条葫芦形的半岛,浮在浩渺无边的太平洋里。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岛!
安房半岛,虽然没有地中海内的长靴岛的风光明媚,然而成层的海浪,蔚蓝的天色,柔和的空气,平软的低峦,海岸的渔网,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欧海岸的性质,能使旅客,忘记他是身在异乡。若用英文来说,便是一个Hospitable,inviting dreamland ofthe romantic age.(中世浪漫时代的,乡风纯朴,山水秀丽的梦境)了。
- 135 -东南的斜面沿着了太平洋,从铫子到大原,成一半月湾,正可当作葫芦的下面的狭处看。铫子是葫芦下层的最大的圆周上的一点,大原是葫芦的第二层膨胀处的圆周上的一点。葫芦的顶点一直的向西曲了,就成了一个大半岛里边的小半岛,地名西岬村。西岬村的顶点便是洲崎,朝西的横界在太平洋和东京湾的中间,洲崎以东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东京湾。洲崎遥遥与伊豆半岛,相摸湾相对;安房半岛的住民每以他为界线,称洲崎以东沿着太平洋的一带为外房,洲崎以北沿着东京湾的一带为内房。原来半岛的住民通称半岛为房州,所以内房外房,便是内房州外房州的缩写。房州半
- 136 -岛的葫芦形的底面,连着东京,所以现在火车,从东京两国桥驿出发,内房能直达到馆山,外房能达到胜浦。二出京F1ucht auf dasLand.
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后,东京上野精养轩的楼上朝公园的小客室里,有两个异乡人在那里吃茶果。一个是五十岁上下的西洋人,头顶已有一块秃了。皮肤带着浅黄的黑色,高高的鹰嘴鼻的左右,深深洼在肉里的两只眼睛,放出一种钝韧的光来。瞳神的黄黑色,大约就是他的血统的证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体中间,或者有姊泊西(Gyp-sy)的血液混在里头也未可知,或者有东方
- 137 -人的血液混在里头也未可知,但是生他的母亲,可确是一位爱尔兰的美妇人。他穿的是一套半旧的灰黑色的哔叽的洋服,带着一条圆领,圆领底下就连接着一件黑的小紧身,大约是代Waist-Coat(腰褂)的。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体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们一见就能知道他是中国人,因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纤长的身体,是在日本人中间寻不出来的。他穿着一套藤青色的哔叽的大学制服,头发约有一寸多深,因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脸面的上头,所以反映出一层忧郁的形容在他面上。他和那西洋人对坐在一张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着朝公园的玻
- 138 -璃窗。他们讲的是英国话,声气很幽,带着一种梅兰刻烈(Melancholy)的余韵,与窗外的午后的阳光,和头上的万里的春空,却成了一个有趣的对照(Contrast),他们的话翻译出来,就是:“你的脸色,近来更难看了:我劝你去转换转换空气,到乡下去静养几个礼拜。”西洋人。
“脸色不好么?转地疗养,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则因为我懒得行动,二则一个人到乡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虽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东京以外的地方去。”青年。
- 139 -说到这里,窗外吹过一阵夹沙夹石的风来,玻璃窗振动了一下,响了一下,风就过去了。
“房州你去过没有?”西洋人。
“我没有去过。”青年。
“那一个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里的一个半岛,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气是非常和暖的,同东京大约要差十度的温度,这个时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还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里捉鱼呢!一带山村水郭,风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欢我们英国的田园风景的么?你上房州去就对了。”
- 140 -“你去过了么?”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个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国人,她的男人死了,只一个人住在海边上。她的房子宽大得很,造在沙岸树林的中间;她又是一个热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绍的,她非常欢喜中国人,因为她和她的男人从前也在中国做过医生的。”
“那么就请你介绍介绍,出去旅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变得过来也未可知。”
另外还有许多闲话,也不必去提及。
- 141 -到了四点的时候,窗外的钟声响了。青年按了电铃,叫侍者进来,拿了一张五元的纸币给他。青年站起来要走的时候看看那西洋人还兀的不动,青年便催说:“我们去罢!”
那西洋人便张圆了眼睛问他说:“找头呢?”
“多的也没有几个钱,就给了他们茶房罢了。”
“茶点总不至要五块钱的。你把找头拿来捐在教会的传道捐里多好啊!”
“罢了,罢了,多的也不过一块多钱。”
- 142 -那西洋人还不肯走,青年就一个人走出房门来,西洋人一边还在那里轻轻的絮说,一边看见青年走了,也只能跟了走出房门,下楼,上大门口去。在大门口取了外套,帽子,走出门外的时候,残冬的日影,已经落在西天的平线上,满城的房屋,都沉在薄暮的光线里了。
夜阴一刻一刻的张起她的翼膀来,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园的大佛前面,缓步了一忽,远近的人家都点上电灯了。从上野公园的高台上向四面望去,只见同纱囊里的萤火虫一样,高下人家的灯火,都在晚烟里放异彩。远远的风来,带着市井的嘈杂的声音。电车的车轮声传近到他们两人耳边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现在是
- 143 -回家去的时刻了。急急的走了一下,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前大街上的电车停车处,却好向西的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们两人就用了死力,挤了上去,因为这是工场休工的时候,劳动者大家都要乘了电车,回到他们的小小的住屋里去,所以车上人挤得不堪。
青年被挤在电车的后面,几乎吐气都吐不出来。电车开车的时候,上野的报时的钟声又响了,听了这如怨如诉的薄暮的钟声,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来。
“这些可怜的有血肉的机械,他们家里或许也有妻子的。他们的衣不暖食不饱的小孩子有什么罪恶,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们的
- 144 -父母,受这世界上的磨折!或者在猪圈似的贫民窟的门口,有同饿鬼似的小孩儿,在那里等候他们的父亲回来。这些同饿犬似的小孩儿,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机械去。渐渐长大了,成了一个工人,他们又不得不同他们的父祖曾祖一样,将自家的血液,去补充铁木的机械的不足去。吃尽了千辛万苦,从幼到长,从生到死,他们的生活没有半点变更,唉,这人生究竟有什么趣味,劳动者吓劳动者,你们何苦要生存在世上?这多是有权势的人的坏处,可恶的这有权势的人,可恶的这有权势的阶级,总要使他们斩草除根的消灭尽了才好。”
- 145 -他想到这里,就自家嘲笑起自家来:“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会主义感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劳动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军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难道比日本的劳动者更轻么?日本的劳动者,虽然没有财产,然而他们的生命总是安全的。你的同胞,乡下的农夫,若因纳捐输粟的事情,有一点违背,就不得不被军人来虐杀了。从前做大盗,现在做督军的人,进京出京的时候,若说乡下人不知道,在他们的专车停着的地方走过,就不得不被长枪短刀来斫死了。大盗的督军的什么武装自动车,在街上冲死了百姓,还说百姓不好,对了死人的家族,
- 146 -还要他们陪罪罚钱。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军人来奸辱了。日本的劳动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时候,也许有他的妻女来安慰他的,那时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脑后,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问是不是你的结发妻小,若督军师长道尹知事等类要她去作一房第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绝么?有诉讼事件的时候,你若送知事的钱,送了比你的对争者少一点,或是在督军衙门里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虽然受了冤屈,你难道能分诉得明白么?……”
想到这里的时候,青年的眼睛里,就酸软起来。他若不是被挤在这一群劳动者的中间,怕他的感情就要发起作用来,却好车到了本乡
- 147 -三丁目,他就推推让让的跟了几个劳动者下了电车。立在电车外边的日暮的大道上,寻来寻去的寻了一会,他才看见那西洋人的秃头,背朝着了他,坐在电车中间的椅上。他走到电车的中央的地方,垫起了脚,从外面向电车的玻璃窗推了几下,那秃头的西洋人才回转头来,看见他立在车外的凉风里,那西洋人就从电车里面放下车窗来说:“你到了么?今天可是对你不起。多谢多谢。身体要保养些。我……。”
“再会再会,我已经到了。介绍信请你不要忘记了。……”
话没有说完,电车已经开了。三浮萍DieEntengruetze.
- 148 -二月二十三日的午后二点半钟,房州半岛的北条火车站上的第四次自东京来的火车到了。这小小的乡下的火车站上,忽然热闹了一阵。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几个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出去之后,火车站上仍复冷清起来。火车站的前面停着的一乘合乘的马车,接了几个下车的客人,留了几声哀寂的喇叭声在午后的澄明的空气里,促起了一阵灰土,就在泥成的乡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着了太阳向西的开出去了。
留在火车站上呆呆的站着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礼拜前和一个西洋宣教师在东京上野精养轩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学生。
- 149 -他是伊尹的后裔,你们若把东京帝国大学的一览翻出来一看,在文科大学的学生名录里,头一个就能见他的名姓籍贯:
伊人,中华留学生,大正八年入学
伊人自从十八岁到日本之后一直到去年夏从没有回国去过。他的家庭里只有他的祖母是爱他的。伊人的母亲,因为他的父亲死得太早,所以竟变成了一个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时候她就不知爱他,所以他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厌世忧郁的人。到了日本之后,他的性格竟愈趋愈怪了,一年四季,绝不与人往来,只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寓室里沉思默想。他所读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战场上战败了的人的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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