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梁渡新闻网:什么时候我们的家住在天堂及村庄才能够没有这样子的人渣?

天天读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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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这本书时,搭机旅行的麻烦困扰似乎全来自管理机场和经营航空公司的企业,没有躲在山洞、不容异己的大胡子狂热份子来火上加油。当时拿这整件事来开玩笑很容易,毕竟那些麻烦只是不便、不适而已。如今情况已有所改变,但「希妲·杜立普转换法」的原则依然有效。错误、畏惧与苦难乃发明之母。受限的身体了解并重视心灵的自由。
希妲·杜立普转换法
飞机可达的范围——区区几千哩,世界的另一头,椰子树,冰河,摩洛哥,摩纳哥,喇嘛,骆马,等等——有限得可怜,跟机场简直没得比;善于运用机场的高手,可以体验到各式各样包罗万象的经历。
飞机狭小、拥挤、混乱、吵闹、细菌滋生、令人不安、百无聊赖,在完全不合理的时段供应难以下咽的食物。机场虽然比飞机大,但同样人山人海,空气恶劣,充满噪音,压力紧绷,而且食物常比飞机餐还难下咽,全是一团团油炸的不明物体,吃东西的地方更是令人沮丧得想自杀。飞机上,每个人都被安全带牢牢绑在座位上,只有短暂空档可以移动,获准排队等待清空膀胱,终于快轮到进入厕所小隔间时却又被唠叨的广播赶回座位,再度动弹不得。机场里,人们拖着大包小包行李在永无尽头的走廊匆匆忙忙跑来跑去,活像想逃出地狱的灵魂,各自拿着恶魔发给的既不相同又不正确的地图。另外有些人看着这些匆匆忙忙跑来跑去的人,他们坐着用铆钉固定在地上的塑胶椅,本身也简直就像用铆钉固定在椅子上。因此,比较到目前为止,机场和飞机可说不相上下,就像一座化粪池底跟另一座化粪池底没什么两样。
如果你和你要搭的飞机都准时,那么机场只是散漫、短暂、令人郁闷的前奏,后面接着紧凑、漫长、令人郁闷的航程。但是,万一你的抵达时间跟转机时间隔了五个小时;或者班机迟到,害你赶不上转搭的航班;或者转搭的航班迟到;或者另一家航空公司的员工为了争取薪资福利罢工,而政府还没派出国民警卫队来控制这项对国际资本主义的威胁,于是你这家航空公司的职员得设法消化比平常多一倍的旅客;或者刮飓风,或雷电交加下大雨,或暴风雪来袭,或飞机少了什么重要的小零件,或基于其他一千种原因(无论情况如何,永远不是航空公司的错,而且也鲜少在当下有所解释),使得要搭机前往别处的人枯坐在机场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什么地方都去不了,怎么办?
这时候——而这很可能才是它真正的面向——机场就不是旅行的前奏,也不是过渡的场所,而是一种停止。一种阻塞。一种便秘。机场是你什么地方都去不了的地方。是时间不会流动、任何存在都不可能有意义的地方。是终点,是结束。机场提供不了任何东西给任何人,只有班机与班机之间的空档。
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是来自辛辛那提的希妲·杜立普,她也由此发现了如今我们使用的跨次元技术。
她在芝加哥要转机到丹佛,航班延误了,因为飞机发生了某种难以启齿——至少是没人说明——的故障。出发时间先是改到一点十分,比原订时间晚两小时。到了一点五十五分,出发时间改为三点。再后来,出发班机的屏幕上根本不见这班飞机。登机门旁没有工作人员回答问题,排在柜台前的队伍足有八哩长,只比上厕所的队伍稍短一点。希妲·杜立普先前站在一张肮脏的塑胶柜台旁吃了顿难以下咽的午餐,因为少数几张桌子都被人占满,不是发出哀鸣、一旁跟着凶巴巴父母的倒霉小孩,就是身穿短裤、背心、橡胶人字拖鞋的的毛茸茸大块头年轻人。她早就读完了当地报纸的社论,其论点包括鼓吹挪用教育预算兴建更多监狱,以及赞成近日通过的、让个人收入比罗马尼亚全国还高的公民减税的措施。机场的书店不卖书,只卖畅销书,后者希妲·杜立普没法读,一读身体就会出现严重的排斥反应。她在一张椅腿是金属管、用铆钉固定在地上的蓝色塑胶椅坐了超过一个小时,左右是一排人坐在椅腿是金属管、用铆钉固定在地上的蓝色塑胶椅,对面有另一排人坐在椅腿是金属管、用铆钉固定在地上的蓝色塑胶椅,突然(后来她这么说),「我灵机一动。」
她发现,只要稍微扭转、滑动、弯曲,做起来比说起来简单,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身在任何地方——因为她介于班机与班机之间,也就置身于次元与次元之间。
她发现自己置身史川普色兹,那区域充满水龙卷①和火山,很容易前往,风景优美,不过有点三D化。因为缺乏经验,她怕自己错过班机,因此只待了一两个小时就回到机场,结果立刻发现这个次元的时间几乎没过去几分钟。
『注①:Waterspout,指在水面上形成的龙卷风。』
她大喜过望,再度溜走,来到了德杰幽。她在「跨次元事务署」经营的一家小旅馆住了两晚,房间阳台下就是琥珀色的索木埃海。她在海滩上散步良久,在浮力很强的金黄色冰凉海水里游泳——「就像游在白兰地加苏打水里。」她说——还结识了一些来自其他次元的和善访客。德杰幽的原住民个子很小,不会来烦你,他们对别人毫无兴趣,从来不下地,高高盘踞在棕榈树梢讨价还价、闲聊八卦、对唱柔和轻快的情歌。她依依不舍地回到机场,看看时间,才过了九分钟还是十分钟。不久就广播她的班机开始登机了。
她飞去丹佛是为了参加妹妹的婚礼。回程她在芝加哥错过了转接的班机,结果在楚姆度过一星期,后来也屡次旧地重游。她在广告公司工作,经常搭飞机出差,现在她的楚姆话已经讲得跟当地人一样流利了。
希妲把转机/转换次元的方法教给几个朋友,我有幸身为其中之一。于是这项技术,这个方式,就逐渐从辛辛那提流传出去。我们这次元很可能也有其他人自己发现了这个方法,因为如今这么做的人似乎很多,有些还是误打误撞。你偶尔会遇到这样的人。
在阿索努,我遇到一个来自坎登西亚次元的男人,那次元跟我们很像,只不过多伦多占地较广。他告诉我,坎登西亚人要转换次元很很简单,只需吃两根腌黄瓜,束紧皮带,挺直身体坐在硬椅子上,不要靠到椅背,以每分钟呼吸十下的速率持续十分钟即可。跟我们的技术比起来,他们的方法真是简单得令人羡慕。我们(指的是我没旅行时所在的这个次元的人)好像只能在机场转换次元。
跨次元事务署很久以前便证实,混合了紧绷、倒霉、消化不良和无聊的某种特定组合,是促进跨次元旅行的基本要素,不过其他大多数次元的大多数人,都不需要忍受我们这种苦难。
本书中对其他次元的报告与描述,有的来自朋友,有的是我自己的旅行经验加上在各式各样图书馆查到的资料。这些内容可能会吸引读者尝试进行跨次元旅行,或者就算不行,至少也可以帮你在机场打发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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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斯拉克的粥
必须承认,希妲·杜立普发明的这个转换法并非完全可靠,有时你会发现自己到的地方不是原先打算去的地方。如果你旅行时总不忘携带罗尔南的《方便好用的次元指南》,那还可以临时抱佛脚,赶快恶补一下当地的相关资讯,不过罗尔南也并非永远可靠就是了。但是整整四十四册的《次元百科全书》又不能随身携带,何况除了死物之外,有什么东西是完全可靠的?
我是无意间抵达依斯拉克的,当时我经验不足,也不知道该在行李箱里塞一本罗尔南。当地的「跨次元饭店」倒是有一套《次元百科》,但是不巧送去重新装订,因为,他们说,装订胶被熊吃掉了,书变得四分五裂。我心想依斯拉克这里的熊还真古怪,但不想多问。我在走道上和房间里仔细查看,怕有熊潜伏在角落。那家饭店很漂亮,工作人员也很和善,因此我决定既来之则安之,在依斯拉克待个一两天。我在房间里试用内建的阅读器翻看架上的书,已经差不多忘记熊的事,这时书挡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窜跑声。
我移开书挡,惊鸿一瞥间看见那生物一身深色的毛,有一条看来活像电线的细长东西,大概是尾巴。那东西身长约六到八吋,不包括尾巴。我可不想跟它共处一室,但又很讨厌跟陌生人抱怨——只有跟真正熟识的人抱怨,才能得到满意的结果——便移动沉重的书挡,挡住那生物刚钻进的墙洞,然后下楼吃饭。
这间饭店用餐是家庭式的,所有客人共坐一张长桌。大家都很友善,来自好几个不同次元。借翻译器之助,我们得以捉对交谈,不过整个房间里的对话让机器电路负荷过重。坐我左边的是一位玫瑰色的女士,来自她称之为阿耶斯的次元,她说她和丈夫常来依斯拉克。我问她知不知道这里的熊是怎么回事。
「是的。」她说,微笑点头。「它们不会伤人,但真是烦人的小东西!又是把书弄坏,又是舔信封,又是爬上床!」
「爬上床?」
「是的,是的。是这样,它们以前本来是宠物。」
她丈夫倾身向前,越过她对我说话。那是一位玫瑰色的先生。「泰迪熊。」他微笑着用英文说。「是的。」
「泰迪熊?」
「是的,是的,」他说,然后只能改用自己的母语继续:「泰迪熊是小孩的小宠物,不是吗?」
「但它们不是活的动物啊。」
他一脸惊恐。「所以是死的动物?」
「不是……是填充的动物,玩具……」
「是的,是的。玩具,宠物。」他说,点头微笑。
他谈起造访我这个次元的经验。他去过旧金山,很喜欢那里,我们的话题便从泰迪熊转到地震。他碰上一场五点六级的地震,认为那是「非常迷人的经验,非常令人享受」,他边讲那段故事,我们三人边大笑不已。这对夫妇真是好人,态度非常积极乐观。
回房后,我把行李箱推过去压住那个挡住墙洞的书挡,躺在床上希望泰迪熊没有后门可钻。
那天晚上没有东西爬上我的床。我醒得很早,因为先前从伦敦飞到芝加哥,时差还没恢复过来,而我接着要飞西岸的班机延误了,所以才有这段假期。这是个温暖宜人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我起床,出门透气,看看依斯拉克次元的这个斯拉斯市。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这里很像我那个次元的大城市,没有什么看来异国风的东西,只不过建筑的风格和大小比我们那里混杂得多。也就是说,我们把望之俨然的大建筑盖在市中心和好地段,不起眼的小建筑则盖在一般邻里或市郊或贫民区或破落地段。但在斯拉斯的这个住宅区,大房子和小屋全挤在一起,有些小到简直只是棚屋。我朝反方向的市区走去,发现办公大楼也是这般规模迥异,差别极大。一栋庞大古老、高达四十层的花岗岩大楼,旁边紧邻一栋宽仅十呎、每层高仅五六呎的十层楼建筑——好像娃娃屋世界的摩天大楼。然而这时路上已经有很多依斯拉克人,比起建筑,他们更让我迷惑。
他们的高矮胖瘦、发肤颜色之变化多端,简直令人惊诧。一个绝对有八呎高的女人名副其实扫过我身旁——她是清道工,正忙碌而优雅地扫除人行道上的尘土。她背后有一大团羽毛插在腰带上,我猜是备用的扫把或鸡毛撢子,看起来像鸵鸟尾巴。接下来一名商界男士大步走过,以一枚耳机、麦克风和眼镜的左侧镜框跟电脑网络相连,一边研究市场报告一边滔滔不绝。他身高大概只到我腰间。对街走过四个年轻男子,外表毫无古怪之处,只不过四人长得一模一样。然后是一个背着小书包正要上学去的小孩,双手双脚着地,动作利落轻快,双手套着皮套或该说皮靴以免被人行道磨伤。他肤色苍白,眼睛很小,有着动物般突出的口鼻部,但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市区一处公园旁,一家露天咖啡馆刚开门。我不知道依斯拉克人早餐吃什么,但我饿坏了,什么食物都愿意尝试。我把翻译器伸向女侍,她年约四十,神态疲惫,在我看来毫无不寻常之处,只有那头浓密美丽、扎着花俏繁复辫子的黄色秀发比较特殊。「请告诉我,外来人早餐该吃什么。」我说。
她噗嗤笑出声,然后露出美丽和蔼的微笑,透过翻译器说:「唔,那应该是你告诉我才对。我们吃克雷地夫,或者水果配克雷地夫。」
「那就麻烦给我一份水果配克雷地夫。」我说。她旋即送上一盘看来可口的各式水果,还有一大碗浅黄、微温的糜状物,表面平滑,稠度相当于非常浓的鲜奶油。听起来很可怕,但吃起来很可口——温和但别有滋味,能饱肚却又清淡,略带一点刺激性,像咖啡欧蕾。她等在一旁,看我喜不喜欢。「对不起,我刚刚没想到问你是不是肉食性的。」她说。「肉食性的人早餐吃生肉浓汁,或者克雷地夫配内脏。」
「这就很好了。」我说。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她对我颇有好感,我对她也是。「可以请问你是哪里人吗?」她问,于是我们聊了起来。她名叫艾莉阿勒。我很快就发现她不但聪明,而且受过高等教育,有植物病理学学位——但她说,她能找到女侍这份工作已经很走运了。「因为『禁令』的关系。」她耸耸肩说。她发现我不知道「禁令」是什么,本想告诉我,但这时已另有客人坐下,一桌是个魁梧公牛似的男人,另一桌是两个小老鼠似的女孩,她得去招呼客人。
「真希望能继续聊下去。」我说。她露出和蔼的微笑说:「唔,要是你十六点再回来,我就可以坐下来跟你聊。」
「我会的。」我说,也确实这么做了。我在公园和市区四处逛逛,回饭店吃午餐,睡个午觉,然后搭单轨电车再回市区。我从没见过像那节车厢里那么多采多姿、各异其趣的人:各式各样的体型、大小、颜色,各种浓密度不一的毛发或毛皮或羽毛(先前那个清道工的尾巴真的是尾巴),甚至——我边看着一个瘦长发绿的年轻人边想——还有叶片。他两耳上方的那些东西应该是蕨类吧?阵阵和风吹进车窗,他小声自言自语着。
不幸的是,贫穷似乎是依斯拉克人唯一的共通点。这城市显然不久前还非常繁荣。单轨电车相当时髦进步,但已逐渐显出缺乏维护的疲态。残存的古老建筑——接近我所熟悉的大小——雄伟但破旧,而且四周挤满巨人屋和娃娃屋和马厩或鹰栏或兔棚似的房子,这些近期才盖的建筑全杂乱无章,看起来摇摇欲坠,廉价又寒酸。依斯拉克人本身也都模样寒酸,不然就是根本衣衫褴褛。有些长毛皮和羽毛的人身上就只有毛皮和羽毛,没穿衣服。那个绿色男孩穿了一条遮羞围裙,但粗糙的枝干和四肢都裸露在外。这国家有很深层、很难解的经济问题。
艾莉阿勒坐在她工作场所隔壁那家咖啡馆(其实是克雷地夫馆)的露天座位,微笑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坐下。她喝的是一小碗加了甜香料的冰克雷地夫,我也依样点了一杯。「请告诉我『禁令』是怎么回事。」我问她。
「我们以前长得跟你一样。」她说。
「发生了什么事?」
「唔,」她说,迟疑了一下。「我们喜欢科学。我们喜欢工程。我们是很好的工程师。但也许不是很好的科学家。」
长话短说:依斯拉克人擅长实用物理、农业、建筑、都市发展、工程、发明,但在生命科学、历史和理论方面较弱。他们有爱迪生和福特之类的人物,但是没有达尔文,没有孟德尔。依斯拉克的机场变得跟我们一样糟(说不定有过之无不及)之后,他们便开始在不同次元之间旅行。大约一百年前,一名科学家在另一次元发现了应用遗传学,带回依斯拉克,众人为之着迷,很快就娴熟掌握了遗传学的原理。或者也许并非那么娴熟,但他们已经兴冲冲开始运用在所有生物身上。
「首先,」她说:「改造植物。让粮食作物产量变多,或者对抗细菌和病毒,或者杀死昆虫,等等。」
我点头。「我们那边也做很多这种事。」我说。
「真的吗?那你是不是……」她想问什么,但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我是玉米。」最后她终于害羞地说。
我查对翻译器。乌斯鲁:玉米,玉蜀黍。我查辞典,辞典上说依斯拉克的乌斯鲁和我那个次元的玉蜀黍是同一种植物。
我知道玉米的古怪之处在于没有野生型态,只有野生的远亲祖先,后者根本不像玉米。玉米完全是古代采集者和农人长期培育之下的成品,早期的遗传学奇迹。但这跟艾莉阿勒有什么关系?
艾莉阿勒有一头美丽、浓密、金黄、玉米色的头发,在头顶绑成一束,披下好多条辫子……
「只占我基因的百分之四。」她说。「另外还有大约百分之零点五的鹦鹉,不过是隐性的,谢天谢地。」
我还没完全消化她说的这些话。我想,从我惊愕的沉默中,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们完全不负责任。」她语气严厉,「全是一群蠢蛋,用一大堆计划和政策要把一切变得更美好,还放任各式各样的生物交互繁殖。十年之内米就绝种了,因为改良的品种没有繁殖能力,造成可怕的饥荒……蝴蝶,我们以前有蝴蝶,你们那里有吗?」
「还有一些。」我说。
「德乐荼呢?」翻译器说那是一种会唱歌的萤火虫,如今已绝种。我惆怅地摇摇头。
她惆怅地摇摇头。
「我从没见过蝴蝶或德乐荼,只有照片……它们被杀虫的复制植物杀光了……但科学家还是没学乖——完全没有!他们开始改良动物,甚至改良我们!会说话的狗,会下西洋棋的猫!个个天才、永远不会生病、能活五百年的人!这些他们都做了,没错,全都做了。现在到处是会说话的狗,无聊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它们讲来讲去永远离不开性交和大便和气味,气味和大便和性交,还有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我受不了会说话的狗。我有一只叫罗佛的大贵宾狗,它从来没说过半个字,亲爱的好孩子。改良过的人类就更糟了!我们永远、永远也摆脱不了现任首相了。他是个『健康人』,天杀的GAPA。他现在九十岁,看起来像三十岁,而且还会继续看起来像三十岁、继续当首相四个世纪。他是个虔诚的伪君子,贪婪,愚蠢,刁猾,小心眼,一肚子坏水。这种人还真适合连着五个世纪播种生小孩啊……但我也不是说『禁令』是错的。五十年前状况真的很恶劣,非得采取对策不可。他们发现所有的遗传学实验室都被黑客渗透,技术人员半数都是『生物派』狂热份子,『神宗教会』在东半球开设秘密工厂,专门生产基因混杂的生物……当然那些成品大部分都失败了,但还是有很多遗留下来……那些黑客技术很高明。你看过鸡人吧?」
她这么一问,我立刻就想到的确看过:那些人矮矮胖胖,在十字路口呱呱叫着乱跑,来往车辆努力闪避他们,造成交通阻塞。「他们让我真想哭。」艾莉阿勒说,看起来的确很想哭的样子。
「因此『禁令』禁止进一步实验?」我问。
她点头。「是的。事实上,他们炸光了实验室。然后把生物派送去古比接受再教育。然后**所有神宗教父,还有大部分教母,我猜。然后射杀遗传学家。然后摧毁所有正在进行的实验,也包括产品,如果那些产品——」她耸耸肩,「『太偏离常规』。还说什么常规!」她满面怒容,尽管那张阳光的脸并不适合这种表情。「我们再也没有常规了。也没有物种可言。我们是一锅遗传学的大杂烩粥。我们种玉米,长出的是抗象虫的苜蓿,闻起来有氯气的味道。我们种橡树,长出的是五十呎高的毒栎,树干足有十呎粗。我们**的时候,不知道将来会生出婴儿,还是幼兽,还是雏鸟,还是小树。我女儿——」讲到这里,她表情扭曲,得用力抿紧嘴唇才说得下去。「我女儿住在北海,吃生鱼。她很美,深色发肤,丝般滑顺,非常美丽。但是——她两岁时我就得带她去海边,得把她放进冰冷的水里,放进那一波波汹涌大浪。我得让她游走,让她依照自己的特性过活。但她也是人啊!她是人,她也是人啊!」
她哭了,我也哭了。
过了一会儿,艾莉阿勒继续告诉我,那场「基因大崩坏」造成经济严重衰退,「禁令」的「纯度条款」更使情况雪上加霜,因为该条款规定各种专业和公职都只准许基因百分之九十九点四四为人类的人担任——「健康人」、「正义人」及其他GAPA(这个缩写的全名是「由紧急政府批准之遗传改造成品」)例外。所以她只能当女侍。她有百分之四的玉蜀黍基因。
「在我们那里,玉蜀黍曾被许多民族尊为神圣之物。」我说,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是一种很美的植物。玉米做的东西我都爱——玉米糊,锄头玉米饼,玉米面包,墨西哥玉米饼,玉米罐头,玉米酱,玉米粒,粗玉米粉,玉米威士忌,玉米浓汤,烤玉米,墨西哥玉米粽——全都很好。又好,又和善,又神圣。希望你不介意我一直在说吃玉米的事!」
「当然不会。」艾莉阿勒微笑说道。「不然你以为克雷地夫是什么做的?」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泰迪熊的事。她当然听不懂这个词,于是我形容房间书架上的那种生物,她点头——「哦,是了!那是书蠹熊。是这样的,早先遗传学家改善所有生物的时候,把熊缩小变成儿童的宠物,就像填充玩具,只不过是活的。个性设定为温和、亲人。但他们用以缩小熊的基因有些来自昆虫——跳虫和蠼螋。然后这些熊开始吃小孩的书。晚上它们本应跟小孩一起挤在床上,却跑去吃书。它们喜欢纸和胶。而且它们繁殖的后代长出电线一样的长尾巴,下颚也有点像昆虫,所以小孩也不喜欢它们了。但那时候它们已经逃进墙壁木板之间……有些人叫它们蠼螋熊。」
后来我又去过依斯拉克好几次,去看艾莉阿勒。那不是个快乐的次元,也不令人安心,但是为了见到那和善的微笑、那头金发,为了跟那个玉米女子一起喝玉米粥,要我去更糟的地方我也愿意。
阿索努的沉默
阿索努的沉默远近驰名。初来此一次元的访客会以为这些亲切、纤细的人是哑巴,唯一的语言只有手势、表情和眼神。等到听见阿索努孩童吱喳闲聊,访客便疑心阿索努成年人只跟自己人交谈,对陌生人则保持沉默。现在我们知道阿索努人并非聋哑,但是一旦脱离幼年,他们就鲜少在任何情况下跟任何人说话。他们不写字,也不像哑巴或发誓缄默的僧侣用任何符号或其他方式代替说话。
这种对语言近乎完全弃绝的态度,使阿索努人令人着迷。
与动物一起生活的人,都很珍惜不言不语的魅力。猫走进房间时,你知道它不会提起你的任何缺点,跟狗抱怨别人时,也不用担心它会转述给对方听,这是很令人快慰的事。
不能说话的人,或者可以说话但不开口的人,比我们其他人占有一大优势,那就是他们绝不会讲出任何蠢话。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们都深信,一旦他们开口,必定会说出睿智之言。
因此阿索努吸引了不少游客。阿索努人有着根深柢固的好客传统,对待访客慷慨有礼,但并不因此改变自己的习俗。
有些游客去那里,只是为了跟当地人一起沉默,乐于这样度过几个星期,不需用连篇废话来填满、遮蔽所有的人际互动。这些访客付费寄宿在民居,很多人都年复一年旧地重游,与安静的主人建立了未曾明言的深厚感情。
另有些人走到哪都跟着阿索努向导或主人,一小时又一小时跟他们说话,把一生的故事全讲给他们听,万分欣喜于终于找到愿意聆听的人,他们既不会打岔,也不会发表评论,更不会提起某个表亲长的肿瘤比你的还大。这类人通常不谙阿索努语,只会讲自己的语言,因此显然不担心那个令若干访客烦恼的问题:既然阿索努人不讲话,那他们究竟听不听别人讲话?
他们当然听得见也听得懂用阿索努语讲的话,反应迅速,能回应子女的要求,对结结巴巴、发音错误的问路游客以手势比出方向,听见「失火了!」的叫喊也会逃到室外。但问题依然在,他们是否倾听论述言谈和社交对话,或者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径自沉默关注着某样言词之外的东西?在某些人看来,他们自在和悦的神态只是平静的表面,底下有更深的关切,随时保持警醒,就像一个身为人母的女子,在招呼宾客或照顾丈夫的同时,时时刻刻都在注意另一间房里的婴孩有没有哭。
因此,几乎很难避免把阿索努人的沉默视为一种掩藏。他们长大后就不再讲话,看来似乎是因为在聆听一种我们听不见的东西,一个被他们的沉默隐藏的秘密。
有些访客深信,这些沉默的人闭口不语,是为了守住某种知识,而该知识既然这样竭力隐藏,一定非常有价值——一份性灵的宝藏,一种超越言语的言语,甚至可能是许许多多宗教承诺的终极启示,那种启示虽然常常出现,但从来无法完全传达。神秘主义的先验知识无法用语言表达。阿索努人回避语言,可能正是这个原因。
他们保持沉默,可能是因为,就算他们开口说话,所有重要的事物也都已被说过了。
相信阿索努人深具智慧的人,会长年尾随他们,等待他们偶尔说出的字词,将之写下、保存、研究、整理、汇集,从中发现古老奥秘的意义和相应的数字,寻找隐藏的讯息。然而在某些人看来,这些句子尽管罕见,但似乎并不因此就物以稀为贵,甚至可说陈腐无奇。
阿索努语没有文字,言词的翻译被视为非常难以确定,乃至于此地都不发翻译器给游客,反正大部分游客也不想要。想学阿索努语的人只能靠聆听、模仿儿童,而儿童长到六七岁就已经不愿意应别人要求开口说话了。
以下是「依苏长者的十一言」,由一名来自俄亥俄州的虔诚信徒在四年间收集而成,在这之前他花了六年时间跟依苏团体的儿童学习阿索努语。这些话之间都隔了许多个月的沉默,第五句和第六句相隔两年。
一、不在这里。
二、就快准备好了〔或〕快点准备好。
三、没想到!
四、永远不会停止。
五、是的。
六、什么时候?
七、非常好。
八、也许。
九、快了。
十、好烫!〔或〕非常热!
十一、不会停止。
这名信徒把这十一句话编成一段连贯的性灵宣言或证言,他认为这就是那位长者在最后四年的生命中一点一滴慢慢表达的意义。「依苏长者之言的俄亥俄版解读」如下:
(一)我们所追寻之物,不存在于此生的任何事物或经验之中。我们活在表象之间,活在「性灵真理」的边缘。(二)我们必须准备好面对它,一如它已为我们准备好,因为(三)它会在我们最料想不到之时来临。我们对真理的察觉疾如闪电,但(四)真理本身是永恒不易的。(五)事实上,我们必须怀抱希望,带着积极肯定的精神(六)持续追问,我们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追寻之物?(七)因为真理是我们灵魂的药,绝对至善的知识,(八,九)可能来得很快,甚至也许此时此刻就要来了。(十)它温暖明亮一如太阳,但太阳终有凋零的一天,(十一)真理则永不凋零。
真理温暖、明亮、至善,永不止息,永远不会辜负我们。
根据长者说话时的情境,可以对「十一言」做出另一种诠释,这些情境也都由那名俄亥俄虔诚信徒忠实记录,他的耐心只有长者本人可与匹敌:
一、长者翻找一处放衣物饰品的柜子时的低声自语。
二、在某个典礼的早上对一群孩童所说。
三、长者看见出门远游的妹妹回来,笑着这样招呼。
四、长者在妹妹葬礼的隔天所说。
五、丧礼后数日,长者拥抱妹夫时所说。
六、对一名阿索努「医师」问出,后者正用白沙与黑沙为长者绘制「性灵-身体」画。这类图画似乎既有疗效也是诊断,但我们对之所知甚微。观察者表示,医师在性灵-身体画中人形的肚脐朝外画出一道短短曲线,作为回答。然而,这可能只是观察者的解读,根本不是答案。
七、对一个用芦苇编草席的孩童所说。
八、回答一名年幼孙子的问题:「大宴会时你会在吗,祖母?」
九、回答同一名孩童的另一个问题:「你会不会像姑婆那样死掉?」
十、对一个朝着火堆(火焰在阳光下变得透明难见)摇摇晃晃走去的幼儿所说。
十一、遗言,长者去世前一天所说。
后六言都是在长者生命最后半年间所说的,仿佛死亡的逐渐接近使长者变得多话。共有五言是对仍处于说话阶段的幼童所说,或至少是在有他们在场的情况下。
对阿索努孩童而言,成年人说的话必定令他们印象非常深刻。一如外国语言学家,阿索努婴孩也是靠着听年纪较大的孩童交谈而学会这种语言。母亲和别的成人鼓励孩子说话的方式则是专注聆听,并以无言的方式即时表达关爱、给予回应。
阿索努人的生活单位是以大家庭为中心、关系紧密的团体,跟其他团体也有频繁接触。他们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跟着供给他们毛、皮、奶和肉的大群阿纳马努四处迁徙,依循季节在广大共享的山脉与丘陵间不停巡回来去。团体里的家庭常会离开,四处漫游拜访。大宴会和疗愈与更新典礼的期间,许多团体会聚在一起数日或数周,相互款待。团体之间看不出任何敌意关系,事实上从来没有观察者见过成年阿索努人打斗或争执。吵架显然是不可能的。
两岁到六岁的孩童一天到晚吱吱喳喳交谈,吵架,打架,斗嘴,争执,有时还大打出手。六七岁之后,他们开始较少讲话,也较少争执。到了八九岁,大部分都已非常难得开口,不大愿意用手势以外的方式回答问题,也已学会安静地躲开东问西问的游客和拿着笔记本及录音器材的语言学家。及至青少年期,他们已经跟成年人一样沉默,一样性情平和。
照顾幼童,主要是由八至十二岁的孩子负责。同一个家庭团体中,还不到青少年阶段的孩童全都集体行动,而在这样的团体里,两岁到六岁的孩子是婴孩学习语言的对象。年纪较大的孩子玩捉鬼或躲猫猫时会不成言地兴奋大喊,有时也会用一句「住手!」或「不可以!」责骂不听话的幼儿——一如依苏长者看见小孩走向看不见的火焰时喃喃说:「烫!」;不过,当然,长者也可能是用那个情境作为寓言,以宣示深刻的性灵意义,一如俄亥俄版的解读。
随着人年纪渐长,连歌曲都没了歌词。一首幼童玩游戏时唱的童谣有歌词:
看我们跌倒
绊倒又跌倒
我们全都绊倒
摔成一团!
五六岁的孩子把歌词传给年纪更小的孩子。年纪较大的孩子一样玩得高高兴兴,叫着笑着跟别的小孩扭来扭去摔成一团,但他们不唱出歌词,只用一个中性的音节唱出曲调。
成年阿索努人常一边哼唱一边工作,比方赶牲口或者哄婴儿睡觉的时候。有些曲调来自传统,有些则是随口编,许多主题都取自阿纳马努的鸣声。这些歌皆无歌词,全是哼吟或用单音唱出。氏族聚会或婚宴丧礼时,合唱的仪式歌曲旋律丰富,和弦复杂又微妙,不用乐器伴奏,只有人声。歌者为这些仪式练唱多日。有些研究阿索努音乐的学者相信,他们独具的性灵智慧或洞见就表达在这些无言的盛大合唱曲中。
我比较同意另一些人的意见,他们跟阿索努人长期一起生活,认为阿索努人的合唱是神圣场合的一个要素,也当然是一种艺术,一种庆典集体行动,一种释放情感的愉悦方式,但仅此而已。他们视为神圣的事物仍在沉默之中。
小小孩都用关系称谓叫人,如母亲、叔叔、族姊、朋友等等。就算阿索努人有姓名,我们也无从得知。
大约十年前,一个深信阿索努人具备「神秘智慧」的狂热份子,在隆冬时节从山上掳走一名四岁小女孩。他事先申请了动物收集许可,把她装在标示阿纳马努的兽笼里偷运回我们这个次元。他相信阿索努人强逼孩童沉默,便计划鼓励小女孩在成长过程中继续讲话,心想如此一来,她成年之后便能说出族人迫她守密的那份与生俱来的智慧。
第一年她还会跟那个绑匪讲话,后者尽管做出如此可憎的残酷行为,一开始对她倒似乎还不错。那人对阿索努语所知有限,小女孩见到的人又仅限于一小群前来崇拜凝视她、听她说话的该教派信徒,因此她的字汇和句法无法再扩充,便开始萎缩,人也变得愈来愈沉默。
挫折之余,狂热份子决定教她说英文,让她可以用不同的语言表达那份与生俱来的智慧。我们如今所知只有他的说法,说她「拒绝学习」,他试图叫她覆述字词时,她会保持沉默或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话,而且「不服从」。他不再让其他人见她。等到该教派终于有人通知相关单位,小女孩已经七岁,被藏在一处地下室长达三年,且最后一年多常遭鞭打,「为了教她说话,」绑匪解释,「因为她很顽固。」她哑然不语,畏缩害怕,营养不良,饱受凌虐。
有关单位迅速将她送回家人身边,他们三年来都在为她哀悼,以为她迷路死在冰河上。见到她,他们悲喜交集地哭了。之后小女孩的情况便无人知晓,因为她被送回去后,跨次元事务署不再允许任何外来访客进入那整个地区,不论是游客还是科学家。此后再也没有外人去过阿索努山区。我们可以想见她的族人可能心怀怨恨,但始终没有人说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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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亨尼贝人家居共处
见到外表与我不同的人,我会预期他们的内在也与我不同,这种想法算是合理的;但要承认外表与我相近的人可能内在与我不同,这我的大脑就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亨尼贝人的外表跟我非常像。也就是说,他们不但基本身形尺寸跟我这次元的人相仿,有手指脚趾等等我们会在新生儿身上检查是否无缺的东西,而且也有浅色皮肤,深色头发,棕绿相间的近视眼睛,体型偏向矮壮,姿势非常糟糕。年轻人活泼敏捷,老人多虑健忘。这个民族缺乏冒险心,生性羞怯,行一夫一妻制,工作卖力,稍嫌悲观,极为居家。
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次元时,立刻感觉有如回家般自在,而且——也许因为我看来像他们的一份子,甚至某些方面举止也像他们的一份子——亨尼贝人并没有显得想要逃开我。我在青年旅社住了一星期(跨次元事务署已经存在了好几卡尔帕纪,在许多热门区域开设青年旅社、旅馆、豪华饭店,同时也保护易遭破坏的地区不受外来者入侵),然后搬进一位寡妇的家,她靠出租房间并提供膳食来维持全家生计,房客除了我之外都是本地人。寡妇、她的两个十几岁儿女、另三名房客、还有我,全一起吃早餐和晚餐,因此我等于成为本地家庭的一员。他们人都很和善,而且南娜图拉太太厨艺绝佳。
亨尼贝语是出了名的难学,但我靠着跨次元事务署提供的翻译器勉强应付得来。不久,我便感觉逐渐认识了这些本地人。他们并非真的不信任人,害羞主要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隐私。当他们看出我无意侵犯他们的隐私,态度便放松下来;而我放松的方式则是尽量让自己派上用场。一旦我说服南娜图拉太太我是真的有心在厨房帮忙,她便很乐意让我充当厨师学徒。巴谭纳里先生需要听众,我便听他谈政治(亨尼贝是社会主义的民主政体,主要由若干委员会管理运作,也许不是很有效率,但至少没有祸国殃民)。此外,我也和恬果和安纳普这两个好孩子进行非正式的语言交换。恬果想当生物学家,她弟弟则很有语言天分。翻译器虽然有用,但我学到的那点亨尼贝语主要都是教安纳普英语的收获。
和恬果及安纳普相处,我鲜少觉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跟成年人交谈则不时有这种感觉,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好像我的理解发生了突兀巨大的中断。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我亨尼贝语说得太差,但原因不只如此。有一些鸿沟存在。突然间亨尼贝人就到了鸿沟的对面,我完全构不着。我跟另一位房客塔塔娃老太太交谈时,这种情形尤其常出现。一开始都很顺利,我们闲聊着天气或新闻或她刺绣的针脚,然后一句话说到一半,那种理解的中断就突然出现。「我觉得叶针很适合填满形状不规则的部分,但要给那整栋建筑都绣满小叶子真是大工程,我还以为我们永远绣不完了呢!」
「是什么建筑?」我说。
「哈里图图维。」她说,安然穿针引线。
我没听过图图维这个词。翻译器说它指的是神庙、神圣的空间,但哈里的意思则查不到。我去图书室翻查《亨尼贝百科全书》,书上说哈里是艾波半岛居民上个千禧年的某种习俗;此外,有种民俗舞蹈叫哈里哈里。
塔塔娃太太站在楼梯中间,一副出神的表情。我跟她打招呼。「想象一下它们的数目有多少!」她说。
「什么数目?」我谨慎问道。
「那些脚啊。」她微笑着说。「一只接一只,一只接一只。真不得了的舞蹈!好长的舞蹈!」
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之后,我用迂回婉转的方式问南娜图拉太太,塔塔娃太太的记性是不是有点问题。南娜图拉太太一边切着图囊普阿这道菜要用的青菜,一边笑着说:「哦,她并不是都在那里。一点也不!」
我按惯例回应——「真遗憾。」①
『注①:原文为「not all there」,通常指的是某人头脑不大清醒,所以主角接下来会有表示遗憾的反应;但从下文看来,亨尼贝人的意思就是「不完全在那里」。』
房东太太以略显不解的眼神瞥我一眼,但径自想她的事,仍带着微笑。「她说我们结婚了!我真喜欢跟她讲话。家里有这么多阿巴真是光荣,你说是不是?我觉得自己好幸运!」
我知道阿巴:那是一种常见的常绿灌木,结的浆果味道辛烈,有点像杜松子,某些菜色会用到。后院有一丛阿巴灌木,壁橱里有一小罐阿巴浆果干,但我不认为这房子里充满阿巴。
我一直在想塔塔娃太太说的「哈里神庙」。我在亨尼贝从没见过神庙,只有客厅里有个小神龛,南娜图拉太太总是不忘插几朵花、几枝草,或者——现在我想起来了——一截阿巴的枝叶。我问她神龛有没有名字,她说那就是图图维。
我鼓起勇气,问塔塔娃太太:「哈里图图维在哪里?」
她好一会儿没回答。「如今挺远的。」最后她终于说,带着一副遥远的神情。她视线回到我身上,眼睛稍亮了起来。「你去过吗?」
「没有。」
「这实在很难确定。」她说。「你知道吗,我再也不说我没去过那里了,因为常常发现我其实就在那里——或者该说我们都在那里,不是吗?那里很美。哦,那里好远哦!结果现在它其实一直就在这里!」她看着我,神情是那么欢喜快慰,我不禁也微笑起来,感到快乐,尽管丝毫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事实上,我终于开始注意到,「我」家里的这些人,以及亨尼贝人整体而言,其实完全不如我原先认定的那么像我。这是性格问题,脾气问题。他们性格温和,脾气好,不会乱发无名火。这不是美德,也不是伦理模范,他们这些人就是个性好。跟我非常不一样。
巴谭纳里先生一谈起政治就津津有味、口沫横飞,对各种问题充满兴趣,但在我看来好像少了什么,少了某种我习惯认为是政治言论一部分的要素。他不会像某些心智软弱的人那样一下说东一下说西,改变自己的观点去迎合对方,但也似乎从不捍卫自己的任何特定观点。一切论点都保持开放。要是他上广播接受叩应,或者参加专家名嘴齐聚一堂的谈话节目,一定会一败涂地。他缺乏道德勇气,似乎并不坚信任何事。他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意见?
我常跟他一起去街角的酒铺,听他跟朋友讨论政策议题,那些人当中有好几个在政府委员会工作。他们每个人都聆听、思考、发言,气氛通常活泼又热烈,大家为了陈述自己的重点而打断彼此的话,讨论得慷慨激昂,但从来不会生气。从来没有人跟任何人唱反调,甚至连对某句话报以沉默这种微妙的反驳方式都没有。然而他们并不像是刻意避免歧异,或者想让众人意见都归于一致正轨,或者为达成共识而努力。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些政治讨论会突然化为笑声——兀自发笑,捧腹大笑,有时候整群人都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猛擦眼泪——仿佛讨论如何治国跟闲坐说笑话是同一回事。我从来听不出笑点何在。
听广播时,我从没听过任何委员会成员表示某件事非做不可。然而亨尼贝政府确实有在做事。这国家似乎运作得相当平顺,税有征,垃圾有收,马路上的坑洞会填平,没人饿肚子。选举相当频繁,广播总是在宣布当地要投票决定某个议题,还提供相关参考资讯。南娜图拉和巴谭纳里先生总是去投票,两个孩子也常投。当我得知有些人可以投的票数比其他人多时,我大为震惊。
安纳普告诉我塔塔娃太太可以投十八票,尽管她通常一张都懒得去投,而且她要是肯费神去登记,很可能可以投三十到四十票。
「但她的票为什么比别人多?」
「唔,她老啦,你知道。」男孩说。他告诉我资讯或纠正我的误解时,态度谦逊得感人。这里的人都这样,好像只是在提醒我一件我本来就知道、一时忘记的事而已。他试着解释:「就像,你知道,我只有一票。」
「所以等你长大了……就理应变得更明智?」
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大确定。
「或者,给老人更多票是一种敬老的表示……?」
「唔,你本来就已经有它们啦,你知道。」安纳普说。「它们会回到你这里,你知道?或者,我妈说,其实是你回到它们那里。如果你可以把它们记在脑海的话。你曾有过的那其他选票。」我一定是一脸茫然,活像一堵砖墙。「你知道,当你曾再度活着的时候。」他不是说以前曾经活着,而是说再度活着。
「你是说,人们会记得其他——他们的其他——人生。」我说,冀望他确认。
安纳普思索一番。「我猜是吧。」他没把握地说。「你们是这样做的吗?」
「不是。」我说。「我是说,我从没这么做过。我不明白。」
我把英文的「transmigration」②放到翻译器上,出来的亨尼贝译文说的是雨季飞往北部、旱季飞往南部的鸟。我改试「reincarnation」③,结果变成消化过程。我搬出压轴的重头字:「metempsychosis」④,结果翻译器告诉我亨尼贝语没有相应的词可表示这种许多其他次元的民族都有的「信仰」,认为死亡时「灵魂」会移入不同的「身体」。翻译器转换出来的当然是亨尼贝语,可是以上我用引号框起来的词全是英文原文。
『注②:此字有移居、迁徙之意,但亦可指投胎转世。』
『注③:此字指轮回,并无关于消化的含意。』
『注④:指灵魂转生。』
我进行这番搜寻时,安纳普走了过来。亨尼贝人不用大型机具,挖掘和建筑都用手持工具,但他们很久以前就向其他次元看齐,引进了电子科技,用来储存资料、通讯、投票等等。安纳普对翻译器爱不释手,把它看成一种玩具、一种游戏。这时他笑了。「『信仰』——是指那样想吗?」他问。我点头。「那『灵魂』是什么?」他问。
我从身体开始说起,这样总是简单得多,可以用手势帮忙。「这个,这里,我——手臂双腿头和肚子——就是身体。在你们的语言里我想是叫做阿托吧?」
这次轮到他点头了。
「灵魂就在身体里面。」
「就像内脏一样?」
我改试另一种方法解释:「人死了,我们就会说他们的灵魂不在了。」
「不在了?」他覆述一遍。「到哪去了?」
「身体,阿托,留在这里——灵魂则离开。有些人说是进入死后的世界。」
他呆看着我,大惑不解。我们花了将近一小时讨论灵魂与身体的问题,试着在两种语言里找到某些共通概念,结果却只是愈来愈困惑。男孩完全无法区分物质与精神之间有什么差别。阿托就是你所是的一切,你的一切都是阿托,怎么可能有任何其他东西?没有位置容纳任何其他东西啊。「怎么可能还有昂弩阿之外的东西?」最后他终于问我。
「所以你们每个人——每一个个人——就是宇宙?」我问,问之前先查出了昂弩阿表示宇宙、所有、一切、所有的时间、永恒、整体、全部,此外还表示一顿晚餐的所有菜色,满满的瓶罐里的内容物,以及初生的任何物种的幼儿。
「怎么可能不是呢?当然,滑掉的例外。」
这时我得去帮他母亲做晚饭了,也乐得告退。我向来不擅长形上学。有趣的是,这些人就我所知并无宗教体系,却自有一套连十五岁男孩都一清二楚的形上学。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学到,想来是学校教的吧。
我问他怎么学到阿托就是昂弩阿之类的事,他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我什么都不懂。」他说。「我怎么可能有什么阿巴?请你去跟知道自己是谁的人谈,比方塔塔娃太太!」
于是我就去了,问得直接了当。她坐在俯视运河的那扇窗旁,就着下午的天光用连环针脚在黄色丝料上绣花。我在一旁坐下,片刻后说:「塔塔娃太太,你记得你以前活过的那些人生吗?」
「一个人怎么可能活好几个人生?」她问。
「唔,那你为什么可以投十八票?」
她微笑,那笑容格外甜美安详。「哦,唔,你知道,有很多其他人在活这个人生。他们也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投票,不是吗?如果他们想的话。我是懒透了,不喜欢费神在那一大堆资料上,所以我大多不投票。你呢?」
「我不是——」我说到这里停下来,在翻译器上输入「公民」这个词,结果亨尼贝语的「公民」就是「人」。
「我不大确定我是谁。」我谨慎说道。
「很多人永远都不确定。」她说,此时态度相当认真,放下刺绣抬起头来,那双满是皱纹、戴着眼镜的眼睛是棕绿色。亨尼贝人鲜少直视别人,但她现在就凝视着我,眼神和善、宁谧、遥远而短暂。我觉得她并没有很清楚看见我。「但这没关系,你知道。」她说。「如果你一辈子有一刻知道自己是什么,那么那一刻就是你的人生,就是昂弩阿,就是一切。在一段短的人生中我看过我母亲的脸,有如太阳,所以现在我在这里。在一段长的人生中我去过那里、那里和那里,但我在花园里挖土,挖起一株野草的根,所以现在我是昂弩阿。你知道,人老了之后就一直都在这里而非那里,一切都在这里。一切都在这里。」她重复一次,发出一声安适的轻笑,然后继续刺绣。
后来我跟别人谈过亨尼贝人。有人深信亨尼贝人确实真正体验到轮回,随着年纪增长而记得愈来愈多以往那些人生的事,直到死亡,然后重新加入无数过往自己的行列,再度出生,把这一连串非实质的旧人生带进新的人生。
但我认为这并不吻合他们视灵魂与身体为一体的观念——认为一切都是或不是实质或非实质——也不符合塔塔娃太太说的「有很多其他人在活这个人生」。她不是说「其他人生」,也不是说「在其他时候活这个人生」,而是说「他们也在这里」。
我依然不知道阿巴是什么,除了那种会结辛烈浆果的植物之外。
关于亨尼贝人,我真正能说的只有:跟他们共度几个月,使我对身分认同的预期和时间观念变得非常混乱;自从造访过那里,我便似乎无法对任何事物抱持非常强烈的意见。但这是既非在这里、也非在那里的。
维克希的怒火
造访维克希次元的人不多,因为怕受到当地居民的伤害。事实上,维克希人对其他次元的访客坚决抱持视而不见的态度,认为他们是已死仇敌的鬼魂,无力作祟但浑身恶臭,只要不予理会,他们就会离开。大致而言,这一点确实没错。
然而,有些研究各种行为的学者留了下来,对这些不情不愿、态度冷淡的主人多了很多了解。以下描述来自一位希望匿名的友人。
维克希人是个愤怒的种族,社交生活主要充满吵架、互相指责、争执、打斗、大发雷霆、闹别扭、斗殴、世仇、以及冲动的报复行动。
维克希人的体型和力气没有性别差异,且除了天生的力气之外,男女都随身携带武器。他们的交配经常非常暴力,会造成一方或双方受伤,有时甚至死亡。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四肢并用地移动,尽管他们能够也确实会用强壮有力、长着蹄子的短短后腿直立行走,活力充沛且不失优雅。维克希人前肢关节构造特殊,因此要当腿或当手臂都很方便,手则有窄长的前蹄包覆保护,走动时手在蹄里保持握拳;从蹄里伸出来的话,四根可以交握的手指就像人手一样灵活优雅。
维克希人头上和背上的毛发又粗又长,全身上下则长满又细又浓的毛,只有掌心和生殖器例外。他们的肤色是黄褐或棕,发色则包括黑、棕、黄褐、锈红、或者以上各种颜色深浅不同的混合,年纪大了也会有白发,老维克希人可能一身纯白。不过老维克希人不多。
因为不需衣物御寒或抗暑,他们通常穿戴皮带、缰绳、缎带,或作为装饰,或提供口袋与套子以盛装工具和武器。
由于脾气暴躁,维克希人很难一起生活,但他们需要社交刺激和冲突,因此又不可能独来独往。常见的解决之道是以围墙圈起一个村落,村里有五六个大型圆顶泥屋和十五或二十间小泥屋,屋子有一部分建在地下。这些屋子叫做欧麦德拉。
大型欧麦德拉有许多房间,里面住着几个家庭,通常是一群有亲戚关系的女人及她们的小孩,或者有性伴侣的女人和她们的小孩。男人——亲戚、性伴侣、朋友——只有受到邀请才可以住下,可以自由离开,但若被女人下逐客令则非走不可。如果不走,便会遭到屋里所有女人和其余大多数男人凶狠攻击,遍体鳞伤地被赶走,要是试图再回来还会被人丢石头。
小型欧麦德拉只有一间房,住着称为「独身者」的单身成年人,包括被赶出大欧麦德拉的男人和选择独居的女人。独身者可能常去一个或好几个家庭,跟别人一起下田工作,但独自一人睡觉,多半也独自一人用餐。一名早期访客对维克希村庄的描述是:「五间大房子住满互相咒骂的女人,十四间小房子住满闹别扭的男人。」
城市也维持这种模式。基本上维克希的城市就是很多村落聚集在一起对抗其他村落团体,建在河心小岛,或易守难攻的台地,或由壕沟和土木工事包围保护,城内有许多泾渭分明的社区,其性质就像乡间的村庄。不管在村庄、城市、或城市的社区,积怨、对抗和仇恨都是常态,世仇和袭击也无一日稍歇。大部分男女都死于外伤。尽管卷入数个村庄或两个城市的大型战争似乎从不曾发生,但村庄或社区的和平共存也只能靠暂时且轻蔑的相互回避,而且总是为时短暂。
维克希人并不重视权力或控制,打斗也不是想占据统治地位。他们打斗,是因为气愤,或为了报复。
这一点或许能够解释,何以尽管维克希人的智力和科技能力大可轻易发展出远程武器,打斗却是用刀子、匕首、棍棒,或赤手空拳——该说赤蹄空拳。事实上,他们的打斗受到许多限制,来自不曾明言的传统或极具权威的习俗。比方说,不管挑衅的事端为何,他们出击报仇时绝对不会毁坏作物或果园。
我造访过一个叫做阿卡格拉克的乡下村庄,该村与附近三个村子夙有世仇,所有成年男子都死于打斗,但在那些战争中,胜利者从不曾损伤或抢夺阿卡格拉克肥沃的河床土地。
我亲眼目睹村里最后一个男人的丧礼。他是个「白者」——也就是老人,先前独自出村,想为被杀的侄子报仇,却遭附近提卡村的一群年轻人乱石砸死。丢石头杀人是违反战争规范的,阿卡格拉克村民因而愤怒之至,尽管提卡村已极为严厉地惩处了那些违规的年轻人,造成其中一人死亡、另一人终身残废,也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愤慨。阿卡格拉克仅存的六名男性都还未成年,要十五岁才可以出征作战,那是维克希所有男人和部分女人成为战士的年纪。这些男孩跟未满十五岁的女孩一起下田卖力工作,努力挑起死去男人的担子。如今阿卡格拉克的所有战士都是没有子女的女人,或者子女已经成年的女人,她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突袭提卡村和另两个村子。
还在养育小孩的女人不是战士,打斗只为自卫,除非有小孩被杀,那么孩子的母亲便会率领其余女人出击报复。维克希人通常不侵入彼此的村庄,也不会刻意攻击或杀害孩童,但激战中当然难免有孩童遇害。那些非战士的女人,复仇的母亲,会公然走进杀了小孩的村子。她们不会杀小孩,但会杀死任何反抗的男人或女人。她们的道德立场是如此不可侵犯,通常都不会受到抵抗,村民就坐在泥巴地上等她们惩罚,任这些复仇者又踢又打、恶言辱骂、吐口水。她们通常会要求一份血的赔礼,也就是带走一个小孩来取代被杀的孩子。她们不会绑架或强迫小孩跟她们走,必须小孩自己同意或自愿。奇妙的是,通常也真的就有小孩愿意这么做。
不满十五岁的孩童也常跷家,跑去邻近的——也就是敌对的——村落。村里一定会有家庭接纳他们,跷家孩童可以在那里待到对自己村人气消为止,甚至就此定居。我在阿卡格拉克就问过一个小孩为什么离开自己的村子,那个年约九岁的女孩说:「因为我生妈妈的气。」
城市街道上几乎无时不有打斗,孩童常被意外波及受害。死亡孩童的亲人可以报仇,但跟村落不一样的是他们本身也可能遭到抵抗或攻击,因为社会规范在城市已经式微,甚至荡然无存。维克希的三大城极为危险,以致于街上鲜少看到超过三十岁的人。然而城市人口永远不缺替补,总是有跷家的孩童从村庄跑来。
维克希孩童从婴儿时期就受到相当粗鲁的对待。毫无疑问,维克希父母热爱自己的孩子,而且对所有孩童都怀有强烈责任感——所以跷家的小孩总是会被接纳,得到跟村里小孩一样好(或一样坏)的待遇。婴儿无时无刻不受到父母和亲戚的照顾与关注,但那是一种暴烈而不耐烦的照顾,绝不温柔。巴掌、摇晃、咒骂、喊叫和威胁是每个小孩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过,对十五岁以下的孩童,成年人的确会试着控制自己暴烈的脾气。暴力殴打小孩的人会被其他成年人殴打,而伤害小孩的独身者则会被名符其实地「踢」出村外。
小孩以戒慎的态度面对所有成人,跟同侪相处则比较不成问题。他们吵打不休的行为似乎大部分出自模仿。维克希婴孩不大哭闹,神情严肃,注意观察四周。没有大人在的时候,维克希小孩可以相当和平地一起工作、一起玩耍。逐渐接近十五岁的战士年纪时,这种情况就有所改变,不管是出于生理变化还是文化预期,总之他们开始挑衅打斗,受到任何冒犯都恶狠狠地报复,而且老是呕气闹别扭,不时还爆发抓狂似的暴怒。
造访满是怒气冲天居民的大型欧麦德拉,你会觉得维克希成年人好像成天只会叫喊、斥责、咒骂和争执,但他们生活的真正法则在于相互回避。大部分成年人——即使同属一个家庭亦然,独身者就更不用说——大部分时间都以好战的言行维持距离和独立。他们之所以可以轻易忽视我们这些「鬼魂」,这是原因之一——他们大部分时间对彼此也都视而不见。若对方没有明白邀请,维克希人接近另一个维克希人到伸臂可及的范围是不智之举。靠近独居者的房子是很危险的事,不管你是那人的姊妹还是陌生人都一样。如果非这么做不可,他们会站在一段距离外,喊出各种表示警告与求和的仪式性句子。就算这样,独居者也可能不予理会,或者一脸怒容地现身,手持短剑赶走来人。女性独居者甚至比男性脾气更不好、更危险,这点已是恶名昭彰。
尽管维克希人对彼此很不耐烦,但他们可以也确实一起工作。他们极具效率的农业大部分是集体劳动,依照有效而不变的习俗进行。对于相关习俗的细节,他们总是大吵争执不断,但工作还是继续做下去。
他们种植的谷物和块茎类作物富含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他们不吃肉,唯一的例外是几种蛴螬,那是昆虫的幼虫,他们刻意让它们寄居在作物上,当作调味料。他们有一种浓烈的啤酒,是用某种种子作物酿造而成。
除了父母管束或教导小孩(通常受到后者闹别扭或大吵大闹的抵抗),无人声称自己有高于其他人的权力。村里没有村长,田里或城市的工厂里也没有工头。他们的社会没有阶级制度。
他们不累积财富,避免经济霸权一如避免社会霸权。若任何人得到比同一群体里其他人多出许多的财物,一定立刻就会分给大家,或者用在群体的需要上,比方修理房舍,购买工具或武器。男人常送武器给仇恨的对象,表示侮辱或挑衅。女人负责管理家庭、孩童和病人,因此有权囤积食物以备不时之需;但若一个家庭有多余的收成,他们会尽快与人分享,把谷物送出去,为全村举办盛宴,宴会上众人猛喝啤酒。我本以为酒后的维克希人会大开杀戒,因此第一次见识全村大宴时我相当紧张;但啤酒似乎能平抚维克希人的愤怒,他们不但不争执,反而可能整晚多愁善感地回忆过往的死者和争执,一起哭泣,互相展示自己的伤疤。
维克希人坚信一神论,视神明为一股摧毁之力,没有任何生灵可以长久与之对抗。对他们而言,人生在世是对律法的叛逆,是对无可避免的劫毁的短暂反叛。星辰也只是歼灭之火所散射的火花。各种维克希仪式及咒语以不同的名字称呼神,包括「结束者」、「无边毁灭者」、「无可避免之蹄」、「等待之虚空」、「砸脑之岩」。
神体是黑色岩石,有些维持天然形状,有些雕凿打磨成圆球或圆盘。私人或集体的膜拜仪式主要是在这些石块前生起一堆火,吟诵或呐喊仪式词句,同时用后蹄猛踢木鼓,发出吵杂巨响。维克希人没有僧侣或神职人员,但成年人都会确保孩童学会这些仪式。
我出席了阿卡格拉克那名白者的丧礼。他的遗体赤裸放在木板上,胸口放着他的欧麦德拉供奉的神石,双手掌心也各放一枚黑色小石,卷起收回前蹄里。四名近亲以直立行走的方式将遗体抬到火葬场,其余村人则四蹄着地跟随在后。火葬场已堆起大量圆木及柴枝,遗体安放其上,旁边另有一小堆用枝干节瘤生起的火,已经闷烧了约一小时。人们徒手捡起燃烧的节瘤和余烬丢向火葬柴堆,呐喊吼叫,看来充满无法控制的纯粹愤怒。死者的孙女一再大嚷:「你怎能这样对我?你怎能就这样死了?你根本不爱我!我永远不原谅你!」其余亲戚和晚辈也痛骂死者不在乎他们爱他,骂他丢下他们、在他们需要他的时候跑掉、活了这么久但终究还是死去。这些控诉和斥责显然多是出自仪式与传统,但人们的表现确实无疑充满气愤。他们哭泣,扯下身上的皮带和饰品咒骂着丢进火里,揪扯头上和手臂上的毛发,把泥土和黑灰抹在脸上身上。只要火势稍减,他们就会跑去取来更多燃料,愤怒地堆上去。如果有小孩哭泣,大人会不耐烦地塞给他们一把干果,说:「闭嘴!把你的牙齿吃下去!祖父才没有在听!祖父丢下你们了!你们现在变成没价值的孤儿了!」
夜晚将至,人们终于让火堆逐渐熄灭。遗体已烧得一干二净,就算灰烬余火中仍有骨头碎片,也不埋葬,但那块神圣黑石则取出放回神龛。筋疲力尽的众人拖着脚步回到村里,锁上大门准备过夜,不吃饭也不洗澡便上床睡觉,带着烧伤的双手和疼痛的心。我心中毫无疑问,全村人都以那老人为傲,因为维克希人要活到变成白者真的很不简单,而且有些人是真的很爱他;但他们的悲叹是控诉,他们的哀伤是愤怒。
安沙拉克的四季
献给麦肯席桥的欧斯普瑞夫妇,
他们的生活方式是本篇的灵感来源。
我跟一名安沙拉克老人长谈过。我们在他的跨次元旅社结识,那旅社远在西大洋的一座大岛上,远离安沙拉克的迁徙路线。如今这是安沙拉克唯一容许其他次元访客落脚的地方。
克艮梅格住在那里,以本地人的身分担任主人和向导,好让访客感受到一丝地方色彩,因为除此之外,这地方跟其余上百个次元的热带岛屿没什么不同——阳光普照,微风阵阵,慵懒,美丽,树木长着羽毛般的枝叶,金色沙滩,滚着白色毛边的蓝绿色大浪扑打在舄湖外的暗礁上。访客来此大多为了驾船、钓鱼、徜徉海滩、畅饮发酵的「萸」,此外对这个次元或对他们所遇到的唯一本地人毫无兴趣。起初他们会看他,当然也会拍照,因为他的模样令人印象深刻:身高约七呎,瘦削,强壮,结实,因上了年纪而略显弯腰驼背,头形窄,一双又大又圆、黑金分明的眼睛,还有一只鸟喙。鸟喙有种全有或全无的特性,使得长着喙的脸无法像有鼻有口的脸那么表情丰富,但克艮梅格的眼睛和眉毛传情达意清楚无碍。他虽然老,但依然热情澎湃。
置身在缺乏兴趣的游客之间,他有点无聊、有点寂寞,当他发现我乐意听他讲话(当然不是头一个或最后一个,但当下是仅有的一个),便很高兴地告诉我关于他族人的事。在天气温和的长长夜晚,我们对坐啜饮大杯冰萸,泛紫的黑暗夜色遍染星光,粼粼海潮中满是发亮的生物,一群群萤火虫有如浮云,在羽毛树的羊齿叶间阵阵明灭。
他说,打从开天辟地以来,安沙拉克人一直遵循一种「道」,称之为马丹。我族人之道,做事之道,事物本然之道,该走的道路,藏在向来这个词里的道:跟我们的语言一样,他用的这个词也都具备这些意义。「然后我们偏离了道。」他说。「短暂偏离了一阵子。现在我们重回我们向来遵循的方式。」
人们总是告诉你「我们向来这样做」,然后你会发现他们的「向来」指的是一两代,或者一两个世纪,最多一两千年。跟身体的、种族的方式和习惯比较起来,文化的方式和习惯只是昙花一现。很少真有什么事是我们这个次元的人类向来都在做的,除了觅食觅水,睡觉,唱歌,说话,繁衍,养育子女,然后很可能聚集在一起到某种程度。事实上,我们非做不可的行为之少,正可视为我们的人类本质。我们是多么具有弹性,可以找到新的事情去做,新的道路去走。我们是多么巧妙地、富有创意地、焦急绝望地寻找正确的道路,真正的道路,我们相信自己早已在错综复杂的新奇和机会和选择中迷失了那个「道」……
安沙拉克人要做的选择跟我们有些不同,也许比较有限,但仍不乏其趣。
他们那里的太阳比我们的大,距离也较远,因此尽管那世界的自转速度和倾斜角度跟地球很接近,但一年约等于我们的二十四年,而四季也因此又长又缓,一季等于我们的六年。
不论在哪一个次元、哪一种气候,只要有春天,就一定是繁衍的季节,新生命诞生的季节;而对寿命只有几季或几年的生物来说,初春也是交配的季节,新生命开始的季节。安沙拉克人也是如此。他们的寿命是当地时间的三年。
他们居住在两大洲,一个洲在赤道及赤道略北一带,另一个洲则朝北极延伸;两者之间有一长条崇山峻岭的陆地连接,就像美洲,不过整体规模比较小。此外就全是海洋,加上若干群岛或四散的大岛,但都无人居住,只有跨次元事务署征用的这个岛例外。
克艮梅格说,一年开始之际,在平原的城市和南方的沙漠里,「年僧」会发布消息,于是群众大量聚集,等着看太阳爬到某座塔顶、或者破晓时一道阳光如箭射中某个标靶:那就是春分到来的一刻。接下来,天气会愈来愈热,晒干南方的牧地和长着野生谷物的大草原;在漫长的旱季中,河流的水位会降低,城市里的水井会干涸。春天跟着太阳往北走,融化那些遥远山丘上的雪,为山谷带来亮眼的绿意……而安沙拉克人也会逐太阳而居。
「唔,我走啦。」城市街道上,老友对老友说。「回头见!」将近一岁的年轻人——用我们的算法,他们是二十一、二岁——会渐渐离开自己的家和朋友群,离开大学和运动俱乐部,去到城里如同迷宫的公寓大楼、集体住所和旅店,寻找去年夏天跟他们分道扬镳的双亲之一。他们会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晃进去,说道:「哈啰,爸。」或「哈啰,妈。看来大家都要回北方了。」那位父亲或母亲在这年轻人的半辈子之前走过那条漫漫长路,但会小心地不主动表示要带路,以免孩子觉得受到侮辱,只说:「是啊,我也一直在盘算。要是你跟我们一起去就太好了。你妹妹正在房里打包呢。」
就这样,他们独自一人或三三两两地丢下城市。如此大批离开的过程很长,没有任何次序。有些人春分过后不久便离开,其他人则说:「他们还真急呀。」或者:「仙娜赶着第一个去,是想抢到以前住的那块地。」有些人一直逗留到城里几乎全空,还是无法下定决心离开那些炎热沉默的街道,那些悲哀、没有树荫、空空荡荡的广场,之前长达半年的时间这里曾充满人群和音乐。但他们最终还是出发上路,前往北方,而且一旦启程便全速前进。
大部分人带的东西都很少,不超过一个背包的容量,或者一头卢巴能背驮的分量(从克艮梅格的描述听来,卢巴有点像长羽毛的小驴)。有些在旱季发了财的商人则带上一整队驮着货物财宝的卢巴。尽管大多数人都是独自成行或与少数家人结伴,但在人潮较多的路上,彼此前后的距离相当近。如果到了较难走的地方,年纪较大、身体较弱的人需要人帮忙采集、背扛食物的时候,众人就会暂时组成较大的团体。
往北的路上没有孩童。
克艮梅格不知道安沙拉克有多少人,但猜想大约几十万,也许一百万。所有人都加入迁徙的行列。
来到崇山峻岭的「中陆」,他们不会成群结队,反而四散走上几百条不同的小径,有些人多,有些人少,有些标示清晰,有些模糊得只有以前走过的人才知道该在哪里转弯。「这时候有三岁的人同行就很有价值了。」克艮梅格说。「因为他们已经走过两次。」他们行囊简单,快速前进,一路靠采集大自然提供的食物维生,除非来到干旱贫瘠的高山上,才(照他的说法是)「减轻背包的重量」。在这些高山隘口和峡谷,商人车队里吃苦耐劳的卢巴开始踉跄绊跌,快要筋疲力尽、饥寒交迫而死。如果商人还想逼它们继续前进,路上其他人就会卸下它们背上的东西放走它们,也同时放走自己带的驮兽。这些小动物一步一拐、跌跌撞撞地往南走,回到山下的沙漠。它们原先驮的货物最后散落在路边任人捡拾,但没人会拿任何东西,除非必要,才会取用一点食物。他们不想多背东西,免得拖慢速度。春天,清凉甜美的春天就要来了,来到山谷的草地,来到森林,来到湖泊,来到北方明亮的河川,而他们想及时赶到。
我边听克艮梅格讲述边想象,若能从空中俯瞰这场迁徙,看见这么多人全沿着千百条步道小径前进,会像是看着一两个世纪前我们美国西北岸的春天,当时每一条河流,从宽达一哩的哥伦比亚河到最小的小溪,都被逆流而上的鲑鱼染成红色。
抵达目的地之后,鲑鱼产卵,死去。有些安沙拉克人也是落叶归根、回去等死的:那些第三次向北迁徙的人,那些三岁的人——照我们的算法是七十岁以上了。有些人撑不到终点。他们因饥饿和劳累而体力透支,逐渐落后。若看见老人坐在路旁,人们或许会跟他或她说说话,帮忙搭个小小的遮蔽处,留下一点食物,但不会劝老人跟他们一起走。若老人很虚弱或病得很厉害,他们可能会待个一两晚,直到也许有另一个迁徙者来接班。若在路边见到死去的老人,他们会加以埋葬,遗体呈躺姿,双脚朝北:那是回家的方向。
往北的路旁有好多好多坟墓,克艮梅格说。从来没有人迁徙过第四次。
较年轻的、正在进行第一或第二次迁徙的人,继续匆匆前进,在高山隘口挤聚成一团;来到山脉以北,中陆逐渐变宽,他们随之更加四散,沿着无数步道穿过大草原。等到终于抵达北方,原本的滚滚人流已经分散成数以千计的小河,在北方蜿蜒向西、向东。
来到一处草地已绿、树梢已长出新叶的宜人山丘,其中一个小团体停下脚步。「唔,我们到了。」母亲说。「就是这里。」她眼中含着泪,发出安沙拉克人特有的喀喀作响的柔和笑声。「舒古,你记不记得这地方?」
做女儿的离开这里时还不到半岁(等于我们的十一岁左右),此刻惊诧又不敢置信地环顾四周,笑了,叫道:「可是以前明明比较大呀!」
然后,舒古的眼神也许会越过她出生地这半似熟悉的草地,望向视野尽头那家最近的邻居的屋顶,心想不知津米密和他父亲是否已经抵达、住下;他们父子俩在路上跟她们巧遇,一起露宿了几晚,然后便加快速度径自前行。如果他们已经到了,津米密会不会过来打个招呼呢?
这些人在太阳下的城市里住得非常紧密,过着非常社会化、杂交不断的生活,同住一房,同睡一床,一同工作和玩耍,所有事情都跟团体和群众一起做,现在则全部四散分开,家人离开家人,朋友离开朋友,每个人都各有一间单独小屋,各自散居在这片草原,或北边一点的起伏山丘,或更北边的湖区。但尽管他们像打破的沙漏里的沙散落各地,彼此之间的牵绊却并未打破,只是有所改变。现在他们不再聚成团体和群众,不再以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为单位,而是两两成对。
「唔,你来啦!」舒古的母亲说,看着舒古的父亲打开门,从草地边缘另一栋小屋走出来。「你应该只比我们早到几天吧。」
「欢迎回家。」他严肃地说,眼神闪亮。两个大人手拉着手,稍稍抬起长着鸟喙的窄头,这是一种特殊的行礼方式,一种亲密却也正式的问候。舒古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他们这么做,那是好久以前了,当时他们住在这里。住在她的出生地。
「津米密昨天还问起你呢。」父亲对舒古说,发出轻柔的喀喀笑声。
春天来了,春天降临在他们身上。现在他们将进行春之典礼。
津米密从草地那一头前来拜访,跟舒古聊天,在草地上、溪流旁散步。不久,一天或一两星期后,他问她是否愿意共舞。「我不知道耶。」她说,但看见他站得笔直挺拔,头略略上扬,摆出舞步开始的姿势,她便也站起来。她虽站直了身,起初却低着头,双臂垂在身侧;但之后她便想高高抬起头,大大张开双臂……想跳舞,想与他共舞……
而舒古的父母和津米密的父母,又在菜园或旧日果园里做什么呢?当然是同样的事。他们面对面,抬起骄傲的窄头,然后男人双手高举过头,跳跃一大步,深深鞠个躬……然后女人也鞠躬……就这样,求爱之舞开始了。此时,整个北方大洲上,人们都在跳舞。
再度求爱、重缔婚约的年长夫妇不会有人干扰,但津米密则最好提高警觉。一天晚上,有个舒古从没见过的年轻男子越过草地走来。他出生在好几哩之外,听说舒古很美,慕名而来。他告诉她,他正在盖一栋新屋,在一处树丛间,那地方很漂亮,离她家比他家近。他想请她给点盖房子的意见,也很希望有机会能与她共舞。也许就在今晚,在他离开之前,只跳一下下就好,一两步就好?
他的舞跳得非常好。在初春夜晚的草地上与他共舞,舒古感觉自己仿佛乘风而飞,她闭上眼,双手从身侧伸出,仿佛就乘着那阵强风,碰到他的手……
她的父母会在草地旁的那栋小屋一起生活。他们不会再生小孩,因为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但他们仍会如新婚之时那样频繁**。舒古会从追求者中选择一人,事实上她选的是新来的那个。她会去跟他住在一起,在两人合力盖好的那栋小屋里**。他们盖房子,跳舞,种花,吃饭,睡觉,所做的一切最后都变成**。不久舒古便怀孕了,然后生下两个宝宝,两个各包着一层坚硬的白膜或说外壳。这对父母用喙、用手扯开这层保护膜,里面是蜷成一团的小小新生儿,抬起小之又小的喙,盲目发出啾啾叫声,已经张着大嘴,贪求食物,贪求生命。
第二个宝宝比较小,不贪求,发育得不好。尽管舒古和丈夫都温柔关怀地喂养她,也尽管舒古的母亲过来暂住,用自己的喙喂她吃东西,她一哭就抱起来摇晃逗哄,但宝宝还是日渐衰弱。一天早上,她在外婆的怀里一阵扭动,拼命喘气,然后便再也不动了。外婆哭得很伤心,想起了舒古那个甚至比这宝宝还短命的弟弟,同时也试着安慰舒古。孩子的父亲在新屋后面挖了个小坟墓,四周都是在长长春季抽芽开花的树,边挖土边掉泪。但另一个较大的女娃,琪琪莉,则又是啾啾叫、又是喀喀笑,吃得多,长得好。
差不多到了琪琪莉开始奋力学站,朝父亲叫「爸!」、朝母亲和外婆叫「妈!」、被大人阻止做什么时会大叫「不要!」的时候,舒古又生下一个宝宝。跟很多第二胎一样,这胎只有一个孩子,是个健康的男孩,很小,但很贪吃,长得很快。
在他之后,舒古将不再生儿育女。她和丈夫仍会兴之所至地**,享受开花时节和结果时节的欢愉轻松,在温暖的白天,在温和的夜晚,在清凉的树荫下,在炎夏正午的草地上,但那将是安沙拉克人所谓的「奢侈的爱」:不是为了繁衍后代的实用目的,只为爱而爱。
安沙拉克人生儿育女的时间仅限于北方的初春,也就是回到出生地之后不久。有些夫妇养大四个小孩,许多夫妇也有三个小孩,但通常,如果第一胎的两个都长得好,就不会再有第二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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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很幸运,不像我们会过度繁殖。」听了克艮梅格叙述的这一切,我对他说,并告诉他一点我那个次元的情况,于是他也表示同意。
但他并不希望我以为安沙拉克人在**或生育方面完全没有选择。一般而言,伴侣的感情都能历久弥坚,但人的意志和矛盾也可能改变、扭转或破坏两人关系,他也谈到那些例外。许多伴侣是两男或两女,这类伴侣和其他没有孩子的夫妇常会向有三四个孩子的夫妇领养一个,或者收养孤儿。有些人没有伴侣,也有些人同时或陆续有好几个伴侣。当然有人**,也有人强暴。女孩若置身在很晚才从南方出发的人之间,是件很不好的事,因为这些殿后的人性欲已很强烈,年轻女子常不幸遭到轮奸,抵达出生地时已饱受摧残,没有伴侣,却怀有身孕。找不到伴侣或对伴侣不满的男人可能离家出走,四处贩卖针线,或者磨刀补锅;人们欢迎这些游荡者的货品,但对他们的动机则抱持疑心。
在阳台上吹着轻柔海风,聊了好几个星光闪烁、天色泛紫的夜晚之后,我问起克艮梅格自己的人生。他说,他在各方面都遵循「马丹」,那项规则,那个「道」,只有一处例外。他第一次迁徙北上之后就有了伴侣,妻子第一胎生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平安长大,后来当然跟他们一起回南方。第二次迁徙北上时,全家人再度团聚,两个孩子也在附近成家,因此他跟五个孙子都很熟。在南方的第三季,他和妻子泰半时间都相隔两地,身在不同的城市:她是天文学教师,到更南方的天文台去了,而他则留在特克基特跟一群哲学家一起做研究。她因心脏病发猝逝,他参加了她的丧礼。不久后,他便和儿子及孙子一起北上。「在回到家之前,我并不想念她。」他实事求是地说。「但回到我们的家,独自住在那里,没有她为伴——我实在受不了。然后我凑巧听到这里在征人,负责迎接来到这岛上的陌生人。先前我一直在想怎么死最好,而这里似乎有点像个中途站:海中央的一座岛,没有任何其他同胞在这里……不完全算是生,也不完全算是死。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就来了。」他早就过了安沙拉克的三岁,照我们的算法已届八十高龄,但除了肩膀有点弯、头上的羽冠变成全白之外,看不出他年事已高。
隔天晚上他告诉我往南迁徙的情形,以一个安沙拉克男人的经验,描述北方夏日逐渐退去变短时的感觉。收成工作已经结束,谷物存放在密封的粮仓留待来年,长得慢的块茎类作物已经种下,任它们在地底过冬,下一个春天就能收成。小孩都窜高了,活泼好动,愈来愈待不住,对家里的生活感到无聊,一天到晚往外跑,跟邻居小孩交朋友。这里的生活甜美但一成不变,永远相同,奢侈的爱也不再那么激切。一天晚上,夜空多云,风中略带凉意,床上躺在你身旁的妻子叹了口气,喃喃说道:「你知道吗?我想念城市。」那一切就突然涌上你心头,像一波光亮温暖的大浪——城里的人群,拥挤的大街和高楼,耸立在一切之上的「年塔」——阳光耀眼的运动场,夜里充满灯光和音乐的广场,你坐在那里的咖啡馆喝萸,开怀畅谈直到凌晨——那些老朋友,这段时间你都没想起他们——还有陌生人——你有多久没见到一张新面孔了?有多久没听过一个新想法,冒出一个新念头?该回城市了,该跟着太阳走了!
「亲爱的,」母亲说:「我们不可能把你收集的石头全部带回南方,挑一些最特别的就好。」小孩则抗议:「我自己背就好了啊!我发誓!」最后她不得不听话,找了一个特别的秘密所在藏起那些石头,根本想不到明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在乎这些幼稚的收集品,也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开始时时刻刻想着这趟千里迢迢的旅程,想着前方那些未知的土地。城市!大家都在城市里做什么?那里有岩石收藏吗?
「有啊。」父亲说。「博物馆里就有。非常珍贵的收藏。等你上学之后,学校的人会带你们去各式各样的博物馆。」
「你一定会喜欢的。」母亲说得斩钉截铁。
「上学最好玩了。」克琪阿姨说。「我爱死学校了,今年我打算回学校教书。」
往南的迁徙跟往北的迁徙相当不同,不是分头四散,而是聚集成群。迁徙的方式也非零星随意,而是井然有序,同一区域的所有家庭在出发之前许多天便已做好计画。他们一起出发,五个、十个或十五个家庭同行,夜里也一起扎营。他们用手推车和独轮车带了许多食物,烹饪器具,准备在无树的平原上用的生火燃料,越过高山隘口时要穿的温暖衣物,还有药品,以备途中生病的不时之需。
往南迁徙的路上没有老人——没有超过我们的七十岁左右的人。迁徙过三次的人都留在北方,成群聚集在农庄或农庄附近发展起来的小镇,或者留在他们曾度过生命中几度春夏的家园,与伴侣一起或独自一人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我想,克艮梅格说他在各方面都遵循族人之道、只有一点例外,指的是他没有留在家里而来到这座岛上。)这是所谓的「冬季离别」,是南下的年轻人与留在家园的老人的离别,令人伤痛,严苛坚忍,也不得不然。
只有那些留下的人才可能见到北地之秋的壮丽,苍蓝的暮色,湖上初结薄冰的痕迹。有些人留下画作或信件,把这些景象描述给他们再也见不到的子女和孙子。大部分人都在漫长、黑暗、寒冷的冬天到来之前死去。没有人活到下一个春季。
南下往中陆前进的迁徙团队,逐渐遇上从东边和西边来的其他团队,直到人愈来愈多,夜里放眼望去,广大草原上全是闪闪烁烁的营火。人们围坐在营火旁唱歌,宁静的歌声盘旋在小小火光和星辰之间的黑暗中,久久不散。
南下的旅程并不匆忙,人们信步而行,每天不走很远,不过还是持续前进。来到山脉下的丘陵,庞大的群体再度四散分开,各走许多不同小径,因为每条步道人少一点比较愉快,免得一路必须跟着、踩着大队人马留下的尘埃和垃圾。到了高山隘口,可以通过的地方只有那几处,众人势必又将聚集。他们用最好的态度面对这一切,高高兴兴地彼此问候,分享食物、燃料、遮蔽处。每个人对小孩都很和蔼,这些只有半岁的孩子在陡峭的山路上走得吃力,常会害怕,大家都为他们放慢脚步。
就在山路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的时候,一天傍晚,他们穿过了一处高山岩石隘口,来到瞭望站——可能是「南面」,或者「神喙之岩」,或者「石山」。他们站在那里,瞭望遥远的下方,看着夕阳下南方一望无际的金色平原,长满野生谷物的无尽田野,还有远处几抹模糊的紫——那就是太阳下诸城的城墙与塔楼。
下坡路上他们走得比较快,吃得比较少,身后扬起阵阵尘埃如云。
他们来到了城市——一共九座,特克基特的规模最大——城市在尘沙、沉默与阳光中兀自伫立。他们涌入城门屋门,填满街道,点起提灯,从满溢的水井里打水,把寝具丢在空荡荡的房间,在每一扇窗边、每一处屋顶上大喊。
城里的生活跟家园的生活太不同了,孩子们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烦恼,存疑,对一切都不赞许。他们抱怨,这里好吵,好热,没有任何可以独处的地方。头几晚他们会因想家而哭泣。但一旦学校事务安排好,他们就上学去了,认识一大堆同年龄的朋友,个个都烦恼、存疑、对一切不赞许、害羞、热切、兴奋欲狂。在北方的老家,他们都学过读书、写字、算数,就像学会木工和种田,都是父母教的;但这里有进阶课程、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音乐会,各种科目的老师:美术、文学、数学、天文学、建筑、哲学——这里还有各式各样的运动、游戏、体操,而且每晚城里总有地方有人围成圆圈跳舞——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全世界的所有其他人,全挤在这些黄色城墙内,结识、交谈、工作、思考都在一起,在这心智与努力无尽发酵的地方。
在城内,父母鲜少住在一起。这里的生活不是两两成对,而是以团体为单位。伴侣各过各的,各有各的朋友、活动、职业,偶尔见个面。小孩起初跟父亲或母亲同住,但过了一阵子也想自立,便离家去住在年轻人的地方,集体住所,大学宿舍。年轻男女住在一起,成年男女亦然;在没有性欲特质的地方,性别并不重要。
因为,在城里的太阳下他们什么都做,就是不**。
他们爱,他们恨,他们学习,他们制造,他们认真思考,努力工作,尽情玩乐;他们热切享受,也绝望受苦,过着充实而人性的生活,从来不会想到性这回事——除了(克艮梅格摆出一张不动声色的扑克脸说)哲学家之外。
他们的成就,他们这个民族的成绩,全都在太阳下的诸城里。克艮梅格给我看过一本画册,那些城里的塔楼和公共建筑从简洁单纯到堂皇华丽一应俱全。他们的书是在城里写的,他们的思想和宗教也是好几个世纪以来在城里成形的。他们的历史,他们文化的存续,全都在城里。
他们生命的存续则在北方完成。
克艮梅格说,他们在南方的时候完全不会因为没有性而若有所失。我只能相信他的话,尽管这对我们可能很难想象,但他的语气简单直接,纯粹就是陈述事实而已。
此刻我试着转述他告诉我的一切,但若将他们在城里的生活形容为独身或贞洁似乎不对:这些形容词都意味被迫或自行用意志力抗拒欲望。如果没有欲望,也就没有抵抗,没有禁欲,有的只是,我们或许可以说,一种基进意义上的天真无邪。婚姻生活对他们仅余空洞记忆,毫无意义。如果一对伴侣回到南方仍住在一起,或常常见面,那是因为他们是特别要好的好朋友——因为他们相爱。但他们也爱其他朋友。他们的生活从不远离其他人。城里的公寓大楼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也没人在乎。这里的生活是团体的、活跃的、社交的、合群的,充满各种乐趣。
【‘文】但白昼慢慢变暖了,空气变干了;风中有种扰动不宁的气息,光影的角度开始不同。然后众人聚集在街上,听年僧宣布春分到来,看着太阳停止、暂顿、然后转向北方。
【‘人】人们离开城市,这里一个,那里一对,那里一家……血液里的贺尔蒙又开始骚动,模糊的渴望或记忆微微浮现,那是身体的知识,知道即将到来的幸福。
【‘书】年轻人盲目追随这份知识,不知道自己知道它。已婚夫妇再度相吸相聚,所有的记忆再度苏醒,无比甜蜜。回家去,回家去,两人再在一起!
【‘屋】这几千个白天和夜晚他们在城里所学、所做的事,现在都抛在身后,打包收起。留待他们下次回来南方……
「所以我们很容易误入歧途。」克艮梅格说。「因为我们在北方和南方的生活实在太不一样了,年轻人会觉得这样的生活不连贯、不完整。而且我们无法用理性连结这两者,无法对只过一种生活的人解释或辩护我们的马丹。后来贝德尔人来到我们的次元,说我们的『道』只是本能,说我们过着动物般的生活。我们觉得很羞耻。」
(后来我在《次元百科》里查克艮梅格说的「贝德尔人」,找到乌浓次元的贝德尔族,他们性好侵略、汲汲营营,物质科技高度发达,已经不只一次因干扰其他次元而跟跨次元事务署发生冲突。旅游指南给他们标上符号,表示「工程师、电脑程序师、系统分析师会特别感兴趣」。)
说起他们,克艮梅格语气痛苦,声音都因此变得紧绷。贝德尔人来的时候他年纪还小——而他们正好是第一批来自其他次元的访客。之后他一辈子都在思考他们的事。
「他们说我们应该控制自己的生活,不应该过分开的、两半的生活,必须一整年、所有时间都过着完整的生活,这才是高度智慧的生物过活的方式。他们是很伟大的民族,充满知识,科学进步,生活过得轻松又奢侈。在他们看来,我们真的不比动物好多少。他们告诉我们这些事,让我们知道其他次元的其他人怎么过生活。我们因此明白自己很傻,居然有半辈子时间不享受性的乐趣,还浪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以步行的方式南来北往;我们明明可以造船,或者修路造车,或者造飞机,高兴的话一年来回一百次都可以。我们明白了其实可以在北方盖城市,在南方建家园。有何不可?我们的马丹既浪费又不理性,只是动物的本能冲动在控制我们。只消服用贝德尔人给的那些药,就能摆脱这一切;我们的下一代不需要吃药,可以用贝德尔的基因科学加以改造。然后我们就可以像贝德尔人一样一直有性欲,直到非常老为止,然后女人在停经之前什么时候都可以怀孕——甚至在南方也可以,而且她能生的小孩的数目也不再有限……他们很热心,急着给我们这些药。我们知道他们的医生很厉害,因为他们一来,就以各种疗法治好了一些疾病,简直像奇迹一样。他们知道的好多。我们看他们坐飞机飞来飞去,觉得好羡慕,也觉得自己好羞耻。
「他们送机器给我们。我们试着在多岩石的狭窄道路上开他们给我们的车。他们派工程师来指导,我们开始盖一条很大的公路,直接贯穿中陆。我们用贝德尔人给的**炸开山脉,好让公路可以建得又宽又平,由南到北、由北到南。我父亲就在公路上做工。有一段时间,数以千计的男人都在那里盖公路。从家园来的男人……只有男人,他们不找女人去做那份工作,因为贝德尔女人就不做这种工作。他们告诉我们,女人要待在家里照顾小孩,男人负责做工。」
克艮梅格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萸,凝视远方波光粼粼的大海和满天星辰。
「女人们从家园南下,去跟男人谈。」他说。「她们叫男人听她们的,不要只听贝德尔人的……也许女人跟男人感到羞耻的方式不同。也许她们的羞耻不一样,比较关于身体而非心智。她们不喜欢车子和飞机和推土机,但非常在意那些会改变我们的药,以及那些指派谁做哪种工作的规定。毕竟,我们的习俗是,虽然生小孩的是女人,但父母两人都要负责养、负责照顾。为什么小孩都要留给母亲一个人管?她们问。一个女人要怎么独力带大四个小孩?甚至四个以上的小孩?这太不人道了。而且,在城里,家人为什么要住在一起?那时候小孩不想跟父母在一起,父母也不想跟小孩在一起,大家都有别的事要做……女人找我们男人谈了这些事,然后我们跟她们一起试着找贝德尔人谈。
「他们说:『这一切都会改变。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你们无法正确推理,这只是贺尔蒙的影响,我们会改变你们的基因程序,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摆脱这些不理性又无用的行为模式。』
「我们回答:『但到时候我们可以摆脱你们这些不理性又无用的行为模式吗?』
「修路的男人开始丢下工具,抛下贝德尔人提供的大型机具。他们说:『我们自己已经有千百条路了,为什么还需要这条公路?』然后便沿着那些旧日小径和步道往南走了。
「是这样,这一切都发生在北方那一季的尾声——我想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在北方,我们分开来住,生活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求偶、**、养育小孩上,因此我们——该怎么说呢——比较短视,比较容易受影响,比较脆弱。那时我们才刚要开始重新聚集。等我们来到南方,全回到太阳下的诸城里之后,就可以聚在一起商量,提出论点相互辩论,考虑怎么样才对我们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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