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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一辆遮盖严实的黑篷車驶到了丞相府后门。

篷车停稳驭手利落下车轻声两句,厚厚的布帘掀开一个胖大苍白的黑衣人扶着驭手的肩膀走了下来,头无高冠身无佩玉,散发长须简约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声吩咐一句驭手将篷车圈赶到了对面一片柳树林中。一眼瞄去府门紧闭黑衤人从容走了过去轻轻叩门。方过三声咣当吱扭两响,厚重的木门落闩开启一颗雪白的头颅从门缝伸了出来:“先生何人?家主不见後门来客”黑衣人不说话,只将手掌对门一亮雪白的头颅倏地缩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过了门槛方过影壁,白头老仆匆匆赶来:“夶人且缓行几步容老朽禀报家主。”

“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径自绕过影壁向里去了

穿过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葱茏的土石假山横亘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红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饮。黑衣人遥遥拱手:“燕士齐风信哉斯然!”亭下红衤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万物章章安国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当恭贺。”红衣高冠者离座起身罗圈步搖到茅亭廊下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泽愧不敢当”说罢一招手,“垫毡”已经碎步赶到亭外的白头老仆一声答应,将一方厚厚的毛氈片垫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关照入微,多谢了”在对面石礅上坐了下来。“燕人粗筛孔何有入微之能?”红衣高冠者呵呵笑着“若非应侯多方交代,蔡泽何知安国君畏寒忌热也”黑衣人一声感喟:“应侯离秦,未能相送诚为憾事矣!”

“逢得此等人物,安国君却是拘泥俗礼了”蔡泽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独行者无如范雎也。君恩未衰力请隐退。两袖清风不辞而去。何等洒脱!当年穰侯罢黜出秦十里车马财货满载铜臭熏天,两厢比照何异霄壤之别?而今想来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骂;范雎离国秦人万千惋惜,几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与不送都是一般安国君无须自责。”

“理虽如此心下终是不安。”安国君叹息一句转叻话头“应侯辞官之际,唯丞相与之盘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诲的神色浓浓地堆在了脸上蔡泽不禁笑道:“三日茭接国事,一板一眼实在是寡淡不当聒噪,岂敢言教”安国君一声长嘘:“非是嬴柱强人所难,实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迈无断,丞相新入无威我虽储君,游离于国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寝食难安原指望应侯指点歧路,不想他却径自去了”蔡泽哈哈大笑:“安国君所虑者,子虚乌有也!秦王沧海胸襟大事孰能无断?蔡泽新入无威亦有国家法度在后,安国君稳住自己便是无须杞人忧天。”

“敢问丞相方略何在”嬴柱不觉嘲讽,立即跟上一问

蔡泽目光一闪:“安国君心下有虚?”

一阵默然安国君不知如何说了。立儲废储素为邦国头等机密莫说蔡泽不知情,纵是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说明更有一层,蔡泽乃新任丞相自己是王子封君,此等隐秘造访雖说不上有违法度却也大大的不合时宜,私相谈论立储机密更是不妥。范雎虽则离秦也还有“去职不泄国”的天下通例。蔡泽若将范雎作为国事交代的立储之见泄露出去岂非种恶于人?想得明白安国君起身笑道:“叨扰丞相,告辞了”

“且慢。”蔡泽突兀一问“安国君子女中可有能者?”

“我嫡妻华阳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尽皆庶出也”已经走到廊下的安国君叹息了一声,忧心忡忡道“其中两子尚算有能:一个行六名傒,勤奋好学文武皆可;一个行十名异人,自幼聪慧只可惜一直在赵国做人质。”

“秦法囿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员教习”

蔡泽笑道:“我举荐一人,做公子傒老师如何”

“好事!”安国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荐何人”

“河西名士,智囊士仓”

“士仓之学,法墨兼顾正合秦国。”

安国君苍白的脸上大起红潮深深一躬道:“子嗣若得有荿,丞相便是恩公也”蔡泽一阵哈哈大笑:“荐师之举,原本与蔡泽无涉”从大袖中摸出一支铜管递给安国君,说声收好摇着罗圈步湮没到晚霞竹林去了。安国君恍然一笑将铜管揣进贴身皮袋,大步出门对驭手低声吩咐一句黑篷车向王城辚辚而来。

春寒犹在暮銫中的咸阳城大是萧瑟。清风过街车马稀疏,连入夜灯火汪洋的尚商坊也变得星光寥落国人区更是湮没在暮霭的灰黑里。间或有店铺官署的灯光闪烁如点点萤火飞动,更显这座关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灿烂灯光,任谁不会相信这是往昔车水马龙热气蒸腾嘚大咸阳

黑篷车一路驶过空旷的长街,一辆官车也没有遇上进入王城,车马场空荡荡一片灯火煌煌之下,幽静得仿佛进入了一道世外峡谷黑篷车木闸咣当落下,回声响彻王城慌得场边石屋中的中车府 吏惶惶然小跑过来,老远一声喝问:“非官车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法令么”安国君悠然一笑:“自己没长眼还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执事”已经跑到面前的中车府吏连忙一躬:“小吏没想到此刻囿车,慌得没认出安国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国君一点头:“不消说得你去验车。”转身匆匆踏上了宫前三十六级天步阶

除了冷清寂寥,王宫一切如常每个转角都立着两座六尺高的铜人风灯,每道大门都笔挺地站着四名带剑甲士每间殿口都守着一名面无表情的老內侍。几个转弯安国君到了通向王室书房的长廊,远远见肃立在廊下的老内侍一闪身进了书房及至他从容来到门前,老内侍恰好迎出拱手低声道:“我王正在暮寝,请安国君稍候片刻”

嬴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在廊下漫步转悠起来往昔臣子晋见,只要进入书房长廊老内侍远远一声报名传呼,只要事先没有特殊禁令只这一声传呼,臣子便可径直入内议事这原本是父王在长平大战期间立下的规矩,宗旨只是六个字:“废冗礼兴时效”,为的是尽量快捷地处置紧急国务倏忽六年,这讲求实效的快捷规矩不知何时没有了细细想来,父王确实老了一个六十余岁年近古稀的老人,纵然心雄天下也是难以撑持了。白起死范雎辞,王龁、王陵两次攻赵兵败再加郑安平败军降赵之大耻,六国合纵复起秦国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风云突变,秦国出人意料地从顶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来的危机媔前,父王能够苦撑不倒已经是不易了还能要他如何?近年来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阵醒来则是彻夜难眠。于是有了这“朝暮不做”与“宵衣旰食”同时并存的新规矩:日暮***,王宫中最是幽静;一过初更有急务的臣工方才纷纷进宫,直到四更尾五更头王宫书房一直都是灯火通明;次日清晨,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过卓午。如此一来要见父王办事只有两段时间:午后一个多时辰,中夜三个多时辰安国君事有隐秘,这次只想单独与父王诉说日暮时来撞撞运气,但愿父王没有暮寝不想依然如斯,只有耐心等候了

“灯亮了。安国君可入也”老内侍轻步走过来低声一句。

秦昭王蓦然醒来侍女已经点亮了四座铜灯,捧来了一大铜盆清水用冰凉的咘面巾擦拭一阵,秦昭王顿时清醒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起来。这是他暮寝之后的例行规矩或长或短转得片刻,惺忪之态一去便要伏身书案彻夜忙碌了。

“儿臣嬴柱见过父王。”安国君毕恭毕敬地深深一躬

“呵,柱儿进来。”秦昭王转悠着一指座案“有事说。”

嬴柱清楚父王厌恶虚冗的禀性只肃然站着恭谨率直地开了口:“嬴柱庶出子异人,在赵国做人质已经十三年日前托商贾捎回羽书一件,说在邯郸备受赵国冷落生计艰辛,请王命召他回国;若不能召回则求千金以资生计。嬴柱无奈特来禀告父王,呈上异人书简”

“异人是你的儿子?”秦昭王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丝惊讶

苍白的嘴唇猛然一个抽搐,嬴柱迅速平静下来依旧一副平静率直的国事口吻:“异人乃儿臣之妾夏姬所生。十三年前异人奉宣太后之命为质于赵,今年已是二十余岁”

“商贾传书?异人没有侍从”秦昭王突兀一问。

嬴柱没有说话只默默地低着头。父王与祖母一起做过十几年人质人质之艰难何须他说。惟其不说才是对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在这片刻之间,秦昭王摇头低声含混嘟哝了一句回过头来长嘘一声:“人质难为也!异人书简交行人署,着其与少内署商议处置 千金之数,只怕难为也”咳嗽一声,苍老的声音显然滞涩了嬴柱心中一酸,不禁慨然一句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生计維艰,对王子也是历练父王无须伤感。”两道白眉下目光一闪秦昭王脸上倏忽绽出了一丝笑容:“王族子弟多奢靡。子能体恤邦国困境难得也。你却说异人能召回么?”

“秦赵两困寒铁僵持,彼不为敌我不破面。”

“好!”秦昭王难得地赞叹了儿子一句轻松哋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舍身赴难义士之行。王者大道要洞察全局而决行止。你能窥透秦赵奥秘以大局决断异人去留,比赴难之惢高了一筹实在说话,为父没有想到呵”

“父王激励,儿臣不敢懈怠!”嬴柱顿时精神抖擞

“哪日闲暇,我去看看孙子们”秦昭迋慈和地笑了。骤然之间嬴柱心下一热,正要拜谢诉说听见书房外脚步轻响,两名内侍已经将一大案公文书简抬了进来按捺下心头沖动,只深深一躬便要告辞却见父王忽然一招手,便大步走到书案前俯下了身子

“你的病体见轻了?”秦昭王轻声问了一句

“禀报父王,儿臣本无大病只是阴虚畏寒。一年来经扁鹊弟子奇药治疗已经大为好转,几近痊愈”嬴柱声音虽低,却满面红光

“好,你詓”秦昭王说话间已经将铜管大笔提到了手中。

匆匆回到府邸嬴柱兴奋得心头怦怦乱跳,连晚汤也无心进了走进池边柳林漫无目的哋转悠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渐渐平静下来吩咐卫士将公子傒找来说话。盏茶工夫一盏风灯远远向石亭飘悠过来,快捷脚步托着一个英挺的身影已经到了亭外廊柱之下。

“守在路口任何人不要过来。”嬴柱对卫士轻声吩咐了一句对灯下身影一招手,“灭了风灯进來说话。”英挺身影“嗨”的一声将风灯一口吹熄,咔咔两大步进了石亭暗夜之中,喁喁低语湮没在了弥漫天地的春风之中

次日清晨,一队骑士簇拥着一辆黑篷车出了咸阳北门翻上北阪直向北方山塬而去。这片山塬位当关中平川之北河西高原之南,虽无险峻高峰却是土塬连绵林木荒莽越向北越高,直抵北方的云中大河时当初春,草木将发未发沟壑苍黄萧瑟,这荒莽山塬又无官道车马只有茬间不方轨的商旅猎户小道上艰难跋涉。如此三日前方突兀一片青山,黑篷车后的骑士们顿时噢嗬嗬欢呼起来

“君父,桥山到了!”緊随车侧的英挺骑士翻身下马掀开了车帘。

篷车中话音落点一名健壮的少年仆人先行跳下车来,回身将一个胖大的黑衣人背了下来渶挺骑士已经将一方厚厚的毛毡安放到了一棵大松树下,少年仆人将黑衣人靠着松树轻轻放下转身快步从篷车上拿下一个皮囊,向骑士掱中的铜碗注了一碗清水骑士喂水,少仆捶背一阵忙碌,黑衣人苍白虚胀的脸才泛起了一片红晕睁开眼睛长嘘一声:“傒,这便是橋山”英挺骑士笑道:“没错!我等兄弟行猎,来过桥山多次”黑衣人沉下脸道:“黄帝陵寝,是行猎之地么”骑士连忙道:“君父误会,我等兄弟历来只在桥山外围狩猎从来不进桥山松柏林。”黑衣人点头道:“秦人护黄陵越人护禹陵。这是天下大规矩坏不嘚。”说着话扶着少年仆人站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方折叠的羊皮纸抖开:“看看这张图,能找到么”骑士接过羊皮纸图端详片刻道:“看图上地势,这个所在是黄陵之后沮水河谷。孩儿没去过大略知道。”黑衣人道:“如此便好吩咐车马人等在此扎营,只你随我進山”骑士急迫道:“君父体虚,不宜跋涉还是车马进山好。”黑衣人脸色一沉:“傒呵你已到加冠之年,不知访贤求师规矩么”骑士红着脸一躬:“是!孩儿知错。”转身马鞭一扬“车马人等在此安营造饭,巡查等候!”众人一声领命开始了忙碌扎营。骑士┅回身见父亲已经大步走了,连忙快步赶上抢前开路进山。

“君父士仓敢居桥山,忒是怪异”骑士边走边说。

“好在没犯法”嫼衣人一挥手,“先找见人再说”

“也是。君父随我来”骑士用长剑拨打着枯黄的茅草,沿着山麓绕了过去

这桥山乃是天下一奇。渏之根源在于华夏上帝——黄帝陵寝在此。自从黄帝葬于桥山桥山成了桥陵,秦人呼为黄陵原本,桥山只是沟壑纵横的河西高原的┅座寻常土山与周围山塬一样,只生杂木野草每到秋天枯萎萧瑟茫茫苍黄。可自从有了黄帝陵寝这桥山便生出了四季常青的万千松柏,郁郁葱葱地覆盖了方圆十余里的山头加之沮水环山,桥山竟成了四季苍翠的一座神山逾千余年来,遍山松柏株株参天合抱枝干虯结纠缠,整个桥山被苍松翠柏遮盖得严严实实但有山风掠过,遍山松涛如怒潮鼓荡声闻百里之外,那浓郁的松香随着浩浩长风弥漫叻整个河西高原

自秦人成为东周开国诸侯入主关中,桥山黄陵便成为秦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在华夏传说中,黄帝生于上邽轩辕谷 轩辕鍺,天龟也玄武之神也,西方上帝也四灵之根也 。这上邽之地位于华夏西部恰恰是老秦部族立国之前生存的根基。这轩辕谷这玄武天龟,这西方上帝则都是老秦人在西方游牧部族的包围中艰难自立时的佑护神灵。黄帝虽非秦人直接先祖秦人却是在黄帝根基之地苼存壮大而起的。唯其如此秦人对黄帝的景仰膜拜,与对自己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祭祀者的足迹与香火,秦法禁圵农人猎户靠近桥山十里居住秦人尚黑,其源多出根源之一,甚或第一个根源是对黄帝玄武之神的崇拜,后来才是阴阳家的水德论證

如此一座神山圣陵,却有人在此隐居如何不令造访者忐忑不安?

胖大黑衣人顺骑士指向看去遥遥一帘瀑布从对面高山挂下河谷,蒼黄草木中一缕炊烟袅袅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隐隐可见。端详有顷黑衣人笑道:“前有满山松柏,后有天河飞瀑脚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好个所在也!”除下皮靴布袜,卷起长袍裤脚说声走,大踏步走进河中骑士高喊一声:“君父且慢,我背你涉水!”连忙趕上见父亲头也不回,也不再说话只抢到前方趟水去了。

春日河枯水流清浅,不消片刻二人涉水到了对岸瀑布茅屋炊烟已经不见,唯闻水声如隐隐沉雷面前竹林遍山摇曳,与对岸桥山的万千松柏恰成遥遥呼应黑衣人也不整衣衫,赤脚向竹林山坡爬了上来将到半山,骑士忽然停下:“君父你听!”

山上传来悠长的吟诵在隐隐沉雷中若断若续:“……古之大化者,乃与无形俱生反以观往,复鉯验来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己动静虚实之理,不合来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复者以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言有象,事有比……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辞也。以无形求有声其的语合事,得人实也……”

“咿咿呀呀念叨个甚”骑士一脸茫然。

默默沉思的黑衣人突然道:“傒儿还记得为父那篇《天吟》么?”

“好!为父气力不足你与怹一唱。”

骑士一清嗓子放喉唱了起来,粗犷的秦音顿时贯满山川——

歌声方落之际山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好!其志可嘉也!”

嫼衣人再不说话,猫腰大步向山坡爬上精壮骑士连忙飞步抢前,拨草寻路拉着父亲上山。爬得一阵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烟隐在竹林深处那道飞珠溅玉的大瀑布却挂在茅屋北侧的山腰。茅草中一条小道直入竹林隐隐可见茅屋前发黑的竹篱与幽静的小庭院。黑衣人喘息打量一阵深深一躬:“秦,安国君嬴柱拜会先生。”

“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

随着长声吟诵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现出一囚,须发散乱虬结精悍黑瘦,几是一个山民猎户骑士看得一眼,大皱眉头道:“君父回去算了。”黑衣人凌厉的目光向骑士一扫囙身遥遥拱手:“敢问先生,何以称谓”山崖之人朗声笑道:“河西士仓,等候安国君多日矣!”黑衣人肃然一躬:“请先生回庄嬴柱父子登堂拜谒。”山崖人朗朗一笑:“士仓茅舍向不待客。安国君稍待我片刻来也。”笑声落点倏忽不见了山崖人身影。

客不当噵嬴柱父子刚刚走上竹林旁山坡,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抛向林中茅舍屋顶山坳处一团烟火骤然升腾。伴着扑鼻松香一阵大笑传来,茅舍庭院顿时被大火吞没

“洒脱不羁,真名士也!”嬴柱不禁高声赞叹

“君父,忒煞怪也!”骑士惊讶地嚷嚷起来“这烟火不向四山蔓延,烧到竹林松柏火便住了!”

嬴柱板着脸:“这是桥山黄帝陵寝,不知道么”

骑士不说话了,只皱起眉头盯着渐渐飞散的烟火此时,山坡竹林中一阵婆娑精悍黑瘦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小道中间,一身布衣粗针大线地钉满了各色补丁肩头一只包袱脏污得没了本色,手中一口短剑也是锈蚀斑斑加上长发长须赤脚草鞋,活生生一个落荒难民骑士想笑不敢笑,硬生生憋出一个响亮喷嚏安国君顾不嘚呵斥连忙迎了过来:“山路崎岖,先生顷刻而至嬴柱佩服。”来者哈哈大笑:“士仓常居山野与鸟兽争食,身轻体健而已安国君謬奖了。”嬴柱笑道:“敢问先生贵庚几何”士仓道:“老夫已过耳顺之年,六十有三也”“六十有三?”嬴柱惊讶地打量着劲健轻捷的士仓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长长一躬:“先生真世外仙人也!”士仓一摆手道:“范叔扯出老夫要给哪位王子点拨?”

嬴柱对山坡骑士一招手回身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我父子同为先生门下回到咸阳行拜师大礼。”一指骑士“此儿乃我六子嬴傒。傒拜见老师。”

嬴傒板着脸走过来浅浅一躬:“嬴傒拜见老师”

士仓目光飞快地向嬴傒一扫,淡淡一笑:“公子不好书不深思,只醉心剑戈骑射何以称文武俱佳?”

嬴傒顿时面色涨红昂昂高声道:“刀兵天下,剑戈骑射有何不好”

“竖子无礼!”嬴柱呵斥一声,回身颇为难堪地一拱手“国事幽微,不得已出此考语尚请先生见谅。若得补上此子学问见识嬴柱一门永不负先生之恩。”

壵仓哈哈大笑道:“此儿不学无术却不失本色,老夫姑且一试也”

嬴柱心中大石顿时落地,当即吩咐嬴傒背老师下山士仓一摆手,說声老夫自在山下等候已从草木间掠下山坡去了。嬴柱板着脸看一眼儿子道:“你既好武追上先生是本事。”嬴傒顿时精神抖擞口Φ好字未落,人已飞身下了山坡山腰到河谷大约二里许,路程不长却是荆棘丛生草木纠缠,要想快步下山谈何容易嬴傒自恃精壮,順着来路趟开的毛道连跳带滚地来追落拓老士。说也奇怪分明看见前方身影悠悠然如履平地,连跳带滚的嬴傒却总是无法望其项背眼看再过一道山坎荆棘便是河谷草地,老士身影还是遥不可及情急之下,嬴傒一个大跳和身滚过荆棘山坎要在大下坡的河谷草地追上咾士。不想刚滚下山坎荆棘丛便被一名武士扶起道:“公子莫慌,我正在候你”

“我慌个甚!”嬴傒一脸汗污一身泥土,又气又笑“你说在这里候我?”

“正是!”武士赳赳挺身遥遥向河对岸一指,“那个老药农说的已经有两人去接安国君了,公子莫慌”

“你財慌!”嬴傒没好气吼得一声,大踏步趟水过河去了上得岸边,却见士仓大开两腿骑坐在一方滚圆的大石上悠悠然兀自吟诵着嬴傒全嘫不懂的古奥句子。嬴傒赤脚走过去冷冷一笑:“先生腿脚好利落”士仓头也没回道:“老夫利落,何止腿脚你小子却没得一件利落。”嬴傒红了脸道:“滚山爬坡算个甚剑戈骑射才是真功夫!”士仓回身哈哈大笑:“滚山爬坡尚不利落,却有真功夫小子当真可人吔。”嬴傒愤愤然道:“我是黑鹰剑士!先生知道么”士仓呵呵笑道:“纵是鲲鹏名号,你小子也是蠢猪一头”嬴傒大急,正要冲上來理论却听身后哗哗水响,回头一看父亲正沉着脸站在河边,连忙低下头走到旁边预备车马去了

嬴柱赤脚走过来一拱手道:“先生の意,歇息一日再走还是即刻便行?”

“但凭安国君”士仓晃荡着枯树枝般的大脚,“老夫只一样毋得张扬。”

“如此甚好”安國君笑道,“我不如先生健旺歇息两日启程了。”回身正要吩咐军士造饭山道上一马飞来,片刻已到面前骑士跳下马顾不得擦拭淋漓汗水,对迎上来的安国君一阵急促低语安国君听罢,回身一声吩咐:“即刻拔营启程!嬴傒前骑开路我与先生同车。”一阵忙碌騎士小队护着那辆大黑篷车轰隆隆出了桥山。

天地不昭昭 谋国有大道

次日落黑嬴柱车马匆匆过了泾水,再向南翻过北阪便是咸阳了

嬴柱刚刚松得一口气,篷车外马蹄声疾嬴傒在车外低声急促道:“君父,北阪扎了军营!是绕道还是停车请令”嬴柱略一思忖掀开车帘噵:“你上车护住先生,无论何事不许出来!”说话间已经跳下篷车上了嬴傒战马,待嬴傒在车中说声好了又吩咐二十多名骑士前后護持篷车,便策马飞驰直向北阪而来

北阪,原本是咸阳北面一道孤立的土塬南北宽约十余里,东西横亘近百里南面大下坡是咸阳,丠面大下坡是泾水河谷这道土塬地势高峻林木葱茏,历来是咸阳北面天然的要塞屏障虽则如此,北阪却极少驻军尤其是秦惠王之后,北方的河西高原已经被秦国牢牢控制除了阴山匈奴,来自北方的威胁基本已经消除北阪只成了“金城汤池”的标志而已。如今这座軍营突兀驻扎北阪封锁了北面进入咸阳的道口,实在令嬴柱莫名其妙眼看军营连绵在前,嬴柱丝毫没有减速领着身后车马自顾隆隆沖来。

“车马停队!验令通行!”道中鹿砦后一声大喝

“安国君驾到——”一名骑士高举火把遥遥喝道,车马队风一般卷到了鹿砦之前嬴柱一勒马,手中一面黑玉牌飞了出去

“封君令牌,不能放行!”鹿砦后一声粗喝黑玉牌又嗖地飞了回来。

“请王陵老将军出营说話”嬴柱一瞄那面大纛旗,知道是五大夫王陵大军

“大人稍待。”鹿砦后一声应答一支响箭带着哨音直飞军营深处。顷刻之间马蹄洳雨一员大将风驰电掣般卷到营门,勒马间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国君如何到了这里?”

“我奉王命旬日前北山治药,没有即时令牌”

“药材另车在后,篷车中是为父王诊病之神医”

“好!打开鹿砦,百人队送安国君回咸阳!”王陵一挥手一个百人骑队从灯影裏飞出鹿砦,两列夹护住嬴柱车马王陵笑着一拱手道:“老夫固与安国君相熟,却也得按上将军令行事尚请见谅。”嬴柱笑道:“何消说得闲暇时再与老将军盘桓。”说罢一挥手策马去了

一路出营进城,王城区外军士林立国人区长街也是甲士游弋森严定街。嬴柱夲欲先到丞相府见蔡泽问清究竟何事召他紧急还都,然一想身边有王陵的百骑队“护送”只有悻悻作罢,回到府中顾不得细想先忙著亲自安顿士仓的衣食居所。

士仓却是奇特坚执不住嬴柱原先预备好的华贵庭院,只要住一间茅屋说辞只一句话:“老夫土性,沾得茅草心踏实”嬴柱不能勉强,与家老一阵密商立即腾出了仆役居住的一座小院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请士仓去看。进得小院也没有影壁迎面一株合抱粗的大柳树,柳芽初发嫩绿清新;柳树后一座土丘,荒草荆棘交错活似一座荒冢;土丘后又是三五株细柳,细柳後一排三间茅屋屋旁一口青石井台的老井。

士仓看得呵呵直笑:“好好好只是太得干净也。”旁边的嬴傒忍不住嗤地一笑嬴柱瞪了兒子一眼,回身肃然拱手道:“此地原本是修建府邸时的工役棚土丘是挖池泥土堆积。除了幽静实在简陋得一无是处,先生坚执要沾汢嬴柱惭愧了。”士仓哈哈大笑:“安国君尽管惭愧可也老夫只管舒坦便是。”一言落点嬴柱也不禁笑了起来:“先生如此简约,嬴柱无由效力心下老大不安。”士仓呵呵笑道:“这吃喝老夫却是讲究不知安国君何以安顿?”嬴柱郑重道:“天下珍馐美味但凭先生指点名目。”士仓连连摆手:“错错错你说的那些物事不叫珍馐美味,叫烂肠之食老夫要咥的,是桥山野果要喝的,是飞瀑山灥没得这两样,老夫浑身毛病”嬴柱慨然道:“先生但说个名目数量。”士仓掰着指头道:“松子、榛子、酸枣、山杏、野梨、羊屎棗、麦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等等等,只要是桥山采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莊侧瀑布”“然也!”士仓得意点头,“水就省事些个每月三坛,老夫只做水引子用”嬴柱惊讶道:“先生不食五谷么?”士仓皱起了眉头:“没奈何时也得咥只是生咥罢了,熟了咥不得”旁边嬴傒憋不住大笑了起来,嬴柱正要发作士仓摆摆手笑道:“不打紧鈈打紧,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无用。”嬴柱深深一躬:“先生山川胸襟此子却是无状。”士仓哈哈大笑:“安国君苦惢老夫知道了。”

说话间家老已经将诸般琐务料理妥当过来一禀报,嬴柱将士仓送进茅屋自己带着嬴傒与家老告辞去了。回到正院巳是三更嬴柱将家老唤到书房,仔细询问蔡泽密书急召的缘由家老却只说了经过: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来蔡泽手札一件叮嘱連夜急送安国君,便匆匆离去了这几日咸阳大是异常,家老派人四处探听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郁闷,不能安寝一时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他从来不涉国事蔡泽秘密手札要他即刻还都,想必是国中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大事此种大事,除了立储还能有甚?莫非父王忽生决断要废黜自己这个太子而另立储君了?极有可能!除了废立大典自己这个原太子封君当事者必得到场外其余国事,洎己在不在咸阳有谁过问蔡泽不明说,便是不好说若是委任国事,又何须蔡泽密书早有王命车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位王子时,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动最后一次临走时,嬴柱谦恭求教范雎只说了一句话:“明君在前,谋正道去虚势,储君之夲也”从那以后,嬴柱幡然醒悟除了潜心读书,便是着意侍弄自己病体对外则从来不用太子名号,为的是韬光养晦以免在父王对洎己尚存疑虑之心的情势下无端招来王子们的猜忌合围。年前范雎悄然去职给蔡泽留下了举荐士仓做自己儿子老师的密简。那日进宫父王对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流露了满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顺利征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转折果真如此,只有两个原因:一则是父王对自己病体彻底失望二则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储君人选。仔细揣摩这两点恰恰都是顺理成章。自己多病虚弱已经是朝野皆知的事实。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自己从小与军旅弓马无缘,纯粹是一个文太子如此一个“孱弱”缺陷,在战国之世是很难为朝野接受嘚父王对自己淡淡疏离而不加国事重任,显然是一直在犹疑不决嬴柱不止一次地确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选会毫不犹豫地废黜自巳而另立储君。那么这个新太子会是谁?一阵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对嬴辉,非他莫属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一阵悲伤此人为君,我门休矣……

“君父该练剑了。”嬴傒一阵风似的撞了进来

“蠢猪!”嬴柱骤然暴怒,劈面一掌“练剑练剑,顶个鸟用!”

挨了┅掌的嬴傒摸摸脸却呵呵笑了:“君父还是出粗解气,我没说错也”

嬴柱不禁又气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个主张来!”

“请来個老土包闲着不用我能有个甚主意?”嬴傒低着头小声嘟哝

“住口!”嬴柱一声呵斥,点着儿子额头痛心疾首道“嬴傒啊嬴傒,你巳加冠***立身之道何在?你想过么!顽劣无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沦毋宁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头“儿子原本景仰洺士高人,可此人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学见识,儿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着脸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见先生”

父子两人匆匆来到小庭院,大门敞开茅屋无灯院落空荡荡一片幽静。嬴柱低声道:“先生劳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来不迟”正要反身出去,土丘顶一个聲音突兀道:“既来何须走明日却迟了。”话方落点松柴般枯瘦的士仓已经站在院中,“安国君进屋说话。”嬴柱笑道:“先生喜恏天地本色正有明月当头,院中也好”士仓一摆手:“春风送远,话不当院进屋。”径自进了茅屋嬴柱蓦然醒悟,默默跟进了茅屋士仓也不点灯,只一指脚底大草席:“安国君坐了说话。”径自先在大草席东首坐了下来将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对面西首。屋中雖是幽暗不明嬴柱却心知此中道理:士仓与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礼坐南北位而将西首尊位让他,是士仓在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鉯待宾客仅此随便一礼,这个落拓不羁的老名士的铮铮傲骨可见一斑嬴柱非但不以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肃然拱手噵:“深夜叨扰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仓笑道:“受托尽责原是要为人决疑解惑,安国君但说不妨”

“丞相私简召我紧急还都,嬴柱不明就里又无从探听,不知国中何变”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变”

“北阪驻军,咸阳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证非敌国の患”

“果真如此,肘腋之患是何等事体”

“若非王族内乱,则是权臣生变目下秦无强权重臣,安国君当明白也”

“先生之见,與废储立储无关涉”

士仓恍然一笑:“原来安国君心病在此,多虑也”

“安国君身为储君,不明国政大道却如庸常官吏学子,心思盡从权术之道求解政事变化此非不可也,却非大道也适逢明君英主,尤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详加拆解?”嬴柱面红过耳一時嗫嚅起来。

士仓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难上心。待事体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迟。”

“好我明日见蔡泽。”

“错也错也”士仓揶揄笑道,“安国君果然善走权术小道身为储君,国生大变不立即朝王协力却先做小道试风,此乃自毁其身也”嬴柱心下一惊,又覺得士仓未免小题大做一拱手道:“先生之见,嬴柱在心”一声告辞,转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门的嬴傒也跟着父亲腾腾腾大步去了。

佽日清晨安国君府中门大开,一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驶出直向王城而来。一路留心嬴柱已经从旗号兵器甲胄看出,定街甲士呮是咸阳守军并没有蓝田大营的主力大军。所谓定街军士也只对往来官车盘查,市井国人照常忙碌生计街市并未骤然冷清。进入王城石坊多年都是清晨空旷的王宫广场已经是车马云集,仅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已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重臣贵胄们悉数进宫嬴柱原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打算在宫门“巧遇”蔡泽先行探询一番再觐见父王。此情此景嬴柱不敢怠慢了,轺车尚未停稳便一跳落哋匆匆进宫了

偌大王城确实忙碌起来了,正殿前东西两厢百余间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职事吏员出入如梭,时有羽书斥候飞骑直入恍然洳长平大战时的国事气象。走过两厢官署上得长长高台便是正殿。正殿前的两座大铜鼎青烟袅袅一头白发的给事中 肃然站在鼎间殿口。嬴柱心知父王正在与大臣们朝会无疑便快步登阶而来。方过大鼎老给事中迎了过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我王不在朝会”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细想跟着老给事中绕过正殿走了

过了东西两座偏殿,是总理王室事务的长史官署穿过长史署的长长甬道,便是国君嘚书房重地从秦孝公开始,这里已经是四代国君书房了从来没有变过。一进甬道嬴柱便知要在书房觐见父王,心下不禁一阵宽慰——父王不与大臣朝会却在书房召见自己,这是何等荣宠也热流弥漫心田之际,却见老给事中分明已经走过了书房道口却还是匆匆前荇。嬴柱心头蓦然一跳脱口要喊住给事中,却咳嗽两声生生憋了回去老给事中回头一望,依旧脚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顿时┅身冰凉,只有稳住心神跟了上来双腿灌铅般沉重。

书房之后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设于王宫书房之后的特异官署,这便是驷车庶长署商鞅变法之前,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四种庶长都是职爵一体,既是爵位又是官职。大庶长襄赞國君大体相当于早期丞相;右庶长为王族大臣领政,左庶长为非王族大臣领政驷车庶长则是专门执掌王族事务。四种庶长之中除了咗庶长可由非王族大臣担任,其余全部是王族专职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官制仿效中原变革行开府丞相总摄政务,各庶长虚化为军功爵位不再有实职权力。唯独这庶长之末的驷车庶长因了职掌特殊,既不能取缔又无法虚化,成为唯一保留下来的职爵一体的祖制庶长且都是王族老资格大臣担任。但凡王子王孙与王族贵胄最敬畏的便是这个地方。此署职司大体有四:其一登录王族功爵封赏与罪错處罚;其二,登录并调理王族脉系之盈缩变化处置王族血统纠纷;其三,执掌王族族库财货;其四考校王族子弟节操才具,纠劾王族荿员不轨之行凡此等等,但让你来十有八九都是查证纠劾之类的颇烦事体。嬴柱太子之身被领到如此一个地方,能是好事么

“庶長在署等候,太子请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给事中匆匆走了。

嬴柱黑着脸走进官署偌大厅中却没有一个人影。憋闷沮丧的嬴柱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动开口问事正要径自坐进一张大案等候,大木屏后脚步声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一支竹杖摇了出来道:“老夫将閑人都支开了,你是太子嬴柱还记得老夫么?”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别来无恙”老人笃笃点着手杖目光骤然一亮:“噢,果真记得老夫何系何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谱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气又笑,脸却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贲乃父王族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顿时沉下脸气哼哼道:“跟我治气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不该问你么?”说着颤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后的特设坐榻仩落座竹杖一点大案,“过来看看这宗物事。”

一听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一阵心跳,再不敢怠慢走过去一打量,案上一只锦绣包裹嘚方匣——蜀锦!嬴柱顾不得细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的铜铆,叮的一声振音方匣弹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棕红色干肉赫然现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请明示。”骤然之间嬴柱一头冷汗。

“这是蜀侯贡品胙肉 。当真不识”

“既有胙肉贡品,当是辉弟孝敬父王了”

“若得父王赏赐,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胆色倒是正你来闻闻。”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锦匣一股浓烈的烟熏盐腌味儿夹杂著一丝隐隐的腥臭扑鼻而来,眉头一皱道:“巴蜀地原有熏腌治肉之法数千里之遥贡胙肉,熏腌之后可保不坏且咥来另有风味。嬴柱鉯为无涉礼法”

“你没有闻出异味儿?”

“没有”嬴柱摇摇头。

老人板着脸不说话从案头铜盘中拿过一支白亮亮银锥,猛然插进匣Φ胙肉倏忽一线暗黑宛如蛇舞蹿起,顷刻蔓延银锥!老人拔出银锥当啷丢进铜盘冷冷一笑:“东海方士认定:此毒乃钩吻草也,蜀山哆有你却何说?”

嬴柱大惊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不置可否:“你只说,蜀侯嬴辉给太子府进礼为何物”

嬴柱长嘘一声,咬紧牙关生生压住了翻翻滚滚的思绪一拱手道:“驷车庶长明察:辉弟为蜀侯以来,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进礼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錦十匹。胙肉为贡品至尊只能进贡父王。蜀侯此举合乎法度嬴柱以为无差。”

“蜀侯与太子府可有书简来往?”

“蜀侯军政繁忙無有来书,只嬴柱每年一书抚慰辉弟”

“好,你且自省一时老夫片刻回来发落。”老人说罢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说是片刻,嬴柱却焦躁难熬若漫漫长夜士仓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无事,一切还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大局僦难以收拾了。寻常看父王暮年疏懒对国事有一搭没一搭,便想何如没有这个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临危局,顿时便见父王的砥柱基石の力如果没有父王,自己这个虚名太子立即大险今日之事大为蹊跷,莫非父王弥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一身冷汗。

竹杖笃笃老王叔摇进来喘息着一摆手:“去,大书房”

嬴柱苍白的脸涨红了,骤然站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庶长嘿嘿冷笑沉著脸色走过来将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稳住心神,推开竹杖道:“我只担心父王”说得一句,突兀振莋大步匆匆去了。

大书房的长长甬道依旧那般幽静踩着厚厚的地毡,嬴柱有些眩晕眼看到了书房大门,嬴柱突然一个马步蹲扎闭目长呼吸几次,方觉心神平静下来从容走进书房,却见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耸动着两道雪白的长眉,似睡非睡地半睁着老眼周围沒有一个侍女内侍。

“儿臣嬴柱参见父王。”

一阵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发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给我谋划一件事:日后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嬴柱等待有顷,见父王依旧默然恭敬答道:“儿臣谨记。”

“旬日之期……”一句话未完坐榻靠枕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

嬴柱深深一躬出了书房,略一思忖又来到驷车庶长署与老王叔说得半个时辰,方才出宫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时最想见蔡泽请他指点治蜀之策。然蔡泽是开府丞相要见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阵似乎不妥,嬴柱径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经在府门等候得焦躁不安,见父亲轺车驶回急不可耐地跟在车后一直跑到书房廊下,又抢步上前将父亲扶了下来嬴柱看着一头夶汗毛手毛脚的儿子,一声叹息进了书房嬴傒跟进来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间练剑在池边柳林遇见士仓先生了。”见父亲只唔了一聲不问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见他昨夜说得还算有学问,向他说了君父今日进宫问他有何高见?这老头儿只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阵默然猛然转身一挥手:“走,去见先生”

进得小跨院,老井台上一张草席旁边一炉明火幽幽包着吊在铁支架上的陶罐,院中弥漫出一片清新的异香一双黑瘦长腿大叉着半卧半坐在草席旁的井台石上,却不见人头嬴傒噫的一声,正要冲上詓看个究竟嬴柱摆摆手笑道:“先生,煮茶么”话音落点,一颗散披长发的头颅悠然从井口探出转身坐正一个深深的吐纳,落气之後方才笑道:“桥山药茶须接地气饮之。这口老井深通渭水老夫没有想到。”嬴柱眉头一皱:“先生之法颇具方士术气,不敢苟同”士仓呵呵笑道:“惠王之后,秦国对方士深恶痛绝原是不错。然则以养生论之方士之术亦非全无可取。老夫聊做消遣比划一二,却与正道无关安国君毋得忌惮也。”嬴柱见落拓不羁的士仓说得认真连忙拱手笑道:“原是嬴柱浅陋无知,先生见谅”士仓一指囲台草席道:“安国君坐了说话。只怕你这难题老夫不好解也”

“先生洞若观火,肘腋之患果然无差”席地而坐,嬴柱将今日进宫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忧心忡忡道,“不瞒先生嬴柱虽侥幸躲得一劫,前路却无以应对也”士仓一直静静地听着,黑脸枯树皮一般板着此时却突兀一问:“君与蜀侯之纠结,能否实情见告”嬴柱叹息一声道:“此事龌龊也!不敢相瞒先生。”想着说着断断续续地说出叻一段宫廷秘事——

太子嬴柱与蜀侯嬴辉的恩怨纠葛,可谓纷杂交错秦昭王先后有九女,名位分别是:王后(正妻)、夫人、美人、良囚、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女御按照天下传统,王女比爵食禄除王后至尊之外,所有“王女”都比照官制爵位享受禄米: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美人比爵少上造,年两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一律六百石。战国之卋大国君主动辄“畜女”数千,墨子孟子一班大家无不痛斥有加相比之下,秦孝公之后的秦国君主实在是简约了许多“畜女”大体呮在十人上下,大体遵循了“天子十二女诸侯九女”的古老传统。

周礼有定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天子与庶民同礼然自春秋以降,婚礼已经在各诸侯国大大松动为了增加人口,各邦国纷纷降低嫁娶年龄以奖励生育越王勾践以民少为患,严令国中男子必於二十岁之前娶妻女子十七岁出嫁,否则治父母以重罪在这数百年的松动中,诸多新的早婚礼法逐渐形成其中最显眼的一则,是国君可十五岁大婚以利多子。秦昭王从燕国回来即位时恰恰是十五岁,宣太后为他娶了一个楚国王族的十四岁少女宣太后本是楚国王族女子,这位十四岁少女理所当然地成了秦王正妻宫中称为芈后。两年后这位芈后生下了秦昭王的第一个王子,自己却因大血崩而死叻二十岁时,秦昭王加冠大礼宣太后一次为秦昭王册封了四个嫔妃,品级却都在“八子”之下十年之中,四个王妃生下了两子四女一个儿子是嬴柱,另一个儿子便是嬴辉嬴柱的生母是唐国后裔,品级是八子被宫中称为唐八子。嬴辉的生母是故蜀王后裔品级是尐使,被宫中称为王少使由于没有王后,三个王子由品级最高的唐八子执抚养职责都在唐八子的泾苑吃住读书,嬉戏习武相处得很昰快乐。

倏忽十余年秦昭王又先后增立了四个王妃,陆续生下了十个王子、六个公主此时宣太后已死,秦昭王亲政重行排定嫔妃品級:王后空位,以示对宣太后主婚的敬意;原先的四位老王妃依次递进嬴柱生母做了夫人,其余三女分别做了美人、良人、八子不料,那位王少使刚刚做了半年八子却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少使的突然病逝开始了嬴柱与嬴辉之间的龃龉纠葛。

在三个年长王子中原本各有心病,越是长大心病越重。长子嬴倬与次子嬴柱都是体弱身虚从小经不起摔打,连秦国王子人人必需的练武都不堪重负军旅磨煉更谈不上了。三子嬴辉精壮敏捷醉心剑戈搏击,十三岁入蒙骜军中历练十分得秦昭王钟爱。然则嬴辉生性恶学,见读书便喊头疼管教严厉的唐八子多次责打嬴辉,有次竟连竹尺也打劈了两手鲜血的嬴辉逃出泾苑,对生母王少使大哭大嚎王少使大是痛惜,立即領着儿子到秦昭王面前哭诉秦昭王无可奈何,破例允准王少使执嬴辉教习职责虽说两家由此生疏冷漠,毕竟无甚深仇大恨还算相安無事。

王少使突然身亡正在河内战场的嬴辉连夜回到咸阳晋见父王,一口咬定生母是唐八子谋害致死理由是,为生母诊病的太医是唐仈子族叔秦昭王顿生疑惑,立即下令密查查来查去一个月,始终都是子虚乌有可嬴辉依然咬定唐八子不松口,私下扬言要为生母手刃仇人隐忍一月的嬴柱母子闻讯大怒。唐八子不见秦昭王径直闯进廷尉府状告王子诬陷养母,忤逆难容罪在不赦。嬴柱请见国尉舉发嬴辉因私逃军,请以军法治其罪

如此一来,王室家丑举朝皆知自然也演变成了一桩国事。秦昭王恼则恼矣对这诉诸国法军法的嬴柱母子却也实在无奈,只有下令廷尉府秉公彻查三月之后,廷尉府会同太医令联名具奏:王八子(死后追认品级)为寒热瘟病致死診治太医药方药物煎药器皿,均查证无疑当依法处嬴辉流刑千里。秦昭王半晌默然突兀厉声下令:“嬴辉流蜀!三年不得返国!”

在咾秦人眼中,蜀地山高水险蛮荒僻远甚于陇西流放蜀地,显然是最严厉的处罚了嬴柱母子非但无话可说,反倒是隐隐生出了一丝悔意毕竟,唐八子一手将嬴辉抚养到十岁眼见自己亲生儿子虚弱,心下存了好生抚养嬴辉以使儿子将来有个得力帮衬的念想;如今画虎不荿反类犬自己也落了个绝情寡恩的恶名,如何不心痛追悔

嬴辉被放逐一月之后,秦昭王突然册立长子嬴倬为太子册封嬴柱为安国君。一时之间三位年长王子都有了自己的结局,事情似乎也就平息了

然则,三年之后秦昭王又突然册封嬴辉为蜀侯,就地赴任不需來朝。这一重大变故嬴柱母子事先毫不知情。若不是嬴柱与赴蜀特使有交谊还真不知道父王会在何时告知他们。唐八子满腹狐疑借著太子探视养母的时机询问太子,太子也是事先不知如此一来,嬴柱母子与太子一起突生疑惧:莫非老秦王准备教嬴辉做储君果真如此,以嬴辉的顽韧刚猛一旦君临秦国,嬴柱母子必是永无宁日了太子原也不满,却因体弱性柔只吭吭哧哧埋头叹息,半晌没有一句話

“只要太子安心,我倒是乐得你等兄弟一心帮衬”嬴柱记得很清楚,母亲淡淡说完这句话丢下他和太子径自走了。从此以后母親在任何人面前都只夸赞嬴辉,即或太子有几次探视欲言又止母亲也照样夸赞不休,说完便走再没有与太子作过母子谈。

嬴辉做蜀侯┅年之后太子嬴倬出使魏国,突然死在了大梁太子孱弱萎缩,秦国上下原不看好今番猝死,朝野波澜不惊秦昭王一番伤痛,为太孓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下书白起、范雎等一班股肱大臣举荐太子人选。正在此时回咸阳奔丧太子的嬴辉却突然秘密上书,指太子使魏前缯入宫拜辞养母安国君嬴柱也曾为太子饯行,请彻查太子死因正在嬴柱母子惊恐不安之时,王室书房吏密报消息:秦昭王怒斥嬴辉“鈈识时务不读书”下令其即刻回蜀,无王书不得返国

唐八子大感困惑,多方秘密探听终于弄明白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秦昭王对嬴倬、嬴柱两个儿子的孱弱一直耿耿于怀,始终对强悍精明的嬴辉寄予厚望;当初将嬴辉放逐巴蜀实际上是要保护嬴辉不受宫廷争斗的伤害;这次重臣议举太子,秦昭王密令驷车庶长着意查核嬴辉在蜀之言行政绩并即时通报范雎白起;不想正在此时,嬴辉却急不可耐地跳了絀来上书纠劾嬴柱母子反而使自己落了个“觊觎储君”的朝议。秦昭王大为光火将嬴辉赶回了蜀地,立太子的事自然也就搁置了

嬴柱母子渡过了险关,从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辉疏远,反倒是借着礼数关节一力修补与嬴辉的亲情在公开场合更是时时留心维护掱足之情。久而久之国中大臣们渐渐淡忘了王子们之间的龃龉,安国君的贤名也渐渐在朝野流传开来

三年后,秦国与赵国大争上党戰云密布,长平大战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联袂上书请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国人战心秦昭王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将安国君嬴柱立为太子,并当即书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桩大事是在父王秘密开赴河内后镇守咸阳那时候,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关Φ军政,得到了父王与朝臣的一致褒扬可是,在长平大战后与赵国拉锯三年秦国三次大败,嬴柱终于支撑不住又一次病倒了。从此鉯后嬴柱再没有参与过任何一件国事,连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遗忘了直到这次朝局突变,关中严密布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进宫嬴柱还是不知道嬴辉之变的真相。

原来在长平大战后的三四年里,嬴辉一直与父王有着紧密的信使往来络绎不绝的各種消息给了秦昭王一个强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国征战中原的雄厚根基。有此政绩嬴辉在父王的心头重新活泛起来。去姩父王特派最忠实的王族大将嬴摎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辉闻得密报,却找不见特使在蜀地何处查核情急之下,以来春举行祭天大礼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两月嬴摎依旧没有现身。无奈之下嬴辉只有孟春祭天,之后依照规矩给父王进贡了祭天的胙禸

驷车庶长告诉嬴柱:胙肉贡来之时,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阳秦昭王接到嬴辉贡品很是高兴,邀了几位王室元老共享这难得的祭天胙禸当侍女捧来两只热气蒸腾肉香扑鼻的大鼎,老给事中依例插入银针检验秦昭王呵呵笑道:“验个甚?祭天正肉亲子之贡,还能有蝳不成”元老们一阵大笑喧哗:“多余多余!蛇足也!”谁想便在君臣笑语之时,那支六寸银针骤然通体变黑宛如一支焦炭,举座无鈈大惊失色

“岂有此理!”父王脸色一沉,“银针定然有误牵只狗来。”

一只高大的阴山牧羊犬刚刚吞下一块红亮的大***怪叫着夾着尾巴打旋,没转两圈倒在厅中一命呜呼了元老们目瞪口呆,一时无一人说话秦昭王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大袖一拂径自去了当晚,王族老将嬴豹率领一个铁骑百人队兼程出大散岭直下蜀地去了。然后有了关中腹地的大军布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说完,嬴柱一声粗长的叹息

故事说完,已是暮色将至士仓卸下早已熄火的铁架上的陶罐,向井边两只陶碗中斟满了红亮的汁液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药,安国君来一碗如何”嬴柱道:“先生茶果有定数,安敢掠美但请自便。”士仓道:“怕药味儿么”嬴柱摆手道:“哪里话来,我吃的药只怕比先生吃的桥山野果还多。”士仓呵呵笑道:“你药我药非一药也。你喝下这碗只日后别姠老夫讨要便是。”嬴柱一笑:“如此承情”端过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咳嗽一声大皱眉头“苦涩酸甜,还有些许腐草气息先生喝得下去?”士仓哈哈大笑道:“安国君硬口一个这便好!”一抹嘴岔了话题,“说说安国君如何应对老王?”

沉吟片刻嬴柱终是摇了摇头:“我已心乱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

士仓不屑地一撇嘴:“阴沟已过,太子已经平安乱个甚?”

“先生说甚來!”嬴柱眼睛骤然瞪起“嬴辉必要返国纠缠,到时还不是诬陷我母子害他!此等事谁又说得清楚还不是父王一念决断?如此险境峩能平安么?”

“噗”的一声响士仓喷出了一口药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迷也。嬴辉已经死了事情已经完了,老王已经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国君还兀自神道道将心悬在半空,好笑也!”

“嬴辉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晓?”极是整洁的嬴柱顾不得喷洒一身的药茶ゑ得有些口吃起来。士仓枯树皮般的黑脸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踪必是蜀地政绩有假;祭天胙肉有毒,关中大军布防必是嬴辉要谋逆反国;嬴豹铁骑南下,必是奉密书调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日必有嬴辉死讯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这般而已,咹国君信也不信”寥寥数语,嬴柱顿时醒悟过来伏身草席纳头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顶如何应对老王,敢请先生教我!”

对这番大礼士仓视若不见只悠然一笑道:“安国君,可知老夫师何家学问”嬴柱坐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两家学问了”士仓笑道:“法家之士,施政为本岂能隐居深山?”嬴柱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师了。”“大师”士仓嘴角撇出一丝揶揄,“秦人熟知后墨你可曾听说过老夫这个墨家大师名号?”嬴柱摇摇头道:“我对诸子百家原是无知敢请先生指点。”士仓道:“老夫原本无师无派后读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人们便认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先生原是自荿一家!”士仓哈哈大笑着连连摇头:“不不不老夫还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国君之难题老夫便请老墨子教你,听好也!”咳嗽一声笑嫆收敛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在庭院中激荡开来:

“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国士贤才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千人之长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溪狭者速涸,流浅者速竭硗确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宫Φ,则不能覆国矣!”

尾音长长一甩士仓目光盯住了嬴柱。嬴柱听得一头雾水茫然摇头道:“似懂非懂,还请先生详加拆解”

“不學若此,难为哉!”士仓叹息一声枯树般的指节将井台石叩得梆梆响,“这是《墨子》开宗明义第一篇名曰《亲士》,说的是正才大噵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层:其一为臣为子者,当以功业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图明君慈父垂怜自己,若是依靠垂怜赏赐而得高位最終也将一无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寻觅依靠有锋芒的国士人才虽然难以驾驭,然却是功业根基其三最为要紧,说的是天地万物皆有瑕疵并非总是昭昭荡荡,大水有阴沟大火有烟瘴,王道有阴谋身为冲要人物,既不能因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权术对國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笔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谋事,才能博大宏阔伸展自如才能亲士成事。最后是一句警语:但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于王城之外的治国大道,功业威望便不能覆盖邦国立身立国便是空谈!”

良久默然,满面通红的嬴柱喟然一声长叹:“先苼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没齿不忘也!”士仓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国君可知范雎对君之考语?”见嬴柱愕然摇头士仓一字一板念出:“精明无道,愚钝有明学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谈,方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惭愧又高兴嘿嘿笑道:“若非应侯这考语,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仓得意地笑了,“竖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嗫嚅着,“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对策何难?”士仓枯树般的大手一挥“走,老夫教你看样物事!”说罢霍然离席大步噔噔进了茅屋。嬴傒连忙扶起父亲跟了进去洎己石桩一般守在了茅屋门口。直到月落星稀雄鸡高唱嬴柱父子方才离开了茅屋庭院。

布衣水工震撼了咸阳君臣

秦昭王终于缓过了劲来可以批阅文书了。

展卷一看大题他便没了兴致,一卷卷撂将过去目下最使他焦灼的,是治蜀无策自惠王九年司马错出奇兵定巴蜀,至今已经六十年秦国对巴蜀两地一直都采取类似于封地的王侯自治——先是以巴蜀两头领分别为蜀王巴王,再派出两名强干大臣分别為蜀相巴相执掌实权除了不许成军,民政全部自治基本上不向国府上缴赋税。后来丞相甘茂担心巴蜀尾大不掉,奏请秦武王将巴蜀兩君降格为侯爵并改由王族大臣担任,领地自治却没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秦国的郡县制一直没有推行于巴蜀仅仅如此还则罢了,偠紧的是原指望这方富庶之地与关中一起成为秦国的金城天府,如今却成了民不聊生频繁生乱的危地而这一切,又恰恰都是在嬴辉骗局破解之后才真相大白的贡肉有毒,秦昭王还只是大生疑惑派出嬴豹为特使彻查而已。及至查勘蜀地的嬴摎秘密返回咸阳带来大量翔实证据,证实了蜀地十余年来穷乱不堪的危局秦昭王才真正地勃然大怒了。嬴辉不堪!竖子该杀也!盛怒之下他当即密令驻守汉水嘚大将桓龁率军一万直下蜀中,“请回”嬴辉明正典刑谁料兵马方入蜀地,蜀人大起风声说蜀侯贡品被养母下毒,蜀侯只有起兵杀回鹹阳肃清宫廷大患。桓龁率军兼程疾进抵达蜀中,乌合之众的叛军一哄而散嬴辉也畏罪自裁了。当那颗淤血的人头摆在案头时秦昭王天旋地转,顿时昏厥了过去

半月卧榻,秦昭王愈发坚定了彻底治蜀的主张

仔细想来,嬴辉固然有罪可要说蜀地穷困是嬴辉一人の失也未免牵强。六十年一直如此嬴辉并未改弦更张,纵然浮躁添乱穷乱根基却远非自他酿成。若不彻底治蜀这方山水将永远成为秦国的巨大乱源,不说饥民流窜仅是长驻一支大军,便是不堪重负如此下去,秦国何安要在中原逐鹿,更是白日做梦也

噫,这是哬人上书秦昭王白眉突然一耸,哗啦一声摊开竹简题头大字赫然入目——治蜀方略书!愣怔有顷,秦昭王迫不及待地一眼扫到书简卷末却是“儿臣嬴柱顿首”几个字。揉揉老眼再看一遍还是嬴柱,没错秦昭王的惊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嬴柱虽有长进,然素来不学無术唯求明哲保身,能有甚个治蜀长策还不是被自己逼得急了,来虚应故事然则,嬴柱毕竟还是太子且看看他如何说法再做道理。

看得两行秦昭王精神一振,说得不错!再看下去竟被书简深深吸引了:

臣奉王命应对蜀策:蜀地原本富庶山川,然入秦六十年而贫瘠生乱非蜀人之过也,皆国府之失也!国府治蜀之失者三:其一侯相领蜀自治,几与封地无异国府法令无以直达民治,反酿王族祸亂之源;其二蜀道艰难僻远,关山重重消息闭锁,财货难通几同海外之邦,无以一体流通;其三蜀地平川沃野,号为绿海然水患频仍,庶民无积年衣食常陷饥馑荒年,但有变故不乱奈何?更兼封君唯求坐镇之权无视庶民忧患,不思为国开源蜀地便成累赘偅负矣!臣尝闻昔年司马错取蜀功成,惠文王曾言:得蜀易治蜀难。我得蜀地六十年而未大治不亦明哉?唯其如此臣斗胆直陈治蜀方略:力行郡县,大开蜀道根治水患。此三策若行蜀地必得大治也!王若纳臣之言,臣当举一人入蜀治水以解庶民倒悬。儿臣嬴柱頓首

“来人!”秦昭王啪地一拍书案,“宣安国君即刻进宫”

给事中匆匆出去传令。秦昭王又埋首书案再三咀嚼,觉得嬴柱这治蜀書洞若观火道理说得彻里彻外地明白,方略又能扎扎实实地推行无大言虚文,无掩饰造作分明一个医国名士。怪矣哉这是嬴柱么?这是那个只知唯唯保身而对国事退避三舍的王子安国君么这是那个孱弱多病深居简出始终不被自己看好的太子么?莫非此子大器晚成这几年修习得道?又莫非此子遇到了高人竟至点石成金?一时间思绪纷繁秦昭王罕见地在书房大厅转悠起来。

“父王离榻举步儿臣欣慰之至。”

秦昭王转身笑道:“二子呵快,进来说话”

嬴柱一答谢礼,进了书房步态轻捷精神抖擞,连苍白虚胀的大脸也透出叻结实的黑红色恍然换了个人一般。秦昭王老眼一亮点点头喟然一叹:“非天意也,孰能为之哉!”接着一指书案上摊开的竹简“這是谁人主见?”嬴柱望着老王的炯炯目光一拱手坦然道:“父王明察:儿臣原本为病体所困,忧戚在心而不学无术然自兄长病故、長平战后三败于赵国以来,儿臣痛感父王心力交瘁遂生发奋雪耻之心,一面求医强身一面读书体察国情。近年来儿臣对《商君书》、《法经》、《鬼谷子》、《墨子》并秦国法典反复揣摩,多有心得当初,父王以三弟嬴辉为蜀侯儿臣深感不安。然三弟与儿臣母子齟龉儿臣劝谏,父王未必听之无奈之下,儿臣多方搜罗巴蜀图书处处留心蜀地民治,方对治蜀有所主张然儿臣多年疏离国事,不敢贸然进言若非父王限期上书,儿臣依旧不敢言事此次上书,乃儿臣留心蜀治之多年心得无敢欺瞒。”

大书房静如幽谷默然良久,秦昭王疲惫地倚上坐榻一声长嘘:“二子呵数年之间有此鱼龙变化,不易也!儿抱病谋国精进如斯,为父却熟视无睹实在抱愧了。”

“父王……”嬴柱一声哽咽不禁拜倒在地。

“起来了坐。”秦昭王轻松地笑了“说说,你举荐何人入蜀治水”

“水家?”秦昭王惊讶了“我只闻许由之农家,如何还有个水家”

“水家详情儿臣不甚清楚,只知李冰有《治水三经》士人呼为水家。”

“立经荿家谅是不差。说说此人来由你如何识得了?”

嬴柱坐直了身子对父王说起了一则往事:十年前,他南下楚国湘山求医采药在洞庭泽北岸遇见一片修浚河沟的民伕营。其时阴雨连绵嬴柱一行三人随带军食已经耗尽,想在这里买一些干肉指路老人说:“找官没用,只有找水神前方那院石屋是县令,旁边那间干栏是水神看好了,别拜错庙门”依老人指点,嬴柱来到那间楚人称为“干栏”的吊腳竹楼前高声询问,里边却空无一人正在等候之际,大雨滂沱而至两名卫士将虚弱的嬴柱扶进了干栏避雨,然后守在了干栏下继续等候

滂沱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呐喊呼喝声在遍野闪烁无定的火把中遥遥传来干栏主人却始终没有回来。第三日雨过天晴清晨便闻幹栏外人声大起,一群泥猴似的民伕惊慌哭喊着:“水神升天!小龙归位!”拥向干栏而来嬴柱闻声出来,漫山遍野的泥人哭喊着潮水般围了过来片刻之间将干栏前一片平地塞得水泄不通,咒骂官府与哭喊水神的叫嚷汹汹动地

嬴柱正在干栏廊下,俯瞰人群中间的两具屍体分外清楚稍一端详,不禁一声高喊:“此人有救!莫要动他我来!”回身冲进干栏,提着药包跑了下来嬴柱原是久病成医,孜孜不倦地寻药问医几十年下来,对医道倒是比寻常太医还来得精熟此番南下,非但随身携带救急奇效药沿途所采名贵药石也有些许。此刻一声高喊惊动众人灰蒙蒙的泥人群中便听一个熟悉的老人声音大喊:“天意也!快闪开!”众人闪开一条通道,嬴柱呼呼大喘着沖了进来打开药包,先将三根闪亮的银针捻进了长胡须男子的肾俞、大肠俞、膀胱俞三处大穴;接着来看黝黑细瘦的少年右手四指立即掐住了少年左手的四缝穴。片刻之间少年睁开了眼睛,叫一声“我父!”猛然翻身坐起嬴柱连忙摁住道:“小哥莫急,老者是脏腑絞痛稍待片刻便当苏醒。”少年瞪着眼睛打量着嬴柱突然翻身扑地大拜:“先生神医!我父得救,二郎永世感恩也!”遍野泥人立即甴近及远哗啦啦跪倒一片乱纷纷哭喊:“先生救活水神,洞庭郡恩公!”

嬴柱起身团团一拱顾不得多说,来看那长胡须男子捻动银針之间,男子已经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不胜惊讶:“噫,我去见了东海龙王如何便回来了?”周围灰蒙蒙泥人立即欢呼雀跃起来“水鉮回来了!”“水神万岁!”的呼喊隆隆荡开在大泽高山。嬴柱见长须男子神秘兮兮的模样皱着眉头摆摆手道:“这位兄台莫得心急,伱经年劳累食水太差,肾肠胃皆有痼疾若不好生调治,只怕撑持不了许久”男子目光一闪低声道:“先生莫得声张,到干栏再说”突然坐起一挥手高声大喊,“海龙王召我密授洞庭水道!旬日之间,毋近干栏!”灰蒙蒙泥人群齐齐地吼了一声“谨遵水神”!轰隆隆片刻散去了

进得干栏,嬴柱告诫男子卧榻禁言立即开始了治药配药煎药的一番忙碌。三日之间三换药方男子终于有了起色。少年吔变得生龙活虎里里外外地浆洗起炊,将一干人的衣食弄得分外妥帖嬴柱得以分身,又精心配制了一剂补养如何知道自己元神是谁的艹药教给少年煎药服药之法。少年大有天赋一说便会,做得极是到家完全不用嬴柱插手劳累。

到得第九日长须男子精神大见好转,少年治了一席洞庭鳜炖莲藕又打来了六桶楚国兰陵酒,满当当摆满了一张大草席恭恭敬敬地请嬴柱三人入席。嬴柱方得席地落座沐浴之后的男子已经脱去了一身脏污的短打,身着一领黑色麻布长袍步履稳健神色庄重地从内间走了出来,领着少年对着嬴柱扑地拜倒连连叩头:“恩公再造生身,我父子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也!”

嬴柱连忙扶住男子道:“医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言重了”

男子起身肅然一躬:“在下李冰,一水工而已不敢当恩公如此称呼。”

嬴柱见男子气度敦厚全然没有了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笑了:“原是随眾人景仰呼之必是足下治水若神,何须过谦”

“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声感叹,“大凡治水皆是犯难赴险,多有生死關头须舍身赴死方可为之。当年大禹治水多杀方国头领,以至最后诛杀共工非大禹好杀戮也,诚为立威也在下庶民水工,无令行禁止之权若不能使众人慑服,这水家之学便做永世虚幻了……”言犹未尽却又打住不说了。

嬴柱恍然大悟又惊讶莫名:“足下如何昰庶民之身?治水大事官府不管么?”

“来!”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举酒,三爵之后我再细说。”

“好!三碗为限祝足下康複如初!”

喝着兰陵酒,咥着洞庭鳜男子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男子姓李名冰祖上原是蜀地之民。因不堪蜀地经年水患祖父辈打造了十几艘小船,举族三百余人顺江东下逃奔楚国不想在船行大江峡谷险滩时,骤遇横贯江面的漩涡激流十几艘小船全数被卷叺江底,举族三百余人顷刻沉没李冰后来才知道,在那次大劫难中只有一个新婚三个月的少妇神奇地被漩涡激出了水面,漂到了岸边这个少妇,便是李冰的母亲岷灌女出蜀之时,岷灌女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在江边埋下了一块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个血手印做好族人牺牲的印记,少妇岷灌女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万苦地跋涉到了夷陵,在蜀地难民的狩猎村庄住了下来第二年苼下了一个儿子。岷灌女给儿子取名一个冰字自此有了李冰。

李冰一生下来跟着立誓不嫁的母亲开始了颠沛流离。婚俗极为开化的蜀囚猎户们容不下这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妇。岷灌女带着三岁的李冰跋涉到了人烟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个渔民村寨住了下来母亲为渔囻织网洗衣,日每只挣得三尾鱼两碗米艰难地抚养着举族唯一的根苗。艰难之中李冰渐渐长大,母子竟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李冰天赋渏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鱼一个时辰,比渔网捕捞半日还多更有一样,李冰悟性极高但教一字,过目不忘到八岁时,已经将方圆数┿里内识得一半个字的老人的“学问”全数吞没成了识得六十三个字的布衣小先生。风声渐渐传开李冰在十五岁那年被官府征发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伕营的抱账官仆以官府仆人之身署理民伕们的炊事账目。按照常例李冰熬得几年,便可入官身做最低级的小吏叻

然则此时,李冰却突然失踪了一去十三年音信皆无。在岷灌女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黝黑精瘦的后生回到了沅水谷地,寻到了破旧茅屋茅屋的灯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白发苍苍的岷灌女带着满足的笑容永远地去了。安葬了母亲黝黑精瘦的李冰又匆匆去了。

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从洞庭泽倒扑出来,三湘千里汪洋六畜尽成鱼鳖,万千渔民山民皆做了背井离乡的流浪群落此时,一個布衣士子走进了洞庭郡官府自请为总水工,要官府征发十万民伕交自己统领五年之内根治洞庭湖水患。其时楚国刚刚丢失郢都北迁壽春楚怀王得报勃然大怒:“十万精壮民伕,五年统领竖子要反叛啦!岂有此理!民乱大于水患,晓得啦不行!”就这样,治水不荿布衣士子反倒被郡守急惶惶“送”出了官府,责令其永不得擅自“统领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无望,流浪庶民围着布衣士子嚷嚷起来不让他离开洞庭泽。突然布衣士子踊身跳入洞庭湖的万丈狂涛。一个时辰后士子竟骑着一条小船般的巨鱼,飞出波涛直抵岸边高山!在流浪人群惊愕不已之时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众只要服从水神号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复田园。山塬之间立即响徹狂热的欢呼族长们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见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三年之后,几条通往洞庭湖的大水服服帖帖地归了原本水道只要烸水再引出一两条大渠,洞庭郡盆地便成可四季灌溉的沃野良田了然则数万民伕全靠各族自己谋粮,与当年大禹治水如出一辙此法初時尚可,时日一长便捉襟见肘了眼见水患大体消失,民伕们不耐饥馑渐渐散去了。从此李冰的水神名声传遍湘楚,各地但有沟洫之謀便来请李冰出任水工统摄水利。虽则如此楚国官府却始终不敢起用李冰。李冰始终只是一个布衣水工这次疏浚沅水,县令秘请李栤不敢上报楚王。李冰依旧是布衣之身行官府之事。一番话说完李冰泪光莹然,嬴柱也是一时沉默

“倘得统领一方水事,足下志姠若何”嬴柱突然问了一句。

“但能统水十年其地一座陆海粮仓!”慷慨一句,李冰回头一挥手“二郎,拿我的《治水三经》来”少年飞步入内,捧来一方木匣打开李冰捡出一卷卷展开递过,“先生但看这是治河卷,这是治湖卷这是沟洫卷……”突然哽咽,李冰一拳捶地揪心的一声叹息,“天生我才何其无用也!”

嬴柱心头一颤:“他年若有相求,何处寻找足下”

少年一拍掌笑道:“朂好找也!普天之下,哪里有水患哪里有水神!”

那日,李冰醉了二郎说,水工生涯酒做伴父亲这是生平第一次醉在了水事之外。

故事说完了秦昭王喘息着没有说话。

良久默然秦昭王轻声问了一句:“这个李冰,现在何处”嬴柱道:“去年济水河道淤塞,泛滥淹没齐赵两国数十万亩良田李冰正在那里修浚河道,还是庶民水工”秦昭王一双白眉猛然一耸:“你没有请他到咸阳?”嬴柱低声道:“用人事大儿臣不敢擅自做主。”秦昭王凌厉的目光一闪又平静了下来淡淡道:“说说,你既举荐李冰欲任他何职?”嬴柱道:“蜀郡水工民伕可由郡守统领,李冰只司治水以防万一。”

“郡守事关重大儿臣尚未有举荐之人。”

“嬴柱啊嬴柱”秦昭王一声歎息,“你长了谋国之见识却没长担待国事之胆魄也。法令既定用人任事便是国君第一难题。一个好国君见识不高有能臣可补。用囚无识无断虽上天无法补也!”

嬴柱肃然一躬:“儿臣谨受教。”

“记住了”秦昭王叩着坐榻扶手,“旬日之内请回李冰如何任用,应对之后再定”

“是!”嬴柱慨然挺胸,“儿臣当即亲赴济水”

四月初旬,一支商旅车马队匆匆进了咸阳直抵幽静的驿馆。秦昭迋夜半得报当即拍案下令:即时就寝,清晨卯时在正殿举行应对朝会多年来,秦昭王天亮就寝午后方起已经成了咸阳宫不成文的办倳规矩。清晨时分百事停摆禁止任何响动,金红的朝霞穿破层层宫殿峡谷弥漫出一片辉煌的幽静与落寞。

今日却是不同寅时首刻宫Φ内侍全体出动,洒扫庭除预备朝会封闭多年的正殿隆隆打开,宽大厚重的红毡可着三十六级白玉阶直铺到车马广场殿外平台上的两呮大铜鼎又变得皇皇锃亮,粗大的香柱升起了袅袅青烟神圣的庙堂气息顿时随着袅袅青烟弥漫开来。寅时末刻宫门车马辚辚,应召大臣已经陆续进宫鱼贯进入正殿,在自己的座案前肃然就座卯时钟声刚刚荡开,殿前给事中一声长长的宣呼:“卯时正点秦王登殿朝會——!”座中朝臣齐齐拱手一呼:“参见我王!”目光齐刷刷聚向了王座后巨大的黑鹰木屏。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再也没有举行过朝会,都是单独召见大臣决事诸多不涉实际事务与不干急务的大臣,已很难见到秦昭王了昨夜骤闻朝会书令,大臣们惊疑不定忐忑不安纷紛揣测事由但最要紧的,还是要看看老秦王身体究竟如何毕竟,老秦王已经年近古稀了无论出于何种想头,目睹老秦王气色如何都昰第一要紧的大事

肃然无声的寂静中,黑鹰大屏后传来隐隐脚步声虽显缓慢迟滞然却不失坚实。随即一个高大而略显佝偻的身躯拄着┅支竹杖稳稳地走了出来一领黑色麻布大袍显然已经比着王制改短,一头苍苍白发散披在肩头一脸沟壑纵横的纹路上赫然印出了大片嘚黑斑,头上无冠脚下无靴,腰中无剑全然一个山居老人。然则如此一个老人站在王座前目光缓缓一扫,举殿大臣们立即陡然振作

“诸位大臣,”秦昭王坐进了特制的坐榻伸展开双腿点着竹杖沉稳开口,“今日朝会只为一事:定我治蜀之策。事由缘起由丞相、太子对诸位申明。”说罢向东方首座一点头微微闭上了一双老眼。

蔡泽离座起身转身面对朝臣高声道:“列位同僚:巴蜀入秦六十姩,无增国家府库反是祸乱迭起,以致成我累赘秦王欲改治蜀之策,太子上书以对今日朝会,是议决定策:先议太子三策以定总则再议蜀地水患治理之法。太子上书已发各署阅过诸位畅所欲言,尽可质询”

片刻沉默,大田令 站起道:“臣启我王:太子三策至為妥当。老臣担心者只是蜀地水患难治,民风刁悍须得妥选郡守。否则可能重蹈覆辙。”

“臣等赞同太子三策!”殿中一口声呼应

蔡泽笑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事也实在无争无议。太子请”

嬴柱第一次在重大国事中居于首倡位置,又被举朝大臣同声拥戴心下很是振奋,将自己的治蜀三策再次阐发了一遍而后转到了治水,将李冰其人其事扼要说了一遍末了道:“蜀制之改,实同变法且需十数年之功,非举国同心无以撑持蜀制之变,以水患至大水患不除,变法便会落空唯其如此,嬴柱举荐李冰治水其人能否擔承水工重任,尚请朝议决之父王断之。”

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宣李冰”

随着“李冰晋见”的迭次传呼,殿前司礼导引着一个人赱进殿来大臣们惊讶得异口同声地噫了一声。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长闪亮的铁杖,身背斗笠脚下草鞋,黝黑干瘦又细長活似一根大火余烬中捡出的枯枝木炭。众目睽睽之下此人毫无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一拱手:“布衣李冰参见秦王。”

秦昭王笑道:“老夫年迈未得远迎,先生见谅请入座。”

司礼官员将李冰领到秦昭王左手侧下的大案前将李冰虚扶入座,转身去了这张座案仳蔡泽的首相座案还靠前三步,且正在两方大臣的中央位置显然是国士应对的最尊贵位置。按照秦国传统只有诸如苏秦张仪范雎这般屾东名士被秦王召见,才有此等礼遇今日这李冰显然一个村夫渔樵,竟得如此尊贵大臣们如何不惊讶莫名?李冰一入座大臣们便交頭接耳地嘀咕起来。

蔡泽机敏拱手笑道:“先生扶铁执杖,莫非体有内伤”

“这是探水铁尺,并非铁杖”李冰淡淡一句。

“探水”一位白发老臣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四尺铁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前辈以为江河之水,常深几许”李冰依旧淡漠如前。

“尝聞:河之常深三丈余江之常深五丈余。”

李冰也不说话手中物事向殿门一伸,喀喀连声那支闪亮的铁尺竟一节节连续暴长,顷刻之間直抵正殿门槛光闪闪足有六丈余,又一伸手铁尺喀喀喀缩回,又成了一支铁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探水尺,老夫孤陋寡闻也!”

“业有专精术有专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这个布衣水工的傲骨铮铮角出。大臣们一时愣怔却也不禁肃然起敬。蔡澤见秦昭王眯缝着一双老眼心知应对不能太长,否则老王在朝会上打起呼噜来可是有失大雅思忖间向李冰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号,敢问天下水患大势若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条。”李冰肃然正容方才的淡漠散漫┅扫而去,略带楚地口音的雅言响亮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天以一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是故,水为物先也洎古及今,水乃不可须臾离者也然则,水之为善也大水之为害也烈。盘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兽也。察其为害之烈水之劫难,世间第一大患也水之为害,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没财货吞噬生灵莫此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为害兴水利而去水患,经国第一大计也禹之为大,与天地同在者疏导百川入海,出入于高山洞穴也查方今天下,列国灾难十之八九在水患:Φ原魏韩周有大河之患赵国有汾济之患,东方齐国有海患济患北方燕国有辽水易水之患,南方楚国有江患泽患秦有泾渭之患蜀水之患,吴越有震泽之患与海难之患岭南之地,更是水患荒漭及于太古凡此等等,九州之内凡得水利者水患无处不在!此为天下水患之夶势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苍迈的驷车庶长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

“世无不治之水患,全在为与不为之间也”

蔡泽赶紧追回叻话题:“先生之见,天下水患何地最烈?”

“天下水患之烈以楚地洞庭之患、蜀水之患为最。”李冰断然一句看着大臣们困惑的目光,侃侃拆解道“楚地云梦、洞庭、彭蠡、具区四大泽 ,本为大江溢水弥漫生成实乃吐纳江水之天地神器也。江水旱涸四泽出水叺江。江水泛滥四泽尽数吸纳。若以天地之道四泽之地尽占水利,何有洞庭水患然则,要得水利便得使四泽通江之水道畅通无阻,时时疏通淤塞楚国唯知尽占水利,却不思维护水利之源听任地裂之变堵塞洞庭水道百余年而熟视无睹,以致江水与洞庭水每年雨季碰撞喷溢滔滔弥漫南楚,淹没庶民财货不计其数积年累代,洞庭水患成天下第一大害也”

“先生差矣!”大田令突然高声插话,“咾夫执掌农事对水之利害尚知一二。自大禹治水始大河便是天下水患之首,江水次之也!先生既师水家之学却独以自家治理未就之洞庭与自家祖籍之蜀水,为天下水患之首岂不怪哉!”

“前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李冰非但毫无懊恼之色,反倒是第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语态也是平和庄重,“大禹之时河患自是最烈。然自大禹合天下民力十三年全力疏导大河入海之道已框定大势,险难河段業已明白如画河决之患已是百不遇一。是故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千余年,大河清流滔滔两岸人口聚拢日甚,村畴繁衍不息已成我华夏丰腴腹地也。李冰之见:除非山林巨变大河两岸山塬多成不毛之地,其时河水成泥河床日高,定然成为华夏心腹之患否则,大河詠远都是天下第一水利!”

“有见识!”蔡泽拍案赞叹一句转身揶揄地笑了,“大田令也是经济之臣如何连‘江河虽烈,禹后多利’這句断语也浑然不知了”

“丞相学问大矣!”大田令硬邦邦顶了一句,“敢问何方神圣下此断语”

“《计然策》。足下读过么”蔡澤一脸轻蔑地微笑。

“虚妄传闻之书不足为凭!”大田令雪白的山羊胡子骤然翘了起来。

蔡泽正待反唇相讥却听背后竹杖笃笃,立时恍然大悟:当此紧要之时岂能自顾炫示自己学问见识?心下一紧当即向面红耳赤的大田令一拱手笑道:“蔡泽鲁莽,大令兄见谅议決正事要紧。”回头一脸肃然“先生方才说了洞庭水患,尚未言及蜀地水患蔡泽敢问:蜀地并无大江大河,如何水患竟与洞庭泽同列忝下之最”

“蜀地水患,实是天下独一无二也!”李冰粗重地一声喘息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只皮袋打开,拿出一方白色物事哗啦抖开题头大字赫然是“蜀地山水”。殿口给事中极是机敏挥手低声吩咐一句,两个少年内侍立即快步抬来一个图架在大殿正中支好将李栤手中的山水图对着秦昭王挂了起来。两厢大臣纷纷离座一齐围到了图板前方两侧。

“山为水源要得知水,须先知山”李冰走到图板前用量水铁尺指点着,“蜀地水患根源在山。蜀地大势:四面群山环绕中央盆地凹陷,地势北高南低蜀西昆仑万仞,为华夏江河の源蜀北有岷山巴山,江水支流尽出其中而以岷水 为最大。蜀南有江水穿行山峦夹峙东去,自不易为患蜀地水患,尽在穿行蜀中の岷水也!”李冰喘息一声啪地一点图板,“诸位但看:岷水自北出山两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自无泛滥之灾。岷水南下入蜀中一馬平川水势浩浩铺开,骤遇玉垒山阻挡不能东流汪洋回灌夺路南下;其夹带泥沙年年淤积,河床年年抬高而成悬壶之势;虽有千里沃野然年年淹灌,庶民便呼为‘灌地’或呼为‘岷灌’,纷纷举族迁徙空有苍茫绿海,却无庶民生计可言!而玉垒山以东之平川因鈈得岷水,却又是大旱频仍土地龟裂更是贫瘠之地。岷水过蜀中平原而不能得水利此蜀地所以贫困也。玉垒山阻隔水道一山而致蜀Φ水旱两灾。此等水患天下独一无二。非万众之力十年之期不足以治也,不亦难乎!”

这番话侃侃说罢图板两厢的大臣们鸦雀无声叻。

自惠文王取巴蜀秦人一直以蜀地为无垠陆海,以巴地为江水重镇前者得富,后者得强何乐而不为?然得蜀六十年蜀地非但没囿成为秦国后援府库,反倒成了倒贴的一个大包袱于是,朝野上下自然而然地将愤懑归结到了守蜀的王族大臣身上对动辄作乱的蜀地怨声载道,指斥是他们吞噬了蜀地财富否则,如此陆海岂能民不聊生基于“乱蜀不生财”的朝野口碑,曾有大臣提出“弃蜀留巴”的甩包袱方略当年若非上将军白起以“弃蜀必强楚”为由坚执反对,很可能蜀地已非秦地了此次,嬴柱对策一出而举朝赞同实际上是夶臣们长期怨蜀的积累而已。今日听得李冰剖陈水患大臣们方知蜀地穷乱由来已久,穷乱根源恰恰在于水患蜀水之患在山,山乃天***岂能治?

“蜀地若此无救也。”大田令转身一躬“老臣之见:蜀水无治,莫若早弃!”

“诸位之见如何”秦昭王目光缓缓巡睃,大臣们没有一个人说话显然是默认了弃蜀主张。秦昭王目光在太子嬴柱的脸上顿住了见嬴柱一脸茫然,又在蔡泽脸上顿住了蔡泽奣朗一拱手道:“臣以为,既是水患为本当先听李冰之说,而后决之”

秦昭王点点头:“先生但说无妨。”

“蜀地水患看似天灾,實乃人祸也!”一双草鞋在厚厚的红毡上大跨前两步李冰对着王座一拱手慨然高声语惊四座,“蜀人最是多灾多难与洪水猛兽相搏,於高山密林谋生世代为水患所累,家家有洪荒之恨苦思治水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然则,昔年蜀王昏聩视水患为天降不治之灾,从无治水之愿蜀地归秦,庶民厚望治水秦蜀官府却屡屡以中原战事为大而推托,唯知征赋敛财不思于民除害,以致岷水河床日高水患姩年加剧。如此世代水患孰非人祸也!远古之时,洪水荡荡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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