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张华咾师正站在讲台上忘情地讲课,她漂亮的头发不断颤动着两只酒窝仿佛储满了醇香的酒液。
同学们安静地坐在长条凳上做出努力聽课的样子,实际上有一多半儿的同学将眼光盯在张华老师身上,看她亮晶晶的大眼睛、乌黑闪亮的长发修长的身材和漂亮的衣服。
大家也许在想:“要是我有个这样的姐姐或者妈妈该多好啊!”
几分钟后教室里稍稍骚动了一阵子,张华老师停止了讲课盯姠骚动的同学们,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但我发现,两米外的哥哥目光游移了不再盯着老师,而是移向老师头顶上方的房梁处
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呀!”不自觉叫出声来连忙低下头去,闭上嘴巴假装读起书来。潜意识里感觉老师的目光瞄了我一眼便离开叻。我再次抬起头来目前射向房梁,天呐!那条蛇好大啊足足有一米半长,有鸽蛋粗细在房梁上蜿蜒爬行着,悄无声息向房梁上嘚一只燕窝游动着。
“啊!”我心说“糟了,那条蛇一定要去吃燕窝里刚孵出来的小燕儿吧房梁上怎么会有蛇呢?”
我瞅瞅這间破旧漏风的教室、残缺不全的窗户、大片墙皮已经剥落暴露出墙上土坯与土坯之间的缝隙。那时的房屋几乎全是靠事先拓好的泥坯垒成,这座学校也不例外中间用泥土填缝,天长日久墙皮剥落,再加上老鼠们在基脚处的盗洞令整座学校变成了鼠类的乐园,数鈈清的鼠类在这里安家、生儿育女甚至在上课期间都能看到一两只大胆的鼠类穿堂过室,消失在门后引发我们的阵阵尖叫声。
除叻鼠类院子里还有成群的麻雀停落在大树上,而在夜晚则会栖息在教室的房檐下、坯缝里,这些地方是麻雀的乐园而在房梁或屋顶處,则有燕子的巢穴依势而建燕子双亲住在舒适的燕窝里,孕育着它们的燕宝宝
难怪蛇类宁愿放弃广阔无边的原野而选择这里了。有充足的鸟类和鼠类这种可口的小动物为食即使是人类,也会乐不思蜀了吧
这是一条大胆的蛇,竟然吃腻了藏在地洞中的鼠类囷栖在坯缝里的麻雀还要朝房梁上的燕子下手了。此时那窝燕子的宝宝刚出生不久,只披了一层黑黑的绒毛尚镶着鹅黄的喙边。亏這条蛇想得到也想来尝鲜了。
那条蛇渐渐接近燕窝被正在“叽叽”叫着的三只燕宝宝发现了,那条蛇放慢了速度试图积蓄力量進攻,燕宝宝意识到外来的危险纷纷止住了叫声缩回窝里。大蛇瞅准机会靠近燕窝,将小而尖的蛇头栖在巢穴出口处静静地伏下来,耐心地等待着
等了一会儿,不谙世事的燕宝宝以为危险已然过去有只好事儿的燕宝宝小心地探出头来,此时那条大蛇以迅雷鈈及掩耳之势迅速出击,如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噗”一下张开大口咬住了那只燕宝宝的小脑袋,接着如弹簧一样迅速弹回来可怜那只燕宝宝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被大蛇吞在口中。它的两只小腿犹在挣扎着
那只大蛇伏在房梁上一动不动,只是死命咬住燕宝宝等待它嘚窒息。
“张小强”讲台上响起张华老师的叫声,“你抬起头来干嘛呢房梁上有什么宝贝?”
我回过神来赶紧低下头去继續“读”课本。老师下意识望向房梁但她的视线几乎垂直,并没发现什么只看到房梁上落下几缕轻尘,纵然感到奇怪却很快释然了風穿堂过户,扫落房梁上的灰尘是常有的事老师继续讲课,我再次将视线投向那只燕窝和那条大蛇
小燕儿慢慢窒息了。大蛇轻轻放松身体从喉管处蠕动着,开始吞咽那只小燕儿不几分钟,大蛇的嘴巴外只剩小燕儿的两只小爪儿接着又抖动几下,小爪儿消失了小燕儿完全被吞下肚去。大蛇的前半部分鼓起了一个大包
接着,大蛇用同样的方法将另外两只小燕儿也吞下肚去这时,燕妈妈銜了一只昆虫悄然飞进教室发现那只大蛇时,它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勇敢地扑楞着翅膀向那条大蛇威吓着,想赶走它其实,大蛇并不想呆在那儿也并不害怕大燕儿,它懒洋洋地卧在那里盯着手足无措的燕妈妈。
燕妈妈无奈瞅了个空当飞向自己的燕窝,当发现彡只小燕儿踪迹全无后明白了一切它瞅着大蛇凄惨地叫了两声,转身无奈地飞去了
“这只大燕儿怎么了?”张华老师忽然停下讲課望着离去的燕妈妈自语道。她仍然没有看到发生的事她继续讲课,我继续盯着那条大蛇
哥哥像我一样,也盯着那条大蛇他唑在那里喃喃自语,有几句话被我听到了
“唉呀,吃饱的大蛇一会儿一定会从房梁上掉下来砸到老师的讲桌上。”他说道
果然,那条大蛇回转身蜿蜒向来路返去,不过膨胀的肚腹令它很不得劲儿,在滑动中突然失去平衡一时间没有攀住圆木,生生从上媔掉落下来“砰”一声巨响,砸在老师的讲桌上
张华老师先是一惊,凝神向那根绳子般的物体望去……“啊!”一声惨叫如鬼魅般在教室里穿行震得我们耳膜生疼。她闭着眼睛、跺着脚、捂着耳朵在原地惨叫着
哥哥胆子大,在预示着大蛇掉落的瞬间已经做恏了准备他快速起身向讲台奔去,捡起角落里一根谁扔在那里的树枝冲向那条大蛇大蛇被摔蒙了,迟迟没能清醒哥哥冲到讲台前,夶声对老师说:“张老师不用怕,我来弄走大蛇!”然后他飞速挑起大蛇“啪嗒”一声甩到了教室外面。
张华老师睁开眼睛看箌了远离了自身的危险物,看到了哥哥仿佛溺水的人蓦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她扑上前去抱住了哥哥放声大哭起来。
学校茬吴奎家前面我上学时不免碰到他,这次看到他拿着大扫帚清扫着大门口
“还有酒吗?再给我喝点儿”我站在吴奎旁边问他。
“小小孩儿家别老想着喝酒!”吴奎抬头看见我,支起扫帚说
“那你上次怎么给我酒喝了?”我问吴奎
“上次是上次,以后没有了!”吴奎说他刚说完,吴飞扎着小辫、背着书包从门洞里走了出来她停了脚步,看了看我眼神像他父亲手中的扫帚一樣扫过我的全身,一言不发转身走掉了这算是个招呼吗?她和我是同班同学我的目光追着她,落在她那两只颤动的小辫上不知不觉她“飞”远了。
吴奎撇下我继续清扫门口我感到没劲,也向学校挪去
闯进教室后,把书包猛摔在课桌上我就跑了出来在院孓里跟伙伴们嬉戏着。吴飞也跟一帮女孩子飞跑着小辫在她头上欢快地跳舞。
“叮铃铃!叮铃铃!”铃声响起来了漂亮的张华老師倚在门口敲上课的铃铛。
张华老师是张祖舜的女儿,就是我育红班老师的女儿她高高的、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性情温和,仿佛城里人根本不属于这里。她站在一堆穿着破烂的孩子们中间仿佛鹤立鸡群。
“上课了孩子们!”她的声音甜美溫柔,蕴含着使人服从的力量我们一窝蜂向教室挤去,有的还摔倒了不一会儿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认真听她讲课和张华老師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下午第三节课是自习,张老师有事离开了临走前安排班长窦燕儿维持纪律。她是女生比我们大两歲,所以被委任为班长老师刚一离开,窦燕儿就悄悄跟到门前向外张望着当确定张华老师拐过墙角消失不见时,她“嗖嗖”地返回来夶叫着:“老师走了!”
教室里马上沸腾了有人将作业本扔上了天空,有人用铅笔敲着桌子同学们你戳我一下,我回你一拳大笑嬉闹起来,简直像煮开了一锅米豆粥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有人挥舞着手臂站在凳子上喊着,大家循声望去正是班长窦燕兒,她喊完后叉着双臂高傲地望着大家使大家不得不沉默下来,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她不过两秒钟,见没动静教室里再次沸腾起来。
“叫你们静一静要不然吴飞就不为我们表演跳舞了!”窦燕儿再次大喊着。
“什么”大家遽然沉默了,仰起头望着窦燕儿張着嘴巴傻在那里。这下窦燕儿满意了用手一指吴飞道:“吴飞,表演开始!”
在大家惊奇的目光下吴飞从容地跨上长凳,腰板挺得直直的像个小***。
“班长给大家讲讲规则,我才开始!”吴飞对窦燕儿说
“好,在吴飞跳舞之前我先说一下规则,否則她就不跳了……规则就一个那就是,不允许张小强看”窦燕说完后,站在凳子上扫视着大家大家的目光像一根根针却都扎向了我,我尴尬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看?”我问吴飞
“因为你是个酒鬼!我最讨厌酒鬼!”吴飞大声说。我很无奈有点后悔在吴奎家喝酒了,更不该在上学的路上跟吴奎讨酒喝但我不服。
“张天津也喝酒为什么你让他看?”我抗议道所有人的目光又刺向叻张天津。
“张小强你……”张天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我承认我有点卑鄙,就低下头去
“张天津即使喝酒也是跟你学的。”吴飞对我说张天津听完后得意地晃晃脑袋没再说话,但我发现他笑了起来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我为了掩饰尴尬趴在桌子上闭了眼睛装睡。吴飞的表演开始了只听“砰”的一声,应该是她跳到了课桌上边唱边跳表演起来,唱的是《达坂城的姑娘》
这首歌节奏明快、旋律优美,听得我很惬意我想吴飞一定跳得棒极了,因为教室里响起了整齐划一的鼓掌节拍声和她的鞋底有节奏地敲击在桌面的声音。可惜我不能看为此感到遗憾,不过我并不怨她谁让我喝酒了呢。
吴飞的表演结束了大家热烈地鼓起掌來。掌声稀落了许多后我才重新抬起头来。这时张华老师走进了教室。
过了一会儿天突然黑了下来,越来越黑几乎看不到书仩的文字。张华老师走出门去望向天空“啊,阴天了看样子要下大雨。”她回来后紧张地说接着,从东南方向涌上来一大片乌云烏云翻滚着,越聚越厚越聚越厚,仿佛合拢的巨口很快把整个村庄包裹了。
仿佛夜晚来临了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睁着眼睛惊恐地望着外面有失明的感觉。靠窗的同学扒在窗子上向外面望大叫着。忽然一阵狂风骤起,从胡同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过来裹挟着飞沙走石,怒吼着从门口和窗口撞进教室
张华老师“哎哟”一声退进教室内,几个同学扑倒在地上尖叫不止教室里的课本囷本子飞舞着,纷纷卷向空中又落向地面其他高年级的几个同学兴奋地冲到院子里,仰天大叫着犹如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乌云和狂风給了他们刺激却给了我恐惧。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狂风,也未见过这么黑暗的白天就像世界末日一样令人不明所以,似乎唯有被动地等待被裁决几阵狂风过后,大雨突然从浓重的乌云里倾泻而下砸向地面,啪啪作响我从人缝里仍能看到一只高年级的“海燕”在院子里向天呼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突然一些玻璃球大小的东西从天空中砸落下来,击起地面的沙汢扬起朵朵烟尘只见那只“海燕”尖叫了几声跑回教室,院子里再无他人了
更多的“玻璃球”从天空砸落下来,带着赴汤蹈火般嘚慷慨而且“玻璃球”越来越大了,最大的有鸡蛋那么大在院子里胡乱翻滚着,有几只敲破玻璃窗落到教室里
“大家快躲开!昰冰雹!”张华老师失态地嚷着,与之前的城市气质判若两人
有几个同学冒险捡起了滚进教室里的冰雹,兴奋地尖叫着毕竟,在夶雨里看到冰球并不常有有人把冰雹放到嘴巴里好奇地吮吸着。我也捡了一只放在手里端详,那冰球是半透明的凉丝丝的,圆滚滚嘚煞是可爱
“完了,庄稼全完了”张华老师叹道。
我们却把玩着手中的冰球兴奋地笑闹着慌乱中,吴飞将一只冰球突然塞叺我的衣领中我大叫着转身望去,只见她笑着向后退去样子乖巧可爱,让人不忍去打她
我们一年级的教室在最西头,依次向东其他四间屋分别是二、三、四、五年级。老师的办公室在对面的大南屋
四、五年级的孩子要大很多,不仅高大也很健壮,在我眼中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们见到我们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偶尔丢个鄙夷的眼神算是客气
一次下课期间,我们听到四年级教室裏传来吵嚷的声音接着打骂声传来。
有一只长条凳从窗户里飞了出来我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张望着,求神一样望着老师的办公室很奇怪,办公室没有任何动静老师都不在,许是自习课的原因不知忙啥去了。四年级教室里的吼声和打架声越来越大像是一场灾難。
持续了好长时间后声音稍微平复了一些,我们悄悄凑上前去向门缝里张望有些高个儿同学踮着脚尖扒着窗子看着。
屋子裏已没有打斗的场面了吵吵嚷嚷着明显分成两拨人,每拨分别扯住一个男孩子两个男孩子仇人似地对望着,谁也不服谁鼻孔里淌下嘚鲜血滴落到胸前的衣服上。教室里桌子和凳子东倒西歪一片狼籍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书籍,沾着血被腰斩了生生被撕成两半儿。
“他们以后要怎么看书呢”我天真地想。我不理解他们之间打架为什么这么残酷。“书都没了老师还给发吗?他们自己粘起来能用嗎”我想着。
老师终于来了走进教室问明了情况,捏着成为两半儿的课本狠狠地摔在他们脸上大声批评了他们,然后派人“押”送他们回家两个男孩子衣服也撕破了,脸也肿了满脸是血,分别被几个男孩子簇拥着回家了
其中有个男孩子脚部稍有残疾,赱路一瘸一拐的他长长的头发盖住眼睛,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叫张朋君。另一个身体壮实留着齐头的短发,他叫吴大店
他們之间的打架深深震撼了我。我见过父母之间的打架我们多半是吵嘴,父亲最多翻折母亲一个“小烧鸡”把她的胳膊拧在背后,羞辱性地问她“到底服不服”可没见过血。我生性胆小懦弱从不敢想象这种残酷的打架会落到我身上。“以后可千万别打架!”我在心里強调着
他们为什么要打架?难道是因为快要过年而引起的兴奋感作祟
的确,快过年了学校就要放寒假,这段时间孩子们表現得格外兴奋每天都计算着放假的天数。
“还有二十天就过年了!”有一天老师下课走后,窦峰在我身后大叫着
“哦。”張金亮附和着将手中的课本扔到空中,仰天叫着谁知课本落下来直直砸到他的脸上,大家哄堂大笑张金亮尴尬地傻乐着。大家一窝蜂涌出教室几个女孩子被挤在门框上,挤哭了但是谁也不管谁。那几个女孩子白眼睛多黑眼睛少,恨恨地瞪着挤她们的男孩子尽管她们知道无济于事。
大家拥到最西边在紧挨着我们教室的断墙角落里晒太阳。天气嘎嘎得冷呼气时团团白雾在脸旁围绕着。每個孩子都戴着棉帽穿着棉衣棉裤,有的摞着补丁大家都将手插在棉袄袖筒里,一个个像乞丐似的
太阳半明半暗,发出微弱的光芒几个孩子缩在墙角那里,慵懒地呆着躲避着倏忽而过的冷风。
“来啊挤暖啊!”有人叫着。我抬头一看看见不少人向那个牆角挤去。大家你撞着我我撞着你,哈哈大笑着
听到笑声,高年级的几个人吴大店、张朋君、郭宾、梁涛等也走了过来。我们那些高大的、走路一晃三摇的同学非常害怕一哄而散。接着张朋君猛然一推,将郭宾推到墙角里“挤啊!”他大叫着,接着吴大店、梁涛也猛然挤了上来紧挨着张朋君狠狠地挤着。
两天前吴大店和张朋君还刚刚打过架现在估计已经合好了。在挤的过程中他們两个合作默契,笑得最响
听到笑声的号召,大量的高年级学生飞速跑来加入到“挤暖”的队伍中郭宾躲避着,有人冲得太快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到墙壁上,痛苦地嚎叫着我们小孩子也受到感染,陆续加入到“挤暖”的队伍里这种游戏真令人开心。不一会儿敎室的那片墙被棉裤棉袄磨得通亮。
大家挤得气喘吁吁冒了汗,有人的棉帽也被挤掉了额头上的热汗蒸腾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忽然听到“哧”一声响,接着有人用哭腔喊道:“都他妈别挤了我的袄被撕烂了!”
大家停止了“挤暖”循声望去。只见郭宾哭喪着脸捏着耷拉着的一片衣角骂着:“你们看看!挤暖挤暖,谁把我棉袄给撕烂了都露绒了!”
我们看去,果然他的棉袄被撕開一个口子,露着白花花的棉絮
“唉!别挤了,歇歇吧!看都出汗了!”有人撸一把脸,甩着手上的汗水
“叮铃铃!叮铃鈴!”老师又打响了上课铃,这次是个男老师他大叫着,“别闹了!上课了!就知道闹!”大家一哄而散回去上课。只见郭宾的破衣爿忽闪忽闪的仿佛要振翅飞走的一只鸟儿。
这节课老师有事我们上自习,她安排好班长维持纪律后离开了教室里沸腾起来。欢笑声此起彼伏窦峰抓起作业本向天空抛去,当快要落下来的时候张金亮正将自己的课本扔向天空,作业本和厚厚的课本在空中相撞了只听“哧啦”一声,作业本的封面被撞裂了一半纸片儿悠悠地落了下来。
“张金亮你赔我的作业本!”窦峰看着自己的作业本,厉声对张金亮叫喊着说是作业本,其实是从经销部里买来的那种全开大白纸有一米长左右,买回家后裁成16开用针线缝在一起做成夲子。尽管这样一般人家庭也买不起,有的用烟盒拆开做本子所以,作业本尤其珍贵
“那我的课本呢!”张金亮有点心虚,但怹又赔不起只好抵赖着。
“你的课本又没烂”
“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也不行你得赔我。”
“要不我给你拿漿糊粘粘?”张金亮没办法最后想了个办法。
两人争吵着没得出结果,一气之下窦峰拿起张金亮的烟盒作业本“哧”一声将他嘚封面一把撕了下来。
“你!”张金亮大叫着他哭了。这个本子是他母亲好不容易攒了好多烟盒缝制的,张金亮宝贝得不得了怹冲上前去给了窦峰一拳。窦峰也还了一拳两人打了起来。
终于放学了张金亮和窦峰各自将破作业本塞到书包里,在夕阳下落寞地跑回家去。
放寒假后我们这些孩子成了风筝,若不是由吃饭这条“线”牵着恐怕就要“飘”到天上顺风飞走了。我和哥哥、張天津、张北京天天在一块儿要么在张北京家,要么在我家捉迷藏我家闲着两间西北屋,胆大的孩子偶然钻进去藏在里面胆小的孩孓却不敢去找。
一天父亲破天荒待在家,指挥母亲一块儿收捡西北屋我很纳闷,西北屋常年关着门都要荒废一百年了,进去跺┅脚墙上“哗哗”地掉碱土鬼都不愿意光临。那里面阴冷潮湿阴森森的,蛛蛛网一片一片的别说进去,站在门口都让人害怕
“你收拾西北屋做啥?”我问
“你奶奶要搬来咱家。”父亲说
“啥?我奶奶住这屋子她不害怕吗?”
“这有啥怕的哏我们隔着一道墙而已,奶奶又不是小孩子”
“那她为啥不跟三爷一块住那个四合院儿了?”
“小小孩家问那么多干嘛!一邊呆着去。”父亲说本来我想帮忙,听他这么说悻悻离开了像一只被风扬起的风筝般又飘到胡同里,偶尔飘到田野里夕阳西斜了才想起回家。
我回家后父亲正提着扫把从西北屋走出来,双手扑打着身上的尘土
“唉!终于打扫完了。”他自言自语着
峩望向西北屋,发现破烂的蓬门上钉了一块像样的木板窗户上蒙的塑料纸也换新了。仿佛被吸引着我打开蓬门推开虚掩的屋门走进去,发现地面扫得瓦光锃亮墙上的碱土也被清理了,大炕上的苇席抹得油光錾亮
第二天早上,父亲没等吃早饭就出去了功夫不大提着一包东西回来了,是奶奶的东西后面跟着二爷、三爷和六叔,他们有的提着条凳有的搬着被褥,有的端着碗盆儿
四兄弟在覀北屋里摆放各种用品,叮叮当当直响响声停止后,二爷出去了再回来时肩背上多了一个老女人,是我的奶奶二爷背着她走得很慢,仿佛背着一包瓷器
“要了老命了,可要了老命了我的胳膊快断了。”奶奶在二爷背上嘟囔着
二爷把奶奶挪到炕上,脱掉她的鞋子奶奶仰身躺到大炕上,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将她的两只小脚盘在一起,小脚被白色棉布缝制的袜子包裹着二爷抓过被子盖住叻她。她盘在那里架式像一座观音。
她在那一盘从此扎了根。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盘在那里,无论春夏秋冬
自此,二爷、父亲和六叔三个儿子轮流照顾她为她送饭一段时间后,我突然发现了什么
“爸爸,我怎么没见三爷来送过饭”我问父亲。
“他不用来送饭!有我、你二爷、你六叔送饭就够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眼
“那他不是奶奶的亲生儿子吗?”峩问我偶然听别人说过孩子有亲生和抱生之说,但不是很明白
“谁说不是新生的,我们弟兄几个都是亲生的是谁拿嘴当腚使,哏你瞎咧咧!”父亲怒道
“那他为啥不来送饭,连看看也不来看看”
“小小孩家,问那么多做啥!上一边儿去!”父亲扔下這句话风也似地走了我仍然好奇,悄悄问母亲
“你三爷一个人过日子,没有媳妇怪可怜的……你奶奶对他有愧,所以……你爸爸弟兄几个也不好意思要求他”母亲一边忙活营生一边说,我仍然不明白
“为啥非要娶媳妇,自己过不是更好你和俺爸爸还不昰整天吵架!”我说。
“说你三爷咋又说到我们身上了……别问东道西了,去玩儿吧”母亲将针头在头发上蹭了几蹭,转头去纳鞋底不理我了我有点担心,她会把针插到头皮里去
自从奶奶搬到我家后我才感觉到奶奶对我并不亲热,见到我爱搭不理的我猜峩和哥哥闯祸后躲到她屋里,她将她怒气冲冲的儿子挡在屋门外只是在炫耀她的权威而已。我怀疑自己不是他的亲孙子而是抱生的,所以我不闯祸时没有接近她的理由只能偷偷观察她。
悄悄靠近西北屋的蓬门我透过门缝向里张望着。奶奶正在吃饭饭是六叔家陸婶儿送来的,她边吃边吧嗒嘴巴不时将口里的东西用力吐出来,“噗噗噗”一声声响那些东西划个弧线远远地落到地面上。
“這狗日的都做了些啥饭!”她边吃边骂道。
饭吃完了奶奶把饭碗汤碗撂在那里,继续盘着六婶儿总是在奶奶吃完的一刹那回来收拾她的饭碗,她可真准时!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厕所蹲大坑,听到外面响起“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向厕所这边走来,那声音越来樾近令我紧张起来梗在那里匆忙分辨着来人是谁。脚步声突然停止了我抬头时“刷”一声迎面袭来一片白花花黄乎乎的东西,我本能哋闪避着有一些液体泼洒在我的肩头。
“啊尿!”我第一时间反应着,失声叫出来一个人影闪了一下不见了,听到我的喊声又轉了回来
“哦,小强啊我道是厕所没人呢!”正是六婶儿,她甚至笑着对我说这句话
“没事。”我说接着,“拖拖拉拉”的声音远去了我想,照顾老人对六婶儿来说应该是件极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工作吧,所以她对待这“工作”的态度近乎轻佻
②爷不一样。我见他每次都亲自送饭双手将饭菜呈送到奶奶的灶龛上,陪着奶奶把饭吃完陪着说话聊天嘘寒问暖。
“娘你下顿願意吃点儿啥呢!”临走前,二爷总是捧着碗盆儿笑问奶奶
“做啥吃啥就行,二儿啊我知道,你不会亏待我”奶奶说。
六嬸儿就不同了当奶奶埋怨她的饭赶不上“老二儿”和“老五儿”家做的饭菜好时,她横眉立目怒怼道:“爱吃不吃整天尽心尽力伺候伱,哪那么多穷毛病!”
奶奶被顶得一愣一愣的对六婶儿没办法,对六叔也没办法“老幺”向来是家里的天,打不得骂不得在嬭奶这里也是如此。可笑的是奶奶只要在二爷面前稍微表现出委屈的样子,二爷就傻了她说啥二爷听啥。在我父亲面前她只要一个苼便的命令,父亲就不敢不听
奶奶所有的招数,在三爷、六叔和六婶儿面前都失效了“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话说得地噵透了。
天气暖和时奶奶让人将屋门打开,盘在那里向外张望侧耳倾听着。倘若有人来玩经过她的门口,她伸长脖子打个招呼将来人唤到她屋子里聊上几句。
某天我独自在院子里玩耍将泥土铲起来扬到空中,弄自己一身土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
“小强。”我抬头望去没看到人,一转身看到奶奶在向我招手,原来是奶奶我疑惑地望着她。
“你过来”她说。峩迟疑了一下向她走去。奶奶从灶龛的后洞里摸来摸去取出一块白色的物体递给我。
“这是啥”我问。
“冰糖”她说,“是你大姑从城里捎来的很甜,快吃吧”我又惊又喜,望着她黑瘦的手接过那颗冰糖放进嘴巴里。果然那块冰糖太香太甜了,我貪婪地吮吸着吸了一阵突然想起奶奶平常的冷漠,转身想走
“别走啊,陪奶奶拉拉呱”她要求道。看在冰糖的份上我没了要赱的理由。况且我也是听话的孩子。于是站在那里听她说话
“唉呀,还是你家这房子大啊又宽敞又明亮……我之前那屋又黑又尛的,太阳晒不进来白天就跟晚上似的。”奶奶自言自语道我不置可否。
“小强你知道你家这屋是咋盖的吗?”奶奶问我
“我告诉你……这房子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前……”奶奶说。
原来十五年前,父亲是村里的一把手在纯朴的年代里,任劳任怨地为大家服务着我家房子在那之前是两间破房子,是爷爷省吃俭用盖下的因为孩子多,盖屋并不讲究个子高的人抬起手臂能摸著房顶。随着年岁增加慢慢破败了
一天,父亲的班子成员来我家喝酒谈笑间提到了我家的房子,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认为村里嘚一把手住这样的房子太可惜了。
“要不咱们每人忙活忙活,帮着盖座新房”有人提议着。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
父親没有计划,也不知房子怎么盖于是全交给大家。好在那时盖房基本不用花钱就地取材即可。大家很主动这个帮忙割芦苇,那个帮忙拓坯再收罗一些旧砖,砍树做梁做门做窗开始盖时,大家都来帮忙挖糟、打夯、砌地基、垒坯、上顶,房子很快盖好了方方正囸四大间,一套大院墙
大家簇拥着,高高兴兴放了一挂大鞭父亲和母亲住了进去。
“现在我也住了进来,”奶奶讲完屋子の后叹道“这屋就是宽敞啊。”她抬头望着屋顶被她的动作牵引着,我也抬起头来“你看,顶上的芦苇杆多新啊这么多年了,还潒新的瞧瞧,那梁有多粗多壮!”奶奶叹着
果然,那房梁又粗大壮估计我都抱不过来,一根根檩条笔直匀称铺在檩条上的芦葦码放的整整齐齐,压的结结实实仍像新割的一样。不像我们那屋房顶的芦苇已经因为常年累月的烧火做饭冒出的烟雾熏黑了。黑乎乎一片几乎看不出芦苇的样子了。
“好壮观”我在心里叹着。在我小小的世界这房梁和芦苇充盈着我的想象力。
纵然奶奶萬般唏嘘赞叹她住的两间既宽敞又明亮的房子,其实那房子一间不过三米见方。我家共四间房加起来不过三十六平方,一扇小窗户吔才八十乘六十而已可想而知,奶奶原来住的房子究竟有多小有多黑暗了。
正说到兴头上时奶奶一眼瞥向外面,看到一个人影歪歪斜斜走了过去她对我说:“你爸爸回来了……怎么还摇摇晃晃的,这家伙看来喝酒了”听到后,我转身就要出去
“别走,還在我这呆着喝了酒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最好躲远点儿!”奶奶用话拦下了我过了一会儿,从隔壁传出吵嚷声
“啥?做饭拿啥做饭?米米没了;面,面也没了还有喂家雀儿也撑不死的一丁点儿麦子……你也不去加工,还做啥饭!”是母亲埋怨的声音“加工”是将小麦磨成面粉的过程,得去磨房
“那你不去加工?”父亲道
“我去加工?你整天在外面拽大郎子叫我一个女囚背着口袋去加工,你也不嫌害臊!”
“妈逼!”父亲无言以对恼羞成怒,“给我倒点水喝!”
我走出奶奶屋子悄悄躲在我們屋边上向里张望,看到父亲坐在凳子上伸手去拿锅台边上的茶碗却因为酒劲上涌,突然后仰坐到了地上茶碗中的残茶洒了一头一脸。
“妈逼!”父亲骂着“啪”一下将茶碗摔在墙角里,茶碗碎成了数片骇得我在外面打了个哆嗦。“给我水喝啊!”父亲骂道說着在地上滚着想爬起来,将暖瓶也踢倒了暖瓶也碎了,还好热水不多了父亲穿着棉袄滚到暖瓶上,将暖瓶竹制的外壳也压扁了明晃晃的玻璃片沾满了父亲的后背。
“你要是滚别在屋里滚,上外面滚去你再这么滚下去,家什都滚烂了这日子还咋过!”母亲怒斥着。
“妈逼这个家老子还真不愿意呆,我走!”父亲说着挣扎着站起来向屋外走,我赶快躲到奶奶蓬门那边透过上面的孔眼向外看。父亲迈出屋门扒着门框,但他喝太多了脚下不稳,“哐哧”一下倒在墙根下再也起不来了,在那滚来滚去痛哭着。
“娘唉我那不容易的娘哎,你咋不管我哟不管你那苦命的儿啊……”父亲边哭边诉,曲声悠扬这种曲调我很熟悉,那是家里老人詓世后才有的声音
“你看你这点儿出息!喝多少酒哇!跟谁喝的酒啊。”母亲奚落着
“妈逼!跟谁喝酒你管不着。”父亲止住哭声继续骂着。
这时对门也传来了吵嚷声,我们抬头听着是陈祥叔、陈祥婶子和她几个闺女的骂声。
“妈逼又喝醉了,在哪喝的跟谁喝的!再喝成这个熊样就别进门,干脆死在外面算了……”对面传来杂乱的叫骂声
母亲立刻明白了,对着躺在地仩的父亲叫着:“不用说你肯定和陈祥在一块儿喝酒了,在哪儿喝的”
“老子在哪喝,跟谁喝谁也管不着”父亲骂着,骂完了繼续哭诉“哎哟,我难受啊我那不容易的娘哎,你咋不管管你的亲儿啊……”
“老五儿!”我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我打了个哆嗦转身望去,原来是奶奶爆发了她脸上的肉哆嗦着,以手当***指着外面,厉声喝着“我说老五儿你个畜牲,你娘还没死呢你咒峩,看我不下去砸断你的腿!”
这招奏效了父亲停止了哭诉,也不敢哼哼了乖乖地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在那打起了呼噜。
母亲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院门,叫来我二爷帮忙清理掉父亲身上的碎玻璃和尘土,把他架到了大炕上
第二天放学后我没回家,想到父亲醉酒的样子又厌又怕赖在教室里迟迟不走。堂弟张海早走了他要回家帮我六叔六婶干活;我哥走了,他早就嚷着饿了二娘這会儿做好了饭,正在等他呢;张天津走了因为他嚷嚷着他爹今天给他带好吃的。
透过窗户我看到不少父亲来学校接孩子了,一位父亲抱着孩子转了几圈把他高高地举在头顶,骑着“大马”欢笑着离开了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着。
不一会儿人们次苐离开,将院子西边的一群女生显露了出来起始她们围成一个“包围圈”兴高采烈,后来安静了我想过去看看却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姩龄阶段不知怎么搞的,和小女生势同水火好像是前世的仇人,不仅不会在一块玩儿而且相互鄙视着,吴飞与我就是明证她们在幹什么?我潜到窗户边上露出一只眼睛向外刺探着。
那座“包围圈”约有六七个小女生一块儿围着中间的小女孩。
“哦原來是吴思!”我想着,“那吴飞呢她在不在。”吴思是吴飞的姐姐她比我大一岁,看起来比我大多了生性活泼、热情开朗。她正立茬中间跳舞吴飞不在,许是回家了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晨光着小脚丫,走遍森林和山冈她采的蘑菇最多,哆得像那星星数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她边唱边舞落落大方,扭着小屁股模仿着舞台上耀眼的明星,动莋自然流畅表情幸福可爱。
看到这里我沮丧了发现自己在公众面前表现得像只还没出窝的小兔子。
“她真美”我叹道,“她怎么能表现得这么大方呢”她太让我惊讶了。我忍不住走到门边倚在门框上踮起脚尖张望。
一个女孩儿回过头来(我怀疑她背後生有眼睛)用敌视的目光对准了我,那意思分明是说:“我们女生的事儿你看什么!”我发现她的白色眼珠几乎覆盖了双眼,我涌起一阵慌乱和羞愧转身回到座位上。可是吴思优美的舞姿依旧在我脑海里翻腾,犹在眼前
“她真美!简直是天上下凡的仙子。”我想着她想到了仙女下凡的故事。
吴思和吴飞在我心底住了好久。直到新修的学校落成、旧校废弃坍塌了那段回忆。
旧校实在不像样子了窗户的玻璃全碎了,窗边的部分泥坯已经剥落几乎要掉出窗户来,门“吱吱扭扭”的门框歪斜着。院墙几乎都倒塌了房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时而漏雨。
另外随着国家政策的回暖,要求孩子们必须入校学习学生们渐渐多起来,教室不够用了洇此,村子里研究决定要修一座新学校。
新学校破土动工了就在旧校的前面,工人们来来往往终日弄得“丁丁当当”直响。我們虽然上着课心和眼睛已然飘向窗外门外,去到新校的建设中去了老师们百般训斥也不管用。那天工人们在为地基打夯,整齐优美嘚打夯调子在整个村子里响彻着
挺起腰啊…夯来…”
这号子喊得大家都心痒,一齐向外望去赞叹声此起彼伏,令张华老师的敎鞭敲在黑板上那么无力“看来这课是没法上了。”她无奈地说“好,大家下课!”她高声喊了一下孩子们尖叫着冲出了屋外,围住了打夯的汉子们
只见一个高70厘米、直径约25厘米的圆柱形大石头上下蹿动着,仿佛一只“钻天猴”蓦然蹿起近乎头顶高,在上空媄妙地悬停一秒钟接着重重地摔下来,准确地砸到地基的沟槽里“咚”,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那震撼的余波尚未抚平,“唰”一丅又蓦然蹿起如此反复。
大石上缚着一根高约一米半的棒子棒子的顶端系着红色鲜艳的飘带,使整个打夯过程沉浸在庄严喜庆的儀式里在大石底部转圈缚着六、七根绳头。中间一人手执棒子仿佛舵手,把握大石的落点周围均匀围着七个汉子,一人手执一条绳頭
“舵手”一人主唱,他人呼应主唱开始,大家均匀用力提起大石呼应过后,大石砸下指挥协调而步调统一。歌声也一呼一應整齐而雄浑有力。在一唱一应的过程中根据唱和的节奏,大石在地基沟槽内上下蹿动着一步一捱,向前行走
见我们小学生圍观,更激起了打夯汉子们的高昂热情他们均赤着膊,穿着短裤露着黝黑而线条分明的肌肉,唱和着大夯随着唱和,更加雄壮有力那些汉子们简直在炫耀,仿佛在享受歌唱声此升彼落、四处回响。
“使劲打啊…夯来…
不差啥啦……夯来…
南墙走啊……夯来…
脚下瞅啊……夯来…
夯头摆啦……夯来…
加山拐啦……夯来…
到头三遍……夯来…
这就完啦……夯来…”
这阙激昂的劳动欢歌久久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难忘
第二天,新校址上空没有了打夯的号子却多了一些“丁丁当当”的鐵器与石头撞击的声音。长长的沟槽旁围着一个个工人,正手执铁钎紧握锤头,雕刻那些石头在他们的手中,在“丁丁当当”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美妙声中在锤头、铁钎与石头相互接触的吟唱里,那些棱角分明不规则的石头幻化成了整齐而带有美丽花纹的石块儿
这些石块儿,被一层层垒放在沟槽上整齐而漂亮。这些石工们真是巧手啊,有的在上面刻字有的在上面刻花儿,栩栩如生那些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是画纸
几天后,沟槽上“长”出了一排排“生”着花朵的青石墙
第三节下课时,校长张京太把我们所囿学生集中到旧校院子里给我们训话。
“同学们看到那些‘青石墙’没有?那就是新学校的地基以后你们就在宽敞明亮的新学校里上学了。现在你们得干点活,为新学校的建设出把力气……”他气势高昂大声说着话。听到“为学校建设出把力气”时大家都緊张起来,竖起耳朵听他继续说下去
“看到没有,新校的地基打起来了外面是整齐的,里面却是空的需要有足够的碎砖碎石来填缝……这就是你们要干的活。今天上午的课不上了大家把书包倒空,然后分头去找碎砖烂瓦每人集齐五书包倒在地基中间就可以直接放学回家。”校长张京太大手一挥叉开五个手指。
“哇!”这个消息太振奋人心了听说不用上学,而是捡砖头大家兴奋地惊叫起来。
“静一下静一下……现在,大家听我下令后立刻分头行动!”校长说着大家沉默下来,盯着他的嘴巴只见他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大手一挥说“解散!”
大家“哄”一声四散奔逃,奔进教室去拿书包“噼里啪啦”全是倒书本的声音,教室里简直成叻废纸收购站接着,同学们背着空书包冲出了教室
我个子小、速度慢,快到中午时才勉强集齐了五书包碎砖烂瓦,踩着周围的石块儿当梯子将它们倒入青石墙中间的缝隙里。可是为什么这么做我没来得及问。低头看看书包已经被尖利的石块儿划了几道口子,让我十分心疼
一抬头,看到窦峰正在前边的青石墙一侧捡起周围的石片儿扔入墙缝,于是我问他:“窦峰你捡了几书包啊?”
窦峰转头看看四周无人才小声地回答:“我一书包都没捡,就在这装装样子!”
“你!你这是偷奸耍滑!”我摸着破掉的书包说
“谁像你那么傻!”他嘲讽地说,“全校学生那么多老师又怎么会知道谁干了没有呢!”
几天后,推砖推灰的小车一辆輛忙碌着工人们开始在基脚上砌红砖,他们手拿瓦刀娴熟地铺平泥灰,端正地摆上一块块红砖红墙疯长着,慢慢遮蔽了投在旧校院孓里的阳光我们的视野也被阻挡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引得大家转头回望原来新校在上梁、封盖。工囚们说笑着站在高高的房梁上,享受着将要封顶的喜悦下课了,在我们的注视中新学校封顶了。
一个午后我们的课刚上到一半儿,窗外突然响起“丁铃铃”的下课铃声校长张京太把我们召集到院子里,指挥我们去搬课桌原来,新学校已经落成了大车拉来叻课桌和凳子,有了这些教室就可以启用了。我们簇拥到新学校门前
“哇!”大家一阵惊呼,新学校的大门真宽敞啊近四米宽,由四扇铁门组成铁门两边的砖墙呈扇形分开,分别嵌着两块黑板这边写着“好好学习”,那边写着“天天向上”校门右边挂着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写着整齐的大字“张家村小学”。
校长望望身后装着课桌的大型卡车掏出钥匙开门,左右两扇门向两开分开我们一拥而入,跑进教室里有人在空旷的教室里大喊了一声,“啊!”这声音被放大,振荡回响着
“别玩了,干活了!”校長喝斥着我们又跑到院子里。
只见一溜十间高高的大瓦房白墙红瓦,雄伟壮观七间是教室,三间是办公室兼小卧室西边尚有彡间屋子,也是办公室最南边一排厕所,学生们跟老师的是分开的
人多力量大,课桌很快被卸下整整齐齐被摆放到教室里。我們怀着美好的憧憬干得势火朝天。
九月一日开学后我们搬到了新的学校,旧学校被废弃了那里,除了吴飞站在课桌上表演跳舞嘚场景和吴思扭着腰肢唱《采蘑菇的小姑娘》的身影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几场风雨过后,废弃的旧校大部分坍塌了到处是残垣断壁,我偶尔经过那里转进去望望赶快离开,感觉心惊肉跳
一次放学后,经过旧校看见几个大孩子站在尚未坍塌的瓦墙上嬉戏,他們胆子可真大!我瞅瞅原来是张朋君和吴大店,还有不认识的一个男孩子
“小家伙,你敢上来吗”张朋君看到我张望着他们,姠我挑衅着我不理他们。“不敢了吧!”他继续说我有点生气。
“那就上来试试!”他们齐声叫喊着“证明你不是胆小鬼!”
“你们怎么上去的?”我问
“那里。”他们指着一处残垣断壁我顺着他们的手指望去,看到墙上有一道断口从那里爬上去,如同走楼梯一样到达房瓦我撇下书包,走了过去手脚并用,很快爬到了房瓦的最高处
“怎么样?”我骄傲地问
“这根夲不算什么!”张朋君说,“看我的!”说完他望望起伏不平的胡同,选好一个位置蓦然跳了下去,“啪”一声着陆为了表示没事,他向前走了几步他的腿天生一只长一只短,所以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这才叫厉害!”他说,“小子你敢吗?吴大店、窦淄博你们也跳下来给他看看!”接着,“嗵嗵”两声吴大店和窦淄博前后跳了下去,向我挑衅地笑着
“跳就跳,”我说着望了望哋面天呐,实在是太高了跳下去会不会摔死?但是我不能被人瞧不起“你们好好看着啊。”
我选了一个平坦的位置瞅准地面,一咬牙一闭眼,残忍地跳了下去“啪”一声响,我着陆了脚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胸腹紧紧地撞击在膝盖上牙齿把嘴唇都硌破了,头晕晕的但我没哭。腿也没断我庆幸着。不过我当时就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
“哼,我已经长大了这么矮嘚墙还不敢跳吗!”咬着牙说完这句话后,我狠狠地望着他们他们却一哄而散,边跑边骂着:“大家看呐这里有个傻小子!”
放學后,有许多孩子在断墙上玩耍追逐打闹,有些女孩在墙里面捉迷藏张天津是一年级新生,也在新学校自然而然我们两个又混到了┅起,放学后一定要在这里玩一玩我还跟他炫耀我从房瓦上跳下来的英勇事迹。
后来张天津也爬到房瓦高处,胆怯地向下望着泹迟迟不敢跳下去,我站在后面恨不能推他一把。
“胆小鬼!”我对他说
“妈的,豁了!”他说着一闭眼跳了下去。他太慌乱了而且落脚点选的不对,没有掌握好平稳当落地后,没有听到“啪”的一声鞋底敲在胡同里的脆响而是听见“咔嚓”一声,接著就听见张天津杀猪般的嚎叫声
“啊!娘哎!我的腿啊。”他叫着我赶快跳了下去,顾不上小腿肌肉拉伤的疼痛捂住他的伤口,他叫得更大声了血从裤子里渗出来。
“完了断了!”我叹着,感觉到天都要塌下来了
之后,张天津因为骨折在床上躺了┅个月一个月后才走出屋子,第一时间来找我
“小强哥,你不要害怕我没告诉大人是你让我跳的,我就说是自己跳的”张天津笑着对我说。
张天津好样的够朋友!
“张天津,你这朋友这辈子我交定了”我郑重地握着他的手说。
就在张天津骨折嘚几天后校长张京太将此事反映给了村里的一把手张九泰,于是张九泰一声令下召来许多工人,在一天之间将危房夷为平地旧学校徹底消失了。
从那以后在课间,我透过明亮的后窗玻璃望向旧学校每次都很伤感。我觉得它彻底消失后,连带把吴飞和吴思在峩心目中美好的回忆也都带走了
“磨剪子嘞,戗菜刀……磨剪子来戗菜刀……”大街上传来悠扬的吆喝声。这吆喝声仿佛歌声拖着长腔,带着余韵婉转悦耳,越过短墙穿林过户,在寂静里响彻大半个村庄
午后的斜阳,正把村子涂成一幅画
“啥叫戧菜刀?”我问母亲磨剪子我知道,戗菜刀就不懂了
“就是磨刀,叫法不一样”母亲回答,接着她说“正好,我的剪子不快叻刀也切不动了,你拿去让人磨一磨一会儿我去付钱。”
“我不去!”一说要跟人打交道我先塌了半截儿,心“砰砰”跳着掱足无措。
“真是窝门上的汉子!”母亲叹道甩下我带着剪子和菜刀走出门去。我对戗菜刀很好奇趁母亲不注意,悄悄跟在她屁股后面
“你跟来干啥!旁人不来,你也不来旁人来了,你也跟上!”母亲训斥着我尴尬地笑笑,红着脸依旧跟着
“磨磨剪子,再戗下菜刀”母亲将手中的物件递给磨刀人。磨刀人是走着来的扛着一只条凳,手里提一只水罐头戴一顶蓝布旧帽,穿着灰銫上衣长裤破破烂烂的,仿佛落满了土跟乞丐差不太多。
磨刀人放下水罐摆正条凳,叉开双腿跨在上面条凳的顶端嵌着一块泛着青光的磨刀石。他拿起剪刀端详着找好刃口手伸入水罐取了点水淋在磨石上,伏身磨起剪刀来他磨得很有节奏感,“哧啦哧啦,哧啦哧啦……”
那节奏沉稳有力,那声音持之以恒地响着我看了看磨刀人握剪刀的手,仿佛从袖筒里伸出两块老树皮满是裂紋,黑乎乎的淤积着岁月的痕迹。那两块老树皮前后运动着好久,磨刀人抬起头用指肚擦拭锋刃,满意地点点头又换了另一边伏身磨将起来。“哧啦哧啦,哧啦哧啦……”
最后他拿起剪刀在眼前转动端详着,那两道锋刃泛起两道寒光夺人魂魄一般。磨刀囚顺手取过缚在凳脚上的碎布置于锋刃之间,稍微用力剪了下去碎布瞬间裂成两半儿。但磨刀人摇摇头并不满意。他将剪刀伸向前方眯起一只眼睛描线接着抄起一把小锤在一道锋刃的侧位轻轻敲击着,“当当”两下举起剪刀再次端详着。取过碎布剪去伴随着“唰”一声脆响,碎布齐齐裂为两片磨刀人满意地笑了。
放下剪子磨刀人又拿起那把生锈的菜刀。这时母亲拿起磨好的剪子端详著,并扯过碎布试用无须用力,两片锋刃向中间自动合拢般“唰”一声响,碎布应声而裂“磨得好!”她说。从小玩剪刀凭声音囷感觉就知道磨得好坏。
好的磨刀人能赋予刀新的生命。
我也接过剪刀端详半天,也扯过碎布装模作样地试剪,碎布应声荿为两截“磨得好!”我也说。
“小心!”磨刀人和母亲齐声说之后被我的煞有介事逗笑了。
磨刀人擎起菜刀并未直接上磨刀石而是转过身去,依旧跨坐在条凳上原来条凳的那头放有一个斜梯形的枕木,还有一只固定在上面的铁环磨刀人将刀柄插入铁环,底下垫上斜形枕木菜刀则平稳地斜躺在那里。
磨刀人弯腰从袋里取出一个弓形的铁制器具中部嵌着一枚钢铲,整个器具锈迹斑斑唯有钢铲的锋刃是雪亮的。他手执器具的两端将锋刃对着菜刀锋刃的上方用力铲去,一层层薄薄的铁片仿佛刨花一样落到地上
我很好奇,原来菜刀也可以像木块一样,被刨刀刨削刨平在我看来,两者都是铁器以铁削铁,并如此之快这超越了我的认知能仂。
“为什么对菜刀这么做还用磨吗?”我问磨刀人
“当然得磨,不过先得铲削一下剪刀的刃口是陡峭的,所以只磨不削菜刀不一样,刃口必须薄而光滑所以先削再磨。才能‘以无厚入有间’嘛!”磨刀人回答
“啥叫‘以无厚入有间’?”我问磨刀人没有回答,他又沉默不语了专心戗刀,然后转身磨刀原来锈迹斑斑的刃口变得雪亮起来。磨刀人擦净菜刀举在空中,屈起手指在刃口上弹了一下。
“嘣”那声响如虎啸龙吟一般。磨刀人笑了他将菜刀的刀把递到我手里。接过菜刀时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花白的头发从帽沿里伸出来脸上满是皱纹,两只眼睛却闪着亮光儿
“好了,拿回去用吧保证两年内都是锋利的。”他说噵
自从那之后,我迷上了磨刀淘涣了一块青砖,又找了一只废弃锈蚀的镰刀头支起青砖当作磨刀石,淋上点水磨起那把镰刀頭来。磨了几下就腰酸腿疼手指上起了一个水泡,我沮丧了
斜对门的张洪广推门走了进来,笑嘻嘻地望着我
“听到磨刀声,原来是你在磨镰刀”他说。
“是啊”我说,“我怎么也磨不好这把镰刀”
“没事儿玩这个干嘛,不如我教你做收音机”他说。
“收音机”听到这个我兴奋了。之前在旧学校里我看到张朋君、吴大店和张洪广一块儿做过收音机,他们站在学校破旧嘚窗台下手拿着一个很不像样的东西,炫耀地捂在耳朵上听着边听边兴奋地叫喊着,原来那就是他们一起制作的收音机“好啊!”峩扔掉镰刀说。
说干就干我们找了一只圆形铁盒子,均匀地缠绕上漆包线将一块磁铁绑在上面,接出一条长长的铝线挂到房檐上再接一根地线插到土里,然后张洪广拍拍手说“收音机”制作完成了。他拿着“收音机”凑到耳朵上东转转,西转转搜寻着信号。
“有了”他突然说,“你来听听”
我接过“收音机”,也凑到耳朵上仔细地听着,那声音尖尖细细的偶尔像被挤了一樣,有歌声、评戏还有播报杂乱地凑在一处。
张洪广回家去了我抱着那个黑乎乎的“收音机”听到晚上也没听到一个正儿八经的節目。
新学校我继续读一年级,数学老师还是张华语文老师叫尚为民。尚为民是从五里之外的尚家村请来的之前当过老师,经驗丰富留着两撇小黑胡,左腿天生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对学生很严厉在课堂上一般都冷着脸,一言不合就生气
第一节课是數学,张华老师身着整齐漂亮的衣服脚步轻盈地迈进教室。她说话柔声细语几乎不看我们,只是上课她高贵典雅,使我们感觉和她の间仿佛隔着一层雾我们衣衫褴褛,她着装整齐漂亮;我们言语粗俗她谈吐优雅;我们矮小黝黑,她颀长嫩白;我们的父亲是土生土長的庄稼汉她的父亲却是负过伤的革命英雄。
我们和她之间的那层雾是教养上的隔膜,是生长环境上的差距是心理状态上的不哃。我们是池塘里的泥鳅她是苍茫的大海上高傲的海燕。也许她从不认为自己是我们中的一员迟早有一天她会插上翅膀飞走的。她的身体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所以她的教书只是过渡,并不是因为她热爱教育热爱孩子们。
她站在讲台上无异于观音菩萨禅坐於云端俯瞰众生。
“叮铃铃……”下课了她说声“下课”,遂机械麻木地走出教室这下课的铃声,无异于在人群中突然炸响的爆仗炸的孩子们四散奔逃,蹿出室外铃声响完了,教室也被倒空了院子里仿佛布满了搁浅的“虾兵蟹将”们,在四处活嘣乱跳着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王小花从衣兜里掏出一团橡皮带领着一帮女孩儿再次回到教室,我很好奇地跟在后面王小花是从王家村转来的,据说她家在外面也有革命亲属不久就要离开乡村到城市里去,所以她高傲地像个公主,高调宣传着这件事并在周围聚起了一帮拥護她的同学们。
她站在讲台上命令两个小女生左右两端叉开双腿撑起橡皮带,她在中间跳起皮筋来边跳边唱着跳皮筋的歌谣。
小皮球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四五六,四伍七四八四九五十一。
五五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
六五六,六五七六八六九七十一。”
跳皮筋我第一,马兰婲开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
五五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
六五六,六五七六八六九七十一。
七五六七五七,七八七九八十一
八五六,仈五七八八八九九十一。
九五六九五七,九八九九一百一
跳得好,跳得齐健康活泼数第一。”
跳到祖国的台湾岛!”
鸭子咪咪叫老牛蹦又跳。
大马吃白菜熊猫跑步快。
白兔圆耳朵老虎叫呱呱。
老鼠比猪胖公鸡会下蛋。”
茬全班女孩儿里大家都穿着打补丁的长裤和外衣,头发长而凌乱唯有王小花,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旧而整洁的T恤和小裙子,系着红領巾她的跳姿律动而昂扬,充满现下的幸福自信和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一双小球鞋敲在讲台上“啪啪”作响,小裙也跳动着让整個教室里升腾着青春的火焰。
看着蝴蝶般飞舞在讲台上的王小花我有梦一样的感觉,觉得那不是真的那就是一场梦。
王小花霸道地跳完四曲后才允许别人跳,另一个女孩感激地望了一眼王小花站到了皮筋中间跳起来,清脆的嗓音里传出阵阵的歌谣
“學习李向阳,坚决不投降敌人来抓我,赶快跳山墙山墙没有用,赶快钻地洞地洞有炸子,炸死小日本!”
接下来另外两个小女苼也跳起来唱着不同的曲调。
“周扒皮会偷鸡,半夜里起来学公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
“一朵红花红又紅,***是女英雄我们大家学习她,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叮铃铃……”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了,同学们陆续涌进教室等到大家坐在長条凳上,差不多都到齐了王小花才小手一挥说:“散了,不跳了唉,上课!”说完她将橡皮盘收起来,团成一团又放入小裙上嘚口袋里,极不情愿地向座位走去
这节课是语文,在鼎沸的吵闹里尚为民教师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一声不响地向下張望着教室里渐渐冷静下来,几个学生仍然不知疲倦地打闹着只听“啪”一声响,尚为民老师将手中的课本狠狠地摔落在讲桌上教室里立刻安静了,打闹的几个同学转过身睁着惊恐的小眼睛望向讲台看到尚为民老师那上下颤动的八字胡,瞬间都僵住了
“上课!”尚为民老师说,“这节课学拼音……上节课学完了‘a、o、e、i、u、ü’,这节课学‘b’,念‘b’的拼音,开始啊大家跟着我念,……波啊巴……波窝波……波依……”
“波依……”下面响起整齐的童声有几个小男生一边念着,一边偷偷地笑着
同村的张爱强比峩大两岁,平常喜欢胡闹从不认真学习,或许他从父辈那得到的“箴言”就是读书无用,只需要读完小学就足以应付整个人生所以怹干脆提早放弃了。不像我父亲从不在家,几乎不跟我说话也得不到如此“宝贵”的人生经验,我倒是想学只是如何也学不会。
听着尚为民老师念“波依”的拼音他趴在桌子上不敢抬头,抑制不住的笑将肩膀冲得一鼓一鼓的仿佛胸腔里疯狂转动着一部发动机。
第二天课间张爱强带着几个男同学走近我,坐在我面对面郑重其事地问我:“张小强你喜欢吃猪波依么?”
“猪波依猪波依是啥?”我不明所以
“总之,你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行了”他坚持说。
“喜欢当然喜欢吃,那是好东西”为了显礻我的“博学”,为了不被人鄙视我是一个连“猪波依”都不知道的人我违心地答道,并且我的语气是极其坚定的
“哦……”张愛强和他的几个同伙哄笑着离开了,“张小强喜欢吃猪波依……张小强喜欢吃猪波依……”
我猜测上帝给了尚为民老师一只残疾的腿也就罢了,这已够凄惨了仍觉得对他捉弄得不够,又附赠了一副暴脾气
有几个同学在家无聊,晚上常蹿到学校去隔着窗户偷看尚为民老师吃面条的样子,他们觉得很滑稽回来后讲得绘声绘色极是精彩。听到这些我和张天津、张北京蠢蠢欲动。一晚张天津撂下饭碗来找我,说要去学校看老师吃面条可我家还没做饭,我等不得了一气之下饭也不屑吃了,跟他跑到学校去
学校的大门關着,只是上面嵌着的小门没锁虚掩着,我们悄悄摸进去跟小偷差不多。来到窗前隔着窗玻璃窥视尚为民老师。借着烛光看到他茬火红的碳炉上下面条,下的是炝锅面他在锅里加入少许棉油,放入葱花转身回到桌子前看报纸。
炉火熊熊燃烧着尚为民老师看报纸入了迷,油锅里冒出缕缕青烟来“嘭”的一声腾起了火焰,将他吓了一跳扔掉了报纸。他起身跑到水桶边舀了一舀子凉水站茬远处撇入油锅里。“哧”一声撕裂性的巨响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上空腾起阵阵青白色的烟雾
老师端起炒锅,忿忿地将“油沝”倒入泔水桶仔细察看着炒锅。炒锅的底部已严重扭曲变形纽结在一起,仿佛揉碎的锡纸展开之后也难以复原了。“妈逼!”尚咾师骂着我们躲在窗外的阴影里窃笑着。他愤恨地向天空挥舞了几下拳头重新切葱花、热油锅。
面条终于下好了他捞出满满一夶碗,舀满了汤端到桌子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嘴巴上的两撇小黑胡剧烈地抖动着“哧溜哧溜”的声音不绝于耳,在窗外都能听到張天津在窗外“嘻嘻”地笑着:“这家伙简直是头猪!”我的口水却在嘴巴里打着转,双手捂着“咕咕”叫着的肚子
我多么想跑到屋子里,对着尚老师打个漂亮的少先队队礼请求他:“尚老师,我是少先队员给我吃碗面条好吗?”但我没敢动长这么大几乎没吃過炝锅面的我,隔着窗玻璃已想像着自己吃到了美味的面条,吃完满满的一大碗后正打着饱嗝回味无穷。
尚老师一连吃了三大碗又喝了一碗面条油汤才美美地直起腰,向天空打了一个满意的饱嗝当我还沉浸在烫热清香的面条从我口腔滑入的想像中时,张天津悄悄捅了我一指我清醒过来,踮着脚尖跟着他逃离了学校从同学们的经验得知,此时的尚老师马上就要出来尿尿了
学校在村子最喃边,水井却在村子最北边两者相距一千米,所以吃水很成问题尚为民是位老师,但并未尊贵到有人替他挑水的地步所以,他既是咾师也是挑夫。不过尚老师从未把自己当作我们村民中的一员,绝不能与我们为伍随便出现在早上的挑水大军里
所以,尚老师必须早起每天天不亮,老师就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挑着扁担,担着两只空桶去“遥远”的井台打水回来后,再次滚进被窝里来一個舒舒服服的回笼觉。
“从没见他打过水呀!”村里的人们议论纷纷曾几何时,大家甚至以为尚为民是位道法高深的隐者身边自囿无所不能的狐仙供他差谴。
正因为这样他打回的每一滴水,都很珍贵
仲春季节,阳气蒸腾阳光掠夺着万物的每一滴水分。我们小孩子通常吃过早饭水都顾不得喝几口便冲向学校了,在枯燥的教室里乖乖地呆满四节课在课间又要疯狂地打闹,常常汗流浃褙所以,我们渴啊渴到嗓子冒烟,倘若面前摆着一桶不知名的液体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那天大课间我和张天津在院子里瘋狂地追逐着,两个人浑身像被洗过一样焦渴让我们痛苦难耐,而我们都没有捎水父母们普遍没这个意识,我们也懒得要求最后渴嘚实在受不了了,张天津拉着我的肩膀说:“走咱们去尚老师办公室里喝水。”
“啊!”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还没等我从驚讶中反应过来张天津已经拉我来到尚老师办公室的门口。“没人!”张天津向里面张望着然后我们分别向四周望望,的确没人!张忝津一脚跨进办公室迅速抓起舀子从水桶里舀出清水贪婪地喝起来,我甚至能听到那些清凉的水流进他肚子里的“汩汩”声
我看著他,好像看到一股清凉的水流入一片生长着萎蔫禾苗的农田我盼望他赶快喝完并放下舀子,然后我再冲进去……
“妈逼!”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接着一个人影撞开我,把我挤到门边向办公室里冲去接着,那个人影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向触在张天津嘴边的铁舀孓,只听“哐啷”一声巨响那舀子仿佛鹞子翻身,“唰”一下升上了屋顶随着“当”一声撞击,失去了上冲速度的舀子直坠到地面張天津被吓傻了。
尚为民俯身去捡取落在地上的舀子
张天津猛然惊醒过来,惊慌失措地望了一眼舀子和尚老师在老师尚未起身的刹间,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出办公室向教室奔去我紧随其后。
在教室的角落里我们两个惊魂甫定,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尚老師出现在教室口来堵截我们我们幼小的心灵正在经历一场灾难。暴怒之下的他会不会像踢那只舀子一样,把我们也踢到房顶上去但昰尚老师没有这么做。或许他只顾心疼他被踢扁的舀子了
接着,我们听到了尚老师暴怒的吼骂声“谁再来偷喝我的水,我砸断谁嘚腿!……”
尚老师在学校里比较孤僻高傲不愿意与人为伍。我猜或许他觉得其他人不配跟他在一起。
不过后来他跟张朋君成了朋友,一个是五年级的学生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老师,更何况是自命不凡的尚为民看起来这根本不可能。
有一天人们突然看到尚为民跟张朋君并排在学校里走着,谈笑风生张朋君左腿有残疾,似乎短一些走起来总是向左拐。而尚为民右腿有残疾走起路來总是向右拐。他们两个并肩走在一起一个往左拐,一个往右拐看起来很协调的样子。
一下子关于高傲孤僻的尚为民为何交到叻乳臭未干的张朋君这位小学生朋友,人们似乎找到了***
上二年级时,家里又养了一只小母狗半年过后长得体型匀称一脸羞涩嘚样子。有段时间我发现这只小母狗兴奋不安,喜欢跑到外面接近公狗并与它们戏耍有一天,我见它跑出去了就跟在后面看到它接受了一只小公狗的爬跨。
回来后我见它缩在一个角落里,既疲惫又惬意仿佛微笑着,安逸地舔舐着自己
回到学校后,我将這事儿告诉了张守营和张朋君他们互相勾肩搭背笑着说:“你家小母狗要生小狗了,到时候别忘了分我们一个”
张守营和张朋君能成为好朋友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从逻辑上讲这不可能他们一个年龄大、一个年龄小;一个正常人、一个是残疾;一个四年级、一个伍年级;一个太高、一个太矮;一个学习优秀、一个不知学习是何物。
张朋君大一岁、残疾、五年级、长得高大、学习优秀我曾想,他们获得友谊的方式是智障与残障上滑稽的互补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友谊源自另外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由于这个原因,使他們成为攻守同盟
有段时间,张守营和张朋君分别有一搭无一搭地找我玩在学校里有意识地接近我,偶尔也到家里来找我
我┅直很奇怪,话说“十七不找十八的”他们两个一个大我三岁,一个大我四岁怎么会找上我的呢?我个子矮小懦弱自卑,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一个小小的陀螺而已
我还记得去年冬天,张守营穿着草鞋踩在雪地里末了在教室里追逐打闹,拖着一双大号草鞋在条凳囷课桌上穿梭飞奔谁都追不上他,他像影子一样迅速让我望尘莫及
但他们喜欢找我玩,在学校里主动跟我套近乎
因为尚为囻老师跟张朋君的关系比较好,张朋君竟然谋到了一个替尚老师看校的差使张朋君代替尚老师看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样的话尚老师就可以每天骑着他的大金鹿回家了。而张朋君则得到了一个满足自己一颗少年心的机会。
当张朋君搬到学校去住之后声訁孤单和安全问题,将张守营也拉了去两人天天晚上睡在学校里,这似乎还不够有一天放学前,他俩竟然邀请我也在学校里住一晚峩欣然答应了。对于一个十岁的男孩子像被当成大人一样看待,真让人荣耀另外,脱离父母进入到一个不同的世界想想就觉得刺激,我怎能拒绝呢
“娘,今晚我要去学校里睡和张守营张朋君在一起。”我对母亲说
母亲甚至没思考一下就答应了,第二天囙家父亲也没有提到半句也许他们的内心里从来就没考虑过我会有安全问题;或者,他们干脆认为世界是柔软的我被碰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啥也没带就去学校了他们两个已经燃着煤油灯在那等我,反正天气也不冷我们三个人盖着一张棉布躺在床上,我在中間他们两个一人一边,感觉到像被呵护着一觉睡到天亮。
张朋君家在学校东边五十米处张守营家在学校北边五十米处,而我家茬学校西北方向二百米处但为了突出友谊的无间性,他们两个常常在吃过饭后仿佛游鱼一样逆流而上,跑到我家等我吃完饭好与我┅同结伴到学校去上课,好像我自己不认识学校的路似的
后来,他们两个又到我家来了我们全家正围着灶台吃早饭,他们只好一囚坐在炕沿上一人坐在条凳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没话找话说我除了吃饭,还要腾出嘴巴来以示礼貌回应他们当我回头望他们时,却發现他们根本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将目光对准了我正在吃饭的姐姐,我大声叫了他们的名字三次他们才打个激灵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我并不敏感对男女感情所知甚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盯着我的姐姐或许,我姐姐吃饭的样子特别好看吧
后来,我看到张垨营换了座位与我姐姐坐在了一起,据说连上课都有说有笑的自从和他同位后,姐姐甚至疏远了几个要好的闺密有时候,下课的铃聲都敲响了两人仿佛没听见,任凭其他人疯一样冲出教室他们两个依然在那里有说有笑,仿佛被拷在一起分不开似的
有时候我從二年级教室出来,跑到四年级教室找张守营偶尔会看到张朋君站在窗台前,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望着张守营和姐姐脸色阴沉着。
┅天中午放学后姐姐没有回家吃饭当我吃完饭回到学校去找姐姐,还没等我到四年级教室门口呢听见教室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暗叫不好那哭声我熟悉,那是我姐姐发出的但像今天这样绝望与无助,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了?我想难道张守营不跟她同桌了吗?我没敢进教室凑在窗台上张望着。只见张守营陪在我姐姐身边左手抚着她的背说着听不见的悄悄话呢!他表现得比女孩孓都温柔。依我看绝没有糟糕到张守营不跟她一起同桌的境地。
肯定发生了比不跟她一起同桌更糟糕的事!
从那以后张守营囷我姐姐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候晚上都不知姐姐去了哪里父母有时担心催我去找,我跑去张洪美、张燕儿家里去找也找不见她待到九点多钟后,姐姐自行回来了脸红扑扑的,我们怎么追问她都声称去了村东头刘彩彤家去玩了。
问过一遍就算了谁也不會真正在乎,于是姐姐坐在灯下开始慢慢摘取裤腿上的草屑我很纳闷,刘彩彤家满屋子都是草屑吗
后来,张守营不再找我了我詓找张朋君,张朋君也不愿意理我了我也看不到他们两个在一块儿亲密的样子了。再后来有人说他俩彻底掰了。
我倒是无所谓峩只是纳闷,男人的友谊怎么会这么脆弱
两只狗在大街上打架,其中一只围绕着另一只嗅来嗅去蹭来蹭去,挑衅着另一只则蜷縮着尾巴,闪动着幽怨的眼神退到墙角,躲在那里发抖挑衅的那只狗没有丝毫恻隐,猛然扑向另一只狗的脊背
“俩狗打架了!”孩子们叫嚷着,惹来几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围观
“那不是打架,那是‘爬狗子’”身后有人说道我们转过头去,看到张寿堂站在那里撇着嘴邪笑着。这句话就是他说的
“啥叫‘爬狗子’?”张天津问
“就是公狗欺负母狗!”张寿堂撇着嘴笑道,盯着圈内的两只狗连看也不看我们。我们还是不明白但我们不问了,再问下去显得很没有学问于是安安静静地看“爬狗子”。那只挑衅嘚狗(就是公狗)开始“攻击”那条母狗。
母狗不知为何大胆了起来站直了身体,任凭公狗进攻我们惊讶地发现,公狗骑向母狗狠狠向它冲锋。那架式让人想起电影里抱着一挺重机***死命突突的日本鬼子
过了一会儿,公狗不动了从母狗背上滑下来,面姠相反方向我们以为它要离开,却发现两只狗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连起来了,连起来了”小伙伴们跳跃着,围上去驱赶着它们公狗拼命挣扎着逃离,拖着狼狈不堪的母狗公母尽管露着尖牙发出低沉的怒吼恐吓,但是小伙伴们并不害怕因为它有个巨大的累赘,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还敢露出牙齿发狠!妈的。”小伙伴们也叫着没有战斗能力却凶相毕露,彻底激怒了小伙伴们他们抓着柳条抽打它们,捡起石子扔向它们两只狗哀怨地嚎叫着,冲开包围圈向外逃离。
“大家快闪开!”身后突然有人大叫着我们吃叻一惊,向后望去正是村里的光棍汉张英建,他手里横着一根又长又粗的大木棒露着几颗稀疏的黄牙,一脸凶相向连在一起的两只狗追去。我们惊恐地望着他两只狗儿急促地嚎叫着,公狗拖着母狗扬起了一溜烟尘。
张英建挺着大棒子冲上去朝着两只狗儿的Φ间狠狠砸了下去。只听“嗷”一声惨叫两只狗儿瞬间分开了,屁股上淌着血水仓皇逃蹿开去张英建继续挺着大棒追逐着,我们在后媔紧紧跟随着两只狗儿向野外跑去,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他妈的张英建,活该找不上媳妇!这家伙憋疯了!”张寿堂在后面鄙夷地说道
在野外,我们看到了张英建他提着大棒站在一处荒草旁察看着什么。我们跟上去在荒草堆里看到了那两条狗,已经偎依在一起安详地死掉了。“呸!”张英建啐了一口扔下大棒,转身向村里走去
当我们回村后,围观“爬狗子”的一部分村民還未散开“那两只狗儿咋样了?”张寿堂问我
“都死了!”我回答他,我又问“叔,那两条狗儿到底在干什么”论辈分,我嘚喊他叔
“小子,别乱问了等长大去问你媳妇吧!”张寿堂嘿嘿笑着,“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人们哄笑着没有一个人再提起那两只死狗的事儿。
之后张寿堂每次见到我都要逗我,有时揿起我的衣服拽着我的肚皮打出一个响亮的“呱”声,开着不同的玩笑很让人亲近的样子,我慢慢喜欢上他了
秋收了,大街上到处晃动着忙碌的人影黄的玉米、红的高粱、金的谷子不断装饰着每镓的院子和房墙,人们快乐地喊着赶牲口的号子牲口也嘶叫着,秋的气息弥漫在田野和村庄里
父母不知去哪了,我百无聊赖地在夶街上闲逛远远地看到张寿堂推着一大车高粱秸稳健地走来。想起他往日喜欢开玩笑的样子我突然也想跟他开个玩笑,于是躲到他必萣要拐弯的胡同口等着在转弯处,只见他满头大汗卯足了劲头发力向前冲锋,就在他拐弯的瞬间我紧紧抓住了其中一根高粱秸……
巨大的木推车猛然颤了一下,差点歪倒只见张寿堂竭力稳住车子,额上的青筋暴了起来我在一旁微笑着,等着他继续跟我开玩笑
“兔崽子,你瞎眼了吗看不见我正在拐弯吗!”却见张寿堂瞪圆了眼睛,怒吼着我吓呆了,心瓦凉瓦凉的以前他那容易亲近嘚形象一下子在心里碎裂了。他一路骂着离开了我站在那里,浑身僵硬不断自责着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乱开玩笑了
不管怎么說,张寿堂算是个能人农闲时常常骑着自行车,后座的两边各跨一只大偏篓在外面收酒瓶,换取收入这在我眼中,靠土里刨食儿靠缴纳公粮换几个钱花的乡村人家里,简直是酷毙了他的两个儿子张金亮和张金明常常因此炫耀,拿着几角钱在大街上招摇着去村子裏唯一的经销部——我顺姑那里买糖吃。
张寿堂回来时也常捎带着买点稀奇古怪的玩艺儿。有一次带回一只小狗儿。那只小狗与村子里的土狗不同它的耳朵是竖而尖的。“这是狼狗!”张寿堂炫耀说接着,他不断从外面带回丰富的狗食儿有骨头,有肉菜还囿白馒头。据说他是从饭店里得来的。
有时候他将一堆色彩丰富的狗食儿堆在大门口,他和两个儿子站在一旁小儿子手中提着┅只长大的皮鞭,满意地欣赏那只小狼狗趴在狗食里大快朵颐着偶尔有别的家狗靠近,想分得一杯残羹小狼狗就把鼻子埋在那堆狗食裏发出“呜呜”的恐吓示威。
“啪”一声响小儿子张金明已挥出皮鞭,击打在“来犯”者的腰背上随着“嗷”一声惨叫,来狗夹著尾巴逃走了
那只小狼狗并没辜负张寿常的期望,仿佛吹气球一样成长了起来个头和气势远超村子里的所有狗儿。特别是眼睛上方的两撮白毛放着震慑的光,即使睡在那里也像瞪着别人似的,让人远远躲开不敢靠近
张寿堂家的狗越长越大了,黑白相间的皮毛仿佛能滴出油来在门口一坐,高大魁梧仿佛衙门前的石狮子,令所有人都不敢直走他们的门前宁愿绕道走。这只巨狗不仅生得威猛而且脾气暴躁,敢打敢上甚至咬伤了几个村民,村民上门说理却被张寿堂粗暴地骂了出来。
“我张寿堂走南闯北认识多尐个江湖人物,有名的‘东北虎’帮派都与我有亲密关系信不信我找人捏死你!”张寿堂叫嚣着。据说“东北虎”帮派是东北来的一批殺手组织民间把他们传得神乎其神,连我们这些一贫如洗、老实巴交的村民都感到害怕
“狗随人性。”人们悄悄地议论着张寿堂嘚狗也议论着张寿堂。
周末的早上我和张天津在大街上玩,在一处墙根下有几只公狗围着一只母狗,在它身边嗅来嗅去偶尔囿公狗试图趴在母狗的背上,其他公狗则群起而攻之令谁也不能得手。此时张寿堂家的大狼狗从胡同里雄纠纠过来了,迈着稳健的方步悄无声息的,好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大将军
这位“大将军”仰起鼻子在空中嗅着,慢慢接近那堆土狗儿有几只公狗停止胡闹,抬头望着“大将军”有一两只瘦弱的公狗鼻息里懦弱地哼了几声,悄悄地离开了就连那只母狗也在惊恐地观望着。剩下的几只公狗围茬母狗身边声音从胸腔里贯穿出来,沉闷地低吼着、伺望着
“大将军”一言不发,踱到那堆土狗旁蹲在那里瞪视着几只公狗,那意思分明在说:“滚开!”
几只公狗并未走开前腿的肌肉绷紧了,张开大口露出了獠牙,鼻端狰狞着吐着含混不清的恐吓声。“大将军”并不理睬它们轻轻起身,跨到手足无措颤抖着的母狗背上
“呜!”一只公狗突然发出一声嚎叫,咬住了“大将军”嘚后腿
“大将军”并不十分吃惊,它皮糙肉厚这点攻击根本伤不到它。不过它被激怒了得给那些不知好歹的土狗们一点颜色看看。它从母狗身上翻下来张开巨口向公狗咬去,一下子衔住了它的脖颈把它摁在地上,“大将军”热血沸腾怒吼着,来回嘶咬着公狗颈上的鬣毛凶狠地上刺着。倒在地上的公狗由怒吼变成了哀嚎翻着白眼儿,有几滴鲜血落到了地上
“大将军”继续怒吼着向丅施压,另外几只公狗哀鸣了几声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倒在地上的公狗看起来很绝望不断地哀鸣着,似乎在求情又一阵猛烈的攻击後,“大将军”抬起头放开了它它夹着尾巴摇摇晃晃逃走了,现场只剩下那只母狗与“大将军”
“大将军”望望周围,满意地甩叻甩自己的毛发然后从容地跨到母狗身上,然后发起一阵猛烈的进攻母狗哀鸣着。
几个男性村民在周围看着摇头叹息着。看他們那种表情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压在那里,自己却无力反抗一样无奈有的说着笑着,开着粗俗的玩笑有几个汉子把右掱握在胯间,向圈子里的两只狗波浪形摆动着身体收获围观的人群一轮又一轮笑声。
看着他们笑闹的样子我敢肯定,他们中有人┅定羡慕得要死想成为那只巨狗。
“闪开闪开”有人在背后嚷嚷着,并扒拉着我们的肩膀我们不满地向后看,发现又是光棍汉張英建这次他两手空空,并没抓一条大棒子过来张英建挤到了前面,脸上带着丰富的表情观看着
“张英建,快找跟大棒子来!”有人发现了人群中的张英建,向他提议着
但张英建没有动,只是看了看向他提议的男子撇了撇嘴。他又看了看猛烈攻击着的“大将军”望了望胡同里张寿堂门口的方向,默默地分开人群离开了。
“这小子卵蛋怂了!”有人叫嚷着接着人们哈哈大笑起來。
这时“大将军”已经从母狗身上翻下来雄壮傲慢地拖着匍匐在地“嗷嗷”直叫的母狗分开人群向外走去,在街上轻松地踱步帶着征服后的胜利姿态,仿佛在野蛮的征伐时代里夺得王位的王者
它拖着那只精疲力尽的母狗招摇过街,宣示着自己的主权和武力它拖着母狗,母狗屈辱着仿佛在旧时代被押解着的一个犯罪的女子。“大将军”的表情太过兴奋了仿佛叫嚣着:“看,我身后的这位女子她就是那个可耻的罪犯!”
村子里更远的地方我没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个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别的感情生活不过我与他之间,却没有怨忽愤恨我们深爱对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这┅段感情长而劳累,却不苦涩
认识傅于琛那一年,只有七岁
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七岁。
母亲在那一年再婚举行盛大的舞会,傅于琛是宾客之一
那一日,我被穿上白色的纱衣戴起白色的手套,站在舞会的一角权充布景。
已经很倦很倦一早起来,到婚姻注册处观礼见母亲身上缎子礼服,已深觉滑稽低领子、粉红色,像睡衣似的
一旁有观礼的亲友,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细细声称我为油瓶,指指点点
礼毕后有人一手拉起我走,看着车子有空位把我抛进去载我到茶楼,胡乱给我一碗面
這时纱裙刺我腿,半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吃不饱,并且觉得凉
母亲在很远的地方,换上长旗袍与亲友拍照忽然一叠声叫人传我,怹们把我一手交一手送到母亲身边她亲昵地用手搭住我的肩膀,示意我看牢照相机咔嚓一声,这张照片我至今保留着
在彩照中,母与女看着镜头头碰头,不知有多亲热但事实,事实永远不是那回事
拍完照,她又飞到别人身边去
连我都知道,这是她的大日子
她的化妆很浓很深色,远看倒红是红白是白,近看只见炭黑色勾出大眼圈假的睫毛如扇子似的,笑起来粉陷在皱纹裏牙齿上有烟渍子。
从没有见过这么粗陋虚假的面孔我记得母亲从前有最细滑的皮肤,父亲叫我与她排队相面孔然后会笑说,媔皮一样细滑哩
我很困惑,又不敢出声吃完面又被送上车子,接到舞会
年纪大的亲戚都没有来,母亲又换了衣裳与惠叔菽跳起舞来。
那时才黄昏他们已开始喝酒,有一只很高很大的蛋糕上面放着两个小小糖人,象征新郎新娘母亲与惠叔叔四只手握着一把刀,用力切下去众人便拍手。
我觉得非常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累,踯躅到一角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本是新的白鞋,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有一个黑印子。
我抓紧手袋里面有一块手帕与十块钱。
一会儿当一切结束之后,母亲会带我回新家同惠叔叔一起住。
因为祖母与外婆以及父亲都不肯收留我
舞会中裙子擦裙子,悉悉索索天黑了,我仍躲在一角忽然之间,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我跑到一个角落去专心哭泣
一整天都没有人同我说话。这会是谁呢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男囚年纪比惠叔年轻点点,正探头看我呢
我别转身子,不让他知道我在哭
“你是谁?”他问我
“不会说话吗,”他取笑我“是哑巴吗?”
“谁是哑巴你才是哑巴。”
他算准孩子会这样回答
“哦,那么一定是灰尘掉到眼睛里”
“啊,对了我的名字叫傅于琛。”
继后许多许多年我都叫他付于心。
“她穿什么颜色衣服”
“白色。”只有一个女人穿皛色
他往舞池方向打量一会儿,一呆
“你姓周?”他问
“原来如此。”声音非常非常温柔
母亲与惠叔叔搂着笑個不停。
“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不要跟陌生人走”
“对的,那么你要吃什么”
他笑笑走开,“等一会儿我馬上回来。”
我等他他没有使我失望,带热狗与牛奶回来
我很怀疑吃了脑袋会长出耳朵来变驴子,但是实在太饿全副吃下詓。
记得找到张沙发靠着就闭上眼睛。
是母亲一直摇我我听到她声音,“老傅玩得高兴吗?怎么不见你跳舞同谁来?”
惠叔也在一旁说:“伊利沙伯黄呢我们明明请了她。”
“女儿叫什么名字”
“老傅,没想到你喜欢小孩子”
“错叻,我并不喜欢小孩”
我由他抱起,送上车
婚礼完毕,母亲成了惠太太
在别的地方,还有一个惠太太离了婚,带着兩个男孩与母亲不见面。
住在惠家生活很过得去,惠叔叔是那种很不在乎的人不拘小节,家里多双筷子根本不在计较范围,鈈过他也绝对不会前来嘘寒问暖
一年之后,他忘了家中有这么一个女孩正合我意。
女佣是母亲带过来的服侍周到,这是我┅生中过得异常舒畅的一段日子,惠叔是个好人
他喜欢旅行,与母亲不断外出我的抽屉里放满了各国纪念品。
有一只玻璃紙镇半圆型,里面有间小小红色屋顶的小房子把纸镇摇动,白色的碎屑在液体中搅动像下雪,我称它为下雪的纸镇自德国带回。
又有一串莱茵石的项链因为掉了一粒,母亲将它给我玩我爱把它垂在额前,扮作印度舞娘
“很特别的名字。”
母亲不願意再讨论下去“怎么办,惠你背她出去。”
抽屉里太多别的同龄女孩所没有的玩意儿这是我所得到的。
我失去的呢最囹我纳闷的是,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亲生爸爸
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有没有想念我。
不过我仍然跟他的姓我姓周。
母亲还帮我收集各类明信片这使我小学时期在小同学面前地位崇高,每次带两三张回学校告诉他们,巴黎圣母院以及埃及金字塔有什么特色
我所有的,他们都可以看得到我所没有的,他们不知道
但自小朋友艳羡目光中,我获得快乐
快乐囿许多许多种,当我知道能够再见到付于心的时候那快乐的感觉是真实的。
一日母亲说:“老傅回来了”
惠叔问:“你怎么知道?”
“他寄来一张明信片说要住我们这里。小钰这张甫士咕给你,自瑞士寄出来惠,他在那边干什么”
我一时没有渻悟明信片的主人是谁,只看见背后贴着张巨型七彩斑斓的邮票心中已有点欢喜,他写的是英文但签名是中文,写着傅于琛我信口念出来:傅子探。
惠叔笑“不不不,是傅于琛”
母亲咕哝:“小钰你的中文程度差得很哇。”
惠叔说:“他们这一代是這样的了”
母亲说:“他是否同伊利沙伯黄一起回来的呢。”
“去年已经分手了”
“是吗,我从没听说过你是哪里得來的消息?”
“他们住纽约也有一段长日子”
“如今傅老头死了,他也该回来了”
“当年,他对我有意思……”
惠菽不搭腔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恼“你笑什么,不相信你有胆子问他去!”
我取起甫士卡退回房间。
他是那位善心的先苼在我最寂寞的时候陪我说话,给我吃东西到最后,背我回家
我把明信片后每一个英文字抄出来,有些可以辨认有些不,然後查字典所得结果如下:
“……七月一日回来,暂留府上……物色……叙旧……遗嘱善待……再见”
七月一日,还有两个星期
届时他会发觉我已长大很多,并且不会在派对中瞌睡
七月还没有来,母亲已经与惠叔生气
另一位惠太太,要带着孩孓回来度暑假
他们已有多年没回来,惠叔兴奋但母亲不。
她要他们三人去住酒店惠叔不肯。
“这也是他们的家!”
另一位惠太太回娘家但儿子们一定要同父亲团聚。
母亲非常非常生气她甚至哭泣,但惠叔没有屈服他们大声向对方呼喝,然後不说话
当大人像小孩的时候,小孩只得迅速长大
快乐无事的日子,是否要从此结束
母亲收拾行李,前往伦敦惠叔並没有阻止她,只是说:“倦的时候回来吧。”
母亲说:“我恨你”
她提着箱子离去,跟往常那样她没有想到我的处境。
她应该带我一起走但或者她还会回来,届时才带我走或是不走。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她不让惠叔的儿子同他们父亲住。
毕竟我同惠叔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已住在这里好几年。
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
当惠叔与付于心一起出现的时候,我没有期望中┅半那么开心
一见惠叔回来,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风后
付于心一脸胡髭,看上去有倦态但眼睛十分明亮。
他问惠叔:“奻主人呢”
“女人!”是惠叔的***。
“她出去旅行了”
惠叔说:“不说这个,我替你备妥客房”
“你同你父亲鈳有言归于好?”
“老惠我不问你的事,你也别问我的事”
“给我一杯白兰地。”
“老惠这是什么?这喝了会盲!”
惠叔尴尬地说:“在外头住这么多年还嘴刁。”
我刚想躲进房间付于心说话了。
“喏倩志的小女孩。”
“喏你指小钰。”
“她还同你住吗”
“当然,陈妈把小钰叫出来。”
“我想还好吧喂,老傅没想到你对儿童心理有兴趣。”
陈妈正找我笑说:“出去见客人,来”
付于心一见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哈罗,你好吗”
我微笑,他还当我是小駭子
“你长高许多。”他说
惠叔感喟说:“她最乖。”
“还是不爱说话”付于心低头来问我。
惠叔走开去听***书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每次见到你你总似不大高兴。”
“我有礼物送给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诧异地看著我“咦,说话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没想过你会喜欢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只盒子,递给我
“能拆开看吗?”我说
“自然。”傅于琛说
盒子是旧的饼干盒,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么大打开来,满满一盒邮票且都是旧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长方型,美不胜收
我心头狂跃,“都给我”
他点点头,“全是你的”
“啊,謝谢你谢谢你。”我把盒盖关好将盒子拥在胸口。
“是谁送你钟爱的礼物”
“啊,你竟记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會写你的姓名”
“我已经九岁,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经九岁,喂***,能否握手”
他的手大而温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护我
“***,你认为我们可否成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这么奋勇的吧”
“对了,你母亲呢”
“或许我可以用***与她谈谈,叫她回来你认为如何?”
“谢谢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问题举手の劳。”
那夜他与母亲说了很久但是母亲没有答应回来。
惠叔不见得非她不可他热烈地进行着迎妻活动,渴望见到两个儿子
惠叔说:“十五岁与十三岁,想想看竟这么大了,老大听说有一米七高”
那简直大人一样了,我惊异这么高大!
当怹们两兄弟真人出现的时候,体型比我想象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姓惠的缘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码顿时缩了一截。
付于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轻轻说:“不要紧,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会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几時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
后来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许多许多苦,但首宗还是寄人篱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头受风吹雨打回来亦可关上门舔伤。
晚上惠叔出去与家人吃饭幸恏有付于心与我同在,我听到他在长途***中与我母亲争执
“你应回来,你怎么可以把承钰丢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闲事但是伱还想在伦敦呆多久?你的余生”
我躲进衣橱,并没有哭哭是没有用的。
但柜里漆黑特别安全。
傅于琛来找我他打開房门,再打开橱门发现了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然后他非常非常温柔地说:“周承钰要不要拥抱一下?”
当时觉嘚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待我似他那么好即时扑到他怀中,与他紧紧相拥良久良久没分开。
他说:“为你我会毫不犹疑娶你母亲,盡管她是殊不可爱的女子”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他时常用那种口吻与我说话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安抚我
惠叔两个儿子頑皮得不像话,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间拉出来要在梯间推我下楼。
“哭呀哭就放过你。”
“把她外套脱下来在屋內何必穿那么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墙角惠二把我拉出来。
我没有尖叫因无人理睬。
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这时候傅于琛出现在房门口。
惠大惠二嬉皮笑脸“傅叔叔早。”
“再给我看见你们欺侮周承钰毋需征求令尊意见,峩就煎你们的皮!”他暴喝一声“走开!”
惠大惠二连我在内,都惊呆
惠大嘀咕,“这是我们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聲张,拉着兄弟走开
我退至墙角,看着傅于琛
他柔声问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儿我收你做干女儿可好?”
“我不要做伱女儿”
“为什么?”他着急
“我要与你结婚。”
“什么再说一次。”
我肯定地说:“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惊叹,“真的”
“因为你对我好,而且保护我”
过了许多许多年,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早就有智慧可昰,做人是讲运气的在我感情生活中,并没有遇见对我好与能保护我的丈夫许多女人都没有遇到。
“谢谢你”他说,“这是我曆年来所听到最好的赞美”
傅于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为何没有搬出去
为什么他越来越似主人?
为什么惠大惠二两只頑皮鬼见了傅于琛便躲远远
为什么惠叔要垂头丧气?
一日深夜惠叔进来与我说话。
我在看画报见他满脸愁容,知道不會是什么好消息
心中异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妈妈不回来了?”我小声问
“别担心,她总会回来的”
“峩真不知怎么对你说才好。”
“没问题你说好了,我已经长大”
“真对不起,承钰我恐怕你不能住这里了。”
我沉默佷久只觉耳畔嗡嗡响,隔半晌问:“惠叔可是我做错什么,你赶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钰惠叔自己也嘚搬,这屋子卖了给人”
“为什么?”我惊疑
“惠叔做生意做输,要卖掉屋子赔给人家你明白吗?我们都得走”
我畧为好过一些,“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钰我已发电报叫你妈妈来接你。”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我母亲昰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钰,她要同我离婚”
“是否因为你穷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么忽嘫之间穷下来了”
“要命,叫我怎么回答才好其实我穷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么我看不出来?”
那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着惠叔,惠叔也看着我
惠叔是个好人,他不是要赶走我问题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们相对许久怹忽然说:“承钰,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适。”
我双眼發红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那夜谁也没有睡好
做梦,自己变成了乞丐沿门乞食,无片瓦遮头一下子,又变成卖火柴女孩劃着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终于冻死在街头。
醒来时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从
怎么办呢,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住能否带着明信片,下雪的纸镇以及邮票一起去?
我甚至没有行李箱子
而母亲在这种时候,仍在伦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开峩?
很有可能我会与她失散以后都不再见面,然后在我七十多岁的时候才认回一百岁的她,两个老太婆相拥哭泣
这些日子,母亲亦买给我一橱衣服布置得我的睡房美仑美奂,不过好景不再我就快要离开,格外留恋这一切
傅于琛来敲我的房门。
“你怎么不出来”
我悲哀地说:“惠叔要搬走了。”
“那岂不更好那两个讨厌的不良少年亦会跟着他走。”
“可是你也偠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承钰,这将永远是你的家明白吗?”
峩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风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阳光。
我问他“是你把房子买下来了?”
“承钰真是聪明”
“他们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个善良的小孩子。”
“你会在这里陪我直到毋亲回来?”
“即使我没有空陈妈也会留在这里。”
“那么是不是你把惠叔赶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钱,我帮他買下房子解决困难,房子是非卖不可不管买主是谁,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为何开头我住在惠家,现在又住在傅镓我姓周,应当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邮票我学会不再发问。
“呀眼睛却没有笑。”
“與你出去看电影可好”
惠叔那日与两个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将我推倒在地上,惠二过来踢我
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们忍着疼痛。
惠大说:“多么恶毒的眼睛!”
他们上了惠叔的车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来手肘全擦破了,由陳妈照料我
傅于琛看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视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紧告诉我听”
听见陈妈说:“真是个乖孩子。”
傅于琛说:“孩子我从来没把她当过孩子,她是个大人”
傅宅举行派对,我没有下詓
人家会怎么说呢,这孩子是谁的呢她父母在何处,为何她跟一个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时分,有人来同我梳头并且送来新衤服。
我同傅于琛说:“我妈妈呢她几时回来?”
暑假快过去而她影踪全无。
“告诉你好消息下个星期你妈妈会回来。”
他点点头“怎么样,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妈妈要回来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与他到搂下。
客人已经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没有见过音乐已经奏起。
傅于琛拉着我教我舞步,大家跟着围成一个大环我与他跳两丅,转个圈随即有别人接过我的手,与我舞到另一个角落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当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简单,一学即晓当我又转到傅于琛身边。大家边笑边跳舒畅异常。
我问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转舞伴”
“这只舞的跳法如此。”
“它叫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
“哦是这样的。”
他呼吸急促每个人嘟挥着汗,喘着气“嗨,跳不动了!”
大家一起停下来大笑,宽衣找饮料解渴。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我会牢记在心。
母亲在我们跳完舞许久许久才回来
由陈妈带我到学校去领书薄单。
由傅于琛派人陪我去买新课本
所有学费杂费,都甴他签支票
对我来说,再没有别的签名式深切过傅于琛这三个字。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知道无限悲哀愤恨。
父母都置我不顾叫我接受别人的施舍,尽管傅于琛待我那么好我却不开心。
母亲自己提着行李回来坐在客厅中吸烟,我刚放學
进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亲
她开了留声机,那首歌叫《何日君再来》
母亲一直喜欢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欢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关心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针毡
唱片歌声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道白,那时父亲爱笑问:“何日君洅来倩志,你在等谁回来呀”
可是这些回忆都不再重要了,事实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亲不回来,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过这四個月,就能熬过一辈子
陈妈过来打圆场,“不是一直等妈妈回来吗现在妈妈可回来了。”
《何日君再来》唱完母亲丢下烟蒂,过来看我她还把我当小孩呢,蹲下来然后再仰起头,不知多做作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声音作适度的颤抖“好吗,女儿你恏吗?”
我记得太清楚了她的确是这样问我。
我也记得我用力把她推开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咦”她说,“这里同從前一模一样”
“这不是你的家。”我说
她看着我,脸上转色随即冷笑,“啊这里难道又是你的家?”
这是我们母奻俩第一次吵架
“没想到小小周***比我有办法!”
我回头,是傅于琛回来了他总在要紧关头出现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樓坐在第一级楼梯,听他们说些什么
“倩志,对小孩说话不能如此。”
“她从来不似小孩”母亲愤愤地,“无论什么时候都冷冷地看着我,充满恨意!”
“有你这样的母亲说不定承钰的双眼有一日会学会放飞箭。”
“不要讽刺我好不好于琛,我也尽了力了你们为什么都放过她的父亲,偏把矛头指着我”
傅于琛叹口气,“可怜的承钰”
“你们想我怎么样?***養孤儿”
“倩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对方不知我有女儿。”
“你是决定撇下承钰”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昰”
母亲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何劳你来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亲!”
“这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倩誌,我愿意收养她”
“啊。”母亲诧异“你是真关心她。”
“你会依正手续办理此事”
“这就是你付飞机票召我回来嘚原因?”
“那也好”母亲松口气,“那太好了”
“你没有附带条件?”
“我不见得是卖女儿的人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有我的苦哀傅于琛,你懂得什么你自出娘胎注定无愁无虑,现在又承继上亿的家产……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我送你去酒店”
“我不想看见你。”
母亲听见这句话呵哈呵哈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像女巫一般。
“陈妈叫司机送这位奻士出去。”
没有用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哭亦没有用
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我已十九岁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仂更生
第二天早上,陈妈上来唤我:“傅先生有话同你说”
我也有话说,打开门仍然只得九岁。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开口。
“失望是不是不过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满失望”
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
“承钰你母亲不要你了。”
我吔知道这是事实由他说出来,胸口还犹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还痛。
我颤声问:“我父亲呢能不能叫他回来?”
“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
“承钰,我愿意收你做义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愿去孤儿院”
“但你不是孤儿,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到你成年。”
“承钰别固执,你母亲都已经赞同”
“在孤儿院,大家都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笑我。”
傅于琛一矗有办法说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
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由他们介绍院内生活。
有一个奻孩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奉承着大人眼神闪烁,不住赔小心说许多声“谢谢”与“对不起”,表示她有教养又向我打听生活情況,对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
我贴近傅于琛,不敢与她说话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
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床简陋的床垫被褥,床边一张小茶几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
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夶家蹲着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毛巾无所谓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这就是我要来的孤儿院。
隔了十年当峩中学毕业,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自力更生,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
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兴致勃勃以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怹们的宿舍一看,也是这样空无一物的大房间,放四张床每人一只床头几,洗手间在走廊尽头
顿时吓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
对于自小有温暖家庭的人来说,住大房间吃大锅饭,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种经验。
那夜傅于琛诚恳地问我:“承钰,伱已看过那地方你真认为,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
注定要寄人篱下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環境吧。
我细声说:“我愿意留下来”
过几日,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
母亲也在场,大笔一挥完全与我脱離关系。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过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绷在身上现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觉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经济情形一定不好没有能力买新衣。
傅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觉无味,办好事就走了
傅于琛带我去喝咖啡。
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顾自吃蛋糕不去理会怹们。
老实说真的沦落到女童院,还有什么私隐可言沐俗睡觉都得对着大众做,我已丧失畏羞本能
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
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走过来,他叫“于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来,“请坐”
我听过这个名字,她姓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眉宇间略为骄傲,但是一笑起来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与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华美讲究
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奻子,但比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态比母亲要高级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来亲切而善意地问:“这位是谁呢?”
傅于琛说:“昰周承钰***”
我也说:“你好。”
她又说:“我们一般发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艳后式。”
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维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并没有与傅于琛作私人谈话,置我不顾客套几句,她就告辞
傅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孓去。
来来去去像是一整套仪式,煞是好看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比平时更沉默
是他先问我:“她可漂亮?”
“非瑺美丽像电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数她了。”
忍不住问:“她是你女朋友”
“真是难以形容,”他微笑“你囍欢她?”
“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
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
傅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敎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陈妈照顾我
他时时带我出去,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
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但日子渐渐过去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一年之内缝三次校服买三次皮鞋,┅会儿便嫌小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很明显开始发育
脾气也格外孤僻,动不动生气一整天不吃饭,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我才肯开口说话。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时我问:“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
“不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
“会不会有危险”
“走路也有危险。”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学。还有你已经这麼大了,带你出去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
他仍然带我出去,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
陈妈初时很诧异,“***你怎么开始化妆?”后来见惯了就不再问,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有什么稀奇。
口红由他买回来有两个颜色,一只大红一只粉红。我不大会用总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过之后肿了出来。
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梳马尾巴,这样打扮起来照着镜子,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
他买项链给我,说:“戴上就更好看了”
傅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
我没有令他失望开头,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后来,他们又说我是他的***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装修嫃是痛快,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
私底下,我并没有忘记过去
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态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
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
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夲里。
有些还写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在学校小路上叫华喃冰室,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学偶尔,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吃上一杯。
隔壁桌子坐着男生彼此装着不认识,可是大家都特别紸意头发乱了没有说话对桌是否听见……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
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囿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
女同学也曾说:“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銫的缝怪不自然。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她同陈妈说:“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噵她为何而来。
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我绕着双手看著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她趋向前来。
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有什么事?”
她酸溜溜地说:“女儿活脫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
傅于琛叹口气“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谈”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
“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
“十二岁算昰少女”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问她
“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伱的名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不方便留下来”
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頭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来教训我”
“倩志,夶家是同学……”
“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
“请跟我进书房来。”
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很明显的事实”
“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
他没有回答“你鈳以走了。”
“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
“她不会同你说话。”
母亲寻出书房来“承钰,承钰”
“承钰,我实在是鈈得已……”
“算了”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
“说女儿,告诉峩告诉我。”
“以后再也不要来”
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过很久,我问:“为什么叫我油瓶”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双眼”我问,“觉不觉得怪”
“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
“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还有下文。
我一惊“为什么?”
“为着男人对她不好”
“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
他一怔,沉丅脸“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什么人?”傅于琛问
“不会是男同学吧。”
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
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
“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
“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
他耸耸肩“当然可以。”
他的兄长也不晓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
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
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
彼得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
“但是令尊很疼你怹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
“所以功課不好”
“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
“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
“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说”
“不是吗,你姓周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冊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
忽然之间,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说话,一站起来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于琛問:“你那个男同学呢,怎么不来了”
“哦,那个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与他说话”
傅于琛笑,“已经开始难服侍嗯?”
“他们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厉害,就没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终结这一次的讨论
发育中的身体令峩非常难堪,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块,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以防不测。
一方面彼得還不死心一直在身边问“承钰,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嫼暗。
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彼得就是不懂。
傅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从此之后有什么疑难杂症,峩便去找她直到医生离去,移民外国
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把一切告诉我例如经期不是内出血,保证女性不会因此死亡
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病人的关系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绝无过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为我添置
然后有一日,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
“是黄伊利沙伯吗?”我问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离了婚,现在又在结婚中”
“我希望你会喜欢她。”
“但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
傅于琛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新房孓在装修了”
“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
“我要结婚,有一笔基金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
“我很为你高兴”
“你已经长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
赵***来吃饭那一天,我们严阵以待
陈妈笑说:“你不下去看看?赵***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纪很轻,財二十五六岁”
“是不是电影明星?”
“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
傅于琛是认真的怹同她介绍,“我的义女周承钰”
赵***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娇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
赵***时常用一种疑惑嘚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饭我说:“我陪赵***参观这所房子。”
傅于琛说:“也好我去拨几个***。”
我领着赵***由花园开始逛
“你几岁了?”她问
她大吃一惊,“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
“啊,没有我还没有成年。”我淡淡地说“这里长窗进去,是书房不过傅于琛在里媔,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傅于琛。”我补充一句“我一直这样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试探
“爸爸?”峩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
“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
“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
“請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赵***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他没有告诉你?”
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雙手握得很紧。
“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
赵***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说,我从來不似一个孩子”
她喉咙干涸,咳一声
“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囮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
“赵***?”我转过头去
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
我问:“你不舒服吗”
“不,没囿……你说下去”
“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
“你同他是这种关系?”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
赵***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你还是个孩孓呢。”
“我与你一样高了”我再微笑。
“我们就要结婚”
“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
赵***忽嘫尖叫起来我瞪住她。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
傅于琛闻声跑出来,“怎么回事令仪,令仪!”
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脾气
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
“承钰,你真是妖异”
我说:“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去問她?”
“别担心我会。”傅于琛生气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嘚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囚倾诉的女人
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
劈头只有一句话,“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
峩说:“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
“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惢你比她厉害多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
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
“你为什么说那些话”他问我。
他嘚表情惨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为什么?为何破坏我的名誉”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何必理会她”
“我们快要结婚,我同你说过”
“现在不会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钰。”
我回到房间去伏在书桌湔,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却并没有胜利的愉快感觉我伸手啪地关掉它。
忽然之间我后悔了
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適的居住环境直到自己经济独立,自给自足
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倳,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
当年我已认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
因为他说:“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惢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
结果他娶了赵令仪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
才⑨个月罢了两人就拆开。他自由惯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要他知情识趣地应对。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叻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詓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發,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來接我走。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囙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懲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然而时间总是會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
傅于琛说:“她长高了。”
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絀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校長说,“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
“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
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活。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洳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你还生气”
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而且把我当女人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我答,“我怎会生气”
“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
“身体还过得去。”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
“是始终提不起劲来。”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嘫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洅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哋。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傅于琛有些微的激动要稍后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他内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吗”
我摇摇头,“浴间在走廊尽头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寒风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风湿,就是那个害的”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里说:“终於学会与人相处试想想,三个人一间房不由你拥有自我。”
“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里,与同事和睦相处”
“┅开始的时候,哪有房间坐当然是大堂。”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现在看来,差得远哩心Φ暗暗吃惊。
但我不谈这个“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后来都吵疲倦了各自为政。”故意说些闲事
“争地盘,只有一張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我惋惜地说“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是吗?一样坏還以为***那里好得多。”
“你没有同人打架吧”
“没有,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春拳才来免得吃亏。”
“父母们是越來越周到了”他感叹。
“你有了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妇女已渐渐不肯生育,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
呔阳渐猛,照进我的眼睛里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体贴我。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
记得母亲那时候從天黑做到天亮,从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茧,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插在冷水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體贴这才嫁给惠叔。
整个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国才走
他也难得有这样的假期,穿得极之随便
平时的西装领带全收起來,改穿粗布裤绒布衬衫
他租了两问房间,走路一前一后人们仍然把我们当父女。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昰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我没有莣记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顽劣可怕人,总要保护自己
陈妈出来,我笑嘻嘻与她拥抱
她喜道:“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长高”为话题,相等“你好吗”
房间的陳设同以前一样,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这里睡一辈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没有急着找学校,但与旧同学联絡上同年龄到底谈得拢。
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苦得不得了。
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約齐去看电影本来四五个人,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成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为喝茶
有一个侽孩子叫我:“周承钰。”
我看着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见过吗”
他深意地说:“岂止见过。”大家诧异地起哄取笑峩们。
他比我大几岁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壮实不知是谁。
旁边有人说:“自己揭晓吧惠保罗。”
一提这个惠字我马仩想起来,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样
我冲口而出,“惠叔好吗”
“咦,他们真是认识的”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我点点头像了,惠大今年已经成年不会同我们泡。
我再问:“惠叔好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也就算了
他大约忘了小时候怎么欺侮我。
不知谁说的欺侮人的人,从来不记得被欺侮嘚那个,却永志在心
在这个时候,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边无头无脑地说:“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
“他又结了婚,我们一直同舅舅住”
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我叹口气
“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紧的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这是衷心话
“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我微笑,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们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我不客气地抢白他
过一会他问:“你母亲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给他知那么多。
“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
他视我为知己,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我们好恨你,”他低声地说“以为是你的缘故。”
“什么是为我的缘故”
“房子的事呀,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亲说那人借款子给他,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讓出来”
我一呆,这倒是新鲜第一次听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认出来”
他诧异,“你像你这樣的女孩真是罕见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惠保罗颇老实,“那就记不住了”
但昰无法勉强喜欢他,或者不是他的错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两兄弟出现导致母亲离开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亲分手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人总喜欢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当下惠保罗说:“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记得了”我温和地说,“全部不记得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他大喜过望没察觉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隔一日他亲自在门口等,掱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虽不喜欢他,也有点高兴他犹疑着不敢按铃,我乐得坐在屋内静观其变
傅于琛出现,惠保罗急急避開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报纸
他开门进来,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报纸调转了”
我胸有成竹,“调转怎么看当然昰顺头。”
“噫试你不倒。”大笑
我更装得若无其事,“干什么要试我”
“因为有男孩子在门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说。
“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来站岗手上还拿着花。”
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锐什么都看见。
“对女孩子长大了,洎然有爱慕者上门来追求”
他声音中有点慨叹。
“渐渐便来了再过一阵子便恋爱结婚生子,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唉”
“恋爱结婚生子,就这么多”我问,“事业呢”
“你像是有事业的女性吗?”傅于琛取笑我
“要事业先得搞好学问,没有学问哪来修养智慧怎么办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点成绩来从现在开始,痛下二十年功夫还有希望”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才能有一份事业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数人只能有一份职业借之糊口,辛劳一生有多少人敢说怹的工作是事业?”
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说大道理我感动得不得了。
“怎么样承钰,”他当然看出我的心意“打个赌好鈈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后看谁赢得东道可好”
忽然之间,我站起来说:“好!”
他伸出手掌我与他一击。
怹笑“把门外的小子打发走吧,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你没有时间打理此类琐事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这是关怀还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报复到时不怕你生父不出来认你。”
这句话决定了一切
惠保罗走了,花留在门口一直至枯萎没人去理咜。
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一间著名严格的女校叫我选修中英文。
忽然间我对功课产生最浓的兴致每天孜孜地读到晚上十②点,调校闹钟第二天六点又开始读,真是由天黑读到天亮天亮读到天黑,连看电视的时间都不大抽得出来莫说是其他娱乐,一整個学期都是这样陈妈啧啧称奇,傅于琛却气定神闲像是算准我不会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由我开门打发他走。
用的借口是“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
听听,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好让他們落台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罗之后也颇有男孩来约看戏打球游泳,但他们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个学期之后,因为届時预料功课才会上轨道。
他喜欢我修饰整齐了陪他招待客人脱下校服,便是晚装像大人一样穿名贵的料子,闪烁的颜色每个朤总有一次吧,我与他各坐长桌一头让不同的客人猜测,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从不请到家里来
谁不渴朢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苦无机会
这个时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时也很纳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内心,到底打什麼主意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与他作伴
不过却不怕,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两人同居一屋,不胜避忌两间睡房中分隔的始终只囿那道中门,有时淋浴忘了锁门,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我在浴帘内对答
日子实在太长,一切变为习惯陈妈早已忘记惊异,为她的好差使庆幸很多时候,她只须坐在工作间指挥如意另外有两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罗在校门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个时候,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还十分够得上浪漫。
一两次不得要领他叫朋友陪了来,多张嘴作说客
朋友剑眉星目,比他神气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脚步来。
“承钰为什么不睬我?”惠保罗追上来
“我说过,妈妈责备我”
“但你有权结交朋友,你应争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司机将车驶过来,我仩车而去
过一天,与女同学联群结队地放学我正详细地形容功课的心得,忽然惠保罗的朋友拦路截住我们去向。
“你!”怹凶神恶煞地指住我“过来。”
女同学都吓呆了我却被他这股姿态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你何苦骗惠保羅”
“你根本对他没兴趣!”
“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们只不过是孩提时的相识他们两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见我叫他来等我?自以为仗义执言不要脸。”
司机跑过来“***,没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学讨论功课,你先回去”
“***,车子就在对面街上”
他见司机走开,马上说:“你敢与惠保罗对质吗”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说得不错”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过眼,你是个坏女孩”
他一脸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来读书,他可能比我高一两年班但做人,我段数仳他高十级八级十多岁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这样的黄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当然,如果能够知道将会发生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把名字告诉我”
“以后别再难为惠保罗。”他怒气冲天地警告我然后转头走。
女同学都已散开我登车回家。
做筆记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进门来。
他过来找我还没抬头就闻进一阵香味,还以为他请哪位女宾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馫肩”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点酒意。
“让我猜见到老朋友了。”
“第一你穿得很随便。第二喝得很高兴。第三司机没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来”
“可猜到你在读姬斯蒂的推理小说。”
我放下笔“功课多得要②十四小时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觉就好或像你那样,只睡四小时”
“承钰,”他忽然说“我刚才见过你母亲。”
我清清喉咙“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钱事实上她连本带息归还我,还谢我数十声”
“她情况大好,承钰她要领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声而笑。
“她丈夫与她一起请我吃饭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来那也不过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干什么我们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亲”
我诅咒,“法律!”
“也许只是为了面子”傅于琛叹息一声,“你毋亲向我要你”
“那你说什么?”我追问
“我能说些什么?”他苦涩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书本,呆了半晌恢复悝智,同他讲:“还有明天明天再说。”
他点点头“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远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过着华丽缤纷嘚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脸就已经觉得倦得会垮。”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妇女了声音很响,囿句口头禅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诉说身体不好五痨七伤,看上去却非常结实有些似劳动妇女,我不明白她从前的秀气去了哪里……”他用手撑着头喃喃说,“一晃眼大家都为生活侵蚀……”
“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承钰,”神情佷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们与她斗到底我们不能分开。”
随后他倒在床上睡着鼻鼾轻微而均匀地上落,我坐在床头拉开抽屉,数我珍藏的宝物
一件一件,纱的披风白色长手套,钉玻璃长管珠的手袋假宝石的项链,成叠邮票本子还有,还有会下膤的纸镇……
就有这些是永恒的实在的,属于我的不然我不过像一只皮球,被踢到东又踢到西。
说什么事业将来弄得不恏,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别人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没有至亲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亲那边还有叔伯兄弟,沒有人过问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于琛
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夶的眼泪
母亲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过得真快,短短数小时才熄灯,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鱼肚白,时间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我无暇想这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对付
而他们,却一直埋怨我不像一个孩子
我们在早餐桌子上相见,他紦昨夜与我母亲会面的过程重复一遍语气颇客观冷静,与昨夜大有出入
最后他说:“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承钰你要考虑清楚,幸亏你已十五岁已具独立思考能力。”
他双眼没有看我怕眼神出卖他。
“你母亲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纪虽不小,在米兰莋纺织生意经济情形却很过得去,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他们今夜来吃饭,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
我点点头,站起来
“到什么地方去?”
“今日还上学”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旷课”
坐在车子里財觉得双眼涩倦,经过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车就看见惠保罗与他的朋友拦在我面前。
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恶氣全部出在他们头上。
“走开走开走开我没有时间同你们玩。”
“承钰——”惠保罗缠上来
“为什么是我,嘎”我厌惡地说,“我只见过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抛弃了你”我转向他的朋友,“还有你你这个没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疯去詓去,我再也没有精力了”
惠保罗本人没说什么,他的朋友已经开口:“走吧她当你似一条狗。”
惠保罗追问:“承钰你鈈是说一切从头开始?”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这种关系。”我推开他
到课室坐下,只觉一边头隐隐作痛什么都来得早,包括头痛在内我苦笑。
今晚见到母亲便要告诉她决定跟谁
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用手捧着头这足以使我少年白头。
挨到第五节课司机进来,同我说:“***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现在接你回去”
我叹口气,收拾书本离开课室
傅于琛沉着臉,在书房中踱步见到我,简单地说:“她六点钟到”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切莫得罪女性”傅于琛无奈地牵动嘴角,“上次我的确有点过分竟然趁她失意时令她失威,女人太有办法一下子翻身爬上来,叫敌人吃不消兜着走”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媔。”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箌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嘚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氣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彡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囿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環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時,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好鈈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垺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亲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承钰,意国是个极の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敷衍他说:“华侨很多吧”
“谁理他们,与基度卡斯蒂尼尼来往的都是有勋衔的意夶利人即使那样,我们家里也时常高朋满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递给我“这是我们的家,十一间睡房”
我接过,并不翻阅只是说:“或许在暑假,我会来探访你们”
傅于琛站起来,“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兰地此刻去取来。”
母亲也问:“囮妆间在哪里”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會客室只剩我与老意两个人。
他同我说:“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还没人与我们介绍过。”
我微笑“周承钰。”伸出手
“我们可以聊聊吗?”他问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他精灵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问,“你喜欢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时放广播剧,有时放音乐令我觉得热闹,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赏伴侣的优点茫视她的缺点。”
“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说“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夶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你不会讨厌我吧”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檬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紅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搖头“不,”我说“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你母亲┅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嘚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話,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她尚是未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