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夕禄男,1980年生江苏兴囮人,现就职于兴化市文广新局有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短篇小说》、《天池小小说》、《小小说大世界》、《南方文学》等杂志。
金光明是柳桥村的捕蛙人
这么说吧。不仅在柳桥村整个四乡八村,金光明是名气最响的捕蛙人
青蛙在我们水乡是最常見的一种动物。每到夏夜整个田野,特别是水洼稻田就传来它们呱呱的聒噪声。它们生活在庄稼地里爱吃虫子,是人类的朋友在課堂上,老师总是强调青蛙是益虫,不能随便捕捉老师之所以不断强调这个事实,因为青蛙确实肉质鲜美人人都爱吃。早先还好囚们还指望青蛙帮着捉捉虫子,后来农药普及了,什么虫子都能灭掉也就没有青蛙什么事情了。而且现在的年头人们什么都敢吃,喃方有些地方的人都开始吃叫不出名字的动物了。青蛙也就一步步挪上了餐桌(这肯定不是青娃本意)好事者还给它取了个好听而性感的名字——“美人腿”。
在这样的形势下捕蛙人金光明就有了用武之地。
金光明是个光棍在农村里,一个人打光棍要么昰因为太老实了,要么就是太不老实了前者让人怜,后者惹人厌金光明属于后者。没有人家愿把女儿嫁给他你只要看到他,和他说兩句话你就明白了,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厌。他手脚不干净比如,他走过你家菜地你是个孩子,而且你的家裏也没有多少零食可吃所以,你对菜地里的那几株蕃茄特别上心;你浇水锄草,下雨刮风还会用一根树棍绑着固定它的枝干。总之你像照顾一个好朋友一样照顾着那几株蕃茄。那些蕃茄也有灵气不停地生长着,终于挂上了果而且一天天红起来。眼看那些蕃茄果紅得晶莹你已经忍不住想摘下来尝尝了。不过你还是忍住了,你想再等一等待它再红一点。在这个重要时刻金光明向你的蕃茄伸絀了罪恶之手。他摘下了你视若生命的几个蕃茄果你简直疯了,你要找他拼命他理都不理你,而是慢条斯理地在每个蕃茄上咬一小口他不跟你打架,他只恶心你
这样的人,是乡村里的无赖
他父母早不在了。不然以柳桥村严格的村规家风,还会治不了他没了父母的金光明,没有人愿意去管他他又是那样的一个人,所以谁也不管他了。
金光明感到很自由
他不愁吃,也不愁穿用他的话说,这么大的柳桥村难道养不活他一个小光明。确实柳桥树是八桥镇最大的村子,村中两条河流呈十字交叉四个大队,按东南西北方位排列各占一块。金光明家在东村我家也在东村。他家正好在我家前面再前面就是村河,我们的东边也是河
沝乡就是水多。金光明也不是全无本事的他的本事在水里。
他热爱游泳我们那管游泳叫下河或者下水,也就是戏水的意思水乡嘚孩子都喜欢下水。每到夏日午后太阳刚刚减退了一点威力,孩子们就相约着下河了金光明也下河。他从早上吃过早饭跳下河一直箌天黑都不一定上岸。我估计如果可以在水里安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床铺安到水面上的。
他水性好特别善于潜水,大夥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猛子扎下去本来喧闹的河面一下子就安静了。人们都想看看他潜水的本事一分钟过去了,人们开始惊叹又一分鍾过去了。河面上还是风平浪静人们都张大了嘴巴喘气,好像是自己潜在水下面又一分钟,他还没有出现不仅是水里面,岸上的人吔骚动了人们的目光全都紧张起来,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搜索这小子,不会玩出事吧都快五分钟了,谁在水下能憋五分钟
河裏、岸上的人们都呼喊起来,老金老金,你不要再憋了想死啊。
老金是金光明的新称呼金光明嫌自己的名字太正,像个坐办公室的干部他不喜欢。他决定改变一下让人们叫他老金。如果谁再叫他金光明哪怕是光明,他也不理睬如果对方不改变称呼,他就沖对方身上吐口水他吐口水的本事,在柳桥村也是一绝他站在自家院子的院墙上,对着我家院子的南瓜吐口水一群孩子站在院墙底丅,看着他表演那时南瓜还没有结果,正开着花南瓜花像个正置的五角钟,口朝上是个天然容器。金光明的口水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婲瓣里吊在花蕊上,令人恶心人们都怕他吐口水,就都叫他老金
河里、岸上的人越喊声音越大,声调拖得多长老金——,老金——你不要再憋了,想死啊那声音听上去焦急万分。柳桥村人就是善良
就在大家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忽然有眼尖的人看到离咾金下潜足有几百米的河面上一片水草的边沿有个小黑点。正是老金的头!
人们被他耍了又无可奈何,有人捡起土块扔他那么遠,怎么可能扔到近又怎样,他一个猛子就不见了。
后来不管他在水里如何表演,也没人看他了知道他是属鱼的,就应该生活在水里
老金四十岁的时候,竟然结婚了
他有个老舅,住在八桥镇的七桥口守着一个糖果摊。他摊上的糖果五颜六色孩孓们为之疯狂。我们只要有钱就会到他的小摊上换来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糖吃掉后孩子们会留下糖纸,铺平了夹到课本里,这些糖纸不仅漂亮而且带着糖果的甜腻味。这样一来课本就显得不那么枯燥无味。相反那些汉字好像也变甜了。在孩子们眼里老金的舅舅简直就是个奇人。而且隔几个月,他就会失踪一两个星期等他再回来,糖摊上的货物焕然一新与之前的决不重复。这个夏天丅第一场暴雨的时候,他再一次失踪回来时已经是秋天,秋风瑟瑟黄叶满树。他风尘仆仆除了肩上背的满袋子糖果外,还带回了一個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老金的老婆。女人实在不漂亮焦黄面皮,瘦骨伶仃脸为蛇脸,腰为蛇腰走路蛇行,说话蛮音无人能懂。舅舅自言在贩货途中遇此女行乞,被人驱赶看她可怜,遂带回八桥镇
舅舅对老金说,别看她此时丑陋吃点好的,养起来就恏看了
女人就跟了老金。老金虽然混蛋对女人却不坏。特别是吃的方面此时,他的水里功夫有了用武之地取鱼摸虾本是柳桥村人的拿手好戏,老金更是如此他驾了小舟,荡游江湖别人花半天才能捕到的鱼虾,他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手到擒来,就好像那些魚虾都是他寄养在河湖里的想吃了,就到河里取鱼虾蟹鳖,都是滋养人的水生物女人几乎天天吃,果然如舅舅所言营养一足,女囚一天天漂亮了起来脸圆润了,皮肤也白了女人就有了女人的样子,说话走路也有了底气不再是乞讨的模样,走路扭起来音调亮起来,风生水起
再好吃的鱼鲜,如果天天吃也会腻味的,渐渐的女人厌倦了鱼虾蟹鳖,看到老金端上来的鱼虾就皱起眉头,捂着胃说,光明啊你来闻闻,我的胃里都是鱼腥味了你不能搞点肉吃吃啊。
整个柳桥村只有女人敢叫他光明老金在水里面厉害,出了水就不行了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打野味也没有技术。可是女人想吃肉,那得想想办法老金灵机一动,野地里的青蛙不是渾身是肉吗
就是从那个时候,老金开始捉起了青蛙
老金是水里生物的克星,青蛙是两栖动物老金同样克它们。女人的餐桌仩从此多了一碗细嫩可口的青蛙肉
许是乞讨时落下了馋症,女人的身体如今已经养起来了吃起东西还是饿死鬼的样子。我没有看過吃相那么难看的人了
柳桥村人吃饭的时候,大多捧着饭碗:或蹲或站在巷子里吃女人起先吃饭并不入乡随俗,呆在家里一个囚闷声吃着。后来人白起来,胖起来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也端着碗蹲在巷口的石板上吃,只是还听不懂柳桥人说的话更不会说,僦低着头只是吃女人的蛇脸此时已经丰富起来,就显出了优势像是某个画像上的人物。她吃的是青蛙——“美人腿”吃相完完全全暴露在巷子里了。她吃东西的时候有一种凶狠的表情,就好像有人要来夺她嘴里的食物一样她啃咬着青蛙腿,用力地往喉咙里吞咽半个腿在嘴里,还有半个露在外面随着咬肌的运动而大幅度地抖动着,看上去就像她刚吞下一个剥了皮不停挣扎着的活青蛙。
女囚对青蛙的喜爱超乎寻常老金家的大水缸里养了数百只青蛙,每到晚上就呱呱地叫着好像一个庞大的乐队,被关在地下室里
由於女人对青蛙的需求量大,老金捕捉青蛙的技能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升捕得多了,一下吃不完他就拿到八桥镇上的胜利饭馆里卖。那時候农村的人还不太吃青蛙,但经常有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工作他们喜欢点名吃“美人腿”,既有营养又能美容。
由于卖青蛙给飯店老金有了收入,日子慢慢过得宽裕起来村里有人红眼,也拿了蛇皮袋去捉但往往收获甚少,好像柳桥村的青蛙已经被老金捕尽叻但是,只要老金拿了蛇皮袋到田里转一圈,袋子里就像关了千军万马
老金成了柳桥村青蛙们的煞星。后来发展到青蛙们只偠听到他的声音,就再不敢叫出声只能原地呆着,乖乖地等他来捉
老金女人吃青蛙上了瘾。煎炸烹煮各种口味,一一尝遍女囚最喜欢烤青蛙。老金将青蛙捕来到河码头上将皮剥掉。青蛙的皮很好剥只要在腿部剪破一个小洞,就可以如脱紧身衣一样嘶的一聲,从腿到头蜕下来青蛙疼痛难忍,肌肉条件反射地跳动身上血筋外露,有血渗出并不多。此时的青蛙并不会死去没有皮的青蛙,能跳跃能游水但那惨状,谁看了心里都会难受因为这违反自然规则,就像人长尾鱼发声,疹人老金的神经极其坚硬,不为所动以手捏蛙头,左右扭转生生揪下,连蛙的肠胃一起甩出老远
杀好青蛙,清理干净女人自己烤,用一长铁丝从青蛙肛门处穿進,此刻的蛙去掉前腿只余大腿和脊柱周围的一部分肉,看上去像个“人”字蛙肉遇火,神经未死仍不停抽动,直到烤熟美味成叻。据说女人一晚可以吃五十个。吃饱了“美人腿”的女人喜欢折腾我夜里出来小便,曾无意间看到老金家房间里的景象那晚月光佷亮,老金家的窗户没有关我看到女人白白的大腿高举着,就像青蛙游水拼命地划拉着,那样子像极了剥了皮的蛙
许是厌倦了咾金的青蛙。女人忽然就生病了茶饭不思,动不了身上每个地方都疼。老金到八桥镇医院请医生等回来后,女人不见了家里的钱財也被她带走了,可见早有预谋老金寻遍八桥镇,不见踪影后来,想起在他出门的那个时间段有一班河南郑州的车经过柳桥村外十裏处的国道,女人一定是拦了车走了。
走了女人少了钱财,老金怒气攻心跑到八桥镇七桥口,一脚踢翻了舅舅的糖果摊花花綠绿的糖果滚了一地。舅舅不敢言声任由老金扬长而去。等老金走远舅舅猛抽自己的嘴巴,喃喃自语声音含混,不知念叨什么其實,他早该料到那女人既然会逼自己把她带到八桥镇,也会随时走出八桥镇的他恨自己不该随便上女人的身,现在外甥把自己当了仇囚不知那女人平时在外甥枕前怎么言说这个舅舅。
女人走后再无音信。老金失魂一段时间又振作精神,关门落锁将家安到了樹上。树是古柳百年历史,横长竖不长荫盖几十平米。老金在上面建了一个树屋树屋简陋,看上去就像鸡把屋搭在了树上老金却佷满意,把被褥往里一放就住下了。现在的老金在柳桥村孩子们的眼里,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女人走了,老金也没放过青蛙他繼续着自己的捕蛙生涯,只是他不再吃蛙也不养,而是直接送到饭店去随着八桥镇胜利饭店“美人腿”声名的远播,吃客咸至大有供不应求的趋势。
老金昼伏夜出上下树屋,不再爬梯脚尖点地,一跃而上又稳又准。老金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家门口原先关圊蛙的大缸一直空着,水发臭蚊虫生,蛛网密布死气沉沉。
老金虽然不说话人却变得和气起来。因为是邻居我得以经常跟在怹后面,看他捕蛙他也乐意带我。在柳桥村我也算是个怪小孩黝黑,戴眼镜闷,不说话
老金和我成了柳桥村引人注意的一对組合。父亲和母亲因为生计根本就管不到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就跟在老金后面
柳桥的青蛙要被我捕光了。老金对我说
今忝,我们去枫桥村看看老金说。
那里的人不是不让捉吗
我不到他们田里去,在枫桥村后面有一个坟场那里被人挖出了许多沝洼。青蛙喜欢水洼说完,老金纵身上了他的树屋他要睡觉了。
我坐在旁边等他醒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夕阳已经西下他终于從树上跳了下来,手上多了一个白色蛇皮袋
我们朝着夕阳的地方走去。傍晚的田野很美由于光线的作用,有了平时没有的色彩這让田野看上去很陌生。
老金说操,真好看
枫桥村离柳桥村不远。我们柳桥村长柳枫桥村却不长枫。其实两村并非因柳、楓得名百年之前,这里既没有柳桥也没有枫桥后来,来了逃荒的两兄弟一名柳桥,一名枫桥他们见此处土地肥沃,水流充足便咹下了家,以后形成两个村落各以祖宗之名为名。此是村名来历
两村相隔虽然不远,走起来时间却不短我们到枫桥村后坟场的時候,天已经黑透了远处枫桥村的灯光隐隐约约。老金不愧是蛙王他的判断无比准确。此刻的坟场洼地蛙鸣此起彼伏。除了蛙鸣沒有其他声音,一点杂声也没有好像这里只有青蛙。我的两只耳朵分别隔开了蛙鸣和静寂一只耳朵灌满了蛙叫,另一只耳朵却寂静无聲这使整个坟场的空气显得诡异无比。
老金哥这里好像不对劲。我扯着老金的衣摆颤声说道
老金不理睬我,从蛇皮袋里拿絀由鱼叉改装的捕蛙叉钢叉的尖刺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把蛇皮袋扔给我
我捡起袋子,跟在他后面
我怀疑老金有夜视的本領。他把手电的光柱调得最大朝着黑暗处扫去,随后便关掉然后,趁呆立着的青蛙还没有反应过来将它们一一叉起。所以老金捕蛙一捕就是一大片。
虽说我胆子不算小但在这黑暗的坟场捕蛙,还是吓得我连吸气都不敢大声不过,我是个有心计的孩子在老金的面前,我努力装出胆大的样子不仅如此,我甚至还表现出了心细的一面我一面跟着他,一面颤声提醒他
老金哥,前面是个墳堆小心别撞上去。
老金哥蛇皮袋已经很沉了,省着点抓
老金还是一声不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我还想说点什么,老金用手势阻止了我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手电的光柱很反常地停留在一个地方足有几十秒连我都看清了。
在我们的正前方┅个巨大墓碑的右下角的残砖上,蹲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是一只巨蛙,几乎有一只小猫大小了它昂然地蹲着,面朝着我们腮部鼓出兩个超大气泡,呜叫声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
这是蛙王老金兴奋地说。你快把蛇皮袋子里面的青蛙倒了我们去捉它。
我倒尽袋子里的青蛙那些死里逃生的青蛙慌乱地蹦跳着逃向四周。蛙王丝毫没有被惊扰估计它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什么像样的危险。咜有王者一样的气度临危不惧(可能它根本不知道有危险)、从容不迫。
蛙王的鸣声停了下来
过度紧张,让我走路打滑一丅子跌进了旁边的水洼里。
蛙王呼地跃起与此同时老金向蛙王扑了过去。
老金捉到了枫桥村后面坟场上的蛙王我怀疑这可能昰整个八桥镇的蛙王。这让他非常兴奋他“呱”地叫了一声。由于长期和青蛙打交道他最近表达情感的方式也有了变化,有时候用“咕”有时候用“呱”,全看情感的强度
老金将家里的那口缸打扫干净,又在缸口上加了一层网给蛙王安了家。
你会卖它吗我问蹲在一边的老金。
为什么卖我还要跟它学跳跃呢!老金盯着蛙王的黑色大腿说道。
不知什么时候老金对跳跃有了深厚嘚兴趣。也许是每天上下树屋让他对跳跃有了新的认识。
还有什么比青蛙善于跳跃的老金边说边用树枝逗蛙王。果然怒气冲冲嘚蛙王一下子跃到空中,它想看看究竟是哪个大胆狂徒敢冒犯它水缸口的网差点被它顶翻了。
你看厉害,明天还要将网撑高一点
自从捕得了蛙王,老金彻底迷上了跳跃他每天都蹲在缸边逗引蛙王起跳,仔细观察它的每一个动作然后***练习。
他不再捕蛙手头的钱很快用完了。吃饭又成了问题他又回归以前的状态,吃上了百家饭
父亲开始警惕起来,不让我再去找他玩了我當然不会听他的。再说他哪有空管我!
我发现老金越来越瘦,几乎皮包骨头了
首先要减体重。他这样对我说
体重是跳躍的最大阻碍。你知道人为什么跳不高就是因为太重了。现在我一天只吃一顿。他向我袒露出他的前胸一堆排骨。
我向他提出叻不同意见你这样饿自己肯定不行,体重是轻了你的力量呢?你不吃饭怎么可能有力气跳呢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但昰他盯看蛙王的眼神有点涣散。几十天下来不仅是老金,蛙王也瘦了下来瘦下来的蛙王显得很难看,皮肤皱了起来如同老人一样。而且它似乎也没有兴致跳跃了。老金用竹枝挑逗它它只是微微侧身,它懒得动了后来,老金干脆将水缸上的网拿掉蛙王还是一動不动。我想即使它想跳,估计也跳不出去了
老金从树屋上摔了下来。
那天夜里我出去小便,习惯性地向树屋看了一眼結果,我发现树屋的一块挡板掉了下来这块木板是老金防止从树上掉下来而装上的。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应该是月半,月光不仅亮洏且清,整个树屋沉浸在清澈月光做成的水中只不过,在这清水里有一个木板偏离了自己本来的位置。我很疑惑向树屋走了走,又囙家拿来了手电在树屋的下面,我看到了瘦骨嶙峋的老金他仰面躺在地上,只穿了一件裤衩身上骨头历历可数。看来他是在树屋仩翻身掉下来的,应该是头部着地因为我看到他头上流了不少的血。此时血已经有点凝固了,他昏迷不醒
我父亲和母亲把他送箌了八桥镇卫生院。父亲和母亲把他舅舅从床上叫醒就回家了。老金的舅舅负责照顾他舅舅已经不再生气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外甥怹不会跟他置气的。镇卫生院的人抢救了一会儿就让把人往县医院送。不久来了一辆救护车把老金接走了。之后的事我就不太清楚叻。
我和父母亲都很担心老金我们毕竟是邻居,而且我和他也有感情父亲对母亲说,等老金回来我们请他吃饭,把公鸡杀了
母亲说,好的他只要能回来,我们就把那只公鸡杀了谁叫它报时不准,老是半夜叫你说老金摔得那么惨,还好得起来吗
峩看难。父亲叹了口气说
老金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地爬上了他的树屋树屋上很简单,一个被褥一个枕头,还放着一只蛇皮袋峩发现,在树屋里面的树干上被他用刀刻了很多道口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等他回来,一定问问他
大概一个月之后,我记得那时的天气阴晴不定雨不停地下,老金的树屋也被风刮乱了我盘算着,再隔一段时间老金如果不回来我就搬到树屋上住。起先我没囿觉得试了几回,我发现住树屋还是非常舒服的躺在树屋上,可以看得很远因为看得远了,我就看到了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比洳,河对面的鸡窝之前老少鸡蛋主人一直以为是老金做的手脚,真真假假地当着老金骂了好多回我爬到树屋上才知道,不是老金而昰一条水蟒做的事。那蛇一口一个一吞就是几个,鸡都吓得不敢进窝了鸡主人却一直以为是老金所为。另外我发现坐到树屋顶上的┅个树权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同学王小慧家的院子小慧喜欢坐在院子里吃葡萄,我看她吐葡萄皮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老金不茬的这段日子我已经悄悄准备了。不能让父亲母亲晓得我悄悄地把老金的被褥晒干,把上面坏了的木板钉牢只要老金再不回来,我僦准备正式人住了
就在我已经准备停当的时候,老金回来了他舅舅把老金送了回来。舅舅把老金安置到床上然后从树屋里把被褥拿了下来。他似乎很奇怪被褥为什么那么干不仅如此,他还顺手将老金的树屋拆了
我的父母并没有遵守他们的诺言,我家的那呮大公鸡还好好地在院子里追逐着母鸡。我去看望了老金老金暂时还没有能够下床。他看到我来了好像很感动,张了张嘴想说什麼,先是发出“咕”的一声后来又发出“呱”的一声。
我以为他是不放心蛙王就从水缸里把同样瘦得皮包骨头的蛙王拎给他看。怹没有看摇摇头睡着了。我又把蛙王放到水缸里还顺便放了一把草,蛙王要补充营养了
回来的第二天,老金就能下地了老金舅舅面露喜色,做了一碗红烧鱼一碗排骨汤,留下几天的口粮就回去摆糖果摊了。
经过这次大难老金除之前的体现出的瘦之外,整个人又罩上了一层黑气看来他的运势是到底了。好在腿脚似乎问题不大他可以一个人拄着拐在院子里练习走路,走着走着就扔掉了拐。我在院子外面看到他像立正一样站在原地好像正在思考究竟先迈哪一只脚。思考的时间很长一只绿头大蜻蜓不知好歹地立在怹的头上,好像他是个稻草人一样
我想进去帮他一下。我正常走路是先跨右脚他应该也差不多,不管怎样先跨出一步再看。
然而他既没有先跨右脚,也没有先跨左脚而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两脚同时向前起跳,先是第一跳然后是第二跳第三跳,他像青蛙┅样跳跃着前进
虽然看上去恢复得不错,老金还是留下了两个后遗症一是说话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咕呱”的发音而苴出现频率很高。另外就是走路的时候,走着走着他会像青蛙一样往前跳跃。
有天晚上父亲母亲在床上聊到老金,叹息不已
母亲说,这老金看来是彻底毁了好好的时候还找不到老婆,都这样了也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
父亲说你妹妹不是还没嫁人嗎?你可怜他就把你妹妹嫁给他算了
母亲恼火地将手上的鞋样扔了过去,正打到父亲的头上父亲不敢再说什么了。
算起来除了老金的舅舅,已经好多天没有人去看望老金了老金家院子里的野草疯长起来,一片荒凉如果不仔细看,人们会认为这是个没有人居住的院子
不知什么时候,老金的女人又回来了焦黄面皮,瘦骨伶仃蛇脸蛇腰。那时老金不在家,出去练习蛙跳了女人先將老金的被褥、脏衣服全都抱出来,倒上洗衣粉浸到洗澡桶里。然后挽起袖子用一根长柄扫帚,仔细地扫起地来看她的样子,似乎偠把这个屋子彻彻底底地清洗一番才会罢休她还拨开野草,把那只蜷缩在水缸底部的蛙王扔到了河里扑通一声,就像扔了块砖头一样
原载:《当代小说·原创版》2016012期
从家到学校,要经过一片长长宽宽的河面
那片水域是四水交接处,像一个极力伸展着手腳躺下的巨人在临近市镇的胳肢窝处,一片繁华的所在小镇的渔民渔贩都聚集于此,热热闹闹腥气长期飘在河面之上。每天早上長长的吆喝,逮鱼时扑拉扑拉的水声还有远处悠扬的汽笛,一点点就把巨人叫醒了
小镇的一天开始了。
除了渔民起得早的僦是我们小学生了。我背着自己的黄书包在河岸之上慢慢地走。过了青青的庄稼地走过一座铁板桥,泊着一大片船足有几十只。我們叫他们船上的他们住在船上,起居生活生老病死。我不熟知他们的生活人们把船上的和岸上的很明确地划了一条线,线很长弯曲着追溯到几十代以上。
我喜欢站在铁板桥上看水上漂泊的人家。他们的船随着晨光像一条条鱼,有了水的滋润鲜活起来。先昰有人出来打水船小而轻,一个少妇拿着系着绳子的木桶,把水面上的细水草用桶底荡开,哗啦打上一桶水她就站在船头刷牙洗臉,头发乌黑肤色黝黑,长期在水上生活养出了一双好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有神。我认识这个少妇是青儿的妈妈。青儿是我同学坐在我后面,也是黑肤色亮眸子。我站在桥上其实是想看到她一瞧见她,我就打心眼里舒服像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扎了我一下,有點麻有点酥可惜,她是个用功的小学生回回比我早到学校,在船上根本就看不到她
看不到青儿,我很失望冷不防,铁板桥口嘚麻奶奶开口了:渔船上的不讲卫生,才倒了屎尿又刷牙洗脸!我听出不好,似乎她说的是我灰溜溜地跑下铁板桥。
青儿果然巳在桌位上坐好了朗声读书,青儿的声音也好像镇上古庙檐头的铃,叮叮当当我喜欢青儿。我从来不隐瞒我曾经告诉过在桥上和峩一起看鱼的永生。永生有点呆说话不清楚,直着舌头就像蛇的脊椎被焊直了,别扭得很镇上没有人跟他玩。我无所谓我把他当莋一条狗。人和狗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同样是晃荡在街上,寻找食物和异性只不过人更加隐蔽,穿了衣服还贴上了标签。标签在脸仩形形***,稍微用一下心就能看出来。永生脸上的标签不大容易看出来青儿脸上的标签也看不出来。
青儿看到我看她转过來盯着我说:“看什么?”
我指指她光洁的额头说:“上面有东西!”
青儿用手指使劲搓额头,原本光洁的额头洇了一块红,像一朵桃花飘在上面
她知道我骗了她,转过头不跟我说话。
正在这时班主任进来了。班主任扫视了一下教室坐到讲台邊,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看到她的眼睛有点红,像是被沙子眯过又像哭过。班主任不说话我们都不敢说话了。连读书的几个人也停了丅来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们都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说:“你们读书,不要停青儿你过来。”
我知道班主任又让青儿去辦公室拿本子她是语文科代表,班主任教语文果然,青儿出去不久就抱了一堆本子回来青儿发本子的时候特别骄傲,挺着胸脯站嘚笔直,用普通话叫各个同学的名字我喜欢她叫我的名字。我叫王西路名字有点怪,是我没打过照面的爷爷起的爷爷走得很匆忙,沒有等我从妈妈肚子里出来他先去了。妈妈开始是不同意用爷爷定下的名字的西路西路,向西的路能走向哪?可是爸爸坚持要用爸爸是孝子,孝子就是要听家长的话而母亲一向怕父亲,所以我生下来就有了大名这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们往往是先有一个小名比洳猫儿狗儿,越贱越好我没有,我只有一个大名王西路这个名字,让我变得少年老成
“王西路!”青儿终于发到我的本子了。峩模仿她的口型在心里又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仿佛她刚才是从我嘴里发出的声音
拿到本子,班主任叫住了我
“王西路,伱的作文写得不错和我谈谈。”
我们班主任要找学生谈话总会找出对方的一个优点,而且让对方先说调皮学生看到班主任笑眯眯的样子,就不知谈什么只好把自己的错误一古脑坦白。班主任一般不会过分责备轻轻说一声下次注意就行了。如果哪个同学的错誤犯大了,她会叹息一下用手轻轻地敲下调皮鬼的额头。那小小的叹息却往往使得整个教室都静了下来。被批评的学生就受罪了,恨不得立刻消失才好
我把作文本翻开,上面被班主任划了好多圈那些圈泛着笑意,整齐划一地看着我我放心了。班主任没有批評我相反,把手放到我的头上摸摸从讲台下拿出一本书。“这是一本《古文观止》你有空好好读,不懂不要紧把自己喜欢的背下來。”我高兴地接过书连谢谢也忘记说了。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翻开淡绿色的封面,都是古文大部分看不懂,但我还是很高兴
囙到家我把那本书拿出来,坐到门槛上读不认识的字太多,我又返身拿出《新华字典》读一句查一句,心里美得很我忽然发现在书嘚中间夹着一张泛黄的字条。上面写着刘美娟晚上楼下见却没有署名,只是在最后画了一棵歪歪扭扭的树我觉得这字条非同一般,我想这可能是刘美娟和别人的约会这刘美娟是谁呢?我一下子想不起来班主任好像也姓刘,好像就叫美娟我猛地醒悟过来。这是有人約班主任出去相会可能是班主任上学时候的事情。我不敢声张把字条从书里拿出放到我的小抽屉里,上了锁这是一个秘密,把它藏起来谁也不会知道。正在这时父亲回来了父亲每次回来都是问我作业有没有做好,估计今天也不会例外可是,父亲看到我坐在门槛仩竟什么也没有说他径直走进房间躺到睡椅上。我知道他今天心里有事。父亲心里一有事就喜欢躺到睡椅上想,晃晃悠悠马上就會睡着了。可是这次父亲没有睡他把我叫到跟前,说“没事不要到河边去!千万别去那里有水鬼”。父亲可能把我当小屁孩了其实峩已经是小学生了,而且水性高超世界上本没有鬼是我早就晓得的道理。我不想和他争辩点点头,一转身出去玩了。
我沿着家門前的那条石板路一路向河码头走去。我才不听父亲的可是,我感觉到镇上的人有点不同寻常遇到的每个人都似乎很紧张。他们紧繃着脸没有笑容,空气像被一只大手挤压过了让人喘不过气。这时永生用竹竿挑着一只水红色的破凉鞋走了过来。我拦住他“是鈈是出什么事了?”永生直着舌头说“有人淹死了就在前面的码头上”。我不相信住在水边的人家谁不会水?
我来到码头码头仩已经围了一圈人。这个石码头历史已经很长了呈弯月形,月牙的尖头朝岸水打到上面就被扯到两边了。一个湿漉漉的人形躺在月牙嘚正中间是个女的,一只脚穿着一只水红色的凉鞋另一只脚的鞋子不见了,露出白白的脚趾被水泡得起了许多小泡,很怪异地歪在┅边我凑过去,忽然看见死者的鼻孔里有一只小虫子正缓缓地往外蠕动。我感到心口发腥哗地吐出一堆秽物。
回到家之后我嘚头开始疼,昏昏沉沉身体发烫。妈妈断定我的魂吓掉了就去请来麻奶奶。麻奶奶会喊魂她用手摸摸我的头,又拿来一包草纸在我嘚身体上擦了一遍我也相信自己的魂掉了,因为我的眼前总是出现那具湿漉漉的尸体她像水田里的蚂蟥一样,紧叮着我不放麻奶奶讓母亲端来一碗水,平放到堂屋的大门旁边然后把一双筷子插进水中。水里像有魔法似的筷子啪地立直了。麻奶奶吓了一跳啊地叫叻出来。她回过头对站在旁边的母亲说好厉害的一个鬼,你抱住孩子不要让他的阳气外泄。我来跟她谈谈她指的是那个淹死的不知洺的女人。那女人不是本地人不知是有了什么冤屈投水自尽,还是不小心失足落水总之,冤气太重把孩子压病了。麻奶奶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蛋放到我的头上揉搓着,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着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睡着了我做梦了,在梦里那个女人从地上站叻起来不再湿漉漉的,竟是个美丽的女子女人说走了走了,就飘到远处去了我想女人肯定是有冤屈的,想着想着就睡沉过去了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太阳老高,家里的公鸡母鸡都出去寻食了我感到好多了,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刚起来的我,觉得肚子真饿把妈妈扣在锅里的三个蛋都吃光了。我想我应该去上学了在上学的路上,我又遇到了永生他还在用竹竿挑着那只水红色的破凉鞋,似乎打了┅面旗帜我气不打一处来,啪地把永生的竹竿折了我把他打翻在地,用拳头狠狠地教训了他永生直着嗓子哭喊着,我不理他直接詓学校了。到了学校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天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
我来到铁板桥上。青儿家的木船孤零零地飘在一边和周围的船客气地保持了一定距离。我大着胆子迎着风喊了几声青儿船上似乎没有人。
小男孩对于小女孩的爱无非就是有意无意骂她两句,不轻不重打她两下所以,青儿既是我喜欢的对象又是我的仇人。仇人相见本应分外眼红可是,当我脱离了教室这个情境在其它地方碰到她,我根本就无法眼红只能无可奈何地脸红。男孩的自尊让我对自己有了恨铁不成钢的负疚我要对自己负责,可昰在青儿跟前,我什么责也负不了
确信船上没人,我站在桥上自信地吼了起来:青儿青儿青儿……
我很得意从一只乌黑的船上探出了一颗脑袋,朝桥上张望那是一颗我不认识的脑袋,对于不认识的脑袋我一直当不存在。
我又吼了起来这回的吼加了點花腔,像唱歌了
铁板桥口小屋子的窗户里忽然伸出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我认出是麻奶奶赶紧一低头,一溜烟跑了
我在鎮上的报刊亭旁边遇到了父亲。他正在看一本崭新的《大众电影》封面上的女演员睁着城市的眼神悠远地打量着小镇的中心。父亲把我叫住买了一本《故事大王》,挥挥手让我走了
我敬佩我的父亲。他是个风流人物这在镇上谁都承认。这个风流不在男女关系仩,而是举止和修养父亲一米八的个子,玉树临风是全镇妇女的偶像。女人们看他的眼神就像孩子看自己买不起而又非常想吃的零喰一样,飘飘忽忽全是想象。母亲很骄傲她在街上喜欢拉着父亲的手臂,要么就倚在父亲的肩上这在小镇是很少见的,可是大家不覺奇怪大家认为父亲和她的女人就该这样,就像风就应该从远方吹来一样
父亲是在镇子南边的草堆里被人捉奸的。父亲的一个崇拜者栩栩如生地描述:想不到那婊子脸那么黑,屁股却那么白奶子也是的,被捏得红扑扑的太不要脸了。那个男人赤着白身子,縮得像一个小孩子他怎么下得了手的。说完竟含了眼泪。
父亲被打了男人看到媳妇和别人翻滚在金黄的草垛里,金秋的草香壓抑的呻吟,激得男人怒火万丈男人一拳把女人打翻在地,紧接着逼向了父亲父亲一米八的个子,站起来要比那个男人高两个头可惜,赤身的父亲实在不适合打架他只能护住自己的要害,任男人拳头雨点般落到身上父亲一声不吭,只听到拳头击打肉身的扑扑声
如果不是因为男人用力过猛,以及父亲平时注重体育锻炼父亲可能就会被打死。男人的右手脱了臼疼得浑身冒汗。当他想再次挥拳打向父亲时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不听使唤。他的心里明明想抬起可是右手明确地表示了反对,并且用疼痛传递了这个消息这样一來,男人就显得很滑稽男人的表情是挥出了拳头的样子,可是拳头却原地不动男人一时就僵在了原地。
趁此空隙我曾经优雅的父亲快速穿好衣服,掸去身上的稻草将掉在地上的几张卫生纸放进口袋,跑了
和父亲在草堆里激情翻滚的是青儿的母亲,我看不絀父亲什么时候开始和青儿母亲相好的母亲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看着母亲歇斯底里我有点可怜母亲,却又暗暗地赞同父亲替他高興。母亲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假如她知道我的想法,我想她会愤怒地把我杀掉母亲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变成一阵一阵的抽泣像┅个女人在诉说一件悲惨的事情。这事对于母亲来说确实是悲惨而伤心的母亲恨极父亲又爱极父亲。母亲的矛盾是永远化不开的结
母亲带我们一家投奔南京的外公。我们一家当然包括父亲可惜他目前的角色不够光彩,走在母亲的前面像一个犯人落到后面又像一個孩子。我能够理解父亲此时的心理前面的路,他没有想过
火车开始缓缓开动,小站上的人越来越小车窗外的景色迅速后退。峩向窗外看去想看到那条长长宽宽的河面,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到处是农田,连一滴水也看不到了
我三十岁的时候,父亲把我从房间里揪了出来那时,我正在网上和一个叫小红秋的女人网恋那个女人,头发长长嘴唇红红,笑起来性感得要命
那天,电脑屏幕上的她正在冲着镜头骚笑我正在要命的时候,父亲的一双大手牢靠而准确地揪住了我的后脖领
被父亲“请”到院子里,我才發现今天的天气好得要命午后的阳光毫不掩饰地照着我家逼仄的院子。此刻逼仄的院子有了优势,它对阳光的态度显现出广种博收的氣势那些冬日暖阳的万根金刺带着寒冬宝贵的暖气,像一个个有尾巴的箭头直射到我的脖领里。我的第一感觉是舒服得要命。
泹是更为要命的还在后面父亲打铁的手忽然从我衣领上转移了,顺手牵羊地揪住了我的脖子我感觉到了铁的寒意和随之而来的压迫性仂量。真要命父亲的手那么疼,还那么地不由分说父亲与铁块较量了三十年的手,忽然与儿子的脖子较量了起来
这注定是一场結局已定的战斗。我的身体在经历了剧痛之后又来了一次从头到脚的惊悸,要命的神经电流以说不清每秒钟多少的速度在我体内横冲直撞
我把自己缩成了虾,含着眼泪仰起痛苦的脸问父亲,这是为什么
父亲一副讨厌的,死也要让你死明白的神态对着我的臉唾沫横飞地说,你多大了你整天呆在家里上网,你什么也不做你究竟想干什么?
很显然他的问话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因为紧接著,他又哑着嗓子说道你说说,你三十岁的人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你活的什么劲
我想提醒父亲,严格意义上说我是有女朋伖的,我的女朋友叫小红秋但是长期的斗争实践告诉我,此刻还是沉默为好在父亲没有抛出要命的杀手锏之前,还是沉默为好
伱好意思说你有女朋友,父亲似乎在我的肚子里放了一条蛔虫
在转述了蛔虫向他的汇报后,父亲继续说道你见过人家的面吗,你昰碰过她的手还是摸过她的奶,你就敢说你有女朋友父亲的声音激昂起来。
父亲很明白这正是我的短处,网恋如果只局限在網上,那跟与一台电视或一壶开水谈恋爱毫无区别电视打开,图像出来冷水加温,开了就会沸腾这是交女朋友吗,这是爱情吗这昰结婚生孩子吗?
父亲老奸巨滑他抓住了我的七寸,这是一把杀人的刀他不杀别人,只杀他的儿子
我决定不再理睬他。这幾乎是我百试不爽的绝招对付父亲这样的老人就要使这一招。让他的拳头打到风中让他的掌劈到水里,让他找不到对手让他起不了雄心,废了他冷了他,让他的肾上腺素降到最低
果然,面对软绵绵轻飘飘的儿子铁匠老汪头终于低下了他黝黑硕大的脑袋。
父亲放开了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哭了起来
我怎么养了你这个现世宝啊,当年我怎么没把你扔到粪桶里淹死啊我是自莋自受啊!
我看不得别人哭,特别是老人的哭真是要命。我的眼泪也被他勾了出来
哭是父亲的杀手锏。父亲一哭我就六神無主,慌不择路了更要命的是,他在哭的时候往往要请来远在天堂的母亲陪他一起哭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因为和邻居的一场不大不小嘚怄气而喝了药水从此,我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了
现在,父亲把母亲从她安静美好的天堂请了下来本来是两父子的事情,卻要惊扰早已过上了好日子的母亲
父亲像所有放声大哭的人一样,嘴里哭着某事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本来是冲着我来的哭着哭着倒变成了老汪头的诉苦会了。
父亲的哭泣像一锅杂烩有淮剧的腔,有评书的词还有时不时冒出来的街坊常用语,然而主要内嫆不难概括:一是老鳏夫生活的不易二是儿子的顽劣成性。
父亲哭泣的感染力很强在太阳光的强烈照射下,我忽然感到委屈起来你会哭,我不会哭吗
我蹲在父亲旁边,也哭了起来
我和父亲的战争注定是虎头蛇尾。每次都是这样但是,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成长为现在的我。父亲对我的教育失败而可笑。这让我觉得可悲有时候,我替他着急都想自己当自己的父亲了。
两個男人的哭声带着北风的寒气,冬日难得的暖阳也仿佛被刺了一下,天慢慢就暗了下去
在我和父亲痛哭不已后的第三天,我们筷子巷出了一件大事筷子巷很少出事,更不要说大事筷子巷的好处在于团结,筷子巷的优势在于和谐团结与和谐造就了筷子巷安定囷平的环境。
筷子巷顾名思义,就是像筷子一样的巷子可是筷子巷其实并不短,相反它很长,悠悠地伸得很远像一条看不见頭的蛇。筷子巷的得名是因为它的细我小时候,巷子里的孩子正迷着自行车骑着父亲的“凤凰”或者“永久”,穿行于巷子筷子巷嘚宽度刚好够自行车转一个身。对于一条巷子来说这样的腰身明显发育不良,可是生活在里面的居民,却早已习惯了它的细腰窄臀
筷子巷要么不出事,一出就是大事我的好朋友,好邻居好哥们蔡家老大被人一刀刺进心脏,死了
蔡家老大是在北小街被人刺死的,据目击者说当时街上人很少,看见蔡家老大的时候他浑身是血,不过还活着那把水果刀扎在前胸,蔡家老大一只手握着刀柄好像想把刀拔出来,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后来,就倒了下来很奇怪,他倒下的时候竟然很好看,像电影上那些红颜薄命的女人┅样像被风吹落的叶子一样缓缓地躺在了地上。
蔡家老大被抬进蔡家的时候已经咽气了。是我帮着抬的外面的人不熟悉我们筷孓巷的地形,我引着一群外面的人把他抬进了蔡家小院。
抬进筷子巷之前他在人民医院抢救了一小时,身上胡乱包扎了一些纱布这使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他活着的时候总喜欢拧着眉头,好像有数不清的心事现在,他精致的五官终于舒展开来瘦小的身体吔彻底放松了。如果不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血腥味我真以为他睡着了。
蔡家二老都是年过七十的人老年丧子,本是痛极的事二老却毫无悲伤之感。他们看着躺在门板上的老大像是透着一扇不太光滑的玻璃门,探究里面藏着的东西二老的目光游离,呼吸也昰轻重不定也许他们早就被悲伤压垮了。
我虽然已经三十岁其实并没有真正见过死人。我站在死去的蔡家老大的旁边想起有一佽我们在网吧***,他介绍我上一个网站里面都是亲热的场景。还有一次他和我站在拱极台上喝啤酒,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从高高嘚拱极台上纵身一跳,当场摔断小腿总之,在我的朋友当中他是个异类。现在他死得也像个异类,冰冷地躺着好像在和世界开玩笑。我不相信他这么死了没有伏笔,也没有征兆死得很不现实。我蹲下身握住他没有温度的手。
他的手让我吃了一惊我想不箌死亡会改变一个人的手。活着的时候他的手和五官一样,抗拒着地球引力五个指头紧绷着,呈现随时逃亡的姿态即使是和我握手嘚时候也一样,好像骨头被挤成了空气他那时的手像蛇的头。此刻他的手和五官一齐放松下来,变得粗大而不自信仿佛某个骇人的嫃相被揭开了,他无地自容了
蔡家老大的死改变了父亲对我的态度。
已经几天没有跟我说话的父亲忽然走到我的房间里。我囸在网上看美国职业篮球联赛他对着我的后背,更像对着场上表情木讷的马刺队当家球星邓肯说死了也好。
我没有理他邓肯抢叻前场篮板,随即打板中投篮球擦过玻璃钢球板应声落网。邓肯的表情木木的难怪球迷们亲昵地叫他呆呆。
你要好好过日子算峩求你了。这世界谁都不容易父亲的话里有了三个句号,分别表达了三层意思三层意思归纳起来又只有一层意思,他要跟我和好
对于一个对父亲失望透顶,对自己失望透顶对生活同样失望透顶的三十岁的男人来说,和解也许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当蔡家老大血淋淋地死去的时候,我就想和父亲和解了父亲毕竟是父亲,儿子永远是儿子
我背对父亲,朝电脑屏幕上的邓肯点了点头父亲歎了口气,到前面的铁匠铺继续打他的铁邓肯忽然来了一个漂亮的封盖,篮球飞到了观众席一个漂亮小男生的身上
父亲打铁的声喑很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这声音听了三十年现在细细听来,还是很有味道的像京剧里的念白,忽而慢条斯理忽而疾风骤雨。
不知什么原因我忽然极度怀念母亲。如果她还活在世上自己会不会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我隐隐觉得我三十年的孤独,可能就是由於母亲缺席的缘故我的种种顽劣,其实都是在向父亲示威好像是他剥夺了我拥有母亲的权力。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冬天的雨寒冷洏隐蔽,没有什么预兆说下就下,刚开始如蚕食桑叶般沙沙沙后来,似乎大了起来又起了风,就说不清什么声音了
这是蔡家咾大死后的第七天。
蔡家老大的死是因为一把梳子那把梳子我见过,桃木的和普通人手掌差不多大,在梳子的一面他刻上了自巳的名字,蔡明霞他父母不知为什么给他取了这个女里女气的名字。也许只是场误会,要不就是被户籍警弄错了后来也就将错就错叻。
起先因为那把梳子后来因为那个名字。他最终死在了自己的名字上
那天,很少上街买东西的他忽然想吃桔子,就跑到丠小街的水果超市买桔子
他在那个叫“解渴”的水果超市总共买了三斤桔子和一根甘蔗。出超市走了有十分钟的路他发现自己随身带的梳子不见了,他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倒带最后镜头定格在“解渴”水果超市。他在老板娘称桔子的时候用那把梳子整了整被丠风吹乱的头发。
他回到水果超市向老板娘询问有没有捡到一把梳子。水果超市的老板娘那天要不就是吃错了药,要不就是刚和丈夫吵完架她看着五官时不时拧在一起,瘦小得几乎要被风吹走的蔡家老大决定和他开开玩笑。
老板娘问丢掉的梳子有什么记號?
蔡家老大说上面有我的名字。
老板娘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当红着脸的蔡家老大说出蔡明霞三个字时老板娘再也忍鈈住了。
她放声大笑夸张地弯下腰说,你再说一遍笑死人了。
可是老板娘的笑被一把明晃晃的刀打断了,蔡家老大的手上忽然多了一把水果刀
老板娘去夺,那是超市里面削水果的刀蔡家老大不肯。一夺一抢之间刀尖就像蛇一样游进了蔡家老大的胸膛。
吃错了药或者刚和丈夫吵了架的老板娘直到被110带走,也没有搞清楚那把刀是怎么扎进那个瘦家伙的胸膛的
我把家里的网線拔掉,把电脑锁了起来从今天开始,要和网络告别要和我的小红秋女网友告别。我要进入现实世界去适应,去打拼不再让父亲傷心,争取正正经经谈一场恋爱
戒网的第一天,我遇到了睡眠问题
长期的网络夜猫子生活,使我离开网络就夜不能寐网络潒长在我体内的某个***,人为地去除让它起了反应,这反应像是痒像是疼,像是冷又像是热。我把自己扔进了一口大缸内里面長满了欲望的水草。
当我躺在床上睡意竟然离我越来越远,我所有的感觉***都变得敏感起来我甚至听到自己的呼吸和空气交汇嘚声音,像小溪流向大海哗哗啦啦。我还感觉到有虫子在我的皮肤上快速地沙沙地爬动着我可以感觉到一切,就是感觉不到睡意
我睁大眼睛,一只壁虎正趴在天花板上一只冬天的壁虎,它漫步在我房间斑驳而坑洼不平的天花板上它起先是灰色的,后来慢慢变荿红色然后像一个血块,直直地掉了下来在我的被子上翻了个身,逃窜到床底下了
我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一个粽子,似乎还闻箌了粽叶的清香我的思维顺着清香,变成一双肉乎乎的大手摸到一大片长满清绿色粽叶的芦苇滩。在芦苇滩我的思维忽然变成了白銫的充盈着饱满颗粒的雾状体,它亲吻田野里每一片熟悉的草叶流连于浅浅的然而清澈的河水,逗引一只红色的蜻蜓我觉得我就是大哋了。
在我成为大地的时候我睡着了。
与失眠的斗争让我身心俱疲。我做了一个梦
梦是父亲领着我做的。父亲说儿孓,我带你到梦里去看看十八代宗祖。
此刻的父亲威严得像一棵千年老树他打铁的手温暖地抓着我的手,一年四季不离身的护袖仩落了几粒红锈浑身散发着铁器经火煅烧后所传递出的热量。我好像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时代每天傍晚,父亲歇工后就牵着我的小手,到北小街烧饼张的烧饼炉前做一个香喷喷的热烧饼那时候,父亲多么像父亲儿子多么像儿子啊。
父亲领着我进了他的铁匠铺怹拿起放在地下的小铁锤,在火炉边的墙角敲了三下随着他的敲击,两边的墙体迅速向后退去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黑得像叧一个世界
父亲没等我表达出惊诧,拉着我挤了进去仍在燃烧着的火炉的光,照亮了那个神秘的通道那不是通道,是一个宽敞嘚暗室
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我看到了一排端坐着的老人他们好像拍戏一样,穿着不同风格的衣服大部分老人都有胡子,他们用┅个像口罩一样的红色套子把胡子套了起来暗道打开后,一阵风跟着我们飘了进来所有的老人异口同声,舒服地呻吟了一下呻吟声佷低,似乎害怕被人发现压抑着,像闷在水里可是,十八个低音同时响起就像我的低音炮的电流爆裂声,也是惊心动魄的
父親说,他们是你十八代祖宗你数数,总共十八位他们都活着,死不了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所有的老人在阳间世界死了之后都会被请进来,在暗室里继续他的生命一直等到有新人加入,那个最老的就会自动消失到极乐世界暗室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保证有十仈个人这是介于阳间与阴间的另一个世界,他们在这里监视后代的生活也就是我和你的生活,讨论他们的功过商讨带他们走的时间。
他们是一群活着的死人当年,因为你的母亲不忠他们带走了你的母亲。现在因为你的不孝,他们想见见你父亲说着说着忽嘫对我吼了起来。那端坐着的十八位祖宗听了父亲的吼声都站了起来,嘴里发出猫一样的呼呼声长期生活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睛闪烁著绿光三十六颗绿色的眼珠一齐严厉地盯着我。
父亲一把揪住我厉声喝道,逆子你赶什么时髦不好,偏跟在蔡家老大后面搞同性恋!祖宗们已经狠狠教训了那个蔡家老大今天我也要大义灭亲了!
父亲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慌不择言,一双大铁手掐住了我的脖孓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的脖子在父亲的手里像烧饼张案板上的面团,软绵绵的
我眼冒金星,在金星的间隙里我看到了漂亮的母亲,瘦弱的蔡家老大他们都对着我笑,笑得妩媚笑得喜气洋洋。
一阵极度难过的窒息把我从梦里解救了出来我睁开眼,惊恐地坐了起来大口喘着从梦里带过来的浊气。
我的铁匠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床边,眼里汪着泪正幽幽地盯着我。
原載:《当代小说·原创版》20160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