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门上挂镜子子有什么意义

季羡林自选集: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第一部分
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第二部分 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第三部分 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第四部分 在人的一生中,思想感情的变化总是难免的。连寿命比较短的人都无不如此,何况像我这样寿登耄耋的老人! 我们舞笔弄墨的所谓“文人”,这种变化必然表现在文章中。到了老年,如果想出文集的话,怎样来处理这样一些思想感情前后有矛盾,甚至天翻地覆的矛盾的文章呢?这里就有两种办法。在过去,有一些文人,悔其少作,竭力掩盖自己幼年挂屁股帘的形象,尽量删削年轻时的文章,使自己成为一个一生一贯正确,思想感情总是前后一致的人。 我个人不赞成这种做法,认为这有点作伪的嫌疑。我主张,一个人一生是什么样子,年轻时怎样,中年怎样,老年又怎样,都应该如实地表达出来。在某一阶段上,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偏颇,甚至错误,决不应加以掩饰,而应该堂堂正正地承认。这样的文章决不应任意删削或者干脆抽掉,而应该完整地加以保留,以存真相。 在我的散文和杂文中,我的思想感情前后矛盾的现象,是颇能找出一些来的。比如对中国社会某一个阶段的歌颂,对某一个人的崇拜与歌颂,在写作的当时,我是真诚的;后来感到一点失望,我也是真诚的。这些文章,我都毫不加以删改,统统保留下来。不管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幼稚,甚至多么荒谬,我都不加掩饰,目的仍然是存真。 像我这样性格的一个人,我是颇有点自知之明的。我离一个社会活动家,是有相当大的距离的。我本来希望像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那样,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不求闻达,毕生从事学术研究,又决不是不关心国家大事,决不是不爱国,那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然而阴差阳错,我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人。应景文章不能不写,写序也推脱不掉,“春花秋月何时了,开会知多少”,会也不得不开。事与愿违,尘根难断,自己已垂垂老矣,改弦更张,只有俟诸来生了。 我写我,真是一个绝妙的题目,但是,我的文章却不一定妙,甚至很不妙。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我”,二者亲密无间,因为实际上是一个东西。按理说,人对自己的“我”应该是十分了解的,然而,事实上却不尽然。依我看,大部分人是不了解自己的,都是自视过高的。这在人类历史上竟成了一个哲学上的大问题。否则古希腊哲人发出狮子吼:“要认识你自己!”岂不成了一句空话吗? 我认为,我是认识自己的,换句话说,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我经常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剖析自己。然而结果并不美妙,我剖析得有点过了头,我的自知之明过了头,有时候真感到自己一无是处。 这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拿写文章做一个例子。专就学术文章而言,我并不认为“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真正满意的学术论文并不多。反而别人的学术文章,包括一些青年后辈的文章在内,我觉得是好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情呢?我还没得到***。 再谈文学作品。在中学时候,虽然小伙伴们曾赠我一个“诗人”的绰号,实际上我没有认真写过诗。至于散文,则是写的,而且已经写了60多年。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万字了。然而自己真正满意的也屈指可数。在另一方面,别人的散文就真正觉得好的也十分有限。这又是什么原因呢?我也还没有得到***。 在品行的好坏方面,我有自己的看法。什么叫好?什么又叫坏?我不通伦理学,没有深邃的理论,我只能讲几句大白话。我认为,只替自己着想,只考虑个人利益,就是坏。反之能替别人着想,考虑别人的利益,就是好。为自己着想和为别人着想,后者能超过一半,他就是好人;低于一半,则是不好的人;低得过多,则是坏人。 拿这个尺度来衡量一下自己,我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好人。我尽管有不少的私心杂念,但是总起来看,我考虑别人的利益还是多于一半的。至于说真话与说谎,这当然也是衡量品行的一个标准。我说过不少谎话,因为非此则不能生存。但是我还是敢于讲真话的,我的真话总是大大超过谎话。因此我是一个好人。 我这样一个自命为好人的人,生活情趣怎样呢?我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也是兴趣不老少的人。然而事实上生活了80年以后,到头来自己都感到自己枯燥乏味,干干巴巴,好像是一棵枯树,只有树干和树枝,而没有一朵鲜花,一片绿叶。自己搞的所谓学问,别人称之为“天书”;自己写的一些专门的学术著作,别人视之为神秘。年届耄耋,过去也曾有过一些幻想,想在生活方面改弦更张,减少一点枯燥,增添一点滋润,在枯枝粗干上开出一点鲜花,长上一点绿叶;然而直到今天,仍然是忙忙碌碌,有时候整天连轴转,“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且退休无日,路穷有期,可叹亦复可笑! 我这一生,同别人差不多,阳关大道,独木小桥,都走过跨过。坎坎坷坷,弯弯曲曲,一路走了过来。我不能不承认,我运气不错,所得到的成功,所获得的虚名,都有点名不副实。在另一方面,我的倒霉也有非常人所可得者。在那骇人听闻的所谓什么“大革命”中,因为敢于仗义执言,几乎把老命赔上。皮肉之苦也是永世难忘的。 现在,我的人生之旅快到终点了,我常常回忆80年来的历程,感慨万端。我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如果真有那么一个造物主,要加恩于我,让我下一辈子还转生为人,我是不是还走今生走的这一条路?经过了一些思虑,我的回答是:还要走这一条路。但是有一个附带条件:让我的脸皮厚一点,让我的心黑一点,让我考虑自己的利益多一点,让我自知之明少一点。 1992年11月16日 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来,眼前没有红,没有绿,是一片灰黄。 70多年前的中国,刚刚推翻了清代的统治,神州大地,一片混乱,一片黑暗。我最早的关于政治的回忆,就是“朝廷”二字。当时的乡下人管当皇帝叫坐朝廷,于是“朝廷”二字就成了皇帝的别名。我总以为朝廷这种东西似乎不是人,而是有极大权力的玩意儿。乡下人一提到它,好像都肃然起敬。我当然更是如此。总之,当时皇威犹在,旧习未除,是大清帝国的继续,毫无万象更新之象。 我就是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刻,于1911年8月6日,生于山东省清平县(现改临清市)的一个小村庄——官庄。当时全中国的经济形势是南方富而山东(也包括北方其他的省份)穷。专就山东论,是东部富而西部穷。我们县在山东西部又是最穷的县,我们村在穷县中是最穷的村,而我们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穷的家。 我们家据说并不是一向如此。在我诞生前似乎也曾有过比较好的日子。可是我降生时祖父、祖母都已去世。我父亲的亲兄弟共有三人,最小的一个(大排行是第十一,我们把他叫一叔)送给了别人,改了姓。我父亲同另外的一个弟弟(九叔)孤苦伶仃,相依为命。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活下去是什么滋味,活着是多么困难,概可想见。他们的堂伯父是一个举人,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学问的人物,做官做到一个什么县的教谕,也算是最大的官。他曾养育过我父亲和叔父,据说待他们很不错。可是家庭大,人多是非多。他们俩有几次饿得到枣林里去捡落到地上的干枣充饥。最后还是被迫弃家(其实已经没了家)出走,兄弟俩逃到济南去谋生。“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跳出来”反对那一位臭名昭著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作者,惹得她大发雌威,两次派人到我老家官庄去调查,一心一意要把我“打成”地主。老家的人告诉那几个“革命”小将,说如果开诉苦大会,季羡林是官庄的第一名诉苦者,他连贫农都不够。 我父亲和叔父到了济南以后,人地生疏,拉过洋车,扛过大件,当过***,卖过苦力。叔父最终站住了脚。于是兄弟俩一商量,让我父亲回老家,叔父一个人留在济南挣钱,寄钱回家,供我的父亲过日子。 我出生以后,家境仍然是异常艰苦。一年吃白面的次数有限,平常只能吃红高粱面饼子;没有钱买盐,把盐碱地上的土扫起来,在锅里煮水,腌咸菜;什么香油,根本见不到。一年到底,就吃这种咸菜。举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欢我。我三四岁的时候,每天一睁眼,抬脚就往村里跑(我们家在村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见她把手一卷,卷到肥大的袖子里面,手再伸出来的时候,就会有半个白面馒头拿在手中,递给我。我吃起来,仿佛是龙胆凤髓一般,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比白面馒头更好吃的东西。这白面馒头是她的两个儿子(每家有几十亩地)特别孝敬她的。她喜欢我这个孙子,每天总省下半个,留给我吃。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大概到了四五岁的时候,对门住的宁大婶和宁大姑,每年夏秋收割庄稼的时候,总带我走出去老远到别人割过的地里去拾麦子或者豆子、谷子。一天辛勤之余,可以捡到一小篮麦穗或者谷穗。晚上回家,把篮子递给母亲,看样子她是非常喜欢的。有一年夏天,大概我拾的麦子比较多,她把麦粒磨成面粉,贴了一锅死面饼子。我大概是吃出味道来了,吃完了饭以后,我又偷了一块吃,让母亲看到了,赶着我要打。我当时是赤条条浑身一丝不挂,我逃到房后,往水坑里一跳。母亲没有法子下来捉我,我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面饼子尽情地享受了。 现在写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是不折不扣的身边琐事,使我终生受用不尽。它有时候能激励我前进,有时候能鼓舞我振作。我一直到今天对日常生活要求不高,对吃喝从不计较,难道同我小时候的这一些经历没有关系吗?我看到一些独生子女的父母那样溺爱子女,也颇不以为然。儿童是祖国的花朵,花朵当然要爱护,但爱护要得法,否则无异是坑害子女。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学着认字,大概也总在4岁到6岁之间。我的老师是马景功先生。现在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有什么类似私塾之类的场所,也记不起有什么《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书籍。我那一个家徒四壁的家就没有一本书,连带字的什么纸条子也没有见过。反正我总是认了几个字,否则哪里来的老师呢?马景功先生的存在是不能怀疑的。 虽然没有私塾,但是小伙伴是有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两个:一个叫杨狗,我前几年回家,才知道他的大名,他现在还活着,一字不识;另一个叫哑巴小(意思是哑巴的儿子),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姓甚名谁。我们三个天天在一起玩水、打枣、捉知了、摸虾,不见不散,一天也不间断。后来听说哑巴小当了山大王,练就了一身蹿房越脊的惊人本领,能用手指抓住大庙的椽子,浑身悬空,围绕大殿走一周。有一次被捉住,是十冬腊月,赤身露体,浇上凉水,被捆起来,倒挂一夜,仍然能活着。据说他从来不到官庄来作案,“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绿林英雄的义气。后来终于被捉杀掉。我每次想到这样一个光着屁股游玩的小伙伴竟成为这样一个“英雄”,就颇有骄傲之意。 我在故乡只呆了6年,我能回忆起来的事情还多得很,但是我不想再写下去了。已经到了同我那一个一片灰黄的故乡告别的时候了。 我6岁那一年,是在春节前夕,公历可能已经是1917年,我离开父母,离开故乡,是叔父把我接到济南去的。叔父此时大概日子已经可以了,他兄弟俩只有我一个男孩子,想把我培养***,将来能光大门楣,只有到济南去一条路。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一个转折点,否则我今天仍然会在故乡种地(如果我能活着的话),这当然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好事也会有成为坏事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中间,我曾有几次想到:如果我叔父不把我从故乡接到济南的话,我总能过一个浑浑噩噩但却舒舒服服的日子,哪能被“革命家”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千只脚还要永世不得翻身呢?呜呼,世事多变,人生易老,真叫做没有法子! 到了济南以后,过了一段难过的日子。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离开母亲,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非有亲身经历者,实难体会。我曾有几次从梦里哭着醒来。尽管此时不但能吃上白面馒头,而且还能吃上肉,但是我宁愿再啃红高粱饼子就苦咸菜。这种愿望当然只是一个幻想。我毫无办法,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叔父望子成龙,对我的教育十分关心。先安排我在一个私塾里学习。老师是一个白胡子老头,面色严峻,令人见而生畏。每天入学,先向孔子牌位行礼,然后才是“赵钱孙李”。大约就在同时,叔父又把我送到一师附小去念书。这个地方在旧城墙里面,街名叫升官街,看上去很堂皇,实际上“官”者“棺”也,整条街都是做棺材的。此时五四运动大概已经起来了。校长是一师校长兼任,他是山东得风气之先的人物,在一个小学生眼里,他是一个大人物,轻易见不到面。想不到在十几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到济南高中去教书的时候,我们俩竟成了同事,他是历史教员。我执弟子礼甚恭,他则再三逊谢。我当时觉得,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啊! 因为校长是维新人物,我们的国文教材就改用了白话。教科书里面有一段课文,叫做《阿拉伯的骆驼》。故事是大家熟知的。但当时对我却是陌生而又新鲜,我读起来感到非常有趣味,简直是爱不释手。然而这篇文章却惹了祸。有一天,叔父翻看我的课本,我只看到他蓦地勃然变色。“骆驼怎么能说人话呢?”他愤愤然了,“这个学校不能念下去了,要转学!” 于是我转了学。转学手续比现在要简单得多,只经过一次口试就行了。而且口试也非常简单,只出了几个字叫我们认。我记得字中间有一个“骡”字,我认出来了,于是定为高一(高小一年级)。一个比我大两岁的亲戚没有认出来,于是定为初三(初小三年级)。为了一个字,我占了一年的便宜。这也算是轶事吧。 这个学校靠近南圩子墙,校园很空阔,树木很多。花草茂密,景色算是秀丽的。在用木架子支撑起来的一座柴门上面,悬着一块木匾,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循规蹈矩”。我当时并不懂这四个字的涵义,只觉得笔画多得好玩而已。我就天天从这个木匾下出出进进,上学,游戏。当时立匾者的用心到了后来我才了解,无非是想让小学生规规矩矩做好孩子而已。但是用了四个古怪的字,小孩子谁也不懂,结果形同虚设,多此一举。 我“循规蹈矩”了没有呢?大概是没有。我们有一个珠算教员,眼睛长得凸了出来,我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shaoqianr(济南话,意思是知了)。他对待学生特别蛮横。打算盘,错一个数,打一板子。打算盘错上十个八个数,甚至上百数,是很难避免的。我们都挨了不少的板子。不知是谁一嘀咕:“我们架(小学生的行话,意思是赶走)他!”立刻得到大家的同意。我们这一群10岁左右的小孩也要“造反”了。大家商定:他上课时,我们把教桌弄翻,然后一起离开教室,躲在假山背后。我们自己认为这个锦囊妙计实在非常高明,如果成功了,这位教员将无颜见人,非卷铺盖回家不可。然而我们班上出了“叛徒”,虽然只有几个人,他们想拍老师的马屁,没有离开教室。这一来,大大长了老师的气焰,他知道自己还有“群众”,于是威风大振,把我们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者”狠狠地用大竹板打手心打了一阵,我们每个人的手都肿得像发面馒头。然而没有一个人掉泪。我以后每次想到这一件事,觉得很可以写进我的“优胜纪略”中去。“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如果当时就有那一位伟大的“革命家”创造了这两句口号,那该有多么好呀! 谈到学习,我记得在三年之内,我曾考过两个甲等第三(只有三名甲等),两个乙等第一,总起来看,属于上等,但是并不拔尖。实际上,我当时并不用功,玩的时候多,念书的时候少。我们班上考甲等第一的叫李玉和,年年都是第一。他比我大五六岁,好像已经很成熟了,死记硬背,刻苦努力,天天皱着眉头,不见笑容,也不同我们打闹。我从来就是少无大志,一点也不想争那个状元。但是我对我这一位老学长并无敬意,还有点瞧不起的意思,觉得他是非我族类。 我虽然对正课不感兴趣,但是也有我非常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看小说。我叔父是古板人,把小说叫做“闲书”,闲书是不许我看的。在家里的时候,我书桌下面有一个盛白面的大缸,上面盖着一个用高粱秆编成的“盖垫”(济南话)。我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四书》,我看的却是《彭公案》、《济公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等旧小说。《红楼梦》大概太深,我看不懂其中的奥妙,黛玉整天价哭哭啼啼,为我所不喜,因此看不下去。其余的书都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走了进来,我就连忙掀起盖垫,把闲书往里一丢,嘴巴里念起“子曰”、“诗云”来。 到了学校里,用不着防备什么,一放学,就是我的天下。我往往躲到假山背后,或者一个盖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闲书,狼吞虎咽似的大看起来。常常是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有时候到了大黑,才摸回家去。我对小说中的绿林好汉非常熟悉,他们的姓名背得滚瓜烂熟,连他们用的兵器也如数家珍,比教科书熟悉多了,自己当然也希望成为那样的英雄。有一回,一个小朋友告诉我,把右手五个指头往大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而三,一直到几百次,上千次。练上一段时间以后,再换上沙粒,用手猛戳,最终可以练成铁沙掌,五指一戳,能够戳断树木。我颇想有一个铁沙掌,信以为真,猛练起来,结果把指头戳破了,鲜血直流。知道自己与铁沙掌无缘,遂停止不练。 学习英文,也是从这个小学开始的。当时对我来说,外语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我认为,方块字是天经地义,不用方块字,只弯弯曲曲像蚯蚓爬过的痕迹一样,居然能发出音来,还能有意思,简直是不可思议。越是神秘的东西,便越有吸引力。英文对于我就有极大的吸引力。我万没有想到望之如海市蜃楼般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竟然唾手可得了。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学习的机会是怎么来的。大概是一位教员会点英文,他答应晚上教一点,可能还要收点学费。总之,一个业余英文学习班很快就组成了,参加的大概有十几个孩子。究竟学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楚,时候好像不太长,学的东西也不太多,26个字母以后,学了一些单词。我当时有一个非常伤脑筋的问题:为什么“是”和“有”算是动词,它们一点也不动嘛。当时老师答不上来;到了中学,英文老师也答不上来。当年用“动词”来译英文的verb的人,大概不会想到他这个译名惹下的祸根吧。 每次回忆学习英文的情景时,我眼前总有一团零乱的花影,是绛紫色的芍药花。原来在校长办公室前的院子里有几个花畦,春天一到,芍药盛开,都是绛紫色的花朵。白天走过那里,紫花绿叶,极为分明。到了晚上,英文课结束后,再走过那个院子,紫花与绿叶化成一个颜色,朦朦胧胧的一堆一团,因为有白天的印象,所以还知道它们的颜色。但夜晚眼前却只能看到花影,鼻子似乎有点花香而已。这一幅情景伴随了我一生,只要是一想起学习英文,这一幅美妙无比的情景就浮现到眼前来,带给我无量的幸福与快乐。 然而时光像流水一般飞逝,转瞬三年已过,我小学该毕业了,我要告别这一个美丽的校园了。我13岁那一年,考上了城里的正谊中学。我本来是想考鼎鼎大名的第一中学的,但是我左衡量,右衡量,总觉得自己这一块料分量不够,还是考与“烂育英”齐名的“破正谊”吧。我上面说到我幼无大志,这又是一个证明。正谊虽“破”,风景却美。背靠大明湖,万顷苇绿,十里荷香,不啻人间乐园。然而到了这里,我算是已经越过了童年,不管正谊的学习生活多么美妙,我也只好搁笔,且听下回***了。 综观我的童年,从一片灰黄开始,到了正谊算是到达了一片浓绿的境界——我进步了。但这只是从表面上来看,从生活的内容上来看,依然是一片灰黄。即使到了济南,我的生活也难找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什么玩具,自己把细铁条弄成一个圈,再弄个钩一推,就能跑起来,自己就非常高兴了。贫困、单调、死板、固执,是我当时生活的写照。接受外面信息,仅凭五官。什么电视机、收录机,连影儿都没有。我小时连电影也没有看过,其余概可想见了。 今天的儿童有福了。他们有多少花样翻新的玩具呀!他们有多少儿童乐园、儿童活动中心呀!他们饿了吃面包,渴了喝这可乐那可乐,还有牛奶、冰激凌;电影看厌了,看电视;广播听厌了,听收录机。信息从天空、海外,越过高山大川,纷纷蜂拥而来,他们才真是“儿童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是他们偏偏不知道旧社会。就拿我来说,如果不认真回忆,我对旧社会的情景也逐渐淡漠,有时竟淡如云烟了。 今天我把自己的童年尽可能真实地描绘出来,不管还多么不全面,不管怎样挂一漏万,也不管我的笔墨多么拙笨,就是上面写出来的那些,我们今天的儿童读了,不是也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启发,从中悟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吗? 1986年6月6日 小引 最近几年,我逐渐注意到,校内外的许多青年朋友对我的学习历程颇感兴趣。也许对我的小学和中学更感兴趣。在这方面,蔡德贵先生的《季羡林传》和于青女士的《东方鸿儒季羡林》,都有所涉及,但都由于缺少资料语焉不详。我自己出版了一部《留德十年》,把在哥廷根大学的学习过程写得比较详细。另一部书《清华园日记》即将出版,写的是四年清华大学读书的情况。至于小学和中学,前后共有十几年,都是在济南上的,除了在一些短文里涉及一点以外,系统的陈述尚付阙如。这似乎是一件必须加以弥补的憾事。 我现在就来做这件事情。 我在济南共上过五所中小学,时间跨度是从1918年至1930年,绝大部分时间是军阀混战时期,最后两年多是国民党统治,正是人民生活最不安定的时期。我叙述的主要对象当然会是我的学习情况,但是其中也难免涉及社会上的一些情况。这对研究山东现代教育史的学者来说当然会有些用处,即使对研究社会史的人也会有些参考价值。 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写这样的文章呢? 原因就在眼前。我今年已经是九个晋一。查遍了季氏家谱,恐怕也难找出几个年龄这样老的人。可是我自己却并没有感受到这一点。我还正在“老骥伏枥,志在万里”哩。从健康情况来看,尽管身体上有这样那样的病——我认为,这是正常的;如果一点病都没有,反而反常——,但没有致命的玩意儿。耳虽半聪,目虽半明,但脑袋还是“难得糊涂”的,距老年痴呆症还有一段距离,因此,自己就有点忘乎所以了。总认为,自己还有很多题目要做,比如佛教史上的大乘起源问题,稍有点佛教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一个重大的课题。但是,中国以及世界上其他一些国家研究佛教史的学者无虑数百人,却没有哪一个人对大乘起源问题能讲出一个令人信服的道理来,多数是隔靴搔痒,少数甚至不着边际。我自己想弥补这个缺失有年矣,已经积累了一些资料。最近我把资料拿出来看了看,立刻又放下,不由得叹上一口气,好像晚年的玄奘一样,觉得办不到了。再像七八年前那样每天跑上一趟大图书馆,腿脚已经不灵了;再看字极小的外文参考书,眼睛也不济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有废书兴叹,即使志在十万里,也只是一种幻想了。 可我又偏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天不写点什么,不读点书,静夜自思,仿佛是犯了罪。现在,严肃的科研工作既然无力进行了,但是记忆还是有的,而且自信是准确而且清晰的。想来想去,何不把脑袋里的记忆移到纸上来,写一写我的小学和中学,弥补上我一生学习的经历呢? 这就是我写这几篇文章的原因。以上这些话就算是小引。 回忆一师附小 学校全名应该是山东省立第一师范附属小学。 我于1917年阴历年时分从老家山东清平(现划归临清市)到了济南,投靠叔父。大概就在这一年,念了几个月的私塾,地点在曹家巷。第二年,就上了一师附小。地点在南城门内升官街西头。所谓“升官街”,与升官发财毫无关系。“官”是“棺”的同音字,这一条街上棺材铺林立。大家忌讳这个“棺”字,所以改谓升官街,礼也。 附小好像是没有校长,由一师校长兼任。当时的一师校长是王士栋,字祝晨,绰号“王大牛”。他是山东教育界的著名人物。民国一创建,他就是活跃的积极分子,担任过教育界的什么高官,同鞠思敏先生等同为山东教育界的###,在学界享有盛誉。当时,一师和一中并称,都是山东省立重要的学校,因此,一师校长也是一个重要的职位。在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眼中,校长宛如在九天之上,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命运真正会捉弄人,在十六年以后,在1934年,我在清华大学毕业后到山东省立济南高中来教书,王祝晨老师也在这里教历史,我们成了平起平坐的同事。在王老师方面,在一师附小时,他根本不会知道我这样一个小学生,他对此事,决不会有什么感触。而在我呢,情况却迥然不同,一方面我对他执弟子礼甚恭,一方面又是同事。心里直乐。 我大概在一师附小只待了一年多,不到两年,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换过一次教室,足见我在那里升过一次级。至于教学的情况,老师的情况,则一概记不起来了。唯一的残留在记忆中的一件小事,就是认识了一个“盔”字,也并不是在国文课堂上,而是在手工课堂上。老师教我们用纸折叠东西,其中有一个头盔,知道我们不会写这个字,所以用粉笔写在黑板上。这事情发生在一间大而长的教室中,室中光线不好,有点暗淡,学生人数不少。教员写完了这个字以后,回头看学生,戴着近视眼镜的脸上,有一丝笑容。 我在记忆里深挖,再深挖,实在挖不出多少东西来。学校的整个建筑,一团模糊。教室的情况,如云似雾。教师的名字,一个也记不住。学习的情况,如海上三山,糊里糊涂。总之是一点具体的影像也没有。我只记得,李长之是我的同班。因为他后来成了名人,所以才记得清楚,当时对他的印象也是模糊不清的。最奇怪的是,我记得了一个叫卞蕴珩的同学。他大概是长得非常漂亮,行为也极潇洒。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男女外表的美丑,他们是不关心的。可不知为什么,我竟记住了卞蕴珩,只是这个名字我就觉得美妙无比。此人后来再没有见过。对我来说,他成为一条神龙。 此外,关于我自己,还能回忆起几件小事。首先,我做过一次生意。我住在南关佛山街,走到西头,过马路就是正觉寺街。街东头有一个地方,叫新桥。这里有一所炒卖五香花生米的小铺子。铺子虽小,名气却极大。这里的五香花生米(济南俗称长果仁)又咸又香,远近驰名。我经常到这里来买。我上一师附小,一出佛山街就是新桥,可以称为顺路。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我忽发奇想,用自己从早点费中积攒起来的一些小制钱(中间有四方孔的铜币)买了半斤五香长果仁,再用纸分包成若干包,带到学校里向小同学兜售,他们都震于新桥花生米的大名,纷纷抢购,结果我赚了一些小制钱,尝到做***的甜头,偷偷向我家的阿姨王妈报告。这样大概做了几次。我可真没有想到,自己在七八岁时竟显露出来了做生意的“天才”。可惜我“误”入“歧途”,“天才”没有得到发展。否则,如果我投笔从贾,说不定我早已成为一个大款,挥金如土,不像现在这样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斤斤计算了。我是一个被埋没了的“天才”。 还有一件小事,就是滚铁圈。我一闭眼,仿佛就能看到一个八岁的孩子,用一根前面弯成钩的铁条,推着一个铁圈,在升官街上从东向西飞跑,耳中仿佛还能听到铁圈在青石板路上滚动的声音。这就是我自己。有一阵子,我迷上了滚铁圈这种活动。在南门内外的大街上没法推滚,因为车马行人,喧闹拥挤。一转入升官街,车少人稀,英雄就大有用武之地了。我用不着拐弯,一气就推到附小的大门。 然而,世事多变,风云突起。为了一件没有法子说是大是小的、说起来简直是滑稽的事儿,我离开了一师附小,转了学。原来,当时正是“五四”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而一师校长王祝晨是新派人物,立即起来响应,改文言为白话。忘记了是哪个书局出版的国文教科书中选了一篇名传世界的童话“阿拉伯的骆驼”,内容讲的是:在沙漠大风暴中,主人躲进自己搭起来的帐篷,而把骆驼留在帐外。骆驼忍受不住风沙之苦,哀告主人说:“只让我把头放进帐篷里行不行?”主人答应了。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哀告说:“让我把前身放进去行不行?”主人又答应了。又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哀告说:“让我全身都进去行不行?”主人答应后,自己却被骆驼挤出了帐篷。童话的意义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这篇课文竟让叔父看到了。他大为惊诧,高声说:“骆驼怎么能说话呢!荒唐!荒唐!转学!转学!” 于是我立即转了学。从此一师附小只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2002年2月28日) 我从一师附小转学出来,转到了新育小学,时间是在1920年,我九岁。我同一位长我两岁的亲戚同来报名。面试时我认识了一个“骡”字,定为高小一班。我的亲戚不认识,便定为初小三班,少我一字,一字之差我比他高了一班。 我们的校舍 新育小学坐落在南圩子门里,离我们家不算远。校内院子极大,空地很多。一进门,就是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青草,靠西边有一个干涸了的又圆又大的池塘,周围用砖石砌得整整齐齐,当年大概是什么大官的花园中的花池,说不定曾经有过荷香四溢,绿叶擎天的盛况,而今则是荒草凄迷,碎石满池了。 校门东向。进门左拐有几间平房,靠南墙是一排平房。这里住着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和后来是高中同学、北大毕业生宫兴廉的一家子,还有从曹州府来的三个姓李的同学,他们在家乡已经读过多年私塾,年龄比我们都大,国文水平比我们都高,他们大概是家乡的大地主子弟,在家乡读过书以后,为了顺应潮流,博取一个新功名,便到济南来上小学。带着厨子和听差,住在校内。令我忆念难忘的是他们吃饭时那一蒸笼雪白的馒头。 进东门,向右拐,是一条青石板砌成的小路,路口有一座用木架子搭成的小门,门上有四个大字:循规蹈矩。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觉得这四个笔画繁多的字很好玩。进小门右侧是一个花园,有假山,用太湖石堆成,山半有亭,翼然挺立。假山前后,树木蓊郁。那里长着几棵树,能结出***的豆豆,至今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树。从规模来看,花园当年一定是繁荣过一阵的。是否有纳兰容若词中所写的“晚来风动护花铃,人在半山亭”那样的荣华,不得而知;但是,极有气派,则是至今仍然依稀可见的。可惜当时的校长既非诗人,也非词人,对于这样一个旧花园熟视无睹,任它荒凉衰败,垃圾成堆了。 花园对面,小径的左侧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大院子,没有多少房子,高台阶上耸立着一所极高极大的屋子,里面隔成了许多间,校长办公室,以及其他一些会计、总务之类的部门,分别占据。屋子正中墙上挂着一张韦校长的炭画像,据说是一位高年级的学生画的,我觉得,并不很像。走下大屋的南台阶,距离不远的地方,左右各有一座大花坛,春天栽上牡丹和芍药什么的,一团锦绣。出一个篱笆门,是一大片空地,上面说的大圆池就在这里。 出高台阶的东门,就是“循规蹈矩”小径的尽头。向北走进一个门是极大的院子,东西横排着两列大教室,每一列三大间,供全校六个班教学之用。进门左手是一列走廊,上面有屋顶遮盖,下雨淋不着。走廊墙上是贴布告之类的东西的地方。走过两排大教室,再向北,是一个大操场,对一个小学来说,操场是够大的了。有双杠之类的设施,但是,不记得上过什么体育课。小学没有体育课是不可思议的。再向北,在西北角上,有几间房子,是教员住的。门前有一棵古槐,覆盖的面积极大,至今脑海里还留有一团蓊郁翠秀的影像。 校舍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 教员和职员 按照班级的数目,全校教员应该不少于十几个的;但是,我能记住的只有几个。 我们的班主任是李老师,从来就不关心他叫什么名字,小学生对老师的名字是不会认真去记的。他大概有四十多岁,在一个九岁孩子的眼中就算是一个老人了。他人非常诚恳忠厚,朴实无华,从来没有训斥过学生,说话总是和颜悦色,让人感到亲切,他是我一生最难忘的老师之一。当时的小学教员,大概都是教多门课程的,什么国文、数学(当时好像是叫算术)、历史、地理等课程都一锅煮了。因为程度极浅,用不着有多么大的学问。一想到李老师,就想起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某一年的初春的一天,大圆池旁的春草刚刚长齐,天上下着小雨,“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李老师带着我们全班到大圆池附近去种菜,自己挖地,自己下种,无非是扁豆、芸豆、辣椒、茄子之类。顺便说一句,当时西红柿还没有传入济南,北京如何,我不知道。于时碧草如茵,嫩柳鹅黄,一片绿色仿佛充塞了宇宙,伸手就能摸到。我们蹦蹦跳跳,快乐得像一群初入春江的小鸭,是我一生三万多天中最快活的一天。至今回想起来还兴奋不已。另一件事是,李老师辅导我们的英文。认识英文字母,他有妙法。他说,英文字母f就像一只大马蜂,两头长,中间腰细。这个比喻,我至今不忘。我不记得课堂上的英文是怎样教的。但既然李老师辅导我们,则必然有这样一堂课无疑。好像还有一个英文补习班。这桩事下面再谈。 另一位教员是教珠算(打算盘)的,好像是姓孙,名字当然不知道了。此人脸盘长得像知了,知了在济南叫ShaoQian,就是蝉,因此学生们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ShaoQian,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是怎样写。此人好像是一个迫害狂,一个法西斯分子,对学生从来没有笑脸。打算盘本来是一个技术活,原理并不复杂,只要稍加讲解,就足够了,至于准确纯熟的问题,在运用中就可以解决。可是这一位ShaoQian公,对初学的小孩子制定出了极残酷不合理的规定:打错一个数,打一板子。在算盘上差一行,就差十个数,结果就是十板子。上一堂课下来,每个人几乎都得挨板子。如果错到几十个到一百个数,那板子不知打多久才能打完。有时老师打累了,才板下开恩。那时候认为体罚是合情合理的,###岁十来岁的孩子到哪里去告状呀!而且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还没有出来。小学生被赶到穷途末路,起来造了一次反。这件事也在下面再谈。 其余的教师都想不起来了。 那时候,新育已经有男女同学了。还有缠着小脚去上学的女生,大家也不以为怪。大约在我高小二年级时,学校里忽然来了一个女教师,年纪不大,教美术和音乐。我们班没有上过她的课,不知姓甚名谁。除了初来时颇引起了一阵街谈巷议之外,不久也就习以为常了。 至于职员,我们只认识一位,是管庶务的。我们当时都写大字,叫做写“仿”。仿纸由学生出钱,学校代买。这一位庶务,大概是多克扣了点钱,买的纸像大便后用的手纸一样粗糙。山东把手纸叫草纸。学生们就把“草纸”的尊号赏给了这一位庶务先生。 我的学习和生活 在我的小学和中学中,新育小学不能说是一所关键的学校。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新育三年记忆得特别清楚。一闭眼,一幅完整的新育图景就展现在我的眼前。仿佛是昨天才离开那里的,校舍和人物,以及我的学习和生活,巨细不遗,均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更奇怪的是,我上新育与一师附小紧密相连,时间不过是几天的工夫,而后者则模糊成一团,几乎是什么也记不起来。其原因到现在我也无法解释。 新育三年,斑斓多彩,文章谈到我自己、我的家庭、当时的社会情况,内容异常丰富,只能再细分成小题目,加以叙述。 学习的一般情况 总之,一句话,我是不喜欢念正课的。对所有的正课,我都采取对付的办法。上课时,不是玩小动作,就是不专心致志地听老师讲,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常常走神儿,斜眼看到教室窗外四时景色的变化,春天繁花似锦,夏天绿柳成荫,秋天风卷落叶,冬天白雪皑皑。旧日有一首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迟迟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包好过年。”可以为我写照。当时写作文都用文言,语言障碍当然是有的。最困难的是不知道怎样起头。老师出的作文题写在黑板上,我立即在作文簿上写上“人生于世”四个字,下面就穷了词儿,仿佛永远要“生”下去似的。以后憋好久,才能憋出一篇文章。万没有想到,以后自己竟一辈子舞笔弄墨。我逐渐体会到,写文章是要讲究结构的,而开头与结尾最难,这现象在古代大作家笔下经常可见。然而,到了今天,知道这种情况的人似乎已不多了。也许有人竟认为这是怪论,是迂腐之谈,我真欲无言了。有一次作文,我不知从什么书里抄了一段话:“空气受热而上升,他处空气来补其缺,遂流动而成风。”句子通顺,受到了老师的赞扬。可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愧悔有加。在今天,这也可能算是文坛的腐败现象吧。可我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文坛,我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完全为了好玩儿。但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所以才悔愧,从那以后,一生中再没有剽窃过别人的文字。 小学也是每学期考试一次,每年两次,三年共有六次,我的名次总盘旋在甲等三四名和乙等前几名之间。甲等第一名被一个叫李玉和的同学包办,他比我大几岁,是一个拼命读书的学生。我从来也没有争第一名的念头,我对此事极不感兴趣。根据我后来的经验,小学考试的名次对一个学生一生的生命历程没有多少影响。家庭出身和机遇影响更大。我从前看过一幅丰子恺的漫画,标题是“小学的同学”,画着一副卖吃食的担子,旁边站着两个人,颇能引人深思。但是,我个人有一次经历,比丰老画得深刻多了。有一天晚上,我在济南院前大街雇洋车回佛山街,在黑暗中没有看清车夫是什么人。到了佛山街下车付钱的时候,蓦抬头,看到是我新育小学的同班同学!我又惊讶又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如果是漫画家,画上一幅画,一辆人力车,两个人,一人掏钱,一人接钱。相信会比丰老的画更能令人深思。 我的性格 我一生自认为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每次参加大会,在大庭广众中,浑身觉得不自在,总想找一个旮旯儿藏在那里,少与人打交道。“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类的话,我不愿意说,说出来也不地道。每每看到一些男女交际花,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如鱼得水,左边点头,右边哈腰,脸上作微笑状,纵横捭阖,折冲樽俎,得意洋洋,顾盼自雄,我真是羡慕得要死,可我做不到。我现在之所以被人看作社会活动家,甚至国际活动家,完全是环境造成的。是时势造“英雄”,我是一只被赶上了架的鸭子。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新育小学时期,性格好像不是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内向,而是外向得很。我喜欢打架,欺负人,也被人欺负。有一个男孩子,比我大几岁,个子比我高半头,总好欺负我。最初我有点怕他,他比我劲大。时间久了,我忍无可忍,同他干了一架。他个子高,打我的上身。我个子矮,打他的下身。后来搂抱住滚在双杠下面的沙土堆里,有时候他在上面,有时候我在上面,没有决出胜负。上课铃响了,各回自己的教室。从此他再也不敢欺负我,天下太平了。 我却反过头来又欺负别的孩子。被我欺负得最厉害的是一个名叫刘志学的小学生,岁数可能比我小,个头差不多,但是懦弱无能,一眼被我看中,就欺负起他来。根据我的体会,小学生欺负人并没有任何原因,也没有什么仇恨。只是个人有劲使不出,无处发泄,便寻求发泄的对象了。刘志学就是我寻求的对象,于是便开始欺负他,命令他跪在地下,不听就拳打脚踢。如果他鼓起勇气,抵抗一次,我也许就会停止,至少会收敛一些。然而他是个窝囊废,一丝抵抗的意思都没有。这当然更增加了我的气焰,欺负的次数和力度都增加了。刘志学家同婶母是拐弯抹角的亲戚。他向家里告状,他父母便来我家告状。结果是我挨了婶母一阵数落,这一幕悲喜剧才告终。 从这一件小事来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个内向的孩子。怎么会一下子转成内向了呢?这问题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现在忽然想起来了,也就顺便给它一个解答。我认为,《三字经》中有两句话:“性相近,习相远。”“习”是能改造“性”的。我六岁离开母亲,童心的发展在无形中受到了阻碍。我能躺在一个非母亲的人的怀抱中打滚撒娇吗?这是不能够想象的。我不能说,叔婶虐待我,那样说是谎言;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歧视,却是可以感觉得到的。比如说,做衣服,有时就不给我做。在平常琐末的小事中,偏心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对于这些事情并不敏感。但是,积之既久,在自己潜意识中难免留下些印记,从而影响到自己的行动。我清晰地记得,向婶母张口要早点钱,在我竟成了难题。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都在院子里铺上席,躺在上面纳凉。我想到要早点钱,但不敢张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时间已接近深夜,才鼓起了最大的勇气,说要几个小制钱。钱拿到手,心中狂喜,立即躺下,进入梦乡,睡了一整夜。对一件事来说,这样的心理状态是影响不大的,但是时间一长,性格就会受到影响。我觉得,这个解释是合情合理的。 我在这里必须补充几句。我为什么能够从乡下到济南来呢?原因极为简单。我的上一辈大排行兄弟十一位,行一的大大爷和行二的二大爷是亲兄弟,是举人的儿子。我父亲行七,叔父行九,还有一个十一叔,是一母一父所生。最后一个因为穷,而且父母双亡,送给了别人,改姓刁。其余的行三四五六八十的都因穷下了关东,以后失去了联系,不知下落。留下的五个兄弟,大大爷有一个儿子,早早死去。我生下来时,全族男孩就我一个,成了稀有金属,传宗接代的大任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在我生前很多年,父亲和九叔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失怙失恃,无衣无食,兄弟俩被迫到济南去闯荡,经过了千辛万苦,九叔立定了脚跟。我生下来六岁时,把我接到济南。如果当时他有一个男孩的话,我是到不了济南的。如果我到不了济南,也不会有今天的我。我大概会终生成为一个介乎贫雇农之间的文盲,也许早已不在人世,墓木久拱了,所以我毕生感谢九叔。上面说到的那一些家庭待遇,并没有逾越人情的常轨,我并不怀恨在心。不过,既然说到我的小学和我的性格,不得不说说而已。 回家路上 我的家距离新育小学并不算远。虽然有的地方巷子很窄,但都是青石铺路,走上去极为平坦,舒适,并没有难走的地方。 我同一般的比较调皮的小孩子一样,除非肚子真饿了,放学后往往不立即回家,在路上同一些小朋友打打闹闹,磨蹭着不肯回家。见到什么新鲜事儿,必然挤上去围观。看到争吵打架的,就更令我们兴奋,非看个水落石出不行。这一切都是男孩子共有的现象,不足为怪。但是,我们也有特立独行的地方。济南地势,南高北低。到了夏天下大雨的时候,城南群山的雨水汇流成河,顺着一条大沙沟,奔腾而北,进了圩子墙,穿过朝山街、正觉寺街等马路东边房子后面的水沟,再向前流去,济南人把这一条沙沟叫“山水沟”。山水每年夏季才有,平常日子这条沟是干的。附近的居民就把垃圾,以及死狗死猫丢在沟里,根本没有人走这里。可我就选了朝山街的山水沟作回家去的路,里面沙石满地,臭不可闻,根本没有走人的路。我同几个小伙伴就从这里走回家。虽然不是每天如此,次数也不会太少。###十来岁的男孩子的行动是不可以理喻的。 看捆猪 还有不可以理喻的一些行动,其中之一就是看捆猪。 新育小学的西邻是一个养猪场,规模大概相当大,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大概是屠宰业的规定,第二天早晨杀猪,头一天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就把猪捆好。但是,捆猪并不容易,猪同羊和牛都不一样。当它们感到末日来临时,是会用超常的力量来奋起抵抗的。我和几位调皮的小伙伴往往在放学后不立即回家,而是一听隔壁猪叫就立即爬上校内的柳树,坐在树的最高处,看猪场捉猪。有的猪劲极大,不太矮的木栅栏一跃而过,然后满院飞奔。捉猪人使用极其残暴的手段和极端残忍的工具——一条长竿顶端有两个铁钩——努力把猪捉住。有时候竿顶上的铁钩深刺猪的身躯上的某一部分,鲜血立即喷出。猪仍然不肯屈服,带血狂奔,流血满地,直到精疲力尽,才被人捆绑起来,嘴里仍然嚎叫不止,有的可能叫上一夜,等到第二天早晨挨上那一刀,灵魂或者进入地狱,或者进入天堂,除了印度相信轮回转生者以外,没有人能够知道了。这实在是极端残忍的行为。在高级的雍荣华贵的餐厅里就着葡萄美酒吃猪排的美食者,大概从来不会想到这一点的。还是中国古代的君子聪明,他们“远庖厨”,眼不见为净。 我现在——不是当年,当年是没有这样敏感的——浮想联翩,想到了很多事情。首先我想到造物主——我是不相信有这玩意儿的——实在是非常残酷不仁。他一定要让动物互相吞噬,才能生活下去。难道不能用另外一种方法来创造动物界吗?即使退一步想,让动物像牛羊一样只吃植物行不行呢?当然,植物也是生物,也有生命;但是,我们看不到植物流泪,听不到它们嚎叫,至少落个耳根清净吧。 我又想到,同样是人类,对猪的态度也不尽相同。我曾在德国住过多年。那里的农民有的也养猪。怎样养法,用什么饲料,我一概不知。养到一定的重量,就举行一次Schlachtfest(屠宰节),邀请至亲好友,共同欢聚一次。我的女房东有时候就下乡参加这样的欢聚。她告诉我,先把猪赶过来,乘其不备,用手***在猪头上打上一***,俟其倒毙,再来动手宰割,将猪身上不同部位的肉和内脏,加工制成不同的食品,然后大家暂时或长期享用。猪被人吃,合乎人情事理,但不让猪长时间受苦,德国人这种“猪道主义”是颇值得我们学习的。至于在手***发明以前德国人是怎样杀猪的,就没有研究过,只好请猪学专家去考证研究了。 看杀人 最不可以理喻的行动是喜欢看杀人。其实,这可能是最可以理喻的,因为大人们也都喜欢看。 新育小学坐落在南圩子门里。圩子门是朝山街的末端。出圩子门向右拐,有一条通往齐鲁大学的大道。大道中段要经过上面提到的山水沟,右侧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左侧则是一大片荒滩,对面土堤很高,这里就是当时的刑场,是处决犯人的地方。犯人出发的地方是城里院东大街路北山东***厅内的监狱。出大门向右走一段路,再左拐至舜井街,然后出南城门,经过朝山街,出南圩子门,照上面的说法走,就到了目的地。 朝山街是我上学必经之路。有时候,看到街道两旁都挤满了人,就知道,今天又要杀人了。我于是立即兴奋起来,把上学的事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挤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等候着,等候着。此时,只有街道两旁人山人海,街道中间则既无行人,也无车马。不久,看到一个衣着破烂的人,喝得醉醺醺的,右肩背着一支步***,慢腾腾地走了过去。大家知道,这就是刽子手。再过不久,就看到大队***,簇拥着待决的囚犯,一个或多个,走了过来,囚犯是五花大绑,背上插着一根木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上面用朱笔画上了一个红×。在十年浩劫中,我的名字也曾多次被“老佛爷”的鹰犬们画上红×,表示罪该万死的意思。红卫兵们是很善于学习的。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说犯人过去了以后,街上的秩序立即大乱。人群纷纷向街中间,拥拥挤挤,摩肩接踵,跟着***大队,挤出南圩子门,纷纷抢占高地制高点,能清晰看到刑场的情况,但又不敢离得太近,理由自明。***押着犯人走向刑场,犯人向南跪在高崖下面,***声一响,仪式完毕,***撤走。这时一部分群众又拥向刑场,观看躺在地上的死尸。***毙土匪,是没有人来收尸的。我们几个顽皮的孩子当然不甘落后,也随着大家往前拥。经过了这整个过程,才想起上学的事来。走回学校,免不了受到教员的斥责。然而却决不改悔,下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仍然照看不误。 当时军阀混战,中原板荡,农村政权,形同虚设。县太爷龟缩在县城内,广大农村地区不见一个***。坏人或者为穷所逼铤而走险的人,变成了土匪(山东话叫“老缺”〈?〉),横行乡里。从来没听说,哪一帮土匪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他们绑票勒索,十分残酷。我的一个堂兄林字辈的第一人季元林,家里比较富裕,被土匪绑走,勒索巨款。家人交上了赎票的钱,但仍被撕票,家人找到了他的尸体,惨不忍睹,双眼上各贴一张狗皮膏药,两耳中灌满了蜡烛油。可见元林在匪穴中是受了多么大的痛苦。这样的土匪偶尔也会被捉住几个,送到济南来,就演出一出上面描写的那样的悲喜剧。我在新育三年,这样的剧颇看了不少。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了解社会这一方面的情况,并无任何坏处。 马市 马市指的是旧社会定期举行的***骡马的集市。新育小学大门外空地上就有这样的马市。忘记是多久举行一次了。到了这一天,空地上挤满了人和马、骡、驴等,不记得有牛。这里马嘶驴鸣,人声鼎沸,一片繁忙热闹的景象。骡马的高低肥瘦,一看便知;但是年龄却是看不出来的。经纪人也自有办法。骡、马、驴都是吃草的动物,吃草要用牙,草吃多了,牙齿就受到磨损。专家们从牙齿磨损的程度上就能看出它们的年龄。于是,在看好了骡马的外相之后,就用手扒开它们的嘴,仔细观看牙齿。等到这一些手续都完了以后,就开始讨价还价了。在这里,不像在蔬菜市场上或其他市场上那样,用语言,用嘴来讨价还价,而是用手,经纪人和卖主或他的经纪人,把手伸入袖筒里,用手指头来讨论价格,口中则一言不发。如果袖筒中价钱谈妥,则退出手来,交钱牵牲口。这些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下等人”,不懂开什么香槟酒来庆祝胜利。甚至有的价格还抵不上一瓶昂贵的香槟酒。如果袖筒会谈没有结果,则另起炉灶,找另外的人去谈了。至于袖筒中怎样谈法,这是经纪人垄断的秘密,我们局外人是无法知道的。这同中国佛教禅宗的薪火相传,颇有些类似之处。 九月九庙会 每年到了旧历九月初九日,是所谓重阳节,是登高的好日子。这个节日来源很古,可能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济南的重阳节庙会(实际上并没有庙,姑妄随俗称之)是在南圩子门外大片空地上,西边一直到山水沟。每年,进入夏历九月不久,就有从全省一些地方,甚至全国一些地方来的艺人会聚此地,有马戏团、杂技团、地方剧团、变戏法的、练武术的、说山东快书的、玩猴的、耍狗熊的等等,应有尽有。他们各圈地搭席棚围起来,留一出入口,卖门票收钱。规模大小不同,席棚也就有大有小,总数至少有几十座。在夜里有没有“夜深千帐灯”的气派,我没有看到过,不敢瞎说。反正白天看上去,方圆几十里,颇有点动人的气势。再加上临时赶来的,卖米粉、炸丸子和豆腐脑等的担子,卖花生和糖果的摊子,特别显眼的柿子摊——柿子是南山特产,个***黄,非常吸引人,这一切混合起来,形成了一种人声嘈杂,歌吹沸天的气势,仿佛能南摇千佛山,北震大明湖,声撼济南城了。 我们的学校,同庙会仅一墙(圩子墙)之隔,会上的声音依稀可闻。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能安心上课吗?即使勉强坐在那里,也是身在课堂心在会。因此,一有机会,我们就溜出学校,又嫌走圩子门太远,便就近爬过圩子墙,飞奔到庙会上,一睹为快。席棚很多,我们光拣大的去看。我们谁身上也没有一文钱,门票买不起。好在我们都是三块豆腐干高的小孩子,混在购票观众中挤了进去,也并不难。进去以后,就成了我们的天地,不管耍的是什么,我们总要看个够。看完了,走出来,再钻另外一个棚,几乎没有钻不进去的。实在钻不进去,就绕棚一周,看看哪一个地方有小洞,我们就透过小洞往里面看,也要看个够。在十几天的庙会中,我们钻遍了大大小小的棚,对整个庙会一览无余,一文钱也没有掏过。可是,对那些卖吃食的摊子和担子,则没有法钻空子,只好口流涎水,望望然而去之。虽然不无遗憾,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看戏 这一次不是在城外了,而是在城内,就在我们住的佛山街中段一座火神庙前。这里有一座旧戏台,已经破旧不堪,门窗有的已不存在,看上去,离开倒塌的时候已经不太远了。我每天走过这里,不免看上几眼;但是,好多年过去了,没有看到过一次演戏。有一年,还在我在新育小学念书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一位善男信女,忽发大愿,要给火神爷唱上一天戏,就把旧戏台稍稍修饰了一下,在戏台和火神庙门之间,左右两旁搭上了两座木台子,上设座位,为贵显者所专用。其余的观众就站在台下观看。我们家里,规矩极严,看戏是决不允许的。我哪里能忍受得了呢?没有办法,只有在奉命到下洼子来买油、打醋、买肉、买菜的时候,乘机到台下溜上几眼,得到一点满足。有一次,回家晚了,还挨了一顿数落。至于台上唱的究竟是什么戏,我完全不懂。剧种也不知道,反正不会是京剧,也不会是昆曲,更不像后来的柳子戏,大概是山东梆子吧。前二者属于阳春白雪之列,而这样的戏台上只能演下里巴人的戏。对于我来说,我只瞥见台上敲锣拉胡琴儿的坐在一旁,中间站着一位演员在哼哼唧唧地唱,唱词完全不懂;还有红绿的门帘,尽管陈旧,也总能给寥落古老的戏台增添一点彩色,吹进一点生气,我心中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点兴奋,这样我就十分满足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些演员的名字我至今记忆犹新。女角叫云金兰,老生叫耿永奎,丑角叫胡风亭。胡就住在正谊中学附近,我后来到正谊念书时,还见到过他,看来并不富裕,同后来的京剧名演员梅兰芳、马连良等阔得流油的情况相比,有天渊之别了。 学英文 我在上面曾说到李老师辅导我们学英文字母的事情。英文补习班似乎真有过,但具体的情况则完全回忆不起来了。时间大概是在晚上。我的记忆中有很清晰的一幕:在春天的晚间,上过课以后,在校长办公室高房子前面的两座花坛中间,我同几个小伙伴在说笑,花坛里的芍药或牡丹的大花朵和大叶子,在暗淡的灯光中,分不清红色和绿色,但是鼻子中似乎能嗅到香味。芍药和牡丹都不以香名。唐人诗“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其中用“天香”二字,似指花香。不管怎样,当时,在料峭的春夜中,眼前是迷离的花影,鼻子里是淡淡的清香,脑袋里是刚才学过的英文单词,此身如遗世独立。这一幅电影画面以后常在我眼中展现,至今不绝。我大概确实学了不少的英文单词。毕业后报考正谊中学时,不意他们竟考英文,内容是翻译几句话:“我新得了一本书,已经读了几页;不过有些字我不认识。”我大概是翻出来了,所以才考了一个一年半级。 国文竞赛 有一年,在秋天,学校组织全校学生游开元寺。 开元寺是济南名胜之一,坐落在千佛山东群山环抱之中。这是我经常来玩的地方。寺上面的大佛头尤其著名,是把一面巨大的山崖雕凿成了一个佛头,其规模虽然比不上四川的乐山大佛,但是在全国的石雕大佛中也是颇有一点名气的。从开元寺上面的山坡往上爬,路并不崎岖,爬起来比较容易。爬上一刻钟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佛头下。据说佛头的一个耳朵眼里能够摆一桌酒席。我没有试验过,反正其大概可想见了。从大佛头再往上爬,山路当然更加崎岖,山石更加亮滑,爬起来颇为吃力。我曾爬上来过多次,颇有驾轻就熟之感,感觉不到多么吃力。爬到山顶上,有一座用石块垒起来的塔似的东西。从济南城里看过去,好像是一个橛子,所以这一座山就得名橛山。同泰山比起来,橛山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在济南南部群山中,橛山却是鸡群之鹤,登上山顶,望千佛山顶如在肘下,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慨了。可惜的是,这里一棵树都没有,不但没有松柏,连槐柳也没有,只有蓑草遍山,看上去有点童山濯濯了。 从橛山山顶,经过大佛头,走了下来,地势渐低,树木渐多,走到一个山坳里,就是开元寺。这里松柏参天,柳槐成行,一片浓绿,间以红墙,仿佛在沙漠里走进了一片绿洲。虽然大庙那样的琳宫梵宇,崇阁高塔在这里找不到;但是也颇有几处佛殿,佛像庄严。院子里有一座亭子,名叫静虚亭。最难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泓泉水,在东面石壁的一个不深的圆洞中。水不是从下面向上涌,而是从上面石缝里向下滴,积之既久,遂成清池,名之曰秋棠池,洞中水池的东面岸上长着一片青苔,栽着数株秋海棠。泉水是上面群山中积存下来的雨水,汇聚在池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泉水甘甜泠洌,冬不结冰。庙里住持的僧人和络绎不绝的游人,都从泉中取水喝。用此水煮开泡茶,也是茶香水甜,不亚于全国任何名泉。有许多游人是专门为此泉而来开元寺的。我个人很喜欢开元寺这个地方,过去曾多次来过。这一次随全校来游,兴致仍然极高,虽归而兴未尽。 回校后,学校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游开元寺记》,举行全校作文比赛,把最好的文章张贴在教室西头走廊的墙壁上。前三名都是我在上面提到过的从曹州府来的三位姓李的同学所得。第一名作文后面教师的评语是“颇有欧苏真气”。我也榜上有名,但却在###名之后了。 一次失败的“造反” 我在上面介绍教员时,曾提到一位教珠算的绰号叫ShaoQian的教员。他那法西斯式的教学方法引起了全班学生的愤怒。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抵抗。对于小孩子也不例外。大家挨够了他的戒尺,控诉无门。告诉家长,没有用处。告诉校长,我们那位校长是一个小官僚主义者,既不教书,也不面对学生,不知道他整天干些什么。告诉他也不会有用。我们小小的脑袋瓜里没有多少策略,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就是造反,把他“架”(赶走)了。比我大几岁的几个男孩子带头提出了行动方略:在上课前把教师用的教桌倒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我们学生都离开教室,躲到那一个寥落的花园假山附近的树丛中,每人口袋里装满了上面提到的那些树上结满了的***的豆豆,准备用来打Shaoqian的脑袋。但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们不懂什么组织要细密,行动要统一,意见要一致,便贸然行事。我喜欢热闹,便随着那几个大孩子,离开了教室,躲在乱树丛中,口袋里装满了黄豆豆,准备迎接胜利。但是,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都回到教室里,准备用黄豆豆打教师的脑袋时,我们都傻了眼: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安然坐在那里,听老师讲课,教桌也早已翻了过来。原来能形成的统一战线,现在彻底崩溃了。学生分成了两类:良民与罪犯。我们想造反的人当然都属于后者。ShaoQian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看到有人居然想砸他的饭碗,其愤怒之情概可想见,他满面怒容,威风凛凛地坐在那里,竹板戒尺拿在手中,在等候我们这一批自投罗网的小罪犯。他看个子大小,就知道,谁是主犯,谁是从犯。他先把主犯叫过去,他们自动伸出了右手。只听到重而响的啪啪的板子声响彻了没有人敢喘大气的寂静的教室。那几个男孩子也真有“种”,被打得龇牙咧嘴,却不哼一声。轮到我了,我也照样把右手伸出去,啪啪十声,算是从轻发落,但手也立即红肿起来,刺骨地热辣辣地痛。我走出教室,用一只红肿的手,把口袋里的黄豆豆倒在地上,走回家去,右手一直痛了几天。 我的第一次“造反”就这样失败了。 我想,如果是在四十多年后发生的“文革”中,像ShaoQian这样的老师,一定会被小学生打死的。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我们都不是造反的材料。我们谁也没有研究、总结一下失败的教训:出了“叛徒”?没有做好“统战”工作?事过之后,谁都老老实实地上珠算课,心甘情愿地挨ShaoQian的竹板子打,从此以后,天下太平了。 偷看小说 那时候,在我们家,小说被称为“闲书”,是绝对禁止看的。但是,我和秋妹都酷爱看“闲书”,高级的“闲书”,像《红楼梦》、《西游记》之类,我们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们专看低级的“闲书”,如《彭公案》、《施公案》、《济公传》、《七侠五义》、《小五义》、《东周列国志》、《说唐》、《封神榜》等等。我们都是小学水平,秋妹更差,只有初小水平,我们认识的字都有限。当时没有什么词典,有一部《康熙字典》,我们也不会也不肯去查。经常念别字,比如把“飞檐走壁”,念成了“飞dan走壁”,把“气往上冲”念成了“气住上冲”。反正,即使有些字不认识,内容还是能看懂的。我们经常开玩笑说:“你是用笤帚扫,还是用扫帚扫?”不认识的字少了,就是笤帚,多了就用扫帚。尽管如此,我们看闲书的瘾头仍然极大。那时候,我们家没有电灯,晚上,把煤油灯吹灭后,躺在被窝里,用手电筒来看。那些闲书都是油光纸石印的,字极小,有时候还不清楚。看了几年,我居然没有变成近视眼,实在是出我意料。 我不但在家里偷看,还把书带到学校里去,偷空就看上一段。校门外左手空地上,正在施工盖房子。运来了很多红砖,摞在那里,不是一摞,而是很多摞,中间有空隙,坐在那里,外面谁也看不见。我就搬几块砖下来,坐在上面,在下课之后,且不回家,掏出闲书,大看特看。书中侠客们的飞檐走壁,刀光剑影,仿佛就在我眼前晃动,我似乎也参与其间,乐不可支。等到脑筋清醒了一点,回家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常常挨数落。 这样的闲书,我看得数量极大,种类极多。光是一部《彭公案》,我就看了四十几遍。越说越荒唐,越说越神奇,到了后来,书中的侠客个个赛过《西游记》的孙猴子。但这有什么害处呢?我认为没有。除了我一度想练铁沙掌以外,并没有持刀杀人,劫富济贫,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会。不但没有害处,我还认为有好处。记得鲁迅先生在答复别人问他怎样才能写通写好文章的时候说过,要多读多看。千万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类的书籍。我认为,这是至理名言。现在,对小学生,在课外阅读方面,同在别的方面一样,管得过多,管得过严,管得过死,这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方法。无为而治,我并不完全赞成,但“为”得太多,我是不敢苟同的。 蚂蚱进城 还有一件小事,我必须在这里讲上一讲。因为我一生只见过一次,可能不能称为小事了,这就是蚂蚱进城。这种事。我在报纸上读到过,却还没有亲眼见过。 有一天,我去上学,刚拐进曹家巷,就看到地上蹦的跳的全是蚂蚱,不是有翅膀的那一种大个的,而是浑身光溜溜的小个的那一种。越往前走,蚂蚱越多,到朝山街口上,地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全是蚂蚱了。人马要想走路,路上根本没有落脚之地,一脚下去,至少要踩死十几二十个。地上已经积尸成堆,如果蚂蚱有血的话,那就必然是血流成河了。但是小蚂蚱们对此视若无睹。它们是从南圩子门跳进城来的,目的是北进,不管有多大阻碍,它们硬是向北跳跃,可以说是置生死于不顾,其势是想直捣黄龙,锐不可当。我没有到南圩子门外去看,不知道那里的情况怎样。我也不知道,这一路蝗虫纵队是在哪里形成的,是怎样形成的。听说,它们所到之处,见绿色植物就吃,蝗群过后,庄稼一片荒芜。如果是长着翅膀的蝗群,连树上的叶子一律吃光,算是一种十分可怕的天灾。我踩着蚂蚱,走进学校,学校里一只也没有。看来学校因为离圩子门还有一段路,是处在蝗虫冲击波以外的地方,所以才能幸免。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又走过朝山街。此时蝗虫冲击波已经过去。至于这个波冲击多远,是否已经到了城门里面,我不知道。只见街上全是蚂蚱的尸体,令人见了发怵。有的地方,尸体已被扫成了堆,扫入山水沟内。有的地方则仍然是尸体遍野,任人践踏。看来这一次进城的蚂蚱,不能以万计,而只能以亿计。这一幕蚂蚱进城的闹剧突然而起,戛然而止。我当时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没有更多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大自然这玩意儿是难以理解,难以揣摩的。它是慈祥的,人类的衣食住行无不仰给于大自然。这时的大自然风和日丽。但它又是残酷的,有时候对人类加以报复,这时的大自然阴霾蔽天。人类千万不要翘尾巴,讲什么“征服自然”。人类要想继续生存下去,只能设法理解自然,同自然交朋友,这就是我最近若干年来努力宣扬的“天人合一”。 想念母亲 我六岁离开了母亲,初到济南时曾痛哭过一夜。上新育小学时是九岁至十二岁。中间曾因大奶奶病故,回家过一次,是在哪一年,却记不起来了。常言道:“孩儿见娘,无事哭三场。”我见到了日夜思念的母亲,并没有哭;但是,我却看到母亲眼里溢满了泪水。 那时候,我虽然年纪尚小,但依稀看到了家里日子的艰难。根据叔父的诗集,民国元年,他被迫下了关东,用身上仅有的五角大洋买了十分之一张湖北水灾奖券,居然中了头奖。虽然只拿到了十分之一的奖金,但数目已极可观。他写道,一夜做梦,梦到举人伯父教他作诗,有两句诗,醒来还记得:“阴阳往复竟无穷,否极泰来造化工。”后来中了奖,以为是先人呵护。他用这些钱在故乡买了地,盖了房,很阔过一阵。我父亲游手好闲,农活干不了很多,又喜欢结交朋友,结果拆了房子,卖了地,一个好好的家,让他挥霍殆尽,又穷得只剩半亩地,依旧靠济南的叔父接济。我在新育小学时,常见到他到济南来,住上几天,拿着钱又回老家了。有一次,他又来了,住在北屋里,同我一张床。住在西房里的婶母高声大叫,指桑骂槐,数落了一通。这种做法,旧社会的妇女是常常使用的。我父亲当然懂得的,于是辞别回家,以后几乎没见他再来过。失掉了叔父的接济,他在乡下同母亲怎样过日子,我一点都不知道。尽管不知道,我仍然想念母亲。可是,我“身无彩凤双飞翼”,我飞不回乡下,想念只是白白地想念了。 我对新育小学的回忆,就到此为止了。我写得冗长而又拉杂。这对今天的青少年们,也许还会有点好处。他们可以通过我的回忆了解一下七十年前的旧社会,从侧面了解一下中国近现代史。对我自己来说,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多年前,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重新度过那可爱又并不怎么可爱的三年。 (2002年3月15日写完) 在过去的济南,正谊中学最多只能算是一所三流学校,绰号“破正谊”,与“烂育英”凑成一对,成为难兄难弟。但是,正谊三年毕竟是我生命中一个阶段,即使不是重要的阶段,也总能算是一个有意义的阶段。因此,我在过去写的许多文章中都谈到了正谊;但是,谈得很不全面,很不系统。现在想比较全面地,比较系统地叙述一下我在正谊三年的过程。 正谊中学坐落在济南大明湖南岸阎公祠(阎敬铭的纪念祠堂)内。原有一座高楼还保存着,另外又建了两座楼和一些平房。这些房子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我不清楚,也没有研究过。校内的景色是非常美的,特别是北半部靠近原阎公祠的那一部分。绿杨撑天,碧水流地。一条清溪从西向东流,尾部有假山一座,小溪穿山而过。登上阎公祠的大楼,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向北望,大明湖碧波潋滟,水光接天。夏天则是荷香十里,绿叶擎天。向南望,是否能看到千佛山,我没有注意过。我那时才十三四岁,旧诗读得不多,对古代诗人对自然美景的描述和赞美,不甚了了,也没有兴趣。我的兴趣是在大楼后的大明湖岸边上。每到夏天,湖中长满了芦苇。芦苇丛中到处是蛤蟆和虾。这两种东西都是水族中的笨伯。在家里偷一根针,把针尖砸弯,拴上一条绳,顺手拔一条苇子,就成了钓竿似的东西。蛤蟆端坐在荷叶上,你只需抓一只苍蝇,穿在针尖上,把钓竿伸向它抖上两抖,蛤蟆就一跃而起,意思是想扑捉苍蝇,然而却被针尖钩住,捉上岸来。我也并不伤害它,仍把它放回水中。有了这个教训的蛤蟆是否接受教训,不再上当,我没法研究。这疑难问题,虽然比不上相对论,但要想研究也并不容易,只有请美国科学家们代劳了。最笨的还是虾。这种虾是长着一对长夹的那一种,齐白石画的虾就是这样的。对付它们,更不费吹灰之力,只需顺手拔一枝苇子,看到虾,往水里一伸,虾们便用长夹夹住苇秆,死不放松,让我拖出水来。我仍然把它们再放回水中。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戏耍也。上下午课间的几个小时,我就是这样打发的。 我家住在南城,要穿过整个济南城才能到大明湖畔,因此中午不回家吃饭。婶母每天给两个铜元当午餐费,一个铜元买一块锅饼,大概不能全吃饱,另一个铜元买一碗豆腐脑或一碗炸丸子,就站在校门外众多的担子旁边,狼吞虎咽,算是午饭,心里记挂的还是蛤蟆和虾。看到路旁小铺里卖的一个铜元一碟的小葱拌豆腐,简直是垂涎三尺。至于那几个破烂小馆里的炒木樨肉等炒菜,香溢门外,则更是如望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有一次,从家里偷了一个馒头带在身边,中午可以节约一个铜元,多喝一碗豆腐脑或炸丸子。惹得婶母老大不高兴。古话说:君子不二过,从此不敢再偷了。又有一次,学校里举办什么庆祝会,我参加帮忙。中午每人奖餐券一张,到附近一个小馆里去吃一顿午饭。我如获至宝,昔日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今天我终于来了,饱饱地吃了一顿,以致晚上回家,连晚饭都吃不下了。这也许是我生平吃得最饱的一顿饭。 我当时并不喜欢念书。我对课堂和老师的重视远远比不上我对蛤蟆和虾的兴趣。每次考试,好了可以考到甲等三四名,坏了就只能考到乙等前几名,在班上总还是高才生。其实我根本不计较这些东西。提到正谊的师资,因为是私立,工资不高,请不到好教员。班主任叫王烈卿,绰号“王劣子”,不记得他教过什么课,大概是一位没有什么学问的人,很不受学生的欢迎。有一位教生物学的教员,姓名全忘记了。他不认识“玫瑰”二字,读之为“久块”,其他概可想象了。 杜老师 但也确有饱学之士。有一位教国文的老先生,姓杜,名字忘记了,也许当时就没有注意,只记得他的绰号“杜大肚子”。此人确系饱学之士,熟读经书,兼通古文,一手小楷写得俊秀遒劲,不亚于今天的任何书法家。听说前清时还有过什么功名。但是,他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毕生浮沉于小学教员与中学教员之间,后不知所终。他教我的时候是我在高一的那一年。我考入正谊中学,录取的不是一年级,而是一年半级,由秋季始业改为春季始业。我只待了两年半,初中就毕业了。毕业后又留在正谊,念了半年高一。杜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教我们班的。时间是1926年,我十五岁。他出了一个作文题目,与描绘风景抒发感情有关。我不知天高地厚,写了一篇带有骈体文味道的作文。我在这里补说一句:那时候作文都是文言文,没有写白话文的。我对自己那一篇作文并没有沾沾自喜,只是写这样的作文,我还是第一次尝试,颇有期待老师表态的想法。发作文簿的时候,看到杜老师在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等于他重新写了一篇文章。他的批语是:“要做花样文章,非多记古典不可。”短短一句话,可以说是正击中了我的要害。古文我读过不少,骈文却只读过几篇。这些东西对我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彭公案》、《济公传》、《七侠五义》等等一类的武侠神怪小说。这些东西被叔父贬为“闲书”,是禁止阅读的,我却偏乐此不疲,有时候读起了劲,躲在被窝里利用手电筒来读。我脑袋里哪能有多少古典呢?仅仅凭着那几个古典和骈文习用的辞句就想写“花样文章”,岂非是一个典型的癞蛤蟆吗?看到了杜老师批改的作文,心中又是惭愧,又是高兴。惭愧的原因,用不着说。高兴的原因则是杜老师已年届花甲竟不嫌麻烦这样修改我的文章,我焉得不高兴呢?离开正谊以后,好多年没有回去,当然也就见不到杜老师了。我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但是,我却不时怀念他。他那挺着大肚皮步履蹒跚地走过操场去上课的形象,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郑又桥老师 另外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老师,就是教英文的郑又桥先生。他是南方人,不是江苏,就是浙江。他的出身和经历,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他英文非常好,大概是专教高年级的。他教我们的时间,同杜老师同时,也是在高中一年级,当时那是正谊的最高年级。我自从进正谊中学将近三年以来,英文课本都是现成的:《天方夜谭》、《泰西五十轶事》,语法则是《纳氏文法》(NesfieldGrammar)。大概所有的中学都一样。郑老师用的也不外是这些课本。至于究竟是哪一本,现在完全忘记了。郑老师教书的特点,突出地表现在改作文上。别的同学的作文本我没有注意,我自己的作文,则是郑老师一字不改,而是根据我的原意另外写一篇。现在回想起来,这有很大的好处。我情动于中,形成了思想,其基础或者依据当然是母语,对我来说就是汉语,写成了英文,当然要受汉语的制约,结果就是中国式的英文。这种中国式的英文,一直到今天,还没有能消除。郑老师的改写是地道的英文,这是多年学养修炼成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拿我自己的作文和郑先生的改作细心对比,可以悟到许多东西,简直可以说是一把开门的钥匙。可惜只跟郑老师学了一个学期,就离开了正谊。再一次见面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1947年暑假,我从北京回到了济南。到母校正谊去探望。万没有想到竟见到了郑老师。我经过了三年高中,四年清华,十年德国,已经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一个小伙子,而郑老师则已垂垂老矣。他住在靠大明湖的那座楼上中间一间屋子里,两旁以及楼下全是教室,南望千佛山,北倚大明湖,景色十分宜人。师徒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其喜悦可知。我曾改写杜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明湖光。”他大概对我这个徒弟很感到骄傲,曾在教课的班上,手持我的名片,激动地向同学介绍了一番。从那以后,“世事两茫茫”,再没有见到郑老师,也不知道他的下落。直到今天,我对他仍然是忆念难忘。 徐金台老师 徐老师大概是正谊的资深的教员,很受到师生的尊敬。我没有上过他的课,但是,他在课外办了一个古文补习班。愿意学习的学生,只需每月交上几块大洋,就能够随班上课了。上课时间是下午放学以后,地点是阎公祠大楼的一间教室里,念的书是《左传》、《史记》一类的古籍,讲授者当然就是徐金台老师了。叔父听到我谈这一件事,很高兴,立即让我报了名。具体的时间忘记了,反正是在那三年中。记得办班的时间并不长,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突然结束了。大概读了几篇《左传》和《史记》。对我究竟有多大影响,很难说清楚。反正读了几篇古文,总比不读要好吧。 叔父对我的古文学习,还是非常重视的。就在我在正谊读书的时候,他忽然心血来潮,亲自选编,亲自手抄了一本厚厚的《课侄选文》,并亲自给我讲解。选的文章都是理学方面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一篇也没有选。说句老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类的文章。好在他只讲解过几次之后就置诸脑后,再也不提了。这对我是一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我仿佛得到了解放。 鞠思敏先生 要谈正谊中学,必不能忘掉她的创办人和校长鞠思敏(承颖)先生。由于我同他年龄差距过大,他大概大我五十岁,我对他早年的活动知之甚少。只听说,他是民国初年山东教育界的领袖人物之一,当过什么长。后来自己创办了正谊中学,一直担任校长。我十二岁入正谊,他大概已经有六十来岁了,当然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没有谈过话。我每次见到他,就油然起敬仰之情。他个子颇高,身材魁梧,走路极慢,威仪俨然。穿着极为朴素,夏天布大褂,冬天布棉袄,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袜子是布做的。现在机器织成的袜子,当时叫做洋袜子,已经颇为流行了。可鞠先生的脚上却仍然是布袜子,可见他俭朴之一斑。 鞠先生每天必到学校里来,好像并不担任什么课程,只是来办公。我还是一个孩子,不了解办学的困难。在军阀的统治之下,军用票满天飞,时局板荡,民不聊生。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持一所有几十名教员、有上千名学生的私立中学,谈何容易。鞠先生身上的担子重到什么程度,我简直无法想象了。然而,他仍然极端关心青年学生们的成长,特别是在道德素质方面,他更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想把学生培养成有文化有道德的人。每周的星期一上午八时至九时,全校学生都必须集合在操场上。他站在台阶上对全校学生讲话,内容无非是怎样做人,怎样爱国,怎样讲公德、守纪律,怎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怎样孝顺父母,怎样尊敬师长,怎样与同学和睦相处,总之,不外是一些在家庭中也常能听到的道德教条,没有什么新东西。他简直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而且每次讲话内容都差不多。事实上,内容就只有这些,他根本不可能花样翻新。当时还没有什么扩音器等洋玩意儿。他的嗓子并不洪亮,站的地方也不高。我不知道,全体学生是否都能够听到?听到后的感觉如何?我在正谊三年,听了三年。有时候确也感到絮叨。但是,自认是有收获的。他讲的那一些普普通通做人的道理,都是金玉良言,我也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在正谊待了三年以后,1926年,我十五岁,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鞠思敏先生应聘担任了这里的教员,教的是伦理学,课本用的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他衣着朴素如故,威仪俨然如故,讲课慢条斯理,但是句句真诚动听。他这样一个人本身简直就是伦理的化身。其效果当时是不可能立竿见影的,但是,我相信,它将影响我们的终身。 我在山大附中待了两年,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我当了一年亡国奴,九死一生,躲过了那一场灾难。从1929年起,我在省立济南高中读了一年书,在清华读了四年,又回高中教了一年书,然后到德国去待了十年,于1947年才再回到济南。沧海桑田,鞠老师早已不在人间。但是,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他在日寇占领期间,大义凛然,不畏日寇的威胁利诱,誓死不出任伪职,穷到每天只能用盐水泡煎饼果腹,终至贫困而死,为中华民族留正气,为后世子孙树楷模。我听了这些话,不禁肃然起敬,较之朱自清先生,鞠老师似尤过之。为了纪念这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教育家,人民政府把正谊中学前面的一条马路改称鞠思敏街,这实在是令人敬佩之举。但是,不幸的是,正谊中学已经改了校名。又听说,鞠思敏街也已换了街名。我个人认为,这都是十分不妥的。后者,如果是真的话,尤其令人不解。难道是有关当局通过内查外调,发现了鞠思敏先生有什么对不起中国人民的行动吗?我希望,山东省的有关当局能够恢复正谊中学的建制,而且——如果真正去掉的话——能够恢复鞠思敏街的名称。现在,我国人民生活大大地提高,国势日隆,真正是换了人间。但是,外敌环伺,他们不愿意看到我们中华民族的崛起。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中央发布的公民道德建设的简短的条文中,第一就是爱国,这实在是切中要害的英明之举。在山东宣传一下鞠思敏,用身边的例子来教育人民,必然是事半而功倍。为山东人,为中国人,留下这一股爱国主义的浩然正气,是会有悠久而深远的意义的。 鞠思敏先生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尚实英文学社 写完了正谊中学,必须写一写与正谊同时的尚实英文学社。 这是一个私人办的学社,坐落在济南城内按察司街南口一条巷子的拐角处。创办人叫冯鹏展,是广东人,不知道何时流寓在北方,英文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学的,水平大概是相当高的。他白天在几个中学兼任英文教员,晚上则在自己家里的前院里招生教英文。记得学生每月是交三块大洋。教员只有三位:冯鹏展先生、钮威如先生、陈鹤巢先生,他们都各有工作,晚上教英文算是副业,但是,他们教书都相当卖力气。学子趋之若鹜,总人数大概有七八十人。别人我不清楚,我自己是很有收获的。我在正谊之所以能在英文方面居全班之首,同尚实是分不开的。在中小学里,课程与课程在得分方面是很不相同的。历史、地理等课程,考试前只需临时抱佛脚死背一气,就必能得高分。而英文和国文则必须有根底才能得高分,而根底却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打下的,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是办不到的。在北园山大高中时期,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叶建桪,记忆力特强。但是,两年考了四次,我总是全班状元,他总屈居榜眼,原因就是其他杂课他都能得高分,独独英文和国文,他再聪明也是上不去,就因为他根底不行。我的英文之所以能有点根底,同尚实的教育是紧密相连的。国文则同叔父的教育和徐金台先生是分不开的。 说句老实话,我当时并不喜欢读书,也无意争强,对大明湖蛤蟆的兴趣远远超过书本。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对我的压力真够大的。每天(星期天当然除外)早上从南关穿过全城走到大明湖,晚上五点再走回南关。吃完晚饭,立刻就又进城走到尚实英文学社,晚九点回家,真可谓马不停蹄了。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没有。每天晚上,尚实下课后,我并不急于回家,往往是一个人沿着院东大街向西走,挨个儿看马路两旁的大小铺面,有的还在营业。当时电灯并不明亮。大铺子,特别是那些卖水果的大铺子,门口挂上一盏大的煤气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下面摆着摊子,在冬天也陈列着从南方运来的香蕉和橘子,再衬上本地产的苹果和梨,红绿分明,五光十色,真正诱人。我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只能过屠门而大嚼,徒饱眼福。然而却百看不厌,每天晚上必到。一直磨蹭到十点多才回到家中。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要长途跋涉了。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三年的正谊中学时期和几乎同样长的尚实英文学社时期,当时我十二岁到十五岁。 (2002年2月1日写完) 1926年,我十五岁,在正谊中学春季始业的高中待了半年,秋天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一年级。入正谊时占了半年的便宜,结果形同泡影,一扫而光了。 山大高中坐落在济南北园白鹤庄。泉城济南的地势,南高北低。常言道“水往低处流”。泉城七十二名泉的水,流出地面以后,一股脑儿都向北流来。连泰山北麓的泉水也通过黑虎泉、龙洞等处,注入护城河,最终流向北园,一部分注入小清河,向大海流去。因此,北园成了水乡,到处荷塘密布,碧波潋滟。风乍起,吹皱一塘清水。无风时则如一片明镜,可以看到二十里外的千佛山的倒影。有人怀疑这种说法,最初我也是怀疑派。后来我亲眼看到了,始知此语非虚。塘边绿柳成行。在夏天,绿叶葳蕤,铺天盖地,都是绿雾,仿佛把宇宙也染成了绿色的。虽然不能“烟笼十里堤”,也自风光旖旎,悦人心目。记得叔父有一首七绝: 杨花流尽菜花香, 弱柳扶疏傍寒塘。 蛙鼓声声向人语, 此间即是避秦乡。 虽然写的是春天的景色,完全可以举一反三,看看北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白鹤庄就是处在绿杨深处,荷塘环绕的一个小村庄。高中所在地是村中的一处大宅院。当年初建时,据说是一个什么医学专科学校,后来关门了,山大高中初建就选定了这一座宅院作校址。这真是一个念书的绝妙的好地方。我们到的时候,学校已经有三年级一个班,二年级一个班,我们一年级共分四个班,总共六个班,学生二百余人。 教员队伍 高中是公立的学校,经费不发生问题。因此,师资队伍可谓极一时之选,远非正谊中学所可比。在下面,我先把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几位老师简要地介绍一下: 鞠思敏先生 在回忆正谊中学的时候,我已经写到了鞠思敏先生,有比较详细的介绍,我在这里不再重复。 在正谊中学,鞠思敏先生是校长,不教书。在北园高中,他是教员,讲授伦理学,仍然兼任正谊校长。他仍然穿着一身布衣,朴素庄重。他仍然是不苟言笑。但是,根据我的观察,所有的教员对他都十分尊敬。从辈分上来讲,他是山东教育界的###。其他教员都可能是他的学生一辈。作为讲课的教员,鞠先生可能不是最优秀的。他没有自己的讲义,使用的课本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他只是加以阐发。讲话的声调,同在正谊每周一训话时一模一样,不像是悬河泻水,滔滔不绝,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但是我们都听得清,听得进。我们当时年龄虽小,但是信息还是灵通的。每一位教员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德行,我们还是一清二楚的。鞠先生的过去,以及他在山东教育界的地位,我们心中都有数。所以学生们都对他表示出极高的敬意。 祁蕴璞先生 在山东中学教育界,祁蕴璞先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他大概毕生都是著名的一中的教员,讲授历史和地理。在历史和地理的教学中,他是状元,无人能出其右者。 在课堂上,祁老师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说话还有点磕巴。他的讲义每年都根据世界形势的变化和考古发掘的最新结果以及学术界的最新学说加以补充修改。所以他教给学生的知识都是最新的知识。这种做法,不但在中学是绝无仅有,即使在大学中也十分少见。原因就是祁老师精通日文。自从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最积极地,最热情地,最及时地吸收欧美的新知识。而祁先生则订有多种日文杂志,还随时购买日本新书。有时候他把新书拿到课堂上给我们看。他怕沾有粉笔末的手弄脏了新书,战战兢兢地用袖子托着书。这种细微的动作并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他对书籍是怎样地爱护。如果是在今天的话,他早已成了什么特级教师,并会有许多论文发表,还结成了多少集子。他的大名会出现在什么《剑桥名人录》上,还有花钱买来的《名人录》上,堂而皇之地印在名片上,成为“名人”。然而祁先生对这种事情他决不会干。他读新书是为了教好学生,没有今天学术界这种浮躁的学风。同今天比起来,那时候的人实在是淳朴到可爱的程度了。 上面曾说到,祁先生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还有点磕巴。他讲课时,声调高扬,语音铿锵,但为了避免磕巴,他自己发明了一个办法,不时垫上三个字shilinla,有音无字,不知道应该怎样写。乍听时,确实觉得有点怪,但听惯了,只需在我们耳朵中把这三个音删掉,就一切正常了。 祁老师教的是历史和地理。他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世界大事。眼前的世界形势随时变动,没有法子在正课中讲。他于是另在课外举办世界新形势讲座。学生中愿意听者可以自由去听,不算正课,不考试,没有分数。先生讲演,只有提纲,没有写成文章。讲演时指定两个被认为文笔比较好的学生做记录,然后整理成文,交先生改正后,再油印成讲义,发给 看贴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了这个帖子。。。。我们怎样面对无法判断的是是非非呢,特别是镜子里的自己!(注意:看了开头,不要胡思乱想,故事很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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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8-31 19:27
“痛吗 ? ”
“痛 !”
我放慢了速度,轻轻的进入她,有一点干涩,甚至冰冷,但渐渐地有微微的暖意升上来,缓缓包围住了我,就像她此刻,被泪水包围的眼眶。
我闭上眼,有一点陶醉,毕竟她是美如白玉的一名女子,但立即又警觉的睁开眼,房门是关着的,房里另外几张床都空的,窗户的百叶窗放了下来,有银白的月光间隙照在我们身上,照在她的脸上,泪水己越过脸颊,正犹豫不决的逗留着........月光在她的泪珠上一闪,我悚然一惊!好像有什么闪光在瞳孔中掠过,茫然四顾,房中没有任何灯光,走廊上的日光澄仍然一片死白,屋内只有停电照明灯的小绿灯微微的亮着,像一只不动的萤火虫。
她的手指稍微用力,攫进了我手臂上的肌肉,我稍稍加快速度,她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如电视慢镜里慢慢开放的花朵—其实她整个人就是一朵花,一朵脆弱、易碎的小白花。我闭上眼,看见花落满地的画面,那是令人伤感,甚至绝望的画面,如果知道这花明年不会再开的话。
此刻躺在我身体底下的,是一名脖子以下完全瘫痪的女子。他们送她到医院时我真的吃了一惊,作为一名实习医生,我不会为了急诊室的仓皇忙乱而惊吓,更不怕见病人流血扭曲的肢体,而是她实在太美了!美得不太像这个世间的女子。
雪白的肌肤,让人怀疑她身上永远是冰点;姣好的容貌,让人偏心的认为不该是她进医院;更奇特的是那种神秘的气质,好像从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起先还怀疑有人恶作剧,送了蜡像馆里极其逼真传神的一个塑像进来。
然而离塑像也不远了,重大车祸,她的小Corsa成了一堆废铁,而她因颈椎严重受损,脖子以下完全,很可能永远不会动了,我在她的病历卡上看到: 一九八○年生,还未满二十岁,上天就剥夺了她这一生欢笑奔跃的权利。
我躲在休息室里练了几百遍,“对不起,我们己经尽力了。”
“令媛在相当一段的长时间内,可能行动不 是很方便。”
“也不一定没有希望复原,这....很难讲。”
确实很难讲,尤其在我发现她根本没有家属之后。
虽然早就知道有“孤儿”这个名字,我还是很难相信一个人在世上会什么亲人也没有,难道这就是她这么“冷”的原因。“告诉我实话。”“一个字也不要骗我。”“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动了?”
果然冷得可以,简直就像审讯犯人的盘问我,我压抑着微微的愠怒照实回答,连一些安慰的场面话也不说,“当然可以做复健,但希望不大,像那个超人李维什么的,最好就是那样而己了”我扶扶靠在墙边,另一名病患用的轮椅,她别过头去,紧咬着下唇,雪白的脸上泛出微微的青色,看得我心中又是不忍。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她这么说的确令我惊讶,而且喜出望外,据护士说她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即使疼痛难当,忍了一头汗水她也不肯开口求援,甚至大小便也是如此,这种状况的病人一般总是成天哀叫或抱怨,或为了孤寂与恐惧而要这要那,只有她始终如一尊寂静的雕像,“有时候看她躺在那里,简直就像大理石做的。”和我一样是新来的小护士说,吐吐舌头,我回头看病床上的她,丝毫不为所动。
“都没有人来看她吗? 朋友?”
“有啊!几个女的,来了也不说话,默默相对许久,然后深深看她一眼,就走了,那种气氛....她哭还惨!”
我因而更加怜惜她,对她和颜悦色,加倍关怀,虽然能做的有限,她冰冷的面孔也没有改变,但至少有一天早上我走到她的床边时,她灰黯的眼神中亮起了一点点光。
她的声音微弱,所以我低身附耳过去。
“请你和我***。”
“哈啾!”我狠狠打了一个大喷嚏,病房里其他的病人和家属都看了过来,看
见一个仓皇逃离的实 习医师。
以后她每天跟我说话,只说这一句。作为医生的职责,我不能跳开这个病人不顾,更不能接受这个绝对违反医德的要求,不论住院医师,主治医师甚至护理长怎么辱骂鄙视我笨手笨脚,我毕竟是宣誓过的医生呀。
但我也不能指控她、驳斥她,甚至不能告诉任何人。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脖子以下都不能动的美女病患要求和你***?在病房里吗?还是你自己色心大起想占人家便宜想疯了?不管她是否真心、自愿,只要我做了,该死,而且是千刀万剐该死的就是我。
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她究竟为什么?在一个刚好她的病房已没有其他病患,护士在打瞌睡,只有我在值班的晚上, 她幽幽的告诉我,她充满伤痛的一生:从小父母双亡,小时候被养父长期虐待,养母又企图把她嫁(其实是卖)给一个智障男子,她国中一毕业就急忙离家,半工半读维持生活,又因为心脏不好再加上美貌常受骚扰,因而对所有男性敬远而远之,一心一意发愤工作,只想存够了钱去环游世界,再也不要回到这个令她痛苦伤心的地方。
“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
“我这一生,想得到的都得不到。”
“甚至爱情也没有,如果至少有人,来爱一下。”
我不是一个滥情的人,但也被她说得鼻酸,老天确实太不公平了!
我忍不住抓住她削瘦的手,她面部的表情挣扎了一下,或许是想回应我而不能吧。“求求你来爱我,一次就好。”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只会感激你一辈子。” “就算为我二十岁.....庆生,好吗?”我仍然摇头,缓步离去,又不忍心回头时,看见她已满脸泪水。
我把整堆整堆的医学书藉从书架上扫落 ,怨恨这些东西跟本无法帮助我解救一个善良无助的人,而唯一能令她这悲惨一生稍稍安慰,减少一丁点遗撼的事,又是医学信条里绝对不容许的,那我辛苦几十年拚命考上医科,又苦读七年当成医生的意义何在?
那一晚我失眠了,闭上眼睛都是她苍白的容颜,渐失血色的朱唇轻启:“请你和我***。”
之后她不再开口了,连我也不,只是一见到我就流泪,连隔壁病人和护士们都发觉有异,大家一看到她流泪,就一起转头看我,我虽然什么也没做,却羞愧的无地自容。我所羞愧,或正因我什么也没做。她床头的一瓶百合花枯了,小护士告诉我许久没有人来探病了,好像是她自己不要朋友们来的。
“她好像不想活了,药不肯吃,我都要用灌的,帮她翻身擦背,她也不肯合作,喂她吃饭,不久就发现几乎全都吐在垃圾桶里。”
“也难怪,那么青春美丽,要是我也会不想活。”
“没有人爱,很难有求生意志的。”
一句话又重击了我矛盾彷徨的心!如果真的答应和她***,她就算有人爱、就算爱过了吗?独自值班的夜晚,我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像一只焦躁的野兽,不知不觉,就走到她的病房外了。
里面好像有谈话的声音,今天转两名到安养院,她那间病房应该又只剩她一人才对,现在也不是会客时间,我看看趴在柜台上的夜班护士,悄悄开了房门。
是窗户没关好,百叶窗在寒风中晃荡着,呼呼的风声听来像是有人在咆哮,我轻手轻脚关好窗,临走前看了她一眼。
原以为在熟睡的她睁开眼睛,泪光迅速在眼眶中泛起,“好,我答应你.....和你***。”我艰难的吞了口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她脸上看见笑意,像一池春水中缓缓荡开的涟漪.......
我用眼光询问她,她轻轻点了头。
一股激流冲射出,我终于完全进入她的生命了!她的身体微微震动着,指甲深深攥入我的白色医师服,几乎刺入我的背部肌肤,这对她一定是剧烈而永远难忘的震动吧!我自己也像是第一次似的被强烈撼动了,一名悲惨命运的女子企图从我身上抓住人生仅有的,最后的幸福。
没想到我能给的不是我的医技,我的爱心,而是我最微不足道、每天生产的能量,我不知应喜应忧,只仍如惊惶的鼠辈般看着屋外,走廊上的日光灯依然惨白,没有暗影掠过,没有脚步声,我平安的完***生最大的冒险。
是为了她的美丽吗?我不承认这是牡丹花下死,纯粹是自己该死脆弱易感的心使然,以前医学院的同学就常取笑我,心软得连杀小白鼠都下不了手,如果有机会诊疗重症病患,一定自己哭得比病人家属还伤心吧!“难道医生就一定得无血无泪,就不可以有爱吗?”
年轻气盛的我嘶喊着,言犹在耳,我竟用这种世所难容的方式实践了医生的爱,仍然觉得是乘人之危的赧然,我满心羞愧的退出,整理好一直没敢脱去的医师服,伸手要帮她处理时,“不要,我想在里面....留久一点。”
表情真挚如一名爱娇的小女孩,我也无从坚持,拍了拍她的脸颊,“ 好吧。”“ 保重。” “ 再见了。”这些话都没有说出口,我默默转身走出房门。“谢谢你。”她低声说,但听来却音量巨大如雷鸣,我急关上房门,幸好走廊上仍是一片死寂,有一盏坏了的日光灯在尽头一闪一闪的,我放轻步伐往那边走过去,一脚沉重,一脚轻盈。
“那位***找你。”
我一整天东晃西晃,故意避开她的病房不去,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见她,昨天整夜梦见,她一遍又一遍的向我说“谢谢”,于是我们做了一遍又一遍,但又有人,好像是医院的老教授吧,白发皤皤的在旁边瞪着我,一遍又一遍的说“该死”........
“谁? 哪位***?”
“还有哪一位 ?一看到你就哭的那一位啊,对了,你到底是怎么欺负人家?”什么欺负?是她自愿的—这话我一辈子也说不出口,只好狠狠的瞪小护士一眼,拖着沉重的脚步到了她的床前。
她还是要我附过去,我回头看看病房里没有别人,才腼腼的低身下。“我要告你强暴。” “ 哈啾!”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整个人像触到高电似的惊跳起来 ,却看她一脸的冷,她不是开玩笑。
“没错,你会说我是自愿的,但你有证据吗?没有,不管怎么看,人家都认为是你这个实习医生看上了病患美色,趁她全身瘫痪无力反抗而强暴了她。”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那个白玉无瑕、楚楚可怜的女孩怎么一夜之间化身成为妖魔,以惨白的脸孔对我咄咄逼人?
“就算我愿意你也不可以这么做,哪有医生在病房里和病人苟合的?何况现在我告你强暴,你完了!你的事业、你的前途都毁了,至少坐几年牢.......”她还是那么美丽,说这些威吓的话也没有嗤牙咧嘴,但我却从脚底一直冷了上来,有如搅到一名僵尸般的恐惧。
“我当然有证据!你看看后面那个停电照明灯,你不觉得多了一个小黑点吗?没错,那就是针孔摄影机,你和我.....你强暴我的过程全部都录下来了,铁证如山。”
仙人跳!没想到人家早就有备而来,我真是太傻了!现在的女人也太毒了,在报上看过一个小儿麻庳的女人唆使情夫杀老公,却没想到脖子以下瘫痪的女人,还有心情设计别人敛财。
“当然有人帮我,要不然怎么取下你的精液做证据?你只记得看外面有没有人,却没注意床底下,我听说都是最聪明的人才考得上医科,我看也不怎么样嘛!”到这里她应该尖声狞笑才对了,我满心的懊恼、悔恨、恐慌....想到自己的一生就此全毁,下场甚至比全残的她还惨,忍不住就要痛哭失声,我当场双膝落地。
“不必求我,我要的也不是你的钱,钱对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完蛋了,所以要抓一个人来陪葬,只能怪你自己运气不好了,哈哈哈......”
她果然狞笑起来,像极了一个吸血的女鬼,我恨不得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枉费我对她付出那么多的关爱,枉费我冒险完成她毕生的心愿,结果竟然中了她可怕的圈套,天啊! 我就这样完了吗?坐牢,和那些牛鬼蛇神关在一起,出来之后,成为一个有前科的废物,别说没医师好做,就算去打工,人家也不会要一个强暴残废女子的变态狂!
她不再说话了,脸上又恢复了完全平静的表情,任凭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苦苦哀求,软硬兼施,就是一点也不为所动,听到护士们的谈笑声由远而近,我倏地站起身来!狠狠注视着床上这名蛇蝎美女,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有月光的晚上,我站在她床边,看她的眼神不再温柔呵护,我来见她最后一面。如今己到不是她死,就是我活的局面了,与其让她把我毁掉,不如我先下手为强做了她,反正医师要杀人是比救人容易多了,反正她不仁在先也休怪我不义,反正赌一次没被抓到总比被控强暴绝对要坐牢的机会大些。她没有家属,不会有人来关心她的死因;至于那个同谋,也只好见招拆招了,说不定看我下手狠毒,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了也不一定;总之她既然说“要告我强暴”可见得是还是没有告,那我就让她永远告不成吧!
她要是不说,我还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呢!看来她也未必有多聪明嘛!我本想帮她打P***ULON,但这个时间拖得很长,怕中途她有机会呼救;如果打CYANIDE,又怕尸体变黑被人怀疑;那简单就是用钾了,她既然本来心脏就不好,忽然死于心脏病应该不算奇怪吧?
我再三确定附近无人,也没有人看见我进来,带着手套拿起针筒,在她挂的点滴瓶的软木塞上,把立刻会让她停止心跳的钾缓缓打了进去,奇怪的是我的手丝毫没有颤抖,看来我可以成为一名好医生的,我真的可以。
她忽然睁开眼睛!眼中异常清亮,成为黑暗中仅有的光源,我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她的目光跟着我的手臂到针筒到点滴瓶到正往她身上输送玫命液体的管子,又转回我的脸上,她的表情变得出奇的柔和,就像昨天晚上我进入她的那一刻。
“谢谢你。”
我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手里还拿着一只手套,另一只手套和针筒在慌乱中不知丢到何处了,值班护士的柜台空洞洞的,只有一只闹钟滴滴答答的响着,偌大的病房里偶尔传来一声病人的呻吟,而在我面前的这个病床里,躺着一个决定我一生命运的女子,她己经没有声音了。
点滴瓶的液体仍一滴、一滴的进入她的身体,放在她床下的包包被翻开来,里面只有她进院时的一套衣服;墙上的停电照明灯也被拆下来了,是一个亮无异样的普普通通的照明灯;值班柜台的会客纪录簿被风吹过一页又一页,除了刚住院的几天,己经许久没有人来见过她了....一切的所谓录影、存证、要告我强暴的陷阱,原来都只是她编造出来的。
说了“谢谢你”之后,她就平静的看着点滴一滴滴的流着,愣住了的我,就像被按了“停止”键似的僵立不动,听到她逐渐渐微弱的声音:“这样的人生,我不想活,又没办法自杀,只有靠你了,你是好人,不这样你不会下手....”
她的头忽然往旁边一偏,黑发也往侧面披散,盖住了半边雪白的脸颊,只露出一只眼睛,定定的注视着我,就再心,再也不动了。
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吗?我救不了一个人,我杀了一个人,我杀的人反而说我是好人, 我是好人,我这个人,我杀了一个人,我杀的人反而说我是好人, 我是好人,我?
补充日期:
2002-08-31
19:30:09
哦,忘记标注,帖子是转来的
            花 绽放完最后的美丽 将随日子悄悄凋谢  
            爱 从精彩走回了平淡 将珍藏在我的记忆  
            人 谁都会孤独老去 将看穿一切等待着轮回的来临 
             不太喜欢那 陈列在橱窗内永不变色的绢花  
             我告诉自己 改变际遇挫折失败都是注定  
             体会过真实 就会明白只有信念才会真正不变  
             如同心中的花 吐露芬芳无休止到下一个世纪 
      \ _ /              
     -= (_) =-             
      /  \     _\/_         
       |      //o\ 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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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__=_-= 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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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Q:570514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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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9-01 20:05
那么老的帖子你也发!!!!!!!!!!!!!!!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QQ:20280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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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图识帖阴阳少年-第三卷 镜子的牢笼-仿若嫩竹之辉夜姬 全部章节 夜暗之中,嘶的一声,突然有某样东西掠过脑后。 昌浩没有回头,大叫道: “归命!佛法僧三宝!神圣无量光智悟!一切!利成!” 那从四周张开准备包围昌浩的黑暗发出了一声悲鸣后退散了。 那里趁着夜暗想偷偷进行袭击的妖怪。虽然它已经尽量想把妖气隐藏起来了,但是结果还是让昌浩感觉到了。 昌浩右手保持打出的刀印,继续警戒着。旁边飘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鼓舞着他道: “加油~不要输哦——晴明的孙子——” 昌浩的旁边站着一个正不断挥动着前足,用后腿站立着的生物。 昌浩一瞬间把眼前的敌人的存在抛在到了九霄云外,咧着嘴吼道: “不要叫我孙子——————” 在厢房中窥探外面情况的安倍昌亲听见那一声怒吼后不禁轻轻按着额头—— “……” 另一个男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是安倍成亲,是昌浩和昌亲的哥哥,虽然年经,但已经身居阴阳寮的历博士之位。 “算了,有威势是件好事嘛 。” “是这样吗……” 弟弟昌亲不禁露出了怀疑的眼神。成亲苦笑了一下,然后回头看在背后浑身颤抖着的年经宫女,以及她怀抱中一脸惊恐的孩子。 “不用担心,我们会保护你们的。” 宫女青着脸点点头。在她臂弯中本来充满了恐惧表情的孩子突然吊起了眼角。 “快点收拾那个妖怪啦!笨蛋!” 笑得一脸灿烂的成亲眉毛抖动了一下。 看到他这个反应的昌亲若无其事地扯了扯兄长的衣角。 成亲回过头来,脸上一瞬间露出了愤慨的神情,但是神色马上变得紧张起来。 “……看来不容易对付啊。” 就在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本来关着的门突然被推开,一阵疾风灌了进来。 小孩突然发现了一声短促的悲鸣。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啊,没用的家伙!” “哥哥,护身壁!” 在小孩骂出口的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大叫起来。 昌亲无言地回应了。他单膝跪地,在冰冷的地面上飞快地划了一条线。 “————禁!” 地上划出来的横线中,一座不可视的墙壁稍然腾起。 一秒之后,一团黑影般的东西从开着的门中飞了进来。宫女发出的一声尖锐的惊叫直刺耳膜。 然而昌亲筑起的那道墙把瞬间飞来的黑影弹飞了。 一声锐利的拍手声响起,成亲双手合十,眼睛瞪视着黑影。 “归命!持莲华!不空!尊胜伏~!显现~显现!成就吉祥……” 刚刚被弹飞的黑影重整了体势,凝视着成亲。发出低沉咆哮的黑影被真言的威力所压制,开始不断后退。它似乎输给了成亲的法力,从厢房之中退到了玄关门外。已经准备妥当摆出架势的昌浩举起刀印,猛地挥了下来。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犹如弯月的清冽灵气之刃向着黑影飞去,可是被它避开了。只见它狠狠瞪了昌浩一眼之后忽然消失了身影。 周围飘荡着的沉重空气被那弯月之刃一扫而空。 昌浩一瞬间把眼前的敌人的存在抛在到了九霄云外,咧着嘴吼道: “不要叫我孙子——————” 在厢房中窥探外面情况的安倍昌亲听见那一声怒吼后不禁轻轻按着额头—— “……” 另一个男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是安倍成亲,是昌浩和昌亲的哥哥,虽然年经,但已经身居阴阳寮的历博士之位。 “算了,有威势是件好事嘛 。” “是这样吗……” 弟弟昌亲不禁露出了怀疑的眼神。成亲苦笑了一下,然后回头看在背后浑身颤抖着的年经宫女,以及她怀抱中一脸惊恐的孩子。 昌浩看着空无一物的空间咬紧了嘴唇。 “可恶……竟然被它逃了!” “那黑色的东西……是猛兽吧。” 在昌浩的旁边不露破绽地防备着的小怪解除了警戒。晚霞色的眼睛扫了一眼厢房之中,侧着耳朵道: “……那个小鬼究竟干了什么?” 小怪低声嘀咕道。昌浩慌忙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小怪,不行,不能这么说啦。” “咦咦咦咦?有什么关系?反正那家伙也听不见我说话的声音啦……” 小怪似乎很不爽地竖起了长长的尾巴,然后斜着身子看着昌浩。 这只怪物,身材比猫大一点比狗小一点,全身披着雪白的毛皮。长长的耳朵垂在后面,脖子上有一圈勾玉似的突起,额上则有着红色的花样图案。四肢的前端有着五只爪子,那半眯着凝视昌浩的眼睛,仿佛融进了一片晚霞的赤红色。 地球上不管哪里都找不到这种生物。那是隐藏了真正面目变化而成的异形之物。 昌浩把它叫做小怪。 这个时候小怪突然竖起了耳朵,然后移动着视线扫视周围。 同时小孩子高亢的声音响起。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这些家伙根本就一点也不顶用!叫晴明来啊!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派到别的地方去,快叫晴明来————!” 小怪的眼睛一瞬间剧烈地摇动起来。 在小怪往前气势汹汹地踏出一步的时候,昌浩连忙一手扯着他的尾巴,小声叫住他。 “小怪,这个时候你就忍耐一下吧。” “不要阻止我,昌浩。不管什么情况,有些话是不应该乱说的!” 回过头来看着昌浩的小怪吊起了眼睛,露出了牙齿,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文博士安倍吉昌的三个儿子特意前来保护他,他竟然还敢说这样的话!” 昌浩看着小怪那愤怒的样子,死心似的叹了一口气。 “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老实说昌浩自己也很恼火。自己也就算了,可是大哥的成亲和二哥的昌亲都是阴阳寮中一致被公认将来有作为的年轻术师。当着他们的面竟然说出这种无能啦不顶用啦之类的话,实在叫人发火。 可是这种事情,自己也不能随便说出口。因为—— “……谁叫他是左大臣大人的儿子,鹤君少爷呢……” 那是当正月的各种仪式终于告一段落,到了正月过半的时候的事。 当代第一大贵族藤原道长派了一个使者到昌浩的祖父安倍晴明那里,要他马上前去晋见。 晴明匆忙出去,回来已经是日落西山时分。 一脸严肃,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的晴明把两封信交给了十二神将之一的风将白虎。白虎接到命令后立即出发,然后昌浩被叫了过来,浑身雪白的小怪也跟着一起,站在旁边双手环胸观察晴明的脸色。 “怎么了?脸色看来不太轻松嘛。” “嗯,发生了一点比较麻烦的问题。” 昌浩从祖父那神色凝重的表情中觉察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连忙端正了坐姿。 “爷爷,左大臣大人他说了什么……?” 晴明把视线投向一脸真诚地向着自己发问的十四岁孙子,充满困惑地叹了一口气。 “……是诅咒,还是咒杀呢……” “什么?” 小怪皱起了眉头,坐在它身后的昌浩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某个人要取左大臣大人性命的意思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可真是大事了。 藤原道长是当代第一大贵族,在朝廷中也担任左大臣和内览之职,拥有莫大的财产。国为处于他的立场经常会被人怀恨或者嫉妒,所以经常会找拥有绝代大阴阳师这个称号的安倍晴明商量各种事情。 去年冬天过半时让长女作为女御入住藤壶宫中,据说马上就要有圣旨下来要册封为中宫了。 昌浩露出了认真的表情握紧了双手。 现在瓣天皇身边有着无数妃嫔,所以其中应该有很多人对于藤壶女御入宫这件事感到大为不满的吧。说不定施下诅咒的人就是跟这些妃嫔有关系的人也说不定。 如果左大臣真的有危险的话,那就一定要想办法避免才行。自己有这么做的义务。 “……昌浩——” 听到祖父叫自己的昌浩连忙抬起头,只见爷爷那皱纹满布的脸正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自己。 “爷爷,什么事?” “被诅咒的人,不是左大臣。” “咦?” “那么是谁?你的确是给道长叫出去的呀?” 对左大臣直呼其名的是小怪,是跟人世间的身份、地位等无缘的存在。不管对方是谁,他都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晴明看了用后腿搔着脖子周围的小怪一眼,点了点头。 “你说得没错,是左大臣找我商量的。他说希望我能够把他那九岁大的少爷从每晚都会出现的妖怪手中救出来。” 而之后受爷爷吩咐前往东三条殿是在第二天。那是正月过半,望粥的节日(望粥节在正月十五日)。 一大早就在大内里宫中做完一天工作的昌浩在中午之前回到了安倍府,然后还没有来得及稍作休息,就已经开始做外出的准备了。 据说身份不明的幻妖经常在左大臣的府邸东三条殿的西边厢房中出现,只要一有空隙就会立刻潜入主屋之中袭击年幼的左大臣家少爷。 小怪看着昌浩从柜子中拿出念珠和符咒等进行挑选的样子,思索着说道: “诅咒的对象是左大臣家的少主吗。果然是那个吧。针对他的儿子而不是本人的话,会让道长感受到比起针对自己还要大的伤痛,就是瞄准了为人父母的心理才会采取行动的手段吧。” 昌浩停下正在分选符咒的手,露出了迷惘的表情。 “我觉得也应该是这样。听说那位少主只有九岁,应该也不懂得什么抵抗的手段。” 顺便说一句,要说九岁时的昌浩的话,由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暂时丧失了阴阳眼才能的他什么妖魔鬼怪也看不见,所以每天都在持续死记硬背理论,彻底地把技术塞进脑子里这一项苦差。 那个时候大他许多的哥哥已经结了婚,并且住到妻子家里了去了。所以昌浩和他们一起渡过的日子时留下的记忆只有那么一点点。因为年龄差距比较大,所以哥哥们都非常疼爱他,要是一旦干了坏事或者闯了祸的时候,也会被骂得很惨。如果光是说话听不明白的时候甚至还会有拳脚侍候。 “尤其是成亲哥哥,可真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啊……” “嗯?你指的是什么?” 听见昌浩自言自语的小怪问道。 “不,我只是在想小时候干了坏事的时候总给他们打……” 小怪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在说那是理所当然似的。 “对于语言方面还不太能够理解的小孩来说,只用嘴巴说的话是行的嘛。所以要让他用身体记住才行。这是当然的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 昌浩坦率地表示同意,脑内隐约浮现起某个场景。 ——……! 异常严厉地斥责自己的声音。 昌浩反射性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一边不停地把右手的手指张张合合,一边侧着头露出了迷惘的神情。 究竟是什么呢?好像有什么曾经发生过而自己却已经忘记了似的。 因为是小时候的遥远记忆了,所以也许将来会因为某些契机想起来也说不定,但是现在的话无论怎么想,都还是回忆不起来。 迟点问一下爷爷看看吧。 当昌浩把好几张符咒放进了怀里的时候,门的间隙之中传来了清脆的声音: “昌浩,露树夫人说让你出去之前先去吃点望粥哦。” 推开门走进来的是身材比起昌浩矮上一个头,年龄小一岁的少女。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彰子。” 彰子眨了一下眼睛。 “其实我以前就觉得……” “唔?” 彰子在昌浩旁边坐了下来,微笑着说道: “昌浩你即使是很小的事情,只要是人家帮你做的,你都会很坦率地表示谢意呢。” “可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彰子回答道,脸上的笑容显得更深了。 现在的她因为某些原因,现在正在安倍府中半永久居留中。其实她的真正身份是当代第一大贵族家中的千金***,在刚来这里的时候可真吃了不少苦头。最近听说使用菜刀的手法终于变得娴熟些许了。 “今天露树夫人还表扬我了呢。说我做事越来越利落了。” 不过跟露树比起来的话,应该还是相差很远吧。 看到彰子双手紧握在胸前高兴地说着的样子,昌浩和小怪微笑地听着。因为他们都知道彰子曾经多么努力地去学习这一切,所以也十分能理解她现在的这份喜悦。 “那就太好了。啊,这么说来,彰子,我有件事想问你的说……” “什么?” 彰子不解地侧着头。小怪继续说道: “我们现在要去东三条殿,在你印象中西边厢房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听见小怪这么一说,彰子不禁瞪大了眼睛。东三条殿是彰子出生长大的地方。 “嗯,有一点吧。不过不是你父亲,是你的大弟弟。” “鹤君他怎么了?” 听见彰子这么一问,昌浩终于知道了那个少主的名字。原来如此,叫做鹤君吗。 在安倍家一般不使用乳名。以前晴明嘴上经常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什么的,所以在一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取好正式名字了。不过好像这是从晴明这一代才开始沿用的风俗,听说他在小时候的乳名叫做安倍童子。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安倍家的孩子”,真是个好理解的名字。由于本人对这个乳名没有半点好感,所以昌浩的伯父吉平以及父亲吉昌从生下来的时候起,就已经直接叫吉平和吉昌了。 不过这只是安倍家的习俗。一般来说男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取乳名,到长大举行了完服仪式之后再取正式名字,这才符合习俗。不过在贵族之外的市井之家倒不会太在意这种事情,这样做的也很少。安倍家的家风比贵族要奔放一些,也许比较接***民风俗。 “据说西边厢房中每晚会出现幻妖,情况似乎很不妙。为了退治妖怪,似乎要把久未相聚的安倍家三兄弟聚集一堂。”小怪举起前足滔滔不绝的说明,昌浩则在旁边不断点头。 “本来是让爷爷去进行退治的……” 仔细问了情况之后,据说过了初三之后几乎每天晚上幻妖都会出现。最初似乎还不敢接近厢房,但是后来距离就慢慢缩短了,前几天终于踏上了走廊,甚至还咔嚓咔嚓地拉开门,想进入屋中。 最初注意到妖气的是跟着少主的宫女。 “据说宫女一开始因为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所以就往厢房外面看了看,发现有一个黑影在屋外徘徊,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狠狠瞪着他——” “那一定是桂野了。母亲经常说她是宫女之中眼睛最尖的呢。” 彰子原先生活在东三条殿的东北厢房之中。由于东三殿非常大,就算在同一座府邸之内也极少到别的厢房中去。 “你看,我住的那个东北厢房跟西边厢房离得比较远不是吗?虽然鹤君有时会到院子中或者在我房间附近玩,但是从来没有进来过。应该也就是一个月之中见中几次面而已吧。” “是这样啊……” 昌浩听到她这么说不禁有点惊讶。 他一直以为所谓的兄弟姐妹就应该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经常碰面的。至少在安倍家中在两个哥哥结婚离开这里自组家庭之前都一直是这样。 “嗯,不过,我也觉得他很可爱呀,毕竟他是我弟弟嘛。虽然有点粗鲁,不过根子里是个好孩子呢。” 彰子虽然说他只是有点粗鲁,可是现在的昌浩觉得他已经不是可以用“一点”来形容的了。彰子一定是搞错了。 因为刚才消失的幻妖说不定还会再次进行袭击,所以昌浩和小怪就坐在围着西边厢房的走廊上观察周围的情况。 而九岁的少主则在房间中一边看着惶恐不安的宫女,一边对着成亲和昌亲发泄—— “你们真是太没用了!我要去跟父亲说,订他换晴明过来!” 少主也不知道是不是吼累了,说完这句话之后终于闭上了嘴巴。成亲看他终于肯闭嘴,以一脸落落大方的表情露出了浅浅的微笑。看见他这个样子的昌亲微微挑起了眉毛。 “……少主,也许真如您所说,我们是无能又没用的木偶,但是我们的祖父安倍晴明现在也很忙,所心能不能就请您再给我们多一点时间来处理这件事呢?” 昌浩和小怪通过门上的间隙听到了成亲所说的话后,不禁面面相觑。 以安倍家长男安倍成亲的性格,对于侮辱自己家族的行为是最为讨厌的。虽然因为对方是左大臣的嫡子,所以才会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话,但是对于兄弟来说,现在他的怒气简直是不用看都知道。证据就是昌亲现在正拼命踩着哥哥的衣角,防止他突然轻举妄动。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成亲的话之后觉得不爽,鹤君再次开始大吵大闹起来。小孩子特有的尖锐嗓音像刺一样刺进耳膜之中。 “……真是让人发炎啊……” 以前,在完服仪式举行之前,昌浩和父亲吉昌第一次来到东三条殿的时候,就曾经想过像这样子的大贵族的嫡子的话,肯定想法方面也和普通人有着很大不同。希望不是太创造性那种就好了。 谁知当初自己的预测竟然这么准确。不,其他贵族子弟也就算了,可是自己和这个左大臣的嫡子的话,一定合不来。 小怪看到昌浩的脸色越来越不高兴,于是后腿一下子直立起来,啪啪地拍着他的肩膀。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对方可是当代第一大贵族的独生子哦!” “这个我知道啦!” 可是,让妖怪逃走了的自己也就算了,连已经好好完成了保卫任务的哥哥们也被他叫做“不顶用的家伙”,这个昌浩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从门的间隙中看见哥哥们被那小鬼当作出气筒发泄的样子的话自己就会忍不住生气,于是昌浩只好把视线移向庭院。 东三条殿的庭院相当广阔,当风贴着池面吹过来的时候,空气就会冰冷得好像会把全身都冻僵。虽说现在已经是春天,不过还只是正月中旬,而且太阳也已经西沉了,,所以气温更是骤然变得寒冷起来。 厢房之中被屏风和几账围着,还放置有火桶,所以应该比外面暖和很多吧。 “真好……” 昌浩有点恨恨地说道,一手把小怪抱了起来,然后把它浑身雪白的长长身体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面,往手上吹了一下热气。 “昌浩,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了?” “现在的话,觉得是件十分不错的防寒用具。” “……” 小怪原来是打算表示抗议的,却得到了这种十分肯定的回答,只好闭上了嘴巴。昌浩扫了它一眼,那晚霞色的眸子正呈半眯状态。 可是真的很冷嘛,有什么办法——就在昌浩在心中这么想着的时候,脚下突然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息,直往背上爬去。 小怪跳了下来,飞快地四下打量。只见一只四足的幻妖猛地跳过高栏。跃了出来。 “果然是猛兽……” 幻妖正准备扑向昌浩,小怪连忙用身子一挡把撞飞,幻妖的身体撞到了紧紧关着的厢房侧门上,那震动连在走廊上都感觉到了。不过它马上就翻身跃了起来,向着小怪直冲过来。 “小怪!” 小怪为了回避径直冲过来的幻妖的攻击,连忙飞身跃起。然后用前足抓着侧门上方的铁钩挂在上面。下一秒,幻妖已经向着小怪扑了过来。 “呜哇!” 小怪吓了一跳,一蹬后腿翻身,勉强避过了幻妖的攻击,然后松开了抓住铁钩的前足。 在空中翻了两圈这后一扭身体,仅以后腿在走廊上着地。 在旁边看着的昌浩不禁忘记了眼前的危险状况,被这华丽的表演所感动,反射性地拍起手来。 “好厉害!太棒了!” “是吧是吧,你看本大爷这灵巧的身手可真不是盖的~~” 小怪举起双手得意洋洋地说道,不过很快地,他再次跃起。因为调转身子的幻妖已经从背后攻击过来了。 “怎么回事,难道这家伙打算先收拾我吗?” 小怪跃到了圆形的高栏,一边跳跃着避开后面追过来的幻妖一边眯起了眼睛。 那种蹦蹦跳跳,一边打着跟头,又或者做着空中三百六十度大回旋一边躲避幻妖攻击的样子,在旁人眼中看来就像是在玩耍一样。 昌浩哑然地看着小怪跟幻妖的对阵之时,一匹黑色的猛兽突如其来地冲了上来。 昌浩正坐在走廊的尽头,被这个出其不意的奇袭吓得反应慢了半拍。 “昌浩!” 小怪的大叫了撞击在胸膛上的冲击几乎同时发生。 “呜……!” 昌浩被冲击压制着,身体失去了平衡,从连接着走廊的阶梯上滚了下去。 这个时候幻妖突然消失了身影,昌浩背向那十数级台阶直往下坠落而去。 “呜哇~!” “呜啊……!” 虽然总算避免了扭断脖子这种最坏的事态,可是由于冲击太过强烈,所以成为了昌浩的垫底毯子的小怪还是不禁发出了惨叫。另一方面昌浩也发出了无声的悲鸣,一时动弹不得。 昌亲听见了外面的骚动,惊讶地打开门冲了出来。 “昌浩!?” 昌浩勉强睁开了眼睛。 只见阶梯上方有个人正在俯视着自己。是二哥昌亲。明明平时是那么处变不惊的他,现在却难得地慌张得脸色都变了。 接着,哥哥的身后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小小的影子正在俯视着自己。阳光从他的背后投射过来,所以表情看不真切。 注视着无法动弹的自己的眼睛。他的嘴唇在动,传出了声音———— “……呜……好重……” 后背下面传来了小声的呻吟,眼前的幻影消失了。 昌浩眨了眨眼睛。 “……小怪,虽然被你救了还说这样的话有点不太妥当……” “什么?” “你不觉得用那个姿态的话要撑起我有点勉强?” “……觉得。” 小怪回答道,可是还是不死心地继续用力支起昌浩的上半身。然后把雪白的身体伸展了一下,一脸不爽地说道: “可恶,我太大意了……” 自己以为那个幻妖不会有太大力量,所以根本没把它放在眼内。 “没事吧?” 昌亲走了台阶来伸出手,昌浩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 “没事,只是有点痛罢了。” 昌浩拍了拍衣服上现的泥土,踏上了走廊,然后向正在厢房中的宫女招了招手。 “对不起,有点事情我想问一下……” 宫女桂野用有点害怕的表情看着成亲。只见他点了点头,才战战兢兢地走出走廊。鹤君仍然在她的背后不停地数落着什么,听在耳里十分刺耳,可是实在没有办法。 “那个,请问有什么事吗?” 桂野诚惶诚恐地问道。昌浩伸手指了指台阶。 “请问最近有没有人从这个台阶掉下去过?” 昌亲和小怪沉默着听着昌浩说话,小怪瞄了昌亲一眼,只见他有礼貌地回应了自己的目光。 昌亲知道小怪的本来面目,成亲也是。 现在这个雪白的身体不过是伪装,小怪的真正面目是十二神将的腾蛇。作为凶将,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十二神将中最强的。偶尔迸发的斗气之中还着火焰特有的凌厉气势。现在的他把真正的力量封在这个小怪身体之中,所以如果没有灵力的人是看不到他的身影的。像刚才那种情况,他也可以恢复本来面目来救昌浩,可是这样一来的话身体之中那强烈的神气就会喷发出来。如果不是到了无路可走的情况的话,随便让一般人看见他的身影并不是上上之策。 桂野听到昌浩这么一问,开始沉思起来。 “……这么说来,在正月的时候来这里作客的矩忠大人的少爷曾经从楼梯上掉下来弄伤了脚……” “是中纳言大人的少爷吗?” 这么问的人是昌亲。昌浩自己倒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由于只是阴阳寮之中的直丁,处于最下层的职位,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去记住朝廷中上层人员的长相和名字了。 桂野点点头。 “是的,之前才刚举行过完服仪式,可是据说在脚伤治好之前却没能进宫面圣,一直在府邸中养伤……” 在夜半已近三更的时候,昌浩和小怪正向着中纳言藤原矩忠的府邸飞奔而去。 由于心情比较郁闷,而现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碰到谁,所以昌浩就干脆把一直戴着的乌帽子交给哥哥保管,然后把发髻解下来,在脑后绑成一束。 “我看到了一个人影在台阶上面俯视着我……” 在他旁边跑着的小怪摇了一直那雪白的尾巴。 “你觉得那跟现在这件事有关系?” 昌浩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嗯,应该有。” 那俯视着自己的身影,是鹤君。正用愤怒的声音大声说着什么。 幻妖所留下的气息让昌浩看到了那个情景。所以一定是曾经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事了。 据说那一天中纳言矩忠曾经还着刚刚举行完工完服仪式的儿子到东三条殿来作客。矩忠和道长在宴会上谈笑风生,而儿子克时则和年龄相近的鹤君玩耍。 矩忠的府邸就在左京的南面的六条街上。应该不用半刻种就能到了吧。 “至少在亥时之前……” 说到这里昌浩突然闭上了嘴巴。 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只见来人穿着一身褴褛的墨染僧衣,明明是深夜。却依然戴着带网罩的斗笠,一直遮到眼睛。右手拿着的锡杖每走一步就沙拉沙拉地发出厚重的响声。 小怪一跃跳上了昌浩的肩膀。 “半夜三更还在路上乱逛,还真是个可疑的和尚啊。” “小怪,我们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啦。” “的确。” 昌浩从僧人的旁擦身而过,就在那一瞬间,脖子后面掠过一丝冰冷的气息。 小怪也立刻露出了警戒的样子,全身的毛都倒竖起来。 昌浩连忙转身看着背后。 刚刚从身边经过的僧人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自己。昌浩也站住了。 僧人突然又再转身,无言的迈步离去了。昌浩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有点惊讶地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什么,有点奇怪的感觉。” 小怪警觉地眯起了眼睛。 “那个僧人……法力可不小啊。” 昌浩和小怪所感觉到的是即使对方已经极力隐藏还是隐约飘散出来的力量的一片凤毛麟角。 “是高野或者是比 的和尚吗……” 不管里哪里的,到了三更半夜还在街上闲逛这种事毕竟是比较少见的。 两人没有多加思索,马上又专心赶往矩忠府邸的方向去了。 等昌浩迈步离开之后,僧人再次停下脚步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挑起,然后抬起了斗笠,出现在其下面的是一张三十多岁甚至更为年长的脸。 “……被发现了吗。果然不愧为安倍家的小儿子啊。” 中纳言矩忠用力摇着似乎正在做着十分可怕的恶梦的儿子。 “克时、克时、振作点!” 浑身冷汗的克时突然张大了眼睛。 “……父亲……” 矩忠看到儿子醒了,终于放下心头大石似的舒了一口气。 “是不是脚又痛了?要不要让人准备冷毛巾?或者叫药师过来……” 克时跳了起来。 “不,我没事的……只不过是做了恶梦而已。” 是吗。矩忠摇摇头,脸色变得阴暗起来。 “你也已经长大***了,得学会像样点才行。不要再出现像上次那种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失态了。左大臣家的少主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惊吓,一直躲在厢房中没有出来哪。” 克时的手用力握住了代替被子披在身上的褂衣。 “……是。” “都已经十一岁了,要显得沉稳一点才行。好了,慢慢睡吧。” 克时低下头点了点头,父亲就径自出了房间。门被关上了,克时狠狠咬紧了嘴唇。 “…………” 他的两手依旧紧紧抓着褂衣。 做了恶梦这个是真的。可是自己却完全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梦。 他伸手卷起了左手的袖子。上面缠着一串黑色的念珠,据说只要戴着这个的话,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可是—— “……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不是吗……” 脚伤好得也很慢。最近食欲也不好。因为一直积压在心中的感情得不到宣泄的缘故吧。 很想说出来,告诉父亲真相不是那样,可是,却说不出口。 好不甘心。不甘心。脚好痛。胸中好沉重。 克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然后隔着衣服摸着左手上的念珠。 希望今夜,真的能做个好梦…… 昌浩终于赶到了中纳言的府邸,突然停下了脚步。 小怪露出了紧张的神情低声说道: “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收拾得十分整洁的府邸一角中涌出来一股带着赤红的黑色雾霭。 “和那个……黑色幻妖是同一种气息!” 突然,眶当一声,从背后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昌浩和小怪吓了一跳,连忙转身。 就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站着刚才那个僧人。 昌浩屏住了呼吸。从这个僧人身上完全感觉不到气息。 “……我可不能让你们妨碍我啊。” “什么意思?” 低声这样子吼道的是小怪。昌浩只是不停地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僧人再次摇了一下锡杖。 “那是那个少年的真实愿望,没有半点虚假。我的意思就是要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小怪瞪大了眼睛,眼前的这个僧人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你、看得见我?”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网罩斗笠下面的嘴唇,微微露出了笑容。 冰冷的风吹过,同时小怪那雪白的身体开始被绯红的斗气所包围了。 昌浩倒吸了一口凉气,高声叫道: “不行,小怪,快退下!” 准备进入战斗姿势的小怪听到命令后静止了下来。 “对方是……人类……” 昌浩静静地追加了这么一句。小怪十分不爽地咂了一下嘴。十二神将是不能对人类出手的。 即使如此,为了保护昌浩,小怪还是挡在前面没有后退,用尖锐的目光狠狠瞪视着僧人。 昌浩瞄了一下中纳言府邸,然后向僧人问道: “为什么你要阻止我们?” 那股雾霭,是不祥之物。必须阻止那个让雾霭产生的人才行。 僧人的锡杖再次响起。砰的一声,从中纳方府邸中跃出来一只幻妖。只见它像是嘲笑似地瞄了昌浩他们一眼,然后就向着北方消失而去了。 “是到东三条殿吗……” 昌浩和小怪打算追出去,却给僧人阻止了。 只见他举起锡杖,用前端指着昌浩的喉咙。 “如果你消灭了它的话,那么那个少年的命就会保不住了。还是说,左大臣的儿子比较重要,值得你做到这一步?” 昌浩呆住了,反射性地怒吼起来: “不管对方是谁,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我的工作!” 僧人在喉咙中咯咯地冷笑了一下。 “果然不愧为安倍家的人啊,只会说些好听的话,没有半点实际。” “什么……?!” 小怪低声吼了起来。晚霞色的眸子散发出愤怒的光芒。 “退下。红莲,退下!” 昌浩叫出了小怪的真正名字,右手结起了刀印。 至今为止还没有对人类使人类使用过法术。可是本能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是敌人。而且,还是个深不可测的对手。 僧人把锡杖猛地插在了地上,锡杖上方挂着的数个小环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声音。然后那些声音渐渐变成奇怪的反响,像针一般刺进了昌浩他们的耳里。视野猛烈地摇晃起来。锡杖的声音不断在耳膜深处回响,化成了一股贯穿脑际的痛楚。 “可恶……!” 昌浩抱着头拼命忍受着这阵痛苦。当声音终于消失,周围恢复平静的时候,僧人的影子也忽然消失了。 昌浩茫然地环视着周围。 “……那家伙……到底……” “不知道。” 小怪用极力控制着怒气的语调说道,一跃跳上了昌浩的肩膀。 “不过……那个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他要与我们敌对的话,我能做的就只有保护你的安全而已。” 如果对方是妖怪的话,那自己还能恢复本来面目,进行迎击。 小怪的本来面目是十二神将之一,有着高大的身材。红莲这个名字,是昌浩的祖父安倍晴明所起的。红莲所操纵的火焰,能够烧尽世上一切。可是,如果对手是人类的话,就会违背十二神将该遵守的规条。昌浩伸手摸着小怪那雪白的头,长长的耳朵往后垂下,像是在说“不要烦我”似的。 “没事的,我也会努力的嘛。” 不过比起这个,更让人在意的是—— 昌浩回头看着中纳言的府邸。 刚才飞跃出去的幻妖,是应该马上去追呢,还是应该从根上把它铲除? “……东三条殿之中——” 小怪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有成亲和昌亲在——” 正准备转身赶回东三条殿的昌浩,听到他的话之后停下了脚步。 没错,东三条殿里面有比自己大上一圈的两个哥哥在,他们会守护住那个任性娇纵的小孩的。 只要他们在的话那就没问题了,至少那两个人的法术都在自己之上,比起技术还未熟练,要倚靠小怪的力量的自己的话,应该更靠得住吧。 昌浩回头再次看着中纳言府邸。 腾起的雾霭,停留在府邸的上空,没有散去,变成了一团比起夜暗还要漆黑还有浓厚的阴云。 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被恶梦折磨着似的呻吟声。 小怪竖起了长长的耳朵,它露出了狐疑的目光眯起眼睛,然后把右耳直立起来,整个头贴到了墙壁上,倾听着室内的声音。 轻轻翻过围着中纳言府邸的木造围墙进入了院子之中的小怪,无声地踏上了走廊。 而木墙外面的昌浩则正在用足迹圈起界线张开简单的结界。因为已经飞出的幻妖哥哥他们应该会进行迎击的,那么至少自己应该在这里阻止回来的东西进去。 小怪在里面观察了一会儿情况之后,无声地翻过围墙,又跳了回来。 “哇啊!” 白色的东西突然从天而降,正在走着的昌浩不禁惊叫了一声,小怪不禁打趣道: “怎么了怎么了?这种东西就能吓倒你的话那还得了,将来或许应该可能会成为一流阴阳师的人,这样未免太窝囊了吧?” “人类有无意识的本能的啊。不过现在别说这个了——” 昌浩抬起头看着围墙的另一边,用认真的表情说道: “里面情况如何?” “唔——的确是有妖气。可是什么力量都没有的小孩是不可能产生这种妖气的啊。” 一定有别的什么东西。 昌浩不禁陷入了沉思。这种半夜三更突然来访,里面的人会毫不怀疑地放自己进去吗? 坐在昌浩脚边的小怪摇了一下尾巴。 “这个啊,当然是不行啦。不管怎样突然这种时间来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得太离谱了。” “啊,果然是这样啊。” 现在已经是过了子时的深夜,要是有人突然说因为看见贵府上空飘荡着一股奇怪的雾霭,所以想见一见可能是其原因的贵公子之类的话—— 如果把自己置换到对方的立场上的话,一定会觉得来者十分可疑吧。 坐在地上的小怪十分灵巧地在胸前交叉起前腿。 “这种时候不能随心所欲地活动可真是不方便啊。要是像我们一样普通人根本看不到的话那就能大大方方地进去,不用担心给人发现了。” 你说是不是?小怪向着昌浩背后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征求别人同意般的问道,然后传来了一丝回应他的微弱气息。十二神将的*就在昌浩的旁边隐了身。 昌浩漫不经心地听着小怪说话,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 “……对了,只要换一个出发点就行了!” 昌浩单膝着地移低视线,然后抱起坐在地上的小怪。 “小怪,现在到了你表演的时候了哦~” “啊?” 小怪晚霞色的眼睛惊讶地眨了一下,昌浩点了点头。 午夜的风从外面吹了进来。 由于太过寒冷,克时醒了过来。 四周一片漆黑。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了? 他模糊的思索着,呆呆地移动着视线打量周围。全身已经被冷汗浸湿,戴着念珠的手腕感到了一阵异样的热度。 突然,在视线的一角有某个东西在闪光。油灯的话应该在睡觉之前就吹熄了的。而且由于已经是深夜,所以应该到处都笼罩着一片黑暗才对,究竟—— 一对闪闪发光的东西应自己眼前。颜色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赤红。 “呜……!” 克时整个人跳了起来。本来关紧了的门被打开了。风从打开的门中吹了起来,一对光正射向自己。 牙齿在咔嚓咔嚓地发着抖。是因为太过寒冷,还是因为害怕?自己也已经分不清楚了。 突然,红光慢慢地开始动了起来。 心脏在狂跳,克时发出了不成调的悲鸣。 中纳言矩忠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那超出常轨的悲鸣声后,立刻跳了起来。那是儿子的声音。 他制止了同样醒了过来惊恐得不知所措的妻子,让她不要动,然后径直跑向儿子的房间。 “克时,发生了什么事了!?” 矩忠抱着浑身颤抖发不出声音的儿子,拼命地安慰着他。这个时候,门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么晚了实在对不起,请问有人醒着吗——?” 在这种异常紧张的情况下,那声音听上去显得异常地漫不经心。那是一把年轻的,似乎是小孩子发出的声音。 过了不久,年老的佣人就来通报说安倍家的人来了。 安倍家是以阴阳之道为职业的家族。 矩忠低头看着儿子。克时仍然不断地颤抖,无声地哭泣着。他这样害怕,会不会是因为刚才有什么妖魔鬼怪进来了? 矩忠立刻向佣人下令道: “快去把那位客人带来。” “请您原谅我的无礼,刚才我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息,随后便听见了一声悲鸣,所以觉得有点在意……” 少年十分礼貌的道歉。矩忠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他。少年名叫昌浩,是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孙子,现在正在阴阳寮中任职,十分受左大臣道长以及右大臣弁行成所看重,在朝廷中人当中也被认为是将来大有作为的孩子。 昌浩瞄了几眼正端坐在矩忠身边低着头的克时,然后慢慢环视了室内一周。 “……看来有某种喜欢恶作剧的妖怪潜进来了。能不能让我作法,让它不再惊吓贵公子?” “啊,这个请你一定要帮忙。来,你也快来拜托一下吧。” 克时惶恐地抬起脸来,然后猛地低下头。 昌浩笑着点了点头。 小怪坐在他旁边 ,正半眯着晚霞色的眸子露出了一脸不爽的表情。 “看见本大爷这么娇小可爱善良的样子,干嘛要发出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怪物似的悲鸣吗!” 那小声嘀咕的抱怨,不用说,能够听见的只有昌浩一个。 平时绝不会让一般人看见的小怪故意在克时的面前现出了身影。然后引起了大骚乱的当子,阴阳师隆重登场。虽然有一点勉强,可是有妖怪出现这件事是真的,所以佣人们也就连忙把阴阳师招进来了。这是昌浩他们的计划。 “中纳言大人,现在开始要进行法事了,能请您暂时离开这里吗?” “唔?我不能呆在这里吗?” “对不起,真的只要一会儿就好,很快我就会给您报告情况了。” “我明白了。” 矩忠满心不愿意地出了房间。 昌浩飞快地合上了双手,然后拍了两下手掌。然后向着因为不安而全身僵硬的克时说道: “克时少爷,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的?” 克时失去血色的苍白手掌正紧紧地握着一串黑色的念珠。昌浩感觉到那上面散发出来的能量,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请问那串念珠是……?” “这个吗……” 克时虽然欲言又止,但是结果还是开口回答了: “是一个法师给我的,说是可以消除烦恼……” “烦恼?” 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的是小怪。昌浩向克时问道: “你说是一个法师给的,那是您所认识的法师吗?” “不是,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我从楼梯上摔下来,脚伤总是好不起来的时候……” 那是自己为了尽快治好脚伤,在附近的小路上练习走路的时候。回过神来就发现有个僧人在注视着自己。 “说这串念珠已经受了加护,能够让我实现愿望……” 突然,那个僧人所说的话在昌浩的耳朵中回荡。 “那是那个少年的真实愿望,没有半点虚假——” 从中纳言言家中飞跃出去的黑色幻妖。微微散发着和那幻妖一样的气息的念珠。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的颜色是黑中带红。 “有件事我想问您。” 克时沉默地回看着昌浩。 “我听说您的脚是在东三条殿那里一时不小心从楼梯上滑下来摔伤的……” 克时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昌浩没有理会,继续说道: “难道说……您是给东三条的少主推下去的?” 克时的脸越来越苍白了。十一岁的少年在嘴唇开开合合了好几次之后,无声地哭了起来。 东三条殿的少主说想要那把父亲作为庆祝完服仪式的礼物送给自己的全新桧木扇。克时当时回答,如果是别的东西的话给他也无所谓,但是只有这把扇不行。 对方是左大臣的儿子,又是比自己小的孩子,所以也许应该要什么都按照他所说的去做才对。但是那是自己第一次拥有的桧木扇,而且还是最喜欢的父亲送给自己的礼物,所以对于自己来说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不管是谁想要,都不能给他。 鹤君在西边厢房中纠缠了很久,知道克时还是不肯给他的时候,他马上发起了脾气,把大象时从厢房中赶了出去。 然后克时走出了走廊,在台阶附近站住烦恼应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他的腰际。 世界顿时天旋地转,脚和腰部痛得要命。 克时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拼命地移动着视线。只见鹤君站在走廊上,低声向着自己说道: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是你自己不好!” 鹤君说完之后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之中,然后克时昏沉沉地撑起了身子,确认过怀中的桧木扇完好无损之后松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瞬间,脚上传来的痛楚让整个脑袋几乎麻痹。 正当他抱着脚呻吟的时候,跟着鹤君的宫女听见了声音,发现了正坐倒在台阶下面的克时,连忙跑了下来。宫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克时正要把真相说出来—— “……从、从门的间隙之中……少主他……” 鹤君一直在那里看着自己。那表情仿佛就在说,如果你敢说出去的话我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只好低头说自己不知道不觉之间滑倒,摔了下来。 也许父亲的立场会因为自己所说的一句话而变得难以立足。鹤君毕竟是左大臣的儿子,也许会因为他的一点不满而让自己最为重视的父亲陷入困境也说不定。 于是没能把真相告诉任何人,而脚伤也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好转。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陌生的僧人出现了,给了自己这串念珠。 可是从那一天开始自己就开始做恶梦了。每次醒来的时候全身总是会被冷汗打湿,脚也疼痛不已,身体之中像是有火焰在燃烧一般炽热。 “一、一定是因为我的心已经变得很虚弱了……所以妖怪要来吃我了……!” 克时惊恐地小声说道。小怪一听立刻不快地吊起了眼角。 “喂!你看本大爷娇小玲珑可爱善良浑身雪白纯真无邪,从哪里可以看出来我是来吃你的啊?!” 由于克时只是一个劲地哭,于是昌浩若无其事地一挥手,手背直击小怪的头顶。 “昌浩你!竟然对蒙受了不白之冤的我干出这种事来!而且本来制定这个作战方案的就是你啊!你还不快向我道歉!” 昌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是是地点点头之后,露出了一副“迟点再说吧”的眼神。然后他向着克时伸出手,安慰似的轻轻摸着那幼小的额头。 “这样吗,嗯,克时少爷真的太了不起了。您为了父亲,很努力呢。” “请、请你不要告诉父亲……还有不要告诉左大臣,否则……” “我知道了。不过,如果到了有必要的时候的话,您要自己主动说出来才行哦?” 昌浩笑着说道,从他手上解下了念珠。 “这个我可以暂时保管吗?因为如果要作法的话,没有这个会比较好。没事的,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昌浩自己也刚满十四岁,年龄和克时还是很相近。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家都是小孩所以有一种亲近感,克时擦干了眼泪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昌浩作法祈祷快速治愈以及净化了黑色雾霭之后,向矩忠报告了具体情况,随后便离开了中纳言府邸。 那头黑色的幻妖其实是以无法告诉任何人,只有因为不断痛苦而膨胀的情感为食粮,通过念珠中凝聚的法力产生出来的东西。只要解下念珠除掉幻妖的话,克时应该就不会再做恶梦了吧。 “不过,那说不定是克时的心的一部分吧。如果弄得不好的话,说不定心就会缺失,对本体也会造成影响也说不定……” 步履轻盈地走在昌浩身边,和昌浩一起向东三条殿走去的小怪抬起脸来说道。 昌浩没有作声也没露出任何表情,一边走着一边低头看着手里紧握的念珠。这种反应—— 他在生气。 小怪眨了眨眼睛。 没错,在生气,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生气。昌浩会把怒气这样子子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还是少见。 小怪感觉到现在实在不是适合跟他搭话的时候,于是干脆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 虽然知道他在生气,可是他究竟在气什么呢? 应该是在对那个身份不明的僧人生气吧。竟然利小小孩子的感情,把这样一串念珠交给了克时君。从言行来看的话,干出这种好事的肯定是刚才遇到的僧人了,那么他究竟又是什么人?从昌浩怀中的那串念珠上注入的力量看来,是和阴阳师不同的力量。一点点渗透出来的力量,似乎所带有的不是什么善意的气息,那么应该把这串念珠完全粉碎比较好吧。 昌浩的双腿越走越快。而跟着他走的小怪也不禁加紧了四条腿的动作,然后经过一段助跑后一跃跳上了昌浩的肩膀。 “你现在打算去东三条殿是不是?” 小怪虽然知道但是还是开口确认了。昌浩露出了阴沉的脸色点了点头。 “一定要想办法把幻妖收拾了才行。虽然有哥哥他们在那边按理是不用担心……” 说到这里,昌浩咬住了下唇。要随便击倒幻妖是很简单的。像平时那样用九字或者真言来调伏就可以了。可是那样做的话就等于砍去了克时生命的一部分。刚才自己让它逃掉了,现在想起来的话那个时候没能够调伏它真是太好了。 “如果能够把成为幻妖力量源头的负性部分镇压住的话最好了……” 小怪点头称是,可是脸上露出了黯淡的神色。 “可是你的话对于这种最不擅长了啊……” “那真不好意思。” 昌浩把心中的不爽完全表现在脸上,叹了一口气。 “没关系啦。这次也不是非要我来做不可的。” 小怪正确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弦外之意后,眨了一下眼睛。 “嗯,的确是这样没错。” 毕竟东三条殿中现在已经有两个安倍家的阴阳师守在那里了。 不过小怪还是眯起了一边眼睛说道: “只是那两个家伙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如果看见幻妖前来攻击的话说不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它调伏掉哦?” “啊!” 那可糟糕了。昌浩完全忘记了还有这种可能性。他一把抓住小怪的脖子提了起来。 “小怪,快点过去!” 被昌浩顺势扔了出去的小怪埋下眼睑低声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小怪一个翻身华丽着地,然后跟在昌浩旁边走着: “你以为我是来给你当跑腿的吗?” “小怪你的速度比较快,快点去跟哥哥他们说千万不要把那幻妖调伏了!” 小怪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视线移向昌浩的身后。那边穿过来一丝微弱回应自己的气息。确认过这一点之后,小怪的身影随即消失在夜暗之中。 以昌浩的速度的话,要到东三条殿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必须要争分夺秒才行。 昌浩努力调整越来越显得急促的呼吸,突然感觉到一股仿佛针尖刺在脖子上的感觉,停住了脚步。 一直跟在身边隐了身的*不知是不是也感受到了相同的东西,清冽的神气开始散发出来。 哐当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回头一看,只见那个僧人就站在视线的正前方。虽然脸被网罩斗笠遮着看不真切,可是那向着自己投射过来的视线却是如此的尖锐,犹如冰冻的针尖一般,让昌浩全身战栗。 “……果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安倍的人是我的天敌啊。总是在我觉得快要成功的时候就出来捣乱。” “什么?” 僧人微微挑起了嘴角,然后把锡杖往地上一插,沉重而清脆的声音在四周回响。 锡杖插进去的地方似乎产生了扭曲。黑色的漩涡从前端冒了出来,慢慢腾起、扩散,到最后变成了一只不定形的妖怪。 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是粘糊糊的黑色的水。那一团东西伸展开来滑过天空,向着东三条殿的方向飞去。 “你要干什么……!?” 昌浩愕然地大叫起来。耳中传来了异常沉稳的僧人的声音—— “难得我已经把力量借给他了,想不到还是太嫩了。果然小孩子还是不可靠啊……” 这一句话明确地指向了克时。果然把念珠交给他的就是这个僧人吗! 锡杖再次响起,瞬间,凌厉的法力形成了一股疾风。 昌浩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身披夜色披风的高大身影。视野被暗色所覆盖,法力形成的风撞在身上。 “呜……!” 昌浩连忙把手交叉在面前护住双眼,那激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强风径直卷向他们。 不过,不消一刻,风就消散了。*翻动着的披风降了下来。 昌浩连忙找寻僧人的身影,却发现四下无人了。不禁舒了口气。 “究竟是谁……?” 昌浩茫然地小声道。*静静地开口了: “刚才那妖怪去的方向,不是东三条殿吗?” 昌浩屏住了呼吸。不单是幻妖,连那黑色的妖怪也已经被放到东三条殿了。 他急忙转身向着妖怪飞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在围着厢房的门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往上面撞似的,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在室内捂着耳朵的鹤君大声尖叫起来。 “那个不顶用的家伙去哪里了?!看我不向父亲告你们的状!” “所以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是得到了您的许可,离开这里寻找原因去了。” “那么干嘛不早点加回来!?真是没有一点用的无能家伙。我绝对要跟父亲说让他狠狠惩罚你们!给我做好心理准备吧!” 爱发脾气的小孩已经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了。面对这个从刚才就没有停止过辱骂的九岁小孩,连一向性格大方豁达的成亲也冒火了。 另一方面,一向沉稳平时不管发生什么事也总是沉着应对的昌亲,在诚惶诚恐的宫女面前还是努力装作平静,拼命压制着心中不断涌上来的某种冲动。 这两个都是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的人。他们现在在心中都不约而同地下定了一个决心—— 孩子绝对需要彻底严厉的教育! 大门被某种坚硬的物体猛烈撞击。 周围的空气也变了。两名青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紧绷起来。和刚才的幻妖不同的妖怪正在接近。 大门砰砰地摇撼着,从微微开着的间隙中,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在往面张望。 小孩子抽搐般的尖叫撕裂了空气,宫女则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影子一瞬间从间隙中消失,下一瞬间,大门发出沉重的声音被踢倒,幻妖一下子跃了进来。 幻妖正要向着鹤君展开攻击,昌亲已经闪到了它的面前。右手的刀印迅速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五芒星。 “缚!” 被挥下的刀印直击地板,幻妖也被击落在地板上。被缚魔五芒星捉住了的幻妖拼命挣扎,不断划动腿想逃跑。 “哥哥!” 成亲立刻回应弟弟,双手合十。 “必神炎帝!万魔供服!” “成亲,等等!” 锐利的制止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之中。成亲连忙打量四周,只见浑身雪白的小怪的身影正站在大门前。 “什么……” “这个等一下再处理。怎么了?” 小怪连忙转身看着身后。 只见黑暗之中,出现了一头比起刚才的幻妖妖气要浓重凄厉得多的黑色妖怪。 晚霞色的双眸露出了警觉的光芒。 “……派手下来了吗……!” 小怪说着,咋了一下舌,然后从走廊上跳到了庭院之中。 无形的黑色妖怪正飘荡在周围的空气之中,包围着东三条殿,不,只是西边厢房这里而已。 小怪的全身开始散发出至今为止一直抑制着的激烈斗气。 “我现在心情不好!快点给我滚!” 他的这一句话让空气也为之震慑,似乎在微微颤动着。 出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成亲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小怪那细小的身体像是爆炸似的,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躯。释放出来的灼热神气让妖怪一下子后退,飘荡在周围的妖气瞬时间消失了。 那金色的瞳孔扫视了呆站在那里的成亲一眼。完全看不出感*彩的,号称十二神将中最强,让人闻风丧胆的腾蛇那冰冷的金色之瞳。 成亲不禁反射性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周围的温度急速下降,耳中唯一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的声音。 刚才飘荡在这里的妖怪似乎光凭腾蛇放出的神气就已经被压倒,变得硬直了。 突然,腾蛇那金色的瞳眸变得柔和起来。 成亲不禁目瞪口呆。这时候,一声十分有气势的叫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终于赶上了!红莲,可以了!” 这句话才刚说完,腾蛇的身影就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现的小怪的身体正慢条斯理地回头看着来人: “好慢啊,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 昌浩反射性地大吼过后,回头看着成亲: “哥哥,那个幻妖暂时不要调伏,就这样放着它吧。” “这个……” 成亲不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昌浩说了一句“迟点再说明”之后,抬头狠狠瞪视着那仍然滞留在上空的妖怪。 小怪惊讶地皱起了眉头: “昌浩,那是什么?” “这个迟点再跟你说。” 昌浩扎起了马步,双手结起剑印。 “恶灵妖气退散、妖魔邪气退散!” 妖怪被束缚着无法动弹。 昌浩把手中的剑印变为刀印,然后朗声吟唱咒语: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挥下的刀印瞬时把妖怪砍为两截。释放出的裂帛般的气势一下子扩散开来,清冽的灵气包围了妖怪,一瞬间爆发开来。 妖气瞬间被净化,沉稳而冰冷的风吹拂而过。 昌浩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踏上了台阶。 “哥哥,幻妖在哪里?!” 被眼前的一切弄得有点茫然的成亲被弟弟这么一问,终于回过神来了。 “啊……昌亲他……在里面……” “在里面是吧!” 昌浩噔噔噔地跑上了台阶,小怪也跟在他后面,擦过成亲身边跑了上去。刚才迸发而出的那凛冽可怕的神气,再也找不出半点影子。 成亲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眼神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通过已经被推倒的大门进入了厢房之后,发现一头有着野兽形态的幻妖正被束缚在地板上。那是昌亲的缚魔术。这个哥哥最为擅长这一类法术了。 昌浩在幻妖身边单膝着地,然后右手手掌放到了幻妖身上。 “诸种祸事罪孽……” 昌浩在口中小声吟唱起神咒,最后拍了一下手。 幻妖全身的颜色由黑变白,终于那兽形的身体消失在空气之中了。缚魔五芒星散发出光芒,也跟着消失了。昌浩和昌亲同时舒了一口气。 由于念珠上的力量已经净化,所以克时的心的一部分已经被释放出来回到主人那里去了。这样的话,东三条殿的西边厢房这里应该再也不会有幻妖出现了吧。 昌浩抬起脸来正准备告诉鹤君这件事的时候,一个螺钉木箱径直飞了过来,正中昌亲额角。 “少主!” “哥哥!” 桂野的悲鸣和昌浩大惊失色的呼叫几乎同时响起。 昌亲用手捂住额头,鲜血从手指间不断滴落,可是他连一声呻吟的声音也没有发出。 鹤君甩开正要阻止自己的宫女的手,大叫起来: “没用的家伙!竟然让我遇到这种危险的事情!真是太无能了!快点给我滚出去!” 成亲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鹤君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简直是用尽全力把那个箱子扔到他的弟弟头上的。 “少主!你说的话也未免太过失礼了!” “吵死了!你也给我出去!看我不向父亲告你们的状!” 正在咆哮大叫的鹤君的头突然砰地响了一下。 小怪顿时目瞪口呆。 被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态吓得一脸茫然的九岁小孩抱着头,抬头看着站在旁边的昌浩。 昌浩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张开紧握着的右拳,一手抓住了鹤君的右手臂。 “你刚才干什么了?” 听见那极力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小孩子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什、什么啊、无礼的家伙、快、快放手!” 昌浩感觉到自己的头脑中发出了某种喀嚓一声断裂的声音。他用力抓住拼命用力想甩开他的手的鹤君,继续用比平时低了一个调的愤怒声音说道: “给我闭嘴!我现在是问你,刚才干了什么!?” 小怪开始慢慢地后退了。他横着眼睛看了看旁边的成亲和昌亲两兄弟,只见两人也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事态发展。 昌浩用十分可怕的眼神瞪着鹤君。 “被那么硬的箱子砸中的话会痛。别人讨厌的事情绝对不能做。这种如此理所当然的东西为什么你却不明白?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你知道吗?” “吵、吵死了、吵死了……” 完全被昌浩的威势所制服的鹤君的声音慢慢变得微弱。可是昌浩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手的意思。 “我的哥哥为了保护少主您打退了妖怪。这种时候又该说些什么?你的这种任性和谩骂就算是礼仪吗?是这样吗?!” “……呜……” 昌浩的眼神变得更凶狠了。 “别人帮了你的忙应该说谢谢,而自己做错了的话就应该说对不起!害别人受伤了还怎么能一脸若无其事!要是自己遇到同样的事情也会觉得疼不是吗!要不要我也让你感受一下看看?!” 话音一落,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当昌浩怒吼的余音消失了之后,小孩子像是终于从鬼附身中解脱出来了似的,小声地哭了出来。 “……对……”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因为恐惧而变得苍白的脸上滚了下来。 “……对……不……起……” “这就乖了。” 昌浩终于放开了手,鹤君整人个瘫倒在地上。 众人仍然一脸哑然地看着,昌浩的愤慨似乎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 小怪灵巧地用前腿搔着头。 “啊——……” 刚才在赶来东三条殿的路上,昌浩就一直在生气。那是十分少见的事情。小怪原来还以为他是在对那个身份不明的僧人在生气,看来是自己搞错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气的是这个任性妄为,让别人受伤了还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的少主的所作所为吗。 “……那个,宫女殿……” 昌亲极为镇静的声音打破了四周流动着的沉默。 一直在旁边处于僵硬状态的桂野连忙跳了起来。 “是、是的!?”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帮我准备一些可以止血的布?……” 昌亲的额头上,鲜血仍然在不断往外涌。 这时候终于有两个人跟着回过神来,大叫道: “哇!哥哥——!” “快点止血才行!” 退后了一步的小怪瞄了仍然坐在地上抽泣着的鹤君一眼。 “……算了,这就叫自作自受吧。” 安倍家三兄弟收拾好已经乱成一团的西边厢房,然后把事态经过向道长报告完之后,离开了东三条殿。这个时候已经是临近黎明时分,天空也开始发白了。 “那个幻妖已经顺利调伏了。似乎是一个专门针对身份高贵的孩子们进行袭击的妖怪。” 听完成亲的报告之后,道长似乎终于舒了一口气。 鹤君已经哭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宫女就陪在他身边。 另一方面,在怒火驱使之下对左大臣的嫡子少爷出手的昌浩,在情绪平复下来之后脸色煞白,向道低头认错,并作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是什么惩罚自己都愿意承受。 不过,听完桂野说完事情经过之后,道长反而道起歉来: “真是让你们为难了。这是鹤君他自己不对。昌浩,你没必要觉得过意不去。” “可是……!” 昌浩还是不敢抬头。道长摇摇头。 “是让昌亲受伤的鹤君不好。而你只不是训斥了不肯道歉的鹤君,不是吗?” “是的,的确是这样。” “如果说这样是做错了的话,没有阻止的我们也是同罪了。” 坐在昌浩的左右两边的成亲和昌亲也开口说道。 道长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我平时太过娇纵他了,让他变得有点任性了……因为我的心机都几乎放到了女儿们身上了,也许他觉得有点孤单吧。” “有点——?” 这样子一脸狐疑地反驳的是小怪。不过不用说,其他三人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 结果,昌浩被宽恕了。道长最后还说“干得好,迟一点我会好好跟鹤君做一下思想工作。”于是他们兄弟三人就离开了东三条殿。 在回安倍府的路上,成亲看着弟弟的额头问道—— “没事吧?” “没事的。额头上的伤口虽然看起来会流很多血,可是实际上伤口并不算太深。不过——” 昌亲说到这里,视线移到了走在前面的弟弟身上。 昌浩的肩膀上站着小怪,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声音并没有传到这里。 “他刚才的气势真是吓了我一跳了。他的脾气真的是容不下一点错误呢。” 从小时候开始昌浩如烟海就是个能够坦诚地说出“谢谢”和“对不起”的孩子,连父母都觉得佩服。应该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养成了那样的性格的吧。 可是成亲却摇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这个我知道。” “咦?” “那是在昌浩还不懂事,应该还未到举行完服仪式之前吧……” 那是非常寒冷的初冬的一天。 成亲和昌亲已经举行了完工服仪式开始了任职,所以白天的府邸之中只剩下祖父、母亲、还有昌浩而已。 那天成亲因为偶然的斋戒没有进宫,所以忙于处理家务的母亲就把照看弟弟的任务交给了他。 昌浩十分调皮,不管跟他说多少次不行都还是想着办法捣乱。成亲不禁感叹年幼的孩子比杂鬼还要爱捣乱。刚移开眼睛一会儿,昌浩已经完全不知道危险似的伸手去抓炎桶中的木炭。 “你看,木炭烧起来的时候不是红彤彤的很漂亮吗?所以他应该是对那个感兴趣吧。平时都会注意不让他接近火桶的。” 当时成亲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但是由于距离的关系,昌浩的手绝对比他的脚快。要是碰着那么热的东西的话,昌浩的手就肯定会废了。 就在成亲大惊失色的瞬间,身后出现了一位高大的神将。 那里最近几乎都见不到的十二神将中的 蛇。他一把将快要碰到木炭的小手拉了回来,然后抱起昌浩,看着他的眼睛。 成亲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腾蛇令他觉得害怕。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只见腾蛇凶神恶煞地向着昌浩大声斥责起来: “说了这么多次让你不要干的事情,为什么还是要干!?” 成亲顿时哑然了。 听见他这么一说,看来腾蛇在成亲他们到阴阳寮去的期间,或者在父母都离开昌浩身边的时候,一直都在照看着以防昌浩一时淘气伸手去抓炎桶。 “这种时候应该怎么说?” 被他斥责的昌浩小脸挤成了一团,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在哭之前,不是还有话必须要说的吗!?” 腾蛇又再骂道。昌浩吓得连忙用那舌还转不过来似的小小声音,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就乖了,” 腾蛇说完把还在哭的昌浩放到了地板上,然后瞄了成亲一眼消失了。 成亲连忙冲过去抱起弟弟—— 回忆起这件事,成亲的脸上出现了微妙的神情。 “啊呀啊呀,那个时候的腾蛇是我一生之中最害怕的啊。” “啊……” 昌亲第一次听说昌浩的教育之中原来还有这么段。 “昌浩在闯了祸或者被人训斥的时候会说对不起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啦。还有谢谢也是。” 因为已经是懂事之前的事了,所以昌浩自己也没有印象。而且腾蛇从那一天开始,真的再没有出现了。 由于是突发事件,所以那个时候母亲也看见了腾蛇吧。腾蛇连自己的神气也没有隐藏,那时候的情况让他焦急得根本没来得及顾及这个了。 那个连自己也不敢靠近的可怕腾蛇竟然—— 成亲和昌亲望着走在前现在昌浩和小怪一眼。 “啊!对了!昌浩,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啊——是是是,对不起啦——” 两人看着昌浩和小怪那打打闹闹的样子,不禁叹了一口气。 作为小儿子,昌浩算是教育得不错了。 昌浩在中途跟成亲和昌亲分开,自己一个回到安倍府的时候,黎明已经降临了。 平时一直到夜深都会等待昌浩回来的彰子,也已经睡着了。 昌浩松了一口气,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整个人放松了似的坐了下来。 虽然想在上班前稍微睡一下,可是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好想睡啊……” 昌浩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并将脖子扭得发出咯咯的声响。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了那串念珠。 黑色的念珠。本来想弄碎它就算的,可是后来一想还是先向爷爷报告一下会比较好。 小怪摇了摇尾巴。 “不过,恐怕又要被晴明说什么了吧。” 昌浩瞪了嘻嘻哈哈地笑着的小怪一眼,似乎没有与日俱增他的意思。 打了鹤君这件事也就算了,关于幻妖的真正面目方面自己还对左大臣做了假报告,这个总不能什么都不跟爷爷说吧。当然,跟哥哥他们是交代了真相的。 “不过,你跟克时约定不会跟别人说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嗯,啊,不过我会把真相向爷爷报告的。而且有关于这个的主人这件事。” 把念珠交给克时的谜样僧人。他说安倍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他而言是天敌。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看到昌浩陷入了沉思,小怪侧着头: “会不会是那些对左大臣怀恨在心的人所指使的呢?晴明那家伙总是会破坏那些人的阴谋的嘛。”昌浩眨了眨眼睛。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的确是天敌没错呢。” 这个时候,一只白色的鸟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过来。 “啊!” 昌浩低低叫了一声,小怪则瞪大了眼睛。鸟儿在他们面前变成了一张纸片。 在那慢慢飘下的纸片之上,写着一些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字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纸片的昌浩,嘴角开始一跳一跳地抽搐起来然后一下子垂下了头。 小怪伸出前足无言地拍了拍昌浩元力垂下的肩膀 纸上写着—— “你打算不让我睡觉吗?对于老人的身体来说,睡眠不足后果可是相当严重的。还不快点来报告。BY晴明。” 昌浩把手中的纸片狠狠揉成一团,然后狠狠扔到了地板上。他张开了嘴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算了,加油吧,晴明的孙子~~” 小怪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低着头的昌浩无力地反驳道: “这种时候已经够混乱了啦,你就不要再火上加油,叫我孙子了……” 他的肩膀低低地垂着,不知道是因为疲倦还是因为困惑。 绝对是两方面都有——如此确信的昌浩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数日后,大阴阳寮被杂务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昌浩正抱着书卷在回廊上走着。突然一把十分爽朗的声音叫住了他。 “昌浩大人——” 昌浩回头一看,只见面色好得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的克时正匆忙跑了过来。 “哟——” “啊呀~” 跟在昌浩脚边的小怪也不禁侧着头。 克时在昌浩面前停了下来,然后环视了四周,确认过周围没有从之后压着声音说道: “那个,前几天,我收到了东三条殿的少主的书信了……” “书信?” 昌浩反问道。克时点了点头。 “他说前几天的事对不起了……虽然只有这么一句。” 不过,难得那个性格极其任性妄为自我中心的藤原家少主主动道歉了,真是大快人心。 那么再见——克时行了一个礼之后,径直跑回了自己工作的地方。 昌浩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不禁眯起了眼睛。 “看来他的脚已经没事了呢,太好了。” “嗯。” 小怪也跟着点点头,然后飞身跳上了已经迈步走了出去的昌浩的肩膀。 “不过那个小鬼还真道歉了哪……” 那个少主竟然道歉了。 昌浩不禁觉得有点佩服。小怪咯咯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 “啊?” “对于那些听不懂说话的孩子,要让他用身体来记住才行嘛。” 昌浩眨了一下眼睛,低头想了一下,然后—— “……啊——原来如此。”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像是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 第二章 “好了……” 昌浩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尽量不让那堆得比自己的视线还高的书本小山倒下来。走在他身边的小怪从脚下看着他开口道: “还行吗?倒了可就麻烦了哦……” “我知道了啦,你给我好好看着前面有没有人来,有的记得告诉我。” “明白。” 小怪漫不经心地竖起了一边耳朵。 这只小怪,身材比猫大点比狗小一点,全身披着雪白的毛皮。长长的耳朵垂在后面,脖子上有一圈勾玉似的突起物,额上则有着红色的花样图案。四肢的前端有着五只爪子,抬头看着昌浩的又大又圆的眼睛则是晚霞般的赤红色。 “哇啊啊啊,糟了糟了,要倒了……” “谁叫你一下子搬这么多呢。还真是笨啊,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你这只臭小怪” “不要叫我小怪!” 小怪迅速反驳道,突然眨了一下眼睛。 “哦?” 同时,昌浩的视野突然空出了一片,手上拿着的书本的重量突然减少了一半。 “一下子这么多,怎么搬呢。” 来人笑着说道,叹了一口气。昌浩抬头看着他,顿时两眼放光。 “哥哥!” “你要搬去哪里?” “谢谢你——!” 来人正是昌浩的二哥,昌亲。 安倍昌浩有两个哥哥,两人都已经结婚并且在女方家中生活,所以基本上都是在工作场所才能有见面机会。 安倍家的男儿大多数都以阴阳道为职业。因为生下来时拥有的才能比一般人要高出许多,不过,在其中尤其祖父安倍晴明,拥有的力量比家族中其他任何人都要高出许多。 “我要把这些年历和古旧的记录都搬过去前面那个漆笼那里……” “也就是说是身为直丁应该要做的工作喽。” 昌亲露出了沉稳的微笑,然后把视线移向前方。昌浩也追寻着他的视线,看到一个人正噔噔噔地大踏步走过来。 “啊——” 昌浩脚下的小怪叫了起来。来人爽朗地露出了笑容。 “啊啊,弟弟们,好久不见了,那么,我先走了——” 安倍吉昌的长男安倍成亲从昌浩和昌亲的旁边擦过,径直走向回廊的另一端,消失了身影。 “……好快啊……” 昌浩不禁佩服地说道。接着又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 于是安倍家的二哥和三弟回头一看,只见脸色大变的历部生们正用快要跑起来的脚步飞快地走着。由于阴阳寮内禁止奔跑,所以他们只能这样子了,到时就算被人抓住了,还能找借口说“我们没有跑,只是走快了一点。” 其中一个发现了昌浩和昌亲的历部生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整个脸都亮了起来。 “哦哦,昌亲大人,昌浩大人,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过博士?” 这个情况下他口中的博士,应该就是历博士了吧。 昌浩被历部生们的气势吓住了,无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点了点头。 “啊,看到了,就在刚才,很快地走到那边去了……” 由于两手都没有空,所以他转头看着刚才成亲的方向,历部生们听他这么一说连忙行了个礼,又再半跑半走地离开了。 “博士——!” “我不会就这样让您逃了,成亲大人!” “今天不管怎么样您都要给我收拾那些积累下来的工作了!” 口中念念有词地历部生们手中都登报着一些似乎是必须要拿给历博士安倍成亲的印鉴的文件。 昌亲和昌浩看着像是暴风雨一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小怪在他们脚下半眯着眼睛,灵活地用前足搔着头。 “……啊啊,这种地方看来,那家伙也的确是晴明的孙子啊……” “……叫安倍晴明来!” 一个憔悴的男人呻吟着叫道: “如果是安倍晴明的话,要解决这种事情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快叫晴明来!” “……那个,不知道左大臣大人那边会怎么想?” 男人狠狠瞪了一下诚惶诚恐得有点老态的另一个男人一眼,然后大声说道: “阴阳师的工作就是帮我们解决这些事。就算是左大臣他,也应该不至于阻止别人找他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环视了已经惨不妒忍睹的室内,然后咬牙切齿地再次开口道: “再这样下去的话就完了……!” 昌浩正翻开靠着墙壁堆放着的书卷中的一本,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 “……其实仔细一想的话……” “嗯?” 在他身边缩成一团的小怪睁开一只眼睛摇了摇耳朵。 “我们让人家帮了那么多忙,是不是应该每个月奉上一些供品进行参拜,才符合礼仪呢?” 小怪眨了眨眼睛,嗯地点了点头。 “你是说贵船那边吗?” “嗯。” 有时候在自己没有自觉的情况下,对方也帮了自己不少。对于昌浩来说,贵船的祭神即使在神明之中也是特别的存在。 这个国家之中号称有八百万神。贵船的祭神高龙神在其中也属于地位较高,供奉历史悠久的神明。好像是这样。 “还是清楚了解对方的底细,会比较容易留下好印象啊。” “…………” 这种想法以是不是已经证明了他开始学会为人处世之道了?不过小怪还是觉得论点好像有点偏差了。 他一边伸出前腿搔着后脑勺,一边眯起了眼睛。 “随便阿谀奉承的自豪感是不太好,不过知道一些基本的知识还是有用的吧?而且即使不算这件事,你的学习也还是不太足够呢。” “呜……这个实在反驳不了~” 对于这一点,十分自觉的昌浩只要一有时间就会用来学习。 现在刚刚进入春天,前几天刚完成了保护左大臣家的少主这个任务,并且在那过程中遇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僧人。 虽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不过那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仔细一想的话自己光是学习阴阳道的知识已经应接不暇了,根本就没有其他时间去了解别的东西。 “虽然阴阳道的知道基本上已经翻了个遍,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些基本的知识不摸透的话还是不行啊……” “哦?比如说?” “佛教啦,密教啦……唔……还有古时传下来的神道吧……” “之后还有景教之类的吧。” 昌浩听见了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词之后不禁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那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好象是以前遣唐使传过来的。晴明的话应该会知道一些吧?” “……爷爷他,难道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吗?” “当然会有不知道的事情了。不过关于这一点的话你也不知道,所以也无从问起不是吗。” 好像在兜着***说话似的。 昌浩无可奈何地垂下了肩膀的时候,彰子来了。 “昌浩,晴明大人叫你过去呢。” 昌浩抬头看着正从门缝中探头进来的彰子,露出了不快神情。 “觉得不应该让彰子当跑腿的人,难道只有我一个吗?” “不是。” 小怪也露出了和昌浩同样的不快神情。彰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昌浩你真是的,这种事情用不着介意的啊。” 这样朗声笑着的彰子其实是某个大贵族家中的千金,因为一些无法对人言的缘由,现在正在安倍府中半永久寄住。 “好了,晴明大人还在等你呢,快点啦。” 被她这么一催,昌浩站了起来,很不情愿地走出了房间。怎么样也不能释然的他眉间满是皱纹。 另一方面彰子站在门口,看着昌浩出去之后扫视了一下房间,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挽起了袖子。 “好了——” 看着从房间一角开始打扫工程的彰子,小怪自言自语道—— 叫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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