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三国演义都有谁》的都知道!(高手必答)

qiuqiang222123的日志
2007-07-08 23:24
(分类:
周泽雄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我们接着就来谈谈吕布吧。我们更熟悉小说中的吕布,几乎谁都知道他是三国时代的头一号英雄。小时候与伙伴们玩三国游戏,谁都想争着扮演这个人,找一根破竹杆,持在手上就算吕布的方天画戟,挟在裆下就充吕布的赤兔宝马,嘴上还"嗨嗨"地乱叫。武功盖世的英雄,每一个男孩子都会本能地充满向往。
  吕布(字奉先)"有勇无谋,轻于去就",这是三国时代人们的公论,但因此把吕布说成一个泛泛武夫,只知舞刀弄***(说错了,应为"舞戟耍弓"),则显然又妨碍近距离看清此人。我认为,正因为谁都能说清楚吕布乃何许人,这便反而为这位弓马好手增加了一层历史迷雾,使我们有可能在某种"盖棺论定"的惰性思维支配下,不愿意把他瞧得更真切一些,这便正好像没有人会认为猪八戒的性格有什么复杂难解的一样,也很少有学者会将自己的学术兴趣消耗在琢磨貂蝉的性心理上。潘光旦先生曾在挖掘冯小青影恋上作了大量极有心理学价值的工作,至于貂蝉,我们还是想想她有多么美吧,想想为什么月亮见了她都要暗叫惭愧吧。历史不是星空,我们手上也没有天文望远镜,可以把生活在1700年前的人物倏然挪至眼前,可以像美国间谍卫星那样,使千万公里外的人物都能纤毫毕现。好在我并不认为自己够格算一个学者,我只是依据自己怀疑的天性,依据自己热衷于探索人物心理的个人爱好,决定对这位众口一词的人物再做一番自说自话的打量。
  三国时代,会舞弄刀***的大有人在,但他们通常只会充当将才,而非帅才。吕布虽帅才无几,但毕竟经常性地自领一支大军,在中华大地往来驰骤,东奔西走。这里是需要一些单靠武艺无法解释的东西的,也许就是一份雄霸之气,就像在项羽身上曾经体现出来的那样,即使吕布与项羽完全无法等量齐观。因为,如果吕布只有一身惊世武功,他完全可以如许褚、典韦那样充当曹操手下的"樊哙"、"恶来",或者像关羽、张飞那样,愿意在刘备身后终日侍立,从来不知何为疲倦和厌倦。然而这一点吕布显然想都没想过,效忠或听命于谁,只知在沙场上一个劲地砍敌将的头,然后到主上面前接受奖赏,顺便让自己的头被主上亲昵地摸一下,这不是吕布的习惯。我们看他即使白门楼上被曹操活捉了,即使眼下三十六计,保命为上,他向曹操提出的"乞降"建议,仍然是关羽、张飞者流从来不敢向刘备开口的:"你曹明公统辖步兵,我吕布为你带骑兵,何愁天下不平!"----作为对照,若干年后刘备要选拔一位能够镇守关中的大将,由于关羽已镇守荆州,所有人都认为这一职位非张飞莫属,张飞本人也坚信不疑,但当刘备出人意外地擢拔了当时藉藉无名的魏延时,张飞虽无比恼怒,但出于对"哥哥"的无限忠诚,硬是吓得屁都没敢放。张飞后来对士卒的鞭挞越加凶狠,以至丢了自己的性命,其心理起源除了可能和更年期有关外,是否还源自因魏延而起的恼羞成怒感,也颇费思量。
  吕布是与众不同的,三国时代,除吕布之外,我们几乎可以发现这样一条规律:越是骁勇的武士,对主人往往也越是效忠。关羽、张飞、赵子龙之效忠刘备自不必说了,曹操手下最为雄壮的两位武士,典韦为保护曹操而死,许褚则据说是因为无法承受曹操死亡所带来的心理打击,竟至哭嚎着死去。事实上我们还可以把这个规律加以延伸,比如我们可以不加思索地断定,李逵肯定最受不了宋公明大哥的死去。我们共同的观感经验是:几乎每一个军阀或黑社会头目身边,都会站着几个誓死效忠的天煞星般人物。狼狗是最凶恶的,狼狗同时也是对主人最为忠诚的。但吕布不是一条狼狗,他身上显然没有多少狗性,他最不懂得的恰恰是像狗那样准确揣摩主子的心意。吕布是一条独狼。他给本来有可能成为自己丈人的袁术写的信,我发现几乎也是三国时代私人书札中最为轻狂侮傲、也最具独狼本色的:"吾虽无勇,虎步淮南,一时之间,足下鼠窜寿春,无出头者。"联系到古人书信中常会有一些习惯性的客套,吕布以虎自譬,将大名鼎鼎的袁术直斥为鼠辈,即使证明不了多少胆略,至少在坦诚上也一时无左。须知曹操、孔融等人骂袁术为"冢中枯骨",怎么说也得在私下场合。
  在出生地上,吕布与其他三国英雄也有着明显的不同。他出生于五原郡九原,这地方在今天内蒙古包头的西北,秦朝末期曾长期归匈奴所有,西汉元朔初期(约在公元前128年以后)才重新得到设置。当地犷悍的风土人情与中原大异,那地方经常有狼群出没,也是毋庸置疑的。吕布本人也深有体会,他在一封致琅琊相萧建的信中,曾这样写道:"布,五原人也,去徐州五千余里,乃在天西北角,今不来共争天东南角。"换言之,在籍贯认同上,他自觉地与别人保持疏离,在埋怨中原人将自己视为异己的同时,他也有一种将中原汉人视为"非我族类"的心情。附带提一下,吕布之所以一度和刘备老是夹杂不清,像一对欢喜怨家,忽而推杯把盏,称兄道弟,忽而又怒脸大翻,兵戈相向,正在于吕布私底下把刘备引为同道。他对刘备可说是一见如故,竟至请刘备坐在自己妻子床上,还让妻子对刘备敛衽行礼,自己则只管刘备叫"阿弟"(这事到了罗贯中笔下,便引出张飞的勃勃怒气来:"俺哥哥是金枝玉叶,你是何等人,敢称我哥哥为贤弟!你来,我和你斗三百合!")。"我和你都是边地人,"吕布对刘备这么说,意思是咱俩和他们中原人可不是一路货。到处声称自己是"汉室宗亲"的刘备听了不会高兴,但表面上仍与吕布"酌酒饮食",所谓"外然之而内不悦",正可见刘玄德的"玄"处。----刘备所在的涿郡与吕布的出生地,确实也算得毗邻。
  读《三国志》,我意外地发现,吕布可能还有着一定的文字功夫,不然,刺史丁原为骑都尉时,为什么要任吕布为主簿呢?主簿与参军虽同为要职,职责却是典型的文官,典领文书,办理事务,大概相当于今天的秘书长,偶尔也客串礼宾司司长之任。三国时最著名的主簿非陈琳、路粹莫属,两人后专充曹操手下刀笔吏,所呈之文,皆有华佗施药之效,可使曹操可恼的头痛病立刻痊愈。这当然属曹操一流的佳话了。若说丁原(字建阳)故意要为难吕布,存心用买椟还珠法糟践人才,使吕布无法在自己最擅长的岗位上人尽其才,一展身手,则显然又错怪了刺史大人。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说丁原为吕布义父,当非无中生有,史书里至少留下丁原对吕布"大见亲待"四字,供罗贯中驰骋想象。这样,我们便不得不提到一种可能性,即吕布先生除武略外本来也略有几分文韬,事实上也只有结合这一点,吕布在江湖上的作为才可能得到索解。《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里曾载有几通吕布手札,上面我也曾略有摘引。我的研究心得是:吕布言词说理自有一套,虽没有多少花哨的句子,但粗通文墨,则属显而易见。
  三国时的谋略老手实在太多了,吕布又很不幸地撞上那个也许竟可算中华两千年第一奸雄的大谋略家曹操,相形之下,吕布这点微末伎俩自然只能贻笑大方,只有出乖露丑了。然平心而论,就说吕布的辕门射戟,在向他人展示"温侯神射世所稀"的后羿式神功的同时,也毕竟抖露了一点战术思想,使刘备、袁术两家,至少暂时打不成架。想想,如此恃强好勇的武士,竟然还能处之泰然地自夸"我生来不喜欢争斗,劝和的兴趣倒浓厚得很",吕布如果不是想幽上一默的话,八成就是想展现一点吕家谋略。
  当今世上拳头最铁的美国佬迈克·泰森,会在拳击台上突然返祖现象发作地咬断对手的耳朵,三国时期武艺最高的"飞将"吕布,身上大概同样流淌着不绝如缕的兽性血脉。我相信最理解吕布的,便是与吕布有着同样血色素构成的董卓大人。董卓明知丁原与吕布的关系非常之好,却仍然撺掇他提着丁原的头来见,而吕布竟然真地一切照办,这事的确匪夷所思。因为,如果换一个角度,则只有疯子才会建议典韦去谋杀曹操,只有白痴才会要求张飞把刘备的头拿来,而董卓向吕布提出的这个要求,却不仅只有董卓会提出,也只有吕布会照办,两人立刻草签一份父子关系证明,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却未闻"虎毒不食父",吕布后来又毫不犹豫地杀死义父董卓,当时就没有多少人大惊小怪。
  即使吕布与貂蝉(关于貂蝉,后文《三国时期的女人》中别有论列)之间有点爱情,看来也不像是什么值得讴歌的东西。《三国演义》中吕布娶貂蝉之前原已有妻严氏,纳貂蝉为妾后不久,又成了张豹的女婿。这位后来在张飞手下死于非命的张老汉,显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所以吕布纳妾属政治婚姻的可能性可以预先排除。杨玉环能使贵为九五之尊的唐玄宗李隆基从此不再移情别恋,视三千佳丽为无物,貂蝉却显然没能控住吕布的心猿意马,她的魅力仅止于当时使吕布甘冒***之责,在风波亭外勾勾搭搭而已。吕布更为人不齿的婚外恋出现在裴松之注引《英雄记》里:在白门楼上吕布一脸困惑地问曹操,为什么自己手下大将会在危难时期把自己卖了?曹操用下面这句话使吕布"默然":"你老是背着自己的老婆,偷偷地和手下诸将的妻子上床,怎么还能指望他们为你效忠呢?"----我们知道曹操其实也喜欢搞女人,但"朋友妻,不可戏"这一条,他好像还能遵守。
  相比较之下,吕布虽然无比迷恋战争游戏,却从来不想打听一下有关游戏规则,他热衷于使自己本身成为一架战争机器,往来驰突,八面威风,《三国演义》中那句"吾怕谁来",最能概括吕布内心的忤逆和张狂。为什么到了中原后吕布身边总能有大量兵士追随,其中甚至还有极具才能的将才,我想这可能和吕布的沙场魅力有关。立于战阵前的吕布,天然就是一只伟大的号角,常能使兵士们下意识地获得敌忾之情,而使勇气倍增。因主将的光彩而自豪,自古至今就是战士的常规心理,也正因此,后来在曹操手下成为一代名将的张辽,当时也甘愿接受吕布的调遣;另一位颇具周亚夫之风的大将高顺,竟然对吕布忠诚到"头可断,血可流"的程度,亦足证吕布之名非全然浪得。高顺明知吕布患有"不肯详思"的毛病,明知吕布对自己不愿重用,却仍然誓死效忠,原因只能从对吕布强烈的个人崇拜上去索解。
  不拘行迹,让个性大开大阖,这虽然是获致人格魅力的终南捷径,却往往也会预露凶兆。吕布是野性的、率真的,也许在他那"妇女皆能挟弓而斗"(《资治通鉴·卷五十九》)的家乡九原,不太有人把睡他人老婆当一回事;也许在他的家乡,天性豪爽的牧民们更崇奉比武场上的获胜者,就像古希腊人热爱奥林匹斯冠军一样;也许在他的家乡,依旧奉行着某种动物界的权威生成法则:领袖属于最会角力的家伙。
  他本应该回去,回到属于自己的"天西北角"去。
  时间在初平三年(公元192年)的六月一日,这一天,他在长安城外勒住赤兔马,后面隐约有追兵,那是李傕、郭汜。摆在吕布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一人一骑,回自己老家去,一条是像当年出函谷关的秦兵一样,一路前进,杀向自己无比陌生、无限向往的中原大地。
  他选择了后者。理由部分在于:他觉得自己是枭除元凶董卓的大功臣,他隐约感到中原人正期待着自己的援手。再说,临出逃前,司徒王允曾在青琐门外对他有所叮咛:"努力谢关东诸公,勤以国家为念!"想到王司徒那充满遗嘱意味的声音,吕布便难免陡生一股慷慨之气。鲨鱼有权拒绝窄小的鱼缸,是雄鹰就必然会向往更加辽阔的天空,既然体内的狼血正汹汹不止,他当然会产生一种对于杀伐的强烈饥渴。何况,一个凑巧改变了历史的人,一般是很难突然收住脚步的,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对历史的改变,已经到此为止。当然我们也不必对吕布多所苛求,想想此前就连德高望重的司徒王允都那么不晓事,在除掉元恶董卓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对汉室江山的贡献已可点到为止,偏偏还要内杀名士,外迫穷冠,结果反弄得"城头变幻大王旗"起来……相形之下,吕布缺少那么点自知之明,也就可以理解了。
  他几乎是单***匹马、踉踉跄跄地独自杀向中原的,这以后整整六年时间里,中原大地被一股骤然来临的胡地野风吹得歪歪斜斜,血流如注。战争被赋予了一种奇怪的节奏,战争的对象也突然变得影像模糊起来,至于说到战争的目的,我相信,即使胸怀大志的曹阿瞒,这时也不得不眯缝起双眼,觉得有些难以把握了。那么多战争同时因吕布而起,而吕布为什么要挑起、卷入这些更像是游戏的战争之中,我恐怕吕布本人都说不上个所以然来。中原无吕布一州一郡一县,他完全像一个搅局者,硬生生地绰一枝人见人怕的画戟闯将进来。中原的水更浑了,中原的城郭更低矮了,中原的百姓也更遭罪了。因为吕布那谁也说不上个所以然的存在,不同利益集团开始倏分倏解,政治变得完全无信义可言,战争旋起旋落,轻率得简直就像麻将和了一圈又一圈。军阀豪强们每天都得重新审视自己的敌人,每天都得重新辨认自己的朋友,昨日敌忽成今日友,亦如昨天刚吃过甲鱼所以今天不想再吃一样简单明了,无须解释。
  吕布是一个播乱天使,他纯粹以一种好事者的身份加入中原的战团,并由此将战争的瘟疫撒向尘寰。"吕布将士多暴横",这显然不是袁绍一人的观点。我怀疑吕布身上是否有一种希腊奥林匹斯诸神的脾性,他仅仅因为自己天赋的战神气质,而妄启刀兵,莽开杀戒。我怀疑,如果天下真地被吕布莫名其妙地打下,他是否反而会不知所措起来。
  唉,那个智慧过人的谋士贾诩,为什么不暂时离开李傕的营帐,偷偷跑到吕布身边,劝他远离纷争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是那句"历史容不得假设"的假正经格言,而是我发现贾诩,某种意义上与吕布乃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不也天生就是一个捣蛋鬼吗?(容后再表)
  那么就让我来假设一下吧,按照某种好莱坞的模式,让我借助文字试着转转历史车轮。
  我们且再次回到公元192年六月一日。时已黄昏,在长安城东六十里处,吕布在等朋友庞舒把自己遗落在城里的妻子貂蝉送来。乌鸦齐齐地向西飞去,带着那种令人生厌的鸦鸣,看样子是要去长安赴宴。吕布在心里掂量一下刚才那场恶战的伤亡规模,觉得那边的尸体够这些乌鸦吃不了撑着了。想到丁原与董卓先后死于自己之手,吕布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之情。他厌恶了汉人之间争权夺利的勾当,他觉得自己本不该参加这场寻找秦鹿的畋猎游戏。残阳如血,赤兔马在原地打转,这时,远方传来一道既幽怨又慷慨的音乐,是用吕布最为熟悉亲切的草原尺八所吹奏出的。我瞎猜猜歌词大概是这样的:天将暮兮云苍苍,汉宫播越兮秋气扬,不如回家兮牧牛羊。
  吕布与庞舒郑重握手道别,托起貂蝉猛地上马,马蹄声跪,向着草原的方向,绝尘而去……
  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另一个可能比范蠡与西施泛舟湖上更为烟波浩淼的传奇。
2007-07-08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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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雄
董卓是一个可怕的名字,他会使我们自然地想到桀、纣等上古暴君,一个西方读者读到《三国演义》时,脑海里恐怕也会浮现出古罗马皇帝尼禄、卡利古拉的形象。虽然董卓并不是暴君,他没有君王的名份,但把他说成暴君也没什么大错,因为就这家伙生性的狼戾狠毒及造成危害的深度、广度而言,似乎只有最暴虐的帝王才可以与他相提并论。
  也许最暴虐的帝王,在董卓面前都自叹不如。
  从董卓早年的经历中,我们不一定看得出他兽性人格的发展轨迹。当然,作为一个体内也许杂有羌、胡部落血统且一直与那些部落首领有着不错交情的家伙,他与草原上食肉动物打交道的机会,想来也是很多的。他为人称道的武艺,主要与射术有关:臂力过人,可以把弓拽得像一轮满月。董卓形象的标志性特征是:骑在马上,左右各挎着一只箭袋,像双***将那样"左右驰射",伴随着粗豪的狂笑,一只只猎物(包括同样被他视为猎物的"万物之灵长")发出临终前的哀叹。我们知道高明的箭术,用之于疆场上的贴身肉搏或短兵相接效果甚微,在草原畋猎时却正好大有用武之地。他生活的地方既"山高皇帝远",平素又喜欢与蛮性未脱的羌人"豪帅"一起杀牛宰羊,呼朋引类,其思维方式及处世准则,难免会游离于华夏文明之外,而更多地遵循所谓"狩猎者规则"。
  正如希特勒身上也极少德意志民族性一样,在董卓身上试图找到若干中华民族的常规习性,也殊为不易。然而既然希特勒可以在德国大权独揽,董卓为什么不能在1700多年前同样因其令人瞠目结舌的思维方式和令人大惊失色的行为模式,在中华大地上耀武扬威,逞一时之雄呢?
  在三国时代,有两个人最为飞扬跋扈,暴虐张狂,一个是董卓,另一个是袁术。董卓曾以太师自居,一度还想效法姜太公,自封为"尚父"。袁术更可笑,他甚至在没有丝毫可行性的情况下,公然自称为皇帝,致使几个愚笨的婆娘整天在为莫须有的"正宫娘娘"名份争吵不休。回过头来,我们又意外地发现,论能力和才学,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小丑,差不多又是最低下的。将董卓与袁术甚嚣尘上的权势,视为历史老人在某一阶段的打盹,显然不切实际。看似不可能出现的情况既然出现了,如果无法从个体心理学上得到解释,那便必然可以从人类集体心智构成上得到若干解答。就董卓而论,除掉特殊历史机缘的成全外(这是免不了的),此人反常乖悖的性格特征,由于超出寻常思维方式和操作规范的度外,反而有可能因其震慑骇怪的心理效果,使世界在一时的不知所措之后,目瞪口呆地促成其权势的集结。这是政治角斗场上特有的"黑马"现象,董卓踵其前,希特勒继其后。须知在一个瘫痪的社会,其成员的集体心智往往也是脆弱不堪的,一旦有外界强力猛然杀到,便最有可能造成社会的间歇性痉挛和神经质匍匐。
  在董卓进入东汉帝国政治中心长安之前,这座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正连同自己统治的庞大国土,处于分崩离析的前夕。此前的"赤眉"农民起义,已使长安变得疮痍满目,宫倒墙摧,而大面积的饥馑,加上雨雪蝗虫,也使整个国家充满嗷嗷待哺的饥民。汉初实行的分封诸侯政策,经历三百余年的运作,这时也弊端尽现,使国内充斥着大大小小、各拥兵权的土皇帝。与此同时,御座上的君王不仅在比赛着谁更短命,还在较量着谁更昏庸无能,到了汉灵帝,帝王的威严已荡然无存,只现出一副弄臣的嘴脸,热衷于"西园弄狗、驾驴取乐"。他提出的修宫室、铸铜人、造万金堂、增收赋税等昏庸主张,都客观上起到了加速王朝毁灭的效果。先是牵连甚广的"党锢之祸",将一大批帝国精英送上冥府,接着以"十常侍"(实指十二个把皇帝摆弄得团团转的大太监)为代表的宦官政治,又进一步分散了朝廷的权力,削弱了政府的机能,剥夺了皇权的威望。皇帝因担心成为绿头乌龟而残忍地将某些男人去势,殊不知这些因丧失男性正常机能而变得心理错乱的家伙一旦握有大权,造成的危害,又会远过于诱奸几个美丽的宫女。这一帝王的视觉盲点,在中国历史上造成的危害可称比比皆是,东汉末年更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终于,在公元184年引发一场百万民众大起义,那支头缠黄巾的乌合之众虽然只坚持了一年左右(其余部仍爝火不息地烧了很多年),便遭到以皇甫嵩、朱儁、曹操为代表的政府军无情镇压,但毕竟也使政府受到重创。这是宫廷阴谋的多发季节,仗着贵为太后的妹妹的势力,一个屠夫出身的莽汉何进掌握了帝国的军权,他与"十常侍"之间的争权日趋白热化。为了加强自己的势力,提高自身的赢面,何进遂不计后果地做出了一个选择:借助外来军事力量,剿除异己。结果,何进刚刚与"十常侍"两败俱伤,双双或尸横长安,或命殒河中,他此前假借君王命令召来的外部军事力量董卓,后脚就踩着尸堆进入了都城。
  这正好是一座瘫痪的城市,朝柄散落,似乎谁捷足先登,谁就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个实际掌权者。
  董卓成了捷足先登者。可以想象,这时的长安已经成为一座恐怖之都,无论活着的朝廷官员还是寻常市民,都必然会处于某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神经质状态。虽然不值得提倡,但纯粹从权术的角度考察,此时采用恐怖的高压政策,对于迅速掌握权力,当会立收奇效。无巧不巧,权谋无几的董卓,即使什么都不会,说到实行恐怖政策,却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大行家。
  他会不会是一头母狼叼大的呢?
  在讨伐黄巾过程中,董卓几乎没有体现出什么统军之才,战功与同期的皇甫嵩、朱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最大的一次战功是:当别的军队纷纷溃败时,只有他统领的军队"全师而返"。然而,皇帝若有着最起码的智力,他也当能早早地看出董卓的桀骜不驯。因不愿接受皇甫嵩的调度,董卓曾以兵士的情绪为借口,拒绝皇上的多次诏命。正如大型食肉动物在出击时总是相当谨慎一样,董卓这头西北大虫,此时也在自己距长安不远的驻地,一边远远地窥视着京城,一边"嗬嗬"地吐着布满血丝的舌信。
  虽然没有丝毫古来良将的风范,但董卓作为一军之将,似乎仍然颇受部下的爱戴。这里的原因是,董卓部下多为凉州兵,亦即一群当时尚未开化的草莱之民,他们性情粗犷,嗜杀成性,不念人伦,奉行着某种与中原武士大相径庭的沙场规则。除非他具有董卓般超人的臂力,除非他本人比其中任何一个士兵都更为凶残,更能大碗喝酒、谈笑杀人,不然,驯化这些家伙将无比艰难。董卓当然完全具备贼人王的资格,他以某种部落酋长的方式实行自己的强力统治,也历来擅长用强盗义气团结下属:凡抢劫抄略所得,一概赏赐兵士。而他本人在残忍方面的出众想象力,对于激发这支"虎狼之师"的士气,也起到了可怕的促进作用。
  董卓的军队,在人数上并无优势,步兵骑兵加起来不过区区3000人。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成功地使人们改变了这一看法。他让进入长安的士兵晚上偷偷地溜出城去,以便第二天再雄纠纠、气昂昂地重新进城,如此循环四五天,董卓大军源源不断地开赴长安的错觉,便成为大家的一致共识。我们刚要对董卓的这点智力表示赞赏,立刻便被他下一个举动弄得不敢吭声:他白天率领兵士外出抢劫,在集市上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突然发动袭击,割下他们的人头绑在马车边或兵士的腰间,再凯旋回城。集市上的妇女则被他的士兵像圈羊般直接拖拽到营帐里……董卓希望长安人知道,自己刚才又打了一场大胜仗。
  强人效应(或曰"马太效应")在董卓身上也得到了体现,他的强人姿态一旦得到人们的认同,使自己迅速走向更强,也就毫不困难了。前大将军何进手下群龙无首的兵士,被董卓整编入伍;他唆使吕布杀死执金吾丁原后,丁原的战士也被忽喇喇划归董卓帐下。对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素来持漫不经心态度的董卓,事实上在进入长安的第一天,就萌生了重新安排皇帝人选的想法。要知道这样一个想法,终曹操一生,都没敢真正付诸实施,在董卓眼里,就像更换当晚宴席上的菜单一样容易。谁敢不服?那好说,比如在一次宴席上,董卓身边那位人见人怕的威武将军吕布,突然从众位宾客中拽出一人,轻巧的样子不会比从鸡棚里拽出一只鸡更困难。不多久,这位刚才还在与大家一起喝酒的可怜虫,他的头已被放在一只碗盆里,端到众人面前。"这家伙图谋不轨,与诸位无关,来来来,大家只管喝酒。"董卓神色不变、热情如故地招呼道。
  吕布,他的干儿子,无论就形象的亮丽、肌肉的结实还是对他人构成的威慑力,都活脱脱像一只金钱豹。
  这以后,董卓训斥、发落皇帝及诸位皇亲国戚时的派头,变得极为挥洒自如,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他指责少年皇帝"缺乏一个儿子起码的孝心,完全没有君王的风度",便把他从御座上赶下来了,废为"弘农王"。不多久,突然觉得不够利落,又朝那个可怜孩子(他其实还真是个孩子)的喉咙里,灌入一杯毒酒。董卓指责太后"逆妇姑之礼,无孝顺之节",把她迁出皇宫后不久,照例又赐上一把刀。──董卓不是君主,但他的所作所为,即使所谓"太上皇",也无法望其项背。
  一个喋血枭雄的真面目,于是在世人面前展开。历史有了一次大开眼界的机会,就遭殃的程度而言,百姓也可说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可怕机会。皇帝当年聚敛的大量财富,仿佛一笔特为董卓预存的钱款,专等着董卓此时前来领取;皇帝后宫中的众多佳丽,也恰好成了董卓士兵的"慰安妇";一群会说人话的野兽,在都城周围方圆数百公里内,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烧杀抢劫。滥杀无辜既已毫无新意,刑讯逼供遂以其合乎兽道的趣味性,得到了全面施行。人们寻常用来对待牲畜的烹饪法,在董卓的杀人术中也得到了广泛的借鉴,或烹或煮,乃至用猪油先将被煮者全身涂遍之类令我笔尖瑟瑟发抖的方法,都在董卓的呵呵大笑中得到了演示。这个人既是那样毫无人性,希望他在对待女性时有所收敛,显然也不切实际。《后汉书·皇甫规妻传》中,一位才貌双全的无名女性,就曾被董卓活活鞭挞而死。
  董卓从游牧民族学来的智慧是:当某地的青草被吃光以后,立刻卷起帐篷,寻找新的生存点,此所谓"黑车白帐,择水草而居"。这样,当长安残破得没法居住的时候,董卓几乎不假思索地做出了迁都的决定,把首都迁到洛阳去。
  那是一次数百万人口的大迁徙,在长安至洛阳之间,一股茫无边际的难民潮,无休无止地蠕动着。死亡,不断有人死亡,整批整批地死亡。死于饥饿,死于恐惧,死于因惊恐发作导致的自相残杀。难民所经之处,唯余森森白骨。与此同时,董卓正唆使自己的部下,在长安大肆抢掠,挖开每一座坟墓,搜刮完墓葬中最后一件殉葬品,然后再放一把野火,烧尽汉家陵阙。
  在距长安二百六十里的地方,又一座阿房宫高高矗立起来。那是董卓的私家庄园郿坞,我们知道它的外墙高度和厚度竟然与长安城墙相同,"高厚七丈";我们听说坞中所藏珍宝还有"金二、三万斤,银八、九万斤",别种"奇玩积如丘山",光藏匿的粮食,就可对付三十年。它富可敌国的规模还可从下面一个事实略窥一二:董卓兵败身死后,为抄没郿坞的家财,司徒王允竟派去一支五万人的军队。
  有一个事实似乎与董卓的总体气质不甚谐调,那就是大权在握的时候,他并没有漫无节制地分封自己嗜血成性的部下,倒是提拔了不少素以忠勇体国著称的贤人士大夫。然稍一细想,这事也绝无可怪之处,人性中每每两极相通,通常越是粗豪不文之徒,越有可能对文人表示钦敬,三国时代本身就提供了一个著名的旁证:莽汉张飞历来爱勾搭文人贤士,倒是平时经常读读《春秋左氏传》的关羽,对读书人较少看得上眼。我们若将此视为"草莽定律",即使撇开心血来潮的成份,董卓抬举、重用某些读书人,也完全无法改变我们对他的一贯看法。何况,他提拔读书人的方式,也完全是草莽式的。东汉著名大学士蔡邕,当年曾在一天之内被董卓升了三次官,而蔡邕之所以答应出面任职,乃是因为董卓放出了这样一句狠话:"你若不来做官,我杀尽你全家老小。""你怕我吗?"董卓有次这样问皇甫嵩。他很希望这位当年军阶在己之上的朝廷重臣,现在能屈膝向他求饶。之所以这样问,也许正泄漏出董卓曾忌惮这位天才将军的事实。皇甫嵩的回答是:"岂止我一个人怕你,若你大行无道,天下都将为之悚惧。"董卓倒没有杀死皇甫嵩,他也许正在思索皇甫将军的话。一个人如果能够使天下为自己悚惧,这是否同时也会在他内心产生极大的恐惧呢?这个心理学上的课题,由于很难找到合适的个案,我们只能姑且存疑。虽然我又坚信,世人的恐惧,没有比暴君的内心更强烈的了,一个人残暴的程度,往往与他内心惊恐的程度成正比。
  何况,即就客观现实而论,董卓也非没有恐惧的理由,他知道在国土的东面,正聚集起一支反抗他的大军,其中就有几个决意与他成为死敌的对手。他在长安时就知道曹操,一度还想让曹操替他做事。曹操逃走后不久,就率领一支只有五千人的军队,试图打回洛阳。虽然曹操被自己的部将徐荣打败,但董卓毕竟自此以后不敢再萌生东进之念。不久,又一支打上洛阳城头的军队,可是着着实实让董卓领教了厉害。孙坚,区区一个长沙太守,竟然孤军深入,将董卓手下打得节节败退。在距洛阳九十里的帝王陵墓间,董卓曾亲自出马,与孙坚作一对一的决斗。肥胖的董卓虽臂力惊人,却终奈不得身手矫健的孙坚分毫,只因手下援手及时,才免于一死。我相信,这场陵墓边的厮杀,一定会给董卓笼罩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把首都迁来洛阳没几天,就被这位"孙坚小戆"硬生生地夺了回去。他所能做的,只是出逃前再放一把野火,把又一座上好都城毁于一炬。
  董卓有所不知的是:在他当年侮慢司空张温时,正在张温手下的孙坚,就曾罗列了董卓三条罪名,竭力主张杀掉他。只是由于张温的脾性过于"温"了些,才使董卓免于一死。
  一个人若想造福世界,通常总需要一段相对漫长的时间,一个人若执意想要荼毒人间,成为千夫所指,一般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造孽同样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使数百万人流离失所,无数兵士埋骨沙场,使两座巨型城市(长安和洛阳)同时黄钟毁弃,难道不至少需要十年连续不断的破坏,才可能达到吗?董卓的回答是:不,只要三周就够了。
  这是文明毁灭史上的惊人特例,据裴松之记载:董卓从握有大权到身首异处,"计其日月,未盈三周。"我不清楚的是,他的郿坞到底是何时兴建的?总不见得也只"未盈三周"?
  汉朝自高祖"斩蛇起义",三百多年的不朽家业、文功武略,只在短短三周内,便尽遭毁坏,从此再也无法复苏。
  董卓死了,是被他身边那头金钱豹咬死的。
2007-07-08 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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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雄
孙权(字仲谋)无疑是一个福将,当然不是《说岳》中牛皋一流,为示区别,同时也符合他"吴主"、"吴侯"的身份,我们不如说他"福帅"吧。他的基业为了不起的父兄所创,年仅十九,几乎已有了"守成之主"的气象,有老谋深算的张昭和风流倜傥的周瑜为之辅佐,有程普、黄盖等不惜"马革裹尸"的老将为之戮力。最能见出孙权福大命大之处在于,每逢危急之时,他身边总能及时有一位天赐良将命世,为他排忧纾难,使他转危为安。曹操八十万大军屯集赤壁,欲与孙权"会猎于吴",当是时,黑云压城,甲光映日,也许是三国时代最具文士风流的儒将周瑜,如神龙翩然现身,遂演出一场"谈笑间强虏(樯橹)灰飞烟灭"的"三国周郎赤壁";荆州被刘备借而不还,关羽威风八面,又公然辱骂孙权派去求亲的使者,孙权怒火攻心,苦无良策,蓦见"次及公瑾"的吕蒙应命而出,以羸弱之病躯作最后一击,从而一举夺回荆州;刘备替关羽报仇,尽起蜀国军队,弥山遍野,旌旗蔽空,向吴国杀奔而来。孙权正因周瑜、吕蒙相继辞世而感叹命薄,又一神奇小子陆逊划然而起,一战而将刘备连营七十里的军队尽付丙丁。三国时三大战役:袁曹官渡之战、魏吴赤壁之战和吴蜀彝陵之战,孙权参加其二,借助两把神奇的烈火,而竟能凯歌双奏。妙的是,孙权几乎无须亲临前线,他只消在后方稍加调度,落实些粮草和后续部队,就能尽收煌煌战果,这一份福气,实在够令人羡慕的,也难怪他出生时即"方颐大口,目有精光",活脱脱一个"碧眼儿",充满贵人之象。
  孙权平生除受到关羽极度轻慢外,还曾遭受张辽的藐视。区别是,关羽的轻慢与孙权的性命无关(倒使关羽自己因此种下祸根),来自张辽的藐视则几乎要了孙仲谋的命。那也是孙权难得的一次"御驾亲征",在合肥。那一天,张辽大概"吃错药了",他召集了一支八百人的敢死队,向着数倍乃至数十倍于自己的东吴人骤然发难。八百人个个披甲持戟,如饿虎下山,扑向东吴羊兵。当张辽提坦巨神般的身姿率先冲破吴军阵势时,东吴人突然胆寒了,他们护卫着孙权,逃向边上那座由坟堆构成的小丘,再挺出一长列长矛,摆出一种类似古罗马军团的乌龟阵,将孙权铁桶也似护在垓心。"孙权,你懦夫!"张辽咒骂道:"我就是魏将张辽,你敢下来与我一对一决战吗?"孙权当然不敢,但他也许回了一句嘴(身为三军主帅,被对方咒骂而不出口反击,情面上说不过去),"懦夫还敢罗唣!"血脉贲张的张辽得势不饶人,再次发难,急冲而上。最先抵挡的东吴兵成了最早的牺牲品,二十米,十米,五米,张辽割草机般的铁戟清除着眼前的障碍,直到剩下对孙权的最后一跃……
  命不该死的孙权再次得救了。他忠勇的部下不惜用人肉方式阻挡张辽的疯狂,贴身护卫纷纷发出临终前的惨叫,爱将甘宁身负重伤,凌统一枝长***又死命抵住了张辽,就在距孙权胸口不过三寸之地。──由于孙权视张辽如瘟神,致使整个吴国一度都谈张辽而色变。后来张辽病重,魏文帝曹丕仍坚持让张辽出征。孙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告诫众位将士道:"张辽虽病,不可当也,慎之。"不必嘲笑孙权的懦弱,怪只怪那一刻的张辽太过疯狂。因为,孙权按说不该如此惊慌失措,他早年射猎时,曾遭遇过理论上比这更可怕的场景:一头吊睛白额大虫突然直扑上来,两只前爪堪堪已搭上马鞍,好个孙郎,竟掷出双戟,分别击中猛虎的前爪。几乎在兽王刚刚沦为残疾的同时,又一枝箭激射而出,贯通它的脑门……
  "性度弘朗,仁而多断,好养侠士"的孙权,天生就具备帝王的威严和驾驭群臣的能力,而他伟大的兄长孙策,也从来没忘记提醒他这一点。孙策也许早就知道,自己好勇斗狠,孤身犯险的气质,注定会命不久长,所以带兵出征时常常将这位阿弟带在身边,让他"参同计谋"。更有意思的是,每逢酒宴,群僚毕集之时,孙策还会私下里对孙权说:"兄弟,你得打点精神,在座诸君,日后都是你的大将。"那一双极有魅力的碧眼,一眨一眨,眼瞳里倒映出的虹彩,幻化为三千里东吴形胜。
  虽然如此,当兄长猝然殒命的时候,哀恸过度的孙权,一时间仍然生出放弃之念。他神情憔悴,悲哀无度,完全忘记了眼下的当务之急。威严的张昭出现在门外,"孙将军,这是哭的时候吗?你英勇的兄长难道希望你像个匹夫那样哭个没完,把军国大事完全撂在一边吗?你看看外面,天下鼎沸,群盗满山,正等着将军重振雄威,收拾山河。请将军快快更衣,检阅你的部下,整顿你的郡国。"说完,张昭立在门口,直到孙权一身戎装重新出现,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张昭亲自将孙权恭敬地扶上战马。
  孙权上马了,这以后,他再也没有忘记自己肩荷的使命。
  当年汉高祖刘邦与淮阴侯韩信相对叙谈,论及带兵之能。韩信对刘邦的带兵能力颇为不恭,"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兵。""那么你呢?"刘邦再问,"我?哈哈,我可是多多益善的呀!"刘邦接下去那句质问,正恰切地反映了他早年作为一介亭长的见识:"你既然多多益善,何以反而成为我的手下?""臣善于带兵,陛下善于带将",韩信答道。
  将这个众所周知的故事重说一遍,当然是为了引出孙权的特点。即,如果孙权有部下敢于像韩信这样讲话,孙权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不快。他知道自己的长处是什么,他知道君王和大将不仅职位上有着不容逾越的分工,能力上也应各有侧重。他需要做的只是,在合适的岗位上找准合适的人才,一旦觑准,决无怀疑。他最擅长做的一件事,便是在不失君王之尊的前提下,与群臣和睦相处,打成一片。也许他还认为:忙忙碌碌、事必躬亲的君主不是合格的君主,他的使命在调度,他只要长着一双善于发现人才、识拔人才的眼睛,就大功告成了。
  和张昭的交往,便很能见出孙权这方面的特点。
  孙权见张昭无疑是有点怕的,孙权自称"我在张公面前,从来不敢胡乱说话"。理由不仅在于此人"容貌矜严,有威风",不仅在于此人学富五车,一派长者之象,也不仅在于此人在东吴宫廷里资格最老,资历最深,还在于这老家伙特会找孙权的茬子。当然,就张昭一面来说,他可能是因为孙策临死前曾特地叮嘱过他,好好辅佐我的弟弟(据说,孙策还讲过类似刘备在白帝城对诸葛亮说过的话:"若我弟弟不行,先生可取而代之"),再加张昭年长,所以几乎是习惯成自然地喜欢数落孙权几句。孙权由于年轻,有时难免意气用事,想挣脱人主的拘束衣,与臣下胡来一气,借此稍稍松弛一下绷得过紧的君王神经。一次在酒宴上,兴致勃勃的孙权与臣下约定:"今天大家都要痛饮,直到有人醉得从楼台上掉下去,这酒才算喝过了。"但见张昭拂袖而起,在外面自己的马车里一屁股坐定,满脸怒气,哼哼不止。孙权急忙追出来:"张公您何必呢,我不就是想和大家伙乐一乐吗?""这是君主的取乐方式吗?这是桀、纣辈酒池肉林的行径。"张昭说得既堂堂正正,又无线上纲。"罢了罢了,我听您的,这酒不喝了。"虽然张昭颇有张居正的架势,孙权可不像后来万历皇帝那样,只会躲在宫廷里耍赖般地拒绝临朝。孙权迅速学会对张昭阳奉阴违起来,方法大致同打鼾人接受别人批评相似: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孙权在外面打猎射虎,张昭见了总又要唠叨一番"为人君者,当如何如何"的大道理,孙权鞠躬谢过,转眼便给战马加上一鞭,又朝着猎场飞驰而去。
  "孩子,你耍我呐!"张昭气坏了,不觉也老夫聊使少年性起来,遂托病不起,拒绝上朝。孙权可不想得罪这位没有幽默感的老爷子,几次三番派人去请张昭都不搭理,孙权只能亲自出面。"张公,孙权给你赔不是来了,你快出来吧。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在外面放火啦。"君主无戏言,火焰果然在张邸四周燃烧起来。耿直的张昭不仅没有出来的意思,反而让下人用泥土把大门填实,完全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快快灭火",孙权只能改变主意。这以后,孙权便一直站在张昭门外,从早晨到黄昏。随着一声"咿哑",在两个仆人的搀扶下,张昭终于出来了。孙权立刻迎上去,两人抱头痛哭。
  孙权也该任命一个丞相了,所有人都举荐张昭。这一刻,孙权的那双碧眼可一点没看含糊,他没有答应。他知道,张昭属于可敬重而未必可倚重的人,性格刚直不屈,孙权宁可以师礼待之,也不想把国家交给他管理。当然,孙权嘴上说得漂亮溜滑:"张公年事已高,丞相一职殊劳心力,恐与张公健康有碍。"结果,无法"立功立德"的张昭,老年时只能在家里从事"立言"活动,专事著述起来。
  孙权拜将,亦颇值一书。东吴原有一班当年追随孙坚、孙策的老将,个个具有廉颇般的老资格,但孙权看出来,这些人皆忠勇有余,智谋不足,难以荷一方之任。所以每逢大战,孙权都会起用一些新人。这些新人在证明自己真才实学之前,如何让老将们诚心服膺,便成了对孙权的一大考验。你想想程普这样的人,甚至当年与雄姿英发的周瑜同领大都督之职都不仅没有深感荣幸,反而满肚子不快活,让他们听命于比周瑜名声差好几个档次的小字辈调度,他们能接受吗?
  他们能接受,因为孙权有办法。孙权让出身寒门的平虏将军周泰镇守濡须坞,老资格的朱然、徐盛任周泰的副手。孙权知道朱、徐二位肯定满心不服气,一天便以视察之名来到濡须坞。酒席上觥筹交错,孙权突然让周泰把衣服脱了。在座的还没等明白过来孙权的用意,便集体倒吸一口凉气,但见周泰身上,剑伤累累,刀痕处处,简直可用体无完肤来形容。"周将军这一道伤因何而起?""周将军这一道伤来自何处?""周将军这一道伤又为哪一个敌将所创?"伴随着孙权与周泰的一问一答,举座皆惊,齐齐把敬仰的目光投向周泰。为加强和巩固戏剧效果,孙权再接再厉,临时又急出一把眼泪来,边抚摸着周泰的臂膀,边泣不成声,"将军,我与你亲如兄弟。将军在战场上战如熊虎,为孙某不惜躯命,以至受伤数十余次,皮肤历历如刀凿,我孙某又怎能不知恩图报,委将军以兵马重任呢?"朱然、徐盛在一边听得噤若寒蝉,从此再也不敢对周泰有任何不敬。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吕蒙,早先也曾受到鲁肃的轻慢,"吴下阿蒙"的浑号,当颇能说明吕蒙本来地位之有限。但孙权用人不疑,还广造声势,大搞促销活动,为提高吕蒙的知名度可谓不遗余力。事实证明了孙权的慧眼识英才,夺回荆州,击败关羽,吕蒙功高,堪称一时无二。吕蒙病重时,为使爱将起死回生,孙权曾在全国范围内高价寻访杏林圣手。人主而能贤达若此,吕蒙真可死而无怨了。
  陆逊被孙权任命为抗击蜀军的主将时,也许整个东吴都在私相询问:"陆逊是谁?"孙权遂仿效汉高祖刘邦"韩信拜将"的做法,大起将台,在做足了声势之后,才将陆逊隆重推出。《三国演义》里罗贯中对此颇有渲染,兹不赘。
  其实陆逊早先因吕蒙病重而领军职之时,就曾将自己的藉藉无名利用为克敌制胜的法宝。他知道关羽极端自负,遂在杀心初动之时,先给关羽写了一封信,信中一面对关羽的神勇大加赞叹,一面将自己的仰慕之情表达得无比肉麻。如果关云长真是"大意失荆州"的话,这份"大意"也差不多是陆逊强加给他的。──碰到这样一个只会奉承拍马的东吴小子,关羽那把漂亮的长须能不***吗?
  孙权对周瑜、鲁肃,均敬如兄长。虽然没有刘备那种动辄与爱将"寝则同席"的爱好,但把他们请到家中,一边喝酒,一边秘密商议,孙权处理得别有一套。为了加强对部下的笼络,商议前他常常还会把自己年高德劭的老母请出来,让母亲代自己说两句得体的话。孙权派诸葛谨出使蜀国时,因诸葛谨乃诸葛亮的亲哥哥,所有人都认为诸葛谨将一去不还。"胡说",孙权拍案而起,"我与子瑜(诸葛谨字)生死与共,天地同鉴,子瑜不会背叛我,就像我不可能背叛子瑜一样。"果然,诸葛谨回来了。
  孙权识人之明,即使酒意朦胧之时,仍不减分毫。据《资治通鉴·卷七十二·魏纪四》记载,蜀人费祎出使吴国,孙权酒后吐真言,对费祎说道:"贵国杨仪、魏延,不过是两个小人,即使对蜀国曾有过鸡鸣狗盗之德,也不该委以重任。贵国一旦没有了诸葛亮,两人必定会生出祸乱来。诸君太不晓事,不知早加防范,那时不仅贵国深受其害,怕也要连累孙某不轻。"──这是惊人的预言,由于后事完全如孙权所料,孙权便不仅善于识人知人,竟然还显出看破悠悠时空的超凡功力。
  江东那一双碧眼,深不可测。
  孙权本来也有称霸中原的雄心和意图,所谓"思有(齐)桓(晋)文之功",只因鲁肃的规劝,他才即刻明智地放弃了这一想法,决定先识时务,再成俊杰(鲁肃当时告诉孙权:"汉室不可能复兴,曹操也不可能猝然灭亡,所以将军只有鼎足江东,先观望天下再说")。孙权的长处在于,一旦明确,他绝不轻易改变自己的基本思想。这以后,孙权便兢兢业业,先求安定一方,同时百般警惕,不断做好外交工作。总体上看,孙权的政策较少攻击性,无论赤壁之战还是彝陵之战,都不是由他挑起战端。袭击关羽,其实也是蜀国食约在先,对荆州借而不还。为了一方太平,孙权时而与蜀国和亲,时而又想着与魏国通婚,于兵法中的"借"字诀玩得犹为娴熟:或借力打力,或借力去力,或借力生力。
  吴国派使者赵咨都尉出使魏国。曹丕问道:"吴王何等主也?"赵咨答道:"聪明仁智,诚乃雄略之主。""愿闻其详",曹丕显得饶有兴致,赵咨便做了这番发挥:"纳鲁肃于凡品,是其聪也;拔吕蒙于行阵,是其明也;获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荆州而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据三州而虎视天下,是其雄也;不得已而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这最后一句话,即孙权之"略",更能说明孙权的本质。因为,我们只有将他的隐忍与韬晦(亦即陈寿所谓"勾践之奇"),与"安得弯弓如满月,亲射虎,看孙郎"的勃勃英姿结合起来,才更能接近那双眼睛的真相。
  在那样一个乱世,孙权居然能把人主的位置坐得那么稳妥、长久,实际执政时间长达半个世纪,简直是一个奇迹。难怪曹操生了那么多杰出的儿子,仍然要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
2007-07-08 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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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5年6月18日,比利时南部滑铁卢,尸横遍野。借着吊丧般的月光,人们看到一个鬼影从死尸中袅袅升起。他掏空了四周遇难战友的口袋,金币、挂表、细软等物,然后急速向巴黎方向滑行。他叫德纳第,因为拣回一条生命,从此便不再把生命的价值太当一回事。读过雨果《悲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家伙终于没出息地成为一个忘恩负义、见钱眼开的势利鬼,使人厌恶的程度更甚于小说中那个对冉瓦让穷追不舍的警官沙威。
  "往事越千年。"回到公元184年,具体日期不详,今山东平原县境内某开阔地上,一小股官兵刚刚与黄巾军张纯部队狭路相逢,官兵损折严重,贼人得胜后呼啸而去,听任吊丧的月亮再次君临天下,挨次移过地上那一具具还没来得及"马革裹尸还"的汉家官兵。又一个人影从尸堆里挣扎着爬起,嘴里哼哼唧唧。我好像看到他了:一张年轻的二十三、四岁的脸,不知是月光还是出血过多的缘故,他的脸显得非常白皙,中箭的左臂上,搭拉下一大片血痕。我们发现他还长着一对令人惊讶的大耳朵。
  根据达尔文的见解,人类的耳廓,除非它会动,不然将是一种多余的摆设。一双会动的耳朵,至少在猴子那里,会极大地有助于提高警惕:当需要判断敌情方位时,会动的耳朵无疑大占便宜。光线太暗了,我是说历史的光线,我没法准确调整焦距。感觉上他的耳朵应是纹丝不动的,但这到底是由于他的耳朵本来就动不了,还是此时饥肠辘辘,使耳朵的动弹功能一时不听使唤,则不得而知。何况,几个循迹而来的官兵已经看到他了,他们一声欢呼,就把这位历史中的英雄搀扶上了战车。
  当然---接过耳朵的话头----根据此时已经开始陆续传入中土的西域佛教的认知观念,巨大的耳朵还是某种峨然之相的象征。
  臂上的箭伤作证,这位大耳郎终于在朝廷的官僚阶层中觅得一锥之地,虽然那是一个过于微不足道的官职:安喜尉。在世人的心目中,这官衔大概与今天的科长相当,虽然管辖的范围要大一些。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当科长,无以成皇上,年轻的安喜尉志得意满,决定先在自己小小的辖区,搞出一片歌舞升平来。突然从朝廷刮出一阵整顿风,说是要对下面的冗官赘员重新考核审议,对其中滥竽充数者予以汰除。大耳郎估计自己"科长"职位难保,立刻狐疑不安起来。此时的他已不是早年与母亲一起编席子做草鞋的那个穷孩子,也基本放弃了少年时喜欢绫罗绸缎的不良爱好,身边那枝横笛自从遗落在战场上以后,也早已不思鼓瑟吹笙。作为一个没落子弟兼王室贵胄(虽然那谱系微若游丝,需要他一再提及才能使人略窥踪迹),然而他体内自有一股昂藏胆气,这使他根本不可能去贿赂督邮大人,即那个负责缉查下官的家伙。何况,他口袋里也没几个钱。他想和督邮谈谈,聊聊自己的身世。他坚信督邮一旦知道站在面前的乃是帝王龙种,一定会瞿然改颜,连说"久仰"、"幸会"。孰知督邮两眼朝天,对他的拜谒请求根本就置之不理。大耳郎先是鼻子一酸,想到自己的鸿鹄壮志有可能一开始就抛锚路边,不觉怒气贲张,精血上涌。仗着一股边地人特有的飒飒罡风,他猛地冲进衙门,拽住督邮肥胖的脖子便一路拖将出来,仿佛拖着一把扫帚。他把督邮三缠两弄地捆在树上,从贴身马弁手上夺过一条鞭子,着着实实地抽打起来……如不是突然想到对方属朝廷命官,如不是一边目击者连说"够了,要出人命的",那一天督邮大人本来是会因公殉职的。目击者说,大人被抽了一百多下。史籍中没有督邮先生从此半身不遂的文字,想必也差不多了。
  读者也许有点迷糊,他们认为我把刘备和张飞搞浑了。我要说没有,是罗贯中搞浑了。罗贯中当年处理三国题材时,读到史书上言之凿凿的"刘玄德怒鞭督邮",肯定感到大为棘手。根据他对刘备预先设定的性格典型,他完全无法想象慈眉善目、温文有礼的刘玄德"手拿钢鞭将你打"会是何等模样,就像他同样回避了刘备从尸堆里爬起这个细节一样。作为小说家,罗贯中有权将所谓人物性格的内在统一视做至高无上的目标,为此不惜让历史为自己让道。他处之泰然地把鞭子递到张飞手上,并一不做二不休,好事做到底,撒谎撒到西,干脆再让原来的鞭挞者成为阻止者、劝架者。好像没有读者对罗贯中的题材处理法不满,"张益德怒鞭督邮",这太顺理成章了,刘备,怎么会呢?……然而打这以后,再要说清刘备是怎样的人,便成了一件格外费劲的事了。
  美国人悉尼·胡克在《历史中的英雄》一书中写道:"人们只有在抱着某些目的的时候,才能创造历史。"如果这是一个规律,则反之亦能成理,即历史既经创造,就必然会抱有一个目的。那么,在刘备颠沛流离的生涯中,他究竟抱有何种目的呢?为什么当他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作为刘表的座上客在荆州一住就是十年,却会因为上厕所见到腿上多了几条赘肉,就突然抽抽噎噎起来呢?除了到处标榜、张扬自己的汉室宗亲身份外,他几乎从来不说大话(只有一次,而且是在酒后:"备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对这一次抽噎,他的解释也是模棱两可的。其中有对时光飞逝的感叹,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熟悉汉乐府(如著名的"古诗十九首")的读者知道,感叹"岁月忽已晚"、"人生忽如寄"之类沮丧情绪,简直是这一派先生最烦人的滥调,即使"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曹操常常也未能免俗。更能捕捉刘备哭泣缘由的,当是他后一个解释:"唉,我好久没有骑战马了,我的功业在哪里呀……。"他想念战马,想念战场。整日价与刘表座上的芸芸名士谈玄悟道,刘备既不感兴趣,想必也不是对手。这是刘备区别于曹操、袁绍乃至刘表、陶谦之处,正如这也是刘备为什么与公孙瓒、吕布倒比较谈得来的原因所在。"刘备天下枭雄",枭雄,《辞海》释义为"犹言雄长,魁首",倘如此,按三国时的标准,天下方失鹿,人人争为雄长、魁首,缘何唯独刘备被人称为"枭雄"呢?(刘备夫人死后被人称为"枭姬",亦可见"枭雄"为刘备所独占)。枭,又通鸮,意即猫头鹰。看来为考察刘备的英雄气概和性格特征,我们还须将昼伏夜出的猫头鹰的特点一并纳入。(按:曹操曾被陈寅恪称为"旷世之枭杰")。
  面对三国,刘备在很多地方都颇为费解:当黄巾军起,群雄纷争之时,他也匆忙起兵加入战团,借助对黄巾军的剿杀,在战场上频繁摇动一面上书"平原刘玄德"的旗帜,奇怪的是却一直没有搞出什么名堂,以至颠簸了十多年,竟得到野心家袁术这样一份评价:"术生年以来,不闻天下有刘备",想想也实在丧气。《三国演义》里有一仗打得极为精彩,先是关云长酒尚温时斩华雄,接着又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刘关张在关东诸豪面前大大地露了一回脸。然而这一仗与其说打得精彩,不如说写得精彩,因为那完全是罗贯中让打的,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纸上谈兵。《三国演义》第十一回"刘皇叔北海救孔融",有一句话最能说明当时刘备的心情。当太史慈仗着一身孤胆杀出重围向刘备求援时,刘备"敛容曰:'孔北海知世间有刘备焉'?"这一"敛容"实有入木三分之效,为此,兴高采烈之际他完全不考虑好友公孙瓒"曹操与君无仇,何苦与人出力"的善意规劝,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与曹操军事力量上的悬殊对比,冒冒失失地便准备助拳来了。人们老是强调刘备"喜怒不形于色"的一面,却往往忽视了他作为性情中人的另一面。这一次碰巧曹操后方有事,便送给刘备一个顺水人情,想必也使刘备非常过瘾,晚上躺在床上时他难免会进一步想:"曹公亦知世间有刘备焉?"然而,若说刘备自领一支军在中原往来驰突,就是想充当一个好事者,只要逢人求援,只要获得应有的尊重,他就悍然出兵,显然也把这位玄妙英雄看得过于简单了。他的雄心非常隐晦,甚至不惜藏匿在一片菜园子里,但就像越是怕人知道的奸情往往也越为强烈一样,越是隐晦的雄心,同样也越不容易遭到磨蚀。由于战局实在过于经常地与己不利,刘备便长期来不知何为"笑傲江湖"。我们发现沙场上的刘备狼狈之日多,舒心之时少,如"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穷饿侵逼"的情境,刘备体验颇多。为什么刘备手下大将总有出头露面的机会,我想这与足球比赛所谓"弱队出门将"的道理一样:如果你老在战场上吃败仗,当然就得一刻不停地劳驾手下拚命救场了,何况,侥天之幸,刘备手下又独多这类"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的非常英雄。然而长坂坡上的英雄充其量只能改变一时的凶险形势,却无法左右战局,所以刘备在战场上东奔西窜的命运,便长年得不到改善。从初出江湖到赤壁大战,二十五年来刘备竟从来不曾觅得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难怪后来要从东吴处连蒙带骗地弄来荆州了。他虽然不像吕布那样喜欢寻衅闹事,但卷入战场的频率,却与吕布一般无二。吕布反复无常,轻于去就,刘备与他也正在伯仲之间,只不过刘备没有"杀主"的习惯罢了。除素来瞧不起他的袁术外,当时有点头脸的人物,刘备差不多一一投靠个遍:吕布、陶谦、曹操、袁绍、刘表……还有更不起眼的呢,就不说了。
  是的,由于长期来他一直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根据地,刘备只能频繁地去偷、去借、去抢别人的领地。说刘备带领的更像一支自由雇佣军,还有一个佐证:他的兵士往往多为租借而来;他向人开口借兵借将(如向公孙瓒借赵子龙),比借钱还要方便。我们看曹操向他人开仗,总是抱着明确的战略意图:把对方全部消灭。但若说刘备与曹操、袁绍作对乃是想消灭这两位巨无霸,刘备自己都不敢相信。事实上当时世上那么多军阀豪强,没有一个是被刘备灭掉的。刘备正仿佛成语中那只躲在螳螂后面的黄雀,耐心地等待曹操挨个消灭异己力量,等待曹操与袁绍两家火星撞地球……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祸水型人物(他投奔谁,谁就要倒霉),居然每投一新主,都会受到极为隆重的待遇。甚至连最不会用人才的袁绍,官渡之战前听说刘备来投,都要出城二百里亲自迎接,更不必说一味要把地盘让给他的陶谦、刘表等人了。至于曹操,我们知道也曾给了刘备极大的脸面,竟至到了"出则同舆,坐则同席"的亲昵程度。至于"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惊世评价,更是把刘备抬举到云端上了去。那么刘备到底有哪些不同寻常之处呢?
  我们试着再向他凑近一点,我们可以先考察一下他的形象。
  他的形象当然够奇怪的:史书上说他"身长七尺五寸",根据吴承洛先生《中国度量衡史》提供的换算数据,我可以把刘备的身高精确为172.5厘米,几乎是最为标准的中国人身高。那么,"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之类描述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显然是小说家罗贯中在参考了《三国志》后勾画出的一副典型的帝王之相。我请读者诸君仔细想想大作家罗贯中为我们献上的这副美妙殊相,如果你在生活中碰到一个两耳垂肩,双手下垂竟能超过膝盖的家伙,你会有何感想?"目能自视其耳",我相信只有耳大如扇的猪八戒老兄才能做到,要么,刘备两眼的距离特别辽阔。我们知道,眼距开阔,这既非美相,通常亦与智力不及有关。反正,如果我们把陈寿和罗贯中的差劲形容当回事的话,我要说刘备实在奇丑无比。至于"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云云,我们同样不能被字面美感所魅惑了,因为,撇开这八个字表面上的美感,难道那不是一副白无常的尊容吗?中国古人在形容人脸方面实在没啥长进,多喜欢用些滥调门。何况,三国时代"面如冠玉"的人也忒多了些,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到《三国演义》里去数数。至于娘娘腔十足的所谓"唇若涂脂",不消说竟然也是关羽的相貌特征。附带提一下,说关羽"面如重枣"也失真得很,你且拿一枚山东大枣朝人脸上比划比划看,管保把人吓死。关羽的脸是有点红,也许有点像美国总统克林顿,英国浪荡球星加斯科因的形象也不妨参考斟酌。
  我不成其结论的结论是:刘备的形象肯定有点不同寻常,但未必是小说家告诉我们的那副尊容。
  刘备还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他有点武艺,小时曾靠"勇力"在乡里有点名气,但放在三国的大环境里,刘备这点功夫实在不值得挂齿,对付几个乡下泼皮还凑合,上阵取敌将之头则是难为他了。
  刘备有一句让世上女权主义者气炸了肺的格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过去看过一部印度电影,其中一个大恶棍也曾把女人比做衬衫,"脏了就可以扔掉。"我们还是不要拿今天的标准去苛求古人了,须知刘备的魅力,相当程度上正和他这份独到的"妻子观"有关。事实上我发现刘备与兄弟们同床共寝的热情,并不亚于与妻子们缠绵,他与自己最钟爱的大将几乎都有过"寝则同席"的经历,他的英雄气概则尤其反映在不顾妻子死活上,刘备妻子失陷敌手的次数,我已懒得统计。先曾为吕布所虏,后又落入吕布部将高顺手中,后再为曹操所虏,再后又为赵子龙所拚命搭救……这标准若放在今天,我肯定刘备连竞选州长的资格都没有。
  "要认识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交什么朋友。"我们且循着这句西洋谚语的指点,看看刘备的交游如何?这得先交代一下背景。
  东汉末期,作为多年封建割据的自然结果,士族大姓在社会上的地位、影响也日见彰著,豪门阀阅可以轻易左右时势;与此同时,社会上盛行起品评人物的风习,任何想跻身主流社会的人士,都希望先赢得一块较好的口碑。就像今天社会生成了一种名叫"股评家"的奇怪行业一样,当时的社会也水到渠成地产生了一种专吃开口饭的家伙,他们的职业就是品评人物、月旦士林,在茶余饭后对社会中人指指点点,说这个该干什么,说那个不配干什么,便是他们的日常工作。他们的家也因此具有某种巴黎十九世纪贵妇沙龙的特征,成了各种流言蜚语的集散地,成为人才聚集、发布的园地。这类人中以桥玄、何颙、许劭为代表。曹操年轻时为了从许劭(字子将)口中讨到一句评价,不惜采取胁迫的态度。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说,这位许子将每月都要更改品评的主题("月旦"二字即由此而得),有次去某郡任职,竟吓得当地有点头脸的人齐刷刷地"改操饰行"起来,唯恐被他的金口一喝斥,把个大好前程拗折了去。我们试着看看曹操手下的众多谋士,他们大多投靠曹操前已在这场声名竞争中有所斩获,如荀彧即被南阳何颙赞许为"王佐才也",贾诩则被目为"有(张)良、(陈)平之奇",钟繇少年时即被人看出"有贵相"。此外,曹操的众多武士大多也非出身泛泛,曹操在接纳他们的同时,往往也能将他们随身携带的千余名家将整编到队列中去。
  现在可以试着摆摆刘备手下将士的谱,我们立刻就会发现,他们在投靠刘备之前,几乎没有一个有资格让别人说一声"久仰"。刘备青年时代结交的多为商贾布衣(后者即刘备自称的"白身"),考虑到两汉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如中山巨商张世平、苏双之类,即使家资累万,仍然位于社会阶层结构的底层。"兵子"张飞,不管是否屠夫出身,其为士大夫(如名士刘巴)所不屑,则毋庸置疑;关羽追随刘备前乃一亡命之徒,与刘备鞭挞督邮后的命运正相仿佛,显然还没有来得及在江湖扬名立万;赵云无疑也是一个下层武士,他的家乡常山真定处在袁绍所辖的冀州,在名士纷纷向袁府鱼贯而入的当时,赵云不依袁绍,反投向幽州粗人公孙瓒,难怪连公孙瓒本人都将信将疑,一直不敢重用。他如东海糜竺及简雍、孙乾诸人,在江湖上都无甚名头。说到公孙瓒,这位早年曾与刘备一起游学于大名士卢植的老友,实在也粗犷得狠。这人在今天也许会成为一个男高音歌唱家,他嗓门很好,也特会招摇,不仅自己好骑一匹无一丝杂毛的白马,所带兵士也一律骑白马。但这位白马将军显然与"白马非马"论的创立者、先秦形名大家公孙龙子没有任何瓜葛。公孙瓒实在可说是天下名士的头一号天敌,他手下不仅清一色全是武夫,结交的也多为社会闲杂人员,如卜师、缯贩和行商,而对所谓"衣冠弟子"则视若寇雠,甚至不惜将他们斩尽杀绝。公孙瓒常与下层人物拜把子,刘玄德同样与关羽、张飞义结金兰。公孙瓒与刘备最大的不同,看来倒是在乎运气,即虽然两人都热衷于结交下层人物,公孙瓒结交的都是些"庸儿",刘备却鸿福齐天地一上来就找到两位堪称"万人敌"的铁杆兄弟。不然,真不知道像公孙瓒那样被袁绍逼得先杀尽妻儿、再引火自焚的悲惨命运,会不会同样落到刘备身上。毕竟,刘备除"天下枭雄"的名声外,他还曾被人称为"老虏"、"雄人"或"老革。"----我们知道骂人话中一般总会夹杂些真情,比如三国第一号臭嘴祢衡当初骂荀彧"可使吊丧问疾",毕竟也没有忽略荀彧长着一张美男子的脸。
  刘备谈不上是个文化人,他在荆州呆了十年,几乎不曾和当地名士有过接触和交往,比如那个被曹操认为比荆州更重要的大名士蒯越,几乎始终与刘备话不投机半句多;号称"南州士人冠冕"的庞统,也曾长期遭到刘备的冷淡。刘备阵营里第一个勉强算得上名士的徐庶,说穿了也是个强蛮横暴的刚烈汉子,"少好任侠击剑……尝为人报仇,白垩突面,被发而走,为吏所得,问其姓字,闭口不言。"这算哪门子名士呀,瞧着倒与曹操手下猛将典韦有点相似了,典韦"曾为友报仇杀人,提头直出闹市,数百人不敢近"。好在徐庶的性格里还有神话中斩蛟者周处的一面,愿意幡然醒悟,从此做一个读书郎。他曾试图接近荆州社交圈,但显然不太成功,于是便晃晃悠悠地向襄阳郊外走去,没留神便撞上了那个中国历史上千年一遇的奇才。不管诸葛亮如何与众不同,卧龙岗仍然距当时荆州的主流社交圈很远很远。事实上正因为刘备知道诸葛亮有着与别种名士完全不同的风格气度,他才敢于硬着头皮三上卧龙岗。----套用今天的术语,刘备或许有那么点"社交恐怖症"。
  三国时人如果想在介绍自身时摆点谱,通常总会量出宗族招牌来。刘备作为汉室飘零在长城脚下的一缕幽幽余绪,显然入不了"四世五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氏兄弟法眼,所以他干脆避而不谈自己的父亲祖父,开篇即从去今三百多年的所谓"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谈起,实在有点强词夺理的味道。不管道理听上去多么强横,只要持之以恒,看来仍有可能收到奇效。事实上刘备甚至在不必插入身份介绍之时,仍会习惯性地搬出自己那"幽情苦绪无人问"的身世出来。当初陶谦欲以徐州相让,刘备一面推托,一面仍不忘先缀上"备虽汉朝苗裔"六字。你且试着咋咋那个"虽"字,与《西厢记》张生在红娘面前自称"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并未曾婚娶"中那个"并"字,何其相似乃尔。当时红娘就对张生娇斥道:"谁问你来?"我们也同样可以用这句话拿住刘备:"谁问你来?"
  没人问,刘备只是喜欢这么自说自话而已。尼科洛·马基雅维里曾说:"世袭的君主得罪人民的原因和必要性都比较少,因此他自然会比较为人们所爱戴。"刘备显然深明此理。可见,他的确是心比天高的,虽然在曹操眼皮底下效老农种菜,作为一种阴寒的韬晦术,实在也做作至极,我至今都不清楚,曹操是真被他蒙了过去,还是以一种猫玩耗子的心情看刘备种菜好玩,所以暂时不想戳穿。须知无论曹操还是他手下那几个多智的谋士如郭嘉、程昱,都曾把刘备的枭雄本色看得如小葱拌豆腐。只是不想给世人留下害贤的名声,郭嘉才反对程昱"把刘备杀了"的建议。据《世说新语·世鉴第七》,曹操后来还曾向一个名叫裴潜的人了解刘备的才能,裴答道:"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我认为,三国时代除袁术外,最热衷于做皇帝梦的,也许正是刘备本人,只不过他并不想改朝换代,使江山改姓罢了。他那始终不渝地赋予自己姓氏以汉室正宗的劲头,因而也就可以理解了。记得文革时期有一个父亲因为给三个儿子分别起名"爱国"、"爱民"、"爱党"而大倒其楣,这三个名字孤立地看虽然都挺棒,但被好事者一捏合,立刻就成了"爱国民党"。那么,依据这一套影射法,刘备给两个儿子分别起名"刘封、刘禅",不是好事者,不也能看出底里消息吗?"封禅",那可是只有秦始皇、汉武帝之类皇帝中的帝王才能行的祭祀大典呀!
  如果说刘备待人谦和有礼,那么,即使撇开他在妻子面前毫无绅士风度的作派,他要求关羽、张飞整日像帝王身边的侍女一样站在身后,就好意思吗?那样两个威猛汉子,竟会安于当着众人的面在刘备身后傻站一天,且毫无厌倦,张飞就一点也不暴躁?老实说这幅构图虽然史书上凿凿有据,我却始终没敢看懂。
  说刘备仁恕有礼,有情有义,也并非无可挑剔。白门楼上吕布命悬一线之际,请求他替自己美言几句,刘备为什么要用那么一句话把吕布往坟墓里赶呢?"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我想,虽然掌握吕布身杀大权的乃是曹操,但吕布如果也像关羽那样有一缕夺命魂的话,他肯定只会向刘备索命去。考虑到吕布曾不止一次救过刘备的命,所以刘备这段历史台词,实在值得我们另眼相看。
  说刘备为人正直坦率,连死护着他的罗贯中也未必全部当真,不然也不会引出鲁迅先生那句著名评语了:"欲显刘备之长处而似伪。"看看他摔阿斗时的表情吧,看看他在张松献西川图前那套灵活运用欲扬先抑法的权术吧,最粗心的读者都会觉得,刘备此时的阴险,实在可与曹操一争短长。
  想到刘备,我会本能地想到水浒寨里的那个山寨王宋江,你说及时雨宋公明除了哥们义气,究竟还有哪些能耐呢?我的体会是,历史上除了有"力拔山兮气盖世"、充满阳刚豪情的项羽式英雄外,也历来不乏阴柔功夫了得、善玩太极推手的猫头鹰般的英雄,他们面露蔼然之相,却机心难测。刘备之前的汉高祖刘邦,及再往前追溯的越王勾践,无疑都是此中翘楚。我们知道今天不少黑社会头目,不是也经常穿着丝质睡袍,将阴谋与凶杀掩映在一派可掬笑容中吗?刘备的阴阳功夫无疑修炼到了相当火候,只在临死前才稍稍漏泄了些微消息。刘备遗嘱要求儿子多读读申不害、商鞅的著作,"揽申、商之法术",这正是陈寿对曹操的评价。于是我们突然发现,刘备与曹操原来挨得这么近。
  "刘备其不济乎?拙于用兵,每战则败,奔亡不暇,何以图人?"这句颇能代表一般人见解的评价,当时就曾遭到这样的反驳:"刘备宽仁有度,能得人死力。诸葛亮达治知变,正而有谋,而为之相;张飞、关羽勇而有义,皆万人之敌,而为之将;此三人者,皆人杰也。以备之略,三杰佐之,何为不济也?"可见,"能得人死力",当是刘备高出众侪之处。在识别和使用人才上,刘备具有一种杰出的眼光,通过魏延和马谡的例子,与诸葛亮比较,刘备更显示出非凡的"将将之才"。
  我们最后来看看刘备是怎样认识自己的吧。世上并无刘备集,这个不太喜欢读书的人,大概也没有戎马赋诗的习惯。约在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秋天,58岁的刘备给当时奄奄一息的汉献帝上了一封不可能有任何用处的书,我们正可把它拿来当做刘备的自我评价:"臣以具臣之才,荷上将之任,董督三军,奉辞于外,不得扫除寇难,靖匡王室,久使陛下圣教陵迟,六合之内,否而未泰,惟尤反侧,疢如疾首。曩者董卓造为乱阶,自是之后,群凶纵横,残剥海内。赖陛下圣德威灵,人神同应,或忠义奋讨,或上天降罚,暴逆并殪,以渐冰消。惟独曹操,久未枭除,侵擅国权,恣心极乱,臣昔与车骑将军董承图谋讨操,机事不密,承见陷害,臣播越失据,忠义不果。遂得使操穷凶极逆,主后戮杀,皇子鸩害。虽纠合同盟,念在奋力,懦弱不武,历年未效。常恐殒没,孤负国恩,寤寐永叹,夕惕若厉。今臣群寮以为在昔《虞书》敦叙九族,庶民励翼,五帝损益,此道不废。周监二代,并建诸姬,实赖晋、郑夹辅之福。高祖龙兴,尊王子弟,大启九国,卒斩诸吕,以安大宗。今操恶直丑正,实繁有徒,包藏祸心,篡盗已显。既宗室微弱,帝族无位,斟酌古式,依假权宜,上臣大司马汉中王。臣伏自三省,受国厚恩,荷任一方,陈力未效,所获已过,不宜复忝高位以重罪谤。群寮见逼,迫臣以义。臣退惟寇贼不枭,国难未已,宗庙倾危,社稷将坠,成臣忧责碎首之负。若应通权变,以宁靖圣朝,虽赴水火,所不得辞,敢虑常宜,以防后悔。辄顺众议,拜受印玺,以崇国威……"(《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卷三十二》。
  这篇会给今人带来一定阅读障碍的东西,归纳起来不外这样几层意思:首先,他给傀儡皇帝加上了不少空洞无物的赞语,以便为自己添上同样多的赞词;其次,他再接再厉地将自己虚构成一个匡复天下的英雄;最后,以先斩后奏法,为自己自封的汉中王头衔寻找"不得不如此"的借口。这里面最可笑之处在于:对于所罗列的衮衮群凶,刘备并无寸功剿除之力,却将那个几乎凭一人之力"扫除寇难"的曹操,指摘为窃国大盗,这不太离谱了吗?
  曹操有很多可以指摘的地方,但不能像刘备这么来。
  临终前的刘备,百感交集。对东吴的惨败,显然会为他评价自己一生带来强烈的负面影响,何况,他的病大概也有些时日了。晋人葛洪在所著《神仙传》中怀疑刘备死于强烈的悲忿和耻辱感。
  在健康的时候,每天站在镜子前,刘备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着一件玄色的长衫。
2007-07-08 23:17
(分类:
周泽雄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伴随着一代诗圣杜甫的深沉咏叹,我们这就尝试着进入那一个高贵的灵魂。他置身其中的那个凶险乱世,如同拍岸惊涛,曾经把他风霜高洁的人格,砥砺得格外磊落、高洁。
  诸葛亮(字孔明)的童年和青年时期是如何度过的?在哪里度过的?玩味这一问题,对我是一种美好的心理体验。西方人曾热衷于揣测耶稣基督的早年生平,因为,在耶稣诞生于伯利恒那个马槽里之后,直到他二十多岁时重新出现,中间二十余年的经历,人们一概不知。那里面可有着一个巨人全部的成长密码呀!有人猜测基督曾到过印度,更有人说在中国的雪域高原上,曾出现过他向藏传佛教喇嘛研习东方秘术的身影……同样,诸葛亮在走出隆中之前,或,在他因避难而不得已走进隆中之前,他有过何种经历呢?拜何人为师?去何地游学?所习经术主要为哪门哪派?自己对之又做了哪些融会贯通、推陈出新?凡此种种,皆使人充满好奇。
  我们有把握的只是,他早年丧父,后来与弟弟诸葛均一起跟随着叔父诸葛玄过活。诸葛玄曾在袁术手下任豫章太守,青少年时的诸葛亮,耳濡目染,想必得以洞悉官场上的权诈和沙场上的凶险。约在诸葛亮弱冠之年,诸葛玄去世了,有可能死于政敌之手。他的兄长诸葛谨看来较早就离开了两个弟弟,独自到东吴闯荡去了(由诸葛谨"汉末避乱江东,值孙策卒"数语,可知诸葛谨去江东的时间至少在孙策死前,亦即200年以前,约当孔明十八、九岁之时)。这以后诸葛亮独自来到南阳邓县一个名叫"隆中"的地方,距当时荆州的政治军事中心襄阳不过二十里。他毫无疑问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非如罗贯中所描述的那样,大白天还在睡大觉。"高卧隆中",这应该指诸葛亮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而非整天酣睡不醒,连累刘备在外面等了两个多时辰。这不仅是因为诸葛亮经常提到自己"躬耕陇亩",还与他一贯"事必躬亲"的行事风格相统一。诸葛亮结交了几个朋友,但他无疑是木秀于林的,他的朋友这么想,他自己也无需谦让。"诸位日后为官,大概可以做到刺史、郡牧。""那你呢?"朋友问,诸葛亮诡秘地"笑而不言"。诸葛亮的读书风格,较容易让人联想到后世陶渊明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当他的朋友读书都"务于精熟"时,诸葛亮只是"但观大概"。我想,这个"大概"多半可训为"扼要":孔明以经世致用为己任,匡扶社稷为抱负,自然不同于寻常只会在书卷中经营雕凿的腐儒酸丁,只知引经据典,死于句下。
  这时的诸葛亮有两个爱好值得注意:
  其一、他喜欢"抱膝长啸"。据《封氏闻见记》释义:"激于舌端而清谓之啸",则"啸"不过大家习见的"吹口哨"而已。其实不然,这是一个充满道家养生色彩的造型动作,与今之所谓气功约略有点瓜葛。古时善"啸"者,往往特指隐逸高人,他们擅长导引,专注内功,其"啸"声源于丹田,环流于四周,每每声震遐迩,其不同寻常的声效良非寻常"激于舌端者"可以比附。武侠小说宗师金庸先生曾在小说《射雕英雄传》中,将"东邪"桃花岛主黄药师的长啸描摹得极为汹涌澎湃、大气磅礴。
  其二、"好为梁父吟。"这五个字所传递出的信息,也是既清晰又含混的,《三国演义》里有一首以"一夜北风寒"起句的《梁父吟》,稍微熟悉一点当时诗文风格的人,立刻就能看出此诗属伪托,断不可能出自诸葛亮之手。在郭茂倩《乐府诗集》和沈德潜编选的《古诗源》中,都记载了一首《梁父(甫)吟》,恭录如下: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强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按"梁父(甫)"乃地名,为泰山脚下一小丘,古人死后多有葬于梁父山者,遂赋予《梁父吟》悲凉的葬歌体特征。这一特征,即使从仅存的这首归在诸葛亮名下的《梁父吟》中也不难窥见。但《梁父吟》到底是一首诗的名字,还是一种乐府体诗歌的名称?它到底是诸葛亮所写,还是仅仅为诸葛亮所喜爱,从"好为梁父吟"五字中是难以得出确切结论的。有人曾认为难点在"为"字上,因这个"为"字既可以解释为"撰写",又可以解释为"吟诵"。此言不假,但为什么不同时结合"好"呢?该"好"当然是喜欢、热衷的意思,而且是那种经常性的喜欢与热衷。若《梁父吟》仅为一首诗的名称,而这首诗又是诸葛亮所写,则"好"字无从索解,诸葛亮总不见得经常乐此不疲地写同一首诗?所以结论只能二者择一:要么《梁父吟》为乐府诗名,诸葛亮为此写了一组诗歌(就像陶渊明写了一组《饮酒》,纳兰性德写了大量《浣溪沙》一样);要么《梁父吟》非出自诸葛亮手笔,诸葛亮只是喜欢吟诵它而已。
  不管两种结论中的哪一种,都不妨碍我们得出这一认识:在对《梁父吟》的创作或吟诵过程中,正寄托着"隆中"诸葛亮对时事世态的深重悲悯和无尽关切,他的隐逸姿态里,因此也就暗含了出世之想。隆中的诸葛亮,他的衣袂与其说是***,不如说是非常沉重的。我们没有理由将那时的诸葛亮想象成一个只知独善其身的高蹈隐君子。
  何况,诸葛亮此前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好友"那你呢"的询问,我们仍然可以从他经常"自比于管仲、乐毅"中,看出诸葛亮的人格志向。他有扫清四海,一匡天下的宏大追求,对帝王职位却了无兴趣。
  熟悉了这些背景,我们就可以较容易进入公元207年了。
  刘备正在中原踉踉跄跄。由于曹操刚刚平定了北方,旌旄南指,刘备的寄身之地荆州也受到巨大威胁。有人在刘备面前不经意地提到了一个既陌生又响亮的名字:卧龙。"麻烦先生带他来见一面",刘备对徐庶说,"不,这人是没法带来的,非得玄德公亲自去请。是否能请动他,还得看造化哩!"病急乱投医的刘备这就走向了襄阳城外,卧龙岗中。并非诸葛亮执意搭隐君子的臭架子,而是两人伟大的友谊,需要一个不同寻常的开始,所以刘备直到第三次拜访,才见到孔明的真身。
  好事总是成双出现的,我们刚刚目睹了刘备、诸葛亮堪称无双佳话的会面,转眼便听到了那段也许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上最为神奇的预言。为了方便下文对《隆中对》的赏析,我们有必要先加以援引:
  "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闇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我们先假设诸葛亮这一番话是听了刘备的虚心询问,略一沉吟后脱口而出的。人们常用"未出隆中,已知天下三分"高度评价诸葛亮的杰出才能,我觉得若将其中的"知"改为"定",更能体现《隆中对》的价值。《隆中对》中的智慧含量不仅遥不可及,它还是非常独特的,它与当年沮授、荀彧不约而同地建议袁绍、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有着根本的不同。"挟天子以令诸侯"带有某种"先入咸阳者为王"的意味,三分天下的谋略,则只适合于刘备,尽管刘备完全看不到这一点。显然,对曹操而言,天下削平净尽,只剩下一个江东;对孙权而言:曹操"徒忌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所以他虽然自称"孤与老贼,势不两立",但也仅限于借助"国险而民附"的地利、人和优势,与曹操分庭抗礼,搞南北朝。换言之,在曹操眼里,中国只有一个中国;在孙权眼里,中国可一分为二;仅仅因为"隆中"冒出个诸葛亮,才使中国突然出现三分天下的可能。诸葛亮硬是以自己力超北海的智慧,从魏吴争斗中虎口夺食般地为刘备抢下一片天地。这样,随着诸葛亮走出卧龙岗,一个国家的雏形也于焉萌生。
  虽然我们应该把赤壁之战的荣誉公正地还给周瑜,但在诸葛亮的《隆中对》中,事实上已将曹操兵败预先算计在内。诸葛亮的目光还要长远得多,他清澈的双眼仿佛在天地间划出两个圆弧,这便轻巧地把一座"用武之国"荆州和一个"天府之土"益州,理论上交到刘备手中。至于实践效果,则简单到只取决于一个前提:"将军岂有意乎?"诸葛亮没有过多地考虑刘备有意与否(他当然愿意,正好像你面对一个在水里挣扎了二十小时的人,在把他救上来之前,你根本不需要问一句:"你需要我的搭救吗?"),他的思绪刹那间已穿越了时间,不仅进一步为刘备勾画了蜀汉的内政外交,还历历如睹地设想到了兴复汉室的前景。奇妙的是,诸葛亮的每一步设想都包含着具体的可操作性,先后次序之谨严亦匹似围棋国手行棋,算路绵长,在明确大方向的前提下,兼顾到了每一个具体环节。
  知行合一的诸葛亮,岂止是"未出隆中,已定天下三分";未出隆中,他甚至已将日后的"三分归一统"计算成大功告成前最后一个官子。
  这便回到了本章开头部分笔者的疑问:诸葛亮在走出隆中之前,他无可比拟的成长轨迹,究竟是怎样展开的呢?在《隆中对》中诸葛亮除了表现出宏伟的布局构想、精妙的战略设计外,他丰富的人文地理学知识和混一华夏的民族眼光,也在在让人折服。诸葛亮的出生地告诉不了我们多少东西,他生于琅邪阳都,即今山东沂南。那么,他对"益州疲弊"的认识又何从而来呢?诸葛亮也许精研过那本当时面世的《水经》,但我们知道,在北魏人郦道元为该书作注之前,这本语焉不详的地理学著作,并不能给人带来多大裨益。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呢?即在诸葛亮游学少年时期,他曾孤身万里地行走在祖国的大江南北,这使他不仅对益州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有所了解,一度还曾"深入不毛",由此对南方少数民族多了份直接体验。
  诸葛亮出山了。他才二十七岁呀!
  按照今天的人才培养模式(如所谓"梯队建设"),诸葛亮是不可想象的。二十七岁,怎么看也只是一介小科长的年龄,而诸葛亮尽管位居丞相是在刘备称帝之后,但他事实上立刻就成为刘备军事集团战略的实际规划者、制度的具体制订者和军国的有力调度者。由于刘备在见到诸葛亮的第一天起就甘愿退居幕后,这使得孔明无需任何能力上的历练和资历上的筛选,便一步到位地成为蜀汉的精神支柱和力量源泉。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据说,东吴孙权也曾想拉拢诸葛亮,诸葛亮对说客答复道:"孙将军诚然大具人主气概,但观他的为人,充其量只能对我以礼相待,而不可能让我尽展才能。"前人对此曾有所驳斥:孔明何等样人,他与刘备水乳交融的关系甚至超越了刘备与关羽、张飞的旷世兄弟情,而达到神而化之的境界。孔明根本不可能投向孙权,即使孙权让他尽展才能。我同意这一驳斥,但尚须更进一解:孔明当年之所以慨然"许先帝以驱驰",却也不能不归结为刘备愿意"咨臣以当世之事"这一事实,刘备的言听计从,对诸葛亮至关重要。我们发现智慧过人的诸葛亮很少有与他人商议、相与定计的必要。他的智力既高出众生,谋略又周赡完备,他要求别人的,便只是忠实地贯彻。由于诸葛亮没有帝王之心,所以,一个能让诸葛亮尽展才华同时又能让他对其品质由衷感佩的人主,如刘备,便自然成了诸葛亮的首选目标。
  初出隆中的诸葛亮,在智慧还没有来得及收到成效之前,不得不先陪着刘备体验一番踉跄逃亡的滋味。这是刘备最熟悉不过的滋味,一笔因他先前的无能遗留下来的苦债。在曹操精锐之师的猛烈追击下,无论刘备还是诸葛亮,只能将"快逃"视为三十六计中的上上大计。然而,这也是刘备感动苍天的时刻,他不忍心抛弃追随自己的百姓,宁可以拉家带口的龟步方式,率领百姓蹒跚地逃向江岸。那边,曹操已经向自己的军队下达了死命令,要求他们以日行三百里的骇人速度,追击。幸亏神勇的张益德在长坂坡一声怒吼,把曹操大军暂时阻了一阻,刘备才终得生还。──亲眼目睹刘备的这份狼狈,诸葛亮当会感慨系之,并更加坚定了帮助这个苦命人的决心。
  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赤壁之战开始了。为了实现自己既定的联吴抗曹战略,诸葛亮亲自出马,游说东吴。据说,由于鲁肃的作用,孙权也在考虑与刘备联合的可行性,遂派鲁肃前来荆州打探消息。鲁肃肯定是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找到了刘备,并触摸到了刘备真实的用意。陈寿好像对这一细节有点吃不准,因而在描述上留下了矛盾之处,我们没法知道到底是鲁肃找刘备在先,还是诸葛亮先去游说东吴。好在即使把该荣誉归在鲁肃名下,对诸葛亮也没有丝毫影响。以孙权为强援,这是诸葛亮隆中决策时就已定下的战略,原不必借重鲁肃的提醒。诸葛亮对东吴的游说获得了巨大成功,这部分也是因为,孙权本就不想向曹操投降,他最为倚重的将军周瑜当时又曾豪情万丈地对孙权许诺:"只要三万兵,你就可以看我破曹操。"赤壁战后,刘备将荆州借而不还,东吴人肯定非常愤怒,觉得刘备有背信弃义、过河拆桥之嫌。东吴人不知道,即使刘备愿意归还,诸葛亮也是肯定不答应的。在诸葛亮为蜀汉圈定的原始版图中,荆州与益州乃是国家张开的两冀,夺取荆州,威慑孙权,诚乃诸葛亮的既定方针。
  荆州落入刘备之手以后,诸葛亮只须旋转刀柄,借助刀背的力量顺势一抹,就可以将益州纳入怀中。对付区区刘璋、张鲁,实在是小菜一碟。一块谁也没有料到的土地,就此既意外又顺理成章地成为刘备的天下。──中国之所以能够鼎立而三,正在于突然出现一个具有扛鼎之力的时代超人,他以不可思议的政治魔术,为刘备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个国家。
  《隆中对》的决策,正在有条不紊地得到贯彻。
  这时,两桩互为连贯的事件,打乱了诸葛亮的步骤。先是关羽"大意失荆州",致使荆州非复为刘备所有;接着,忧愤填胸的刘备不顾诸葛亮的劝阻,以一种"不爱江山爱兄弟"的哗世激情,尽起蜀国军团,为关羽报仇。刘备的惨败,使得蜀汉本来就没有多少家底的实力更趋积弱。不久,刘备即在白帝城愤愤去世,将自己可笑的宝贝儿子刘禅(阿斗)和一个脆弱的国家,郑重托付给诸葛亮。
  时间为黄初四年(公元223年)四月,四十二岁的诸葛亮,迎来了自己政治生命的第二个阶段。
  有诸葛亮为阿斗护国,这个弱智的皇帝便大可整天与宦官阉竖在一起厮磨,与巫婆神汉在一起鬼混。身为丞相的诸葛亮,作为蜀汉的精神领袖和事实上的统治者,这时也将蜀国军政要权集于一身,所谓"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诸葛亮还通过主动与东吴修好,"团结和亲",免除了一个强敌的威胁。自此以后,东吴与蜀汉再也没有发生过战争。
  《隆中对》中"西和诸戎,南抚夷越"的方案,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实施的时间。由于外部环境相对平静了些,诸葛亮遂率军南征,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七擒孟获"故事。对南蛮首领孟获"七擒七纵",不完全是罗贯中的杜撰,史籍中也曾留有蛛丝马迹,只是罗贯中把它渲染得格外传神罢了。当然,以诸葛亮杰出的智谋,结合"抚"这一既定态度,"七擒七纵"也是完全可能的。这虽然颇像一种猫玩耗子的军事游戏,但诸葛亮的本意不在炫耀自己,而是想从心理上摧毁敌人,使得以孟获为首的南方少数民族部落心悦诚服,从此不敢再生事端。当时的记述很想让我们相信,诸葛亮完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然今天我们知道,诸葛亮对孟获者流的统治并不是无懈可击的,针对蜀汉的小规模叛乱,即使诸葛亮在世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
  天下三分,对曹魏政权现在成了一种无奈,曹丕此前一次征伐东吴,再次以失败告终;对孙权是可以接受的选择,他甚至考虑起派船队去夷州(今台湾省)的事情来了;唯独对诸葛亮是一种不可忍受的事实。他坚定的信念,使他几乎一刻也没有忘记对汉室的恢复,即使曹魏一方几乎暂时忘却了他的存在,即使他治下的蜀汉,恰恰是三国中实力最为不济的。就在"七擒孟获"后的第三年,曹丕死后的第二年,即魏明帝太和元年(公元227年),诸葛亮率大军进驻汉中,由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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