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之谷涮图魔导加点,找个广东人的大哥大姐带涮,哪个区都行我创号,...

发表于 2009-3-28 06:23:59 PM
  第三十章
  “你怎么也来说这些聪明话?我不需要这么多聪明人来训导我。”李向南克制不住了。
  林虹站住,吃惊地看着他。自己怎么了,不就是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向南,为什么一定要从政,不让干就不干了,干别的也行嘛。但她马上就明白了,人们都不能接受那种优越者的开导——特别是自尊心强的人。“好了,咱们还是溜达溜达吧,啊?”她说。
  这是他们的母校圆明园中学的操场。因为已放暑假,上午的阳光显得冷清,足球门周围长满杂草,杂草又侵入椭圆形跑道,到了跑道边,竟是半人高了。
  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小长征队今天聚会。这种聚会若在一月前,林虹不会参加,而现在是李向南缺乏热情。久别重聚原是优胜者的享受。林虹自省到今天在校门口一遇见李向南就兴致勃勃,对他是有刺激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散步吗?”
  十几年前一个夜晚,李向南刚被工宣队解除隔离,一个人在操场散步,林虹从黑暗的楼影中出现,与他并肩走着,问答着人生格言。
  李向南默然无语。十几年前的回忆凄清而淡薄,没有带来什么温情。林虹用这话题作安慰,反而更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刺激。他竟可悲到这种地步?这更让他感到压抑。“咱们先别谈这些了。”他终于说。
  全家晚饭聚会,他酒喝多了,到院子里被风一吹,有些晕眩。晃回到自己屋,又想起自己的遭遇。他压抑着,扶着椅子坐下,却猛一下站起来。眼前一片火红,火蛇急速游走着。一支支队伍扑过来,马蹄从头顶上践踏过去。他在泥泞中吃力地走着,有人要搀扶他。不要,不要你们来搀扶我。
  他用力一推,却是李文敏。哥,你怎么了,醉了?他转头凝视着妹妹,露出一丝忧郁。这个世界还有爱护他的人。
  群山在两边如涛如涌,长城在脚下如龙如蛇。他要倒下了,妹妹来搀扶他,他慢慢地推开她,摇晃地朝前走。哥,你会摔倒的。我不要紧,我一步一步朝前走,总能走到最高处。我知道前面有火光。一支队伍在火光中跋涉,有举着火把的人乱跑。
  我——不——倒。他吼着,却一下跌在了椅子上。
  文敏的手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他一阵颤栗,泪水涌出来。
  哥,我从来没有看你流过泪。
  这不算流泪。他抹掉泪水。这不是没了?恍惚中对妹妹幽默地一笑。
  军号,一支队伍缓慢而整齐的步子向长城最高处走来。他疲劳了,远远的歌声风一般唱着,他恍恍惚惚看见小时候,母亲的形象,奶妈的脸,曙光,乳房。
  他要站起来,一下流鼻血了。文敏强按他坐下,把凉毛巾敷在额上,又轻轻擦拭着他鼻下的血迹。还记得你带我一块儿插队吗?妹妹的声音,那么远,是所有女人的声音。林虹?小莉?一个风箱在眼前拉来拉去,灶火红红的。
  他的一生就这样了?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才会有人考虑他的平反吧?可那时年轻的一代已纷纷上去了,谁还会容他再上?人们都是在青黄交替时争占位置。再说自己四五十了,还有什么戏?自己从不悲观,从来相信自己的奋斗,可现在,就简简单单地完了。人们纷纷来安慰他,开导他,好像他是个最懦弱的人了。
  你们都滚开。
  你怎么了?有人在旁边吃惊地看着他。是林虹?
  他从恍惚中醒来,看见了眼前杂草丛生的操场。我在骂人吧?他想笑笑,却垂下了头:昨天晚上我喝醉酒了。林虹顿时被他的诚实感动了。他轻轻扶住她的胳膊朝前走,这动作使林虹一下非常具体地、血肉地理解了这个男人此时的心境。
  打垮一个真正的男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充满了屠戮野蛮性、刺激性的事情了。她想起在农村时看到一群人棒杀一条公狗,扁担、粗木棍夯哧夯哧打在狗身上,声音骇人,腿打断了,脑浆打流了,那狗还呜呜叫着,瘸着挣扎着站起来。再打翻,再站起来。她闭上眼扭头就走,还听见木棒打在狗身上的声音。听见说:完了。听见:这家伙还挺耐揍的,把我虎口都震裂了。听见:挺肥,有多少斤肉?听见:肉归你们,狗皮归我。听见:那你来剥。听见:众人拍手,撂棍棒,笑了。
  长征队的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聚会从一开始就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美好。首先是男性的失望:女同学明显变老了。女人们是敏感的,她们或许都感到了男人目光的闪烁,便竞相打趣:你们男的都没变,我们可变成老太婆了吧?男人们便克制住失望,连连笑道:没什么变化,没有,一眼就认出来了。林虹年纪最小,有变化,但没显老,因为打扮入时,更因为成了演员,比过去更漂亮了。这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朝霞。
  接下来让人感到失望的是:二十来个人,只到了十一个。这削弱了大团聚的热闹,竟显得有些冷落了。原以为都能来,现在只来了十一人,我觉得挺冷清的。不知是哪位女同学爽快地说出了自己的感觉。人们纷纷说:十一个人已经过了半数,很不错。比我想的人还多呢,挺好的。
  校园里看到的一切更让他们黯然了。教学楼还是原来那幢长条的青砖二层楼,只是比十几年前更破旧,门窗斑驳,走廊地面碎裂。食堂还是那个礼堂,像个闲置的仓库。喷水池早已不喷水,池边残破,杂草从水泥裂缝中滋生出来,嘈嘈杂杂地长了半池子,中间那只喷水的石仙鹤像只脱毛鸡。“文化大革命”中有个生活作风有问题的教师曾被红卫兵拖打,淹死在才半人深的池水中了。这是他们走到池边说起的第一件事。还有什么看的?那一排排平房学生宿舍冷冷清清。他们那时十六人住一间房,冬天上厕所也要半夜裹着大衣跑出来。每到快天亮时,宿舍区就接连不断地有沓沓沓的跑步声。还有就是宿舍区后面的操场了,单杠,双杠,吊环,爬竿,他们边走边抚摸着,无限惆怅,学生时代的跑跳说笑都浮现在眼前。再看什么?操场东南角的游泳池,全校师生劳动修建的,现在干涸了。我那时能一个猛子潜游横渡过去。不知是哪位男性在夸当年勇。林虹问李向南:记得吧,那次校运会,你赛跑,手榴弹砸着你脚了。李向南笑笑,他提议去看看老师。隔着一条沟有一片平房,房前屋后十分拥挤。水龙头边打水的,洗衣服的,洗菜的,各家都开着电视,剁着馅,有人在门口浇花,大人小孩进进出出,有姑娘在屋里嚷:爸爸,这道题怎么做啊? 快给我讲讲。一家家转过。大多是这些年新调来的老师。原来的老教师,调走的,搬走的,所剩无几,见到校友们由衷地热情,让坐,问长问短。然而,看到老师们十几年来老了这么多,居住如此窘迫,心中竟有些悲凉。他们此刻都感到:这次久别重聚是怎样与预期不同了。
  咱们到圆明园看看吧。有人提议。快中午十二点了。有人犹豫道。没关系,一人出五块钱。我骑车去买点吃的,你们先去。有人自告奋勇。
  到半夜,他感觉酒劲儿过去了。他让李文敏回去睡,独自有些发呆:醉酒。一生中没有过,真不像话。该坐下来,好好清理一下思想了。铺开了纸,却感到倦乏,出去转转。轻轻地推车,轻轻地开院门,院门吱嘎响了一下,回头看院里,窗户有黑有亮,别惊动他们。他突然想到:眼前这景象怎么如此熟悉?身子一阵发飘,想到回京第一夜的梦了。
  后半夜了,北京的街道旷荡得很,他任意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两边的商店、饭馆溜溜溜地往后滑掠,空得神秘,静得神秘。
  已经到了西单,齐崭崭的荷花灯柱直线延伸,照着空荡荡的长安街。梦中好像是骑到了紫竹院公园,现在也去那儿?十几里地,半夜三更的不是开玩笑。不怕,他发疯般高速骑进,灯光搅着风呼呼地往后掠着,几个开摩托巡夜的***怀疑地看着他。
  是紫竹院了,该是小湖小山了,和梦中完全一样,像图画。然而,他没有像梦中那样看到童年的自己。
  慢慢骑回。凌晨三点了,彻底清醒了。在纸上又写下了:
  “目前的形势及我们的任务、策略”
  形势是明摆的,不用说了。他什么任务,什么策略呢?到这会儿他完全明白:古陵这盘棋已经输了,无可挽回了。所谓绝不输着离开棋盘,只能演化为再摆一盘了。可悲的是,他连再摆一盘的权利也没有了。他猛地一捶桌面站起来,眼前浮现出邢笠那张尖下巴的小白脸,还有安晋玉的面孔,还有……让这帮小人爬上去,中国一百年也没希望。眼前浮现出屈原、岳飞的形象了。一个峨冠博带,一个戴盔披甲。壮怀激烈。风飘飘兮,天地萧瑟,黄叶横飞,满目凄凉,他仰天悲歌,一步步走向白茫茫的汨罗江。
  耳边响起饶小男的话,传统文化……屈原……岳飞……眼前也浮现出小莉的形象,又有弟弟向东……他痛楚地发现:年轻人对他的批判是含着真理的。自己遭厄运时,一下涌上来的不正是屈原式的悲愤慷慨吗?那不是典型的传统文化?
  没有比承认这一点更让他不能忍受的了。作为社会先驱牺牲,自己可以骄傲,可成了传统文化的塑造品,就太可悲了。
  这就是“过渡性人物”的悲剧?历史每一步前进都是具体的,他受到了两面夹击。传统势力把他视为最直接、最危险的敌人,迎面先把他打倒,它们无暇顾及站在他背后空谈阔论的书生;那些书生也不屑于对官僚主义等守旧势力开火——那课题太不尖端了——而从背后向他实行打击。批判李向南,要比批判顾荣那样的官僚县长更表现思想的先驱性,又不必承担任何政治风险。好一幅腹背受敌的图画。
  他想用拳头去砸四面的墙,把房子都砸塌了。自己变成一个炸弹,把腹背的桎梏都炸碎。愤怒的冲动在里面狂乱奔突,理智的壳就要破碎了。他发疯般乱砍乱杀……要克制住自己。毁自己,只会让仇敌幸灾乐祸。用仇恨来克制仇恨。
  他还是不能使自己冷静,愤怒的黑焰还是燎来燎去。他知道,只有一个办法能使自己恢复镇静,那就是寻到出路,寻到解决危机的环节。然而,他现在去找什么?去搞战略理论?这样一个下场,你的战略研究没人理睬,只会加重上层的戒心。缩起来修身养性?这只让他一丝冷笑。想到插队时有个算命先生居然给他算了一卦:“虎在笼中跃跃,鱼在缸中洋洋”,现在可真应了。看了看桌上那沓活页纸,不由得一把抓过来揉成一团。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射入脑海,有了。他急促地铺展开纸,在“目前的形势及我们的任务、策略”的标题下,用力写了一行大字:
  “把自己变成一颗炸弹。”
  圆明园。最早先是明代的私人园林,清初被朝廷收归内务府:1790年(康熙四十八年)赐给皇四子胤禛;又后,玄烨死了,皇四子胤禛登基,改赐圆明园为离宫型皇家园林,大加扩建,面积达三千余亩,有二十八处巧夺天工的建筑群(称为景):正大光明、勤政亲贤、九州请宴、镂月开云、天然图画、碧桐书院、慈云普护、上下天光、杏花春馆、坦坦荡荡、茹古涵今、长春仙馆、万方安和、武陵春色、汇芳书院、日天琳宇、澹泊宁静、多稼如云、濂溪乐处、鱼跃鸢飞、西峰秀色、四宜书屋、平湖秋色、蓬岛瑶台、接秀山房、夹镜鸣琴、廓然大公、洞天深处;再后,乾隆又加扩建,又增十二景:曲院风荷、坐石临流、北远山村、映水兰香、水木明瑟、鸿慈永祜、月地云居、山高水长、澡身浴德、别有洞天、涵虚朗鉴、方壶胜境。并在东邻、东南邻另建两座稍小的附园:长春园、绮春园,共称圆明三园;再后来,嘉庆年间又大修缮,增至一百六十余景,殿、堂、楼、阁、馆、斋、轩、榭、舫、台、亭、塔、廊,千姿百态,应有尽有,集天下风光、名胜于一园,可谓中外奇迹。又后来,就是1860年(咸丰十年),被英法联军攻占抢掠,纵火焚烧,火光冲天一日一夜,化为废墟。再往后,又被抢劫盗拆,变成了“麦陇相望”的田野了。那也就是他们上中学时见到的圆明园:大小湖泊早已成了苇塘稻田,越野跑时,在杂草蔓生的荒坡上偶见一两处残垣断壁。
  1976年起,设了圆明园管理处。西洋楼等几处遗址清理了出来,残存的几根石柱旁立了牌子。修了些柏油路,桥涵,又种了些树。还有个小展览馆,四排平房围成个小方院,游人们茫然地出出进进着。
  不用多看了,过去很熟悉,这些年,大家或多或少也来过。历史的抚今思昔与人生的抚今思昔,不过添了双重感慨而已。树荫下围坐一圈,烧饼,熟肉,茶鸡蛋,汽水,摆了一摊。天挺热。野餐着海聊。每个人讲讲自己的过去和将来。
  我开头炮。一边嚼着一边扯着嗓门说的是“大个子”,站着像根电线杆,坐下比别人高一头,颇有些居高临下。1968年他去了宁夏农场,在那儿结了婚,妻子也是北京知青,后来调回北京,到了中央农业政策研究室。最近嘛,有可能提拔我,不提拔也没关系,我还干我的。学生时他就是个婆婆妈妈的好班长,看样子,现在肯定是个好父亲,办事认真,从不会和人翻脸,也绝不会欺负老婆。
  我说吧。说话快得像连珠炮的是“胖墩”,过去是红苹果脸的女生,现在倒不胖了,烫了头发,自然辩证法的研究生,那经历真够啰唆。人们狼吞虎咽地吃喝着,听了一通,只知道她这些年折腾得挺曲折,现在混得还不错,只是人际关系老处不好。大家很热情,但每个人似乎都发现了:人人只是关心自己的事情,对别人的情况无非听个热闹,像旁边开着台半导体。
  雯雯——绰号“蚊子”——说了。她性子慢,话也不多,可大家听得满够。去日本留了几年学,现在是经济学的女博士。婚是结过了,可现在似乎准备离婚。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对这种事倒都有兴趣,她笑笑:我也说不清。
  外号“资方代理人”的龚育生讲开了。他过去是油光亮亮的脸,现在又瘦又干巴。在小厂当个副厂长,又学着电大,要混***,要不这年头难发展,还要闹家务,小孩才两岁,老婆上班离家远,家里没煤气,又没上下水,平房一间,够忙的了。可还挺自得,讲起厂里那点事,颇炫耀。
  接着是“好大姐”讲,在大学当化学老师,下班没事了,就买买菜,洗洗衣服。“土豆”讲,在报社当记者,还写点诗。“男爵”眨着眼笑道:我最惨了,还当工人,连工段长都不是。你们谁自行车坏了没处修,找我。他总是这样损自己。人这生物很怪气,年轻时的禀性,到老也难变了。过去啥样,现在还是啥样。
  轮到林虹了,她讲得极简单,人们问得却挺详细。大家对电影界很新奇。道听途说的轶闻,零七八碎的知识,都来向林虹验证。哪个女演员出国了,哪个嫁外国人了,谁和谁是不正当关系了,谁演得好,谁演得不好了。林虹,你们的电影啥时候能上演?林虹,你怎么就当上演员的?你演的电影里有没有和男人拥抱的镜头?林虹,这下你可成大明星了,可别眼睛朝天不认识老同学。
  李向南的情况大家都有所知。众人赔献了许多的关心、开导、不平。大家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人最终要靠自己。他现在能平和地接受这一切,是因为自己昨夜明确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他过去是长征队的领袖,现在也没忘了维持领袖的形象。
  大家一致同意:以后每年聚一次。四年后——1986年,来个长征二十年祭,争取把二十人都找齐。及至结束时,人人都挺尽兴,等最后分手时,人们格外亲热,又都感到卸了包袱一样轻松。
  只有他们两人留下了,打算再聊一聊。下午四五点,天依然很热,路晒得晃眼,树荫处稍有些凉意。绕着一个个绿树坡,他们来到一派开阔处,好一个大湖。十几年前是个苇塘,每天早晨锻炼,他们便由学校后面出来,绕苇塘长跑一圈,两千四百米。又恢复二百年前“福海”的样子了?当然只有这样一个秃秃的湖。中间的小岛,就是“蓬岛瑶台”了。上面好像又修了一座小庙?湖边,草木,游人,儿童骑着小三轮车团团转,倒有些情致。
  “我已经想好下一步怎么干了。”李向南打破沉默。他不想轻易打破它。沉默是他的权利,也明知这沉默加在林虹身上的折磨。人不愿意随便放弃任何一种权利,然而,他毕竟有要说的话。
  “是吗?”林虹转头看着他,不时察看他的表情。
  “我要把自己变成一颗炸弹。”李向南露出一丝调皮来。
  “炸弹?”惊诧的笑意,真的,也加了些许夸张。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喝醉酒吗?”
  “我能理解。”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对你承认喝醉了酒吗?”
  “因为……你又战胜了自己。”林虹不十分有把握地说。
  “对,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战胜自己吗?”
  “因为你已经找出了下一步的行动了。”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刚才不是说了嘛。”
  李向南不禁笑了:“你说李向南可悲不可悲?”
  林虹问:“这和炸弹有什么关系?”
  “我这个人一方面在反传统,可另一方面又很传统,你说不是吗?”
  “你不是讲过,咱们是承上启下的一代。”
  “你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巨大不巨大?”
  “巨大,全世界都感到它的影响。”
  “反对这个巨大的存在,是件很英勇的事情吧?”
  点头。她竭力理解着他的思路。
  “谁能成为反对它的有力的战士呢?是那些传统文化的信奉者呢,还是那些对传统文化并无深知的现代派呢?”
  “都不是吧。”
  “那是什么样的人?”
  “从这个传统文化中成长起来,又回过头反戈一击的人。像鲁迅一样。”
  “对,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干的。”
  “你不改革经济政治,而改革文化了?”
  “硬件不让我搞,我搞软件了。这说不定更重要。我这两天又看了卢梭的《忏悔录》,突然明白这本现在看来极平常的书为何当时成为一个时代的启蒙书了。”
  “你也写本《忏悔录》?”
  “我越来越发现我是个非常复杂的人,既勇敢又有很懦弱的一面,对现状敢于挑战,又不得不作很大的妥协。我是改革现状的能手,同时又是个对现状妥协的能手。现在,我不搞政治了,完全从文化的角度来彻底解剖我的思想、行为体系,再拔出萝卜带出泥,剜出我身处的整个环境,写成一本书,我想一定会有震动力的。这就是把自己变成炸弹的含义。”
  “不过,你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林虹说。
  “我知道,国内外不少人在批判中国的传统文化,但是,第一,他们没有我这么深入地了解中国国情,他们的有些见解简直表面得很;第二,他们没有我这么大的决心,敢从彻底解剖自己开始,我是被逼出来的;第三,他们没有我这么多的综合优势,譬如,解剖中国的政治文化,谁能有我这么切身的体会?我能比所有人做得更有力。我能写本独一无二的书。”这也是他昨夜能平静下来的主要原因。
  “说实际点,我以为,彻底解剖自己是很难下手的,你很可能会半途而废的。”林虹说道,李向南的乐观自信,使她可以以质疑的态度对话了。
  “可是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格言。”
  “百折不挠,愈挫愈奋?”
  “那太一般了,那只是我最表层的格言。你知道吗,天下最难的事情之一是自如地指挥一支军队,可还有比指挥一支军队更难的事情,那就是指挥自己。”
  “那你深刻的格言是什么呢?”
  “要驾驭自己,就要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
  林虹看着他。她确实感到这句话的深刻性。“你打算怎样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呢?”她问。
  “今天对你宣布,就是制造情势的开始啊。”李向南有了一丝笑意。
  “往下呢?”
  “我过两天就准备请几个最了解我、我又最信任的人对我做个大手术,让他们往尖锐了说。我先自我解剖。”
  “请谁呢?”
  李向南笑了笑:“我的妹妹李文敏,妹夫秦飞越,弟弟李向东,我和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谈。”
  “都是家里的,还有别的人没有?”
  “还有……还有,我再准备请几个。”
  沉默了一会儿。“有顾小莉吗?”林虹问,同时预感到某种***。
  “应该有吧。”
  两个人远眺着,沉默了。太阳已快挨近西山。隔着湖水洋洋洒洒地照过来。水波粼粼地闪着红亮。阳光,天光,水光,山光,雾岚融在空气中,温热而又滋润。天地间充满了活力,宇宙像个大祭台,亿万种生命心甘情愿地化成缕缕青烟。
  “太阳快落山了。落了,天就黑了。”她说。
  “是,人生也一样。”他说。
我们每天在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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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8 06:24:20 PM
  下卷·
  第一章
  雍和宫,北京城内最大的喇嘛庙。钟声,木鱼声,袅袅的青烟,金碧辉煌,笼罩着祥云万朵的佛气。二百多年前,它是雍亲王府,即清世宗胤禛即位前的府邸。他即王位后,将这里一半改作黄教上院,一半留作行宫。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改名为雍和宫。雍正死后(公元1735年)在此停灵,遂将宫中主要殿堂的绿色琉璃瓦改为***,升格为与皇宫相同的等级。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雍和宫改为喇嘛庙。
  高高的琉璃牌坊跨成三个大门洞,立在庙的最南端。往北一条被浓松郁柏环夹的宽阔甬道直通昭泰门,这一段坦荡疏朗、幽静淡远,像通往佛境的仙路。一过昭泰门往北走,便是雄奇宏丽的建筑群了。主体是与牌坊、甬道在同一南北中轴线上的五进大殿。
  先是天王殿,也叫雍和门,有乾隆亲题的楹联:“法界示能仁,福资万有;净因积广慧,妙证三摩。”又:“法镜交光,六根成慧日;牟尼真净,十地起祥云。”
  然后是正殿,即雍和宫。
  永佑殿,又有乾隆的御笔楹联:“般若慈海,觉海原无异派水;菩提无路,德山相见别峰云。”
  法轮殿规模就更雄大了。殿前后出抱厦,空中俯瞰,平面呈十字形。殿顶有五座小阁,阁上有小型喇嘛塔,紫烟环绕,霞光弥漫,一派喇嘛教的气氛。“是色是空,莲海慈航游六度;不生不灭,香台慧镜启三明。”
  最后是庙内最高大的建筑:万福阁。阁有三层,东西两侧各有一座两层阁:永康阁,延绥阁,各有一座阁道与它们相通,整体规模真有天下万福皆聚于此的富贵雍容之气势。阁内一尊十八米高的大佛慈慧而立,是西藏七世达赖进贡的整根白檀木雕成,俯视天下芸芸众生。楹联:“丈六显金身,非空非色;大千归宝所,即境即心。”
  这里从早到晚游人香客不绝,地处安定门内闹市,被喧嚣密集的尘俗社会所包围。但雍和宫立尘俗而超脱,红彤彤,金灿灿,独成世界。自有日落日出,自有仙山仙洞,自有紫芝香蕙、瑶草琪花,自有仙猿桃林、鹿立鹤鸣,肃穆静远,向凡俗之京都散溢着吉烟祥光……
  李文敏、秦飞越、李向东到隔壁房间去了,这儿只有他们俩面对面了。
  李向南和陈晓时。在陈晓时的家里。
  预先已约好,意图也已说明。他要进行自我解剖,非常想听听陈晓时的分析。“咱们今天敞开来谈谈。”他见面握手时就对陈晓时说。陈晓时笑了笑:“咱们还是尽量抓紧时间吧,一小时二十分后,我还有其他安排,你们晚来了十分钟——比约定时间。”李向南抱歉地笑笑,他并不悻恼。为了继续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迫使自己“就范”,他今天怀着极大的诚意。这时他大可不必摆什么风度,也不怕失什么身份。他相信:你我都是有分量的人,我登门拜访,把灵魂交给你剖析,这种超常的信赖是能够征服对方的。陈晓时似乎没太当回事,不要紧,自己可以更诚恳些。这样一想,他便立刻流露出更多的诚恳来。尼克松1972年首次访华走下飞机时,倾身先向周恩来伸出手,那并不失他什么身份,他最终取得了外交上的成功。
  陈晓时走到隔壁对坐等他的一群人打了招呼,又接了两个***,在写字台旁坐下,平和地说道:“我对研究人是特别感兴趣的,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并不是所有人都敢这样做的。但是要研究,就要力求深入,要不没太大意义。”
  “越深入越好。”
  “怎么才能深入?首先咱们是不是该有系统论的思想,对人要做多层次的剖析?当然,‘多层次’的说法现在各学科都很时髦,但很多人是在附庸风雅。真正有价值的不是滥用‘多层次’的概念,也不是罗列多得吓人的层次,那是再容易不过的。比如,我们今天从文化的、社会的角度剖析一个人物的心理,可能许多人都能列出他们的层次表来,但关键在于:一,全面,不遗漏应该有的层次;二,简练扼要,不繁琐冗杂,具有明确性和概括力;三,层次顺序正确,就像地表层次,如果明明是土层,岩层,煤层,你颠倒成岩层,土层,煤层,那你的层次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对。”他很注意地听着。
  “根据咱们的研究目的,可以把人分成五个层次。一个层次,‘食色,性也。’人生来就有的欲望,最内的核;随之,人成长着,一两岁开始,渐渐有了社会性的欲望,或者说欲望的社会化,包在了核的外面:占有欲,支配欲,权力欲,荣誉,地位,不朽,出类拔萃,抱负作为,等等,这里就开始有文化了;再随之,人接受了社会的种种规范:是非,正义,道德,伦理,法律,等等理念,形成自我规范体系,这又是一个层次;再随之,实现自己的欲望越来越复杂,必须更周密地认识环境,掌握规律,就逐渐形成他的经验、认识层次;最后一个层次,他行动时必然讲究方法、手段,形成他的策略层次。以上五个层次形成的顺序并不是绝对的,是相互交叉渗透的,但从总体上是这样先后的。最先有的层次,成为最内的层次;最后形成的层次,包在最表面。所以,当我们按解剖的顺序来列层次——解剖总是由表入里的——就恰恰颠倒过来。第一层次,策略;第二,经验,认识;第三,规范体系;第四,社会性欲望;第五,本性。咱们就这样解剖你了?”
  “好。”
  “还要有点无情精神。”
  “我保证有。”他诚恳地说。
  “那不一定。说容易,做起来总是难的。这个,我自己就有体会。 ”陈晓时看着对方笑了笑。李向南没有否认。“没有一个外科医生给自己剖腹,解剖自己是很难的。很多外科医生不给自己的亲属做手术,说明感情因素往往影响解剖的准确——那需要冷静甚至冷酷。”他停顿了一下,“现在气氛太轻松,我要先打破它。我刚才讲的五层次,第一,策略层次。我们观察一个人最直接遇到的是:他含着策略的言行,他言行的策略。向南,你今天为什么一定要让文敏、飞越他们陪着一起来呢?”
  “他们和你更熟悉些吧。”
  “不。还有,你一开始走进这屋,本该挨着我在这个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为什么走过去坐在对面?使他们正好分坐你左右,成个半圆面对着我?这里,你想想,都含着你自觉或不自觉的策略。你习惯被人拥簇着,你对人本能地保持距离。”
  “这个……”李向南看了看屋内的几个座位,“可能是下意识吧?……你分析得对,这种意识可能已溶在血液里了。”
  陈晓时认真地看着他:“不,你当时多少是含着自觉意识的,你不应当回避这一点。”
  李向南回想了一下刚才与文敏等人一起就座前的意识掠动,承认道:“是,觉得那样坐显得更自重些。”
  “显得更有实力一些。”
  “是。”陈晓时是犀利的。
  “你今天来是个很诚恳的举动,你大概会以为:这该使陈晓时感动了吧?我却隐隐觉得:你是领着一个代表团来外交谈判了。”陈晓时笑了笑,“你的诚意我十分相信,但你又是经过非常周全的策略考虑的。你对于如何对待陈晓时,如何既深入交谈了又不失去什么,是有充分考虑的。对吧?”
  他只能笑笑,承认是令人尴尬的。
  “你为什么没勇气承认这一点呢?”陈晓时停顿住,“我这样谈话你能习惯吗?”
  “能习惯。我承认,我事先有考虑。”
  “从这可以看出:你不轻易露本色,言行有比通常人多得多的策略考虑。为什么这样? 明显的联系,你是搞政治的。这里的含义你明白吧?……如果我们更深入地研究你的策略体系,就能看到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东西对你的影响了。如果透过这一层次,进而分析你制定策略的依据,你对社会的了解和掌握,就能发现更深刻的真理。如果再深入到第三层次,剖析你在怎样的规范体系中思维和行动,譬如你的道德标准,道德形象,包括你的政治道德标准,政治道德形象,我们就能有更多的结论。最后研究你的社会化欲望,就能对你的心理体系有透视了。好,引言说到这儿,咱们正式开始吧。……”
  昨天在家中就开了一个小小的解剖会,也不舒服。好像摘了脑壳,把柔软的脑子端到大家面前,任他们拨弄戳打。还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妹夫呢。把解剖的权利交给他们,也都显出了恶。
  向东头一个讲,野兽般气势汹汹地朝他吠叫。我觉得你太缺乏现代意识。你知道现代意识有什么吗?首先是忧患意识,危机意识,悲剧意识,幻灭意识,文化意识,总之,是对传统文化的彻底幻灭。应该有困惑感,迷惘感,失落感,痛苦感,反叛的精神,怀疑一切的精神。然后是主体意识,自我意识,自由意识,独立意识,超越意识,这就是自我的觉醒。要骚动,躁动,冲动。再然后,自我觉醒外向客观,就是变革意识,创新意识,竞争意识,批判意识,人类意识,宇宙意识,还有科学精神和民主精神。还有崭新的时空概念。哥,你检查一下自己,这些你有多少?你现在可能刚刚开始有些痛苦和失落感吧?刚刚有些反叛情绪吧?因为你不得志了,你才对传统文化有了进一步的怀疑。你太落后了。
  汪汪汪,一条黑犬吠着,冲出农村土墙的院门扑上来嘶咬,自己躲闪,喝斥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简直像对自己有仇恨,话说得这么解气。自己显然有变革意识,似乎从无迷惘感,也并无幻灭感。对民族的危机感倒有些。这是缺乏现代意识?……向东两三岁时,自己似乎曾很喜欢过他,每天下学都要领着他玩一玩,经常抱起他往窗台上一放,你待在这儿,啊?哥哥要走了。他吓得伸出两手要哭了。叫哥哥,叫声哥哥就抱你下来。他便叫了。再叫声好哥哥。他又乖乖地叫了。自己便得到满足,把他抱下来,噢噢噢地举着他到处走。过一会儿,又把他放到窗台上,重演那个游戏。
  陈晓时的剖析结束了。
  李向南陷入沉默,听见隔壁房间向东在和谁辩论。
  “对你现在的沉默,我能讲讲我的判断吗?”过了几秒钟,陈晓时说道,“它说明我的分析对了,是吧?”
  “是,你分析得很深刻。”李向南拿出烟来,慢慢整理着有些松皱的香烟,摸火,“我说不出话来,并不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你自己还没能作出这样的分析,对吧?”
  李向南一下停住要划火柴的手,看着陈晓时:“是,我佩服你。”承认这一点是非常难受的,但他此刻特别愿意坦率谈点什么,“这是对我的激励,我该下更大决心,写出我的《忏悔录》来。”
  陈晓时看着他,他此刻对李向南感觉很亲切:“你有勇气听我讲讲对你这个打算的估价吗?……我以为,你这个目标是很难实现的。”
  李向南睁大眼,看着陈晓时。
  “你为什么会想这一步?你讲到昨天你在家里开的解剖会,我同意向东的结论:是因为你政治上的失败。倘若没有这失败呢?你还会信心百倍地干下去。那可能也是历史需要的,然而,你将很难有机会深刻地认识自己。这说明什么?人是被境遇逼出来的。”
  “情势使然吧。”
  “一个民族有了危机感,才有自我批判。人也一样。看来,你很懂情势对人的逼迫作用。”
  “我有个观点,要驾驭自己就要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
  “这话很对。可是,你要制造驾驭自己情势的这个决心也是客观情势逼迫出来的,对不对?”
  “……对。”这是更深刻的。
  “现在的问题是:你现在所处的客观情势能否使你保持这个决心吗?……我的感觉,你的决心已到了头,心理上的反作用力已经和它相抗衡了。”
  “有你的剖析,我可以有更大的决心。”
  “那不一定。人并不能完全掌握自己。就是懂得制造驾驭自己的情势也不行。你现在的全部客观处境,我以为,并没有再造就一个卢梭的力量。你政治失意,就想把自己变成炸弹,但你行动起来后,又看到一个新的功利,又有了当英雄的希望。结果你的悲愤过去了,你反而失去了当卢梭的决心。一个圆形的轨迹。你有这心理变化吧?”
  他不能不承认。要真正写出有震撼力的书,就要把自己灵魂中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抖出来。可是,这么多天来,他一夜夜伏案下不了笔。一个想在思想领域作为的人做不到毫无顾忌。“我要迫使自己下决心做下去。我找你也是为了逼迫自己。”
  “但是,我讲过了,你现在的处境,使你的决心,包括你制造驾驭自己情势的决心都到此为止了。你很难进一步对自己下手。对于这一点,你现在可以凭经验去想象,也可以去实践中再体验。”
  李向南不言语了。他已有过体验,也能够想象。
  “还有,你自我估价过高,以为转到思想领域就能成为批判传统文化的旗手。但实际上,”陈晓时顿了一下,“你在这方面,无论是广博性,还是深刻性,都是有欠缺的。作为一个政治家,你有足够的思想敏锐,但如果专门搞学问,进行文化批判,你便丧失了优势。你对许多学科还比较陌生,这也将破坏你的决心。”
  “这是主观方面因素……”
  “学识和才能是主观的,但对于你要行动的决心来讲,它同时又是客观情势的一部分,因为你的学识又意味着你在整个社会的知识中占有的等级、地位。”
  “我可以学习,弥补我的不足。”
  “然而,你是想做一件超越一般水平的事情,对吧?当你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远不够领先,而别人走得更快时,你又怎样呢?”
  李向南沉默了,海的浪涌重重地压下来。
  “你还有一种情绪,也许你不愿意承认,觉得自己分量很重,你被政治上搞垮了,是时代的损失,许多人都会为你悲愤。其实你垮了,对于社会并无什么大影响。可能有些人暂时为你惋惜不平,那也极有限。就说你们县里的老百姓,过几年他们生活好过了,也便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又比如文敏、向东是你的弟弟妹妹,可我看,就连他们对你的命运也并不看得太重。明天批准文敏出国留学,她明天就走了,并不会为你而留下不走,生活就是这样。
  “你搞自我解剖,我支持。社会上的人都搞才好呢。然而,人的反省、忏悔都是很有限的。失败的民族自省,失败的人自省。失败一过去,自省也就基本消亡,都是为现实活着。你看看,世界上有哪个民族在战败成为历史后还真正忏悔的?忏悔,好像是忏悔过去,是过去时,其实那恰恰是现在时,是因为现在的处境而忏悔过去。现在的处境变了,也便毫无忏悔了。”
  “那你对我今后的估计呢?”
  “除非还有一个有力得多的情势加在你身上,你才可能成为卢梭第二。如果没有,你这么悲愤一下,慷慨一下,想这么干,那么出路,然后呢,你会正正常常地生活下去了。也许没有你最初想得那么好,但也不像你悲观时想得那么坏。”陈晓时看了一下桌上的手表,打算结束谈话:“向南,最终会证明,你目前写不出卢梭那样的《忏悔录》来。退一步说,假设你写出来了,又有多大影响?因为你本身没有成为重要的历史人物,谁会对你的自传感兴趣呢?曹雪芹没有自传,但有一部《红楼梦》,人们拚命研究他;倘若他没有《红楼梦》,只有一本自传,谁去理他?”
  “如果我放弃写这本书的计划,去研究传统文化呢?”
  “那我欢迎。但你要正视一点:那你将更没有优势了,许多人比你先行。你是否能甘心在这支学术队伍中做普通的、而不是领先的一员呢?”
  秦飞越是妹夫,关系比向东远些,说话也就客气些。他刚才一直闲散地转来转去,现在,放下二郎腿随随便便地讲了话。他对李向南的自我解剖不感兴趣。人为什么要这样紧张力巴地活着,不会舒服点?李向东如此雷劈电闪也让他感到生硬。想起在工厂劳动时机器咔噔咔噔地切断钢筋了。人就该云一样“信天游”。像自己,坐着藤椅,偶尔抽支烟,目光淡淡地东溜溜西溜溜;穿的是花绸褂肥裤子,趿拉着拖鞋,大脚趾和二脚趾搓来搓去。怎么自在怎么来,全不管旁人什么看法。浑身上下没有一条肌肉、一个关节是绷紧的。一辈子也轮不上他得心脏病、血压高。瞅李向南、李向东兄弟俩,真是一父之子,黑瘦干硬,从身体到心理都紧绷绷的,真让人替他们难受。要说话还不容易,顺口就有了。我是山野村夫,生性疏懒,随便说上几句。你要解剖自己,目的是解剖中国的历史文化,对吧?天下万事都要重点突破。我看,你的重点在政治文化。你是吃政治饭的,作这个解剖最有典型意义。我最近又随便翻了一些史书,本人的观点,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主要表现是这样十三点:一,大一统思想;二,一元化思想;三,贤君良臣思想;四,清官思想;五,正统愚忠;六,宗法思想;七,官本位和政府本位;八,伯乐思想;九,草民思想;十,不患贫、患不均的小农平均主义;十一,中庸之道;十二,无为而治;十三,重权柄,尚阴谋,远交近攻。这些传统思想,我看,向南,你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中国的干部哪个人头脑中不是这一套?好好解剖吧。
  传统政治文化?自己身上都有?一个好题目。一连串的浮想。秦始皇,长城,汉高祖,汉武帝,苏武牧羊,诸葛亮,丞相祠堂,唐太宗,朱熹,一支正在书写的大毛笔,包拯,衙门前的惊堂鼓,孔子,“四书”“五经”,李自成,洪秀全,烈火熊熊中奔驰而过的农民起义军……张良青衣长袖仗剑而来,要和自己握手……八岁时,父亲去南方度暑假,县里的干部对父亲夹道欢迎。一次次照相留念,一排排或站或坐,父亲总被尊敬地拥在第一排中间,他自然站在父亲身前,也享受着中心的地位。人们都看着他们,冲他们鼓掌。照相机也对着他们,喀嚓,喀嚓。他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嗨,我爸爸成主角了。爸爸嗔责地瞪他一眼,胡说什么?会议厅转圈坐满了人,父亲坐在前面,长桌上铺着红毛毯,放着麦克风。父亲谈笑风生,又威严又风趣,话讲得真棒。人们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自己也跟着用力拍手。他为父亲感到骄傲,脸上放光。吃饭了,一桌桌人向父亲敬酒,还俯身敬他:向南,来,叔叔和你碰一杯。来,向南,叔叔也敬你一杯。他兴奋得小脸发烫,小手举起酒杯,晃着去碰……李文敏又说什么?哥,你太重仕途。这也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学而优则仕。中国的文人历来把做官当第一志愿。……还有,生活方面,爱情婚姻,你也太考虑仕途功利。政治上当革新家,其他方面向现实适当妥协,减少阻力,这有道理。可要过了分也就没意义了,你过于古板了。……
  他想了想,抬起眼看着陈晓时:“假如我现在作人生咨询,你对我有什么建议呢?”
  “我今天讲的话可能对你有点震动,但我估计,你的性格必然使你反对它。你还会咬着牙去剖析自己,去写书,要推翻陈晓时的断言。那么,你再试一试,在这过程中你会再一次发现:人遮掩自己的保守性是很强大的,你没有力量完全破除它。但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它。你会加深对自己的认识,虽然不能写出卢梭式的《忏悔录》来,对你仍是极有益的。我希望你达观地生活,至于具体做什么,你会比我更清楚。生活还会给你提供机会的。”
  陈晓时讲得很诚恳,李向南感到了,他甚至有些感动——他很少被男人感动过。一瞬间,他陷入恍惚。
  童年的自己在绿色的田野中奔跑,因为刚穿上妈妈织的一件红色新毛衣而高兴。他喊,他叫,他眼睛盯着一对对在阳光中翩翩飞舞的蝴蝶,停落在黄黄的油菜花上。他小心翼翼走过去,一次又一次要捕捉它们,都落空了。走来了一个大人,瘦瘦的,虾一样弯下腰,大人的头发刺楞着,眼睛快活地眨着。他的牙很白,脸上有个疤,手很黑,手指很长,他比划着说:“我帮你逮蝴蝶吧?”自己当然很高兴。“把你的毛衣脱下来,我去帮你抓。”毛衣脱下来了,那个大人挥着毛衣向蝴蝶扑去,蝴蝶扑楞楞飞着,他挥舞着毛衣喊着,跑着,拐过一片小树林,不见了。不知等了多久,那个男人再也没回来。他在田边直等到身上发冷,嘴唇发紫,他回家了。妈妈说:他把你的毛衣骗走了。
  他梦见自己是个小婴儿,躺在摇篮中,摇篮在河水中,水波绿绿的,妈妈坐在浅浅的水中,轻轻摇着摇篮,还哼着歌。他躺在摇篮中,身体很不舒服,很冷。妈妈的手抚摸着他,抚摸到哪儿,哪儿就舒服了,暖了,他睡着了……
  “你在想什么?”陈晓时在问。
  “噢,”他从恍惚中醒悟,“走神了,想起童年的一件事,还想到一个梦。”
  “能讲给我听吗?”
  “没太大意思。”他讲了。
  “这很有意思。”陈晓时听完,看着他说,“你很小时,母亲就去世了,是吗?”
  “是,我常常梦到她。”
  “向南,”陈晓时关切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种很大的渴望,愿和人坦率谈点什么?”
  李向南迎视着他,半晌答道:“我非常想这样。”
  沉默了很长时间,陈晓时走到李向南跟前真挚地伸出手:“向南,欢迎你以后经常来……另外我还有个小小建议,你现在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我为了发现更多的机会,每天上班都要求自己尽量不走同一条路线,生活的偶然性是很丰富的……”
  他在雍和宫内孤独地走着。
  几天过去了,一切如陈晓时所言。
  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崩溃了?
  一抬头,顾小莉挽着个年轻人出现在面前,小伙子挺拔英俊。
  “这是李向南。这是楚新星,小说家。”小莉脸略一红作了介绍,楚新星合时宜地走远了几步,背对着他们仰头观看着殿堂。
  小莉走近李向南:“我最近想去大连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我……还想把一些事情,包括咱们的,重新考虑一下。”
我们每天在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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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8 06:24:36 PM
  第二章
  金象胡同一号。
  大四合院内一切照旧。东院十户,西院十户,夹院四户,小北院四户,一共二十八户,一百七十九口人,每天照常起床,做饭,外出,劳作,吵闹,哭喊,有电视的看电视,没电视的喝茶抽烟聊大天,当老师的判作业,当学生的做作业,地儿宽的,大人孩子各有各的桌儿,地方窄的,趴凳子趴床,关灯了,再干黑了灯的事。单老头还是每天早晚开关大门,看***,收奶费,收报纸邮件;东方飙还是天一亮就精神抖擞去公园教练太极拳;屠泰还是挂牌门诊;谭秀妮还是吱吱嘎嘎推上小车去卖冰棍;庄韬还是在中学当校长,到处作报告;桂大婶还是每日的说说道道;窦大妈还是一有空就蹲在水龙头旁洗东西;水龙头旁从早到晚还是难得断人。单小兰死了,议论了一阵便不议论了。谭秀妮原准备和在监狱的丈夫打离婚,经过众多的说服工作,又把上诉撤了回来,人们也便不当回事。旧的事过去了,新的事也还有发生。
  东院十号住着惠奶奶一家。三间朝西的东房,三代七口人,隔院和谭秀妮家打对面。她家是东院三号,所以惠奶奶少不了安慰秀妮,照顾她半瘫的大姑和两岁的儿子。南边侧对着单老头家,所以少不了和单家老两口拉拉呱儿。东院的号是这样排的:南房最靠东,是一号,单老头家,然后顺时针转,南西北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到惠奶奶,东房最靠南的家儿,和单老头家首尾相邻,中间隔着大院门。
  那边西院的号也是这样排的。夹院只有一排朝东的西房,由南向北,一二三四。小北院只有一排北房,由西向东一二三四。理论上都合乎顺时针次序。
  惠奶奶今年七十多了,三间房,中间是厅;右边一间,她带着一个五岁的孙子(三儿子的) 、一个六岁的外孙女(三女儿的)住;左边一间,是她的四儿子住:小两口,两个孩子。惠奶奶解放前生了四儿三女,丈夫是国民党,1949年带着大儿子跑到台湾去了,再无音讯,剩下的三儿三女都在国内,最小的四儿子现在也三十三了。她一个人拖儿带女怎么过?改嫁了一回,是延安来的干部,日子好过了,又生一女。偏偏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斗死了。她老了,儿女又大了,也便寡居了。让她难过的是儿女们都嫌弃她,除了把孩子寄托在她这儿的(孩子的生活费是另外的),每人每月只给她五元钱。他们说:我们一人五块,七五三十五,够花了。住在一块儿的四儿子也是单另过。她知道儿女们现在家境都不错,有彩电,有冰箱,有的还有地毯,自己这儿只有床,破桌子,旧式座钟,可她还想得开,人老了,要那些干啥?儿女们偶尔来了,她还要掏出积蓄买菜买酒,招待他们吃喝,心甘情愿。
  这两天惠奶奶这儿一下热闹开了,大儿子有音讯了,在美国,要回来探亲。人还未到,钱先寄来了,一万美元。国内的七个儿女都从四面八方——北京的,沈阳的,青岛的——围了上来。有的搬来了自家的彩电:妈,您看吧。有的送来了洗衣机:妈,您用吧。有的送来了沙发:妈,您坐吧。糕点,糖果,蜂王精,人参,花花绿绿地都堆上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我都不用,能见着你们就高兴了。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几年没见面的都团簇在膝前,花儿朵朵,满园芬芳,蜂儿蝶儿乱飞,阳光一片灿烂。你们要什么,奶奶给你们买。你们想吃什么,姥姥给你们买。要自行车?要电子琴?卡西欧的?要小录音机,别在裤带上的?要什么都行。你们呢?她看着儿女们。他们倒都忸怩了。妈,我们什么都不要,就是来看看您老人家。不知是哪个媳妇说道。对,我们就是来看看您。满屋人都这样说。我要那些美元干啥?你们谁要就张嘴吧,我给你们。他们相互看看,都想说又都不好说。妈,一个儿媳说话了,要说困难,我们都不算太困难,要说不困难,又都有些困难。您一定要帮助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您一人给上一千美元,剩下三千美元您存上,利息也够您花了。大哥来了,说不定还要给您钱。妈,二儿子,一个体体面面的工程师稳稳重重说了话,钱呢,您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您首先要把自己生活安排好,当然,大家也会照顾您,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不会争这些(是,妈,我们不会像有些人家,兄弟姐妹们争老人的钱。人们纷纷附和着)。这次大哥来,我很高兴。分别几十年了,好好叙叙吧。要说有什么事,我是搞建筑的,一直想到美国进修几年,看大哥能不能帮帮忙?另外,小欣(他抚摸了一下坐在身旁的女儿的头发)明年就大学毕业了,想去美国留学,也托大哥想想办法。惠奶奶笑了:你们见老大说就对了。二儿子说:是,到时候妈也帮着说两句。满屋的儿女都说开了,都知道老大是来看妈的,求老大的事先求做妈的。好不热闹。
  大院的邻居们也都纷纷道贺。惠奶奶,您可真有福啊,养了这么个出息儿子,孝顺儿子。惠奶奶乐得脸绽开花:谢大伙儿了,真谢谢大伙儿了。她弯下腰左一把右一把,糕点糖果往大人身边的孩子怀里塞着。惠奶奶,您啥时候搬走,预先告我一声,这房子让我了。对方声儿小了。老太太没想到:我能搬哪儿去?哟,您的儿子从美国来看您,这多大国际影响,上级部门还不给您换个宽敞的好房子住?老太太懵懵懂懂觉着是这样:那这房子也得交房管局呀。对方凑上来说话了:那您就别管了,您要走,我预先就把我的柜子箱子搬进来,占上再说,房管局那儿我有办法。惠奶奶不答应也算答应了。可接着又有第二家来说,一个话儿。她为难了:我这是让谁啊?惠奶奶,您当然让我了。您看我一家五口住一间房,不让我让谁?又有第三家、第四家来说这悄悄话,倒让她没了辙啦。又有第五家来了,绰号尤老鼠,刚张嘴,她就说了:我搬不搬八字还没一撇呢。搬,这房子让谁,我也作不了主,好几家都说要了。尤老鼠话早接上了:惠奶奶,我不是要您的房子,我是要您的那。惠奶奶顺他手一看,是门口那间自盖的烂油毡顶的小厨房。您住高楼大厦,这破砖烂木头总不要了吧?到时候我把它拆了,盖盖我的厨房。您门外靠的几块破木板没用了吧?我先抱上去了。
  庄韬一踏进金象胡同一号就感到憋闷。太拥挤,太肮脏。这他还能忍受,他什么环境都呆过,但这里的人太没道德情操,太需要净化灵魂,思想教育工作委实在全社会都头等重要。
  他是从中学校长办公室回来的,从教育局的会议上回来的,从一个又一个大礼堂的主席台上回来的。台下上千名国家干部在听他讲话,热烈而有秩序地鼓掌;穿军装的在听他讲话,一片绿色;大学生在台下热烈而欢快的掌声;中学生一片密麻麻、闪闪亮的眼睛;小学生上千条红领巾,满礼堂红色。少先队员跑上来了,天真可爱,把红领巾系在他脖上,向他敬礼。他两颊映着红光,和台下孩子们一起鼓掌。
  首长们,同志们,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们,八十年代的中学生们,红领巾们,我要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有崇高的理想。人有理想才不同于动物,不同于猪马牛羊。让你当没有理想的人,愿意吗?可能有的年轻人玩世不恭,会说:那有什么不好?这时,我就会又问他一句:让你当猪马牛羊你愿意吗?他说了:我当然不愿意。(台下一片笑声。他感到自己讲话的风趣。)一个人没有理想,和猪马牛羊有什么差别呢?人的理想,第一,要和历史必由之路结合在一起,这样你的理想就有了科学性;第二,要为大多数人谋利益,为劳苦大众服务,这样你才是崇高的人,有道德的人。
  我从1957年被打成右派,到1979年平反改正,二十二年中我被批判过几百次,“文革”中被揪斗游街无数次,又被劳改十五年,戴过三十斤的高帽子,吊过五十斤的铁牌子,打断过肩胛骨,打坏过左肾,打掉过四个牙,几天几夜饿肚子,关在死牢里没人管,我喝过自己的尿,吃过自己棉袄里的棉絮,右腿在劳改时被翻倒的马车砸断过。1959年在农村劳动时,和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1967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无期徒刑,妻子又被迫离了婚,真所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今天,经过这样的二十二年,我五十多岁了,还要做个有理想的人。
  月光下,两个中学生在黑影憧憧的阳台上说话,一个男一个女。这是西院的北房,大院内惟一的一幢二层楼。楼下住一家,西院五号。楼上两家,六号,七号,原来横贯二层楼的长廊阳台也被花格木条墙一隔为二。男孩是六号的,女孩是七号的。
  “宇宙真是大爆炸产生的?”女孩问。
  “是。”
  “那爆炸前是什么?”
  “爆炸前就没这空间。”
  “真不可思议。……宇宙年龄多大了?”
  “一百亿到二百亿年吧。”
  大四合院内,只要一关房门就各管各家,井水不犯河水。你是吃也好,喝也好,吵也好,打也好,搂也好,抱也好,别人听不见看不见就都是自己的事。可一到院里,公共的事了,就有矛盾了。
  第一大矛盾是空间的争夺。“软空间”还好说,你家闹架了,开录音机了,声响了,吵了我啦,我也没辙,无形的侵犯,谁也没法说。大老粗了,不怕乱,我喝我的酒,扇我的扇,光脊背上流大汗,念书的,喝墨水的,除了皱皱眉,塞上点耳朵,也只有倒憋气,三班倒睡觉的就得久经锻炼,练出睡功了。
  “硬空间”就动真格儿了,谁也不让谁。我家是一间房,这间房前的宽度都是我的;我家是两间房,两间房前的空地都是我的;三间房照样。你我相邻,就以隔墙中线为界,你是你的,我是我的,绝不相占。我要盖厨房,在我的宽度内,我要种花,也在这领地内,我要堆什物,不能伸一根木头棍去你那儿。有的人家还用砖码出半人高的墙来,圈出自己的领地。码的时候,左右邻居明白你的意思,从跟前过着,脸上装没事,心中却骂着:谁他妈要占你的地儿,瞅你分明得?你和他见面也要尴尬两天,嘿嘿地干笑笑。过了这一阵也便淡忘了,又融洽了,发现还是隔开来清静。空间的争夺主要在宽度上,至于在深度上,有个约定俗成的界限。东房人家盖的厨房,西房人家盖的厨房,中间的距离总要差不多吧?得走个人,过个车,晾个衣服吧?你盖厨房,我圈领地,相互都瞄着呢,结果东房人家的厨房外墙在一条直线上,西房人家的厨房外墙也在一条直线上,东西相等,在院中夹成个笔直的甬道,倒也符合美观。至于高度,一般没关系。你要盖得高,得有砖有料,不那么容易。太高了,先遮你自家的窗亮。
  三维空间的争夺最后成了定局,谁也不犯谁。可是,你一旦搬走,左右邻居就会乘机把地儿放一放,他把厨房加宽点,我把围墙外移一点。过两天新户搬来了,人生地不熟,就住下了,还和左右邻居热热乎乎拉呱。他住了一阵,也要盖厨房了(旧厨房照例叫旧住户拆走了),这才忙着备料。有办法的,卡车呜呜地来,尘土飞扬地卸,一天就齐了,弄得满院人眼红心酸,都想到自己盖厨房的艰辛了;没办法的,备一两年的也有。然后也就明白:左右邻居侵吞着自己的地方。不过成了定局的事,也就不能更改。
  尤老鼠住东院***。他是老住户,所以,虽然只住一间房,房前占的地儿却宽些。右边挤了谭秀妮两砖宽,左边挤了窦大妈一砖地。可他还没个像样的厨房,只有一个遮雨的烂棚子。
  尤老鼠有尤老鼠的办法。他姓尤,大名富贵,二十多年前,在厂里业余演京剧《十五贯》,他唱了一回娄阿鼠,就演变成了尤老鼠这绰号。长得又像;矮瘦,驼背,剃个秃头,尖头顶,走路东张西望,脚步匆匆。人们当面叫老尤,背后叫尤老鼠,客气了叫尤大哥,开玩笑了叫尤耗子。
  每天下班了,他自行车后面驮两块砖,都是路过工地“捡”来的。若是叫人碰上了,我是回家垫垫箱子。哪个工地没这点通情达理?碰不上,一天两块,一年就是七百来块。还嫌慢,每天早晨蒙蒙亮又出去遛弯了,回来,双手大大方方平托两块砖。干吗呢,尤大哥?练练胳膊劲儿。他答道。
  砖在房前越积越多,怕人偷,码得齐齐的,三垛,三千整。零的,还攒着第四垛,上面盖着烂草袋,不防君子也防小人。老婆不上班,前后左右也替他看管呢,丢不了。
  水泥呢?沙子呢?大院的厨房有三等,一等的是水泥沙浆砌墙,二等的是白灰沙浆,三等的是黄泥砌墙。他憋着劲儿要盖一等的。慢慢攒吧,老办法。两个塑料袋,下了班,多绕点路,今儿过这个建筑工地,明儿过那个施工现场,一袋沙,一袋水泥,谁看见了也不计较他:这一点,像称盐似的,就够回家补个墙缝嘛。积少成多,一天五斤水泥,八斤沙,半年下来,水泥就有一千来斤。一百斤一袋,十袋了。足够了。砌墙根本用不了,还可以抹水泥地面。对,就来水泥地面,高级再高级。他在院里走着,一家家厨房前聊着:做饭呢?吃啥啊?眼里却把厨房上下考察了又考察。多是土地面,也有砖地面,水泥地面的只有三四家,他要超过他们呢。你那厨房啥时盖啊?他点头哈腰:早呢,料还不齐全。
  砖是明摆着。沙子是倒在棚子里,砖围成的池子。水泥呢,贵重,进了屋了。墙角黑洞洞的有两口大缸,倒在里面了,盖上盖儿了——那玩意儿怕潮。
  每天回家,打开缸盖儿看了,满囤囤的水泥面,像过去香炉内的香灰,又细又面,捏在手里别提多亲了。看见院里的男女老少在窗前过着。一个人躲在暗处,靠在这胖胖的大缸上,手深深插入水泥面中,凉丝丝滑腻腻,真美。没有人看见他,这是他的财富。到时候一盖厨房,把这水泥都用了,真有点舍不得呢。没关系,用完再往里续。没用了续什么?没用也攒着。每天把塑料袋一倾,水泥呼啦倒进缸里,已成了他的快乐。尤老鼠啊尤老鼠,你可真成老鼠了。当老鼠有啥不好?当老鼠再自在不过了。每天把吃食往窝里叼着,躲在暗窝里守着成堆的吃食,反反复复观赏着,美得很。
  缺的东西还多呢。白灰呢?抹墙不用白灰哪行?木料呢?梁,檩,椽,檩、椽上要铺的一层木条呢,盖房顶的石棉瓦呢?还有门窗。门窗他都要做像样的。可不能像那些人家,随便一个烂门,破板条钉的,一扇烂窗,塑料布蒙的。他的厨房门,要正正规规,八十厘米宽,一米八高,里外拉手,上边玻璃,下边木板。门上边还要有扇三十厘米高的、上下开的活窗,挂钩一支,风斗似的,通风。窗户也要像样,里外双口,外面双开玻璃扇,里面双开纱窗扇。这都要一点点想办法,难就难在要不花钱多办事上。
  他哪有那么多钱?还要养活一个上初中、两个上小学的儿女。
  他一次又一次丈量着房前的领地,计划着。房宽四米,加上自己往两边扩占的七十二厘米,一共宽四米七二。长是死的,三米,和邻居们找齐,房门虽不在房中间,可也不在最边儿上,躲开门,在窗下盖厨房,最多只能两米五十宽。厨房面积六七平方米,太小了,不气派。他野心不止这点。干脆把自己整个房前包起来,盖间四米七二宽、三米深的大房。他都要“二四墙”(双砖墙,二十四厘米厚),结实,刨去两面墙,还有四米一二,中间再隔道墙,“一二墙”(单砖墙)就够了,内宽整四米。一半是两米宽的厨房,一半是两米宽的门厅,放上一对沙发,多像样。自己原来的房子套在里面,正儿八经成卧室了。来了客人不用往里让了,他在卧室里藏放什么东西也不怕别人看见了。这一盖,大院里头一号,可这料就还差得多了,简直不敢想了。怕什么?咬咬牙,再攒上两三年。
  他早出晚归,跑来跑去,一块砖、一根木条地往家叼东西。有时被建筑工地的人认出来了:你怎么又来了?他便一副苦相乞怜求人。刮风下雨,他淋得像个落水的灰老鼠。他的三角眼这儿瞅瞅那儿瞅瞅,看见没人,就把修路工放在路边的一块两米长的木板夹到了自行车后座上,一溜烟往家骑。拐弯被路边邮筒挂着,摔得鼻青脸肿。掉了两颗门牙,连血带牙吐到地上,抹了一把,回头张望一下有无追兵,又推着车跛着走了几步,一咬牙骑上了。
  大院里厕所的墙斜了,快坍塌了,修缮队运来砖修,他上去和人拉话,还热心地送壶开水过去。中午,热炎炎的大院里人们都躲在家里,他一瞅没人,抱上一摞砖就往回走,脚步又急又重,冬冬冬。左右窗户里有没有人瞅他?不知道。院里有人上厕所,停一停。人走了,他也装模作样上厕所,拿着手纸,目不斜视地走进厕所。看看没动静,贼溜溜地再望望,一哈腰抱上十块砖就往回走。一块砖五斤,五十多斤,够沉的。可沉得他舒坦。放下,码在自家的砖垛上,盖上烂草袋,然后再看看,能不能去第三次。
  天黑了,人们都关灯睡了,他还在自家的门前忙碌着。这儿已经堆积如山了。他钻在山里整理着。木板、木条要一捆捆捆好,要不别人会顺手牵羊。砂子多了,原来的砖池盛不下了,要加高一些。水泥,家里的两口大缸满了,想了想,在做饭的棚子下用砖又垒了个池子,垫上防潮的油毡,往里倒。还有各种东西,铁丝啦,瓦啦,破帆布啦,席子啦,盖起房来都有用,都要理好。左邻右舍早早晚晚听他哗啦哗啦地折腾忙乎,下大雨了,他更是东捂西盖。人淋透了,老婆心疼他,为他撑伞,他吼了:我不用你,快回去给孩儿们做饭,他们吃了还要上学呢。
  他的背更驼了,光头更尖了,脚步更急更重了,眼睛滴溜溜转更锐利了,有人没人都要东张西望才能走路了。大北京城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他眼前只看见一间大房子,红光灿灿地立着。可有两天在厂里加班没回家,等一回来傻眼了:南房这一家(东院二号) 从没备过一块砖,两天之内竟平地起来两间新砖房,玻璃门窗锃亮。
  庄韬穿东院,(过那俩夹道可真要命。)过夹院,入西院,和邻居们点头招呼。“庄校长,回来了?”啊,回来了。“庄校长,您成天够忙的。”不忙,不忙,你们更忙。“庄校长,今儿又去哪儿作报告了?”今天去的人民大学。
  他永远要和这些劳动人民打成一片。
  眼前浮现“她”的形象,一个刚调来的英语女教师,三十七八岁,未婚,课讲得很好,人们却对她评价不一,他决定亲自考察考察她。和她一同外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村姑娘向他们伸出手。他看看“她”,摸了摸自己口袋:我没带钱,你有吗?“她”打开钱夹:“我没零的,只有五块的。”好,借我五块。他接过钱,放到小姑娘的脏手中,拍拍她的头:你多大了?从哪儿来?河南?家里遭灾了?不用谢,不用谢。他和“她”又一起往前走。你没有觉得我这样做怪吧?“没有。”你会这样做吗?“不会,不过我能理解。”他心里看明白了:坦率承认自己不会这样做,这很诚实;对别人这样做能理解,表明为人善良,对劳动人民有同情心。好,他决定了,让“她”负责英语教研室。
  月光下,檐影中,阳台上,还在对话。
  “宇宙有多大?”
  “一百多亿光年吧,一光年就是光走一年的距离。”
  “我知道,光一秒钟走三十万公里,绕地球赤道七圈半。宇宙真大啊,你看天上那些星星,有好多要比地球大得多呢。”
  “大几千倍、几万倍、几百万倍的都有,地球小得很。”
  “站在那些星上看地球,就看不见了。看咱们,更看不见了……”
  “整个太阳系在宇宙中都微不足道。”
  “咱们太渺小了……”
  大四合院内,各家住房面积不与人口成正比,而与地位成正比。东院二号,户主滕有寿,应属大院内最有地位的人了,哪个局的干部处长,一家四口住着东院轩轩敞敞三大间南房。相邻着西边,夹院水龙头旁,还有一间很大但稍矮的南房——可能过去是这大院主人的库房吧——也是他家的。
  常言道,钱越多越不够花,同理,房越多越不够住。四口人四间房,在大院内宽裕得没比了,他还嫌不够住。儿子要结婚怎么办?给儿子两大间,老两口住一间,当然不合适。只给儿子一间,又太委屈儿子了。至于那间矮房,是要留着女儿出嫁后回娘家来住住的。有了,平日看不惯大院的人东盖一间厨房,西盖一间破屋,索性他也盖。堂堂三间房,中间是客厅、大门,不说了,两边两间房的窗下,各盖一间四米见方的大房子,一样大,一样高,一样款式,对对称称,也好看。
  一句话。车水马龙,八方来人,天翻地覆慨而慷,盖起来了。最后请众人在青海餐厅吃了一顿,花费仅这些,礼全有了。
  这一盖显出了气派。滕处长,还是您关系广力量大。大院里的人纷纷恭贺。他背着手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点着那张黄白的脸,嘿嘿嘿地笑着。他不知道,人们转过头就骂:缺了德啦。
  他家这两间新房,和东房惠奶奶家厨房、西房谭秀妮家的厨房快顶住了,只留着一辆自行车过的空儿。以后,连平车、三轮车也甭想进来了。他却呵呵呵干笑笑,说:“怕大伙儿不好过,我没敢往大了盖。这还留着一门多宽呢,大伙儿能搬进家的东西,都能搬过这夹道儿。”好,平平白白出了两条夹道儿。人们推自行车打这儿过时,得别着身子,要不就蹭墙。夹道儿把大伙儿夹得倒憋气。
  他转来转去,上上下下欣赏着新盖的房子。看着尤富贵——他从不叫他尤老鼠——驼着背猥猥琐琐推着自行车回来了,从后座上拿下两块砖,贼头贼脑钻进屋里。自己生出一种又冷蔑又怜悯的情绪来。活成这样,太可悲了。成天为盖间厨房东偷西摸,没点人格。
  “叫你呢,咋听不见,聋了?”夫人在屋里高声嚷着。他连忙转身进屋,赔着笑:啥事?夫人横着张光蜡蜡的圆脸:“天都黑了,站在外面干啥?一辈子没见过两间破房?我问你,王工程师的调动怎么样了?”噢,滕有寿笑了,这阵还没顾上呢。夫人把手中正打的毛衣往前一伸:“我又要找他爱人求她织毛衣了,她要张嘴问,我咋说呀?”就说正在研究呢。夫人瞟了一眼,不言语了。
  没过五秒钟,夫妻俩又谈起局里的事了。夫人是局里办公室的普通干事,但参政热情颇高,丈夫常笑着说:你是我的刁德一。
  “苏局长现在咋样?”夫人问。他?提拔了一批年轻的。现在,中年的干部,还有那些老的,对他都不太感兴趣。丈夫答道。“他老婆最近不上班?不是调来了吗?”他老婆从来不上班,在原单位也是。“他不是和那个***员勾搭着呢?我看他老婆一不在,***员就来他家了。”谁知道?老苏有这点毛病。“韩良是不是葛栋才的人?”怎么?“我两次看见他们站在楼道里说话,声儿挺低。”是,你没看错,他是他调来的。“老荣现在向着谁?”我不是告你了,这几个老的对老苏都不感兴趣。“老荣对你呢?”对我当然不错,他女儿是我帮忙调到纺织部的。“那苏俊才不恨你?”我不介入他们的矛盾,靠哪头太紧了都没好处。那天我去老苏家,碰见老荣,他问我去哪儿,我大大方方说,去老苏那儿一趟。老荣没说什么。过两天,我又找了个正正当当的理由到他家去了一趟。“你这是搞平衡。”我是装傻。对他们的矛盾装不知道,这最聪明。“这次老魏调走,会不会提我当办公室副主任?”哎呀,这个难,早有人选了。“谁?”三四个呢,他们都争不过来。这几天要来几个转业干部,还没位置。你别太急,要看机会。“齐小明今天送来一台电扇。”就那台?“嗯,他说是他四弟送他的。他四弟在电扇厂,职工一人一台,算福利,他四弟有了,送他,他又有了,送咱们了。”要那么多电扇干啥?咱们家已经好几台了。“留着送人也行啊。”他肯定是有所求,这家伙的东西不要随便收,这个人滑得很。“有求不有求,再说呗。”我这两天要去巩维山那儿走走。“干啥?”这你不知道了吧,他可能要调到局里当书记。“是吗?”现在一般人不知道呢,他本人可能也不知道。我呢,也装不知道。这样走走,以后才有人情。“……嗳,今天老祖对我说:你不是和钱力住得近吗?这儿有几份文件,你捎到他家,让他瞧瞧。”他是套你的底呢。你怎么说?“我懂。他是想看看咱们和钱力关系到底咋样。我和他说:远倒不远,可我没去过。听说他家不好找,你还是找别人捎吧。”噢,这样说就对了。我真怕你说漏嘴了。“我连这点弯儿还绕不过来?……哟,怎么日光灯又闪了,要灭了,又是谁家……”她站起来。
  院里已经有人在高声骂嚷了:嗨,谁家用电炉了?别缺德了。
  听见外面的骂声。庄韬皱了皱眉。经过十年动乱,人民的道德水准下降了。要把十亿人再教育过来,任务很艰巨啊。
  月光下,檐影中,阳台上,隔着木格墙。
  “你知道地球有多大年龄吗?四十多亿年。”男学生还在热情讲述。
  “你们班女生有学习比你好的吗?”女学生看着眼前的月光,问。
  “可咱们人类才一百多万年历史。”
  “你和你们班女生说话吗?”
  “说啊,为什么不说?”
  妈妈在屋里喊了:皓莉,怎么还不睡?明天不上学了?
  “你说今晚月亮好看吗?”她回头应了母亲一声,半晌,又问。
  “挺圆的。”他仰头看了一下。
我们每天在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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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8 06:25:01 PM
  第三章
  楚新星滔滔不绝,顾小莉大笑不已。
  要吃?北京饭店,东长安街,***总机55.2231;新侨饭店,东交民巷,***总机55.7731;民族饭店,民族宫,***66.8541;前门饭店,和平门外,33.8731;友谊宾馆,西直门外白石桥,89.0621;华侨大厦,王府大街,55.8851;华侨饭店,北新桥三条,44.6611;燕京饭店,复兴门外,86.6200;燕翔饭店,东直门外将台路,47.1131;建国饭店,建国路3号,59.5261.这些都是连吃带开房间都行的大饭店。想吃烤鸭,全聚德烤鸭店,和平门,33. 4422,前门大街、王府井帅府园各有分店。要不要全鸭席?烤鸭,再加上鸭舌、鸭胰、鸭胗、鸭肝、鸭膀、鸭掌、鸭心做成的八十多种名菜。拌鸭掌,琥珀鸭膀,糟煎鸭肝,卤鸭脆,芙蓉鸭掌,炒全鸭,火燎鸭心,干烧鸭脯,北京鸭卷,烩鸭丁……怎么样?开胃不开胃?崇文门外大街还有一家便宜坊烤鸭店,***75.0505,好记,0505.焖炉烤鸭,一百二十年的老字号了,也有全鸭席,还有山东名菜:锅塌龙须,醋椒鲤鱼,糟溜鱼片。不想吃烤鸭,要吃烤肉吗?北京烤肉店,地安门前海东沿14号,***44.5921,一百三十年的老字号。烤、爆、涮全有。那烤肉你没吃过,薄极了,鲜嫩极了。还有炸羊尾、炸虾串、奶油扒鱼翅、蜜汁八宝莲子饭,极棒。想吃宫廷菜?第一家,听鹂馆餐厅,颐和园听鹂馆内,28.3955,全鱼宴吃过没有?鱼菜,鱼汤,鱼馅面点,全是昆明湖活鱼做的。第二家,仿膳饭庄,北海琼岛北漪澜堂道宁斋内,44.2573,慈禧游览北海用膳的地方。这里最讲究“色、香、味、形”,有名的菜:扒鹿肉,罗汉大虾,怀胎桂鱼,凤凰扒窝,佛手卷,哪样都经得住看、闻、吃。还有许多民间流入宫廷的小吃,豌豆黄、芸豆卷、小窝头、肉末烧饼,都别有风味。要吃正宗川菜,四川饭店,宣武门内绒线胡同,***33.6356,麻、辣、甜、咸、酸、苦、香七味俱全,怪味鸡、锅巴鱿鱼、豆瓣鱼、鱼香大虾、麻辣豆腐、担担面都能辣得你灵魂出窍。还有峨嵋酒家也不错,月坛北街,86.3068.要吃山西刀削面,晋阳饭庄,珠市口西大街241号,***33.1669;要吃湖南风味,马凯餐厅,地安门外大街,44.4889;要吃山东风味,丰泽园饭庄,珠市口西大街,***33.2828;还有萃华楼饭庄,王府井大街北口,55.4581.知道中国四大菜系是哪些吗?北京菜系?简直胡说。我告你:川菜,四川;鲁菜,山东;粤菜,广东;还有扬州菜系。广东菜谁家有名?北京好像没有太有名的广东菜馆。涮羊肉是东来顺饭庄,清真,王府井大街,55.7840.清真馆还有鸿宾楼饭庄,西长安街82号,33.0967,白崩鱼丁、砂锅羊头才叫来劲儿。对了,想起来了,有广东餐厅,西直门外大街,89.4881.要吃西餐是……
  ——莫斯科餐厅,西直门外大街,89.3713.小莉抢过话来。行了,行了。别臭显了。我不想吃,想玩儿。
  玩儿?北海,景山,颐和园,天坛,地坛,月坛,日坛,这些你都知道,也都没什么劲,往远了去吧。香山,碧云寺,卧佛寺,十三陵,你都去过,也不说了。去法海寺。坐落在西郊石景山模式口附近翠微山上,北靠翠微山,山色秀丽;南面永定河引水工程,水光清媚;西邻承恩寺;东南山坡上有中外知名的冰川擦痕。怎么样,够意思吧?五百年历史。大雄宝殿内的壁画没看过吧?极有艺术特色。再去一地儿:八大处。去过了?那不提了。大觉寺去过吗?没有? 西山著名的庙宇之一。始建于辽咸雍四年,公元1068年,九百多年了。全寺有九座殿堂,依山势而建,轩敞雄壮。寺内有1068年的辽碑,八百多年的古银杏树,三百年的古玉兰花。附近有鹫峰,西北通妙峰山——那里盛产玫瑰,去那儿游上几天相当带劲儿。怕热?大觉寺有泉水,龙潭,庙周围尽是溪流,是避暑胜地。再去潭柘寺,怎么样?“先有潭柘,后有幽州”,历史悠久。比北京还古老。北京最古老的庙寺了。有旅游价值吧?最早建于晋代,一千六百多年了。寺后有龙潭,山上有柘树,所以得潭柘之名。连这儿都没去过,真土老冒儿。 在哪儿?北京西南方向,三十公里,是山里,而且是深山,来劲儿吧?建筑相当整齐,中轴线上天王殿,大雄宝殿,斋宫,毗卢阁,西路有戒坛,观音阁,东路是清代行宫,也有八百年的古银杏树,高近四十米。开辆吉普车去,从潭柘寺出来往东南走八公里,还有一座戒台寺,它建于……
  ——行了,行了,别背了,到时候去就行了,今天先想看演出。
  看电影、看歌舞?民族宫礼堂不用说了;青艺剧院你也知道,东长安街路北;天桥剧场,天桥北纬路;首都剧场,王府大街;音乐堂,中山公园;……
  ——知道你是北京通了,咱们就去中山公园音乐堂听音乐吧。不过,我要先去买两件衣服。
  买衣服?王府井服装店,东单三条58号,55.7216;立新门市部,王府井大街,55.3348 ;还有,你要买乳罩的话,王府井大街还有新风乳罩门市部,55.2389;(——去你的,谁要你介绍这个。)红都服装店,东交民巷,55.5578;蓝天时装店,也在王府井,55.2914;西单服装店,66.1196;噢,王府井大街上还有一家新颖服装店,55.0684;东方服装店,西四南大街,66.7921……
  ——小莉笑得前仰后合,我要买古董、工艺美术品呢?她开起玩笑来。
  王府井大街有北京工艺美术服务部,55.6806;北京画店,55.3409;崇文门内有北京市信托公司工艺品商店,***不知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小莉讥笑道)没想知道。前门大街有北京特种工艺品试销门市部,33.7945;还有的,北京市文物商店,33.6596;韵古斋历代陶瓷门市部,33.6632;荣宝斋,33.3352;门市部多了,应有尽有,都集中在琉璃厂。    开门不开门不知道,好久没去逛了。
  ——我要买药。
  买药?哪儿都有药店,里面卖什么就有什么,你自己去,我不逛那儿。
  ——你记那么些地址、***干啥?
  吃喝玩乐方便啊。……还有,再添一句真话吧:下围棋,练记忆力。好了,不聊了,明天,你去我家转转吧。
  北京这座古城内,除了那些堂皇的建筑——古代的宫殿园林,现代的会堂、博物馆、大厦——沿街尽是些小四合院、小院门、小店铺、小平房。让人想到这原是皇帝与无数小商小贩合住的城市。然而,入了一些小胡同的深处,车马稀了,喧闹静了,却有一些大宅院。
  楚新星家独住着一幢小楼,楼很别致,进了院门,迎面一座假山,有草有木。中间一条石阶路,拾级而上,两边摆着一盆盆仙人掌及花草,路尽便是山顶,平平的水泥平台,面前是棕色的大木门,一幢房子。初看是平房,其实一进门便是到了三层楼房的第三层上。棕色的木板地,木板装饰的墙,走廊,两边许多房间,一扇扇很沉重的推关无声的棕色木门,走廊有迂回,看不透两头都有什么去处。楼梯铺着地毯,沿螺旋形楼梯而下便到二层楼,同样的走廊,很多房间,一间很大的客厅,很大的落地窗及大阳台门,外面是一个能举行乒乓球赛的大阳台,放着几张圆桌,围着藤椅。再沿楼梯螺旋而下,便到一层楼,又是走廊,房间,还有厨房,大饭厅。出了大门——这是后门了,就到了二层楼阳台的下面,围着廊柱,像个方亭,两边也散放着竹椅、藤椅,古雅的黑漆画木桌。出了这门前亭,下几级台阶便是后院了,绿树浓荫,青苔遍布,红石小路蜿蜒地环着一圃圃花,隔着绿栅栏院墙,再隔绿柳,可以看见湖水。那是积水潭?
  小莉跟着楚新星在楼里转着,有如小迷宫。她对这幢楼有种特殊感觉。“什么感觉?”楚新星问。是神秘感?小莉边想边说,不全是;幽深感?也不全是;宗教气氛?是有宗教气氛嘛,可也不全是;好像是上一个世纪。楚新星笑了:“这么多感觉?我住惯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进吧。”楚新星拧动黄亮的圆铜把儿,推开门,亮出很大的一间房,窗外是莹莹绿树,房内阴凉得很,几个老先生正在高谈阔论。“这是我父亲。”楚新星介绍道。老人脸颊红润,很和蔼地笑着:“你们坐吧。 ”楚新星礼貌地一摇头:“不打搅了。”便领小莉出来。听见老先生们在谈佛道禅庄。“我最不愿意和老头子聊。”楚新星说。
  一个又一个房间,有人住的,没人住的,放着家具的,没放什么家具的,布置奢华的,布置一般的。小莉跟着开关了几次门。这种沉重的门不是一下就推动的,而动起来又不是一下就能停住的,质量大的物体都有这种特点。她想起小时候推转椅的感觉了,沉沉的,猛推几下,它只慢慢地转,推着跑几圈才飞转起来,想要停住,手拉着它,身子后仰着,被甩着跑上一半圈,才不转了。她很愿意开关这些门,那感觉很有意思。
  二层楼阳台上正摆着围棋,静静地围着几个人。旁边一个圆桌上,有人抽烟喝茶,小声聊着什么,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楚新星很随便地将小莉对众人作了介绍,也将众人对小莉作了介绍。人们随便点点头,下棋的仍下棋,聊天的还聊天。这儿的人都有股满不在乎的淡劲儿。楚新星又领来一个新情人?人们目光中最多掠过这样一句潜台词,再也没什么了。院里一棵棵叫不上名的阔叶树,把繁密的枝叶伸上阳台。阳台的一角有个很漂亮的大鸽子房,像是童话中的小红房,房前落着一群鸽子,白的灰的,头一伸一伸的,两三个人正在旁边站着,议论着鸽子。
  一盘棋下完了,人们松动了,和主人楚新星聊起来,旁边看鸽子的也都懒懒散散凑过来。聊棋,聊鸽子,聊搞钱,聊外汇,聊女人,聊馆子,聊烟酒,聊***古董,聊***房子,闲得很,淡得很。“你这幢楼,连院子能卖三百万,你还缺钱花?”有人说。楚新星在藤椅上抽着烟:“这房是我的吗?我倒想卖呢。”
  这儿有满院绿荫,有绿柳隔湖,有古雅的小楼,有闲而又闲的聊天,顿生与世隔绝之感。你要凭理智想想,才知道院外还有夏日的白热和喧嚣。偶尔也聊聊政治、文艺,淡得很,不值得感兴趣。没人谈到楚新星的小说,更没人谈到小莉。她一时涌上来的强烈愿望是:自己要很快在这个圈内混熟,是吃馆子,还是玩鸽子,还是鉴赏古董文物,她都要比他们还油儿,她才不土老冒儿呢。随即又一笑:自己这是干什么?她突然发现一个真理:到了不同的圈子,人立刻有不同的价值观。在政界,要有权力地位,这才显赫;在文艺界,要有轰动的作品,才有影响;在思想界,要有论著,有透彻的见解,才引人注目;踏进大商场,没钱立刻感到寒伧,腰缠万贯才有荣耀。
  楼下传来笑声,他们一块儿到了一楼。后门的门前亭内摆上了台球桌,五六个人围着,打的看的都聊着美国。人汇到一起,热闹了,有人提议出去转转,有人提问:到哪儿解决午饭?一个三十来岁的高个子俯身很随便地捅了一杆,花纹球被击中,直线滚过台球桌面,落入角穴。他直起腰,不管人群的嘈闹,依然从容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你们问我这次回来有何想法?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如果有机会,中国人最好都能去美国看看。”
  这位叫崔嵩山,广州人,曾因鼓动学潮,成为小小的新闻人物。后来在国内呆不下去了,移居美国,现在回来看看。楚新星对小莉小声介绍道。
  崔嵩山要拍些照,一大伙人便一起来到中山公园。
  你知道中山公园的历史吗?一踏进南门,楚新星问小莉,他又来了飘劲儿,表现表现记忆力。看介绍算什么?走,不用看,我来告你:一千年前,这块地儿是辽金的燕京城东北郊的兴国寺。到了元代改名了,万寿兴国寺。现在寺早没了,只剩几棵古柏。这儿的建筑都是明成祖朱棣建元永乐后定都时建的。这儿是社稷坛,辛亥革命后,1914年,社稷坛改为中央公园。孙中山1925年逝世,在此园内拜殿停灵,后来就把这儿改成中山公园,拜殿改为中山堂。
  “楚新星,别显了。咱俩再比比记忆力,怎么样?”一个胖胖的黑长脸在一旁说道,声音有点闷。姓邱,大伙儿都叫他“黑份儿”。
  “就背这个吧,”他从崔嵩山手中抽过一本《航空时刻表》,“一人看两遍,看谁背得多。”
  “比就比。”楚新星随手接过小册子。
  崔嵩山摆摆手:“背这个有多大意思?楚新星,你现在不是写小说吗?(我胡玩儿呢。——楚新星说)不管是真玩还是胡玩,写小说不是讲感觉吗?咱们不妨这样,一路遛进去,每个人都讲讲自己的感觉,怎么样?我这儿给诸位录着音,等我回美国整理出来,也算我访华见闻的一则嘛。”崔嵩山说着拍了拍别在裤上的小型录音机。
  随时使人们按照自己的提议活动,这是保持中心位置的一种自然而有效的手段。
  穿过游人拥挤的门厅,东西伸展一曲折的彩绘长廊,“保卫和平”的石牌坊,广场,广场中的花坛在阳光下绚烂锦簇,然后是一字排开的七棵辽代的参天古柏,拐弯西行,一对石狮相迎,入内坛南门,泡桐树夹出一条林荫道,两旁梨、桃、苹果树也正浓绿,到了社稷坛,汉白玉的三层方台,拾级而上,坛铺“五色土”:南红、西白、北黑、东青、中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央立一石柱,“江山石”,表示“江山永固”。明清皇帝每年二月、八月在此祭祀土地神、五谷神。坛北即中山堂——拜殿。出了西坛门,儿童运动场热闹非凡,满眼欢跑的儿童,由此往南有书店,有阅览室,那里正展览着当代书画,有著名的兰亭碑亭,有唐花坞,里面一年四季名花异卉盛开,有水榭,有湖,有四宜轩岛,有杜鹃山,有金鱼池,但那都是从儿童运动场往回出园时顺便看的地方,现在他们继续往北,到了公园最后部,苍松翠柏,筒子河,划船的人们,对面是森严雄伟的紫禁城。
  他们在河边的长椅、地上簇挨着坐下了。
  “我的感觉是人需要屁股,光有腿可不行。”一个帅小伙子屁股一挨草地就大声说道,他是某刊物的美术编辑。“那你和***建立根据地的理论一样。”“黑份儿”说道。“怎么是根据地?”“***在井冈山时期讲的,人要有两条腿,好比游击战,可还要有屁股,好比根据地。没有根据地要累死的。”人们都笑了:***可真是中国农民的领袖,这语言真够通俗易懂的,还挺形象。
  “你的感觉呢?”帅小伙儿问身旁的女友,一个漂亮的南方***,穿着白底紫花的连衣裙,她坐在地上,规矩地屈膝并腿,斯文地笑了笑:“我感觉走累了。”那你们俩感觉一样,都需要屁股。人们说笑着。
  “你们这感觉太不像话了,这录音有什么用?”崔嵩山晃着录音机。“我的感觉是饿了,先问问,你请客不请客?”“黑份儿”在长椅上伸展腿大大咧咧说道。我刚从美国回来,你们应尽地主之谊嘛。“不行,你现在发迹了,在美国光畅销书就出了几本。衣锦还乡,不请请哥们儿?”好,我请。“请什么水平的?我们看水平讲。请低水平的,就是需要屁股;请中水平的,就讲中水平的;高水平的,才讲最真格的。”到时候你们点馆子还不行?“好,那咱们来贡献点。”
  你完了我,我完了他,讲了一圈。轮到“黑份儿”了。
  我什么感觉?一进中山公园,就不喜欢那花里胡哨的走廊,一格一格的,什么玩意儿,让我想到中国的轿子。又想到唱戏的高鞋底,又想到中国的这一切宫啦殿的,朱红的,琉璃瓦的,大黄大绿,木结构,一榫套一榫,一间套一间,真是个《西厢记》——他妈的,怎么冒出个《西厢记》?我也不知道,毫无逻辑。中国过去的才子佳人戏也是那色彩,让人讨厌。坐那轿子舒服吗?在里面装着,被人前后抬着,一颤一颤的,停轿,打帘,撩起袍儿,下来了,再一步步走上台阶,去朝拜皇帝,什么劲?哪像西方,你看那些贵族,貂皮衣一穿,马车哗哗跑过街道,多么洒脱大气。西方文化从古代就和中国不一样。中国这一套,什么宫殿,轿子,服装,礼仪,听咿咿呀呀的戏,纯粹是把人装在小匣子里,不是讲中国盒儿吗?一个个儿都在小盒里过活。我喜欢埃及的金字塔,喜欢欧洲的石头建筑,你们看俄国的冬宫多么气派。咱们,你进故宫看看,没有一间宫殿是大气派的,不过靠间数多,平面上纵横配备来唬人。小家子气,故弄玄虚。
  再说别的感觉。五色土当什么讲?我不知道。南红,是火,是热吧;北黑,是冷,是冰天雪地;西白,大概是太阳落;东青,是黎明,是日出?中黄,是中央之国,是帝王。中国的皇帝以***为最贵,最高等级。什么美学观念?从现代心理学讲,***只不过是促进食欲和消化的颜色,皇帝可能都消化不良。
  看着舒服的就是那座石牌坊。说是“保卫和平”坊,那是后来改的,原来不是叫“克林德碑”?德国公使克林德向义和团挑衅被打死,清朝赔礼道歉建的碑。
  再说那对石狮子,左边这只是母的,右边那只是公的。你们别笑,不是讲男左女右吗?咱们是迎面看它们,方向正好颠倒,就是男右女左了嘛。我又想:这狮子是石头的?它成天在这儿仰承星月甘露,过上千百年不成精灵? 它们要交配了,生出什么来?你们别笑。这是中国的神话传说,草木兽石都能修炼成精,未必没有真理。那不是更透彻的进化论?有人验证说,佛和菩萨头上那圆光轮就是外星人的头盔。天下什么都可能。
  我的观点,是什么也不轻信,什么也不随便怀疑。万事没个准头儿。
  崔嵩山慢慢一笑:“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中国传统文化还是有世界意义的。西方不讲社会责任,社会道义,走不下去了,儒家文化需要在现有国际背景下有个新的发扬光大。”
  怎么,你出国了,在西方了,倒推崇起中国儒家文化了?众人说。原来,你可比我们都崇洋。
  “那好理解。可以告诉大家,中国在国内的学者,很多人在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可是许多欧美华裔学者却在肯定中国传统文化。你们想想,为什么?”
  不说了,该弄食儿了。
  北京素菜餐厅。宣武门内大街,坐东朝西。素珍佳肴,驰名天下。来到二楼雅座,素净洁亮。闹闹腾腾坐满两桌。中等的,高等的?要不要为阁下省钱?随便?好,楚新星你来点。
  容易,我不用看菜单。楚新星摆了一下手,转头对站立一旁的服务员直接说道:太极鱼翅,鸡酥海参,鸳鸯两合,雪包银鱼,八宝京鸭,罗汉斋,扒八素,红烧麻花笋,一品山药桃……
  崔嵩山优雅地看着众人,点吧,他还请得起。这便是中国式的友情。美国人绝不这样起哄。这群哥们儿一股子吃喝玩乐的玩世不恭劲儿,自己原来也和他们厮混。回到这群人中,还能找到完全一样的说话声调;但也有不习惯的一面,他和他们有些差别了,而且,他也想表明与他们的差别,他应该更有身份。所以,他经常浮着这种淡雅的微笑。
  他看见自己迈着大步,急匆匆穿过纽约市摩天大厦相夹的不宽的横竖街道,个儿很高,身子前倾,像个大虾。他看见自己坐在海边,右手拿着“热狗”,左手端着冰镇咖啡,海水起伏着,周围都是吃简易午餐的美国人,阳光灿烂,几只海鸥飞翔着,竟然停到岸堤上,一个金发男孩在给它们喂食。他看见自己忙忙碌碌,在一切能活动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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