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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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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25 发表于: 2007-12-11
三十六 护短贪功骄帅陷功臣 承颜孝母皇帝说梦事
四月初八浴佛节,军机处接到傅恒自山西发来红旗报捷奏章,同时又收到四川总督张广泗弹劾傅恒为贪图战功,擅诛统军主将的奏章。讷亲接到这两份文书,有点不知所措,忙命小路子去西华门外请张廷玉,商量一下入奏办法。小路子去了没一刻工夫就折转回来,说张廷玉已经奉旨进养心殿了。讷亲想了想,这种折子是乾隆最为关注的,断不能写节略,便命在军机处当值的太监进去禀告“有要务请见皇上。自己揣了这两份折子,在永巷口等候召见。不一时便见高无庸出来传旨:“皇上叫进。”
“是。”讷亲躬身答应,随高无庸进来,一边走一边问:“张相也在皇上那里?”高无庸笑道:“不但张相,鄂尔泰相公也在里头呢!你要今儿不当值,也要进去。”讷亲忙问:“有什么事么?”
高无庸向讷亲一笑,说道:“我们做奴才的哪里知道主子的事。”讷亲知道他处事谨慎,便也不再问,随高无庸直到丹陛上,还未及报名,便听乾隆在东暖阁说道:“是讷亲来了么?进来吧!”
“给主子请安!”因是天天见乾隆,军机大臣免行三跪九叩礼,讷亲甩了马蹄袖跪下行礼,满面笑容说道:“张公、鄂公你们也在?”张廷玉和鄂尔泰是先朝老臣,都坐在炕边,向讷亲点头致意。乾隆笑道:“两位宰相都和朕打擂台呢!你来的正好。今儿是浴佛节,太后有懿旨,要朕率上书房和军机处王大臣随她到大佛寺进香,为佛沐浴。你看可行?”
讷亲怔了一下,这才留意乾隆今儿穿戴得齐整:头上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驼色单缎袍,束着白玉钩马尾钮带,腰间系着斋戒牌,袍外套着一件石青缂丝单金龙褂,脚下青缎凉里皂靴也是新的。讷亲思量必是这两个读书人正谏劝他不要信佛,只好故意岔开笑道:“奴才有更要紧的喜事,奏了主子,余下的事再商量,可成?”说着便将傅恒的奏折递了上去。
“嗯,是傅恒的。”乾隆接过来掂了掂,笑道:“傅恒这阵子,要么就不写,一写就是万言书。”说罢便展开观看,题目十分醒目:《钦差大臣傅恒跪奏荡平黑查山驮驮峰白莲教匪五千余众,生擒渠魁飘高事》。未及展读,已是喜上眉梢,索了茶,一页一页细看。三个军机大臣在旁注目,只见乾隆时而紧皱眉头,时而脸色阴沉,时而闭目沉思,时而喟然叹息,愈看愈是颜色霁和。移时,他轻轻推开奏章,下地橐橐踱步,喃喃道:“五千余众!有五千人?这?……“还有一份折子,”讷亲嗫嚅了一下又道:“是四川总督张广泗的,也说的是这事。”讷亲说着,又将张广泗的折子捧递上去。乾隆接过看了看,脸上毫无表情,将两份折子叠起,对张廷玉和鄂尔泰道:“你们也看看。”问讷亲:“这件事你看怎样?”
讷亲叩头答道:“此事容易分辨。应下旨着傅恒和张广泗来京,由他两个当面撕掳清白。”张广泗的弹章很短,张廷玉已经看完,听见这话,说道:“讷亲这建议不成。我军大获全胜。诏告天下臣民,褒奖有功之臣是第一要务。阵前斩将是常事,不能为小忘大。”
鄂尔泰一边看折子一边思索,说道:“张广泗远在四川,离着黑查山远近和我们北京差不多。他也是风闻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偏袒自己旧属才写了这份折子。”张廷玉说道:“张广泗也说范高杰遭五千匪众阻击,还不包括围临县之敌。看来五千匪兵不假。”
“傅恒断没有欺朕之理。”乾隆突然想到了傅恒的第一份奏章和允禵当时的话,心里佩服允禵料敌千里,冷冷说道:“从傅恒推荐李侍尧一事看来,就知道傅恒不是贪功之人。—个钦差大臣,敢于当机立断,借五百军马,直袭不测之地,捣毁飘高老窠,营救大营,傅恒有大将之风!”
皇帝有了主见,下边就好说了。张廷玉笑道:“主子见得透,飘高是生擒了的,押到京中一审,谁是谁非不就清白了?”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李侍尧,朕好耳熟,好象在哪里听说过似的……”讷亲一听就笑了:“主子忘了。他这个小小通判还是御口亲封的呢!是万岁从落卷里选出来的,里头‘翁仲’错写成了‘仲翁’的……”
“是他么?”乾隆目中火花一闪,接着大笑,“看来朕毕竟赏鉴不谬!他竟是如此一个人才!好,‘判通’既然做得漂亮,傅恒委了他作‘参议道’,朕即照准。你发文给傅恒,加李侍尧侍郎衔,就在他跟前行走,述职时带来,朕亲自召见。”
张廷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皇上,驮驮峰军事已了,政治安抚要随上去。临县、兴县、岚县、隰县这些地方偏僻,地方官胡作非为,横征暴敛中饱私囊,说是白莲教煽惑,其实是百姓衣食无着,无奈从贼。皇上如施以仁政,开仓放粮,后患自消。这些地方这么多盗户,一个不慎,就会出乱子。按讳盗罪,将临、兴、岚三县县令革职回籍,着太原拨三十万石粮赈济当地穷民。有了饭吃,即使歹人劝诱,百姓也是不肯造反的。”
“实在是老成谋国之见!”乾隆高兴得眼中放光,回身上炕欣然提笔,便在傅恒折子上疾书谕旨,口中说道:“张广泗就不再追究了。他的折子留中不发。将来述职时,朕与他好好谈谈,一会儿你们陪朕见老佛爷,说说这事,老人家不定多高兴呢!”
说到陪皇帝礼佛浴佛,三个大臣便都默然。清朝开国至今历传四代,自顺治的母亲博尔吉济特氏起,后宫后妃几乎全都崇佛信佛,皇帝里头顺治和雍正也都是信佛的。偏是这两个信佛的皇帝都“大行”得不明不白。张廷王是儒学大师,鄂尔泰和讷亲虽是满人,汉学也都有极深的造诣,对这档子事他们三人都是打心眼里不赞成。但乾隆从母礼佛又是“尽孝”,因而都颇觉踌躇。怔了半晌。讷亲才道:“奴才在军机处当值,临时进来奏事,皇上没有别的旨意,奴才还得回去,不敢误了国事。”鄂尔泰也道:“方才皇上旨意,那几个县要赈济,原县令要摘印,吏部要选几个能员补缺。这些事奴才得和吏部、户部会商一下,明儿递牌子回奏皇上。”张廷玉也笑道:“皇上,奴才老了,腰腿硬。皇上是今世佛,尚且怜恤奴才这把子老骨头,上殿不行九跪九叩大礼。那些个来世生佛,陶身瓷胎,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体不动、五官不正、六亲不靠、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久(九)坐不动,十分无用,奴才不但不信,也实在躬不下这个腰,求皇上兔了奴才这场罪受。”
“好嘛。”乾隆听得“扑哧”一笑,“说到礼佛,真有点众叛亲离的味道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朕也不强人所难。其实呢,朕自己也不信佛,老佛爷是人老爱热闹,想把功德做大一点,要拉朕带上你们一道儿去。你们有的‘有事’,有的‘有病’,朕也好向她老人家交待了。不过你们替朕想个主意,老佛爷到钟粹宫必定要跪着洗佛的。朕到时候是跪着是站着?”
三个大臣一听都笑了。讷亲说道:“这个好办,主子面向太后,太后行礼主子不要动。等太后佛事毕,主子再给太后行大礼,尽了母子情份,太后也不会挑皇上礼儿的。乾隆无可奈何地一摆手,笑道:“你们跪安去吧!”
待三人鱼贯退出养心殿,乾隆便除掉了朝服。其实在养心殿接见亲近大臣,皇帝用不着身穿朝服的。他原想图母亲个高兴,带上上书房和军机处大臣一道儿进去参拜一下观音菩萨。如今大家不奉诏,穿这一身就觉得不伦不类,于是只穿了里边的驼色缎袍,系了卧龙袋,将一件石青套扣背心套在外边,移步出了养心殿。刚出垂花门,便见允禄、允饿、弘昼、弘皙、弘晓一大干叔叔兄弟已等在门口。他们也是奉了懿旨,陪皇上一道儿去慈宁宫见太后的。这群人无不朝服朝珠全挂子礼服,见皇帝这身打扮出来,不禁都面面相觑,只好一齐跪下请安。
“罢了吧。”乾隆微笑道,“随朕去慈宁宫给老佛爷请个安。共祝佛菩萨保柏她老人家福寿安康。信佛的可以随她去行浴佛礼,有差事或有别的事的可以自便。”允禄听乾隆口气,和内务府传旨“王公大臣宗室亲贵一律随皇上去陪太后进香礼佛”大不一样,心中诧异。正要问时,乾隆已经步行前走,众人只好随着来到慈宁宫。
慈宁宫已是满院的宫眷命妇。院里的铜鹤、铜龟、铜鼎里焚着百合香。这群妇女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却也没有站班,诰命们平日有相好的,聚在一处说悄悄话。有的虔诚,拿了大把的香往御炉里添,有不爱交际的独自站着若有所思,有心事的漫步徘徊,没见过皇帝的想瞻仰天颜,绕着圈子偷眼看着垂花门。除了极少几个有头脸的命妇在殿中帮着太后安排香裱,和皇后、贵妃陪太后说话。乾隆一进垂花门便笑道:“这是到了西王母的瑶池了,这么多的仙子!”这些贵妇人们见皇帝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位王爷,就地俯伏,莺声燕语参差不齐地说道:“奴婢们给主子请安!”
“好,好,都起来!今儿不论国礼。”乾隆手执泥金湘妃竹扇挥了挥,随和地微笑道:“佛法平等,我们都是烧香人嘛!”众人这才都纷纷起身,乾隆一边向殿中走,用目光搜寻着棠儿,却没看见,料是没来,不禁有些扫兴。一转眼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命妇兀自跪在铜龟前,一点一点地添香,却是翠儿,乾隆便走过去,轻声道:“翠儿……”
“翠儿……”乾隆见翠儿面带泪痕,默默地添香,没有听见自己说话,又轻声唤道。翠儿猛一转脸,才见是皇帝和自己说话,惊得一怔,忙拭泪叩头道:“是皇上!您吉祥……”乾隆用手虚扶了一下,说道:“起来吧,你的虔心已经到了。比上次见你,你可是憔淬了。”
翠儿起身,向乾隆又蹲了个万福,叹道:“李卫的病越发不好。本来这几日我不得抽身的,想借主子的福给他祛祛灾。听说主子也随太后去给佛菩萨沐浴,我心里真高兴。”乾隆心里一沉:原打算给太后请个安就过去的,不禁又犹豫起来——这些命妇的丈夫都是内外办差的要员。各人都想借自己的皇恩,似乎不宜太扫她们的兴。想着已是改了主意,笑着大声道:“你看,朕带这么一大帮王爷、贝勒、贝子,专门给你们祈福,够份量吧?——走,翠儿,你还没见老佛爷吧?一道儿进去吧。”
殿中富察氏、那拉氏和十几个妃嫔,还有庄亲王、怡亲王、理亲王、恭亲王、果亲王的福晋和张廷玉等上书房大臣夫人都陪着太后正在说因缘讲报应,听见皇帝在外头说话,见他带一群人进来,都齐刷刷跪了下去。乾隆一眼瞥见棠儿,才知道她在殿里。两人目光一闪,会意。乾隆向坐在炕上的太后跪了下去,说道:“儿子趁今儿好日子,恭祝母亲福寿安康!”
“愿太后福寿安康!”王公们鹦鹉学舌般齐声附和道。
跪在那拉氏下首的棠儿猛地想到那天晚上月下幽会,乾隆亲口给腹中孩子取名“福安康”,心里一阵发烫,又是感动又是羞涩,那拉氏悄悄在她耳边道:“弟妹,你瞧见没有,皇上的那个掐金线卧龙袋针线真好!竟和你上次给你外甥扎的那个一样!”她秉性尖酸,此时借机敲打,棠儿有心回击一句,又怕引出新的故事儿,只好低着头不言声。太后呵呵笑道:“起来吧皇帝,还有他十六叔、十叔。这些晚辈有的我认的,有的我不认的。咱们皇家就这样儿。论起来圣祖爷的亲孙子就上百呢!”又转脸对乾隆道:“皇帝,你的这些兄弟都有差使吧?”
“一多半没差使。”乾隆忖度着母亲的话,大约是要自己给这些宗室兄弟分差使,这是绝不可行的。他用目光扫视了一眼侍立在母亲身边的庄亲王福晋,缓缓说道:“不过国家有制度的,亲王世子、郡王、贝勒、贝子的儿子们都有额定月例,袭爵的不袭爵的也不一等。钱粮都足够用的——是吧十六婶?”十六福晋早已看见皇帝眼神,忙附和道:“老佛爷慈心,皇上的恩德比天还高呢!哪里就穷了咱们天家骨肉呢!”太后笑道:“有就好。上回不知是哪一房侄媳带了个小孙子进来请安。可怜见那孩子吃起点心来,狼吞虎咽的,跟我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吃的’。说是他家丈夫没差使。这也忒心疼人了的,后来我说给内务府总管,叫他安置一下,也不知办了没有。唉……”
允禄在旁听这些絮叨,大不耐烦,又不好说,忙道:“这事臣知道,是老东郡王的本家侄儿,已经安置在内务府旗务司管文书。时辰到了,太后也该启驾,别误了礼佛。”不料话音刚落,太后便笑道:“你不懂佛,我这里说的是正经事。大清开国已经快一百年,咱们又没有学前明分封制,皇家宗亲越来越多。有受穷的,列祖列宗就不安。佛菩萨见我们连自家亲人都照应不到,你就磕一千头,烧一万石香,肯保佑我们么?”
“母亲训诲得很对!”乾隆笑道,“这事不是小事,也关乎国家尊严体面。儿子明天就叫内务府拟个条陈,拿到上书房下旨办理,一定不叫宗室受穷了。今儿母亲高兴,儿子从内市里拨十万两银子先周济一下,算是儿子的孝心,母亲的功德!”
太后听了笑得满脸皱纹绽开:“我有什么功德不功德?还不都为了你求佛爷佑国裕民!”乾隆见母亲欢喜,越要奉迎,瞟一眼近在眼前的棠儿,说道:“可不是的呢!昨晚我还作了个好梦。先说傅恒带了几百兵,到了一个十分凶险的去处去剿贼,四面八方层层密密的都是裹着白太极图的贼,又见四周都是黑水逆波,还有个妖人披发仗剑使妖法,要把傅恒困死在驮驮峰上。儿子急出一身汗。要醒也醒不了——又知道是梦!”他这一说,太后宫嫔们都听愣了,棠儿脸色苍白,直盯盯地看着乾隆,翁动了一下嘴唇,想问,没敢。太后关切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乾隆得意洋洋信口胡诌,“……儿子正急得浑身是汗,耳边听见有人说,‘人主别慌,这是白莲妖法,那傅恒命贵福大,妖人伤不了他!’儿子转脸看,半天云里有一个白衣女子,手里拿个瓶儿,用柳枝子这么一摆,水滴子洒落出去,儿子身上也着了几滴,真是透心清凉!再看傅恒那边,似乎一阵清光闪烁,妖人们纷纷都跌倒在地,有的掉到黑水河里挣扎不起。那老贼道被钉在椅子上不能动,一时七窍流血,已是死了——儿子惊醒过来,大声说:‘傅恒,快拿那个贼道!’一下子坐起来,才知道正是半夜子时……”
乾隆说着,一群女人都已合掌闭目,他说一句,太后念一句佛,未了颜色庄重地说道:“儿子,这梦先凶后吉,是观音菩萨显圣救护!可见神灵们护国佑民、罚恶奖善,一毫不爽的!”乾隆听着心里暗笑。昨晚他看山西巡抚奏章支应傅恒银晌,困傅恒又念及棠儿,与棠儿在梦中相会,荒唐作爱是有的。他却编了这么个故事。乾隆接着道:“更奇的是今天一早就接到了傅恒六百里加紧红旗捷报,傅恒大告成功,攻破敌寨,歼敌五千,生擒飘高匪首,正从太原解来北京——这事和昨晚的梦不是丝丝入扣么?”
“阿弥陀佛!”太后合掌起身,大声念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个恩泽一定要还报的。我出两万两银子,一万布施大佛寺,一万装修钟粹宫,给菩萨添香火!”棠儿给太后磕头道:“主子这梦关系到奴婢男人。奴婢不敢跟老佛爷并肩,出一万随老佛爷纳福,就在钟粹宫,戒食一天,报答菩萨赐福!”
乾隆见母亲颤巍巍地下座要出去,忙向前双手扶着一起出了殿口,满院跪候着的女人黑鸦鸦一片叩下头去。乾隆小心地问大后,“母亲先去大佛寺,还是先去钟粹宫?”
“先去大佛寺进香,”太后说道,“回来去钟粹宫,傅恒家的要作功德,既是戒食,就在钟粹宫张罗浴佛用的香汤——棠儿,你有身子的人,坐那里看着就是,这都有人操办的,你陪那里的姑姑们说说因果,也是功德。”
当晚乾隆推说看折子,没有翻牌子叫人,待起了更,乾隆命高无庸打一盏灯,说出去散散心,在乾清门兜了一圈,却由东永巷逶迄向北绕了一大圈。路过钟粹宫,乾隆象是猛地想起什么,笑道:“朕差点忘了,昨儿达赖喇嘛进贡了十封藏香,是敬这里菩萨的,你这会子就去取,朕在钟粹宫等着——还有藏香旁边那个盒子,也抱过来,朕有用——别让人知道,听明白了?”高无庸今天一整天都跟着乾隆,有什么不“明白”的?忙一叠连声答应着去了。这里乾隆便信步踱进钟粹宫。
钟粹宫名曰“宫”,其实是专为太后、皇后设的礼佛进香的小佛堂。先前康熙年间苏麻喇姑在这里带发修行,自她圆寂,便没了出家人。为了叫这里象个佛地,康熙晚年命从宫女里选一些性情温和恬淡的来这里当差,照样的吃斋做佛事,照样的尼姑装束,差满三年后,不再补到后宫,径自放出宫回家。因此虽然清苦一点,人人都愿来。挑来的人自然要伶俐些。几个掌事的大“尼姑”督率着众人正在敲鱼击磐做晚课,见皇帝突然独自驾临,慌了手脚,忙停了法事迎驾,让座敬茶供点心。乾隆笑着摆摆手,说道:“你们照做你们的功课朕才欢喜,今儿上午来,没得好好瞻仰佛像,有些个心绪不宁。朕自己到观音前许个愿心——去吧!”那些宫女只好听命,到西配殿诵经打醮。乾隆用茶水漱了漱口,想了想,端了一盘银丝酥玫瑰糕踅进佛堂。但见往日熏得发暗的黄幔已焕然一新,案、炉、屏、几并连堂中设的座椅、跪垫、蒲团……楹柱、水磨石地都擦洗得纤尘不染。一尊一人来高的白玉观音站在莲台上,一手端着杨柳净瓶,一手弹指,眉目慈祥端庄,用神秘的微笑注视着炉内袅袅香烟。乾隆一眼便瞧见棠儿闭目跌坐在蒲团上。他蹑手蹑脚过去,将那盘糕轻轻放在她身边茶几上,小心地退回来,向观音像合掌注目。许久,才喃喃祈祷道:“观音菩萨,以无量法力佑我大清,国泰民安河清海晏,佑我成为千古完人……”
“是皇上,您来了!”棠儿听见有男人祷告声,睁开眼见是乾隆。目光欣喜一闪,要起身礼拜时,乾隆已急步走过来双手按住了她肩头。乾隆笑道:“知道你今儿禁食在这儿祈福。朕在那边坐不住,过来看看。”棠儿脸一红,飞瞟了乾隆一眼,又垂目说道:“左不过是个寻常女人,有什么看头?”
乾隆一手扳着她肩头不放,一手抚摸着她的前额,脸颊和温热的嘴唇,吁了一口气,说道:“棠儿,朕心疼你……心疼你怀的儿子……”棠儿眼中的泪扑籁籁滚落出来,喃喃说道:“我今儿就是在菩萨面前仟悔我的罪过的……可孩子,他没有罪……”“你也没有罪。”乾隆叹道,“要有罪,自然是朕了。别说朕是天子,就是个渺小大夫,也断没有叫女人担戴的道理——听朕说,不吃东西是不成的,你将这盘子点心用下去,算你没吃,算朕的儿子吃的……”他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你没吃,是朕的儿子吃的……”
“主子……”棠儿一阵眩晕,一下子歪在乾隆宽阔健壮的怀抱里,“我真有罪,有时想又真有福,心里又苦、又甜,又愁又喜……今儿您说的那个梦,想想我听见的那些事,我心里害怕极了——”正说着,高无庸进来了,棠儿挣了一下想脱开身,乾隆却按住了,“不要,就这样好——高无庸,把那包东西放这里,你替朕燃着藏香,退到外头侍候。”
待高无庸退出去,乾隆才笑道:“你怕他们这些人什么?他们生死荣辱在朕一念之间——你是怕傅恒为国捐躯吧?”又推了推那个大纸包,说道:“这是山东巡抚进上来的阿胶,用的是真正的阿井水、真正的沂蒙驴皮,熬胶的是胡家阿胶真正的传人!你回去慢慢吃……”
“我不怕他为国捐躯,”棠儿苦笑着摇摇头,“孩子快生了。只要他出世,傅恒杀我,我也不怕。”
乾隆笑道:“嗬!连死都不怕,你怕什么?”
“闲话。”棠儿脸色苍白,“外头闲话多得很。说先帝爷死得不明白,说您不孝顺,带着热孝和我……说您想杀掉傅恒,占了我——”
乾隆的手猛地一颤,正要细问,高无庸匆匆进来,说道:“主子,贵妃娘娘来上晚香,快到钟粹宫门口了!”
棠儿一把推开乾隆坐回原处,急急说道:“皇上,你快去吧!”
“不要紧,怕她什么?”乾隆轻轻拍了拍棠儿的头顶,笑道:“那拉氏有点妒忌是真的,别的毛病也说不上。朕今儿当她面给你个公道,看她是怎样?”说罢,竟坐在蒲团旁的椅子上,一把将惊得浑身发抖的棠儿揽在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秀发,口中道:“有朕呢,什么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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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随境转则烦,境随心转则悦;可随心也可随意,但不可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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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太后训子絮语叨叨 御妹告状羞颜答答
乾隆见皇后敛衽施礼也要退出去,忙道:“你不要走,朕不知道你在这里。原打算见了老佛爷请你过来呢!”皇后站住了,用关切的目光凝视着乾隆,没说什么。太后见他一脸正颜厉色,吩咐殿中所有太监宫女退下,觑着眼端详着乾隆道:“我没留心,皇帝气色象是受了惊,或者宫里有什么邪祟冲克着了?再不然就是有什么心事?”
“我是有心事啊。”乾隆亲自取了个坐褥,走向坐在圈椅里的母亲身后,替她垫了垫腰,又示意富察皇后坐了,自己边踱着步,把从那拉氏那里听来的“闲话”说了一遍,只回避了给傅恒“戴绿头巾”一段。他目光幽幽地说道:“这其实说的还是先帝得位不正的话。先帝得位不正,我也就得位不正。里头确有大文章。我今儿想得很多,要不是张广泗苗疆大捷,尹继善、高恒、傅恒在江西、山西剿贼连连得手,还不知这谣言怎么个满城风雨呢!我自问登极以来每早四更就起来办事,每晚看折子,睡觉不过三个时辰,就是先帝勤政,也不过如此吧?再说呢,和先帝争位的就是八、九、十、十四叔,八叔、九叔早死了,十叔、十四叔眼见连半点野心也没有了。十叔如今一听我请就吓得肚子疼,十四叔还自动帮办军务,他们断不会捏造这些个谣言——可这些谣言象冰底下的潜流,竟象是很急很猛的样子,是谁在后头兴风作浪呢?”
太后和皇后听了似乎并不吃惊。皇后怔怔盯着烛光不言语,太后将手中纸牌摊开又合拢,合拢又摊开,来回几次才道:“有风自然有风源,不过这个‘青萍之未’不那么好断,听你口气似乎要追根寻底?这断断使不得。这种罪名坐到谁身上,谁就有灭族的祸。你也查不清楚!依着我说,存在心里别声张,见怪不怪,它也就自败了。你明火执仗下诏去查,吓得人心不安,不定就生出别的事端。先帝爷就吃了这个亏,耳朵里听不得半点不清净话,和那个死囚曾静一处折辩,写了那本《大义觉迷录》,宫里的事都翻腾得满世界都知道了。你登极就烧书,又杀了曾静,办得很聪明。怎么事情落自己头上就这么沉不住气?再说,你就是查出谁造的谣,这毕竟不是谋反实迹,又该怎么办?不定是皇室宗亲,你处置呢还是不处置?”
“总之这事不能听之任之。”乾隆深觉母亲说的有理,但又想着不闻不问毕竟太窝囊,“我以仁待人,以宽为政,其实即位以来就是这两条,就是走到天边,站到孔子面前,能说我做的不对?但人情淡薄,世风恶劣,凭做什么好事,都要无事生非,真真令人百思不解。”太后叹息一声,丢了手中的牌,说道:“皇帝啊,我虽是个女人,也知道为政难。大行皇帝那时候就说过,恨他的人多。从外官到京官,从兄弟子侄到外戚亲贵,跟着他当臣子饿不着,闲不着,可也发不了财。只是他那性子,眼里心里口里容不得一点杂。人们怕他。他又有密折制度,连背后人们也不敢说他个不字。不敢说,不见得就是没话。你说是么?”乾隆点点头,说道:“母后见得到。”
太后站起身来,踱步到殿门口,望着外头的夜色,说道:“你改严为宽,看来似乎容易。其实你想过没有?一下子蠲免天下钱粮,断了多少人发财门路?他们外头人不就凭着征钱粮从中克扣才发财的么?千里去作官,为的银子钱,你三年一轮免赋,他就十停里少收三停,所以你办的事是老天爷高兴、祖宗安心、小民百姓欢喜的事,真正当官的倒似哑子吃黄连!”乾隆笑道:“吃就叫他们吃。我还要拿几个巧立名目敲剥民财的,宰了他们!儿子虽年轻,见过圣祖爷治国风范,要治得比圣祖还好!赌出这口气来——叫有些人没话说!”他心里突然一动:这些谣言都是翻老账的,莫不成是理亲王他们,原来是太子世子。如今只是无权的藩王,怀了异样的心思兴风作浪?他张了一下口,没有把这个话说出来。却笑道:“儿子觉得自己太案犊了一点。圣祖爷是每年都要几次微服出访,再不然去奉天祭祖,或者去木兰巡狩,江南去了六次,京畿更不用说,三天两头都要出去走动。儿子天天坐在奏折堆里看方块字,先帝和圣祖作派不一样,是寸步不离紫禁城,到了却……不是善终。儿子身子骨儿比爷爷和皇阿玛都强,要两头兼顾一下。不过,康熙爷跟前那些擎天保驾的臣子多,儿子却没几个真正信靠得住的。出去,又怕母后悬心,可确乎是该多出去走走的……”
“我当然不放心。”太后道:“如今这些侍卫和祖宗那时不一样,他们自己就是‘爷’,走哪招摇到那,弄得人人都认得他们,你想微服也难。你慢慢物色,不要着急。我看那个刘统勋,叫他替你留这个心就成。”她吁了一口气,笑着换了话题,“这是咱娘儿们说话,我看你是个痴情人。女人是不可多近的,后宫六院绝色的还少了?你就偏偏还缠着棠儿——你别脸红,谁也没告诉我,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睁眼闭眼装糊涂罢了。我说的不是棠儿,是女人。圣祖爷其实娶过你的祖姑姑。雍正爷栽到女人手里,这事不能太认真。女人,处一处,该撂开手的就撂开手,这才是男人,日子久了毕竟不好,再出个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呢?”
乾隆听了这话真是难以对答,从顺治起,到自己第四代。顺治钟情董鄂氏,董鄂氏早夭,顺治竟悒郁而亡。康熙钟情阿秀,阿秀却另有所爱,孽海难度,阿秀出家皇姑屯。父亲不必说了,自己却又铭心刻骨爱上了有夫之妇棠儿——算来都是痴情种子。可这种情,是凭一两句圣人语录,凭几句劝说打消得掉的么?乾隆想着。这话难答,只好一躬身说道:“是。天晚了,儿子该回去了,明儿母亲还要看戏去呢,儿子就不搅了。儿子明儿要见几个人,见完人,要是时辰还早,儿子也过去消遣消遣。”说罢便退了出去,回养心殿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只是思量,直到子未丑初钟敲一点才算沉沉睡去。
四格格爱新觉罗·晴瑛的五十大寿安排得异乎寻常的热闹。从顺治的三个老祖姑,到康熙的三十多个女儿,活过五十岁的公主只有十三四个,她算“长寿”公主的了。昨晚十七格格她们几个来,传了太后懿旨:不但太后一定看戏,皇帝也要来,这份体面哪个公主格格也不曾有过。她的几个儿子儿媳竟是通宵未眠,取消了堂会,另在水榭子上搭台子。岸上这边看戏的地方低,怕太后看不清,连夜出动全部家丁,用黄土垫高了三四尺,把碗口粗的垂杨柳移植过来十几株栽在黄土台上,又铺了一层绿茸茸嫩草。天近巳时,禄庆堂的戏子们来了,只见一个接一个的公主格格到上堂去拜寿,没人来招呼他们,又不敢问。正纳闷时,一个管家飞奔过来,将禄庆堂班主王雄一把扯了,往西廊房去将大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定银,跟戏子们说,拿出精神来好好卖力,太后老佛爷立时就来看戏,皇上也要来!”王雄一听来神儿了:“这回我亲自下海,爷您把点的戏单子赐下来!”管家递过来一张纸,王雄看时,帽子戏是《麻姑献寿》,下头是:
《火烧红莲寺》
(满床笏》
《打金枝》
《目莲救母》
《王祥卧鱼》
《挑滑车》
王雄嗫嚅道:“这都是常演的戏,没什么难的。不过我的爷,《挑滑车》说的是岳家军和金兵交战,和国体不合,惹恼了主子可怎么办?再说这《打金枝》,今儿小的瞧,来的全都是公主,怎么会点出这一出戏?不是要小的吃饭家伙么?”
“《挑滑车》是十二额驸的妹子点的,她不懂,也不是什么要紧人,我做主删了这一出。”管家沉吟道:“《打金枝》是十八格格亲自点的,她是当今万岁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子,撒个娇儿连万岁也得让她,横竖有她担戴,你就别他娘操这份心了——就这样。”说罢匆匆去了。一时便听外头一声接一声传呼:
“老佛爷驾到!”
一群公主格格听这一声,叽叽嘎嘎的说笑声立时平静下来。王雄隔窗偷看,一个一个按长幼顺序出来,廊下守着的精奇嬷嬷便忙跟着自己主子出迎太后——每个公主都带四位嬷嬷个个都是一脸庄容,神态自若。稍顷便听太后和几个老太妃说说笑笑进了二门,公主们一齐叩下头去,公主们请过安起身,这些嬷嬷们也各自请安。她们都是侍候过太皇太后、太后的老宫人陪嫁出来的,齐声欢呼:“老主子安康!”
“罢了罢,起来。”太后似笑不笑。审视着来贺寿的三四十个公主,有的认得,有的也不大相熟。笑着对陪在身边的晴瑛道:“去年你带的老九家的格格,满聪明的姑娘,我很喜爱她,后来竟没有再进宫去,今儿来了么?”晴瑛怔了一下,低眉说道:“她没福。今年春上过罢元宵就过世了,怕老佛爷伤心,我没敢说。”太后便不言语,脸上也没了笑容,点点头道:“咱们看戏,皇帝说了,他一会就来。”
她这一说,众人立时便都肃然,分班按序恭肃退下入席看戏。只四格格晴瑛陪太后坐在士台子的垂杨柳下,隔岸看水榭子上的戏子们演戏。太后坐在正中,四格格、七格格在左首并肩打横儿陪坐,右边是皇后陪坐,还有一把雕花蟠龙椅空着,专等乾隆来了陪坐的。四格格见一切齐楚,起身笑道:“太后老佛爷,虽说今儿是我的生日,其实您一来,早已给我添了寿了。一会儿就是〈麻姑献寿》,恭祝您老人家千秋千岁,皇上万寿万年。咱们好好儿乐子,您想什么吃,我这就叫他们给您安排。”
“什么千秋千岁的。”太后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有谁活过一千年的?今儿来的几十个,老姑奶奶、小姑奶奶一大群,她们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这么个坐法,怎么瞧都象我们摆布个女朝会似的,多不自在。依我说,谁和谁熟,相与得好,就坐一处,不必拘定了哪一房哪一支,又是长幼,又是亲疏,又是位份,闹得看戏还怕失礼,你说是么?”四格格和十七格格忙都笑道:“可是的呢!老佛爷这就叫体念人情天理!”这群公主们巴不得这声懿旨,顿时乱了群,呼姐叫妹、寻姑觅侄各找自己相熟相好的,挤挤捱捱好不热闹,那种肃穆庄严的气氛顿时化作乌有,只那些老精奇嬷嬷都还木头似的站在原位。
锣鼓一响,已经开始。扮麻姑的是京里有名的小旦香云,那水袖甩得叫人眼花镣乱。一群女仙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满台彩带飘飘,袅袅香烟,真个有凌空出世之感,那麻姑唱道:
拜王母,离瑶台,凌虚空踏祥云五彩。蓦回首,看天阙巍峨,帝恩慈命犹在怀。俯瞰人间山峥嵘、江河如带。愿将这千年蟠桃,献佛祖,供如来,祈亿众兆姓、善男信女同把这福载,祝世间,尧舜帝德,母仪恩露遍草莱……
王雄扮个丑儿,在“群仙”中穿花度蝶般,又翻筋斗又扮鬼脸儿,插科打诨道:“现在世佛爷就坐在对面。您老人家既然刚刚赴过蟠桃会,趁着桃儿鲜,还不赶紧去给老佛爷献上?”
“是也!”
那“麻姑”长袖一甩,立时满台白雾弥漫。待雾散,每个仙女手中已多了一小盘桃子——是时虽然不到节令,但北京丰台花儿匠刘家却已栽种出五月仙儿桃。绿叶儿配着红尖儿大仙桃,鲜灵灵的,每人一盘,沿着水榭子旁的曲廊长桥凌空飘来,直到土台子下,朝上施礼,齐声道:“恭祝老佛爷、主子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恭祝四格格千岁,千千岁!”太后喜得笑道:“公主们每人两个,这里放一盘,皇帝来了我们再进!”又指着“麻姑”笑道:“赏她们!”
“是”四格格答应一声,家人们早预备好了,一笸萝一笸萝的乾隆制钱抬出来送到水榭子上,“哐啷”一声便倒在台上,戏子们自也不顾“仙家”身份,磕了头一哄而散,趴在台上拼命往怀里搂钱。太后、富察皇后,下头是那拉氏一群妃嫔并大大小小的公主都笑得前仰后合。
接着开始唱正戏,一出出按点的戏唱。倏尔魔怪乱舞,倏尔僧道施法,乌烟瘴气的倒也十分热闹。到演第二出《满床笏〉时,安静了些。皇后在旁叹道:“象郭子仪这样儿的,富贵寿考七子八婿满堂恩泽,吏上真也没几个。”四格格笑道:“这都是戏,何必认真?史上郭子仪也没这大功劳,皇上给一次恩泽,他就提心吊胆,皇恩是那么好承受的?”
“四姐的话有味儿。人臣要都这么想,君臣相安,国家大治!”忽然背后有人插话道。
四格格、七格格一回头,却见是乾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从身后上来,众人都聚精会神看戏,竟都没有看见!此时《满床笏》一出已经唱完。台下公主们纷纷跪下,戏子们在台上也就地跪了叩头。太后一边吩咐皇帝免礼入座,口里笑道:“连我也吓了一跳,见过人了么?怎么没带你十六叔、弘晓、弘昇、弘皙他们来?今儿是咱们娘家人见姑奶奶,一点忌讳都没有的。”乾隆笑道:“上书房军机处没有会议,他们各自都有差使,不能来得。我顺着昨晚见母后时说的思路,见了几个小臣。象刘统勋这些个,交待几句就急着赶过来了。登位以来,这还是头一回看戏呢!”又对高无庸努努嘴儿,道:“该怎么演,接着唱,不要跳加官,朕不爱看帽子戏。”高无庸答应一声,去传旨了。
戏又开演,便是《打金枝》郭子仪绑子上殿一折,汾阳王是王雄扮的,那一份忠勇气概掺着对小郭暧的担忧,对唐皇天威不测的凛凛畏惧,被他演到了十足。小郭暧恰是他儿子扮的,却是一脸抑郁抗争之气。那郭子仪摇头颤身,痛惜地问道:
“孩儿呀……难道你不怕死?”
“孩儿我不怕死!”
“唉……你这无知大胆的***,随老父面君去也!”
乾隆笑道:“可惜的是,咱们竟没有这样的姑爷!这出戏点得太有趣了,台下坐了一大群金枝,台上却是打金枝!这是谁点的戏呢?”
“皇上,”台下挨着嫔妃一席,突然一个二十多岁的格格起身离席,走到台前跪下,仰着脸也不磕头,说道:“是我点的戏!我有事禀奏!”
她的回奏,台下立刻引起轰动。公主们窃窃私语,太监嬷嬷无不面面相觑。太后也怔了,随即笑道:“这不是十八格格么?好孩子,你有话下来再奏皇帝好么?”乾隆也笑道:“是***妹嘛!先看戏,这是你点的,有话看完戏再说,成么?”
“看完戏,太后老佛爷回宫去了,皇上您又忙正经事去了。”十八格格面不改色,磕了个头说道:“我说完话,凭着皇上打死我这金枝,我实在受不得了!”这个十八格格是乾隆最小的妹妹,平素偶尔一见,她十分腼腆,温柔有礼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变得这样执拗?乾隆想了想,向太后赔笑道:“我先和十八妹说话、看她奏什么事。”
太后叹息一声,说道:“她要说的我知道,还是七格格昨晚哭诉的事,偏你来,安慰了一大通‘立军功,封爵拜将’,说得文不对题。”乾隆诧异地问道:“十八妹,是你家额驸没有差使?”
“我要说的不是这。”十八格格说道:“我是想问,我的男人是谁?他住在哪里?”
乾隆的脸色阴沉下来,说道:“这话该是朕问你的。你下嫁出去有五年了吧?平素朕看你还安分,无缘无故怎么搅闹起来?今儿不单是四姑的寿诞,还有太后和朕都在,国法家法都不在乎了么?”
“我问的是真情实话!”十八格格立刻顶了回来,“我今年二十三岁,下嫁葛心亭已经六年,见面不过十次。他晚上进格格府,天不明就出去,除了成婚礼在一处呆了三天,我竟不知道先帝为何把我嫁个空房子!说实话,半年一见面,又是夜里,白天人堆里我认不出我的男人!”
乾隆笑道:“妹子,他兴许放了外差?不要这么意气。真的想他,明儿调回京来就是了。”
“皇上,哥哥你错了!”十八格格又是出语惊人,“他就在宗人府当差,住就住在我府的隔壁。夜里静了,我听得见我男人在那边打雀儿牌,吃酒猜枚声儿。就是不得见面!”她指着一大群公主说道:“您瞧瞧我们这些春风得意的苦囚,金尊玉贵的黄连人儿!有多少人不到四十岁就都白了头。太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姑奶奶,还有我这样儿的小格格,俗人叫小姑奶奶。打顺治爷下头算,好几百,活过六十岁的只有一个,活过五十岁的只有十三个。男有室女有家,这是人伦,凭什么不能跟自己男人住一起?我今儿点这出《打金枝》,也是拼死吃河豚,我和皇上是一个娘,是一个圣祖爷。指着圣祖爷我奏一本,您若不听我的,明年再看,这里的‘金枝’得死一半——姑姑们,姐妹儿们,你们谁敢站出来说一声,我说的不是实话,我这会子就以死谢了这欺君罪!”说罢号陶大哭!她这一哭开了头儿,下头这群公主都触了情肠,有的伏案啜泣,有的掩面流泪,有的放声痛哭,把好好一个寿诞,翻得赛如新丧灵棚!
乾隆想着她的话,见一群姑姑、姐姐、妹妹人人哭得肝肠欲断,不禁赫然大怒,问道:“为什么竟是这样?为什么不早奏朕?”
“你问问这群嬷嬷!”十八格格拭泪,指着站在格格们身后,一个个面如土色的精奇嬷嬷说道,“我今儿没带我的嬷嬷,我就是要冒犯一下她们!”她用轻蔑高傲的眼神横扫着这群人,“你们自己是老处女、老寡妇,所以就阻我们夫妻团聚!——论身份你们不过是下贱老宫人,就为有祖训叫你们调教我们,你们就成了霸王!皇上您不是问么,扒下脸皮说话,我们想见见丈夫,先得给他们行贿,不然她就敢说我们‘不知廉耻’!一个公主一年三千两月例,一多半都用了这上头,还要装体面,装大方,装得金尊玉贵!您说为什么不早奏您,因为我们是女人,这些话好跟你这哥子皇帝说么?”
满院连侍卫、太监、宫女,还有大批的嬷嬷奶妈子、丫头、老婆子都被十八格格的傻大胆吓呆了。倒也不为她敢这样“哥子皇帝”混叫一气,全然不顾君臣大礼;是她的言语实在惊人,等于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中公然要求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和自己的丈夫厮守!四格格忽然想起自己,五十多岁的老丈夫近在咫尺,此刻只能在二门外和一群额驸吃酒,“恭祝”自己的华诞,宴席散后连面也不能见,就得又回他的“额驸府”,统共一年同在一处也不过十几晚,不禁黯然神伤,又怕乾隆责罚十八格格,又怕给自己招惹是非,遂求助地看着太后和皇后。皇后嗫嚅了一下,想起身说话,又坐了回去,叹息一声对太后道:“十八格格话说莽撞了,皇上要是生气,求太后保全些个。”太后却道:“皇帝也未必就生气。这些宫里派出去的嬷嬷也是太不象话,主子吃了她几口奶,就仗这点子‘功劳’压主子!”乾隆立在月台口,脸色铁青扫视一眼周围,问道:
“知罪么?”
“知罪!”十八格格叩头道,“皇上尽管治罪就是!”
“朕问的是你们!”乾隆陡地提高了嗓音,逼问站在格格身后的嬷嬷们:“你们以奴欺主,不知罪么?”
一百多名嬷嬷被他的逼问惊得浑身一颤,立时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告饶,乱糟糟的,也听不清这群婆子说了些什么。
“滚出去!”
乾隆怒喝一声,这群装模作样,洋洋自得惯了的高级奴仆慌忙叩头,跌跌撞撞逃了出去。乾隆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姑姑、姐妹们,盯视良久,叹道:“谁也怪不到,朕也就不怪罪谁了。这些嬷嬷里也有好的,也有的是好心。往后公主格格下嫁,内务府不再派嬷嬷。现有的,算是你们的家奴。公主往后和额驸同住一院——就这么定了。若有嬷嬷仍旧拿宫里的管教款儿,你们只管打出去,只管发落——”他突然扑哧一笑,“这是你们的家事,就是《打金枝》里唱的,不关朕的江山社稷,朕不管!”这一道恩旨对这群公主格格、郡主不啻甘霖雨露,谢恩词儿却又难以启唇,遂一起离席,人人憋着笑叩下头去。太后嘻笑道:“我的儿,这才叫体天格物的好皇帝,这才象一家子人的大伦!——叫外头的额驸们都进来,也是老四额驸的喜日子嘛,一对对夫妻看戏,不更有趣儿?”
“成!”乾隆回到皇后身边坐下,“遵母亲懿旨。十八格格进封和硕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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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随境转则烦,境随心转则悦;可随心也可随意,但不可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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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25 发表于: 2007-12-11
三十七 巧舌诡辩振振有词 绘声绘色阴气森森
棠儿又急又怕,在乾隆怀里挣了几下,却被乾隆一双手紧紧按住,只好听天由命地歪在他怀里。眼看着一串灯笼进了钟粹宫,眼看着“尼姑”们躬身迎接贵妃娘娘,却听高无庸变腔怪调地在小佛堂外头赔笑说道:“贵主儿,主子在里头进香,叫跟从的人一律回避呢!”
“是么?”外头那拉氏脆生生的声音笑道:“这早晚主子还过来,这份虔心就是如来我佛也感动了!”一边说一边走进来,口中兀自说:“可可的我来,可可儿主子也在,这也是我的福缘——!”她一下子怔住了,灯烛分明,观音座下,皇后娘家的兄弟媳妇棠儿,公然倚偎在乾隆皇帝的怀里!乾隆一手搂着她肩头,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刹那间,那拉氏钉子似地钉在当地,进不得,退不得,看不得,回避也不得,清俊秀丽的面孔变得蜡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乾隆松开了已经半晕的棠儿,起身踱到香案前,双手合十一躬,又上了三柱香,又复一躬,退了一步转身看着那拉氏,良久,一笑说道:“你是来进香,还是来捉奸?”
“是……不是……”那拉氏从没见过乾隆这样的眼神,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奴婢不知道主子在这里,真的!真的是不知道……”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都看见了?”
“奴婢眼神不好,什么也没瞧见……”
“你瞧见了!”
那位氏听着这沉重的、透着巨大压力的话,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是……奴婢不敢欺君……看见了。既然如此,奴婢该向皇上进一言,外头已经有风言风语。这种事一传出去,皇上脸上不好看,皇后脸上也不好看,就是棠儿也没法作人——”她话没说完,棠儿已捂住脸抽抽噎噎哭了。
“高无庸,”乾隆隔门吩咐一句,“叫跟贵妃的人都回宫去。朕和贵妃今晚在这里守夜进香!”说罢转过身,来回踱着步子。半晌,倏然问道:“自古有没有听不见闲活的皇帝?”那拉氏被他问得一怔,支吾了一阵,说道:“贞观太宗皇帝时兴许有吧?玄宗开元……”乾隆冷笑道:“不错,你搬出唐太宗了,看来你还读过几本书!玄武门政变,李世民杀兄篡位,知道不?一个武则天,上侍候太宗,下侍俸高宗,他们名声很好听么?”
那拉氏垂下了头,喃喃说道:“奴婢读书不多……”
“你该学你主子娘娘,读读《女儿经》这类书。”乾隆见她红着脸,低着头搓弄衣带,那欲语又止的柔情神态,不禁动了怜爱之情,放缓了口气:“你是处处设防啊!算算看,朕翻你的牌子比皇后还多两倍不止,怎么还要妒忌呢?别忘了,妒忌也在七出之条啊!”他看了看垂头默默不语的棠儿,口气又变得严峻起来。“比如说这小佛堂,朕在这里进香,吩咐一声不许你进来,你能进来?朕就是有意治你这个毛病!朕就是和棠儿有情,有——这个事,你本应循规蹈矩,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三番五次语意双关地敲打棠儿,还传言这些‘闲话’!你既来了,也看见了,你说个章程,算你有罪呢,还是朕有罪?!”
乾隆巧舌诡辩,说得振振有词,将一顶“忌妒”大帽子扣在那拉氏头上,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这一句“谁有罪”的质问,更是力如千钩,那拉氏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皇上雄辩服人,是……是奴婢……有罪……”“知道有罪,朕就免你的罪。”乾隆说道,“今日说到了明处,朕索性将棠儿性命、脸面交给你。她在,你安富尊荣,仍是朕的爱妃;她若有不测,当贵妃也由不得你,想活命也由不得你!”
“万岁……”那拉氏伏在地下,抱着乾隆的脚,浑身颤抖着,啜泣道,“我是因爱生妒,实在是爱主子……一点也不想别人分了去……”
乾隆哈哈大笑,过去一把拉过棠儿,说道:“都爱朕,朕自然都爱你们,既然去掉了妒忌,你们该是好朋友,来来来,观音菩萨前,解了这冤结,你们拉拉手吧!”
两只白嫩细腻的手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握住了:
乾隆本来想来看看棠儿就回养心殿的,经这么一场风波,走了困,又想听听“闲话”,倒真的不想回去了。吩咐人抬进一张细丝藤萝春凳躺了,命棠儿坐在身前椅上,面对自己,那拉氏侧身给自己***捶打着,乾隆得意地笑道:“人生能有几日欢?朕今日有一对美人在身边,不亦乐乎?”
“皇上方才说贵主儿的话,有的对,有的不对。”棠儿看了一眼神色有点黯然的那拉氏,深深叹息一声道,“我是有丈夫的人,无论如何这叫罪孽……要不是为了肚里的种,我真想——外头有人说傅恒在前头给皇上卖命,皇上在后方给傅恒戴,戴……”她实在羞得无地自容,“绿头巾”三个字期艾了半日,还是没说出口。
光说是戴绿头巾,乾隆并不在乎:世上人成千上万。傅恒和乾隆的二十七妹洁英和硕公主也有暖昧,那么额附德雅也戴绿头巾。德雅和月瑛格格不清楚,那么吴振清也……·吴振清又和……连前头圣祖的郑春华,和允礽私通,英明的圣祖也戴着绿头巾——臭汉、脏唐、宋不清、元迷糊、明邋遢,如今又说“清鼻涕”——自古如今大同小异。就是如今宫里自己的嫔御,听说兄弟里也有沾惹的,
自己也戴着“绿头巾”。这实在算不了一回事。但事涉“傅恒在前方卖命”这个话就变得异常严重。乾隆想笑,没有笑出来,叹息道:“世上这“情’字,造化排定,谁也没办法逃掉这个网罗。朕告诉你们,傅恒在山寨和女贼头目叫——娟娟的,也是很有情份的……”遂将驮驮峰傅恒和娟娟相会情形说了,“真要活着,情法难以两全,朕也为难,既是殉情而死,也就成了一段佳话——除了这话,还有什么?”
傅恒和一个江湖女贼还有一段缠绵情,棠儿不禁一怔,不知怎的,她心头倒一阵轻松:自己对不起丈夫,丈夫另有所爱,多少能减轻一点自己的负罪感。想起第一次和乾隆作爱,说到丈夫和二十七格格的事,此时信实了,倒觉得安然了一些。正想着,那拉氏在旁说道:“皇上,我说出来你不能根究。要根究起来,就要了我的命,何况我也只听说个皮毛……”
“这么郑重其事?”乾隆背朝里,由那拉氏捶打着,笑道:“你说,朕听着,不追究。”
“有人说……先帝是死于非命的!”
乾隆“唿”地一翻身坐了起来!
“皇上……您说过不追究的……”
“朕还是不追究。”乾隆脸色又青又白,“但朕要听明白这事。你根根梢梢说清楚这事,朕要心里有数!”见棠儿惊得目瞪口呆,乾隆又道:“你在这边躺着……这些话要紧,但也不是了不起的事,你就养养神。朕和那拉氏找个地方聊聊。”说着乾隆便站起身来,那拉氏心里惴惴不安,跟着乾隆来到天井院里。
此时已是更深人静,钟粹宫的尼姑们因皇帝有命不许搅扰,都集中在西配殿打坐。院里阒无人声,远远听见守夜太监那凄凉苍老、时断时续、有气无力地吆喝“小一一心——灯——火……”一轮半月将昏黄惨淡的银光洒落在地面上,时而又被浮云遮住,从御花园那边飘过来的花香和从小佛堂浓烈的藏香揉合在一起,弥漫在黝黑的夜空中。许久,乾隆才低声道:“小倩(那拉氏小名),你说吧。”
“皇上这么信赖,又允许不作追究,奴婢什么也不想瞒了。”那拉氏的语气显得格外深沉清晰,“我娘家兄弟媳妇去十六格格家拜寿时,在席上听人说,先帝爷最爱的一个宫嫔,叫什么引娣……”
“乔引娣。”乾隆说道。“原来是跟允禵的。”
“是,叫乔引娣。”那拉氏的声音有点发抖,“允禵犯事,被放到马陵峪给祖宗守灵,带着这个姑娘做身边人。后来有人鼓动十四爷造反,叫先帝查出来,护卫宫女大换班。先帝就把引娣收到身边,做了个低等嫔。
“人们奇怪,先帝爷怎么会收自己亲兄弟的人做自己的嫔?后来,从九爷府透出信儿,原来这乔引娣的相貌长得很象一个人——早年先帝当皇子,曾到安徽赈灾,洪水暴发灌了城,先帝在一个荷花缸里飘了三天三夜,被人救起来。救他的是个女子,这女子叫小福……后来就和先帝好上了。不知怎的这事叫小福族里人知道了,就用火烧死了小福……”
这段悲惨的故事,乾隆在当皇子读书时就听家奴高福儿说过。后来高福儿叛主被处死,以为世上已经无人知道,想不到外边传的竟比高福儿传的更真切!乾隆沉思着问道:“这和先帝驾崩有什么干连?”
“这个乔引娣,长相太象福儿了。”那拉氏沉吟着说道,“所以先帝收她,说是只是个嫔,其实心里爱她疼她,六宫里没人能比。爷知道,先帝爷一世不爱财,不贪色,就是喜欢这个相貌并不十分出色的引娣。他有时暴躁起来,又杀人又抄家,只要引娣轻轻一句话,就能消了他老人家的气……”
乾隆点点头,他见过。雍正有一次打自己的弟弟弘昼。藤条都抽断了,引娣不言声,只拿了棒疮药来叫人给弟弟抹。冷峻的雍正眼中流出了泪,扔了藤条就叹息着走了。乾隆正要说他见到的事,那拉氏又石破天惊地说一句:“说起来谁也不信,就是这个乔引娣,送了光帝的命!”乾隆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想到那个激动恐怖的夜晚,蹊跷的两具尸体,奇怪的血迹,雍正莫名其妙的手诏。
“这是一个宫女亲眼所见。那天夜里,正逢这个宫女值夜,送水进来给先帝服药。她看见先帝用眼温存地盯着引娣,盯了许久,说难为你这忠心,朕每天烦死了累死了,奇怪的一见你,什么劳乏也没了——你既说这药丸好,朕就和你一齐服用,你一丸,我一丸,用了它!’引娣一笑递了水去,先帝一边吃药,一边还笑着说,‘前明有三大疑案,其中就有一件“红丸案”。’说着就吃了,引娣也吃了。
“这宫女正走到窗下,听里头‘当’地一声响。她踮起脚往里看,顿时吓呆了:
“雍正爷脸涨得血红,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引娣,说你……你……你要弑朕?朕……朕把心都给了你!噢……肚里火烧一样……朕要死了……
“引娣站在桌前,顺手操起一把裁纸刀,猛地冲上几步照先帝前胸‘噌’地一刀,直插了进去——那宫女吓木了、扒着窗户,连喊都喊不出来!”
乾隆也吓呆了,这情形和当晚自己见到的现场一模一样,怎能叫人不信?他怔怔地望着黑魅魅大小宫阙,只觉得阴森森冷嗖嗖的……不知过了多久,才透过一口气,问道:“后来呢?”
“引娣刺了先帝一刀,看先帝苦苦挣扎,也吓得退到了案前。直盯盯看着先帝,先帝前胸带着刀,踉踉跄跄不肯倒下,吃力地问:‘你……你告诉朕,为什么?——朕既爱你,死……死而无怨……’引娣说:‘我见着了我娘……我娘什么都告诉了我……’
‘你娘!你娘是谁?她都说了……什么?’
‘我娘是小福!十四爷是我亲叔叔,你是我的亲爹!’
雍正爷象被雷击了一样,他不再踉跄,两眼睁得圆圆的,死死地盯着引娣,原地兜了个圈子,突然哈哈大笑,‘世上有这种事?这种事恰好摊给我胤祯?啊——’他忽地收住了笑,又问‘你娘呢?朕——我要见……见她……哦……上火刑架的是你姨……我明白,明白了……’引娣见他这样痛苦,惊得倒退了一步,黯然说‘娘听说我这事……也吃了药……死了……’
“雍正爷的前胸向外渗着血,向案前走了几步,用手指蘸血写了几句话,就没再说话……退回床前,对引娣道:‘女儿,刀子一拔我就站不住了,好孩子,你得活下去……念你爹什么都蒙在鼓里,叫阿玛死得利索一点,他说着猛地拔出刀来,胸口立时血如泉涌……先帝把那把滴着血的刀摸在手里,断断续续说:‘来……快……你……冲这儿,再来一刀!’
“引娣颤着手接了刀,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雍正爷,突然仰天惨笑一声,喊着‘老天……老天!你好狠——’她对准自己心窝,猛地扎了进去……”
那拉氏讲完了,她娇小的身体仿佛不胜其寒地瑟缩着、恐惧得将头偎在乾隆的怀抱里,颤声说道:“皇上,我怕……这紫禁城……这皇宫禁苑象是每一间房子里都有故事,都有鬼……说实话,一到夜里我就怕……跟你在一处我才略安心些。我也不全是妒忌,只盼着能多和你在一处,借你的福,压一压邪……”乾隆一直浸沉在这个可怕的故事里,这时才又把思绪拉回到现实,印证了一下自己的记忆。那拉氏如描似绘的话,和当晚自己见到父亲惨死的情形竟那么合契——他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扳起那拉氏的肩,暗中看着她苍白模糊的面孔,问道:“那个‘宫女’是你吧?”那拉氏似乎一怔,低下了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是……”
“你要知道,传言这些事是要灭九族的。”乾隆紧皱着眉头,说道:“当时王大臣就议过,所有澹宁居太监宫女一律刺成哑巴,永远不许出宫。你不是笨人,怎么就敢传这样的话?”
“不不不!”那拉氏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我敢对天起誓,方才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往外露。外边现在的谣言比这还坏。我——”她低下头啜泣道,“您知道,您说过我睡觉象个孩子,从来连梦话也不说的……”乾隆挽起她,紧盯着问道:“外边是怎么传谣言的?”那拉氏擦了一把泪水,说道:“有人说,先帝暴死那夜,只有……您在场,说爷和允礽一样,和引娣有‘那个’,叫先帝撞见,气死了的——我方才把真情讲出来,就为叫爷明白,有人给爷造谣。我心里知道爷清白。真要有一日叫我为爷去死,我是不会犹豫的!”
乾隆被她的情意深深感动了,但宫外这些恶意的谣言又使他惶惑不安:这个谣源是在哪里?是什么缘故制造这些谣言呢?他猛地想起杨名时莫名其妙的暴病,死前那些令人惊异的动作和表情,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中……
“皇上,皇上……”那拉氏轻轻扯了扯乾隆的衣角。说道:“夜露已经下来,请……进佛堂里吧。”“噢!”乾隆从忡怔中醒过来,阴冷地一笑,说道:“朕就不进去了。如今好多人都令人可疑!你和棠儿在一处斋戒守时吧,好好聊聊。朕要回养心殿去。”他笑着轻轻拧了一下那拉氏的脸蛋,“明天朕翻你的牌子!——嗯?这回说了明处,往后棠儿进宫,就歇在你宫里罗!”那拉氏红了脸,要啐,又咽了回去。
乾隆回到养心殿,本想传旨命张廷玉进来,看了看自鸣钟,已过亥正,宫门早已下钥。想看奏折,无奈今夜意马心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思量了一会子,叫过高无庸,问道:“你在夜里也常去慈宁宫的,平常老佛爷这阵子安歇了没有?”
“肯定没有!”高无庸笑道,“老佛爷精神健旺,就是没事也要烧子时香,看着香对香谱①,对完香谱才安歇。今儿传讯傅六爷大捷,又是浴佛日,方才奴才回来取阿胶和藏香,见十七老皇姑还过来看主子,想约主子去慈宁宫抹纸牌,这会子保准还没有散,不是打纸牌,就是和太妃、公主格格们说古记儿呢!”乾隆道:“朕今儿个也有点走魔入火。走,去瞧瞧!”高无庸忙道:“皇上既要过去,容奴才先走一步儿去禀老佛爷!”
乾隆一边命人带一件大髦,一边笑说:“儿子见娘,禀报什么?我们这就走吧。”
①;日时有印制的《香谱》:根据得焚烧的形状,占卜吉凶。
太后果然在抹纸牌,不过气氛没有乾隆想象的那样热闹快活。她坐在大炕前的瓷墩上,对面是皇后。太后两侧是两个老皇姑四格格和十七格格都是老寡妇,一本正经地握着纸牌。十七格格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穿着五爪行龙四团龙褂,前后是巨龙,两肩是行龙,头上戴着镂金二层红宝石朝冠,颤巍巍拿着七颗东珠,见乾隆进来,默不言声便跪了下去。
“母亲高兴。”乾隆笑嘻嘻过来,给太后打个千儿请了安,起身说道:“儿子今晚走了困,想过来陪母亲说说话——这是七姐嘛,跪着做什么?一家人嘛,这会子闹这规矩,还穿着礼服!忘了小时候斗蟋蟀玩儿,我输了,七姐刮我鼻子刮得好疼呢!”七格格听乾隆说起这个,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也笑着说:“主子只记得我的坏处!一个荔枝您吃肉我咬核儿的事就忘了?”说得乾隆哈哈大笑。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太后一边出牌,一边对七格格道:“你看看,寻人说个话儿,可解解闷儿,心里就好过些吧?别总闷在屋里死想事儿!你一大群姐妹,有投缘的,常走动走动,听个戏啦,拉个古记儿啦什么的,日子也就打发出去了。”乾隆忖度着,料是姐姐思念跟张广泗在四川军中效力的儿子,便笑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额驸没军功,文职又没有中个进士,所以只能当个光禄寺的寺卿。兄弟叫外甥出去,也是给您挣体面的意思。现放着十七姑就是个例,先头叫莫格罗出征,十七姑也是满不情愿。如今怎么样?福建提督!建牙开府封疆大吏,走哪里八面威风!就如老佛爷说的,您闷了,就四处走走,和人说话,实在想儿子了,就捎个信儿叫他请假回来住个十天半月也不是什么难事。将来熬出头来,您也就尝到甜滋味了。大清有制度,没有军功不能封爵任职,兄弟是皇上也不能越了这个礼儿,总不能当昏君吧?”
“皇上说的是。”太后和几个老公主都忍不住的笑,太后笑道:“别想不开。你姓了爱新觉罗,那就注定了这个命!——明儿你四姐生日,要演戏,你回去顺便儿告诉她一声,我要去看戏。傅恒在前头打了胜仗,皇上心里也高兴,明儿叫军机处放假一天,他也跟我去松泛松泛身子——皇帝,可成么?”乾隆想想:丧期没满三年,原是不许演戏的,但其实天下官民婚丧大事摆酒唱戏早已开禁,这是清楚不了糊涂了的事,又有母亲慈命,遂躬身一笑,说道:“好久不见朕的老姐姐了,不过明儿前晌还有点事。今晚就是过来和老佛爷商议的。明儿老佛爷先过去,我迟点去闯席扰她,不定她更欢喜呢!您说呢太后?叫皇后先陪您去,行吧?”众人这才知道乾隆夤夜来慈宁宫,有请示太后的事,忙都丢了牌,纷纷起座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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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十八皇姑行权使威 格格额驸入觐报警
四格格的五十寿诞被十八格格大闹了一场,搅乱了她的喜日子。经乾隆这一处置,竟是人人心里高兴。这些公主们自打生下来就受谙达太监和精奇嬷嬷们教导“规矩”,走路怎么走,落座怎么坐,一举一动都要“仪态万方”,吃饭汤匙磕响了碗碟,说话声音粗了,笑时牙露出来了,甚或饭吃得多了,端茶姿势不优雅……统统都要“教司”得合乎皇家风范。因此外头看着她们是天上人,她们自己却感到苦不堪言,只是从小如此,苦惯了,谁也没想到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一处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一道口谕,额驸们纷纷进来,夫妻同坐一处看《打金枝》,真个是别有一番温馨落在心头。
乾隆坐在月台上和母亲说笑,一转眼见台下那拉氏正看自己,猛地想起“谣言”,那件事,便有些坐不住,一个劲只是沉吟。太后一边看戏一边笑道:“皇帝今儿处置得比唐肃宗好,倒是给咱们家姑娘们长了威风,郭暧打金枝,其实不知内情。有些事金枝们自己也是不得已儿。你说是么皇帝?”
“啊?啊!”乾隆一愣,才回过神来,忙躬身赔笑:“是,唐肃宗何尝愿意?朝里内外不安,他不能不倚重郭子仪,当然是不得已儿。”
一句话说得皇后和四格格、七格格捂着嘴直笑。太后笑道:“皇帝你是乏了。你一来,四格格的面子也就足了。不要管我们,你想歇,只管回去歇着。我今儿高兴,要看到底呢!”乾隆忙起身笑道:“这就是皇额娘体恤儿子。”其实也不是乏,是有几件小事还得料理,看戏看不进去,就走了神儿。”又向太后一躬,带着高无庸一干人悄悄离开了四格格府。
十八格格回到朝阳门外自己府邸门前,一下轿便迎上来一大群丫头、老婆子,为首的精奇嬷嬷张氏带众人下跪叩了安,又向额驸叩安。张氏笑道:“我刚从天齐庙进香回来,替格格抽了个好签呢!上头说格格是玉皇大帝跟前的侄孙女,还说格格明年要添个贵子……”一边说,一边陪着十八格格进了倒厦门,回头对葛山亭道:“额驸爷请留步。爷也累了,格格今儿斋戒,明儿去天齐庙烧香,迟一迟再进来给格格请安就是了。”张氏是定安太妃的陪嫁丫头,嫁的又是大学士尹泰的弟弟尹安。她的堂弟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张广泗。从哪一头说她的根基都硬得很。其实,她是这府里的真主子。葛山亭听她如此吩咐,只好站住了脚,惶惑不安的看着妻子。十八格格笑道:“你先回府也行。我方才在四姑那里吃了大鱼大肉,斋是戒不成了。明儿我也不去天齐庙。你回去先收拾一下装裹,等我的信儿。”说罢便进院,穿堂过廊自进了上房,自坐了吃茶。
张氏听得直愣神儿,忙也跟进来,斜坐了格格对面,笑道:“敢情额驸爷要出远门?我真是老糊涂了,那是该接进来摆桌酒送行的——今儿听说皇上也去了四格格府看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偏偏您就打发我老婆子去天齐庙,没福见皇上!”十八格格似笑不笑的也不理她,仰着脸朝外喊道:“画眉儿!你进来。”
“哎,是!”她的贴身丫头进来,站在张氏身边,笑着问道:“格格,要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也不要,你叫几个外头男人,把我住的东厢和正厅隔着的这扇屏风往前挪挪,汉白玉底座、玻璃屏,死沉死沉的,不是丫头们做得了的事。”十八格格一边想一边说:“库里还有一柄鸟铳,一把倭刀,取过来挂在这里,你看,就挂在那个鸡血红大瓷瓶旁边。我住的那屋的茶具、茶几、藤椅都旧了,换成新的——你告诉管事房,就说我的话。还有,把西屋里那尊玉观音请到东厢,我往后就近儿念佛吃斋——你听明白了没有?”
“是!”画眉儿站在当地,竟一字不漏的把格格的话复诵了一遍,便径自出去安排。张氏自小看她长大,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心里诧异,笑道:“这都是该我操心的,反叫格格亲自吩咐。不过,您又不舞***弄棒,那些鸟铳呀刀呀,挂在屋里,怪森人的。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呢?”十八格格一笑,说道:“嬷嬷,我想叫额驸搬进来住,我夜里常做恶梦,醒来还吓得心里嗵嗵直跳,有个男人镇住,兴许就好些。”
张氏愕然,张大了嘴,象不认识一样,盯着这位吃她的奶、受她教诲长大的金枝玉叶。十八格格冷笑道:“怎么,不成么?我给你钱,多给一点。”
“这犯大规矩,内务府知道,还不轰塌了天?”张氏说道,“您是君,额驸是臣。你招他,他进来。你不招他,他不能进来。进幸一次还得要禀内务府记档。招的次数多了惹人笑话,叫人背后指着说难听话,象是离了男人不能活似的!您们小来小往悄悄儿见面,我担戴了。这么明目张胆地叫他进格格府,我老婆子担负不起呀!”
十八格格笑着听完,不言声起身进里屋,从妆奁盒里取出一张银票,出来见包衣奴张大带了一群男仆站在天井院里,便踅到门口,吩咐道:“我正和嬷嬷说话儿,等一会子再进来。”又转回身到张氏跟前,默不言声把银票推了过去,许久才道:“张嬷嬷,你自小儿跟我,我的底细有什么不知道的?下嫁时赏的一万银子早就花光了,月银也是寅吃卯粮。这还是上次回宫,那拉贵主儿见我穿的貂皮大髦都脱毛了,塞给我这点子体己钱。嬷嬷也不容易一一只管拿去使!”张氏偷眼看了一下,是一张一千两的龙头大银票。她是富得流油的人,哪里看得上这个小钱?忙道:“主子赏银子原不敢辞,只是这不是一夜两夜的小事。他搬进来住,我怎么敢做主儿呢?”正说着,画眉儿进来,说道:“管事房说了,藤椅、茶具后头库里有,向来都是张嬷嬷的外甥儿管着。张管家说,得有他姐姐的话才能取出来呢!”
“你可霸揽得真宽呐!”十八格格眯眼冷笑一声,“管家是你堂弟,管库房的是你外甥,管门的是你侄儿。怪不的连我房里的丫头们都怕你!”不待张嬷嬷回过神来,她“啪”地一拍桌子立起身来,骂道:“混账东西!”
张氏吓得一跳,忙站起身来,两眼盯着十八格格,说道:“您这是怎的了?佛祖,这是冲犯了什么了?老奴才这不是替您操心嘛!”
“你放屁!”十八格格勃然大怒,“这是我格格府,不是你嬷嬷府!”她腾腾几步走到门口,对画眉儿说道:“你带上房丫头出去,知会满府上下,不管有脸的没脸的都来,谁不尊命立刻报上来,就说我晋升为和硕公主,今儿要理一理家事。”这才转回身,对吓得脸色焦黄的张氏笑道:“你必是心里想,我晋封和硕公主,水涨船高,你自然也高升一步,仍旧是这府里的太后,是么?你也算懂规矩的——直到现在还在我面前挺腰子站着!”张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己满眼是泪,哽咽道:“老奴才不是不知礼,是吓糊涂了。仔细思量,今儿没做错了什么事呀!您晋和硕公主大喜的事儿,怎么冲奴才发这么大的肝火?”
十八格格多年郁怨之气一下子都涌到心头。但她是个深沉人,眼里闪着阴狠的光,只是冷笑。“我是从小儿吃你的奶长大的,历来拿你当奶奶神敬,你待我如何呀?”
张氏连连叩头,说道:“主子恩重如山,老婆子怎么当得起?天地良心在上头,我真的比疼自己闺女还疼主子……”
“那我不知道。”十八格格忧郁地摇头,“我就知道,我叫我的男人进来住一夜,就得先给你填塞银子,做贼似地从后角门悄悄领进来。要不你就敢当面劝我‘知道羞耻’!”她突然间愤怒得两眼冒火,用手点着张氏,咬牙说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我‘离了男人不能活’么?对了,我就是离不了男人!连圣人都说‘食色性也’,你守了多年死寡,所以你也叫我守活寡!”
“公主——”
“夹住你的臭嘴!”十八格格今天摆出了格格身份,她双手一拱,“我今儿奉了天子旨意,处置这家务——画眉,鹦哥儿!”
“在!”
画眉和鹦哥儿两个上房大丫头平日受尽张家排揎,此刻真是容光焕发、吐气扬眉,上前一步应道:“主子千岁有什么旨令?”别的丫头此刻也都醒过神来,一个个揎臂捋袖预备着施为。
“我的话不是‘旨’。”十八格格扬着脸道,“不过在这家里从今天起我说一句就算一句。叫你们两个的男人去额驸府,请额驸这会子就过来。往后里头的事你们操心,外头的事你们男人管!对那些光知道看张氏脸色的巴结头儿,一体开革!另叫一些人照我方才的吩咐收拾房子,备一桌菜,今晚给你们额驸爷接风!”
“是,明白!”
“把十七岁以上的丫头名单开出来。恐怕也有一二百吧?该配的就配外门里的小厮——叫女的挑男的!”
“是!”
十几个上房丫头听得又羞涩又高兴,心头热烘烘的,只是抿嘴儿笑。那公主铁青着脸,转眼看着面如土色的张氏,突然一笑,说道:“张妈妈,奉旨的事,这是不得己儿。其实你知道,我最善性的。照旨意,我本可抄你的家,查看有没有我的东西。杀人不过头落地,何必呢?你拿了这一千两银子,带你张家的人回去,好生叫他们侍奉你,真的做个老封君。比在我府里操心张罗要好一百倍。”她长吁了一口气,似乎不胜感慨,“别想这想那。觉得扫脸。你还是我的奶娘啊!小时候儿你待我多好……我几时也忘不掉!回去吧,闲时还过来坐坐……”说着,几滴眼泪洒落出来。
“谢主子的恩典。”张氏先疑后惊,此刻又复变成酸楚,早已哭瘫在地上,哽咽得不能成声地说道:“……都是奴才不懂事……”
“别说了。”十八格格拭了泪,果决地摆摆手,“你去吧!”
这边张嬷嬷及其亲族灰溜溜地卷行李准备离开,那边画眉儿等人兴冲冲地带着人为公主、额驸打扫客厅。阖府里交待账目的、腾房换屋的、清点仓库的,忙成一团乱麻。有哭的,有笑的,有说风凉话的,有喃喃而骂的,有大吵大闹的,有阴沉个脸不言声的,有满面得意故作矜持的……象炸了窝,人人都卷进这出闹剧里头。十八格格见西客厅收拾停当,带了两个丫头出了上房,见额驸葛山亭从二门外进来,便站住了脚。
葛山亭紧走几步到格格面前,“噗”地打了马蹄袖叩了个安,说道:“给公主千岁请安!”说罢起身,仿佛不胜感慨地望着十八格格。格格顿觉颊上发热,当着满院的人,又不好说什么,只淡淡说道:“进来吧!”
“往后私下见面,别那么多的礼数。”十八格格坐了,见丈夫循规蹈矩两手抚膝,仍旧是过去那副老样子,不禁一笑,“我今儿争的就是‘夫妻’二字。你一脸奴才相,怎么处?”葛山亭也笑了,放下双手,说道:“积重难返,心有余悸嘛!”公主笑道:“我苦,知道你也苦,又不象寻常的官宦,能讨个三妻四妾,你那边也都是些张嬷嬷安置的人。你挑挑,不中用的赶出去几个,也不要弄得太过火,好象我们不能容人似的。”
葛山亭一笑,思量着答道:“是!方才我那里去了五六个额驸,人人都夸您是女中豪杰,老规矩,一下子就被您破得干干净净。这会子恐怕公主格格们都在府里大动干戈呢!”
“这都是皇上圣明!”公主笑道,“体天格物通情达理!别看这是小事,这些嬷嬷们有的是外戚家奴,有的是宫里贵人亲信。皇上这出‘护金枝’得罪的人海了!”
这对咫尺天涯、重又相聚的青年夫妇促膝谈心,直到天黑。家宴摆上来,移酒樽燃红烛,小夫妻二人好似“新婚对酌”。那葛山亭三杯酒下肚,已是忘了形骸,摇头叹息道:“说到皇恩浩荡,真真是一点不假。皇上真真是一位仁君!唉……就这,你出去听听,嚼蛆的人多着呢!我们这群额驸,到一处什么都说,听说——”他看了看门外,又道:“听说理亲王他们还在打皇上的主意!”
“真的?”公主吃惊了一下子,催问丈夫,“他有什么主意,放什么坏水儿?”葛山亭怔了一下,从温馨的柔情蜜意中清醒过来,说道:“这都不过是茶余酒后闲磕牙儿的事,公主何必认真?他们放坏水儿又与我们什么相干呢?”十八格格沉下了脸,思索半晌,说道:“当然有相干的。就是你说的,皇上行仁政也得罪了不少人。我今儿这一举动,就是皇上恩准的,他们要打皇上的坏主意,就要给皇上加‘藐视祖宗家法’的一条罪。我被赐死的份都是有的,怎么说‘不相干’?今儿我点这个戏,其实先见过那拉贵主儿,还哭了一场。那拉主儿说:‘你要闹,我心里赞成。不过外头这些日子有些谣言,皇上今儿心里窝着火,谨防着他发脾气,当众治你,那可怎么好?’连着你这话思量一下,一是知恩当报,二是事关己身,不能撂开手站干岸儿!”
葛山亭呆呆坐着出了半日神,说道:“这是七固伦公主家贺英和十三格格的勒格塞额驸和我三个人在一处吃酒说的,勒塞格是十六亲王的护卫。路子比我们趟得开。吃酒时我说:‘要是说起来,我们也是皇亲,可我连照皇上一面都难。连我们夫妻也不能天天见面。总有一天我真敢找上门大闹一场,拉了我的婆娘家去。这可倒好,外头不能嫖娼宿妓,里头不敢碰丫头一指头,妻子是个活寡,咱们一群活鳏!’勒格塞说:‘见皇上又怎么样?我倒是随王爷进宫,能天天见到。也不过站班儿听招呼罢了,有甚的说话身份儿?不过皇上已经和傅六爷他们去河南了,你们知道么?——外头不叫传言!’……
“我和贺英这才知道皇上不在北京。那勒格塞已经半醉,脸红得猪肝似的,凑到我们脸跟前喷着酒气说:‘这里头戏中有戏呀……只有皇上自个儿蒙在鼓里!理亲王、昇贝勒他们在北京日鬼弄棒槌,说是旗务都荒废了。再过几年满人里头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都很难定哩。他们打伙儿去找我们王爷,说得请在奉天养老的八旗旗主王爷来北京,开个会议议一下旗务,我们王爷你知道,是个没主心骨的,就应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应过了,又觉得不踏实,叫了怡亲王来,怡亲王一听,当时就跌脚儿埋怨:‘他们先来找我,我堵得严严实实,十六叔怎么就应了呢?这万万使不得口呀!”
“我们王爷眯着眼说:‘整顿旗务,先帝跟皇上都曾有过旨意。这是什么打紧的事,有我们两个坐纛儿的玉爷,加上张廷玉、鄂尔泰都在京,还反了他们不成?”
“‘反不反我不知道’,怡王爷脸色阴沉沉的,说:‘我只知道雍正四年,八伯、九伯、十伯,也弄过这个,说是整顿旗务,招集铁帽子王爷会议——其实就是想在会议上废了先帝,回归八旗议政的祖宗家法!那时候儿你在西宁劳军,不知道北京的事。先帝号令奉天将军整军待命,八个世袭罔替的王爷要有异动,先斩后奏!议到旗务就要说先帝失政,失政再指责先帝得位不正,然后就废了。你要知道,那个时候八旗旗主手里都有兵权呀!八伯、九伯、十伯为这事一个筋斗翻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我们王爷一听笑了,说:‘我就是知道他们没兵权,才敢叫他们来的。’怡王爷说;‘他们没兵,有威有望,朝里有多少手握重权的勋贵大臣都是他们的包衣奴才。一弄起来谁控得住局面?我把话撂这里,你要敢,你就叫他们胡折腾,出了事都是十六叔您老担戴!’
“我们王爷听了又没了主意,想叫张廷玉他们商量,又怕声张到上书房成了正经事,想自己反口,又怕人说自己无能。还是怡王爷聪明,说:‘你叫他们老师杨名时来,他们怕杨名时。叫杨名时劝他们读书,别管别的闲事,这事悄悄的就没了。’
“杨名时真的厉害,听了我们王爷的话回毓庆宫,取出先帝的《圣武记》读,所有王爷、贝勒、贝子一律跪听,直读了三个时辰,把理亲王他们跪得头晕眼花,一个个都蔫了,然后才说你们违了先帝圣训,妄干政务,要罚。理亲王位尊难处,罚抄《圣武记》一遍,别的贝勒、贝子头顶《圣武记》罚跪三日。不过杨名时也没有再参奏这事,宽容了。这事要是杨名时在,一定要申奏朝廷,弹劾的——公主,要是真有谣言,我想别人也不敢。或许就是这群老小阿哥们翻老账,要兴点什么风浪。”
和硕公主静静听着,脸色愈来愈是苍白,手端着酒杯既不喝也不放下,许久才道:“能兴甚的风浪?几辈子的老账,翻出来有什么意思?他理亲王还不知足?若不是先帝和当今皇上仁德,瓜得被废成庶人,圈到院子里看四方天呢!”
“公主真是良善人,又没到世面上走走,世上这些个人,坏着呢!”葛山亭笑道:“升米恩,斗米仇,历来如此。不放理亲王出来,囚着也就罢了;放出来闲居,他也没想头;又升了亲王,离着皇位就那么一步,那他兴许就想:你这个皇位是从你阿玛那里得来的,你阿玛又是从我阿玛那得来的——这原来该是我的须弥座儿,偏生让你坐了!——这口气窝着,出得来出不来呢?”公主问道:“什么叫‘升米恩,斗米仇’?”葛山亭道:“你给他一升米救急,那是恩德。你送他一斗,他就有了新想头,就要计较:你能给一石,为什么只给一斗——就这个意思。”
公主目光霍地一闪,这俗话真是至理名言!自己和嬷嬷何尝不是这样儿?正沉思间,自鸣钟“当当”连响九声,已是亥初时分。她立起身,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踌躇了片刻,喊道:“兰化儿!”一个小丫头立刻应声小跑着进来,问道:“主子叫我?”
“我和额驸这会子要进宫给老佛爷请安,”公主说道,“你叫起画眉、鹦鹉两口子,叫他们起来跟着。”
“是。”
葛山亭有点不解地望着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妻子。她虽然温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刚硬要强。葛山亭嗫嚅着道:“这……这会子宫门都下钥了……我是个外臣……”
“备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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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枢臣府君臣议军政 伪奏折一纸惊帝心
乾隆刚刚批完奏折,伸欠了一下说:“去人瞧瞧皇后,看是在慈宁宫还是在钟粹宫。今晚朕住皇后那里。”话音甫落,秦媚媚进来禀道:“主子娘娘刚从老佛爷那出来,叫奴才过来奏皇上,十八格格和额驸已经到了西华门有要紧事见皇上。宫门已经下钥,他们不得进来。”
“嗯……”乾隆抹了一把满带倦容的脸,沉思着道:“秦媚媚去吧,知道了。”待秦媚媚去后,乾隆起身命人更衣,除去了外头袍服,只穿了件湖绸袍子,腰间束一条明黄金丝卧龙带,对高无庸道:“叫几个侍卫,陪朕出宫走走。”高无庸侍候乾隆日久,已经知道这主子脾性,虽然面上随和,从来说话没有改口的。答应一声便出去,叫了塞楞格、素伦、玉格,又从侍卫房叫了十几个小侍卫,也不用銮舆,竟步行出永巷过隆宗门自西华门出来。果见十八格格夫妻二人在石狮子前焦急地兜着圈子,正在等候旨意。乾隆笑道:“好哇,金枝、驸马一同上殿面君,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葛山亭和公主万万没料到皇帝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惊怔在当地,忙伏地叩头。十八格格说道:“半夜三更惊动圣驾,实是有罪。其实是今儿听了些话,觉得十分惊心。白天来奏皇上太忙,驸马见您又忒不容易。我想,说到根皇上是我哥哥,就这么一个***子,您疼我,不至于就加罪的。”
“朕不加罪。”乾隆一笑说道:“张廷玉就住前头那片宅子。我们去他那里说话。”于是便带着一干人向北踅,过了一箭之地,便见前头灯火辉煌,小胡同前停着十几乘大轿。高无庸要过去传旨,乾隆张眼看看,门洞里十几个大僚,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正在闲话吃茶等候接见,遂小声道:“咱们从侧门进去,到他书房见面。”
高无庸是天天过来传旨的,张廷玉府中上下没个不认识的,没费一点事便带了乾隆从东侧门进来,一个家人掌灯引路,逶逶迄迄踏着花径,到书房门口才小声道:“我们相公和讷相正见人,要不要奴才去知会下头人回避?”
“不用。”乾隆说道,“你们都在外头,朕自己进去。”说罢跨步进了书房,果见张廷玉、讷亲坐在上首,下面却是纪昀、钱度、阿桂和尹继善,都在凝神听鄂善说尖山坝河工的事,竟没留意乾隆已经进来。乾隆微笑着徐徐说道:“相公们好忙。”
众人猛转脸见是乾隆,都大吃一惊,“唿”地起身就地伏身叩头,张廷玉说道:“万岁何以夤夜入人臣之府?万岁有事尽可召臣入内!万岁垂拱统九州生灵,体尊位重事关社稷,老臣先谏万岁一本!”
“罢了吧!”乾隆随意摆了摆手,坐了主席,笑道:“没想到是你们几个,都是熟人,朕的亲近臣子,倒不用回避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朕心里闷,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你这里。弄点茶食点心来消夜,可成?”张廷玉忙顿首称是,起身吩咐长随:“外头还有不少人等着接见。你出去说,我身子不适,今晚不能见各位大人了。记下他们名字,明儿来吧!”乾隆见其余几个臣子一脸拘谨之容,不禁一笑:“好啊,原来是你们几个,你不就是那个纪昀?好才学的,二甲第四名,如今在翰林院?你是鄂善,又黑又瘦,高恒在奏折里称你尖山坝的差事原办得好,文章也写得好,福建一省没水灾,就可腾出钱来冶黄河。尹继善江南巡抚,你事情头绪多,今晚不谈你的公事。钱度,这场官司你吃得没味儿。其实,那事你满可当闲话说给朕听听嘛。阿桂如今怎么样?张广泗不好侍候吧?”他接连一一点名,随意说说往事,又夹着一些问话,弄得众人无法回话,乾隆却又道:“朕还带来一位公主和驸马呢——十八格格,你们进来!”
十八格格和丈夫对视一眼:夜见皇帝为的是报警,十分机密。这么多人,怎么说话呢?只好一前一后进来,见人们都还跪着,也要跪下,乾隆笑道:“都起来说话,廷玉、讷亲、公主坐椅上,其余的坐在木杌子上,吃茶说话儿。”说罢目视阿桂。
阿桂憋了一肚皮话,是来寻张廷玉诉苦,请求调任的,借着乾隆方才的话头,一躬身说道:“方才主子说张广泗不好侍候,真真是洞鉴万里之言!奴才仔细思量,主子放我到军中,是叫我习学带兵,将来西疆有事,可以马革裹尸为国捐躯的。张广泗有功,官位也大,这我都知道。不过,据奴才见识,他和奴才一般儿,也是主子的奴才,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不是奴才的奴才,给奴才当奴才,奴才心里好不是滋味!他一气说了一大摞子“奴才”却说得极顺口,意思也极明白。乾隆听了,大笑道:“满人积习骄纵,你又是文官改作武职,不挫磨你一下,如何能成器?”阿桂忙道:“主子教训的是。不过要真的是‘挫磨’,再严也受得。老实话,他帐下的参将还不抵他一个亲兵。他的亲兵骑他的马出巡,游击、管带都还得满身披挂出营迎接呢!象我这样的,并不带兵,每天在帐里听他吹嘘苗疆功劳,背都背出来了,这叫‘讲兵法’。夜里轮流当值,连夜壶都得给他提,日子真是没法过!”
乾隆想起傅恒密奏张广泗放纵范高杰等人以下凌上跋扈不法的折子,脸色已是阴沉下来。只是沉思不语。纪昀在旁说道:“臣是张相召来的。张广泗递进来的一份奏折,说傅恒斩将冒功、忌贤妒能,和女贼娟娟在驮驮峰寻欢作乐,先乱而后弁。他请军机处上奏当今,妥为处置。翰林院为此事拟了几稿都不中意。张广泗身在四川,他怎么对傅恒军队把得那么紧?傅恒是有功之臣,捕风捉影的事也不好当作依据。如何回复张广泗,又颇难措词。所以张相叫臣过来,商议如何回奏皇上。”说罢,吁了一口气盯着乾隆不语。乾隆问道:“依你之见,这事该怎么办为好?”
“昔日有年羹尧立功西疆,自以为有不世之功,险些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纪昀胸有成竹地侃侃言道,“先帝爷说养痈遗患罪在朕躬。甚或为此下了罪己诏。前事后师岂可不惧?张广泗有功无过,不宜惩处。但朝廷不能示弱,恕臣直言,臣观张广泗从前参奏保举的折子,全都是奏一本准一本。这助长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臣以为,这个本子须驳回去,转发傅恒军中以慰功臣之心。这是一。二,军中管带以上营官、千总、游击参将,不是军前应敌紧急情事,只准黜,不准斩杀。三,他是四川总督,节制兵马遍及江南江北,其实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现在没有全国军事,似乎权柄太重了。他可照管四川的八旗兵,别省的营务由各省巡抚兼理。有这三条臣以为就够了。”
乾隆用欣喜的目光看着纪昀,原来以为他不过是个诙谐文人,想不到虑事竟如此周详。遂笑道:“你的字叫晓岚吧?这三个条陈可取。不过张广泗不能和年羹尧相比。第三条用一半。各军军务还是由张广泗管,将来用兵好上下相通,容易指挥。不过各军钱粮军饷,不再由兵部、户部直接调拨,由各省供应。这样也就行了。君臣不可无端相疑,疑则难乎为用。衡臣,傅恒保奏的那个李侍尧,朕看也是上好人才。山西给他按一个布政副使名义,兼傅恒的参议道。你看怎么样?”
“是。奴才明儿就叫军机处办理。”张廷玉在椅上欠身答道,“这里还有一份折子,甚骇视听,请皇上过目。”乾隆接过看时,却是一份素纸面儿镶绢硬皮折子,展开看时,几行字赫然入目,令人触目惊心:
为谏奏皇上节欲劳政、爱养旧臣、体恤八旗勋贵、摈弃小人、奖拔君子为治天下,臣孙嘉淦跪奏……
下头的字是一色钟王蝇头小楷,翻了翻,足有上万字。大略都是直指乾隆用人如积薪后来居上,搁置先帝老臣,宠幸后宫,甚或与外戚之属暧昧情事。有些事说得有枝有叶,仿佛目击亲睹。真是半点颜面也不给乾隆留。“今皇上欲追尧舜之君而行桀纣之事,欲思圣祖之道,世宗之法而效前明声色狗马之俗,南辕而北辙,遂令天下失望,不亦惑乎?”乾隆看着看着,脸色变得愈来愈阴沉。连双手都微微抖动起来。“这个孙嘉淦,朕是何等的信任他,竟敢如此诋毁圣躬!”奏章虽没细看,大抵连宫闱细事,临幸宫嫔的隐私、在观音亭与棠儿的幽会,以及连锦霞的事也都一一抖落了出来……他眼中闪着愤恨的光,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孙嘉淦也算读书人,好一个正人君子!专干那些听壁角、钻营打探等拆烂污的事,想博得一个‘批龙鳞犯颜直谏’的直臣名声!就这样的破烂儿,也竟敢奏上来!你想学郭诱谏圣祖,妄想!”他“啪”地拍案而起,将那份折子“唰”地一下甩在地上,说道:“回宫!今晚什么事也不议了!”
“皇上暂且息怒。”张廷玉颤巍巍立起身来。他呼吸粗重,显然也十分激动,“讷亲就是为这事带着钱度到臣府来的。本想是我们先商议一下,再去见鄂尔泰,三人联名也上一本奏您——”
“三个人?三十个、三百个军机大臣也不行!”乾隆阴狠地说道,“你们敢保,朕连你们一体处置!”他的眼睛闪着铁灰色的光,扫视着众人。众人都不知折子写的什么,也从没见乾隆如此震怒,一时都吓怔了。
讷亲在旁笑道:“主子,衡臣相公没说完嘛!这折子不是孙嘉淦写的。奴才从昨个到今天就忙这事,查了上书房又查六部,今晚饭前奴才又亲自去孙嘉淦府询问,查对笔迹。他本来病着,一见折子,竟晕了过去……”
“不是孙嘉淦写的?”
乾隆震惊得全身一颤!他木头似地呆立着望着书房外,渐渐地恢复了神智。他的眼睛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象是要穿透外面漆黑的暗夜。他一言不发,伸出手去。高无庸早已被吓得趴跪在地,惊惶地看着这个铁铸一样的至尊,四肢爬着捡起那份满纸谣言的奏折,膝行到乾隆面前递到乾隆手里。乾隆却不再看它,塞进袖子里,转过脸来又回到座上,似乎要把满腹的怨气都倾泻出去似的。深深吁了一口气,端起杯吃了一口茶。众人都以为他必定还要发作,不料乾隆扑哧一笑,说道:“一大快事。好歹朕从雾里钻出来了。朕自即位,诸事顺利,只是有时见到一些怪事,心中常有疑问,又不得其解,今日象是模模糊糊看到了对手。上苍,它从不负有心人的。”说罢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