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才可以忘掉过去 不再对过去别对我抱有幻想任何幻想 不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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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碰壁斋主
我梦见我正回家。
路是石板砌的,也不知哪朝遗物,总之颇有些年纪了。当初像没怎么仔细选石料,质地松软的粉石、最为坚硬的麻石、介于两者之间青石,样样都有。形状更不齐整,除掉齐整的圆形方形,什么模样都不缺;石匠们手艺没的说,随时、随手挑着石头的形状,把它们嵌在一起,倒也严丝合缝。最先路面想该平整,可是时间久了,风吹日晒,牛践马踏,早都凹凹氹氹了。
每次看见它,我都不由想起自己那张麻子脸。我小时出过天花,幸得没死,脸上留下无数小坑。咱们镇子里祖上传下来一句话,专讲麻子脸的:“咦,谁在你脸上晒了黄豆,忘记收?”我出生时取名“赵六”,后来大家讲,这名字天生是我的。这也有个缘故,祖传的讲话习惯,说到不确定的任意一个人时,这样讲:“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麻子。”渐渐里,镇上人都把这路跟我连在一起了。一个爱捉弄人的老者还专门编了个话把,说什么:“赵六上街,上边是氹,下边还是氹。”大家一讲到谁倒霉运,事事不顺、处处碰壁,便都引这句,一边笑。弄得我一出门,先记起自己那张脸,走起路来,愈发高一脚矮一脚,愈感觉这路不平得就仿佛诗人口里的人生之路。
不过,大半时代里,大半世人的人生,实际平庸刻板,远不比走这路忽起忽跌的突兀变化,有冒险的趣味。人生也正神似一张麻子脸,没有大变故,只有小凹凸,没有大激荡,只有小起伏。频繁而平凡、碎琐而委琐的这些小波折,便把大伙儿的生活以至于生平,都打磨得没棱没角,类似于经河水千百年柔缓冲砺后的一滩卵石;大伙儿都不愠不火,同时大伙儿也相肖相象,难分难辨。你从外边观察,或者从里边感受这个生活,也仿佛鉴赏一张麻子脸,它称不起完美,可也指不出明显的缺陷;它该算为不太好,可又满街都是,再正常不过;它并不叫人痛快,却也不至于引人仇恶。你感觉不痛不痒、似悲似喜的莫名不适。
当然,更多的时候,生活给人半氤氲打瞌睡的含糊惬意,宛如半听不听着一首催眠曲,大伙儿没给彻底催眠,可也聚不起从中间惊醒的身体能量、心理欲念。这种迷离粘滞的状况,便算人生的象形。
像咱们穷乡僻壤的古老小镇,日子就更与这个象征贴合了。似乎成天不但人,便连空气、建筑也眯着眼在打盹,惺忪、安静地作着浅梦。这个梦就像前人所谓“古今如梦”似的今古大梦,从不知什么时候便已发端,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是了局。
空气想必自上界人类起,便开始在睡意里载沉载浮。咱们镇外围着高山,外边的风都吹不进来的。山上的树叶气、田里的泥土气也散不出去,它们跟人生活里蒸发的莫名气息一起,全囤积、弥漫在镇的上空、街道的余空。就仿佛咱们初睡时,意识里连绵不断的那些微茫轻细的意象碎片,它们辨不清意义、说不清情绪倾向,没法追踪来龙去脉;它们在空气里浮游浪荡着,不知所以然。你从空气间穿行,它们温和地避开,你才过去,它们在你身后又悄然合拢。你怎么也打扰不了它们,它们也不理会你的来往。同时,它们更不会干扰你什么——像一个人的梦不会干扰别一个人的梦一样。
镇上的房子大半也许与路上的石头同龄,不知多少朝以前的遗民。青灰的砖墙,青黑的砖瓦。春天雨下久了,屋檐边上有时长层薄薄的青苔。风和鸟儿把尘土和种籽带到屋顶,瓦隙间偶尔甚至长出杂草、小灌木。墙面靠地处,到处是硝坏的痕迹。墙的正面,都安着好几根木柱,木柱之间装上几扇窄门。一年一年地,木柱剥蚀着,表层也随着变为黑褐,再看不出是什么木材。它们跟墙瓦一起,外边颜色逐年加深,似乎在自己身上盖上一层睡觉时垂下的眼皮;它们真正的自己,也等于睡觉时的意识,向不知什么地方的深处隐退了。当初这些建筑或许形象新鲜,也自觉精神新鲜,可是这新鲜劲儿早给昏茫的睡意腐蚀,隳然怠然,无以自振。
人的生活不消说。我祖父在世时,爱跟我讲他年轻时的日子。冬天的晚上,家里烧山上挖来的树蔸子烤火。在墙边地上摆个“7”型的石条,一边借墙,围出一小块地方,便成个火塘。火上支个铁架子,上边的炊壶时时开着,壶盖一个劲儿上下起伏,咕噜噜老冒白气。祖父穿着大棉袄,头上围着毛巾,坐在火塘边小板凳上。火光跳到他脸上晃动,像不时把他黑褐的脸擦一下。就是这时候,他最爱讲他的老日子。他口里衔着长烟杆,眼睛躲在皱纹的掩护里半睡,说话大半借用梦呓的语气。讲到后边,他人也躲入了梦;口里没说出的后半截话,像传说里一睡便显原形露尾巴的狐狸,老实不客气地变了呼噜;他的烟锅还依依袅袅地飘着如梦的微烟。这时候,我便从旁边起身,把他的烟锅摘下,里边的剩烟磕掉,小心地捏他的鼻子,叫他上床。他要半醒不醒地嘟咙一阵,才肯离凳。
领导讲话的中心意思是“形势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因为他是官僚,讲形势大好等于表扬自己领导有方。我祖父的意思正好相反:“形势比任何时候都要糟,”他总哀声叹气,说而今比不得从前。因为他没本事统治世界,而且人老了,便连参与世界的权力也渐给剥脱,当然指斥当今一塌糊涂,好把责任归给主持世事的后辈——至于他还在混世界时呢,那可好得了不得。我那时听了他的说话——也许是传染了他话里的瞌睡虫——也迷迷糊糊地觉得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可是我日逐***,发觉世事跟他所描摹的青年时代也并无不同。我就像一个刚建立起自己的世界图景的哲学家,把图景跟世界一对照,竟然大相径庭,不免惶惑。不过,哲学家非要世界削足适履迁就自己的模型,我老实地修正自己对世界的观感。不错,世界还是老样儿,就好像俗语所谓“老了婆娘定了相”,不比大姑娘一日十八变。从我的祖父,以至于我祖父的祖父起,镇上的日子便已经定形,比方前人画就的画,一直流传延续,并未添减涂改。不过时间愈长,它愈蒙上灰尘,愈见出黯淡,因而愈显得悠久罢了。便连祖父讲老日子那个情景,画里都载得有的,当年他的祖父大致也是那般模样,祖父不过拿自己的身子和生活,把它再临摹一遍――不过,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祖父总觉得从前好,而我竟会相信,也以为现在糟。实际缘故也许是这样:过去只呆在祖父的回忆里,他透过回忆的墨镜来看过去;而我对将来抱有幻想,把幻想的光芒来对照眼前。现实受了回忆与幻想左右包抄的双重夹击,当然溃不成军,没什么好看相。回忆与幻想虽在时间指向上背道而驰,实际是一丘之貉。回忆与过去的真实、幻想与现在的真实,都深有关系,然而,它们里所留的真实,同样地可疑。它们仿佛技艺精湛的厨师父,真实只是萝卜白菜似的小菜,是厨师父的原料;厨师父并不把萝卜白菜直接端上桌叫人学兔子生啃,必定添油加醋,烹调一番;回忆与幻想全是添油加醋变了美味的真实,当然,也就是变了味的真实――我虽知生活还是老样子,不过,从祖父口里听的这老样儿,远较自己亲味的老样儿诱人;虽然说食不饱,可是听人说食总比自己亲口吃时滋味要美。
我自然对生活不怎么满意。有段时间,我甚至厌恶它。它就像我害的一种轻微慢性疾病,在身上生了根的,再治不掉;它不至我于死,又决不肯放我快意。你看看,假使满世界的人都成年累月地打瞌睡,你一个醒者在里边,能有什么趣儿呢?你便想说句话,回答的也只有答非所问的呼噜。可是,睡眠有传染性的,一群人里,只要一个人扯起呼噜,这呼噜便仿佛乐团里的领唱,众人马上会跟着附和。我也便给感染,渐渐患上贪睡症。叫一个满脑袋睡意的人来讲睡眠的坏话,显然要求太过,他正给睡意***得浑身舒坦,不大会忘恩负义;便算他想忘恩负义,也作不到,因为睡意很像哑药,恰恰叫人不想、不能讲话。
老实说,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呢?小镇上的街道、房屋千年一贯制,小街不会改道,老屋不会拆迁,咱们对它们的印象,仿佛已经鎸刻到遗传基因上。我们行走其间,简直不必睁着眼,却不会失足;正像梦游者,闭着眼而绝对安全。早上起来,咱们的确是闭着眼开门的,连门“吱呀”那一声响,也不像发自于门自己,而似乎咱们从梦里带来的没说完的梦话。咱们半闭着眼,挑起水桶,往南边的水井处去;好些半睁着眼的邻居,已经从那里挑了水往回走了。黄昏归来如果晚了,咱们摸也不须摸,仿佛家门自己会找到脚下来。咱们的意识边走边向睡眠里去,时间也随着向夜里走去。夜晚当然也就是时间的睡眠,这时候各家屋顶的炊烟,无异于时间的意识,它们在天上互相交缠、融合,最终向时间的梦境——那片大黑——溶入。屋顶之下,咱们那些邻居们的梦,仿佛也结在一起,连为一个无边际的大梦,沉入了黑夜——因为咱们共着一个生活。
邻居们天天相见,互打招呼。早上说:“这样早呀”;“你不还早些?”中午说:“吃了么?”“还没吃?都什么时候了。屙都屙光了。”晚上说:“夜了的呀”;“夜了怕什么,夜在屋里。”即便隔得远,听不见说话,咱们照样知道对方在讲什么,咱们即便只作个嘴形,对方也明白我回答了什么。因为咱们的话,从祖上说起,没有修改,也不消修改。语言算得一个民族唯一公共的财产,也是唯一可能永传不灭的遗产——虽说好些民族实际把它弄破了产——我们镇上,语言这祖传的遗产当然也原汁原味,没有新词加入、旧词退出;因为没有新的生活加盟,也没有旧的生活退场。许多代以前的一个意象,好像成为幽灵,附着在某个词身上,到现在还青春年少,不时向我们说话;它口齿清晰、语气鲜活、表情生动得维妙维肖。我们不爱把这遗产增值,可也决非败家子。随便向哪个古墓里喊个死人起来,他说的话我们全能听懂,虽说他可能不太乐意开口——即便他不说,咱们也知道他要说什么。祖先倘有兴趣来向咱们算遗产的亏赢账,不会气得摔算盘。我们一代代的人相继呼吸在这语言里,仿佛一次次的计算在算盘上打过,虽说每次算数不同,而算盘本身不会变化、计算的法则不曾作废过时。我们随地张开耳朵,便听见自己的、也听着古人的、后人的声音。我们陶然欣慰,心底毫没隐忧暗疚,因为我们没在历史里丢失什么,也不会被历史丢失。
我们的职业是家传的,就像我们流传了几千年的一个俗语所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便打洞。”我们继承着祖传的行当、手艺,甚至做事时不走样地沿用祖传的姿势。上一辈临死前,总要忍住最后一口气,把自己积了一辈子的老心得传给后人,同时把自己用了一辈子老家当交托下去。这工具只有用到实在腐朽,不堪再用时,才会抛掉,另造新的。咱们总埋怨新家伙不应手、不好用;非得等它也用旧了,咱们口头上才认它的账,心理上才肯接纳它。咱们评价起手艺,总说在世的还嫩了点儿、才摸到边,比不得地下的先人。在世的一点儿不在意这种贬斥,因为一到死后,我们自己也会成为传说里的典范。好些人家都有自己的绝活儿,旁人不会去剽学,自己也决不失传。比如“臭豆腐”的制臭豆腐,“半斤酒”家的酿好酒,各是不注册的专利。大家的姓名并不重要,全可拿外号顶替,例如把“臭豆腐”来称呼那位制它的好手。这名称还遗传的,儿子会跟父亲共一个“臭豆腐”的大号。大家不觉得混淆的麻烦,即便把老臭豆腐的佚闻错归到小臭豆腐身上,也无人在意。“反正是他屋里,又冇跑到别人屋里去!”连小臭豆腐自己都没兴趣来辟谣。
这个脸孔大小的镇上,大家住得挤眼睛碰鼻子,互相间全认得的,倒不比同一面孔的两只眼,还互不相见。假使我学钻营家向阔人缭绕曲折地攀亲戚的妙法,那么,所有居民全是我的叔伯姑表。我们的生活几乎连在一起,大家虽间墙隔壁,而仿佛住在透明的玻璃房子里,彼此的情况一目了然。我们熟悉每个人的性子、经历,无论谁家发生什么事,我们没有瞒得过的。无论发生的事是什么,我们不会惊奇,左不过生死婚嫁、姑妇勃谿或者偷情吃醋,既司空见惯,也无伤大雅;而且事情之先,咱们早看出些苗头,预言了结局。居家的大事,莫过于娶妇和送葬,都由邻居互相扶助着办。老人过了,大家打好豆腐送去,或者派女人去帮忙接待,人力闲的,更早早去报名,以备丧家选丧伕。晚上时,没事的人都去坐夜,老人们守着歌师傅不肯睡,预先享受自己将来必有而并不能亲享的待遇。咱们天天聚会闲聊。夏天的晚上,大家把竹床搬出来,集在镇边桥上乘凉,一边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讲古。小孩子在旁边疯。冬天的晚上,咱们串门,随便逛到哪个邻居家,坐在火塘边烤火,一边吃茶,甚至来二两酒,慢慢抿着。小孩子往往听着听着,趴在父母膝盖上打起了呼噜——当然,大人也常是打着呼噜做节拍,一摇一摇地出门回家去的。
常语讲“人生如棋”,咱们便仿佛棋盘上的棋子,互相熟络,各有定位主,自成套路,不会乱来;咱们随自然的生活支配,好比棋子由棋手捏着走——这位棋手棋龄过了千年,颇通棋法,并不犯规瞎下。
镇上当然有个小衙门。这个公共机构,倒像公共厕所似的,躲在不易寻见的角落。它地儿不太大,一个院子,一个公堂,后边一些各色房屋。老爷顶不讲究,院子前长了许多蒿草,老久才叫人来拔一回。瞧那光景,仿佛这位出仕的小官僚实际是个大隐士,颇有古人比方王维亦官亦隐的风度;虽说不到大隐隐于朝的境界——他几十年老呆在本镇,不见升迁,大家疑心他从没上朝廷拜见皇帝老爷的荣幸。平日他不大露面,偶尔给咱们看见,他也并不像标准官僚那样巍峨地坐在公堂上;他大半吃得半醉,带个小书僮,软歪歪地四处闲逛。他口里念念有词,咱们可是听不清、听不懂他讲些什么。有时他对着一棵树或者一处小山,眯着眼晃着头,嘴巴一边不出声地嗫嚅,手时而背到背后,时而松捏着拳头,在空气里打节拍似的点着;老半天停不下来——这些动作里,定有奥妙的,咱们小民墨水浅了,琢磨不出来。咱们也不大管他那些,他过来了,我们停下步子冲他笑,恭敬而亲切地让路,满有兴趣地目送他,一般不同他招呼。他也不爱跟咱们攀谈,这一点我们倒不怪罪。巴望官僚跟小民套近乎、讲平等,那显然是违背天理的悠谬之想。他不是没日没夜、尽心尽力地扰民害事,还腾得出空闲来吃酒,咱们便觉得他不务正业地称职了。我们这位老爷真是顶糊涂、顶不合格的官儿,偶尔有讼事找他,这本该是他多年公仆生涯里的不世机遇,再不能错失,非要好好敲诈一番的;他竟不会利用,只醉眼朦胧地说:这事儿的来踪去径,大伙儿心里都有底,处理的法子,老祖宗手里也留下了规矩,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照着办就是了,又来烦我做什么。瞧来他虽当了一辈子的官,只好比那些终生制的板凳队员,名说是运动员,实际从没上场、从没进入过角色。我们小孩子有胆大的,跟着他看热闹。咱们不敢笑嚷,远远随着,互相碰胳膊打眼色。他那小书僮年纪比咱们大不了几岁,性子像也是淘气的,服侍一个醉鬼到处瞎逛,想也无趣,老是左顾右盼的打野眼儿,看见了我们,也跟我们挤眉弄眼。老爷当然也有时发觉我们,他举起手来,挥得满天的酒气:你们回去,你们回去。我自个儿溜出来玩儿,要这么多衙役跟着招摇做什么。回去。太太知道,又该骂人了——可不许告诉太太呀。咱们便一哄而散,跑得飞样的,一路叫笑撒欢,这个经历像兴奋剂,叫咱们小孩子振奋得不行。有时候,老一阵没见老爷出洋相,大家奇怪,推举两位老人去衙门探消息,怕他醉死了。老人们回来说:还没醉死,他吃得太凶了,太太发火儿,罚他跪踏凳,不许出门呢。咱们还挨太太的骂,太太真凶,说,明明知道老爷吃醉了,也不想办法把他监回来;老爷是父母官,你们对屋里父母是这样不理不管的么?
碰壁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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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这么无头无尾而有板有眼地过着。咱们并不自以为生活在极乐的世外桃源,因为咱们偶尔会惊醒,睁眼细看这日子,而感到莫名不适。就好比睡眠过度者醒来时所感觉的身体不爽。这时候,日子叫人不大痛快。它太熟悉了,渗透了咱们整个身心,以至于找不出一点儿毛病——这便是它的毛病。它太条理了,以至于沉闷刻板,它可以无须用脑袋,只消习惯便能应付周详,不出差错——这便是它的差错。它没留下意外、突变,因而激不起咱们的兴致。不过,我们的惊醒,只好比水中偶现的漩涡,微弱短促地现身一转,又重给河流收回淹灭。习惯性的睡意待不到咱们睡透,又把我们拉入梦境。
我早已成家,而且生了小孩子,照老话讲,“是该历事、是该想事了”。可是,我生来不大会想事。镇上学问最大的,当数那位私塾先生,屋里书差不多一柜子。我常去向他讨教。他有一回跟我讲了许久,我听得朦朦胧胧。他大致这样说的:哲人鼓动大家直面人生,这态度附带一个副作用:它同时也免不掉会看透人生,直勾勾地面对面,真相还可能遁形,不给看个对穿么?可是,古话讲:“察见渊鱼者不祥”,看透了真相而来过活,日子便枯燥无味以至痛苦难耐。譬如咱们惊醒后的情形。我只是个庸人,照我的看法,直面人生固然勇敢,不免愚蠢。可是咱们也没法背面人生,因为非得过日子,这是没道理可讲的。背对着不看它,这等于倒退着走路;正走尚且摔跤,倒走还不把人生撞得一塌糊涂,把自己跌个鼻青脸肿么?倒不如侧面人生,不把它赤裸尖利地看穿,而侧身子斜观,看它个侧影;走起路来不至于像无头苍蝇、睁眼瞎子,到处乱碰,头破血流;同时呢,也留些幻想的地盘,保有自欺的自由。实际上,这个方针也是哲人暗暗实行的。他们的直面人生,往往意味着跟人生正面交锋,来改造人生;这时候,他心里有个毫没疵瘢的人生蓝本,改造便以它为依据,照它的样子来干;哲人同样地给人生留有幻想、自欺,不过他把幻想和自欺判了缓刑,安在将来。假使把侧面人生的看法来考量生活,会别有发现。咱们的生活千年不换花样,就好比一个图章,向每个日子盖下它的形状;或者印钞机,向每张纸上印下相同的图案。在时光的河流里,这生活仿佛一只水车,河流虽然流走不歇,水车只循环故我,维持旧貌,没随时间流走,不给时间流逝;一代代、一天天相似得不可辨析的日子,叫咱们感觉自己生存在“不变”之中——人能有比生存在不变中更大的奢望么?
他还得意洋洋,把这些话还专取个名字,叫做“斜视哲学”。我虽不大明白话的究竟意思,可是,他讲的水车我觉得亲切,镇外港上就有;他讲什么“不变”,我也顶有兴味,甚至还对口味。所以我倒也有点儿信他。我常常囫囵吞枣地把他的话想上几遍。渐渐还把这侧面的“斜视哲学”照着、罩着生活,时间久了,觉得生活可以忍受,能够接受,甚至算得享受。它像老酒,悠长绵厚,值得细嚼慢咽地品味。
我在街道上凹凹氹氹地走着,这些想法也若有若无地在心里沉浮。随着我往前走,周围那些古旧的房屋、微暗的店铺、闲散的行人,舒缓地向我近来,又从眼角悠然离开。它们仿佛蒸发掉物质的内核,虚化成缥缈轻灵的着色影子;同时并不坚立在外界,而也只在我心里、在心里那些想法里载沉载浮似的;它们跟心里那些不刻露的想法,像融化为一个整东西;想法松动了它们的物质的坚硬性质,而形象拆除了想法的逻辑的刻板框架,这一整个东西像思想的虚灵,而兼具事物的感性。这东西在我心里滑游而过,仿佛早上起枕前忆梦的情形,梦境叆叇氤氲地从意识里缓缓滑行,体形并不尖利,动作尤其轻悄,一点儿不会刺激意识。
这种感觉舒服之极——在今天尤觉如此。因为近几天里,满街都是传闻,讲山外远地方,日子已经变了;变起来快得吓人,好像揭皇历似的,一天翻个新页码、换个新样子。咱们这儿给山围住,消息不知怎么传过来的。那些地方咱们从没去过,内情一毫不知,便连“变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变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也没谁讲得出。也许“变了”这东西古怪,有那号本事,从天上飞得进来,顺空气流得进来。咱们镇上眼下倒也没怎么改动,可是,像古诗所谓“不知何处雨,已觉此间凉”,虽不亲见远处的那个“变了”,咱们也感到它无形的波动。大家满心惶惶然,互相都在讲:“变了,变了,唉,变了。”这传闻就像女人嘴上的口红,每张嘴上都离它不开,叫人不能不信。每经一个人的嘴,这传闻便像气球给吹大一圈,渐渐讲得要成神话了。我疑惧交加,耳朵也像小时挨了大人拧的,长了一半,收听大家的议论——今天出门,便为的这。也幸得今天出这趟门。我发现大家讲法五花八门,牛头不对马嘴,未必可以信死的。尤其是,大家除掉闲时磨牙讲个不休,日子还照老样子在过,该摆摊的摆摊,该走亲戚的走亲戚,一丝儿没乱章法。便说传闻不假,想来也只是外边的事,跟咱们这儿没干涉,倒不必太操咸心。我心放下一半。可是,衬着这些传闻,再看本地的日子,我愈觉它可心。我一路走,不由一遍遍回味它那些不打眼的小细节,愈觉它没法言状地美妙,叫人沉迷,怡适就仿佛微醺薄醉的情状——我记起“半斤酒”店子前挂的对联,便有“薄醉微醺”几个字,想,时间不晚,我不如去“半斤酒”喝上两盅。
刚转身,四个十五六的半大孩子横冲过来,把我撞个趔趄。我顺手抓住其中一个,喝道:
“脚上冇长眼睛的?牛发了躁,破田畈乱跑?疯了么?”
举巴掌摆个要打的姿势。他们慌张地做个鬼脸,也不讲句好话,忽的挣脱,快步跑掉了。我揉着撞痛的胳膊,继续往前。不一会儿,一队大人也气吹吹地赶过来,一边你一嘴我一嘴乱吵麻嚷地喊,尖耳朵听,喊的就是刚才跑掉的那几个。我闪到旁边,看他们远了,剩下街边槐树下一群人议论。
“这群乌嘴王爷,屋里少了教道的,不吃几餐板子肉,不得历事。”
“大人还跑得细伢崽羸?张三爹又一只跛脚。”
“设鬼法,一伙四个,学什么唐僧西天取经。眼珠子都冇长黑,认得庙门?山壁陡的,十日十夜不得上坳。”
“山缝里路倒是有两条,李四太爹做后生家时走过,别人不太晓得。他百把岁了,瘫在床上,也几十年脚冇蹈土了。你看见几个人进出过?再就一条港,流是流出去了,出山的峡口水急,冇得水猴子的本事,莫想试场合。”
“看他们好下场!捉回来搓衣板都跪断。张三爹屋里篾匠,少得了的篾片?屁股还不打成四半?”
细听才明白,原来那四个小家伙听说外边变了,要跑去取经。大家讲得几句,都疑惑那消息哪里传来的。一个人忽的说:
“莫不是港边上那个孤老者讲起头的?他不是本地人,讲话都打乡音的。”
另一个把头摇得后脑勺做脸面:
“那不会那不会,我做细伢崽时间,他就在港边破屋里落了蔸,几十年没出去过。” 大家一边说,一边挟裹着我往镇外去。那河名说是港,实际只算得大点儿的溪,它由几个山岔里流出的小溪合流而来。破屋便在合流处的岸上。离屋不远的山半腰,有好些坟,我的祖父也埋在那里。港上没架桥,只把大石头顺次、间断地从这岸布向那岸,行人可踏着石头往返。这深秋时候,水已经落浅了,石头只底部一小圈湿水。这里我从小就熟得很。大人不许小孩子玩水,可是我淘气,老背着大人溜来,我小时最爱干的事,就是在溪水交汇的深潭里打水漂漂。每见那石桥,我都不由觉得那也就是一串水漂漂,不过不是水波的质料,而是石头的质料,并且不会沉没消失罢了。那老者我也熟,还偷进他的破屋里看过。他孤老性子,不大跟镇上人通来往。大家不晓得他何处人、怎么来的,他也绝口不提自己早年间的事。我老想,他定是顺着水路进来的,否则不会住在水边上,也不会成天顺着港岸溪岸逛了——除掉这样逛,我没见他干过别的什么。
今天他也许又逛去了。我们过了石桥,那破屋里没人,一张破床,几件弄吃用的破家伙,此处,屋里只有破屋顶漏下的太阳光。大家向溪里寻了一阵,也没见他,只得散掉。
碰壁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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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了这回事,我全乱套,想,这不得了,日子不知要给搅成什么样儿。一颗心兀兀不安,就仿佛预感到地震将来的鸡犬,要满天飞跳。我快脚往“半斤酒”去,得赶紧吃上几盅,不然没法安神。
  “半斤酒”是个祖传的老酒店,它自酿的家酒性子古怪,再没酒瘾的人也能喝上半斤,酒量再大的人也只能喝下半斤,否则便会不省人事。半斤下肚,无论谁都小有醉意。所以这店子的习惯,客来不问深浅,先上半斤酒,也只上半斤酒。你如觉不尽兴,再讨酒,掌柜也不给的。他会这样讲:
  “后生酒量好是好,只怕我这做掌柜的要得罪。冇得规矩不成方圆,小店祖宗手里定下来的老规矩,只准打半斤,上了铜板册的。我也冇得狗胆改掉它,不怕人骂我不孝?你看我七老八十,走路都歪歪倒了,还有几日去见先人?他们问起来,我不哑了嘴?他们怕后辈不肖,门口对子先就刻死了,你去看看,我七老八十了,不会骗你们后生家。“
  门口那对联这样讲的:“大家都半斤八两;最好是薄醉微醺。”上一句倒像在旁观讽世,仿佛醒着眼睛的入木三分的观察;后一句才是老实本分的酒中人语。对联里微妙的醒醉对照,粗通文墨的人该会感觉兴趣。它似乎叫人先把世界看清楚,接着劝你不必太认真,且半醉迷糊地过。或者冷语刺激你一下,随即温言宽慰你一下:你跟别人没什么不同,都不过半斤酒量,不过,欢迎你来寻个微醉陶然的酒忘。它又似乎有些中庸、平均主义,先下个大家一例不准多喝的死命令,跟着做些思想工作,把道理讲通,太过头、太出头未必是好事,人该知足,薄醉微醺的状态才最合宜。手法就仿佛聪明的母亲教训子女,既打又摸。难怪那样多的顾客都给店子治得服服帖帖,眼巴巴地送上门来。历史上有名的酒徒,莫不是睿智的哲人,最清醒的眼光会跟最迷糊的醉态通家合伙,大可寻味。不过咱们庸人,到这里来只是找酒喝罢了。
  正下午时候,店里酒人比往日少,也许大家都去听传闻、说传闻去了,腾不出口来吃酒的缘故。客人或者独饮,或者二人对酌,疏疏地散缀在几张桌上,讲话声细得静谧。镇上风气,不爱大请客,也没人呼喊划拳地滥饮作乐,顶多三五人小聚闲聊,点的菜也只几样小碟的家常小吃。这渐渐秋凉的时节,把清谈下酒,正可消磨一日半日的闲暇。反正掌柜决不赶客起身的,尽你盘桓多久。好些人有这癖好和磨劲,要到黄昏来时,才悠然散去,在马路上做梦般恍恍惚惚地走;待回到家,当然更直接便去梦里躺着。今日酒客愈少,越见气氛地懒散可人。
  我进门便扫一眼柜台。那里站着个容貌平常的女孩子,神情略觉落寞,见了我,稍稍偏开眼光。这情景仿佛一剂定心丸,我酒没到口,先觉得心境的波动能熨平了。
  我挑个临窗的小桌子坐下,小二立即提了茶壶来招呼。我是熟客,他顺搭免费地聊几句天,问我点菜。我要了一碟花生,一碟小煎豆腐。小二才走,掌柜柱根拐杖,一步三顿地向我桌边来。我忙起身接着,喊“半爹”。他伸手在空气里往下压几下:
  “你坐你坐。讲什么礼性。有蛮几日冇见你人影子了。就这样忙,酒都不吃了?就再不得开交,酒功不能耽搁的,你又好这一口。今日我陪你抿几盅,我们爹孙两个讲一阵话――小芹小芹――”
  柜台边那女孩子应声过来。她把眼向我掠过,仿佛眼光来不及走到我面上,半途便拐弯移走了。半爹吩咐道:
  “你去,再炒两个小菜来,爹爹陪你六哥抿两口。你自己动,他们炒的什么菜,只一锅柴烟气,油盐都不晓得轻重。亏他长了几十岁!慢点,还有,腊月间存的霉豆腐也夹两块。一讲起霉豆腐,你六哥舌头都耷出来半尺――”转向我道:“你讲是不是的?快冬天了,别人家早都空了罈,我特意叫小芹留的小半罈,你什么时候连罈子抱过去。小芹也不太爱吃。你放一百心,比‘臭豆腐’不会差,只不是臭的;牛是牛路,马是马路,两样搞法。”
  我忙赞同他的自负。一边目送小芹。她脚下圆口布鞋,身上她自己织的粗布衣服,一个身子遮裹牢密,像给强人绑架塞进麻袋里,只露出脸孔脖子。她走路轻悄,不像踏在地面上,而仿佛黄昏安静的细风游动在水面上;两根长辫在风里微微晃动,生恐惊扰了风的节奏姿态似的。这模样我看了许多年,早都惯熟――而且习惯地觉得适意。可是今天另有发现,猛觉她走路时腰身软款着摆动,仿佛春水的微波,那样密不透风的衣服也掩饰不住。我说:
  “长成大人了。”
  “她丁未戊申的,满十九进二十了。她大人了,我也黄土埋到颈脖子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起你们两个做细伢崽时的事,好像就是昨夜间,只洗脚睡了一觉。唉,你爹爹先走一脚――不急不急,我赶后脚就跟上来,他只怕正在阴司里等我吃酒咧。吃,吃。”
  “几日没见你哪家面――”我照方言习俗,把“你老人家”快念成“你哪家”――“神气像是减了一点点。病了?老人家了,零细事再莫伸手,随小芹去动,你哪家坐着享几日福,怕她不服侍!”
  “她倒有孝心,我自己不争气。千病万病,老是最大的病,冇药吃的。”
  “莫讲丧气话。‘七十一餐吃条牯,八十上山打老虎’,还有得活。”
  他吸口空酒,笑得没眼睛了:
  “还吃得一条牛牯,牛肉都咬不动了。你那句老话不对我的景。老话样样讲死了的,只看你念得准不准。‘六十餐餐抿豆腐,七十山上一眼土。’活得七十的有几个?我怕打月底不过――咦,你吃酒像死了你爹爹,一个模子出来的。你爹爹也是!盅里就只一底酒,蚂蚁都淹不死,他也丁着指甲,拈着盅边,好像还有一满盅,只生怕荡泼了。他吃一口酒,就摸一下胡子,怕酒沾到胡子上了,再把手指口里吸一下,小气得!你爹爹一来,眼睛都不睃一下,照直就坐这张桌子。他这里坐了几十年,凳子他一个人坐旧的,没别人挨屁股的份。”
  “我也记得。我跟爹爹来欠嘴,看你们吃酒,不晓得什么仙味,口里涎漫漫的只想试。半爹就把筷子头蘸酒给我舔,辣得满脸的眼泪鼻涕。”
  半爹像当年那样笑:
  “嗬嗬。那个时候,小芹还抱在手里咧。我跟你爹爹如兄可弟,只不是一娘生的。两个人又都冇儿冇媳,带个隔辈孙崽混日子。空得两日不碰面,半夜都打上门来。”
  菜上来两碟。我跟这位干爹慢慢吃着闲聊。大半他讲旧事,我耸耳朵听。他讲不几句,便盯我细瞧,指出我长相、作派像我死掉的祖父。看他惊耸热烈的表情,仿佛我不是像自己的前辈,而像哪位已故的伟大领袖,值得云公众聚会上假扮他挥手讲话,讨取高额出场费似的。我渐渐给他的故事蛊惑,感觉时光倒退,自己实际便是我那祖父,在跟我的结拜兄弟拉话。窗外散散有些行人,步子迈得悠闲晃荡,有一搭没一搭的,仿佛并不往哪儿去,不过纯粹地迈迈步子罢了。他们一边左右看看,也不知遇到什么东西,他们偶尔站一小会儿,或者拐个弯到某处探一下,然后继续走。好些女人背了菜篮,向墙角放下,摆出几样家常的新鲜蔬菜;她们自己在篮边或站或蹲,也不吆喝,半张着眼看行人来往;有人来躬身看菜,她们便凑近一点儿;主顾往往并不买,看看便走了,她们又悄静地回到先前的位置。凉淡的秋阳慢慢从天中降下,向四周氤氲扩展,仿佛国画家在空气这纸上着了淡墨,正晕散的效果。街上的行人景物,像都给这秋阳渗透了骨髓,无不显得简淡、清凉。祖父当年也该看着这情景下酒罢。我不但含糊觉得祖父也便是自己,甚至他的祖父也是我,我在这昏然醉人的气氛里浸泡了好几千年了,好比浸泡在无头无尾的长梦里,已经软怠得拔不起身子。我半听不听地把半爹的话照数收纳:
  “――小芹,你也拿双筷子来,陪你六哥吃一盅。你个死妹妹子,越大越傻,人都不会叫了。”
  我才猛地回神。见小芹已到了桌边。她勉强叫我一声,声音出口生涩,仿佛吐出颗青李子。她脸隐隐躲闪地红,叫人看了,眼光不由也要躲闪开去,心更不禁躲闪着跳。半爹说:
  “你们真是怪气。做细伢崽时一个窝里打滚,大了反面认生,话都不讲一句。又不是老虎,怕吃了你?就是老虎,熟了它也挨伴人,不咬人。亏你还是你六哥抱大的。”
  小芹小抿口酒,伸筷子夹一小片菜。我看见她右手小指上一个长伤疤,恍然想起多年前的旧事。正是黄昏好夕阳的时候,我牵着小芹溜出门,逃犯似的向镇外河边去,两条人影子在地上静而快地梭动。我在那潭边选石头――又圆又薄的石片,躬下腰,把石片平着向水面扔过去;石头水平旋转着,掉在水面,立即跳起,又复坠向前边一点的水面;便这么一跳一跳,最终蹦到对岸。小芹眼睛瞪得牛大,跳起来惊叹地叫:“到岸了。”水面留下一长串的圆圈,渐渐长大、交互,向四处散开,慢慢湮灭。只剩夕阳在水面跳着成片的金斑。小芹也学我躬身向水面扔石片,跳不两下便沉了。我牵着她踏上那石桥――水面不沉的水漂漂,从破屋前经过,去一条岔溪里。我换起裤脚下水,向溪石缝里摸,一会儿抓起一条小鱼,向岸上丢去,小芹和着身子把鱼扑住。她爬起来身来,小指上满处的血。她在哭。我们躲在破屋后,不敢回家。河岸上那老者慢慢走着,前走一阵,又回走一阵。太阳已经落水了。我祖父抓住我,把我压在他膝盖上,巴掌在我屁股上起伏。半爹过来护我。小芹把右手往背后收,一边哭,一边说:“我冇跌跤,我冇跌跤”――小芹把小指向掌中收去,仿佛我的眼光惊吓了它。她脸上的戏像正冲洗的照片,渐渐清晰显露。半爹眼花心粗,不察细故,戛戛笑着说:
  “你们小时候,我跟你赵爹打讲,常说,把你给六哥做媳妇。你六哥讲,你还冇他肩膀高,一点儿大。他自己一虱婆大,还嫌跳蚤细。他过后几日不肯到我屋里来。”
  小芹说后边有事,不吃了,起身走开。
  “我们吃我们的,不管她的闲事――讲到这场亲事,我们两个老的倒是讲的真心话,你爹爹过世前也交待过我。可惜缘分不对。这要你们细伢崽自己愿意,又不能拿牛绹拴在一个屋里。我心里一个结打了好几年。我问你,你当初嫌小芹哪一事?我们都吃了定盘戥的。你实话跟半爹讲,姻缘前定,命里载的,半爹不怪你。”
  我嗫嚅半晌,看小芹又端一小碟菜上来,眼睫精微地跳闪,仿佛要向我一望的样子――终于收下眼皮,顾自离开。我恍觉自己身上也些看不见的东西也随她一起去了。我说,其实小芹顶好。细伢崽时怕羞,总说她小了,讲惯了嘴的。到真问起来时,自己一时慌神,越加乱套,顺舌头又讲她小了。
  “你这伢崽!木脑壳分不清主次!这一世的事,还怕羞怕羞。唉。我也老糊涂了,果真信了你,另帮你特色一家――你看看搞得,五胡子不对六胡子。你接亲那日,吃喜酒你小芹死活不肯去――唉。”
  我记起从那以后,小芹碰到我,脖子拧得歪了头,不愿看我一眼。到我生了细伢崽,才肯向我打招呼。我心里渺茫的动荡,忙低头吃酒。半爹挥手道:
  “都不讲了。讲不回来。等过两日我也死了,你还要匀只眼睛照看她。你冇亲的人,她也冇亲的人,瞎眼朝士跛脚道士,好歹也是个伴,要相帮扶着过。”
  我忙应下。半爹把眼朝向窗外遥远处,目光涣散,仿佛并不看着现实里一样东西,而迢迢延展,直指向时空之处某个玄虚之境:
  “我终归要死的,人活百岁,躲不脱阴司的鬼判官。你爹爹过时,我帮他守灵,我过了,你也要来守夜,送我上山――送我上路。人要走时,是要有人来送的,要有人送才像。一个人走路,不知好远,冇人送一程,心里也打不过。记在心里了?――就小芹冇交托好人家,我走得不安心。前两日有人来说个后生,我马虎眼睛相了一下,也就答应了。再拖不得,勾魂使者不等人的;阎王喊要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是吃她的喜酒不到了――你不必劝我这些宽心话。我晓得自己的来踪去径,人要死是自己死,自己心里还冇本帐,冇个底?这后生小芹也见了,冇讲什么挑眼睛挑鼻子的话。他人还灵泛,这祖业也一起交把他。不过,我还是不太定心。他讲要换个花样,把屋重建,还要搞什么‘装潢’――就是粉粉刷刷搞客气点的意思,不过搞法跟祖宗手里不同点。到底如何,我也不明底细。未必把屋还绣得花上?小二也不用男的,一色十八九的黄花闺女,说是这样才逗客来。这店子明日起床还不晓得是什么样子。我不便打阻,随他。日子是他们在过,我死人管不到阳世事。而今形势也怪,你听见讲了么?这几天传得死人发火的那件奇事?都讲有个大王要来,说是真命天子。有个地方有座山,大白天里冇人惹它,它喊炸就炸,一炸两半,蹦出来一块石板,上边刻得有话把,就记了那大王的名字。石板怕从盘古开天地就在山里,那时就载了他要出世显威。镇上五爹有《来今书》、《推背图》,他戴起眼镜查了几日几夜,只讲天机不可泄露,泄了天机要遭雷辟――怕不是假的。那大王威武!他一脸的锅底黑,骑一匹赤兔马,拿把青龙偃月刀,关二爷样的。他到一处,老百姓都磕头归顺。有犟脑壳不服的,他青龙偃月刀一指,想把你变人就变人、变鬼就变鬼,冇道理讲的。他青龙刀一指,喊声‘变’,就变了。那后生是晓得点内情的,据他讲,那大王正快马加鞭往镇上赶。店子要不照他的样子重来,那大王看不顺眼,随刀一指,变个牛栏马圈,人也跟着变牛变马,只他金口玉言一句话。他一喜欢,赏你万贯家财,不费他一根汗毛。将来还不晓得小芹日子如何过,千万莫触那大王的霉头。我去了,看不见管不到,如何安得心下――”
  后边的话我没大听清,我头脑里像有东西左右上下地晃,仿佛有些醉了。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寻小芹,她正远立在柜台边,时不时把眼扫一下我们,眼神里迷濛而轻微的抑郁;不像切实的表情,不细看瞧不出来,瞧看时,它像又没有了,仿佛只是眼神固有的一点儿清淡色泽。这表情我年年看熟了,觉得它已经长到了她的脸上,就像画在画布的油画;假使她去掉这表情,便只是一张空白画布似的寡脸,再算不得小芹。她斜着身子倚柜而立的姿势,也在那里生了根,有朝一日她倘不在那儿了,那么,我也许会觉得这酒店像一个取掉油画的空框,架子尚在,实质全无。我瞧着小芹,就仿佛对着一个老是重复的习惯性的梦。那个梦几乎天天晚上都做,情景也没什么变化;你白天想它不起来,要到梦时,你才记起这是天天梦到的;他不扰乱你的生活,像跟你全没干涉,可是,只要你上床,它就在睡里安静、守约地等你;假使有一天你再也梦它不到,你才会惊慌失措,整个日子都给搅得不成形相。
  我眼前一小阵晕眩,再看时,不认得她了。她仿佛不是真身,而成了照在微波里的影子,身形牵扯错舛,零碎支离,一会儿脑袋闪到身子之外老远,一会儿一只脚猛的一弹,伸得不可能地长。我忙看店里别人,个个古怪得难以置信。他们完全违背生理规律,姿势没一样是正常人身体做得出来的。表情也畸变,人脸上从没见过,仿佛从不知什么怪物脸上移植过来的。店子这时候,就像仿佛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噩梦现场。窗外行人全停下脚步,惊慌失措地转脑袋四顾,像正要奔逃,又似乎无路可退逃、无处可投奔,只给恐怖紧缚着动弹不得,身子颤抖磕碰着。太阳一忽儿尖锐地耀亮,仿佛听得见阳光憋尖嗓子扯警报似的锐叫;一忽儿昏闷阴郁,阳光像不再是空灵的光,而成钝重板结的固体,把空气压得喘不过气来。
  “――咦,你脸上骇得人死。”
  半爹抓我肩膀猛摇几下,我才聚得起眼神来看他。他说:
  “你吃醉了。眼珠子都走了神气。小芹小芹,快送你六哥回屋里去。叫你嫂子服侍他上床。我屋里这酒吃醉不得的,要睡几日,一时半刻不得醒雾。你又不是瘫手跛脚,快点快点,趁他还冇醉透。”
  小芹搀我胳膊出了门,还听见半爹惊骇地说:
  “怪,怪,他还冇吃到半斤呀。这酒变了?莫不是那大王进了镇?他赤兔马腾云驾雾,喊到就到,飞样的――”
  街上疏淡凉静的秋阳,散行着好几人,都把眼转向我,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镇上的风俗,偶尔吃醉酒,只当好玩诙谐的小样品,所以我也不大羞惭。
  我一路歪扭地走,念头朦胧绕在身边小芹身上。她要嫁人了,真不可思议。每个女人长大都得嫁人,这是非过不可的关卡,就好比每个年头都有躲不掉的年关,想不过去都没法子的。可是,一直以来,我从没想到小芹也要嫁人,仿佛唯独她该例外,像电影银幕上的一个少女角色,让我年年重复播映地观赏,不会变更。这些年里,我常去“半斤酒”,看她穿那身照旧的老衣裳,站在照旧的老柜台边,亮着她脸上照旧的老表情;每次我心里都觉得安静,又觉得隐起隐伏地伤感、荡漾。这是不是暗示我对日子并不满足?假使日子毫发无憾,我在妻子之外,该不会还旁鹜着她。可是,她要嫁人了,以后我再也看不到她多年保持的神貌。想到这点,我惶惑而伤痛。是不是正在她身上,表示着我对不变的日子的沉溺呢。我满脑袋的酒,理不清这纠缠的谜团。
  小芹把手抓紧我的胳膊,身子不时跟我相碰。两人这样贴近,那是前辈子的事了。小时候,她正是这样每天缠着我,满脸的高兴;我要稍推开她,她便哭――我猛地想,实际上,日子一直没停地在变,而且一直在我身上变着。比如有许多年,她便从没挎着我、扶着我走。这个从前没想到的事实,好比棉里藏的针,这时突然冒出,向我遍身扎戳,锥心的痛。我不由向她靠近些,仿佛要借此躲开那忍不住的痛。小芹倒也没有挪开身子。她总算还愿像多年前那样靠着我,我紊乱的心境给压平好些。我觉得久违的舒坦,更觉莫名的感激。一个人贴近的身子、肌肤的接触,会这样能安慰人,我从前倒没体会。也许在小时候,小芹便已经感到这点,所以那时我一推开她,她便扁嘴耸鼻子。
  我不敢看她,不知她在想什么,什么表情。小时候的满脸高兴,可想没有了,也许留着的,只是近几年的落寞抑郁罢――可是,也许便连这表情,也要像黄昏最末的余霞,或者深秋最后的萤光,刹那的光亮之后,便会彻底沦灭于渺茫大黑。真的会发生这样可怖的变化么――正是这时候,我绊个趔趄,小芹抓护不及,我直向地上栽去。我耳里听见她低声的惊呼,声音幽暗幽微,仿佛从大黑遥远处迢迢传来的微末萤光,仿佛正向大黑里飞逝、熄灭的萤光所传来的一点黯淡回响。
碰壁斋主
《壁下诗》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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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我正从马路上回家,忽的摔了一跤
我俯扑在地上,可是好像一只仰天乌龟,挣扎不起身子。我抬起眼,小芹站在侧畔,便伸手要她拉我。眼见我的手快触到她小指头的伤疤了,她猛地把手缩回背后,身子弹簧一般跳开一步。她脸上无故飞来震惊、厌恶、恐惧一类表情,份量重得好像一把大锤子,把她脸砸得全体变形。她口里同时一声厉叫:
“别碰我!”
这不像她的声音,倒好像被谋杀者的临终呐喊给录下来,从她口里播放。等我终于爬起身,她走得早远了,快捷地抖肩甩手,向人隙里偶闪个背影,一会儿连背影也仿佛鬼影,倐然不见。我呆立老久,弄不明白出了什么古怪。
街上平空冒出来无数人,个个抢路般快走。虽走在平地上,而仿佛走在钢丝绳上,神情紧张、警惕。虽走在大白天的市面,也如同走在半夜的深山,怕有强人劫道似的。他们如临大敌、惊慌失措,随时预备呼救逃命的样子。从没见过这样不爽气的走路,只有奥运会上的竞走差堪仿佛――可是我没听说过奥运会。诺大的地面似乎变了古代暴君的炮烙刑具,他们的脚一刹那也不敢同它接触,才要踏地,早已提起。他们互相不打招呼,两眼呆直地盯着前边;可是,偶尔朝旁边人闪跳一眼,目光像对旁人射一道弧光;这样可畏惧的目光,使人如遭电击,忍不住痛叫。他们走得太快了,免不掉互相碰撞。可是我没见他们真碰上过。彼此间的距离稍近,他们便同时跳开,一边同声锐叫:
“别碰我
别碰我!”
似乎每人都是一个报警器,距离超过危险界限,立即响警报。古语说人是地生的虱子,看了他们那一跳,叫人不由相信人是地生的跳蚤,否则跳得不会那样机敏、那样高远;他们庞硕的躯体,竟会轻盈没份量得能与虱蚤较高下。人太多了,走得太快了,他们也太不顾忌旁人了,所以满街时时惊叫,响成一片:
“别碰我
别碰我!”
满街也此起彼伏地弹射起大跳蚤,超出人群的头顶面,飏荡半日,这才选个空隙坠下地来。
我惊得两眼瞠破眶子。伸手去逮对面来的一个人,想问问怎么回事,话没出口,他早一个旱地拔葱,凌空跃走,留下“别碰我!”一个警句,在我耳里回荡作响。我又逮问下边两个人,照样的遭遇,似乎这些人全是些笨鹦鹉,统共只学会了这一句话;或者他们像大半时代的思想家,上头只许他们喝“万岁”这一句话。
我问不得结果,心里除掉惊吓,还来惶惑。街上气氛危险得近乎地雷区,我也不适应。空气里像只剩下二氧化碳的,我呼吸都有点儿接不上来。我又是吃了酒的人,别闹出事端才好。这里的古怪慢慢再管,我且回家是正经。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大家慌不迭地跳避,一路的“别碰我!”替我喝道;仿佛抬举我为出行的官僚――或者过街的老鼠,满街都喊打。我走得越心慌了。只巴望快些到家,好比那只老鼠,立即溜回洞里才安全。虽说大家把我当官僚回避,我并不敢横行霸道;这样陌生难测的局势里,我动员酒后残兵败将般的那点儿自制力,尽量走得平稳,别跟人撞架。可是天不从人愿,我想超过前边一个人时,他闪避不及,胳膊给我的袖子拂了一下。但听他骤然惨叫:
“别碰我!”
人已孙猴子使筋斗云似的跳在半空。我畏葸地仰头望他,道歉的话也畏缩在口里出不来。他在空中的情形满街人都看得明白:只见他挨我袖子扫的那只胳膊悠然断离肢体,向旁边荡去;他恐骇地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捞住,紧紧按回原位。袖子轻轻一拂便会打断一只胳膊!倘不是亲眼看见,请哲学家的生花笔来论证,甚至请政治家的吹牛嘴来宣传,我也决不会相信。我震惊得更不会陪礼了。幸得他抢救及时,胳膊又接上了身体。他甩甩胳膊,掉下地来,遥遥指着我喊:
“神圣伟大的法律!我要控告你!”
说毕冲走了。动不动就告官,这想必就是传说里的法治了。我自知理亏,也只好由他。
没走几步,前边忽的乱了,原来来了一队捕快。他们全副武装得就差没镶金牙,一路快跑,迅捷勇猛像上战场的英雄,甚至下战场的逃兵。众人更鸡飞狗跳地让道,像从地下向天上倒着下大雨。捕快口里不住声地叫,我以为喊“让开”呢,谁知也是“别碰我!”到得我身边,刷地止步,把我团团围住,命我到衙门走一趟。我是良民,忙伸手申请枷锁,他们想是怕碰了我这大犯人,传染罪恶的缘故,并不替我上枷,只把刀拔出来,四周毙住我;不由分说,拥向衙门。
我时常看见的那位老爷正坐在公堂上,威严得就仿佛他是骗子伪装的官僚;因为真的官僚不必假装威严而无害他是官僚,只有冒牌的才夸张过火地摆架子,深恐旁人不信他是官僚。两边衙役威吓地“嗯”叫,我膝盖一软,跪下叩头。老爷发话了:
“神圣伟大的救世主!本救世主向来仁慈为怀,你快快从实招来――”
他的自称顶奇怪,不叫“本官、本老爷”,叫什么“本救世主”。不过,也在情理中。一切统治、奴役世界的人,无不自称是在拯救世界,否则他的奴役便失掉根据,不大牢靠,旁人也就有理由――这理由据说也正是拯救世界――把他的统治抢过来。我听老爷这么一句,哑口不知该招些什么。只感觉老爷跟平日换了个人似的,愈加慌乱。他接道:
“神圣伟大的祖国!你既是我们伟大祖国的公民,在伟大祖生活多年,我问你,祖国宪法的第一条是什么?”
宪法向来是老爷们弄的把戏,咱们小民哪里知道,这不犯上作乱么。我答不出,忙又叩头。老爷道:
“神圣伟大的自由民主!你有言论的自由,你尽可以发表你的言论,不必担心任何人剥夺你的权利。”
我于是说,自己不知道,请老爷指示。老爷清清嗓子,即席长篇讲话。老爷文才真好,他讲得来音韵铿锵,词藻绚烂;可是不知所云,活像某个时代流行的俏丽散文。我急得一身的热汗,难道我连本地的话也听不懂了么?瞧他每个字都是本地音,可是话的意思完全捉摸不到;好比看见一个人衣冠楚楚在街上走,细瞧衣里竟没有人,只一件人形的空衣满处乱跑,感觉怪异得紧。幸得老爷终于讲一句我听熟的,他解释宪法的头一条道:
“就是‘别碰我!’,凡碰撞他人者,一律以死论罪――你还有何话说?”
我身子忽的凉了,一身的热汗全结冰。哀恳道: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这条王法我听都冇听到过。大家住得前檐搭后屋,一口井里吃水的,人熟了冇讲究,平日拍肩打肘,只当亲热。细伢崽到一起,还有不剐裤子的?今日不晓得什么古怪,满街人都喊‘别碰我!’还一跳三丈高,细伢崽过年放冲天炮样的。我魂都吓掉了,不晓得什么事发了作。这王法――我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订的。”
“绝对价值的民主自由!本民主为民作主,许你讲话,你竟敢狡辩,糊弄本民主么?给我打。”
说着,抓起惊堂木便拍桌子。衙役蜂拥而上,就仿佛一群没食物的狼碰见一只肥羊,或者一群有抱负的政治家看见一个肥缺。我给掀翻在地,打得皮开肉绽,没命地喊叫。这时,长山羊胡的师爷凑向老爷耳边,好像说:此人长相忠厚,听他讲话,也不像撒谎。不过,此人确有些古怪,老爷瞧他竟打不散。老爷不如暂缓一步,把他收监,查清了再说。案子如没判准,明年老爷的升官磨勘,又没指望了。上回的打点,也会落空。
不过师爷那些话我听不到。只听得老爷喝住众衙役,命我站起,还把一双清官般明察秋毫的眼盯我,五脏六腑都给他照透了。我顾不得痛,赶急又哭求:
“我不是故意的,是失错,一个不小心。我今日吃了点酒,走路像打摆子,左一歪右一歪,收脚不住。也就这只衣袖子扫了他一下,汗毛都冇碰到他一根。”
老爷听我讲到吃酒,唇边不觉泛笑,我便疑心他有意包庇我;他自己是个大酒鬼,碰见同好,总不免惺惺相惜;好比老爷们***败,大家都腐败,这腐败便反不成功,免得今天反了别人,明天轮到自己――果然老爷瞧了我几眼,发话说,今天晚了,收归大牢,明天再审。
牢房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给抛进去,只觉给抛到了世界之外,或者抛到世界产生之前,日常可以依托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了,不单没有东西可触摸,便连方向也消失了。我伸手向前探,慢慢找到墙壁,顺墙壁把房子摸一遍,才稍定心,背靠着墙蹲下。我一丝睡意也没有。今天没前例的怪遭遇,就仿佛世界怎么开始的大难题,逼得我非考虑不可。可是我什么也想不来,脑袋似乎也在鸿濛初辟的太古时期,还不具备思维功能的。只一点倒明白,我虽不至于立即处死,终究没好果子吃。我忧心如焚,更没心思去细究今天的奇遇。我酒早醒了,浑身无遗漏的痛;跟着肚子又闹饿;再一会儿,还添上冷;仿佛三国鼎立,在我体内争战不休,搅得民生涂炭,满目疮痍。好容易熬到天亮,并没人来提审,连狱卒也不见一个。
牢房阴暗、潮湿、死寂,不像罪犯生前的居地,倒似是行刑后收尸的坟墓。离屋顶处有个鼻孔大的窗户,透进来一两粒光,只等于狐狸黄鼠狼一类野物给这坟墓打的一个小洞。一连三天,我便像地下的活埋者,见不到一个人,连鬼也不串门来拜访我,甚至墓外人走过的脚响也没听见一回。我捶着墙乱喊,巴望惊动狱卒,挨他斥骂也顾不得了。可是依然没人理。墙壁不知什么材料做的,我的声音碰到它,像给它吃掉了,一点回响都返不回来;仿佛吃完了,连剔牙吐牙屑也不肯。我感觉这世界把我彻底丢掉不管了,我想,便吃老爷的板子也是好的,终算他眼里还有我,我眼里也还能见着人――即便敌人。莫名的孤独也仿佛这坟墓,把我的心囚禁深锁,无可解脱。我不由想到我妻子,她总该得到消息,来探监呀,难道她也把我撂下了?我不时幻觉她来了,从那边往我这儿走;她有点儿胖,走路时身上衣服此起彼伏地鼓动;她身子一年四季老是温热的,我看得见她一边走,衣服上一边腾腾地冒热气。我只想靠着她身子好好休息一下。这时候,似乎身体的接触胜过对衣、食的需要;那仿佛是医治心灵饥寒的灵药,使心不至冻饿而死。
第四日,狱卒终于打开牢门显面,身后跟着一个女人,正是我妻子。我顾不得外人在场,心急火煎地扑过去,要抱她。她一纵身便跳起,仿佛一颗打飞机的高射炮弹,屋顶险些给撞出个天窗。她说:
“别碰我!”
跟近日所见的人一个口气,只补一句:“你疯了?”表示她终算我的妻子。
我木立茫然,兴致全瘪了。同时想到适才太不分场合,瞟一眼狱卒。他也正看我,眼里表情仿佛在看天书。我细瞧妻子,除掉刚才那招高跳,她余外倒确是原装的;只不知她甚时也练得这样的跳高本事。我垂头丧气地跟她往外走。
她说:好不容易才得放人。自己黑早便出门,早饭没吃,头都没梳,一直跑到而今。
“早该放,我又冇杀人放火。”
她正义得连自己的丈夫也不肯回护,怫然道:还不认帐!死刑呢,我救了你都后悔。你什么好事不做,偏要犯事,没有王法的家伙。亏得碰见个好老爷,肯要钱。屋里牙缝里省出来一点零碎钱,一五一十全塞进去了,年猪都判给胡屠夫,伢崽过年讨的压岁钱,角子都没留下来一个。
说着眼圈变红。转头看我,说我瘦了一圈,满脸的胡子,人都像蔫掉了。我妻子嘴巴虽硬,心实际是顶软的。
外边正黄昏渐退时候,有几家的屋顶试着探起炊烟,仿佛趁人不留意,悄悄从屋里溜出来游逛的;大家没发觉它,它也不惊动大家,只顾着自己嬉戏,慢慢展开身子,或者轻柔地翻转,或者舒缓地旁移。太阳已经落山,留在街上浪荡的那些余光,还依依恋恋,舍不得离去;可是像有无形的力拉着它们,从地上升起,遥遥向西天退缩而去,愈去愈暗。街上人还没散尽,不时响着“别碰我!”的叫喊,像把尖刀子,把黄昏的美割得七零八落,像只成残肢断首,再没看相。我神经绷紧,无心再开口,快步赶回家,关上屋门,才长吁口气。想,没料到回趟家这样难,受没边的惊恐曲折,险些小命没搭上。
小孩子蜷在床上睡着了,眼角还粘着半干的泪痕。想必等不到妈妈,哭累了才爬上床的。妻子说:今日肯定饿得唧唧叫。我去烧火,你也先床上歪一下,饭熟了我来喊。你几天没吃,饿成扁虱婆了。
可是我这时并不觉得饿,也许饿过头了。我只挨上身去要抱她。她甩身闪开,惊诧地看我:你害了别人不知足,还想害我?
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张布片,扬手一抖,布片展开胀厚,也不知她怎么向身上绕盖一圈,一个人立即全给它包裹了,连块指甲也露不出来。她动作快得像魔术师,叫我眼花缭乱,定睛看时,她身子一瞬间肥胖得超过贪污犯。想必是那张大布裹了的缘故。我讶道:
“你这是做什么?变戏法?”
她更比我加倍地惊异:你真疯了?好像外洋人样的。还不快穿起来?
可是我没有她那张布片,把口袋掏遍了,她才肯信。发急道:掉在何处了,你快想想,真是要命,什么东西不掉,偏掉它,你还活个人!
我瞧她神气,也紧张起来,讲,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东西,问她是哪里来的,做什么用。她惊恐着声音:娘胎里带来的呀,还有得买?你一落地就带得有呀。做什么用――她张口半晌,仿佛这件与生俱来的配件,熟悉到没法解释它的用途,因为从来不消解释。
我问了许久,才知道个大概。那是张皮子,名字叫做“人”。可是,我想象不来那东西跟“人”有什么相似,我只能名从其主,老实地称它为“人皮”。大家――那些“人”――互相接触时,便得穿上“人皮”。缘故是,我们的身体太脆弱了,稍稍的一碰,它便会给碰断碰破。这身体不知什么做的,仿佛烟雾那样轻渺虚幻的材质,不牢靠得很,吹口气都抵挡不住。也许讲它是梦做的更恰切,像梦一样,一点儿惊扰,它就消散无痕。难怪我在街上只把袖子扫一下那人,就打掉了他的胳膊。那人皮虽是人人生来就有,也非有不可的,实际倒也很少用到。平日大家不常接触,也不爱接触,它大半赋闲。只有绝少场合,非得身体相贴时――比如夫妻之间――它才派上用场。
妻子弄清我对人皮毫不知情,立即跳起来后退五尺,差点儿又去报官,把我送回监狱。我听了她的介绍,更不消说,身子一顿,瘫坐在椅上。我看着她,觉到不可思议。这个跟我过了几年的女人,竟好像素不相识、全不相干的别人;好比《聊斋》之类小说所写的荒唐故事,好好的妻子,有一日显出原形,竟不是人,赫然是只狐狸。问题是,她并没露非人的本相,她顶着我妻子的身体甚至情性。对照得这样惊心,我愈觉怪诞,没法接受。
我这才真切领会到,自己掉进莫名其妙的可怖圈套里,中了圈套还不知怎么失的足,更料不出它要怎么对付我。连日的事端看来,我所熟悉的世界背叛了我,把我一脚踢到完全陌生、神秘莫测的地方。这里哪怕一丁点儿、最微末的东西,我也无法了解。每个小角落都伏藏着危险。可是,我也愈强烈地巴望跟妻子亲近,就仿佛噩梦间的小孩子,不由自主地喊妈妈,要逃进母亲的胸里,听见母亲的安慰话。
我向妻子撒谎,说,自己想起来了,从前是有人皮的。这几天给老爷捉去一折腾,不知掉在哪里了。脑子像给板子打坏,全不中用了。莫不是给老爷没收了?――这可不敢去讨,他一不高兴,又捉起来,那就真没救了。不过,坐了这回牢,自己身子倒硬扎起来,也许挨了老爷的板子,练出来了。现在自己不消那皮子,照样无碍。我把手向墙壁上擂得嗵嗵作响,好容易她才将信将疑。
我慢慢向她靠过去,小心地抱住她。她脸上表情仿佛身上哪处有隐痛似的,我感觉她的肌肉下意识里往身体内缩,身子也轻微地移扭。显然她既不舒服,也不习惯。仿佛看到衣上粘了鼻涕的别扭难受,恨不能把我擦掉――可是出于义务,她不能真去擦掉。也许她所说的“夫妻之间”,只指性那一点,余外全不上算的。经过刚才的变故,她对男女之事,早没兴致。而此外的接触,她都觉得没有必要,甚至有害――也许她完全不知道还有别的接触。
使我沮丧而痛心的是,靠着她的身子,我也觉到诡异。那张人皮不知什么质料,贴上去冰冷腻滑,讲不清那古怪感觉。我把手指抚摸它,不像抚摸皮肤,会擦出轻细的唦唦声响;用指甲掐它,它也不感觉疼痛,甚至留不下指甲印。它像是有弹性的,把它绞紧了捏着,松开来它照样平整。它又像没有弹性,因为它并不箍紧在她身上,显得身体的轮廓;用劲挤压它,不能通过它感到里边的肉体;里边的肉体也不感到、不回应我的挤压。它决不像人的血肉之躯。它传不透体温,也传送不了身体的情绪。一个活生生的身体,仿佛给它密封而窒息,就此死掉了。我隔着它抱妻子,只像隔着棺材抱一具僵尸。我向这人皮讨安慰,等于向杀人犯讨救命药;它不肯缓和我的孤独,反而越加刺激起我的孤独。它把没体质的孤独实物化了,冷峻、残酷地挡在我们的身体之间,它驻守着两人之间的关卡,可是不屑使用武力、暴力,它和平、和气,轻蔑而轻易地切断了交流的通道。我怆然想,难道夫妻之间,也只能接触到一张人皮么?
一会儿,我儿子醒了哭。我忙伸手,要抱来哄。妻子托地跳过来,张开两臂守在床边,不许我碰他。似乎我伸过去的手是一只刽子手。这一夜我没合眼,惶然想着自己可悲而蹊跷的境状。
碰壁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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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衙役便来打门,神情倒还和善,传话说,老爷命我立即赶到衙门。缘故是,大家觉得我身体品性都异常难测,极有研究价值,所以医学界、物理学界、哲学界联合召开“跨学科的顶峰学术会议”,专门考察我。列席的有三位权威,无数小喽罗。邀请老爷当主持人,同时照顾老爷德高望重,免他劳步,会址也设在衙门。我正中下怀,那么些大学者来会议,当会弄清我的古怪处境。可是,我对老爷有点儿余悸在心,不大敢见他。便说:
“学术会议,老爷也参加?”
“我们老爷什么不懂!他们只是各行当的权威,我们老爷是权威的权威,全社会的权威。离了老爷,还能办什么事!”
真的,人一当老爷,便像变了万金油、狗皮膏药,包医百病的。老爷们虽然什么事也不能办,可是你不恭维他,他暗中玩一手,你就什么事也别想办。所以邀请老爷们,倒不是有事请他出手,而是有事请他别出手――当然,这是泛论,一切专管咱们的那位老爷无疑问地例外――我自觉理解没错,不再多话,随到衙门。
学者们早已落座,我一进来,师爷忙去把老爷请出,推上正位。老爷致开幕词,讲十五分钟神圣伟大话――我听不大懂,只知每句话都拿“神圣伟大”四字打头,好像大敌当前,没这四个大字冲锋,便讲不下去似的。然后老爷说,自己有紧急公务处理,只能失陪一会儿,便退场。
老爷一走,大家立即咳嗽的咳嗽,喷嚏的喷嚏,呵欠的呵欠,闹个不休歇,像老师退堂后的顽皮学生。开始专注着老爷,没顾得上细看我,现在全盯我瞧,一边交接议论。我倒有些怯场,不敢对视,只时而偷着瞟一下他们。那三个权威,一个是医学博士。他跟镇东边那位驼背郎中顶挂相,我常看见郎中上山挖草药的;不过身上换件白大褂,脸上也换掉了神情。他拄一根弯头手杖,上边镶嵌了好些金子宝石,照得人眼花。现在坐着,他手杖也不肯放开,时时还向别人显摆一下;瞧他高傲威严,仿佛自己那根手杖就是国王的权杖。我细看,那手杖原来是驼背郎中常用的药锄,不过装修得认不出来了。他驼背人,倒也非得手杖扶靠,才坐得直。再一个权威是物理学家,他歪身子坐着,把左手伏在桌上支撑。他左胸口挂老大一个圆盘,也修饰得花花绿绿,款式像达官贵人胸口挂的勋章;只是大得离谱,这也许表示他的地位也高得离谱――我认出来了,那圆盘不就是镇西头风水先生的罗盘么?那样重的家伙,不像平日背着,而挂在胸口,难怪吊得人都坐不正了。风水先生学问大得吓人,他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最后一个权威是哲学家。这不必猜谜,我一眼认准,他必是镇上那位私塾先生。你瞧他脸对着墙壁,眼光却转过来向着会场,显然他的眼害斜视。私塾先生从前跟我讲过一套“斜视哲学”的,斜视等于他注册的商标,决不可能出错。他那神态,也活现着哲学家超然于世俗、冷眼看世尘的境界。他系着领带,领带上还簪着一支毛笔,像是当为别针。毛笔杆虽说也雕了些图案,可是笔本身太小,远比不得前两位的气派了。此外呢,作为别针,毛笔又太大了,翘得老高,挤得人下巴都没处搁。不过,他眼天生的斜视,头也就天然会扭向旁边,正好腾出地方,跟毛笔别针,倒也天造地设。
我暗想,他们都是见过的,可是眼神里,像全不认得我。我近几天经的事多,倒也不觉奇怪。正想着,忽的三位权威争起来了,都抢着要先考查我。他们论资排辈,互不服气,当众揭了对手好些伤疤。大家听得入迷,倒也没人钻到桌底下去看――那里掉下的痂皮像下场大雪。三人辩不出高低,提交众人表决。众人愈加来劲,没章法地吵嚷一老阵,好容易才出结果。这都是些怕死鬼投胎的,把命看得天大,所以医学博士排上头一个。第二排的物理学家。大家有了性命,当然求吃好、穿好,把那条命养得滋滋润润。近几世纪制造机器、抢掠自然,物质突飞猛进,功劳大半得归给物理学家一类的人物。哲学家脸朝墙壁,向会场众人甩过来两道鞭子似眼光,语气里更含着鞭挞:
“可是我管着灵魂!”
也许他自以为众人会给鞭挞得悔过。可是大家全体茫然相望,哑口不语,一点儿没听懂他的话。这哲学家真蠢,竟不知道发展之快,已把灵魂进化得几乎没有了;好比人的那条尾巴,只剩下尾椎骨一个小突起――并且,这小突起还归医学博士管,轮不到他。大家早不知道“灵魂”一个词是什么意思,只以为哲学家的职业病又发作,在臆造生名词,都不理睬他。大家对哲学家最讨厌,也不请医学博士把他的职业病现场诊治一下,随他害去。医学博士把权杖大有深意地点他一下,也表示自己看出他的病,而偏不给他治。哲学家倒没注意,他气鼓鼓地坐着,也许正论证第三才是最高的,聊以自慰。懂行的人大约知道论证的过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是发展的后阶段,按照绝对正确的进化论,理所当然比一、二要高级。
医学博士出场了。他一张脸冷白的,仿佛他不是人,是块冰雕。医生的制服是白大褂,跟他们的表情、脸色天然匹配,同样如霜似雪地寒气逼人。古来丧服非要白色,神似医服,颇有事实根由。世人大半先由医生送命,再由家属送葬;送命与送葬等于一件事的两道工序,工作人员当然算为一类,穿相同的制服。这博士脸色白得没法形容,显然不辞辛苦地不知送掉多少性命,才熬成权威。他的自称也别致,叫做“本刀子”,也许想夸耀自己高明的手术刀,可是也不免叫人迁想到屠刀。他身后跟着好些助手,一齐按住我。把我各处都勘察到了,熟练像职业审讯人员在行刑,令我身上无微不至地痛。就差没运用手术刀把我活体解剖。
接下来轮到物理学家折磨我。他等得久了,早都舔唇啧舌,就像等饭吃等急了的馋鬼。他一上来更不打话,便割下我一块皮肉。我以为他要生吃呢,据他说,拿来做样品,分析我的分子原子结构。他那群助手多得像百脚虫的边脚,抬了好些奇形怪状的仪器来测试。
终于由哲学家压轴。他倒文质彬彬,没动手,只动口,斜着眼问我无数个问题。比如我从前生活的镇子是不是与本地完全一样,等等。我每回答一次,他要加问一个“为什么”,我再答,他又问补一个“为什么”;不像提问,倒像掏金,愈挖愈深,也像钻牛角尖,越钻越来劲。最后他牛角尖也许钻穿了,戛然而止,眉毛皱得打结,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再不理我。这口试倒比先前的身试更可怕,因为他讲话我大半听不懂,他像是结巴爸爸跟精神病妈妈生下来的儿子,他的思想本身混乱像精神病的意识,他的表达更糟糕如同结巴的口语。怪道哲学家的著作没人读得通。
众人闹哄哄地议论。我细听,不是口里说话,全是肚子在喊饿。这时才见出老爷确是“救世主”了,他在这紧要关头忽的回来,慰问道:
“饿了么?这就去用餐――”转向医学博士问:“你们酒席摆在哪里?留春院么?”
于是大家一哄而散,刹那间走得一个人分子也不剩,只留我一人呆在公堂上挨饿。看来他们没准备我也入席。
我直熬到近黄昏,众人才回来,一个个走路像钟摆。坐下后先打三分钟酒嗝,顿时满屋子的酒精,空气给消毒得合于卫生标准――我明明看见医学博士拿出一个东西来测量了的。老爷宣布,下午的议程是发表分析报告:“大家请畅所欲――呼、呼,”话没说完,便打呼噜;好像说,请大家痛快地打呼噜似的。原来他吃醉了。这呼噜声伴奏下,大家发言越加起劲,仿佛他们的舌头在跳迪斯高,有了雄壮的伴奏音乐,越刺激得狂放。
医学博士又排头一个,他长篇讲论之后,结论是:
“人道主义的医学!从医学角度看,此人身体完全正常。内科也罢,外科也罢,机体都没有病变。他各项功能也相当强健。唯一的疑点是脸上那些小坑。经专家会诊,确认那是一种特别的天花留下的后遗症;通常天花患者痊瘉后,留下的该是疙瘩而不是坑凹。不过,专家们都说那是特别天花,这就无可疑义,不准反驳了。而且,大家知道,天花出过之后,便会带来免疫力,从此不会重新染上,所以,那个疑点也就不成其问题了。本刀子宣布:此人身体健康,健康得――”他舌头顿几下,一时没词来形容我健康得怎么样。也许他想说的是:我健康得非住院,否则决不可能叫我害病。他跳过这句,接下去说:“只有一条,此人的身体非常之重,医学没法解释这个怪异现象――。”
物理学家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打断他的话:
“永恒的宇宙!这正是本宇宙要解释的。此人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我们的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他的世界由反物质构成。研究结果表明,他全身都是反物质。两个世界的物理定律完全一致。反世界就好比我们世界的镜中映像。至于他重而我们轻呢――我宣布一个物理学历史上最伟大的发现:他是反物质呀,当然与我们相反,我们轻,他势必就重了;好比我们的左手映在镜子里,便成为右手。大家看,他出了天花的瘢痕,个个凹下,成张麻子脸,而我们出天花的瘢痕,颗颗凸起,像张癞子皮。这便是物理学上的铁证――”
轮到哲学家了。他静默三分钟,仿佛参加追悼会似的;然后持重地咬舌头讲话:
“圣洁的灵魂!本灵魂从某种意义上承认物理学那个镜子的比喻。此人的确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得提请大家注意概念,我所谓的另一世界,与物理学家所谓的另一世界,并非一个意义。我所谓另一世界,是个虚幻的世界。大家知道,自从柏拉图起,便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理念的、真实的世界,我们幸福之极,恰好便是那里的住户。另一个呢,模仿的、虚幻的世界,此人便生存在那里。那里的一切都并不真实,只是对我们世界的拙劣模仿。好比镜中的虚幻影子,只是对真实事物的模仿――”
等等等等。大家听完发言,争吵得不可开交,把老爷吵醒了。他从桌上抬起脑袋,口角老长的涎也不抹,咳几声威严的嗽,致闭幕词道:
“今天的会是个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成功。这说明时代是进步的、变化的、发展的。大家平日躲在***塔里,对社会的发展体会不深,这可是要脱离群众的哟。所以,我愿借这个机会啰嗦几句。比如说我们的饮食业。今天大家吃的午饭,便可做个今昔对比。前次我们吃到了鱼,可是今天吃到了熊掌。孟子说,嗯――”师爷忙凑近他耳朵密授机宜――“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个封建观点完全错误。为什么我们不能两者都吃到呢?嗯?有什么道理阻挡历史的发展呢?嗯?我相信下次会议,我们一定能全吃到――”一边向三位权威使劲儿望望,眼光像向他们脸上打着重号,提醒他们记住。三人忙点头。老爷欣慰地接下去:“时代在进步嘛,在变化嘛,人民的需要应该不断地加以满足嘛。你们应该补上社会教育这一课,这是最重要的一课,有重大意义的一课。又比如近来娱乐行业,像***浴呀等等,发展快得很,你们便不了解现实情况了。本救世主提议,我们马上去考察娱乐行业,以便――”
大伙儿忽的又散了,丢我一人在公堂里,细想权威的话。不知过了多久,扫地的老用人来清理公堂,才把我叫醒:
“咦,你怎么还没走?等老爷么?老爷今夜不回了,他要把每个***的姑娘考察遍呢,一夜还嫌不够从容细致。再说那些姑娘还有别的兼职――那个那个,就是那个兼职,说了你也不明白。老爷秉公办事,一丝不苟,也要个个以身亲试,就像皇帝老爷试状元。你回去罢。”
街上没有行人,我倒放松好些,不必担心跟人相碰。我只顾低头想心事。权威们讲的话,我似懂非懂,好比几个外乡人打乡谈,他们讲得唾沫满天飞,我只偶尔听得出一句半句,连不成贯串的意思。老爷说,时代在发展变化,这钦定的结论自该相信,否则也算得腹诽的杀头之罪。那么,世界转眼之间便变得这样古怪了么?哲学家据说是人类的立法者,他的意见也得当法律来尊重。他说我来自虚幻的世界。那么,并非这世界变了,只是我从前生活在虚幻之中,现在才看见了生活的真象?这两种见解像俗语所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都对,我不是***,判这公婆的家务官司不清。可是,无论那种讲法,我都理解不来。这次学术会议,老爷们的肚子倒是借机大吃一通,我的脑子却一无收获,好像学术是肚子的事,脑子反给撇在一边。我在昏漠的黑里走着,感觉自己的处境也像这个夜色,一团包囊万物的漆黑,没法辨析。
碰壁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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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了几天,对周围渐渐有点儿了解。比如讲话。他们的话我听不大懂,原来并非方言的语音差别,而由于词汇和讲法的不同。这从大家的自称看得出来。老爷不自称“本官”,而偏称“本救世主”,哲学家不自称“本人”,而偏称“本灵魂”。初听大难解会,细想也小有意思。老爷不敢讲,别引得他又捉我去打板子。哲学家给自己挂的那个招牌,也许表示他高洁得没有肉体,好像已死的阴魂。“回家”一个意思这里讲起来啰嗦得出奇,我常听见夫妻在马路上说:“回我们那神圣的爱情天堂里去罢。”天堂不死没资格进的,死亡等于天堂的门票;他们没想到,这个长句也许暗示家是个爱情已死掉的地方。当然,如果我敢这样注解,他们肯定控告我,叫我吃官司。我妻子的话算最不绕舌头的了,可是,我出狱的路上,她讲到回家,用的字也比那长句少不了几个。她有时还管儿子叫“我们的结晶,”好像我们俩是一杯咸水,熬得出食盐这晶体;幸得她没把儿子丢进锅里炒菜。日常通行的短语更花色繁多。“人生价值”指代钞票,一个人嚷嚷要“实现人生价值,”不必跟他攀谈,便知道他预备去抢劫、诈骗。作家的官号是“动作派爱情家”,因为他们专职写爱情里的交欢动作。等等等等,我脑子给老爷打坏了,也历数不来。听了满世界穿金戴银的漂亮字眼,我不由记起半爹跟我讲的那通酒话,我字字都懂,他的话听下耳就像他的酒吃下喉那样爽利、醇厚;不比现在听到的说话,仿佛市上卖狗皮膏药的汉子把刀剑吞下喉,没练成神功别想试。
这里顶风行的短语当然数“别碰我!”,使用频率之高,超过国骂的。不但街上、家里、人人、时时都念这三字经,甚至它侵略到自己的意义之外,可以指代大半可能的意义。譬如,这里的国骂并不讲要强暴别人的母亲,这里的国骂实际便是“别碰我!”又譬如,大家痛快之极或者痛恨之极,也不去强暴别人的母亲,还讲“别碰我!”它也用作招呼词。一般熟人见面问候,“早呀,吃了么?”这里全喊“别碰我!”朋友们街上路遇,喊完“别碰我!”后,忽的高跳,各到街的一侧,遥遥指手划脚地交谈,恨不能动用无线电来辅助。他们从不接触身体,不过也有例外。比方向人谈生意或者向人下毒手时――这两者实际只是一回事――倒拥抱得活像两片狗皮膏药粘在了一起,简直撕不开。他们从口袋里随手掏出人皮,就仿佛掏出小孩子揩鼻涕的随身手帕,扬手抖开,披挂牢密,然后亲热。只有这时候,他们才不放“别碰我!”这词儿出口。似乎把它吞进心机深密的肚子里去了,消化得一干二净,再别想寻出一个音节。那个词最叫我心惊胆战,每听一回,我身上便打个冷颤,抖索得如遭雷殛。
我对人皮的了解也深了几分,它跟王法极有关系。王法的第一条是“别碰我!”,身体的接触给定为第一死罪。不过,一切的犯罪大半勾连人本性里的欲望,虽说法律禁止,私底下大家无不酷爱;犯罪对罪犯讲来,并非恶,而是善――只要别给逮住,那等于弃善从恶了――唯有身体接触这款罪行例外,对本人或者社会,都是纯粹的恶,因为碰到他人,同时也会就碰伤自己。人发自天性地憎恨这款罪行,本不消法律多事来约束,决不会犯的。可是,人太多了,大家又不顾一切地奔前程、跑生意,没一分钟静止地奔跑,主动的接触虽不会发生,无心的碰撞免不掉。这便非订法律,拿恐怖手段来威胁住众人不可。可是,不是有人皮么,穿上它便一了百了,法律也可废止了。问题在于,像人自身一样,人皮天生有缺陷;它臃肿笨拙,一穿上身,除掉接触别人的身体,便什么事儿也干不了。况且大家成天奔跑求前程,个个练出长脚胫冠军的本事,穿上人皮,速度便只抵得大肚皮孕妇了;不但个人不能自由发展,连社会都要退步。正由于人皮的不完善,没法彻底阻断接触,才非得法律来打补丁。所以,法律也等于一张人皮,专为隔绝人们的交往,惩罚一切的沟通,好像电线的绝缘皮,免得短路出事。大家时时都像孤身潜入了敌占区,警惕别人来接触自己,也提醒自己别去亲近别人。小孩子生下地,最初要学的,便是“别碰我!”以及人皮的功用。这里边学问大得紧,不是几天学得完的,非像名言所谓“活到老、学到老”,至死不停地学。实际不学,也便活不到老。难怪这里把名言掉了个头,改为“学到老、活到老。”
俗语又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见生带来的,死便要带去。人皮也可当一个例子。论理人皮这样吃紧的货色,本该有专门行当来制造,店子里也随时有得出售了。实际大谬,这玩意无法制造,也无处***。因为它是生定的,出生时从娘胎里带来的。大家生下地时,并不包在胎盘里,就裹在一张人皮里。当然,死时大家也不放手,而随身陪葬,听说预备下辈子再用。我推想人皮是向每个灵魂附带的必需品,就像灵魂只有一个,循转轮回,它也生生世世便只一件,没有替换的;倒不比肉体,每世换得一具。它虽包裹在肉体之外,实际更像是灵魂的一部分,每回投胎都天经地义地跟着。一个人丢了它,离失掉灵魂、没有灵魂的无耻之徒也就不远了。他的肉体生生世世要受苦,他残破不全的灵魂也生生世世要受难,他虽来人世,只等于永陷地狱。我把这些想法跟妻子提过,她翻白眼道:灵魂?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讲过。我们就一张“人。”我才恍然:那张人皮并非灵魂的附属,根本上就是人的灵魂。我才理解,他们把人皮称为“人”,真是名符其实,再精确不过。
我对周围虽说稍有了解,可是我自己怎么撞到这里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依然一毫不知。我成天不出门,埋着头苦想,也不大跟妻子讲话――讲多了还怕露馅。妻子说,你怎么回事?话也不讲,门也不出。你不是碎米嘴、野狗脚么?好像不是从前那个人样的――我由这话忽的想到哲学家那个镜子的比方。也许真有两个人,一个在镜子里,一个在镜子外。我不及细想,拔脚便往外走。
哲学家虽没显出认得我的样子,倒也讲点礼数,没把我堵在门外。我恭敬地向他请教两个世界的事。他身子立即挺直得像睡在棺材里的僵尸,脸向旁边,眼睛斜视我,用劲儿指教起来:
“不错,的确存在两个世界。你生活的那个虚幻的世界,我倒也有点儿研究。那是个迁化不居的世界,时时都在变化,一刻不会停留;不比我们这个世界。我了解你们的痛苦,变化夺走会你们的所有,甚至包括你们的性命。你们拼命抗拒变化,企图不变,对你们讲来,没有比不变更大的奢望了。变化像那只剥洋葱来找洋葱心的手,把你们的经历、情感、心理以于身体一层层剥掉,终竟只剩下空无——因为洋葱没有心。实际呢,你们的一切也由变化带来,便连你们那个‘自我’,也由变化恩赐。这里边有两个难题没法解释,支配一切的变化,怎么可能带来自觉有自主性的自我?一个由变化带来的自我,为什么会盲目地抵抗变化,要把这个自我老留下去?这些问题讲了你也不会懂的。总之,变化带给你们一切,又如数收回,好像你们的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寄存,是变化向银行的存款。你们无时不被变化剥夺着,好比坐在列车窗口,而把东西掉到了窗外,你们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它愈去愈远,没法重抓回来——其中也包括那个自我。虽说你们不能直接感到自我的丧失,只能从观察、推断里感受这个时时可能猝然跃出的威胁。我也知道,你们巴望日子老像从前那样,一点儿不改动。因为你们像洋葱一样是些‘无心’的作物,从自己内部寻不到永在不变的过得硬的证据,没奈何,只得乞灵于外界,巴望从生活的不变里补充些安慰――微末可怜的安慰。”
我听这些话,隐隐觉得像是接着他从前的“斜视哲学”讲下来的。他不是提到什么“不变”么?我也无暇细辨,生恐漏掉他下边的话:
“我估计在那个世界里,你们都有着发自骨髓、根深不可拔的怀旧心结。这在你们古代东西方的历史观里都有明白的显示,无论东方西方,都爱把人类的幼儿时代表扬为‘黄金时代’,顺时间而下,一步步退化、堕落。即便理智认识到古不如今,即便时代昌言进化史观,你们心灵的最深暗处,照样情不自禁地怀旧。一方面,古代的遥远不可触及,方便你们向它寄托幻想。另一方面,怀旧也是你们企望‘不变’心理的曲折而顽固的流露。古代所以可爱,是因为它不再存在,因为曾经属于你们的东西,你们无力保存它下来。你们非得怀旧,因为不乐意变化来掠夺你们——当然,你们也酷爱求新,因为还巴望拿到尚欠缺的,因为企望向变化敲诈得更多;求新与怀旧,只是一个物事从两个侧面的摄像。求新意识到近代才突出地发达,那不过因为你们人力到近代才可怕地强大、欲望到近代才可怖地张狂,你们不但被动地希冀已有的不被夺走,而且要主动地夺来尚没有的——不讲那样长久的历史进程,单看日常生活,也只有失掉的东西,才最引起珍惜、变得最为珍贵。你们的老话讲死了的:‘跑掉的鱼儿小也大,死掉的伢崽痴也乖。’一个人对自己生命过程的回忆,往往跟人类历史一样,把童年吹嘘得完美无缺;对自己经历的时代,也往往违背实情地认从前最可意。唯有变化才使不变如此值得忻慕,当然,也正是变化才使不变成为不可能——当然,如果没有变化,不变也就毫无价值、甚至不可感觉。在你们那里,变化是个没法抗拒的事实,图章虽然照旧,可是盖在不同的纸上;印钞机印出完全相同的票面,可是编上不同的序号。正因为变化的无可抵挡,不变的幻觉才大有市场,非要不可。”
更像是接着从前讲的了,图章、印钞机的比方,好像都是炒上次的剩饭。可是,他是权威,我不敢说自己跟他交道过。况且他这些话,我照样半通不通,也没资格同他讨论。我只捡最紧要的问:
“你哪家上次开会,讲到两个地方,说像早上起床照镜子,一个镜子外面的,一个里边的影子,一个真的、一个假的。那镜子里也有一个我呀。我是不是假的?我跑到这里来了,那真的何处去了?我如何跑得来的?”
“唉,要听懂你们市井的胡话,真是难呀。想半天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知道,哲学家关心的是普遍的问题,个别事物,他不屑理会的。所以呢,我无可奉告。我如果回答你的问话,肯定声名扫地,给同行瞧不起了。你请罢――慢来,我想起一个人。你无妨向他咨询一下。就是河边破屋里那个老头子。他多年前向我请教过。那时候,他到处流浪,讲要找‘真的我’。咦,他像跟你也有点儿挂相,都是麻子脸。”
我忙往镇外赶。那老者正沿着水岸慢慢走,偏头侧眼盯着港里的水流。我喊住他,他转过头来,向前伸着的脖子死硬,向我伸着的眼光也死硬,眼珠子像钉在眼眶中的,一动不动。他眼神浑浊而漠然,泛不起一点儿情绪的影子。他脸皮黑褐,下巴上乱蓬蓬的白胡子,也杂着泥污,不知多久没洗过了。从前没留意,这回细看,果然他皱纹里隐隐也有些凹坑――可是,怎么也看不出他像我。我问他,他是不是假的。他偏眼愣一下,牙齿里含混地说:假的?我再问,要么我是假的?他眼转回我脸上,说:假的?我不知怎么接着问,想想道:你找到真的没有?他茫然道:找真的?找真的干什么?说完再不理我,还转头看他的水。他脑袋缓缓向水的下游偏转,眼光跟着往下游移动,直移到水流拐弯看不见处,才又回到脚下水面。仿佛盯着水里看不见的物事,目送它随水而往,向拐弯处消失;然后重来一遍,再找个物事目送它走。我问他认不认得哲学家,他不停下动作,说不认得。那私塾先生呢?不认得。你不是找他请教过么?他道,哦。仿佛想起来一点儿。你哪里来的,来干什么?不记得了。你不是在找什么“真的我“么?他仰起头,老久才道:好像是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你找到没有?又老久才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说着回身看我,脸上像小孩子高兴的笑,仿佛因为总算不记得了而得意。我什么也没闹清楚,再问下去,看来也没用,只得沮丧地往回走。
走一阵回头,见他还在津津有味地目送着,可是,港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不止歇的水,茫漠无知、悠然不止地向前流逝着。
我对周围愈发了解,便愈觉没法理解。因为了解愈多,愈感到它们陌生,无以接纳。也许确实变了,可是,为什么变后会是这个无法想象的样子?它怎么变过来的?为什么竟会变、而不是不变?呆在这个认不清识不透的地方,我就好像一个醒着的人跑到了一个梦境里,周围的细节、事象、段落,都明明显在眼里,可是,我把它们结不成一个讲得通的、有条理的整个生活,我找不到里边的道理、逻辑,我不明了它们意味着什么、有什么意义。它们是祼体而无包裹的,可是,终究呆在神秘莫测的未知里。我不能熟悉它们,没法与它们交谈,它不向我表白自己,我也无望向他们坦白自己。落到它们中间,我好比――好比莫名其妙掉进别人噩梦里的那个人一样,孤独而恐慌。那是个噩梦,可是,我不知那是谁的噩梦,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噩梦。
我渐渐听得清他们的讲话,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样讲。我听下去了,可是并不舒坦,好比给人逼着吃下的老鼠肉,进了肚子还恨不能吐出来。我常常回想从前镇上的老日子,回想邻居们的讲话――尤其是半爹那通酒话。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我自己的语言。半爹的声音像我们古老生活的格调,纡缓疏淡,仿佛还在耳里缭绕,没有离远。我不由跟着它喃喃地念。我妻子也许看我这样子烦了,问,你念些什么?
“冇念什么。”
妻子说,我看你一坐下屁股上就生了蔸,锄头都挖不动。眼睛都直掉了,还一个人嚼不尽的蛆――你不是病了才怪,你还犟脑壳不认帐,病了又不痛我。
“病了?”
我的确病了,是郎中查不到、草药治不了的病:孤独症。我看着妻子在衣里鼓动的身体。我企望抱着它,只有她的肌肤之亲才是对症药。可是,她虽在咫尺,我木坐不动。这几天里,每回我想靠近她,心里都热烫得似乎整个身子融成下锅的一汪油。可是一碰上她那张人皮,我立即结冰。假使她不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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