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f什么时候改版版啊?我的矮子好像突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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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号15707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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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中国
作者: 更新时间:
2010-06-05 09:07 正文
分卷阅读
本卷共0字
更新时间:2010-5-4 18:07:49 字数:10686
  [[[CP|W:432|H:540|A:L|U:http://file1.qidian.com/chapters/20105/4/1570797634085932722846944821201.jpg]]]一
  康德九年(1942年),奉天(1)。
  大春风吹起来,干猎猎,刮起石子砂子,打在腿上针扎一样。
  英子抱着裙子蹲下。
  风嗷嗷叫,贴着地面卷过每一棵光秃秃的小树,树没长起来,瘦得人看不下去。
  她刚毕业的小学里也种着这种树,从日本国移植来的,叫SAKURA(2)。
  花则樱花,人则武士!小学的日语老师总嚷嚷,可她从记事起一次也没见樱花树开过花。所谓的“武士”她倒见过不少,连教体育的矮子高田都说自己是个武士。
  风停了,她往楼里跑。
  楼道黑黢黢的,学生都到操场上去了,只有她一个人端着双肩走着。
  教室门全关着,没泄进一点光。她边走边哆嗦,瞪着斑驳的灰墙,操场上陡然一声喊:“升旗!奏国歌!”
  她转回头,长长的走廊里灌满了声音:“君之代,千代八千代……直到细石成巨岩,生满了青苔……”
  她跟着轻声唱,面前是两扇漏风的大木门,高高的门楣上贴着一张粉纸:图书室。
  她推开门,阳光迎面扑来,操场上唱起了满洲国歌。
  “天地内,有了新满洲……顶天立地,无苦无忧……人民三千万,人民三千万……”
  她昂起头,高声唱,走进去。
  “重仁义,尚礼让,使我身修!家已齐,国已治,此外何求!近之则与世界同化,远之则与天地同流!”
  唱完了,她还是冷。
  走过一本本封面朝上的书,她用日语把书名挨个读出来:“《金太郎》、《浦岛太郎》、《一寸法师》……《俳句选》、《古诗歌》……《麒麟》、《新满洲》……”
  外面,校长开始带领全校学生背诵《回銮训民诏书》(3),她往书架最里面走。
  很多书她在小学连听也没听过,日本精装本,书皮光彩夺目。在争奇斗艳的日本图书中间,在一个阳光照不到旮旯,有一排落满灰尘的旧书架。
  她看看,都是俄文书,好像十几年没人翻过了,上面的苍蝇尸体被灰土覆盖着。
  窗外的《诏书》宣读渐进尾声。
  她闭上眼,在原地转圈,念着:“朕与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体!尔众庶等更当仰体此意,与友邦一德一心,以奠定两国永久之基础,发扬东方道德之真义!”
  她越转越快,越念越急,裙子飞起来:“凡我臣民,务遵朕旨,以垂万祀,钦此——!”
  停下睁开眼,正对着她的是灰尘堆里的一本俄文书,黑皮,字像画上去的一朵朵小花。
  她五指大张拍在书皮上,一层灰起来,黑皮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小手印。
  她打了个喷嚏,把书抓起来,书下的木架子上刻了两个小字。
  “中……国?”
  她贴上去,摸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中国……”
  门外有脚步声,很快,一个人走进来。
  她把书放回架子上,哈腰往门口看,重重叠叠的书架间有一双穿黑皮勾子鞋的脚。
  她连忙蹲下,大气不敢出。
  那双脚往里面走来,她蹑手蹑脚朝反方向蹭,蹭了几排书架。
  “だれ(4)!”
  她打了个寒颤,蹲也不是站也不是。
  “出来!”
  她站起来,那个人快步走过来,怒气冲冲朝书架这边看。
  她躲了一下,鞠一大躬,战战兢兢看向那位男老师。她脸蛋苍白,是冷的,也是怕的。开学前听说二高的日本老师打学生,她捏着裙子边线,耸起两肩。
  那老师见了她,怒容倏地不见了,只搓了搓手。
  “对不起!”
  她用日语道歉,外面响起校长的喊声:“全体,向大日本帝国东京都方向遥拜——!”
  老师往门口看了看,皱起眉头,声音却温和:“开学典礼的朝会你怎么不参加?”
  英子张开嘴,半天什么也没答出来。
  外面校长又喊:“全体,向大满洲帝国新京方向遥拜——!”
  老师从上到下瞧了她一遍:“朝会要结束了,你回班去吧,以后注意!”
  她二话没说跑出了门。
  英子顺着长而黑的走廊跑,拐了几个弯,忽然脚步声杂沓,大队学生不知从哪个方向涌进来。她陷在人流里,跟着往前走,挤满了学生的走廊上没有一句说话声。
  她被挤进教室,按桌上的学生编号找到自己的位子,慢慢坐下。
  黑板正上方挂着皇帝的大画像。康德皇帝身穿大元帅服手握军刀,旁边的小桌上放着元帅礼帽,帽子上拴着白颜色的盔缨。
  画像和小学教室里挂的一模一样,而她从今天起是中学生了。
  “起立!”班长喊。
  一屋子学生哗啦一下站起来。
  “老师好!”
  英子跟着喊,眼睛还盯着墙上的皇帝。
  “请坐,我是一年级的日语老师,也是你们的级任老师。”
  英子顺着皇帝向下看,讲台上的脸并不陌生,刚在图书室见过。
  “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再过几个月是我二十岁的生日,希望我们能像朋友一样相处。”
  老师转身在黑板上竖写出名字:伊藤直美。
  “我从日本来到满洲教导你们,”他从讲台上走下来:“我不会满语(5),所以在我的班上不许说满语!如果谁让我听到满语,我会狠狠地惩罚他!”
  英子出神,讲台上的人个子不高,黑皮肤大眼睛,右边脸上有几块麻子。就是这张脸,可神情却和图书室里的人截然不同。
  走廊尽头响起歌曲声,是别班的同学在合唱。
  伊藤老师听了听,高声朗诵歌词:“太平洋上乾坤转,东亚圣战已开端,十万万人总动员,打倒美英莫迟延!”
  那歌唱声转高:“打倒!打倒!打倒!打倒!砸碎百年的锁链,造成共荣圈!”
  伊藤愉快地笑起来:“他们唱《大东亚圣战歌》,我们班也唱一首!1号同学,你起头,唱《日满交欢歌》!”
  1号是个白胖子,松开领口,舔了舔嘴唇:“东亚兮光明,唱!”
  “东亚兮光明,海晏兮升平,富士山美玉龙飞,长白山丽彩凤腾……”
  伊藤在引吭高歌的学生间巡视,学生们唱得更卖力了。
  “长白富士相辉映,龙飞凤舞庆康宁……”
  他走着,走到英子课桌前,停下了。
  “庆康宁,庆康宁,日满交欢若弟兄!”
  英子翘首唱着,最后几个字太高,唱走了音。
  “好!”伊藤在她旁边鼓掌:“我们班的同学歌喉嘹亮,很好!”
  他顺手在另一边女同学的桌子上一拍:“起立!”
  高个子女生猛地站起来:“哈依!”
  “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高抬起头:“金木成姬!”
  “金木同学,大满洲帝国国旗上有哪五种颜色,分别代表什么,回答!”
  女学生不假思索:“红蓝白黑满地黄!”
  学生们全笑了,伊藤瞪着她:“什么叫满地黄!街上的流浪汉这么说,你是受过教育的中学生,也这么说吗?你们小学老师怎么教你的!”
  “对不起!”
  英子仰头看着金木,她们从小是邻居,也是小学同学。
  金木双眼直盯着黑板:“***……***代表满洲国各民族的统一,红色代表大和民族的的热情……蓝色代表汉族的青春,白色代表蒙古族的纯真,黑色代表朝鲜族的决心!五色国旗象征着五族和谐,四个民族在满族的统治下共同建立幸福的满洲国!”
  伊藤还不满意:“国务院张总理(6)的五条《国民训》你们应该已经背熟了,回答我,第一条是什么?”
  金木慌了,嗯嗯啊啊,刘海粘在额头上。
  “不会?”伊藤从教室后的墙上取来教鞭。
  “国民……国民须念……”
  他一鞭打在桌上,金木一屁股坐回凳子上。
  “站起来!”他转过身,身后是英子。
  “你会吗?”他温和下来。
  英子立正站起,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国民须念建国渊源发于惟神之道,致崇敬于天照大神(7),尽忠诚于皇帝陛下!”
  “好!”伊藤握着教鞭:“你叫什么名字?”
  “李英子!”
  体育老师对着喇叭喊:“第二套建国体操完毕!自由活动!”
  金木从队列前面跑到英子身边:“哎呀,今天我真倒霉!”
  同一小学的几个女生凑到一起:“那个伊藤,太吓人了!”
  英子没做声。
  “瞧,我爸的日本上司给的!”金木从校服兜里掏出一包东西,神神秘秘地。
  “森永牛奶糖!”女孩们尖叫起来。
  “别抢别抢!一共就十块!”
  金木的脸皱成一团。她本来长得挺好看,可颧骨上一大片黄雀斑,门牙又大得出奇。
  “金大板牙,你眉毛怎么了?”
  金木先是翻个白眼,接着笑起来:“拔细了!过两天我要全剃掉,像辉夜姬(8)那样!”
  “啥?”女生们哈哈大笑。
  英子拽了拽金木的裙子:“我今早在图书室看见田河水泡(9)的漫画了。”
  金木不屑地:“那个呀,我已经不喜欢了!《黎明曙光》(10)多有意思啊,英俊的日本军官解救了受苦的满洲姑娘!我爸说,过几年肯定给我找个日本丈夫!”
  “啥呀,原来金大板牙是想早恋啊!”
  “去去!”金木在每个起哄的朋友身上打了一下:“英子,你今天怎么又没上朝会!”
  英子用满语嘀咕:“那有什么好上的……”
  “なに(11)?”金木横过耳朵:“你们别老说满洲话,我是朝鲜人,听不懂!”
  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噘起嘴:“金成姬,朝鲜人有啥骄傲的,你又不是日本人!”
  金木挺起小小的胸脯:“现在朝鲜人改姓日本姓了,你们谁能?以后不许再叫我金成姬,我叫金木成姬,不好好叫,我告诉日本老师去!”
  她美滋滋地扭了扭腰:“小四眼儿,我上次说的事你帮我问了没有?”
  “问了,我哥说是他们班上的,姓张。”
  金木一脸陶醉:“张学长!”
  女孩子们又起哄:“金木成姬不害羞!打听学长干啥呀,你不是要嫁日本人嘛!”
  “去去!”又一阵笑闹。
  小四眼儿说:“我哥说他小学参加过爱路少年队。”
  “呀!”女生们眼睛一亮:“就是拿六棱木棒和白绳的少年队吗?”
  小四眼儿说:“胳膊上还戴袖标呢!专门在铁路巡逻,听说他碰上过反满抗日的匪徒!”
  金木又紧张又钦佩:“真的?张学长真是英雄!”
  “我哥说他和那些坏人面对面干过架,毫发没伤地回了学校,你们说厉害不!”
  “厉害!”女孩们脸蛋红扑扑的:“小四眼儿,下次你可得指给我们看!英子,你见过这个张学长吗?”
  英子摇头。
  “怎么这么多反满抗日的坏人呢!”金木学大人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
  小四眼儿问:“究竟啥叫反满抗日啊?”
  金木想了想:“不知道。”
  英子捡了个石子儿在地上画了几笔:“你们知道什么是中国吗?”
  金木偏头看地上的字:“中……国?”
  所有人都摇头:“你在哪儿看的?”
  英子用脚在字上蹭了蹭,画上一只没有尾巴的小鸟。
  小四眼儿推了推眼镜:“中国,就是中间的国家呗,肯定在中间!”
  英子问:“哪儿的中间?”
  小四眼儿给问住了。
  金木把奶糖吸得吱吱响:“在新京(12)附近吧,新京就在中间。”
  “不对,满洲国里怎么能再有个中国呢,它肯定在世界的中间,是个大国!”
  “不对,中间的国家肯定很小,你想啊,都被周围的国家挤得没地方了!”
  金木又含上一块糖:“有中国,肯定还有上国、下国、左国、右国!说不定还有前国和后国呢!”
  大家笑起来,英子若有所思。
  “英子,别想这个了,我再给你块糖,就给你!”
  英子把小石子扔了:“你说‘中国’会不会在洋人的地方,就是红头发蓝眼睛那些?”
  小四眼儿吐舌头:“美英?那你快别问了,连歌里都唱‘打倒美英莫迟延’呢!”
  英子自言自语:“中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中’这个字多好啊,不左不右,不偏不倚,就在中间,中国应该是个美丽的地方。”
  小四眼儿说:“‘日本’这名字也美,太阳升起的地方!”
  金木赶紧说:“‘朝鲜’也美!”
  “那‘满洲’是什么意思呢?”英子问。
  金木从兜里掏出一块糖,犹犹豫豫放进嘴里:“满足的意思?”
  小四眼儿突然喊:“立正!”
  女孩们绷直了两腿站好,向走来的伊藤老师行注目礼。
  伊藤摆了下手:“李英子,你过来一下。”
  英子茫然,跟着他走到操场边上的一棵大杨树下。
  “你喜欢看书?”伊藤没来由地问。
  英子愣了。
  “你逃朝会去图书室……”
  英子赶忙点头。
  伊藤笑了:“我有不少书,你有空可以到我宿舍来。”
  他指向操场西边的二层楼:“就那间,挂绿窗帘的,我有不少日本时文,满洲还没出版。”
  英子惊讶地鞠躬:“谢谢您!”
  伊藤笑得更灿烂了,一口参差的牙齿雪白:“你在日语上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英子又鞠躬。
  不远处金木喊起来:“啊呀,糖没了!我的森永牛奶糖!”
  天快黑了,英子走进家门。掀开油腻腻的蓝布碎花帘子,屋里漆黑一片。
  “妈,我回来了。”
  她妈从里屋冲出来:“英子,快,给你爸烧盆水来!”
  “爸这么早就回来啦!”
  她妈在原地打转,抓起一件什么东西又放下:“还没到六点,怎么还没到六点!”
  英子摸黑揭开水缸盖,舀上水,端着盆往门口走。
  里面她爸喊:“给我把钱匣子拿来!明天交国防献金,再过两天爱路团费、协和义勇奉公费和强制储蓄也得交了!”
  “知道啦,知道啦!”她妈一手抓着手巾,一手端起一盆凉水。
  英子坐在板凳上,盯着煤炉子里的红光:“妈,小秀还没回来?”
  “你弟他们全校留校!”妈在里屋喊:“天长节就到了,他们练习队列!”
  英子对着冒泡的水面点了点头。
  里面她爸小声地骂:“该杀的日本人!”
  她妈立刻喝斥:“别说了!”
  英子端水进屋,刚把盆放上炕沿,屋里的电灯亮了。
  “六点了!能看见了,他爸,来,擦擦!”
  爸的左眼角一块乌青,右边脸巴子一大块擦伤,伤口上粘着黑砂子,眉骨肿了。
  “爸怎么弄的?”
  妈不说话,她爸啐了口唾沫:“妈了个巴子的!你爸让日本人打啦!”
  英子把手巾扔进热水盆里,用两根筷子搅:“他们为什么打你?”
  “为什么?因为天长节做绢花的彩纸不够了!娘的,这他妈的什么事儿呀!”
  妈用凉水擦爸脸上的砂子:“行了你少说几句!”
  英子把热手巾拧干,搭在爸肿起的眉骨上:“该准备的东西没准备好,还不是你的错?天长节是天皇陛下的生日,这样的差事你都磨洋工!”
  妈愣了,爸的嘴里像塞了个鸡蛋:“你……你个臭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他把热手巾抓下来扔进水盆里,热水点儿溅了英子满脸:“他娘的日本皇帝的生日干我屁事!我他妈还不伺候了!”
  “他爸,算了,他爸!”
  英子低头看盆里打旋的水,脸上火辣辣地。
  “英子,快给你爸把手巾弄好,敷上!”
  英子拿起筷子重新搅手巾,她爸还骂骂咧咧,妈一遍又一遍劝。
  手巾敷上了,英子把盆端到外屋地上,用炉钩子拨炭火。
  不一会儿妈走出来,对着她耳朵说:“你这孩子真不会说话!都让学校教坏了!”
  英子抬头问:“妈,什么是中国?”
  她妈脸色登时变了,里屋一阵窸窣,她爸冲出来,一巴掌拍在她眼前。
  “他爸!”
  爸拎起她的肩膀往屋里拽,水盆撞翻了,水淌了一地。
  “你刚才说什么!”爸坐在炕上,对地上的孩子叫唤:“谁告诉你的!你是不是交了什么歪门邪道的朋友?你给我说!”
  英子恍惚:“我……我今天在学校图书室看见的,我就想问问……什么是中国?”
  她爸她妈傻了,张口结舌看着她。
  “中国不就是个地名吗,为什么不能问?”她捂着脸,要哭了。
  爸叹了口气:“可不能问,可不能问!让日本人听见了,我们全家遭殃!”
  “是呀,英子,你别问了,对谁都别提这俩字儿!”妈把她扶起来。
  她不明白这个理儿:“为什么不能问?”
  “让你别问就别问!”爸大吼一声:“为了你爸、你妈、你弟!”
  “是呀,英子,日本人不爱听这俩字儿!”妈扶着爸躺下。
  他们叨叨咕咕:“听说最近正抓人呢……是吧?凶得很……咱家可别有什么事!”
  英子看着他们,瞪着两只蓄满泪的眼睛:“怎么了……满洲不是满人的国家吗,你们为什么那么怕日本人……”
  她爸梗起脖子,似乎被激怒了:“我们怕?他妈的这满洲的天底下哪个不怕日本人!你去问问,皇帝老子他怕不怕日本人!”
  英子哭出来,咧着嘴:“康德皇帝大还是日本人大?”
  她妈往她爸脸上瞧,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爸的眼睛垂下去:“跟普通日本人比……还是康德皇帝大。”
  英子吸了吸鼻子:“那康德皇帝和天皇比,谁大?”
  爸弯下脊背,盯着脚板上厚厚的茧子:“那……是天皇大!”
  英子转身往外走。
  “孩子你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我去看小秀他们放学了没有。”
  她爸窜下炕:“记着,跟谁都别提那两个字儿!”
  “中国——!”窗外猛地叫了一声。
  英子一激灵从炕上坐起来,周围黑乎乎,窗子上手电筒和火把的光晃来晃去。
  “姐!”小秀扑进她怀里。
  “怎么了!”炕头上爸妈也惊醒了。
  “外面……有人!”英子指着窗外,刺眼的光亮中晃过一连串放大了的黑影。
  附近的狗全叫起来,汪汪,汪汪,和杂乱的脚步声唱和。
  “撃って(13)!”
  突然一声喊,接着是成片的子弹声。
  “爸!妈!”小秀搂着姐姐的腰大叫。
  “闭嘴!”妈爬过来捂住他的嘴:“别出声!小秀,别出声!”
  子弹停了,嚎叫声响起来,像漏风的门,像夜哭的鬼,嘶嘶不休。
  “妈,我怕!”小秀憋着哭音,浑身冰冷。
  英子紧紧抱着弟弟,也在发抖:“妈……妈……怎么回事……”
  爸妈不回答,两双惊恐的眼睛对着窗子,一动不动。
  窗上的光刷地灭了,日本人开始报数,乱七八糟喊了一通,然后踏着整齐的步子跑远了。
  一家人仍瞪着窗户,渐渐地,狗不叫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爸抓起棉被:“睡觉。”
  “我睡不着……”弟弟一抽一抽地:“妈,刚才是不是杀人了,是不是杀人了?”
  爸在黑暗中剜了他一眼:“睡不着也得睡!”
  全家人躺下,都在被子里哆嗦。
  “妈,我跟你一起睡!”小秀一骨碌爬起来,钻进爸和妈的被子,挤到中间。
  四周寂静,连风声也没有,月亮出来了。
  “妈,”英子突然问:“你刚才听见没有,他们喊‘中国’……”
  “别胡说!”爸的头在月光中耸了一下。
  “小秀,你听见了吗?”
  “没有……姐,啥是中国?”
  “都给我闭嘴!睡觉!”
  英子翻身,背对着家人,穿窗月色把炕照得明亮。眼前白茫茫一片,她小声对自己说:“我听见了,他们喊‘中国’……”
  还是个大风天,光秃秃的樱花树在春风里扭。小石头小砂子被风卷起来,一劲儿往英子腿上打。她抱裙子蹲着,不远的地上有一滩水,水面结了薄冰。
  今早家门口的沙石地上也有一滩水,红里透紫,稠得结不了冰。
  风停了,她走进楼。楼里亮着灯,灯泡低低悬在天花板下,她一伸手就够着了。
  图书室没有人,她直奔角落里的俄文书架,一眼就看见那本书。黑书皮上一个小手印,和周围所有的书迥然不同。
  她把那些书都印上手印,然后回头看看门口,又仔细听了听,这才拿起那本书。
  木架子上露出两个字:扁口中间加一竖,方匡儿里面一个‘或’。
  她端详它们,字不大,像是铅笔刀一类刻上去的,看不出刻了多久。
  她摸了摸,剌手。顺着笔画描一遍,她心里突突跳。
  这时门响了,有人进来。她忙把书放回去,走开几步,又不放心地看了好几眼。
  “李英子!”
  她打了个抖,转身一看,是教日语的伊藤老师:“せん……先生(14)!”
  “你又来看书!”伊藤笑容可掬:“很好,你接着看!”
  英子深鞠一躬,走到旁边放地图的架子下,随手抓起一张,打开:满洲国地图。图上是大同元年(15)的满洲省制,她在标出来的八个省中仔细寻找“中国”字样。
  隔了两个架子,伊藤也埋首在书中了。
  她又拿起一张图,康德六年的地图,原先的八个省已变成了十九个省:奉天省、通化省、锦州省、吉林省、热河省、间岛省、黑河省、牡丹江省、兴安北省……也没有‘中国’。
  她又拿起一张,是大日本帝国的地图。
  “你喜欢地理?”伊藤忽然在她身后问。
  英子吓了一跳:“是……”
  伊藤的脸快要贴在她脸上,他在地图上一指:“这里,我的家乡,广岛(16)。”
  英子看,是日本南边的一个城市,在龙尾巴上。
  “你是奉天本地人?”伊藤问。
  “嗯,我家祖祖辈辈都在奉天,没离开过。”
  “你哪一年出生?”
  英子放下地图:“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快十四了,我妈说大同元年我三岁,我生的那年是什么年她不记得了。”
  伊藤呆了呆,马上举起手里的书:“你看,这句诗。”
  他拿着本《古诗歌》,英子往上面看,一排一排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我不认识。”
  “这用日语很难读,用满语你应该能读吧?”
  英子摇头:“满语只会说,字不认识。”
  伊藤点了点头:“我读给你听: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fei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英子迷茫地看着他:“我不懂。”
  伊藤扶着她的肩膀:“这是首歌颂爱情的诗,诗人说他和心爱的女性不能在一起,但他们的心灵相通,这种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英子盯着那些字:“这个‘灵犀’,是什么意思?”
  伊藤睁大了眼睛:“这可难解释了!古人说有一种犀牛的角很有灵性,上面一条白线连着脑子,所以说‘灵犀一点通’,但我觉得这说法不对。”
  他合上书:“如果‘犀’是犀牛角,这‘一点通’怎么解释呢?我看这是诗人写错了字,后人弄不明白乱解释出来的,英子,你有蒙古族同学吗?”
  英子仰视他:“没有。”
  “你要是有蒙古同学就能见到‘犀’这东西了,”伊藤兴奋地捏着拳头:“那是用野猪牙或马骨头做成的解绳器,用的时候拿尖儿去捅……”
  英子两手一拍:“就像我缝衣服时线缠在一起了用针尖去捅一样?”
  “对!对!英子你真聪明!”伊藤两眼放光:“你喜欢过人没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就像一团乱麻,要用这样一把‘灵犀’去解,两人把心意解开了,就相爱了……”
  英子痴痴看他。
  “我的心就像一团乱麻……”伊藤的声音颤起来:“等着那只灵犀来点……”
  英子把头低下去:“老师可能说错了……也许那‘犀’就是犀牛角……”
  “不会错的,”伊藤握她肩的手用上了力气:“一本更早的书《诗经》里就有这样的句子,只不过那个‘犀’字太难写,这诗才用犀牛的‘犀’代替。”
  英子慢慢抬起头:“这首诗是谁写的?满洲人还是日本人?”
  伊藤犹豫了一会儿:“是个无名诗人……”
  英子笑了:“老师知道的真多!”
  伊藤也笑:“不是我知道的多,是我敢想。如果我也像其他人那样相信了书上的话,我就永远不会发现真相了。”
  英子急切地问:“我们书上学的不都是真的吗?”
  “不是。”
  “那爸妈告诉我的话呢?”
  “不全是。”
  “大多数人说的话呢?”
  “更不是了。”
  “如果我发现了什么,该追寻下去吗?”
  伊藤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就追下去吧,你迟早会找到结果的。”
  “即使很多人反对?”
  “即使所有人反对!”
  英子眼睫湿了,可她却笑,笑得两只眼睛闪闪烁烁。
  “你发现了什么?”伊藤的手移上了她的脖颈。
  正这时,右边过道走过来一个人,看见他俩,愣了一下。
  伊藤的手嗖地缩回去,尴尬地放下书,也不等那人行礼,擦过他快步走出了图书室。
  “您好!”英子俯身,从帽徽看对方是三年级的学长。
  男学生点个头算是回礼,往里面的书架走。他脚上一双厚底胶鞋,步子很轻,进来时英子和伊藤都没听见。
  英子折起日本地图,往下面翻找。省市图、地形图、河流图,都是满洲和日本的。
  她又往那排俄文书架上看,两个禁忌的字被书本挡得严实,旁边不远是学长的半个后背。
  她叹息,一眼瞥见伊藤丢下的《古诗歌》。
  她走进前面的书架,稍高的架子上有一个小缝隙。
  她正要把书塞回去,对面的书却被抽了出去,学长的脸露出一细条。
  “离那日本老师远点儿,”他说:“他没安好心。”
  英子拿着书怔在那儿,对面的书又塞上了。
  回家的时候天还亮着,英子垂头走进门。蓝帘子污迹斑斑,里面传出怪声。
  她脸红了一下,马上又露出恼怒的样子。咬着嘴唇想了想,她走出门。
  到门口坐下,她把书包放在腿上,包里装着那本《古诗歌》。
  “身无什么双fei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望着远处笔直的电线,线上停着一两只小鸟,风一吹它们就在电线上晃荡。
  “身无什么双fei翼……”
  她眺着斜阳,桃红色的云层在晚风中飘移,一会儿变成一棵树,一会儿变成一只小猫。
  “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个人嘀咕什么呢!”金木拎着书包走来。
  英子闭上嘴。
  “你怎么不等我们!”金木埋怨。
  风急了,云彩撕裂了,紫红的太阳光蒙上了一层灰。
  “你不进去在这儿干什……”金木忽然噤声:“不会是……你爸妈又……”
  她一脸鬼笑,在英子旁边坐下:“又给你生小弟弟哪?”
  英子不理她。
  “你别不理我啊!”金木也把书包放在腿上:“午休你一个人跑哪儿去了?”
  背后的呻吟声大起来,掺杂在风中往英子耳朵里吹。
  金木扑哧笑了:“英子说真的,你爸妈干事儿……你偷看过没有?”
  英子捂住耳朵。
  金木扒她的手:“我跟你说话呢,你偷看过没有!”
  英子青了脸:“金大板牙你烦不烦人!”
  “嘘!你爸妈听见了!”
  “你走,你快走!”
  金木不乐了:“真生气啦?假正经!行了我先说,我偷看过我爸妈!”
  英子头也不抬。
  “哈哈,你也偷看过,你也偷看过对不对?”
  英子的脸涨起来。
  “今天放学看见张学长了,我指给她们看,就你没看着!”
  英子嗤之以鼻:“我才不稀罕!”
  金木学她的样子:“你不稀罕我稀罕!还有小四眼儿,她看得四只眼睛全直了!”
  英子憋不住笑。
  金木用胳膊肘顶她:“看见前面那张‘仁丹’海报没有,咱俩比谁先跑到……”
  她话没说完,英子放下书包就冲了过去。
  “李英子,你玩赖!”金木撒腿就追。
  英子很快跑到了,扶墙喘着大气。金木边跑边笑,跑到半道笑蹲在了地上。
  “我先到了,你怎么讲!”
  金木还在笑:“你……哈哈,你跑到也没用!我还……还没讲赌啥呢!”
  “金成姬,你可真玩赖呀!”
  金木走过去:“金木成姬!”
  太阳落山了,狭窄的街道上路过一对日本夫妻。看到两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中学生,那妻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男人则目不转睛,暮色中的英子像一把火,把他烧着了。
  金木追着他的眼睛,笑容不见了。她看看浑然不觉的英子,使劲推了她一把。
  英子半栽在地上,腿磕破了皮:“金大板牙你干啥!”
  金木笑:“英子你看前边,我们再比一次?”
  前边挺远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模一样一幅仁丹海报,街灯亮起来,照出一天黄光。
  “后跑到的人答应先跑到的人一件事!”金木大喊一声跑了出去。
  “六点了,我得回家啦!”英子叫着追她。
  两人一前一后,老远也跑不到那墙,海报在黄光中晃悠,她们都不示弱。
  “又是我先到!”
  金木两手掐腰,撅着屁股瞪靠在墙上的英子,海报上留着八字胡的将军笑得微妙。
  “认不认输!”
  “前面还有仁丹,我们再比!”
  金木再次跑出去,英子一跺脚,也跑。
  天黑下来,星星被路灯映得暗淡,再也找不到仁丹海报了,女孩们带着一身汗往回走。
  “你听,”金木张大嘴巴:“多好听的音乐!”
  英子跟着她,往隔街的一片金色中去,那里不仅有时髦的爵士乐,还有高亢的笑声。
  街口的高墙上画着《黎明曙光》的彩色海报,一个带军帽的日本青年指着夕阳灿烂的远方,衣衫褴褛的满洲姑娘依偎着他,脸上的表情叫希望。
  英子和金木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画,傻傻地,她们挪不动步子。
  “你说……”英子的手按在心口上:“画上的女人,是不是有点像我?”
  女人的眉眼、脸盘和她有些相似,鼓胀的乳房充满了她的视线。
  “一点儿也不像!”金木毫不客气。
  街口挂着一块牌子:满人立入禁止(17)。
  她们站在那儿往里看,到处是花花绿绿的招牌,穿着裘皮大衣的中年女人,还有帅气的日本学生,小汽车堵着路,一群喝醉了酒的人在为什么争吵着……
  英子的眼神惧怕中带着向往:“金大板牙……‘中国’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
  金木哼笑:“中国?这里是日本!”
  她靠着墙:“这是日本街,只有日本人能进去!”
  英子问:“你改了姓,不也是日本人了?”
  金木沉默了。
  注释:
  (1)奉天:今沈阳市。
  (2)SAKURA:日语“樱花”的罗马拼音。
  (3)回銮训民诏书:1934年溥仪访问日本,回到东北后颁布了该伪诏书。
  (4)だれ:日语,谁。
  (5)满语:指汉语。
  (6)张总理:伪国务院总理张景惠。
  (7)天照大神:日本太阳女神,传说为日本皇室的祖先。
  (8)辉夜姬:日本古文学《竹取物语》的主人公,由一位伐竹翁在竹心中发现,收为养女后三个月即长大***,因其美貌可照亮黑夜,故名辉夜姬。古代日本以剃眉为美,故其形象在绘画作品中多为剃眉少女。
  (9)田河水泡:日本三、四十年代著名的漫画家。
  (10)黎明曙光:电影名,由伪满电影制片厂“满映”拍摄。
  (11)なに:日语,什么。
  (12)新京:伪满首都,今长春市。
  (13)撃って:日语,射击、开***。
  (14)先生:せんせい,日语,老师。
  (15)大同元年: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年号大同。1934年改国号为“大满洲帝国”,改元康德,下文的康德六年即1939年。
  (16)广岛:位于日本本州西南部,1945年8月6日,美军原子弹“小男孩”在此爆炸。
  (17)立入禁止:日语,禁止入内。
;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10-5-4 18:11:28 字数:9785
  旁边一个胖子推了我一把,差点没把我推一跟头,他指着我的书说:“这字写错了吧?”
  我心里骂一句他妈的,看他指着“艺淫则害于才”的“艺”字:“怎么错了?”
  他大胖脸拧了个很***的笑:“是‘意思’的‘意’吧……‘意淫’!”
  我无语了:“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啥意思?”他贴过来,挺神秘地:“是不是思想太黄就成不了才的意思?”
  我要吐白沫了:“不是,是告诉人们要环保。”
  “啥玩意?”他一脸接受不了的样子:“你忽悠我哪!我书念得再不好也知道这是文言文,古代人懂个屁环保!”
  我低头看了眼书,《逸周书》命训第二,最后一段:礼无时则不贵,艺淫则害于才。
  “你有啥不好意思的!”胖子猥琐地拍拍我肩膀:“不就是‘意淫’嘛,算啥呀!什么黄书老子没看过,你以为我稀罕你这破书?盗版书吧,字儿都印错了!”
  我要哭了:“您老阅黄书无数,可这句真不黄!”
  他白我一眼:“行,行,那你说是啥意思?”
  我懒得给他解释,可不解释又对不起老祖宗:“就是说技术太精湛了会浪费自然资源。”
  胖子冷笑:“哪儿有‘技术’,哪儿有什么‘自然资源’!‘淫’呢,‘淫’哪儿去了?”
  我这回是欲哭也无泪了:“淫者见淫,您眼里什么东西都带色儿!反正这话按今天的意思就是科技太发达了必然损害自然资源,这是两千多年前中国古人的智慧!”
  胖子脸皱着:“什么智慧不智慧的,你急啥呀,不黄就算了!”
  他转过身,大胖后背对着我。我不爽,很不爽,把书合上往包里一扔。
  教室门口堵着两个大妈,一脸厚粉,发型倒挺时髦:“老师,你说我们来行吗?”
  “来吧!”老师一手支着门框,身上白大褂,三七头,一派文艺青年的潇洒劲儿:“你们不是有失业证嘛,到楼下办个手续就行了,一个月结业。”
  一个大妈对另一个大妈说:“你看老师多亲切呀,咱俩来吧……”
  另一个说:“咱俩能学会吗……”
  我心里说:你们别来了!看看这屋里,还嫌大妈不够多呀!
  老师说:“反正也免费,学学吧!咱们区对失业人员最照顾,和平区除了培训费还有材料费呢!一个月学完领初级面点师证,我不少学生拿了证都去日本韩国了!”
  大妈问:“那考试不?”
  老师抱着个水瓶,腼腆地笑了:“就我监考,你们还怕考试!”
  俩大妈笑得更腼腆:“那……那学学呗!学完了在家蒸蒸馒头做做饼也行啊!”
  老师挺优雅地往门框上一靠:“我看你们学面点最合适!楼下的烹饪不能学,烟熏火燎的!***也不好,一个月就是捏臭脚!缝纫不开班,电机电焊不用说了,就上我这儿来吧!”
  大妈乐开了花:“看看,老师多替我们着想!那老师,我们这就去报名!”
  她们走了,老师还是抱着水瓶靠在门框上,黑油油的头发梳得齐整,看风景似地看着走廊。突然他像被电了一下,扭回身子冲上讲台:“上课了!快点,坐好!”
  我半趴在桌子上,旁边胖子在小板凳上晃了晃,翻开笔记本。
  老师喝了一口水:“接着讲化学膨松剂,小苏打和发酵粉讲完了,下面讲大起子。大起子学名碳酸氢铵,也叫臭粉、阿摩尼亚粉,做桃酥就用它……”
  门口进来一个人,蓝西装,头发也梳得油光瓦亮,低着头背着手在教室里走了几圈。我满脸黑线,这人不是有病吧,水泥地有什么可看的?
  老师从讲台上冲下来:“校长!您看刚开班我这儿就这么多人……您坐会儿不?”
  校长还是低着头,一只手背着,另一只手晃了晃,大概表示他不坐。
  老师又说:“校长!区里的人什么时候下来检查?上次马主任跟我说……”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校长居然搭都不搭理他,我震撼了。“沉默校长”低着头来低着头走,走出教室的时侯还盯着地板,让我不佩服都不行。
  前面老师吼了一声:“接着说桃酥!你们记着,做桃酥就用大起子。”
  他又抱起那个水瓶:“说起桃酥,还有个挺有意思的事儿。前几年我带两个学生到一个超市帮忙,就是做桃酥,那俩学生是生手……”
  我和胖子拄着下巴看他,他上一个小时课,45分钟都讲故事了。
  “我上课的时候说过,桃酥好了得等一两个小时再拿,这俩学生肯定是没听!一到点儿他俩就进去了,那给熏的呀,哭爹喊娘!”说着,他自己在那儿傻乐:“为什么?因为用的是大起子!碳酸氢铵遇热产生二氧化碳和氨气,啥是氨气?就是屁!”
  不少大妈笑了,掩唇而笑。
  他神采飞扬起来:“所以做完桃酥得把那屁味放放!你们别像那俩学生似的,我的话记住了,省得吃亏!好,再讲一个矾碱盐,就是油条。”
  他像背顺口溜一样说着油条的配方,我们在下面记。
  “炸油条,油温在230度左右,知道怎么看油温不?”
  胖子出妖蛾子:“用温度计!”
  老师哈哈笑:“你拿手试得了呗!记住啊,油往中间走是200度以下,油往外走冒青烟就是230度!这个温度啥营养物质都成尸体了,所以咱们内行人少吃油条!”
  一个大妈说:“我们吃了一辈子油条,也没听说谁吃油条吃死了。”
  老师不大高兴:“吃不死那玩意也没营养,你信我没错!前一阵那什么林博士(1)说不能喝牛奶,牛奶是给牛喝的,这不有病嘛!我早说这小子是骗子,抓起来了吧!还‘健康一身轻,跑步去北京’呢,这年头骗子都能上电视!”
  他到教室后面的冰箱拿出一团面:“理论结合实践,咱们练练拉面,培养面感!”
  大妈们一窝蜂糊上去抢面了,我慢吞吞蹭过去,老半天没看见胖子,回头一看他已经把《逸周书》从我包里掏出来了,正在那儿翻呢。
  我走回去,他边翻边嘀咕:“什么破书……字儿这么稀,还这么多‘口’!”
  我差点没晕,那些方框不是‘口’,是代表散佚和无法辨认的字!我不管他了,爱翻翻吧,翻死他也看不出***小说来,我反身和大妈们抢面玩儿去了。
  从区职业技能培训中心出来,我趿拉着鞋往车站走。大中午的,太阳正毒,一个灰蓝色的人把我拦住了,一开口就是:“施主。”
  我一激灵,和尚?不会是要钱的吧?我都这样了,还跟我要钱啊!
  没想到他不跟我要钱,倒给了我一样东西:“施主,小僧法号慈惠,这是我寺的优惠券。”
  我往那花花绿绿的纸上一看,金装佛像上印着一个挺大的“30元”。
  “施主,明天8月9号,阴历初九,既是观音菩萨出家日又是奥运比赛第一天,我寺专门为善男信女开展了奥运祈福参拜团专线,国营豪华团,佛家弟子亲自带队,震撼价30元!”
  我看着他,云里雾里:“不是,我……我不信佛……”
  “施主不要顾虑,出家人慈悲为怀,这30块钱包括了往返车费和导游费,还有三险!施主凭券消费,我寺还赠送开光精美礼品和老母开光金卡!”
  “什……什么老母?”
  “我寺供奉歪脖老母,法力无边!”
  我往优惠券上一看,印的确实是个歪着脖子的佛像,左边写着“发财发大财”,右边写着“保你荣华富贵”。我今天第二次无语了:“谢谢,不用了……”
  “施主别走啊!”和尚流的汗比我还多,光头闪闪发亮,我一不忍心就停下了。
  “施主是想在家看杜丽得首金吧,”他说:“我们寺照样能看,大巴车上也有电视!咱们中国承办奥运,百年圆梦,我们寺肯定服务到家!再说了,这种历史性的时刻施主要是在我们禅寺度过,多有纪念意义啊,是不是!”
  不愧是和尚,口才真好!我有点磨不开,盯着手上的优惠券。
  “我们这个团是奥运祈福参拜团,往小了说是为各位香客求财祛病,往大了说是为国家祈福!你看现在世界上多乱,*、地震、人权链,都欺负我们!咱每个中国人都有义务为国家祈求平安是不是?”
  我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你们这个温馨提示,什么意思?”
  优惠券左下角有个大黄标,温馨提示:外香莫入。
  和尚特别认真:“就是施主不能拿别处的香到我们这来拜,对老母太不虔诚了!”
  “哦……”我点点头,还真垄断啊!
  “施主,我们团明天5点发车,长客总站、北陵公园、辽大、五爱市场都有点儿!”
  我豁出去了:“这个……现在交钱?”
  和尚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了许多:“现在交也行,明天车上交也行,施主先登个记,”说着他拿出一个小本,本上密密麻麻一片:“施主把***留下来,我们morningcall(2)!”
  真的假的啊!我怀着夏明翰就义一样的心态把手机号码写了上去。
  “好了施主,不耽误你宝贵的时间了,注意事项你看一下,明天见!”
  和尚转身就走,肯定是找下一个冤大头去了,我一声长叹。
  坐在公交车上,我在大花优惠券上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排小字,注意事项:
  一、许愿求事最多不超过三件心愿;
  二、钱财留寺院福报带回家,佛前有舍才有得;
  三、进入寺院切莫胡言乱语阻碍他人拜佛、做功德、多捐善款。
  我囧,这“注意事项”太让人发指了!真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快!
  下了车我上街边的药房买药,最近改稿子改得我眼睛淌水,看东西都重影。
  对着柜台后的白衣姐姐,我报出三个字:“珍视明。”
  她回我:“10块5。”
  “不是吧!”我有点怒了:“上个月还8块5呢!再上个月才7块5,去年一直5块5!”
  姐姐心平气和:“换包装,涨价。”
  “那也不能这么涨啊!”我捏着医保卡:“别的牌子有吗?”
  “有,润洁、新乐敦、闪亮,都比珍视明贵。”
  我无语向苍天。
  姐姐说:“全国东西都涨价,眼药水也得涨啊!美国次贷危机,石油涨价给带的。”
  我说:“那给我个珍视明吧……”
  她麻利地开了票,我拿着票去划卡,划卡***儿看看我的卡:“这也不是你啊!”
  我笑:“我帮我妈买的。”
  ***儿也笑:“算了吧!10块5,卡上还剩3000多,票拿好。”
  我拿着票又回到柜台,白衣姐姐递给我一个粉红小盒,很粉很红很可爱。
  “你就是新包装?”我摸摸它:“我为你多花了两块多!”
  出药房过马路,走过一条被早市毁得体无完肤的大街,我到家了。小区门口满地烂菜叶,无证摊贩卖煎饼果子、臭豆腐、担担面,我掏出钱数了数,去买馒头。
  馒头铺边上蹲着个女人,手里一把亮晶晶的气球。她像一幅画似的,不是她好看,而是她一动不动。没人向她买气球,她就想着自己的事,一阵风吹来,只有气球乱摆。
  我拎着馒头在她不远蹲下,看着她,我好像能从憋闷的现实中解脱出来一点。
  蹲了一会儿,我腿麻了,她还是那样儿,我想她肯定有比我憋闷十倍的现实。
  进楼洞,跑上三楼,我连气儿都不喘。
  开门进了屋,我一口大气差点没喘上来。屋里一股烂肉味儿,我直奔冰箱,憋足了一口气才敢开冷冻门。里面猪肉和刀鱼化得一塌糊涂,手伸进去稍微有点凉气儿。
  我砰一声甩上门,盯着上面的TOSHIBA(3)出神。这冰箱算是我小弟,比我晚到这家两年,据我妈说那年头它是抢手货,托关系找朋友才买着。
  “弟呀你都挺23年了,为啥不能多挺两年啊!”我摸上它浅绿色的小门,想起它比我高的时侯我总想把自己关在里面,每次尝试都被老妈一顿好打。
  再憋一口气,我把下面的冷藏门打开。里面温度比室温还高,血水顺着一个小洞流下来,臭味就是从这儿出来的。
  我给老妈打***:“妈,是我,冰箱这样也不行啊!”
  妈说:“那个洞我用手纸堵上了,还不行?”
  “手纸哪行啊!红水淌得到处都是,一股味儿!”
  妈想了一会儿:“你找个什么小东西先塞上,晚上回来我把鱼做了肉煮了。”
  “对哈,没东西就不臭了,我找个小东西……”
  妈突然喊:“眼药水帽儿!你不是刚用完一瓶?”
  我赶紧把珍视明掏出来,撕扒开了一看:“有点大……”
  ***那头静了一会儿:“你去扒头蒜,塞上!”
  我今天不知道第几次无语了:“娘,你牛!”
  ***里嘈杂起来,妈说:“我这边有事,晚上回去再说!”
  “等会儿!妈,可能是氟利昂没了,咱们花点钱冲上……”
  妈嗓门一下子高了:“充一次100块钱!你在家写书老挣不出钱来,我把你卖了充啊!”
  我噎住了。
  ***放了,放之前妈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这北大怎么念的,在家穷呆着……”
  我半天才放下***,愣了一阵儿,然后去厨房扒蒜。
  揉揉眼睛,滴两滴眼药水,我伸个懒腰把Word关了。任务栏上三个文件夹,一个“高丽贡女”,一个“编辑和出版社”,一个“什么是中国”,我挨个关掉。
  外面夕阳无限好,我把打印机线和电源线扯下来,抱着笔记本出了门。
  人家出门都往下走,我往楼上走。顶楼有个小铁门,没有锁,出去就是楼顶。
  我在面西的方向盘腿坐下,电脑放在腿上,一抬头就是紫鼻涕似的斜阳。
  QQ响起来,我一看挺高兴,是她。
  你上啦!金玉奴对我说。
  我噼里啪啦打字:我每次看见你的ID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等了半天,等着她三个字:为什么?
  她打字超慢,可我就是愿意等:金玉奴,太古典了吧,我不习惯这风格^_^
  她没回音,我又打:你为什么叫这个?
  不等她回,我马上又加一句:你不会是个浑身肌肉的壮汉吧!男扮女装?
  她回了:哈哈哈!
  我也乐:金玉奴,啥出处?
  她说:金玉奴就是金玉之奴,你小心我是个拜金女哦!
  我猜这么长时间她一直在打这一句。
  那你为啥叫“什么是中国”?她问我。
  我说:你说什么是中国?
  老半天老半天,她终于有了动静:要说什么是中国,看看它怎么对别的国家就知道了。
  我说:说说。
  她说:就说国名吧,America我们翻译成美国,美是美丽美好的意思,中国人把这么好的词给了美国,不说明中国人的友爱和礼让吗?
  我眼睛一亮:你爱国爱得真诗意!
  她又说:不光美国,英国的英是出类拔萃的意思,什么英雄啊英杰啊英豪啊。
  我说:法国也是!有法度,可以做楷模的意思!
  她说:还有德国,有品德之国……
  我:它们真是太对不起这些名字了,居然支持*!
  她:它们说是为了西藏人民,为了中国人民,殊不知全中国人都烦它们!
  我:你说它们知道我们烦它们不?
  我右肩膀猛地挨了一巴掌,吓得我差点把电脑扔了:“谁呀!”
  一个小美女从后面晃出来,真的是美女,白脸蛋大眼睛,看得我发憷:“你谁呀……”
  女孩儿挨着我坐下,盯着我的屏幕:“*?你是爱国青年!”
  美女的气场实在强大,我不得不向后缩着:“我……认识你吗?”
  她用漂亮的大眼睛看我:“老听电视上**的,*是啥意思?”
  那边金玉奴没回音,我想了想,说:“大海的意思。”
  “大海?”
  她说“海”的时候嘴形特漂亮,要不是看她穿着中学校服,我立马扑上去!
  她狠打了我胳膊一下:“是中文吧?”
  “啊?”我摸着胳膊,她的大脑回路跟我真不太一样:“蒙古语吧好像是。”
  “中文!”美女一口咬定:“*、大海,听着就是一个词儿!古代蒙古人又没见过海,哪有大海这个词呢,肯定是从南宋传过去的,他们发音不准就成*啦!”
  美女你懂得还挺多!我不置可否。
  “你说是不是呀?”她往我身上靠:“清朝那个福晋不就是‘夫人’发音没发准嘛!”
  “干嘛干嘛!”我躲她:“啥都是中国人发明的,啥话都是汉语传过去的,你这小屁孩民族感膨胀得太厉害了吧?我听说‘胡同’是蒙古语‘井’的意思,你心理是不是不平衡了?”
  她瞪着我,我忽然发现她一边太阳穴是青的。
  “就你知道汉语里有外来语?”她用手遮了一下那块发青的地方:“我知道‘官僚’、‘干部’这些词都是日本来的,而且我不是小屁孩!”
  我笑了:“你还懂日语!知道‘俱乐部’的来历吗?”
  她认真起来:“俱乐部?不会……也是日语吧?”
  我叫叫金玉奴:下了?
  我头一次在美女面前显摆,感觉不要太好哦:“据我的考证……对了你们开英语课了吧,学过club(4)没?”
  小美女又瞪起眼睛,我心里美滋滋的:“club先传到日本,你知道日本人念英语啥样吧,他们念KURABU!日语里也有汉字,‘俱’念KU,‘乐’念RA,‘部’念BU,发音一样意思又正好,所以我说小日本这词儿翻译得还是不错滴!”
  说到这儿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日语里“夫人”两个字好像也念福晋。
  金玉奴回了:没有,你书写完了?
  我赶紧打字:今天开始写新书了!
  小美女凑过来:“哎呦,你还是个作家!”
  听那口气我没搭理她。
  “你是宅男(5)?搞网恋?在网上骗小女生?”
  我瞟她一眼:“你才多大呀,思想怎么这么复杂呢!”
  “我14了!”她挺了下胸,我不纯洁地多看了两眼,发育还不错。
  金玉奴问:《高丽贡女》怎么样了?签给哪家出版社了?
  我一下就沮丧了:没人要……已经被两家出版社拒了……
  小美女皱着眉:“高丽贡女?看名儿就是本怪书,讲什么的?”
  金玉奴问:他们啥理由?
  我先回Q:一是嫌字数多不赚钱,二是嫌写法不够流行没市场,三是题材不主流。
  然后我告诉小美女:“写元朝一帮来北漂的韩国美女的故事。”
  她掏出手机:“那不应该挺火嘛!”
  我叹了口气:“我两年前要是像跟你说的这么写就好了!”
  金玉奴:中国人太浮躁了,出版业更浮躁,总有冷静下来的一天。
  我挠挠头:理解,这不是和世界接轨呢嘛……可等中国消停下来了,真正想写点东西的人也饿死了,市场化没什么不好,但市场老这么畸形着要命啊!
  小美女对着手机看来看去,不打***也不发短信,我问:“怪女孩儿你干什么呢?”
  她望了会儿天,答:“怪叔叔,我用手机照镜子呢!”
  我无语:“你不至于叫我叔叔吧,我才25!”
  “啊——?”她使劲叫唤:“你都25啦!我以为你20才叫你叔叔的!”
  不行了,跟小孩交流实在太累了,我决定专心和我的奴聊天。
  我一门心思盯着电脑屏幕,小美女静了一会儿,忽然说:“哥,咱俩好吧。”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我淡定地装没听见。
  “哥,你少装!”
  “怎么变哥了,刚才不还叔呢吗!”
  “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
  “就是好不好!”
  “不好!”
  金玉奴:今晚奥运开幕式你期待不?
  我打:能不期待吗,全世界都期待呢,老谋子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给中国丢脸啊!
  又是半天没回音,我的奴肯定在那边和键盘奋斗呢。
  小美女哼哼两声:“打字速度也太慢了!”
  我没接茬,她把语调放正常了:“张艺谋能行,《满城尽带黄金甲》不是挺火的。”
  我嗤之以鼻:“赶不上《红高粱》一个脚趾头!”
  她脱口而出:“什么红高粱?”
  我淡定不下去了:“不是吧,你不知道红高粱?90后啊90后,作孽啊!”
  “张艺谋的电影?”她脸红了:“我本来就不喜欢张艺谋,他的片儿没劲,我喜欢宁浩!”
  金玉奴回说:别把奥运弄成“满城尽带黄金甲”就行。
  我说:挺大个中国挑来挑去也就张艺谋,别人肯定弄成春节晚会!
  小美女拍我:“你看,那女的奇怪不!”
  我往她指的地方看,对面楼顶层窗口坐着一个女人,直愣愣对着窗外打字,电脑显示屏在右边,她连看都不看。我说:“人家练盲打呢!”
  小美女又拍我:“我才看见,你ID是什么是中国?”
  “怎么,羡慕啊!”我眼睛往下一斜,她的胸在那儿一颠一颠的。
  “哎你看什么哪!”她发现了:“小样儿,还挺色!”
  “别没大没小的!”我倚老卖老:“就你那鸡胸还诱惑不了我,叔叔我喜欢波霸。”
  她翻白眼,我问:“你说什么是中国?”
  想都没想,她说:“不知道。”
  “你们这代孩子完了,这么不爱国!”我愤愤地:“前一阵那个骂地震的女孩也是你这么大,好像也是咱们沈阳的,真给沈阳丢脸!”
  小美女乐:“你问什么是中国,这不就是中国嘛。”
  我一副心酸样:“中国怎么变这样了!”
  她吐槽:“要是爱国,你这80后别在家‘宅’呀,出去找个工作为GDP添砖加瓦吧!”
  她戳到我痛处了,我在心里扇了她两嘴巴子。
  “什么是中国……”她摆弄着手机:“要我说……中国就像个整容美女!”
  我瞪着她:“不会说话别说!”
  她没听见似的:“本来挺美了已经,非照着外国的样子整,越整和它们越像,没劲!”
  我忽然觉得小屁孩挺有思想:“全球化就是这样,得到的同时必须放弃点什么。”
  她扭头看着我:“你说啥呢,我没懂。”
  我无语无语黑线黑线,她突然说:“我想死。”
  我惊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她这是逗我呢:“活得好好的死啥呀,看过《图雅的婚事》没?”
  “小说?”
  “电影。”
  “没听过呀,谁导的?有啥大明星?”
  “没明星,”我干笑两声,适应不了她的逻辑:“里面有个大老板,开油田,100万投下去了,没油,又100万投下去了,还没油,他老婆和他离了,孩子、钱也没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往井架上爬,爬到最顶上。他要松手,一抬头,哎呀那个天蓝的呀……”
  小美女扑哧笑了:“喜剧?”
  “他的井出油了,”我摇头:“他总结了一句话,人可以让人杀死,但不能自杀。”
  小美女不笑了:“你也想死?”
  我嘴巴张得老大:“我为什么想死,你思维也太发散了吧!”
  “不想死的人怎么会注意这么一句话呢,”她耸耸肩:“咱俩这算志同道合不?”
  “谁跟你志同道合!”我抱着电脑蹭开点:“你死也等看完开幕式再死吧!”
  小美女跟着我蹭:“哎!我是看不上奥运了……”
  我推她:“你有完没完啊,你们这些无病呻吟的小屁孩最招人恨了!汶川大地震多大的灾,那么多人没了,房子全毁了,人家不还坚强地活着!死容易,啪嚓一下就完事了,成天把死挂在嘴边上算什么能耐,有本事你精精神神活着!”
  她瞪着我,像有深仇大恨,我让她瞪得发毛,干脆转移视线。
  “我被强奸了。”
  我眼睛倏地转回去,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
  “你说我配自杀不?”
  我哑巴了。
  她脸白得吓人,太阳穴上那块青已经发紫了。
  “你……报警了吗?”
  她深深吸一口气,我赶紧满身找纸巾,谁知道她上下牙一磕,哈哈哈笑起来。
  我傻了,她还在那儿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那个气呀,想给她一拳又下不了手:“好好好,我斗不过你!现在的小孩拿强奸和死都不当回事了,怪不得你们活着没意思!”
  我叫金玉奴:我旁边有个要自杀的小孩!
  她很快回了:!
  小美女不干了:“你跟她说什么呀,征得我同意了吗!”
  金玉奴说:你好像跟我说过你在北大还是香港的时候就有个同学抑郁症自杀?
  我没来得及摸键盘,小美女把笔记本抢过去了:“北大?香港?”
  “怎么,不像啊?”我要把电脑拿回来。
  她不给:“你上过北大?你北大毕业的……怎么还找不着工作啊……”
  “谁说我找不着工作了,”我强行拿回小电:“我是在为崇高理想做最后一搏!”
  金玉奴后半句发来了:你好像有吸引自杀人群的体质啊……
  靠!她也寻我开心!我默默无语两眼泪,显然她不像我那么傻,根本不相信丫头的鬼话。
  “早认识你多好,我妈让我学习我就有话堵她了,”小美女没什么表情:“费好几年劲儿考上个名牌大学,出来不也就这德行,又老又没钱只能在楼顶上网聊……”
  我已经学会不拿她的话当回事了:“你还是使出吃奶的劲儿考吧!我大学和研究生同学都在花旗、摩根斯坦利、中银当小金领呢,我是自甘堕落,没有参考价值。”
  她撅着嘴问:“你为什么呀?”
  我要是能说出来为什么就好了:“可能是不想过那种生活吧,自我流放!”
  “在家写书的生活就好了?受出版社的气喝西北风?”
  “你这么一问,我真觉得自己是没事找抽型的……”
  “怪人!”
  这评价我倒很受用,刚想回一句“英雄所见略同”,她说:“我要是你,早抑郁了。”
  我愣了一下,笑笑:“中国要是倒退40年多好,谁也不抑郁!”
  她的脸沉静下来:“就是抑郁他们也想在今天活着,活得劲儿劲儿的。”
  “他们?你不想吗?”
  她所问非所答:“跟我说说你那自杀的同学吧!”
  “他有啥可说的,”我给金玉奴发去一朵花:“我在香港念研究生的时候,这哥们儿因为感情事儿抑郁了,吃药没死了,大学里弄得鸡飞狗跳的。”
  她把手机收起来:“你后来见过他吗?他说死可怕不可怕?”
  “见过,在那种全是大铁门的医院,一次放一个人进去探视,梳子、牙刷、洗发水全收走,管得跟监狱一样。”我收到金玉奴一个笑脸:“他没跟我说可怕不可怕,只说他吃完药就后悔了,我觉得那时候后悔比死还可怕呢……”
  小美女点头:“所以要死就得选个不能后悔的方法。”
  “我说你别老死死的行吗!”我鸡皮酸脸:“我这情况保持心理健康不容易……”
  她突然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吓得我哇哇大叫:“你干嘛呀!我没非礼你你倒把我非礼了!我这脸还没人亲过呢,你怎么赔你!”
  她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对不起啊!”
  “对不起就完啦!”我使劲擦脸:“小孩子家家的不学好!”
  我这回真怒了,把胖子不尊重我的书、和尚强迫推销、眼药水涨价和冰箱不制冷的账全算在她头上:“滚滚滚!滚一边去!”说完我抱着电脑转了个身,正对着“练盲打女人”的窗户,对金玉奴说:快,咱俩聊天!
  金玉奴的速度一如既往地慢,出乎我意料地,小美女乖乖走开了。
  金玉奴说话了:这么晚了你不吃饭?一会儿开幕式了。
  我说:你吃吗?
  她说:我不急,开幕式我也就听听声。
  我说:光听声哪行啊,那东西就靠看呢!
  她说:你身边那小孩,注意点。
  我说:没事儿!
  刚把叹号打上,身后砰地一声响,我回头:“什么声,你……”
  挺长的楼板上一个人也没有,光秃秃地刮着热风。
  “小美女?”我放下电脑站起来:“小美女!”
  我转着圈,四周除了暗淡的云彩什么也没有。我毛了,大着胆子往楼边走。
  边走我边想,不至于吧,不会吧,不可能吧,不应该吧,不……
  谁知道我点子那么正,往楼下一瞄就看见一滩血,她在血泊里摆着POSE(6)。
  我两眼立马黑了,楼下吵吵起来,金玉奴的头像一闪一闪。
  她说:还是注意点好,别出什么事。
  注释:
  (1)林博士:林光常,台湾人,《排毒一身轻》的作者,曾在沈阳、长沙、北京等地电视台播出营养健康节目,宣称以其自创的排毒餐代替化疗能治疗癌症,后被台湾检方起诉,涉嫌欺诈。
  (2)Morningcall:宾馆里早上叫醒客人的服务。
  (3)TOSHIBA:日本东芝品牌的商标。
  (4)Club:俱乐部。
  (5)宅:网络用语,指在家上网不外出工作。
  (6)Pose:英语,姿势。
;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10-5-10 18:12:09 字数:9907
  天长节过后,春风还是那样刮着,凛冽地在空中打转,嗷嗷叫个不停。
  英子站在图书室当中,对着窗外灰白色的天与地发呆,身后漏风的大木门重重拍了一声。
  她打了个寒战,门“咣”地又是一声,接着来来回回拍个不停。
  她看着两扇要开不开的门,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
  她往角落里径直走,冲到落满灰尘的俄文书架前。她呼吸急促,比风还急,给皮球充气似地呼哧着,吹起了周围的灰尘。
  猛打了个喷嚏,她把喷上鼻涕的黑皮书拿起来,握刀的手使上了力气。
  门忘我地拍着,像要引来什么人。
  她毫不管它,一刀一刀往架子上划,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不时还狠狠戳两下。
  她背上出汗,门拍得越快她刻得也越快,像个技艺娴熟的工匠,用不着细琢磨。
  她刻了三个字,在“中国”前头。一个分了家,一个少几笔,一个勉强算得上工整。
  “什么是中国……”对着字看来看去,她嘀咕。
  门拍得更起劲了,像个爱聒噪的小子,怎么也闭不上那张嘴。
  “战争!战争!日俄战争!日本胜啦!高兴!高兴!”
  金木成姬扯着脖子喊,边喊边在深黑色的猴皮筋上跳上跳下。小四眼儿撑着皮筋,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两条长腿,嘴里数着数儿。
  “战争!战争!日俄……战争!日本……”
  跳到第五遍,金木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小四眼儿揪住皮筋嚷嚷:“金成姬你坏了!”
  “你瞎说,我没坏!”
  “你就是坏了!”小四眼儿一口咬定:“你跳进去才喊‘战争’,喊晚了!”
  金木涨得脸通红:“我没有!我边跳边喊的,不信你问她们!”
  “你玩赖!”小四眼儿从皮筋里钻出来:“该我伙跳了,你来撑着!”
  “我不撑!我没坏!”
  “你就是坏了!”
  两人谁也不肯去撑那根猴皮筋,前面楼里英子走出来。
  金木一眼看见她:“李英子!你又跑哪儿去了!”
  英子揣着那把小刀,没说话。
  金木拉她的胳膊:“我跟你说,今天我跟张学长说话了!他声音可好听了!”
  英子看看地上的皮筋:“你们说什么了?”
  “打招呼呗!”金木一笑脸上的雀斑就活了,一颗颗扭动起来:“张学长读的是商科,左手翻票据右手打算盘,可快了!我还看见他写那个什么……阿拉什么数字呢!”
  “阿拉伯数字!”小四眼儿两条胳膊一架:“我哥打得比他快多了!”
  “呸!”金木背过身小声骂,朝英子做个鬼脸。
  英子笑了,指着猴皮筋说:“带我一个行不?”
  “有啥不行,你当三伙(1)!”金木说着去捡皮筋。
  小四眼儿不干:“我的皮筋说玩就玩啊!英子,你得拿东西换!”
  她拿眼瞟着金木,下巴撅得老高。
  “那……我不玩了。”英子要走。
  金木一把抓住她:“干什么不玩啊!英子,你有好东西,把那支三菱铅笔给她!”
  女孩子们静了,用一双双好奇又怀疑的眼睛看着英子。
  “我没什么三菱铅笔。”英子瞪金木。
  小四眼儿松了一口气:“我说的嘛……金成姬就爱编瞎话!”
  “我没编瞎话,英子有好几支三菱铅笔呢!是吧英子,伊藤老师昨天给你的!”
  “我都说我没有了!”英子甩开金木的手。
  “李英子!”金木调转矛头:“就你最能编瞎话!伊藤老师给你铅笔,你为什么不承认!”
  英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嘴唇抿成一条线。
  金木得意地笑了:“我早就想问你了,伊藤老师为啥只对你好?全班那么多同学,他为啥只给你三菱铅笔?”
  “金成姬你别胡说!”英子腮帮子鼓起来:“伊藤老师才不像你想得那么脏呢!”
  金木一下子被激怒了:“你说谁脏!”
  “谁整天把‘张学长’挂在嘴边上谁就脏!”
  金木一双挺大的眼睛腾地睁圆:“女学生和老师混在一起才脏呢!”
  “我和你不一样!”英子磨着牙齿:“伊藤老师和你那个张学长更不一样!”
  金木冷笑:“张学长跟反满抗日的坏人干过架,和血战203高地的乃木将军(2)一样,是为国争光的大英雄!”
  “打架算什么英雄!”英子鼻孔朝天:“伊藤老师会背汉诗!身无彩凤双fei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你竟敢瞧不起英雄!”金木挥手给了她一个嘴巴。
  她愣了,女孩子们全愣了,小四眼儿冲上去拉架。
  “金成姬你不要脸!”英子撕扯金木的领子,把她扯到地上骑着掐。
  “李英子!大杂种!”金木呜哇乱叫。
  女孩子们围着看,叽叽喳喳。
  “你们干什么呢!”
  突然一声吼,女孩子们噤声,地上的两人也一骨碌爬起来,立正站好。
  伊藤从一群矮小的女学生中间走过来,脸上带着怒气,:“怎么回事!”
  没一个人敢说话,
  “你!”他指着金木:“为什么欺负同学!”
  “我……我没有!”金木辩解:“李英子污蔑英雄……”
  “住嘴!”伊藤用总是拿在手里的树枝抽她胳膊:“英子同学脸上的红印是不是你挠的!”
  金木憋不住,哭了:“是……是我……”
  女孩子三三两两瑟缩在一起,英子的脸也吓白了。
  “下次还敢不敢了!”伊藤挥动细树枝。
  “不、不敢了!”
  “立刻向英子同学道歉!”
  “对不起!”金木朝英子鞠躬,哭得稀里哗啦:“英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英子大张着嘴,有一阵儿眼里除了严厉的伊藤谁也看不见。
  扶起金木颤抖的肩膀,她哽咽着:“金成姬,我……我也不对……你别哭了……”
  她说着也眼泪汪汪,抱着金木呜呜嚎啕起来。
  女孩子们跟着哭。
  伊藤“啪”将细树枝折断,命令道:“李英子,你跟我来!”
  英子边走边擦眼泪,前面伊藤老师笔直的背脊像一座隽秀的山峰,把她保护了起来。
  她觉得那山峰可以让她倚靠上去,即使天塌了,老师的背脊肯定依然挺拔不变。
  她心怦怦跳,脸红了,鬼使神差般喊:“先生!”
  伊藤正要推图书室那扇大木门。
  英子身体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勇气:“先生,什么是中国?”
  伊藤嗖地转过来。
  她仰望着他:“先……生?”
  他的脸狰狞可怕,像地狱的恶鬼上了身,又像死去的病人复了活,一块块麻子疤在右边脸上抖动着。他似乎又要拿细树枝抽人了。
  英子懵了,不自觉弯下腰去要道歉。
  伊藤的脸却奇迹般恢复了平静:“中国?你从哪儿听来这个词的?”
  傍晚风丝毫不减,瓦蓝色的天空中彩霞缭绕,天边挂着一只大风筝。
  风筝上是个腰插双刀的武士,嘴角往下眼梢往上,涂着深红的眼影,怒目而视。
  大风筝下面是一排排民房,土路上走着失魂落魄的英子。
  她走走停停,总往天上看,好像那风筝在追着她,让她不寒而栗。
  “英子!”
  她一抬头,前面矮墙上的仁丹海报旁靠着金木,眼睛仍肿着,帆布书包扔在地上。
  金木走过来和她并肩,把书包抡上后背:“我等你半天了!”
  英子闷头走,金木跟着她:“伊藤老师带你去哪儿了?”
  英子踢路边的小石子。
  金木把书包背好,没再刨根问底。
  英子忽然说:“我问他什么是中国了。”
  金木愣了一下:“你还想着‘中国’哪!然后呢?”
  英子又沉默了,伊藤那张狰狞的脸从记忆里窜出来,把她吓住了。
  “他怎么回答的?中国在哪?”
  英子摇头:“他没说,只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河堤边捡的废纸片上看来的。”
  金木又把书包甩到背上:“那破‘中国’有什么琢磨的!你们满语里‘中’不是有两个读音嘛,鬼知道该念zhōng国还是zhòng国!”
  英子绝望了似地看着她,她马上嬉皮笑脸:“你说伊藤老师……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英子的绝望消失了:“你又胡说!”
  “我哪儿胡说了!他就是对你有意思,他想和你……”
  “金成姬!”英子全身羞红了,嘴角微微上翘,似乎不真讨厌这样的玩笑。
  “他想和你亲热!就像你爸妈晚上那样!”
  “金成姬你太恶心人了!”
  英子用书包打金木的屁股,金木嘻嘻哈哈地躲,两人追到分别的三岔路口。
  “明天见!”金木吐出舌头做个鬼脸。
  英子赶忙嘱咐她:“千万别对人提‘中国’,别提!”
  “知道啦!”她头也不回。
  英子往家走,老远看见小秀坐在自家门槛上,她跑过去。
  蓝布帘子的一角夹在门缝里,同时泄漏出来的是她爸她妈那令人羞耻的声音。
  她的脸像火烧过去一样,烫得她颤抖。
  她如同一个犯了错的罪人,捂着嘴低着头,脑子里全是伊藤老师狰狞的脸,她感到细树枝要抽到她身上了。
  火耀日(3),历史课。
  一个打扮干净的白胖子站在讲台上,他白得与众不同,让人想到和稀了的面,黏糊糊的。
  “今天我们开始讲渤海国,”他说:“把书翻开!”
  每人面前一本《国史》教科书,很薄,一厘米不到,米色硬壳书皮儿,深***麻布书脊,32裁,右开竖排,封面正中铅印着“国史”两个大字,右侧有“文教部编审”一排小字。
  “前几节课我们讲了肃慎、扶余、靺鞨(4)的历史,这节课我们重点讲解渤海国,首先我提一个问题!”
  下面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4号同学!”
  一个男孩子霍地站起来。
  “是什么使太祖(5)毅然起兵,击败了侵略的外国人,建立了大清国?”
  男孩子大声答:“七大恨!明朝人无故杀害了太祖的父亲和祖父,抢走了太祖的妻子,欺压奴役勤劳的女真人,这七大恨也是我们满洲人的恨!”
  白胖子很满意:“请坐,同学们国小已经学习过大清的历史,知道我们满人的功业源远流长!回望岁月的悠悠长河,我们满洲国有千千万万同太祖一样战功彪炳的伟大祖先,渤海国的开国大王大祚荣王就是这样一位名垂千古的圣人!”
  翻书声响起来。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渤海国与我们今天的满洲国一样,是一处人人向往的桃源仙境!大祚荣王也与我们的康德皇帝一样,与可亲可敬的邻国日本结成了至交兄弟,亲善交欢!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渤日交聘’,是今天日满共荣的前奏!”
  白胖子情致激昂,唾沫横飞,这时教室门敲响了。
  他扫兴地撸了把头发,走下讲台,不满的表情在看到门外人的刹那完全变了个样。
  “啊,伊藤老师!”他点头哈腰:“您有什么事?”
  伊藤没进来,在门外交待了句什么,递进来一本书。
  “好的,您放心!再见,再见,撒哟娜拉!”
  他摇头晃脑地关上教室门,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书,谦和地问:“哪位是李英子同学?”
  全班的眼睛扫过来,英子迟疑地:“我是……”
  白胖子微笑着走向她:“这是伊藤老师给你的书,收好!”
  看一眼英子的名牌,他又问:“英子同学,你这个名字……是满日混血吗?”
  英子起立回答:“报告刘老师,我是满洲人,叫‘英’子,不是英‘子’。”
  白胖子明显很失望:“好好,你坐下吧。”
  他走上讲台,继续高叫着“渤海国”、“大祚荣”、“渤日交聘”,英子偷偷往书桌里看,伊藤老师的书闪着崭新的光芒,黑色封皮上一列金字《芥川龙之介短篇集》。
  她轻轻翻开,全是日文。雪白的纸张厚实而光滑,有一页折了起来。
  她有些心疼地把书页抚平,那页上故事的名字叫《阿富的贞操》。
  她脸立刻红了,发起抖来,仿佛回到了昨天的家门口,重新听到了那些怪异的声音。
  英子躲在教学楼后开不出花的樱树下,怀里抱着伊藤的书,满脑子都是‘贞操’二字。她好几次翻到那一页又连忙合上,不敢看。
  “原来你躲在这儿看书呢!”金木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细长身子在三楼窗口闪了一下:“我这就下去!”
  英子紧捏着书脊,怕金木下来看见那两个字;同时她又有些兴奋,渴望她来陪她一起看——朝鲜姑娘来到樱花树下时,书页已经被英子的手指头汗湿了。
  “阿富的……贞操?”金木陡一看书名也吞了口唾沫。
  吓人的题目下面,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明治元年五月十四日午后,就是官厅发布下列布告的那一天午后发生的事:“明日拂晓,官军进剿东睿山彰义队匪徒,凡上野地区一带居民,应立即紧急迁离。”下谷町二丁目杂货店古河屋政兵卫迁离的空屋里,厨房神坛前,有一只大花猫,正在静静地打盹。(6)
  “是讲猫的故事吗?”金木靠在英子身上,半眯着眼睛往下看:
  这时候,下水口的门从外边推开了——不,不但门推开,连半腰高的围屏也打开了,是一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乞儿。
  金木失去了兴趣,摆弄着英子的长头发。
  “嘘!”英子看得认真:“这乞丐带着***哪!”
  金木仍不感兴趣:“一个带***的脏乞丐和一只叫大花的猫之间有什么贞操可谈!”
  乞儿忽然停下口来,他听到门外好像有人进来,忙把手***揣进怀里,同时转过身去。门口的围屏嘎啦一声推开来。乞儿马上提高警惕,转脸对着进来的人。
  推开围屏进来的人,见到乞儿反而吓了一跳。“哎呦”一声,这是个赤着脚带把大黑伞的年轻女子。
  金木放开英子的头发,重新来了兴致:
  她是一位肤色微黑,鼻梁边有点儿雀斑的乡下姑娘,穿的是女佣们常穿的土布单褂,腰里系一条小仓带。大大的眼睛,周正的鼻梁,眉目灵巧,肌肉结实,看去叫人联想起新鲜的桃梨,很漂亮。
  “这女的就是阿富!”金木紧追着那些充满诱惑的文字:
  阿富生气得跺起脚来,可是乞儿并不怕她,而且毫不客气地一直看着她的发作,原来那时候的样子表现了粗野的美。被雨淋湿的衣服、内衣……紧紧贴住她的身体,周身映出了里面的肌肉,显出了年轻处女的肉体。
  “这乞丐老新真坏!”金木呼吸急促起来。
  老新故意让她着急似的,笑着说:“这手***砰的一声,猫儿便滚到地上来了,先给你做个榜样看看,好吗?”
  他正去扳动***机。
  “老新!”阿富大叫一声:“不行不行,不许用***!”
  老新又回头望望阿富,***口仍对准猫儿。
  “不行吗?我知道不行。”
  “打死它太可怜了,饶大花一条命吧!”
  阿富完全改变了样子,目光忧郁,口唇微微颤动,露出细白的牙齿。老新半捉弄半惊异地瞧着她的脸,才把***口放下,这时阿富的脸色才缓和了。
  “那么我饶了猫儿一条命,你就得报答报答我……”
  老新强横地说道:“把你的身体让我使一使。”
  “这老新太傻了!阿富怎么会为一只猫和他……”不等金木把嘲弄的话讲完,阿富说:
  “不,不许开***……”
  阿富一边阻止,一边抛落手里的剃刀。
  老新冷冷一笑:“不开***就得依我!”
  英子害怕地缩着膀子,金木情不自禁读出声来:“老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微微出汗的阿富大襟上凸出的胸部……”
  英子脸上一片绯红,她又想起了伊藤老师那截细树枝,和晚霞中父母的哼叫。
  下面故事接着写道:
  阿富没奈何地嘟哝了一句,却突然站起来,像下了决心,跨出几步走进茶间去。老新见她这么爽气,有点惊奇。这时雨声已停,云中还露出阳光,阴暗的厨房渐渐亮起来。老新站在茶间外,侧耳听着茶间里的动静,只听见阿富解去身上的小仓带,身子躺倒在席子上的声音——以后便没声响了。
  英子和金木都屏住呼吸,火辣的目光像是要把书本穿透,她们翻到下一页:
  老新迟疑一下,走进微明的茶间,只见茶间席地上,阿富独自仰身躺着,用袖子掩了脸……
  再往下读,两个女孩儿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老新并没有夺走阿富的贞操,只是“显出无法形容的既像嫌恶又像害羞的奇妙表情”,他说:
  “只是给你开开玩笑的,阿富姐,开开玩笑的,请你出来吧……”
  英子舒了一口气,金木却发了怒:“这破书开什么玩笑!”
  英子扑哧笑了,继续读下去:
  “阿姐,我想问你……”老新不好意思地,连阿富的脸也不敢看。
  “问什么?”
  “不问别的……一个女人,shi身是大事,可是你,阿富姐,为救一只猫……就随随便便答应了,这不太那个了吗?”
  阿富答不出来,金木不停骂她是个傻子,可英子觉得自己明白,明白阿富的选择。
  “最后怎么了?”金木不屑一顾地问。
  故事的结尾,是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富同她丈夫和三个孩子,走过上野的广小路。那天,在竹台举行第三届全国博览会开幕典礼,黑门一带的樱花大半也正在开放。阿富在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上见到了已是老人的老新,他安安泰泰,帽子上一簇鸵鸟毛,镶着绣金的边,大大小小的勋章和各种荣誉的标志,挂满胸膛。
  “马车过后,丈夫又从人流中回过头来望望阿富,阿富一见丈夫的脸,又微微一笑,心里觉得安静了。”英子白净的手指划过每一个字:“一九二二年一月作。”
  “完了?”
  “完了。”
  “真是不值钱的贞操!”金木愤愤不平:“就值一只猫!”
  英子想起爸妈那夜夜不息的呻吟,苦笑道:“贞操也未必是件多珍贵的东西……”
  “哎!”金木两眼发亮:“你说,伊藤老师为什么让你看这个故事?”
  英子被她问愣了。
  “你还不明白!”金木急得拍大腿:“他想和你亲热!”
  英子忙把头低下,黑亮的大辫子绕着粉红色的脖颈。
  “这个故事……”她小声说:“不是伊藤老师让我看的,是我自己想看……”
  “你还骗我!”金木不高兴了:“我跟你就隔一个过道,你啥事我看不见?明明是伊藤老师把那页折上了让你看,你替他遮什么羞!”
  英子不说话。
  “他是让你像阿富那样,让他欺负!”
  英子抖起来,心里乱糟糟的。
  “可你凭啥让他欺负呢?”金木想不明白:“阿富是为了大花,你图啥呢?”
  英子猛抬起头,伊藤老师狰狞的脸像一道闪电劈头而下——中国!
  “他想……”她不敢想。
  大花——那不值钱的猫,对她来说就是“中国”背后隐藏的秘密。
  “他想……做个交换?”她嗫嚅,原来这就是她贞操的价值。
  铃声从教学楼前传来,金木一蹦三丈高:“高年级下课了!”
  她仔细拍去裙子上的泥土,捋顺头发:“我去找张学长,你自己回家吧!”
  英子目送她小鹿般欢悦的背影,身上一阵发冷。
  成行的樱树下远远走来一个人,英子瞥一眼,是个拎着笤帚和簸箕的三年级学长。她俯身行礼,对方在她面前停下了。
  “那个日本老师给你的?”他拿笤帚在她胸前比划一下。
  英子怔住,看看他又看看怀里的书。
  学长笑起来,一笑嘴边两个酒窝,很帅气:“满洲国除了日本人,谁有这么新的日文书!”
  英子不喜欢他,那天在图书室,他说伊藤老师没安好心。
  “他让你看哪一篇?”他边扫地上的石子边问。
  英子没答话,但神色因想到书名中那两个字而有些不自然。
  学长瞅了她一会儿:“阿富的贞操?”
  英子瞠目。
  学长又笑了:“他在暗示你。”
  英子把眼光移到别处:“什么暗示不暗示的……”
  “离他远点儿,”他的声音冷硬起来:“我告诉过你。”
  英子惊跳:“为……什么?”
  他往周围看了看:“日本人是敌人。”
  英子立刻反驳:“瞎说!歌里都唱‘日满交欢若弟兄’,满洲和日本是最亲最近的朋友!”
  “连满洲国都是假的,还说什么‘日满亲善’,”学长恶狠狠地瞪她,眼里迸出诡谲的光:“这个世界是别人造出来让我们生活的,我们是奴隶,却自以为幸福!他们用的什么手段?谎言!连绵不断的教育和无孔不入的宣传,没人敢说出真相!”
  他的话英子一句也听不懂。
  “你不懂?”他欺上来,紧贴着她:“你从没疑问过吗?我们是满洲人却讲日语,我们穿布鞋却听满大街的木屐响,还记得小学学过的孔子吗,他是满洲人?还是日本人?”
  英子惊恐地张着嘴,后背撞上光秃秃的树干。
  “那个日本老师就像老新,不,老新只是身体肮脏,他却是脏到骨子里去了!”学长冷笑着,嘴里的寒气喷到她脸上:“老新最后放过了阿富,他可不会放过你!”
  英子一激灵,心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想一想吧!多一个人想明白了,我们就多一份获救的希望!”
  学长拎起簸箕,晃晃里面的石子,抓着笤帚走远了。
  英子把书死死按在胸口,想靠那重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脑壳里却净是些要命的问题:她该听谁的,伊藤老师还是学长?她该出卖贞操吗,那东西到底有多珍贵?她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地方,究竟是仙境还是地狱?什么是满洲,什么是日本,什么又是中国?
  她顺着树干滑坐到地上,《芥川龙之介短篇集》落在脚边。
  一个戴军帽的日本青年指着夕阳灿烂的远方,衣衫褴褛的满洲姑娘依偎着他,手托着四个光芒四射的艺术字“黎明曙光”。
  这画面似曾相识,画上的女人和自己有几分相似,英子想。
  她听见时髦的爵士乐,还有男人女人高亢的笑声。这回街口没有了那块“满人立入禁止”的大牌子,她壮着胆子走进去。
  街上到处是花花绿绿的招牌,穿裘皮大衣的中年女人和帅气的男学生,小汽车堵着路,一群喝醉了酒的人为什么争吵着……一切和那晚所见的似乎相同。
  但这些人不是日本人,这地方也一定不是满洲国,他们是一群红头发绿眼睛的西洋人,说着英子听不懂的语言,匆匆与她擦身而过。
  她慌了,顺来路往回跑,跑过去才发现出口竟成了一睹灰石墙。
  她想自己一定在做梦,可怎么从这梦里出去她却无计可施。她只得往前走,沿着看不见终点的长路徘徊。
  她像在寻找什么,一直走一直走,走得脚都起了泡,四围的景色还是那样。
  这个梦什么时候才能完呢?她问做梦的自己。
  这时后面有人拉了她一把,是个包着烂头巾的肮脏男人,身上裹着破草席。
  “连我都不认识了?”他用日语嚷嚷。
  英子努力辨认他头巾下沾满泥灰的五官,大大的眼睛黑脸膛,右边脸上几块麻子疤。
  “伊藤老师!”
  “什么呀!连我都不认识了,阿富姐!”男人不大高兴地撇着嘴。
  英子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果然是女佣们常穿的土布单褂,腰上一条小仓带。
  “我是老新哪,阿富姐!”
  英子觉得这梦越来越怪诞了:“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才能出去?”
  “这里是中国呀,阿富姐!”
  英子不敢相信。
  老新涎着脸凑过来:“我带你来了中国,你该把身子给我使使了!”
  他说着扑到她身上,硬把手往她衣服里伸。
  英子大叫一声醒过来,眼前是家里暗***的天棚,棚顶吊着一只包满灰尘的电灯泡。
  “姐!姐!你喊的伊藤老师是谁?”
  “小秀……”她转头看跪在炕上的弟弟,光着的屁股前面一截胖嘟嘟的小鸡鸡。
  “一大早瞎喊什么!”另一边妈打着哈欠坐起来,爸揉揉眼睛翻个身。
  英子从炕上一跃而起,胡乱套上衣服,书包也没拿冲了出去。
  “这孩子!撒什么癔症!”
  一家人坐在炕上,她妈顶着一头乱发冲门外喊:“再这么疯疯癫癫你就不用回来了!”
  英子一路疯跑,一口气也没歇,直冲到学校操场上。抬头就是伊藤老师挂着绿窗帘的窗户,她抹把汗,扭头跑向教学楼。
  楼里一个人也没有,幽暗的长走廊更显得阴森,她一脚深一脚浅,摸进图书室。
  整个学校静悄悄的,图书室就是这幽静的中心,除了大作的狂风,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往那排俄文书架走,视线有些晃动。她想看一看,也许她还有别的选择。
  她拿起那本书,下面只有五个字——什么是中国。
  一口热气从胸口喷出来,她五脏六腑都凉了。
  伊藤坐在橙***的大方桌前,面前摊开一本书。
  他右手握着鞋刷子,左手掌上套着今天要穿的黑皮鞋,兴致勃勃地吹着口哨。
  敲门声响起来。
  “来了!”他急匆匆开门。
  门外是一动不动的英子,头发披散在肩上,两手空空。
  他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马上惊讶起来:“英子同学,快进来!”
  门在身后锁死,英子被一片绿光笼罩着,鼻子里一股好闻的鞋油味。
  伊藤在她背后,缓缓抚mo她的头发:“有什么事,说吧。”
  “先生……什么是中国?”
  伊藤笑了。
  英子闭上眼深深喘息:“请告诉我,什么是中国。”
  伊藤贴近她,前胸挨着她的后背,两手在她身前收拢:“英子你真美!”
  英子感到他两手轻轻覆住她刚刚发育的胸脯,隔着衣服寻找那黄豆粒大的**。
  她颤抖起来,想挣却挣不开。
  “你瞧你多美呀……”伊藤俯身亲她的脸颊:“我真想把你吞下去……”
  英子听着,耳朵嗡嗡响。
  “你流过血吗?”他咬她的嘴唇,一只手往下摸。
  英子觉得难堪,虽然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她还是用手遮住脸。
  伊藤突然把她抱起来,让她天旋地转,窗帘射出来的绿光更强了,几乎把她晒化。
  她倒在男人的单人床上,头发开花似地向四面八方伸展着,伊藤压上来。他的**直撅撅的,和弟弟那尚不成形的东西截然不同。
  衣服三两下被脱掉,露出小馒头般的yin部,他趴在她两腿之间。
  四仰八叉地躺着,用胳膊掩了脸,英子觉得自己成了阿富,伊藤老师则成了老新。
  有一阵她酥麻麻地觉出了舒服,好像无数片羽毛从全身擦过;她发出了些声音,和每个傍晚她妈从门板后传出来的羞人声一样;她迷糊了,眼看要睡过去。
  “啊!啊——!”突然她叫起来,伊藤使劲捂她的嘴。
  她哼哼唧唧,眼泪唰唰地掉,掉下来渗进伊藤的指缝里。
  他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像驯服一匹小马驹,在初春的嫩草地上扬鞭驰骋。
  渐渐地,她不叫了,十个指头揪着染血的床单。
  “英子……英子!”伊藤从她身体里退出来,把她翻过去,从背后贯穿她:“你那么想知道吗,什么是中国……那么想知道吗……”
  英子什么也不知道了,她的身体在大一片绿光中拉伸扭曲,仿佛有两个巴掌轮流拍打着她,一巴掌疼痛一巴掌喜悦。她扑腾,沉不下去也浮不上来,只能半死不活地翻着眼睛,直到伊藤结束这一切。
  床中间一块红,雪白的纸轴在血迹上展开。
  英子觉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卷纸轴间藏着一把匕首,纸拉开后匕首就露出来,一个人用它去杀另一个人,却失败了。长大后她再没听过这个故事,但那卷纸和那把匕首却没从她记忆里消失。
  她向后挪了挪,生怕伊藤老师也从那纸轴里抽出把什么刀,突然给她来上一下。
  “看吧!”他把纸轴完全拉开,一大张纸上一块红一块绿。
  英子呆呆地看,好像看见了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这儿,”伊藤点着一条小鱼一样的东西:“这儿是日本。”
  她撑大眼眶,死死盯着那片岛屿:“大日本帝国……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这儿,”他手移向西北方:“这儿是满洲。”
  她瞧着,那片土地饱满圆润,像一只团起的拳头。
  “这儿……”他最后在周围很大一片地方上勾画起来,圈出一块形状奇异的国土。
  她等他往下说。
  “这就是中国。”
  她头脑轰地一片空白,整个神智都被那片广袤的大地占去了,好像有一阵不知道什么风猛吹了她一气,把她吹得头晕目眩。
  伊藤老师一只手放在她裸露的肩头上:“英子,明天你再来,我告诉你更多中国的事。”
  他的话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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