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11-4-16 16:0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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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仙人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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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事件:少爷酒后乱性,众人捉奸在床,俗称仙人跳。
间:距今现在六年前
手VS.受害者:平凡家贫小女生VS.高傲富家少爷。
果:小麻雀顺利进豪门,却变成受冷落、被鄙视的笼中鸟,
到一年多后被弃养,终于学会振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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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6 16:03:50
回忆是很有趣的东西,有时是一首歌、一道菜,有时是天气、甚至是味道……总能勾起好多好多的回忆。
因为圣诞节,为了应景,街上的商家又摆起一处处别致好看的圣诞布景,而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有容会挑的卡片已经很少局限在可爱风格,只除了看到某种黏有细金蒽的卡片,我还是会爱不释手外。
小学的时候,最快乐的事除了过年收红包,大概就是圣诞节买卡片、写卡片了。那时的卡片很少有设计感,几乎清一色都是类似的风格,不是黏有细金蒽的可爱卡片,就是香水卡片。但也许是因为这样的记忆延续,即使在金蒽卡片已退流行的现在,有容还是会买张金蒽卡片送给自己。
至于香水卡片,即使小时候的我并不偏爱,可是关于圣诞卡片快乐的记忆还是保存了下来。前几天无意间在图书馆的走廊闻到这股香水味,不知道为什么,原本称不上愉悦的心情一整个开朗了起来。
记忆真的很有趣,是不?怪不得时下一些小说老爱写失忆的梗。不过这本《非典型仙人跳》绝没有任何失忆桥段喔,有容只是突然想到才提了一下。
好吧,其实上头说的也不全然和书中没有任何关联。我一直在想,多年前的心动如果因为什么阻碍而无疾而终,那么若干年后再见,是否会有种“燃烧不完全”……咳,不是啦,是“余情未了”的感觉?(会不会透露太多剧情?)因为这个想法,有容就这样敲定了故事的方向。
这本小说有容原本想写得很搞笑、很轻松的,想想女主角的个性设定有点无厘头。男主角也不是木头冰块,应该大致可行,可看到当初的大纲后……我立刻一阵无语。
啊……这样的背景设定要怎么搞笑啦?难不成要誓不两立的双方人马若干年后再见面,立即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吗?哈哈哈……
好吧,总之,于晓璐***的故事终于说完了,下一位要说的是楚琬琰医师的爱情故事。
让有容喝杯水再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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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6 16:03:56
富丽堂皇的偌大客厅里,气氛沉肃。
年约五十岁的贵气妇人在啜了口佣人端来的红参茶后,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打破沉默。“这阵子忙得连顿饭都没能好好吃,幸好一切都圆满结束了。”
一旁的丈夫搭腔,“可不是嘛,打从那‘扫把星’出现,咱们啥时有好日子过了?”
夫妻俩交换了个眼神,贵妇首先发难,“说到这个可就玄了,我连买栋房子都会买贵!”
“公司的股票也跌。”
“连换部新车,第一天就遭刮!”
“我还在重要客户面前跌倒!”
“我上一回还不小心把自己的手划破了一个洞!”
“最不吉利的是,昨天还在火化场把皮鞋踢得开口笑……”
夫妇俩像是在比谁衰得严重似的,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
贵妇一脸鄙夷的作结,“啧,那支大扫把果真把咱们季家的好运全扫光了!”
“咱们再倒霉,都没儿子倒霉,他还得娶那支扫把咧!”
像是猫被踩中了尾巴,贵妇尖着嗓门说道:“还娶?!人都还没过门我们就倒霉成这样了,要真让她进了门,不鸡犬不宁才怪!”
“虽然没过门,可人都住进来了,要不然呢?”
“什么要不然啊?那女人从头到脚我都看不顺眼,想嫁我儿子,简直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总之这件事没得商量。”
“妈走了,坚持这事的人没了,那扫把星要撵走不难。只是……这件事不用和儿子商量吗?”
贵妇一脸不以为然。“你要扔块破抹布还得问谁同意吗?”
“说的也是。”
贵妇抬高下巴,冷然道:“更何况这件婚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不入流的仙人跳,偏偏妈也不知是胡涂还是怎么了,竟然还真的要孙子娶那扫把星!”一提到这件事,她难免又想到当初的失策。
一年前婆婆被诊出肺癌末期,唯一的心愿是想看孙子成家,无奈一堆名门淑女儿子谁都看不上,急坏了她和丈夫。
和丈夫商量过后,他们设下了局,找来仰慕儿子、而儿子显然也不讨厌的胡家千金,打算在他取得博士学位回国的洗尘宴上灌醉他,然后再在洗尘宴饭店上头的房间让两人生米煮成熟饭。等一切成定局后,一群人再杀进房间,让儿子想赖也赖不掉。
可也不知道这样天衣无缝的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群人杀入房间时,结果……竟是这个扫把星光着身子,被同样光裸醉得胡涂的儿子抱在怀里!
而胡家千金呢?洗尘宴上喝到急性酒精中毒,住院去了。
就这样,扫把星在婆婆的坚持下,和儿子订了婚。
贵妇叹了口气,“这么说也许不敬,但婆婆走了,这出比肥皂剧还荒谬的戏终于可以落幕了。”
“只是,咱们叫她走,她肯走吗?”时下一堆年轻女孩想尽办法进豪门,而那女孩一只脚已踩在门内了,她肯退出去?
贵妇不屑的一笑,扬起了仔细画过的柳叶眉。“那支扫把不只是克我们,连她自己的赌鬼老爸也克,听说前阵子出了车祸,不但自己可能成残废,还因为撞出人命,被对方索赔了一百万。她家哪拿得出这些钱?我就当捐给慈善机构,两百万够她乖乖拿着行李滚蛋了。”
原来老婆早有打算了。男人环顾了下四周。“她人呢?”
“我叫她烤五十个蛋糕,我要送朋友。她啊,在离开前,总要有机会让她一展所长吧?”
“五十个?”家里的烤箱不大,那要烤多久?
“可能从昨天晚上就在忙了吧。”季夫人冷笑,又啜了口茶,放下杯子后,她要一旁的人去把扫把星唤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瘦小、皮肤白皙,模样楚楚楚可怜的女孩出现在客厅。女孩低着头、垂着眼,双手局促不安的绞着身上的围裙。
“我说……于***,奶奶死了,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季夫人看着她。
和夫人说话很紧张,于晓璐手心冒着汗,“……奶奶说……要我……要我好好照顾少爷……要我和他好好相处……”其实奶奶还说了好多好多话,多到她觉得好沉、好重,因为那些都是她一个人无法完成的。
这个家的每个人都不喜欢她,她知道,唯一真心待她好的人只有老奶奶。可是奶奶走了,没有等到她成为全世界最厉害的甜点大师、做出最一流的甜点给奶奶吃就走了……
奶奶阖眼的前几个小时,喝了她特地熬煮的燕窝百合盅,吃了一小块最爱的红豆羊羹,然后告诉她,在奶奶心中,她已经是全世界最好的甜点大师了。
奶奶的话,她一直记得,不敢忘,也不能忘。
“奶奶胡涂了,儿子是我们的,她不交代我们,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
于晓璐知道,这位她以后可能要叫婆婆的人还是不认同她,她怎么够格攀上季家呢?她明白季夫人的不以为然。
“你该知道,这个家唯一能接受你的人已经不在了,你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可是奶奶说……”
季夫人趾高气扬的提高嗓子道:“她跟你说了什么我不在场,也没人听到,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说谎?请原谅我,对于骗子的话,即使是真的,我也没法子相信。”婆婆走的时候,她和丈夫正参加一个重要的应酬,儿子也在公司。
于晓璐嘴巴张了又阖,终究没把话说出口。那句“骗子”点中了她的穴,令她动弹不得。
是啊,她本来就是骗子,老爸好赌,被地下钱庄的人逼急了,要她在“仙人跳”和被卖入酒店中二选一。不得已她选了前者。
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她都参与了这桩仙人跳。
她是骗子。
季夫人一笑,拿出一张支票往桌上搁。“听说你那赌徒老爸给撞成残废,还闹出了人命,你很需要这笔钱吧?”
“夫人你……”看到那张支票,她的心缩了一下。
“你可以有骨气不收,可是我绝不容许你再待在这个家!”季夫人起身,背对着她。“我等一下要出去一趟,回来时不想再看到你。这么说,你明白吗?”
“我可以等少爷回来吗?”
季夫人秀眉一拢,回身道:“你该不会以为他会留你吧?”
“怎么会?”于晓璐眼眶忍不住红了。“对于害得他人生脱离常轨的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离开吧?”对蕴熙的心意……她这辈子都没办法说出口了吧?
一个骗子的真心?呵!真廉价。
其实,老爸当初设局的对象是一名胖富商,她原本只是不想遂了老爸的意,却没想到会阴错阳差误闯另一个局。
季蕴熙是许多怀春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对他有好感并不奇怪,但还不足以让她真的动心。一直到进了季家,和奶奶朝夕相处,奶奶老说着蕴熙的喜好、他的优秀、他的任性——
“丫头,跟你说啊,咱们家蕴熙打小就喜欢吃草莓,即使是现在他还是喜欢。他国小的作文‘我的志愿’里写的居然是他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果农,种出最大、最红、最甜的草莓……呵呵,那小子,他爸妈看到那篇文章都快昏倒了……”
“……臭小子怪癖多,即使是他最爱的草莓蛋糕,他也要吃那种有夹层的,而且料越多越好,怪人!”
“……别看那小子一副家教良好、翩翩贵公子形象,那是给外人看的。他啊,脾气任性别忸,对于长辈还有分寸,对于喜欢的女生可就……”
“蕴熙也有体贴、浪漫的一面,这个我就不说了,我只希望有一天,你真的能感受到。”有一回,奶奶把玩着放在床上的一只布偶,意味深远的说。
也许是奶奶老说着季蕴熙,一次、两次、三次……久了,她的视线便慢慢的落在他身上,跟着他转,到了后来,她的心也跟着遗落在他身上了。
可越是喜欢,她越要藏好心情,因为她知道,她的喜欢永远等不到响应,只会让他更讨厌她,甚至觉得她恶心。
“那你为什么……”贵妇不解。
“因为奶奶要我交给他一些东西……”
“我可以代为转交。”
“不行的,那些东西一定要我亲自交到他手上。”她鼓足勇气抬起头,很坚持的说。“如果不这样,我不会离开。”
“呵,你当你这样说我就会怕了吗?算了,就算是你最后的愿望吧。把东西交到他手上后,你马上走。”
“是。”
季夫人横了她一眼,“希望你说到做到。哼!”转身和丈夫一起上楼。
目送他们离开后,于晓璐犹豫挣扎的看着桌上的支票……最后默默的拿起来收下。
真奇怪啊,明明是既轻又薄的一张纸,为什么她却拿得如此沉重,还有股想哭的冲动?
她再度回到厨房烤蛋糕,直到把最后的两个蛋糕送进烤箱,才回房间整理东西。
她小心翼翼的从一个小布包里,拿出奶奶临终前交到她手上的东西……这东西,该由季蕴熙交到他认为适合的人手上吧?
打理好行李,她走出房间,把门轻轻带上,然后再回厨房拿出一个已冷却的蛋糕做装饰。一切准备就绪了,就等着季蕴熙回来。
从近中午一直等到傍晚,季蕴熙终于回来了。
于晓璐立即起身打招呼,“你回来了。”
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提着公文包便从她身边走过。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她所熟悉的古龙水味道……
她深吸了口气,将这个喜欢的味道记在心里,在这最后一段短短的时间里陪着她。这个味道她会记好久好久,她的暗恋、她总是只尝到苦涩的喜欢……还有浓浓的惆怅。
这个深呼吸记忆的也许不只是她最后的回忆,还有她满溢的离情。“那个……我要离开这里了。”
已经越过她的高挑身影怔了一下,总算止住步伐。“好决定。”
于晓璐声音窒了下,下一刻眼眶便红了。她知道季蕴熙讨厌她,她从没看他对自己笑过。
谁教彼此“认识”的方式让他太难堪,他甚至因为奶奶的病情,连拒绝她的机会都被剥夺。易地而处,她一定也会很恨他。
“奶奶说……我一定要让你幸福……可是……可是……”
季蕴熙没有再往前走,他转过身看她。
她早已满脸泪痕,无声的哭泣。在这个家,那个会为她拭泪的人不在了,她连伤心都得如此小心翼翼。离开对她而言,也许真是最好的选择。
“一个连自己都不幸福的人,无法带给别人幸福。”
所以,他不希罕她给的幸福吧?于晓璐低下头,好一会儿才说:“奶奶很喜欢吃我做的蛋糕,她说……我做的蛋糕能让人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咬着唇,她接着说:“你说得对,我其实……是个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人,这样的我无法带给别人幸福。只是做蛋糕时的我,才会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很开心。”
她有些傻气的笑了,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奶奶说……你喜欢吃草莓蛋糕,所以我为你做了一个,这样,也算是完成了奶奶的嘱咐——要让你幸福。”
“……我知道了。”
“蕴熙……”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唤他,住进大宅,在季夫人的坚持下,她只能叫他季先生或少爷。她笑了,在心中轻唤他的名,这名字真的好好听。“我……我将来会努力成为世界最厉害的甜点师傅喔,这也是我和老奶奶的约定……”
季蕴熙面无表情。“你和她的约定不必跟我说。”
“……嗯,说的也是。”即使她和老人家的约定,很多是为了他——
要和蕴熙好好相处,蕴熙比较少爷脾气,你要多费心……
你啊,要学会打扮,女为悦己者容,漂亮的模样既能让自己开心,也可以讨好喜欢的人。我知道你对咱们家蕴熙有心,孩子,你有很多优点,漂亮、温柔又善良,要对自己有信心……
结了婚,要记得到坟前为我倒上一杯喜酒,让我也开心开心……
咱们季家人丁单薄,你好命相貌,别忘了要替蕴熙多生几个孩子。我想就生个五、六个好了,呵呵呵……
奶奶临终前还是惦着她和蕴熙少爷的事,一件又一件,好多好多……可是,她真的无力去完成了。
看着他,她还有好多话没说,却已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已漆黑一片的别墅外头忽然有车灯探进来。是季家夫妇回来了吧。
“我要走了,你保重。”
她提着行李,慢慢的走出季家大门,脚步是一步步的沉重、一步步的不舍。
到了大门口,她回头再望一眼自己曾待了半年余的大宅子……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这房子了吧?
再见了,奶奶。
再见了,季蕴熙。
再见了……那在不知不觉中播下了种子,在她毫无所觉时抽了芽、扎了根,可是却来不及长大就被拔除掉的恋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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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6 16:04:05
二十来坪的单身公寓有着两房两厅,暖色调为主的空间,大量的使用蕾丝、绒布、蝴蝶结做装饰,四处透着公主风的甜美风格。玄关处连接客厅的木阶上,放着一双可爱的娃娃鞋,一路往内走是客厅、客房,最后才是主卧室和小厅。
主卧室摆满了可爱的大小布娃娃,有凯蒂猫、彼得兔、抱枕绵羊、酷企鹅……大大小小近二十只的布偶,让宽敞的卧室看起来热闹非凡。
小厅里则摆了一大把满天星,空气里有着清清淡淡、若有似无的香气。
早上七点,主卧室里传出刺耳的闹钟铃声,铃铃铃的吵个没完,约莫吵了数分钟后,房内隐约传出低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接着铃声被拍掉,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但才安静了好一会儿,换手机铃响,第一通响了十来声后进入语音信箱,第二通也一样,第三通则在响了半天、进入语音前才被接起。
“喂……”娇嗲的嗓音透着浓浓的睡意。
“宝贝,起床了!你今天不是要去客户的别墅拍照?”故意停了两三秒,发现于晓璐没什么反应,她的秘书兼对门邻居李为生气的尖着嗓门骂人了。身高一百八的清秀男子一手叉着腰,一手捻着莲花指拿着手机道:“你又睡着了对不对?对不对?!哎哟喂我的大***,我告诉你,你再不起床,也没时间去拍照了。自己都够忙了还逞什么英雄?一月三单的艺术蛋糕你已经排到明年八月了,没事干啥又多接一个?
“而且你还有收容所咖啡馆的每日蛋糕订单,人家扩大营业,蛋糕需求量是以往的两倍,听说还计划要开第三家分店,届时蛋糕量一定又会大增……更何况你还有蛋糕网购几家店面的蛋糕……还有啊,你没事装什么好人?都已经忙得分身乏术巴不得化身千手观音了,还要去帮启智学校的吴老师代课……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体是不是铁打的?不,铁会生锈,你是不锈钢。你啊……”
“……停!我起床了!”再让李为叨念下去,真的不必出门拍照了。
“我告诉你,下一次你再不经我这秘书的同意乱敲订单,以后你的事我就不管了。”于晓璐的健康是不错,可这一两年随着蛋糕得奖、做出口碑,即使已有二十几名员工,她的工作量仍然太大。
一月三单的艺术蛋糕都是她不假他人之手独自完成,随着客人的要求,有时还得拍照、实物勘察,加上她对于自己的作品要求甚高,每样都要求完美,一个礼拜的工作天绝对跑不掉。
“我知道了。”这个订单是意外。谁教订单的客户是好友兼“大户”——收容所咖啡馆老板京德朋友的朋友,她真的很难拒绝。
之前京德就请她帮忙了一次,但那次她以太忙为由,介绍了另一个艺术蛋糕师傅给她。可这次那位“朋友的朋友”亲自打***上门,请她无论如何一定得帮忙,她原本为难的想拒绝,可女子诚恳的说这蛋糕是要送给男友的,她便犹豫了。
女子的男友是个建筑师,嗜好是收集各种材质的建筑模型,有木制、铜制、不锈钢等,之前他替一名泰国大富豪设计一栋别墅,富豪满意得不得了,还回送他一栋纯金模型呢。女子挖空心思想送他不同的礼物,这才想到艺术蛋糕。若能用蛋糕做出他最近的作品模型,男友一定很喜欢。
于晓璐很想答应,可是这几个月她真的好忙,忙到连去收容所咖啡馆喝杯咖啡、打混摸鱼的时间都没了。如此“充实”的日子,再多加一个光是想象就觉得难度极高的“建筑物”艺术蛋糕……
厚!这样得努力的增长工作时数——会爆肝!她一定会爆肝!
考虑了一下,没想到她才刚拒绝,女子便沮丧得不得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沙哑哽咽。女子说,这个蛋糕也许是她送给男友最后的生日礼物了,因为最近他们可能就会分手,她希望有个东西能让他常常想起她……
就这样,冒着可能会爆肝的危险,她终究接下了订单。
唉,果真是苦差事,瞧,一个星期才一天的休息日,她都得贡献出来为建筑物蛋糕做准备,这会得要出门去拍实物的照片了。
结束通话,于晓璐下了床,拉开落地窗前的帘幔,外头的阳光好刺眼。
秋末冬初了,早晚气温变化大,近一个星期的天气,早上出大太阳,午后就开始下起大雨,诡异得很,不赶快出门不行了。
准备好后,她打***给约好一块前往的张***,结果对方以透着浓厚睡意的嗓音说临时有事不能去了。偏偏她只有今天有空跑“外务”……
于是,张***给了住址,她只好自己前往拍照。
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被放鸽子,她的车又刚好今天进保养厂,而早上李为有事,无法送她去,晚些他才会去替她把车开回来,顺道接她回家。现下,她只得自己搭着捷运又转公交车。
岂知她下车问了人才知道,要拍照的房子位于半山腰,距离公车站牌还得步行十几分钟。本来是没有路上山的,有钱人为了建别墅才特别开了路。
妈呀!是什么旷世巨作,非得建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幸好山路是柏油路,下过雨还不至于太难走,沿途风景也美丽,稍稍抚平了她的哀怨。
才这么安慰的想,下一刻她立即傻眼,因为从柏油路尽头到别墅之间,还有约莫二十公尺的路未铺柏油,雨后土质松软,地上处处泥泞,甚至有一摊摊的水洼。
现在是怎么回事?别墅主体是完成了,可看四周环境分明尚未完工,甚至还有一堆堆的沙土堆!
她原先以为自己会看到一栋极有特色的建筑物或幽美的林园造景,结果……别墅主体是很有特色,和风建筑简约素雅,可周围的环境……张***打算叫她自行想象吗?
叹了口气,她有些无奈的从背包里拿出相机,打开电源,抬高相机调对焦,而后按下快门。“卡嚓”、“卡嚓”……每个角度她都仔细留下影像,以求能将艺术蛋糕做到完全逼真。
正面角度拍得差不多了,她绕过一小洼泥水,想到另一边继续拍,谁知脚下一滑,她整个人往前滑行了一两步才勉强稳住。
于晓璐瞪大眼,吞了口口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伸手拍了拍胸口,“真的好危险。”她忙着把相机收好,放进防水背包,再来一次她可不认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还是先到后头观察一下地势好了……
谁知才转身,她脚下又一滑,这回真的没先前那么好的运气了,她连人带包一路滑进水洼,摔得一脸一身都是烂泥,模样滑稽又狼狈。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没来得及站稳,脚下再度以她无力阻止的速度滑了出去——
“啊……啊噢!”正面往前扑,她的脸很有卡通效果的往烂泥巴里钻……
真是够了!于晓璐坐在泥水里,用力抹去脸上的烂泥,使力从鼻孔中喷出泥水。不用照镜子都知道,她现在的样子不是笑倒一群人,就是吓跑一群人。
眼前最重要的事已经不是拍照了,而是找个地方把自己弄干净,起码她不会连要上自己的车都被李为给赶下来,那个人有严重洁癖。
环顾了下四周……别墅大致上完工了,不知道里头水电弄好了没有?
她小心翼翼,一步一脚印的朝着大房子前进,十来公尺的距离走了一世纪之久,途中还数度差点又滑倒。这里的地是怎样?比奶油还滑!
来到门口,她压下门把,有些讶异大门并没有上锁,顺势将门推开——
别墅的格间大致完成,粉刷、地砖也已完工,只是里头仍空无一物。她抬眼看天花板,上头有线路,只是灯还没挂上去。
唔,运气好的话,自来水管线应该也牵好了。
一般浴室不会在一楼,她往二楼走,进了其中一个房间,便直闯房内相通的小空间,那该是浴室。把背包放在门口后,她开心的走进去打算清洗自己,结果却令她傻眼!
没有……没有水?!水龙头“咯嘞嘞”了半天,就是连滴水也赏不下来?!
天呐~不会吧?她这样要怎么去搭车?真是欲哭无泪……
转身欲走之际,她突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妈呀!这栋房子除了她之外还有人?!方才怎么没发现呢?现在怎么办?
她作贼心虚的连忙躲起来,一时忘了她的大背包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放在门口,清晰的泥泞脚印也会很“热心”的带人找到她。
处在小空间里,她神经却越绷越紧,因为说话的声音距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知道,下雨天外头的工程没法子做,可是不影响室内装潢吧?水电不是大致装好了,为什么没办法使用?不!是使用到一半突然没水!”讲手机的是个高瘦的男人,他一面讲着***,脸上还不时的有泡泡水流下,低沉磁性的嗓音冷冷的,略提高的音调听得出他正处于极度不悦中。
事实上,没有人遇到他现下的状况心情还好得起来。
他昨天才回国,惦记着许久没踏上的工地,一早就开车过来看看,预订几个小时后还要到另一处学校的新建大楼视察,没想到雨后路滑,使他在第一处工地就跌了一跤,想起别墅里该有水可以稍微清理一下,于是他回车上拿了尚未放进家门的行李,里头有盥洗的衣物及清洁用品,结果怎知……别墅有水是有水,待他揉上洗发精洗好发要冲水时,水就停了?!
这摆明是开玩笑嘛,今天真是见鬼的倒霉!
“什么?要我看别间房有没有水?你是指你***的水电还挑房间、看风水地理的吗?”他气得快爆炸了!“听着,你可以有一堆理由,但接不接受是我的自由。总之你最好马上过来看看,不行的话就重牵,要不我另外找人做,否则尾款你半毛也拿不到。”说完,他马上结束通话。
男人吐了口气,推开客房的门,门口沾满泥巴的防水背包令他皱起眉,地上的泥泞脚印也让他知道,原来他的房子来了不速之客。
别告诉他,他的别墅还没完成,就有游民前来入住了。
他的目光一路循着脚印,直到另一个相通的空间,脚印还是湿的,而且只进不出,那意味着“访客”还在里头。脚步不大,不是小孩,大概就是女人。
男人浓黑英气的眉又皱了起来,他不急着粗声喝斥闯入者,把人逮出来,倒是走向放在门口的大背包,故意扬着声音说:“咦?门口怎么有个大袋子?”他把袋子打开,故意细数里头的东西。“相机、钱包、还有蛋糕……”里头最值钱的,大概是那部单眼相机。
“这相机还不错,太好了,我最近正好缺相机。”嘴里这么说,他眼睛却着了魔似的直视着某个……该是称为蛋糕的东西。
躲在浴室的于晓璐一听到自己的包包被打开,在第一时间就想冲出去,可她一忍再忍,忍忍忍……直到有人说要“接收”她的相机。
有没有搞错?!那部相机可是她为了拍下自己的蛋糕作品买的,好贵呢。不但如此,里头的记忆卡还存放了很多制作蛋糕的资料。
她急得门把一旋,把门拉开。“等、等一下!”
在等着闯入者自投罗网之际,男人脸上的从容神情始终如一,一直到于晓璐那将干未干的泥巴脸出现在他面前,男人俊美的脸上随即有几秒怔愣错愕。
这女人……是女人没错吧?她是兵马俑刚“出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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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6 16:04:12
于晓璐快步走向“侵占者”,中途却突然止步,眼睛瞪大,小嘴张成O型,雷霆万钧想抢回相机的气势瞬间消了泰半,还倒抽了口凉气。
“你你你……”天、天、天啊!是他!
是季蕴熙?!
季蕴熙不爽的浓眉一扬。“怎么,没看过满头泡泡的男人吗?你比起我好不到哪里去吧。”他以为这个刚出土的女人是被他的模样吓到。
她一怔,这才慢半拍的发现他头上顶着满头的泡泡。前一刻她的重点只放在他那张脸上,根本没发现他头上的泡泡,怪不得遐龄老是说她不是少根筋,就是外星人。“对厚,为什么你会满头泡泡?”
他为之气结,有一两秒钟说不出话。“你的意思是,你到现在才发现我一头的泡沫喽?”该死的!这女人的眼神一个劲儿的呆,莫名的就让他上火。
她眨着一双无辜的眼。“是啊。”
“你方才在看哪里?”
“你的脸。”很诚实的回答。
骂人不带脏字?她方才在看他的脸,却被他的脸吓到?“我的脸很恐怖吗?”
“……我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画面吗?”她很诚恳,半点也不戏谑的说:“真是的,我这个人就是太诚实了,如果让你看出我的恐惧,我很抱歉。”
这少根筋的女人真有气死人的本事。“我问你,你打哪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眼前女人张着一双圆滚滚、人畜无害的大眼看着他,除了眼睛,她其他五官还真被泥巴遮得差不多。
可即使认不出她原来的面貌,那双眼……他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还有声音,他也不陌生……
他家?这房子是他建的?于晓璐微讶。“原来你是房子的主人喔?”缘分真的好奇妙,她和曾经喜欢过的“前未婚夫”在若干年后重逢,居然是因为他的现任女友向她订了个要送男友的艺术蛋糕。
她做的蛋糕,正是季蕴熙女友要送他的生日礼物。
“你不知道不经主人同意就进到别人家,我可以告你非法入侵民宅吗?”
回过神,她说:“那个……没那么严重吧?我只是在外头滑倒了,想进来借水冲洗一下。”
“你来工地干什么?”这种地方若没必要,没有什么人会来,更何况是连工人都休息的星期天。
想到客户一再强调想给男友一个惊喜,因此她不能说自己是来拍档案照的。她声音低低的说:“我搭错公车,被这沿途的美景吸引过来,然后看到这栋设计很有味道的别墅……很抱歉,未经同意就拍了照片,结果大概是遭天谴吧,摔得一身泥巴……”
他又打量了下她狼狈的模样。“哼!”
虽然只是“哼”的一声,但她知道,他信了她了。
“你搭公车来,等一下你要……这样去搭公车?”
“朋友知道我的状况,他会来接我。”她勤劳的秘书不会介意来接她,不过他看到她的样子大概会昏倒,也许还会拒绝她上车。
“房子大概再一个多月后可以完成。”
“咦?”
“到时候想看看就过来吧。”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可……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被人欣赏,房子不会少一角。”
于晓璐笑了,忙走过去打开背包,她一开心就很喜欢和人分享她的蛋糕。“这个请你吃。”
蛋糕是昨晚完成的,绵密的海绵蛋糕裹着特调酸酪鲜奶油,加上自制的焦糖核桃草莓酱夹心,绝对令人赞不绝口。这可是新产品,已经通过“蛋糕同好美女团”试吃好评阶段,摩拳擦掌准备上市,她今天带了一块本想自己当早餐的,可现在她想请季蕴熙吃。
不过下一秒,递到他面前的蛋糕让她整个傻眼——红色草莓酱“血淋淋”爬在雪白色酸酪鲜奶油上的模样,活似划破血管的猪脑……有够不忍卒睹!
“那个……样子是差了些,可味道还不错。你知道的,有些人是长得抱歉了点,但是很有内涵。”她都忘了,方才摔跤早把东西压坏了。
“那么你也该知道,这年头第一印象很重要,面试不过就不会有下文。”
这是拒吃的意思吧?她尴尬的打算收回蛋糕时,他却早一步的接过去。
“咦?你不是说第一印象很重要?”
季蕴熙冷睨她一眼。“哼!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于晓璐怔了怔,突然想起多年前老奶奶的话——
……蕴熙啊,打小喜欢吃甜点,但也不知是谁说爱吃甜食是女生的专利,再加上蕴熙长得过分漂亮,长大后,为了不和“娘娘腔”扯上边,他连吃甜点都克制得很。不过啊,喜欢这种事哪藏得住呢?
有机会你注意看看,他吃到喜欢的甜食时,表情会特别冷,大概是忙着掩饰。可他那双平时犀利的眼神,会有不易察觉的透亮光彩喔……
她顺着他的话道:“不是,你怎么会肤浅?那你现在就要吃掉这第一印象不太好、面试也惨遭滑铁卢的蛋糕吗?”
“会接受是因为你的诚意,我没必要当场吃给你看吧?”他摆明一点也不感兴趣。
“这样啊……”
“这蛋糕有什么名字吗?”
“嗯……没有。”还在想。
“那倒是可以叫‘勇气’蛋糕。”
“勇气蛋糕?是指吃了会令人勇气百倍吗?”
“不,是指没有勇气百倍吃不下去。”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僵笑了下。
不经意往窗口一看,他说:“喂,大门口外停了一部车,你的朋友来了吗?”老天!红底白点,上头还有一只不知什么动物在奔跑的金龟车?够招摇、够花俏,是哪个品味出问题的女人开的?
下一刻车门打开,驾驶座走下一名高瘦的……男子?!身穿粉红色衬衫、米白西裤、白皮鞋……季蕴熙怔了怔,不禁有些反胃。
“他来啦?”于晓璐看了看窗口,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蛋糕。“那……那我走喽……”
他颔首。“出去时小心点,别又滑倒了。”
“……好。”她有些失望的转过身。看不到他吃蛋糕时的神情了,他会喜欢吗?她好想知道啊!
往外走了几步,她倏然止住步伐,将身子往墙上贴,小心翼翼的往回走。
屋内,季蕴熙正盯着手中的蛋糕瞧。模样的确令人胃口全失,可味道呢?
蛋糕香甜的味道若有似无钻入鼻腔内,他只犹豫一会便一口咬下。
嗯……鲜奶油甜而不腻,不同于市面上的蛋糕,别有一股清新的奶香,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浓郁香滑的奶香中还吃得到新鲜的草莓细丁,酸酸甜甜,甜甜酸酸。而绵密的蛋糕入口即化,就连夹层的焦糖核桃都保有酥脆,草莓酱更酸中带甜的挑动味蕾……
天呐!这蛋糕……怎么办到的?
他的心好痛……喜欢到心痛。因为每吃一口,蛋糕就少了一点,教他心痛。
太感动了,他有多久没吃到这样合胃口的甜点了?季蕴熙本想追上那女人问明蛋糕的来处,但才迈开的步伐下一刻又收回。唔……这样问不等于告诉人家他对蛋糕很有兴趣?
一个大男人喜欢甜点?啧!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别人知道?
不过那女人那么喜欢这房子,房子完工的时候,她会再来吧?
低头又看见剩下一些奶油渍的纸盒,受不了诱惑,他干脆连纸盒上的奶油都舔得一干二净……
于晓璐瞪大眼,不可置信自己偷窥到了这一幕。
季蕴熙……一向冷冷的、没什么表情的他,居然会喜欢吃甜点到这种地步!而且,他吃蛋糕时的满足神情好像小孩子,好可爱……
满足了好奇心,她蹑手蹑脚的摸下楼去,心跳得好快,脸也是红的。
她喜欢他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她,已没有当年那种暗恋的心情,可是为什么看他吃蛋糕的样子,她又会觉得他好可爱?会脸红心跳?会……很想很想为他做一些让他很开心、很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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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这样呢?”于晓璐托着下巴,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喃喃自语,“曾经喜欢的……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为什么还是会忘不了呢?”
有人端盘子回来,随口胡诌的接话,“很简单的道理,就好像你最爱的蛋糕再美味,如果照三餐吃,还是有腻的一天,你以为不爱了,可隔了一段时间不碰,还是会想念。”
“他不是蛋糕,是男人。”她心不在焉的神游,无意识的接口。
“喔,这样啊……”从呆呆于晓璐口中听到“男人”这两个字够稀奇,她还以为她的世界除了蛋糕还是蛋糕呢。
“而且他也不美味。”那种冷冰冰、不曾给过她好脸色的男人会美味?不,她想象不出来。
“你吃过?”
“当然……哇啊!”于晓璐冷不防拾起头。“遐……遐龄?你怎么在这里?”身边平白无故多了个人,很恐怖欸。
“奇怪了,这里是收容所咖啡馆,我是这里的职员,不在这里,你要叫我去哪里?”京德和她亲亲老公在筹划第三家分店的事宜,最近可忙着,总店常常由她看家。
“噢……”
遐龄有趣的打量着她。“啧啧啧,看不出来,原来你是那种把人吃干抹净后还嫌人家不美味的人。”
“我?我把谁吃干抹净?”
“男人,一个你说不美味的男人。”
“才没有!”
“你没吃过怎么知道人家不美味?”
“就……我就是知道嘛!”
“你刚才不是说,你‘当然’吃过吗?”
“‘当然’之后不是句点,是还有话没说完,我想说的是‘当然没有’吃过。”
喔~脸红了。“好吧,没吃过,但却知道不美味。果然是典型的酸葡萄心理。”
“厚,没有啦!真是的。”
遐龄故意逗她道:“别告诉我那个人是李为。唔,那个男人就本人的标准是太娘了些,可谁知道呢?青菜萝卜各有所好。”看似没火花,她却老觉得这两人间一定有什么秘密。
几年前晓璐从美国回来后,李为就一直在身边,听说他是哈佛企管硕士毕业的,这样的人会甘于蛋糕铺子的管理,原因颇耐人寻味。
而且他不但由美国跟着回来,就连买房子也买在晓璐同栋公寓,同一层的对面,关系如此亲密的两人却不是情人?
千晓璐翻了个白眼,“真是的,不想跟你说话了。”李为真的不是她男友,而是她重要的……“家人”。
“好吧,那你去跟别人说话。”遐龄指了指独坐在角落位置的女人说。“喏,就是那个美女,她找你。”
“咦?”张海婷?季蕴熙的……女友。
之前对方透过京德请她做艺术蛋糕,因此两人见过两次面,再来则是拍档案照的日子,张海婷放了她鸽子。
她找自己是为了关心蛋糕制作的进度吗?还早吧?
于晓璐走过去,发现张海婷正发着呆,连她站到面前来了,对方还是两眼出神的没反应。“张***……”
张海婷闻声,回神一笑。“于***,你来啦?我方才打***给你秘书,他说到这里一定找得到你。”她从皮包拿出一叠大钞。“这是蛋糕的钱。”
“咦?完成后再给就好了。”
“蛋糕不用做了。”张海婷叹了口气。“这艺术蛋糕本来是要送男友当生日礼物的,但他生日当天可能在美国出差,还没有回来。后来我想了想,反正他不爱甜食,这蛋糕未必讨得了他的欢心。”
季蕴熙不爱甜食?才不呢,他很爱的。可这是他的“秘密”吧?既然他不喜欢人家知道,她就乐于保守他这个秘密。
“这样啊……”她看着那叠大钞,把钱推了回去。“既然蛋糕不做了,我没有收钱的理由。”
“总之我心意到了,收不收钱由你自己决定。”近来她心情处于乌云密布的状态,当了二十几年富家千金,即使称不上刁蛮,却也任性、自我。
于晓璐怔怔地看着她。
起身离开时,张海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于晓璐说。
“我男朋友设计的那栋房子,其实是我们结婚后要住的,上一回的事也就算了,但我希望在我们正式住进去之前,你不要再不经我同意的擅闯。”于晓璐在别墅外滑倒的事她听说了,本来这也没什么,不过季蕴熙有意无意探寻的举动,让她很不快。
不过是个蛋糕师傅,她不认为季蕴熙对于晓璐有意思,也看不出于晓璐有那个魅力吸引他,可谁知道呢?再不起眼的小菜说不定还是有人当大餐。
她和季蕴熙其实分手一年多了,不过由于两家是世交,彼此的妈妈也是手帕交,因此分手后他们还是朋友。两家人三不五时仍然会约吃饭,气氛对了两人也会相约小酌一下,但一切仅止于此。
就她观察,他没有新的交往对象,可为什么就是对她的示好视若无睹?
这段时日要不是有妈妈支持,老是对她说,在季妈妈心目中她是最适合他的女人,她的自信和耐性早就被磨光了。
又看一眼面前勉强只称得上清秀的女人,真是的,都怪季蕴熙不给她机会复合,才会教她连这样的女人都得防着。
“那个……”于晓璐犹豫了一下。“房子……是你们的新房吗?”不是说快分了,又为什么有新房?
张海婷一阵心虚,恼羞成怒的说。“怎么,你还怀疑吗?”
“不,我只是……恭喜了。”
“哼!”张海婷冷哼一声,站起来朝着门口方向走了。
于晓璐则呆呆的立在原地,被凶得莫名其妙。
要求她接订单时,说要和男友分手了的人是她;如今订单要取消了,说要和季蕴熙论及婚嫁的人也是她。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算了,不论如何这都和她没有关系,季蕴熙也三十一、二岁了,就算娶了妻也不奇怪。他的事、他的一切,早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没错,没关系的,只是……她的心竟然有丝疼痛,痛得让她好难受,像要窒息了……
张海婷走出咖啡店,外头有部加长型黑头车停了下来,司机殷勤的下车为她开门,里头贵妇也笑吟吟的挪了挪位置给她。
一看到那贵妇,于晓璐倒抽了口寒气,心虚的慌忙转过身。
是她……季蕴熙的妈!
她闭上眼,六年前季夫人对她厌恶轻蔑的表情仍历历在目,偏尖锐的嗓音也总一次又一次说着伤人的话语。
……你该知道,这个家唯一能接受你的人已经不在了,你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说谎?请原谅我,对于骗子的话,即使是真的,我也没法子相信。
听说你那赌徒老爸给撞成残废,还闹出了人命,你很需要这笔钱吧?
我绝不容许你再待在这个家!
想起过往,于晓璐脸色瞬间转白,纤细的身子不由自主颤抖,她讶异的看着自己微微颤动的手,有些无奈的苦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伤……还是愈合不了,是吗?
看来季蕴熙和张海婷真是好事近了吧,原来季夫人也有那么和善的表情,以前的她从不曾看过。出身好又千娇百媚,张海婷想必是季夫人很中意的媳妇人选。
季蕴熙心中的理想妻子人选应该也是这样吧?
只要他能得到幸福,奶奶在天之灵想必就会很欣慰。至于她,即使在多年后又和他有了交集,还是要跟他保持距离才好。更何况那样的重逢方式,他根本没认出她来吧?
房子再一个月左右就完工了,他还邀请了她参观,虽然早知道成行机率不大,可真正被警告不能再去,她还是有些遗憾。
她和他,以后也许不会再有交集了。
几个头戴工程帽的工程人员,从未完工的新建大楼里鱼贯走出来,路过雨后处处泥泞的工地,来到干爽的大楼广场前。
工地主任和几位工头大致与建筑师讨论了下进度后,便又回到工作岗位,现场只剩下建筑师和这所高工学校的校长。
“季先生,新大楼约莫再几个月就可以完工了,这段时间真的辛苦你了。”站在凌乱吵闹的工地一角,校长殷勤的对季蕴熙说。
这位年纪轻轻就拿下不少国际大奖的建筑师真令人赞赏,一般建筑师设计图一完成,和相关人员讨论定案后,就少有人会继续追着案子的进度随时讨论检讨,这年轻人做事谨慎又认真,怪不得如此年轻便成就不凡。
“应该的。”脱下了工程帽,季蕴熙有些闪神的看着工地因为前阵子大雨仍泥泞不堪、低洼处蓄着的一小洼一小洼泥水。
这地方应该不会也有尊泥娃娃跑来跟他要水冲洗吧?
一想到那个“刚出土”的女人,他还是忍不住发噱,而想到那女人,他也很直接的就联想到“勇气蛋糕”,光是想……啊,唾腺又分泌旺盛了。
“快到用餐时间了,等一下一起吃个饭吧。”两人要返回校长室时,校长再度邀请。
“不了,谢谢。”好不容易雨势暂歇,天空又飘起了雨,他得赶快离开了。
甜蜜浓郁的蛋糕香气突然由另一边方向传来,季蕴熙不禁一怔。怎么,他是太想念那蛋糕了,这才产生幻觉的闻到蛋糕香吗?
他偷偷的深呼吸一口……是蛋糕,没错。而后不动声色的问:“什么味道?”
“大概是学生在上烘焙课程。唔……是烤饼干吧?”
“是蛋糕。”笨!是蛋糕,绝对是蛋糕。饼干的香气偏焦,两者有一定程度的不同。
“咦?是吗?季先生有研究?”
怎么可以让人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喜欢吃甜食?“我怎么会有研究?不过是猜测罢了,大胆假设。”
“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去‘小心求证’。”
“不用了,会打扰学生上课。”
“不会啦,还差十来分钟就下课了。那里是综合职能班的学生在上课,那些孩子虽然和一般正常孩子不太一样,不过上课却更加用心喔。”校长一面领着他往烘焙教室走,一面说:“而且,今天这位烘焙老师可是大有名气。”
季蕴熙的心跳更快速了。“哪位大厨?”打从上回吃了那其貌不扬的“勇气蛋糕”后,他就像得了什么怪症头一样,迷上了那个味道。草莓蛋糕他自小就爱,只是这一回迷得更厉害,以前觉得不错的,在吃了那个蛋糕后,就都提不起劲去吃了,那个“刚出土”的女人……他经由张海婷才知道对方是个甜点师傅,可当他向她问店名时,她一会儿说不记得店名;一会儿又说不记得师傅的名字……总之一问三不知,分明诓他。
那女人有这样的好手艺,即使不是什么甜点名师,她的店也不可能默默无闻,偏偏他真的再没尝过那样令他有好心情的美味。
“季先生听过网路票选第一的‘小鹿的草莓园’吗?”
怎么没听过?他事务所里有一群“网购团”,对那家店的东西可是赞不绝口,只可惜人家的商品太抢手,她们上一次订是在三个月前,订单已经排到半年后。
所以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吃过那家店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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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店的甜点真的很不错,我们学校外聘的烘培老师请假,正好学校有老师认识店里的厨子,便情商她来代课。那个可爱的女老板一听说是特殊教育的孩子,一口就答应了。”
说着说着,两人来到了教室外,随班的特殊教育老师吴芳芳看到校长带着客人,本来要起身致意,但校长向她打了个勿惊扰学生上课的手势,制止了她。
烘焙老师背对门口,正在台上示范着如何倒扣出烤好放凉的蛋糕。
“……对,慢慢的,我们把蛋糕倒出来了。方才说草莓蛋糕是‘大嘴巴’对不对?大嘴巴要能够吃很多很多的食物,所以我们拿出刀子,把蛋糕从旁边的一半切开……啊,像不像大嘴巴张大嘴?然后,把方才调好的草莓核桃酱放进去,像装食物一样喔……唔……吃好多好多……”
第一次面对那么多学生教学,于晓璐很紧张,对于台下学生往外看和短暂喧闹的骚动,她以为是自己教得不好,没有吸引力,因此更加卖力的解说,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多了两个人。
细细嗲嗲的嗓音,可爱又有想像力的说法,令台下的特殊教育学生个个笑呵呵,津津有味的看着老师的示范,然后认真的照做。
这声音……他在哪听过?季蕴熙看着烘焙老师纤细娇小的背影……是他在别墅遇到的那个满头满脸泥泞的女人!
没错,是她,只是为什么他觉得,仿佛更早之前他就听过这有点耳熟的嗓音?他并不是此刻才发觉,其实在别墅时他就觉得她的声音有点熟悉,只是一时半刻也没想太多。
突然间,一张总是强颜欢笑的清秀小脸浮现在他脑海……
……奶奶很喜欢吃我做的蛋糕,她说……我的蛋糕能让人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你说得对,我其实……是个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人,这样的我无法带给别人幸福。只是做蛋糕时的我,才会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很开心。
奶奶说……你喜欢吃草莓蛋糕,所以我为你做了一个。这样,也算是完成了奶奶的嘱咐——要让你幸福。
是她吗……于晓璐?
网拍的店名叫“小鹿的草莓园”……小鹿是晓璐的谐音吧?
那个在他面前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支支吾吾,活像怕说错话会引来什么祸端似的女孩,原来在别人面前,说起话来也可以这么流利。
在别墅的时候,因为她一脸泥泞所以他没认出她,可他也不过一头泡泡,她没道理认不出他吧?
哼哼!他想起来了,她看到他时的表情活像看到一头嗜血猛兽般的惊恐,分明就是认出他了。怎么,他看来像长了獠牙、随时准备吃人吗?
啧,越想越不爽。
“于***的教学活泼有趣,这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季先生一向不太有表情,校长不会笨得想由他千篇一律的脸色看出端倪,可他眼睛就这样直盯着于***的背影瞧,想来不是对人有兴趣,就是对蛋糕有兴趣吧。
蛋糕已进行到抹鲜奶油和装饰的步骤,于晓璐完成了一个成品当示范,微笑的看着学生忙着在四方型的海绵蛋糕上抹上白色鲜奶油。
校长出声打招呼,“于***上的课很棒,蛋糕看起来也令人垂涎三尺。”
于晓璐一怔,回过头看到校长笑吟吟的走进教室,跟在他后头的高个儿很难让人忽略。双眼一对上对方,她立即瞠目结舌,冷不防倒抽了口凉气。“季……季蕴熙?!”
“嗯哼,好久不见。”
于晓璐的心脏失速狂跳,脑袋瓜一片空白,唯一想得到的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被晾在一旁的校长看看季蕴熙又看看她。“季先生和于***是旧识?”
“不认识……”不认识会知道他叫季蕴熙?于晓璐你这个笨蛋!她垂下眼眸,即使没抬头也感觉得出季蕴熙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改口,声音像蚊子叫:“……不是很熟。”
季蕴熙扬起眉,人家“不认识”,他也不会勉强,反正现在讲的是女士优先,她说了算。只不过……哼哼,走着瞧。
校长笑了笑,心中暗忖这对男女间的氛围很有趣,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蛇和青蛙——青蛙胆子再大,也不敢说它和蛇很熟吧?“啊,有现做的蛋糕可以分享!我想男生都不爱吃太甜,有没有海绵蛋糕?”
于晓璐不敢去看季蕴熙。“海绵蛋糕是校长要吃的吗?”
“让季先生也尝尝于***的好手艺吧。”
“他不会喜欢吃单纯的海绵蛋糕,他喜欢有夹层的草莓蛋糕,而且中间的焦糖核桃要扎实,越多越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赶忙闭嘴,直觉的望向某人。
喔~面无表情的季蕴熙先生……是她眼花吗?怎么好像看到他额上青筋暴凸,牙关紧咬,气息急促……
她咕噜一声的猛吞口水,避开他那令她遍体生寒的眼神,看着校长,亡羊补牢的说:“那个……哈哈哈……我、我就说和季先生不熟嘛,不熟到他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他、他、他最讨厌吃草莓了,真的,我住在他家这样久,从来没看过他吃草莓。”
这女人……连住过他家都说了,谁会相信他和她不熟?
幸好校长虽然笑得玩味,却没在这件事上穷追猛打。于晓璐默默包了个海绵蛋糕给校长,而季蕴熙则淡淡的说他不好甜食,找了个借口就先行离开。
于晓璐呆呆的目送他的背影。好奇怪,他在的时候她浑身不自在,手足无措,本来就笨拙的行为更拙到连自己都想撞墙。可是……他一离开,她又觉得怅然若失,心里好像空了一大块,有满满的失落。
较之笨拙的无措,这样的失落更教她难过。她的暗恋,不是早在提着行李离开季家的那一天就结束了吗?
这几年,除了在某些日子,她是真的几乎忘了季蕴熙这个人,可为什么他一出现,她曾经熟悉的感觉又全回来了?
把最后一个海绵蛋糕扣了出来,她发泄似的放了好多焦糖核桃和草莓酱当夹层,抹上鲜奶油,再在上头挤花当装饰,最后才在中间放上一颗红色大草莓。
随班的特教老师吴芳芳走向她。“这个蛋糕比较厚喔。”
“要来一块吗?”于晓璐切了一块给她。
吴芳芳挖了一口吃,“每次吃你的蛋糕都有满满幸福感,只不过,这蛋糕料也太多了吧?核桃咬得我嘴巴好酸。”
方才有个捣蛋鬼学生在后头捣蛋,所以她不知道于晓璐和校长说了什么?啧,可惜了。但晓璐真的认识那个三不五时会出现在学校的体面帅哥吗?瞧她好像挺怕他的。
于晓璐笑着摇头。“你吃别的蛋糕,这个夹层太多了。”
“不用了。你做的蛋糕都很有水准。”缘分真奇妙,没想到她迷得要死的网路名店蛋糕,居然是出自高中死党之手。
吴芳芳是跳级资优生,同班同学都比她大上好几岁,因此同侪间没人会理她。而于晓璐也许单纯无心机,反而成为她国、高中唯一的朋友,两人好到连上厕所都一起去。这样的友谊,她原本一直以为可以长长久久,直到于晓璐高二时无预警的没来学校,最后连休学都是于爸爸只身前来办理。
打***找不到她,到她家看她,邻居却说他们搬家了,还言之凿凿的说她可能被她的赌鬼老爸卖了……
这些年来,每每看到长相神态有点像好友的女孩,吴芳芳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总不忘向老天祈求,希望那个瘦瘦的、小小的于晓璐能过得好。
也许是老天真的听到她的祈求,好友渺无音讯的数年后,在命运的安排下,她们以着奇特的方式重逢了。
靠着一次又一次的留言订购,品尝后的感想分享,她慢慢和“小鹿的草莓园”的店长熟稔,互加FB、线上聊天,这才聊出“秘辛”,找回了一个朋友。
“这次能有这个缘分来认识这些可爱的同学,我很感谢你。”
“少来了。事实上是我私心作祟,想吃好吃的蛋糕。哈哈……啊,这要是被原来的外聘老师知道,想必会宰了我吧。”吴芳芳爽朗的笑道。“这么感谢我的话,我结婚的时候,你一定不可以缺席。”
“没问题。”
“喂,我未婚夫的伴郎都是他们公司的人,有几个长得不赖欸,而且没有女朋友,你要不要顺道挑个当男友?”
于晓璐笑了。“看来参加你的婚礼,我的眼睛会很忙。”顿了一下,她说,“时候不早了,我晚点还有事,得先走了。”
“外头又下雨欸。”
“现在雨势变小了,正好离开。”
“好吧,改天再聊。”
一出校门,于晓璐朝着候车亭走,原本绵细的雨势忽然变大,不过退回学校里等雨停似乎也没必要,衣服早湿得差不多了。她在大雨中全力奔跑,没一会工夫全身就湿透,躲进了候车亭,风一吹来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有些畏寒。
老天保佑,她可别感冒了。上一回在季蕴熙的别墅也是弄得一身湿,差点感冒,还好李为照顾得好,她才没生病发烧。这一回若生病,可没人会理她了,李为的例行性美国探亲行非去不可,因为他不去,有人就会来,然后他们又要鸡飞狗跳了……
她站在候车亭下往外看,这个时段搭车的人少,又因为是学区,非上下学的时间人更少,车亭里外都空荡荡的。
一部休旅车慢慢接近,到了候车亭前停下来,她正在纳闷时,车窗降了下来,季蕴熙冷峻的脸在下一刻出现。
“上车。”
她的心,又狂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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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蕴熙……本来就不是她该靠近的人,六年前的仙人跳事件,她怎么会忘了自己是如何的伤害他?
即使她是无心之过,可伤害已经造成。
奶奶的偏袒和鼓励,曾经使她想留在季家为弥补他而努力,可她终究因为不容于季家二老而被赶出门。其实,在那个时候,如果他有一点点想留下她的表示,就算承受季夫人再多的委屈和辱骂,她都会留下的。
可是没有。他没有一丁点想要留她的意思。对于让他承受那样难堪耻辱的女人,他巴不得她早早离开他的世界吧?
以为今生不会再有交集的人,没想到因艺术蛋糕的实物取景而又遇见,只是张海婷取消了蛋糕订单,又特意前来警告她不要再和他有牵扯,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张海婷不必特地来警告她,她和季蕴熙的缘分没那么深,多年后重逢的小插曲也不可能改变他们无缘的事实。
可想归想,她连代个课都会遇上他,更夸张的是……原本在候车亭等公车的她,现在却坐在他的车内?!这是怎么回事?
几分钟前她上了车后,车内一直维持着静悄悄的气氛,她不知道要开口和他说什么,也许他……也和她无话可说。
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停下车,半强迫地要她上车呢?
遇到了一个红灯,季蕴熙终于打破沉默,有些戏谵的开口,“这么多年不见,你的个性真没改变多少。”
于晓璐偷看了一下他,发现他也正打量着她,连忙收回视线,压低眼睑。她的个性?以前住在季家时,他注意过她吗?她以为他都把她当空气咧。
不过,虽然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让她有点开心。
她小小声的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指的是什么?”
“人家只要嗓门一大,你好像就丧失思考能力。”红灯转绿,他有些玩味的又看她一眼,这才踩下油门。
“啊?”
“方才叫你上车你还不上车,直到对你吼说‘快上车,公车站不能停车。’你马上就乖乖跳上来了。以前奶奶叫你一块吃饭、一起去野餐时,这招总要来上一回。”
“你……你知道?”
“哼!”奶奶是他最喜欢的亲人,他陪奶奶说话时奶奶常有意无意的提到她。想忽略都很难。
于晓璐……当年那个纤细瘦小的身子疲惫地穿梭在大宅内做事的模样,与其说他忽略或视若无睹,倒不如说在复杂的情绪中,他选择了眼不见为净。
事实证明她后来的离开确实是对的,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总比在大宅内被人当佣人使唤来得好。
“季先生……你今天怎么会出现在学校里?”
“学校的新教学大楼是我的作品。有意见吗?”
“喔……”
“哼!我的建筑风格设计强烈,算得上好认,上一回不是说很喜欢我的别墅,外观看不够,还特地闯空门入内。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她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原本压得低低的头猛地一抬,错愕的看着他,“你、你、你……”他知道……知道她就是在他别墅工地摔得一身泥的人?!
“干么这么讶异?”
“是……都已经摔得一脸泥了,还能被认出来,打击满大的。”真奇怪,连她回去照镜子时都认不出自己的样子了,他竟然能认出她来?厉害。
还打击呢?“这么怕被我认出来?”
她老实的说:“感觉上,季家的人除了奶奶,大家都很可怕……”季家二老的苛待和冷嘲热讽,自然让她害怕得不想再相遇,而季蕴熙……一样没有再见面的必要。“况且,我想你也不会想再见到我吧?”
季蕴熙眯了眯眼,心中很是不悦。严格说来,他可以理解她的心情、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可他就是不太爽。
“我是不想再见到你,不过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可怕,说不想再见到我,你才是我生命中的‘稀有动物’。”
“太稀有的事物容易招祸,我很平凡的。”
季蕴熙笑了。“这年头人人标新立异,想达到聚光的效果,那种一开始就摆明平凡的,才有探索的价值。”
“你、你……你要探索我?”不好吧。她看他的表情,像看到变态一样。
“嗯哼。本来呢,正如你说的,你够平凡,没什么能挑起我的兴趣。”
于晓璐点头如捣蒜,表情可怜又可爱,像是小白兔在问大野狼:这样是不是可以不要吃掉我了?
季蕴熙一扬眉,“可、是,我这个人天生有异于常人的劣根性。”
“咦?”心跳再度失速。
他微笑,像是坦然了自己的恶劣后再使坏,就能够自首无罪。“我这人天生反骨,对于成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想引起我注意的人事物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想摆明着了别人的道,往别人设好的陷阱跳。相反的,对于那种我还没动作对方就忙着闪躲的,更合乎我‘狩猎’的乐趣、不追会对不起我的劣根性。”
于晓璐瞠目结舌。他这是什么话?她不明白,这个男人在别人面前就是个标准家教良好、温文儒雅的贵公子,为什么只有她得看见他恶劣的一面?
“你这个人……这个人……”
“怎样?”
“真的很恶质、恶劣、恶霸!你真的是很……很……”她不常生气,除了之前替京德出气骂过她家阿娜答外,真的不太会骂人。
“很怎样?没关系,你慢慢斟酌、慢慢想,未来还有很多机会可以用上。”
“……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很遗憾,见不见面的决定权不在你。”
“我说不见你,你又能怎样呢?”往后的日子还要继续见面?想起了张海婷的警告,她直觉的排斥。
并不是以为季蕴熙对她会有什么意思,毕竟这世上应该没有男生会对喜欢的女生这么坏,她只是不想和有论及婚嫁女友的男人走得太近,她怕的……也许是自己的心。
“是不能怎样。不过,你可能忘了你有多少把柄在我手中。你想,一个小有名气的蛋糕师傅如果有段‘精采’的过去,有多少扒粪的八卦记者会有兴趣?”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震惊的看着他。“你……”
“芳华十七的青春少女凭着仙人跳手段,换得了豪门入场券。”
于晓璐脸色瞬间惨白,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指关节用力得泛白,眼眶也红了。“……我要下车。”
季蕴熙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原本只是逗着她、喜欢欺负她,看她无法招架又气又无奈的样子,后来就……就又往那旧痂戳去……
两人的缘起以最难堪的方式拉开序幕,这对于一向对自己要求甚高、自傲自负的他而言真的是奇耻大辱,他很难忘记,也很难放下。
他无心伤她、却说了最伤人的话、伤了人之后,看着她难过的样子,他的心却也揪得紧紧的。痛的……不只是她。
对她的请求充耳未闻、车子继续前进,他不能放她下车。他有种预感,她下了车后,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这种感觉让他有点慌。
“我说我要下车!”于晓璐加大音量。
季蕴熙仍不理她,车子转入巷弄放缓了速度,她突然抓了手机,打开车门就跳下去——
“喂!你干什么?!”他直觉伸手要阻止,可慢了一步,车速不快,可她依旧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他吓了好大一跳,赶忙将车子停在一旁,下车查看。
她挣扎的从地上爬起来,幸好偏僻的小巷子下雨天车子少,否则要是后头跟了部车或摩托车,后果不堪设想。
“你……你还好吗?”他伸手要去扶她。
她直接拍掉他的手。“不要碰我!”
“你受伤了。”他看见她身上有不少擦伤。“我送你去医院……”大手又拽住她。
“不要!”他的手劲激起她更大的愤怒,一直甩不开被他禁锢的手臂,令她不知道打哪来的力道和勇气,忽然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错愕的看着她。于晓璐喘着气,脸上的倔强神情是他没看过的,那仿佛是痛到极致的防备。
“所以……所以我就说嘛,不要再见面了。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你看了我觉得不耻、觉得脏,我见到你,愧疚又难堪。人的缘分如果不能朝正面发展,那就叫孽缘,真的不要再继续了……”她站了起来,看都不看他一眼。“当年的那件事,如果你想说就说吧,随便你了。”手掌麻麻刺刺的,她低头一看……手心冒着血,受伤了。
季蕴熙蹙起眉。她真的以为他是这么低级没品的人吗?那样的事说了,她受伤,难不成他就好过?桃色事件中的骗子和受害者,后者的名声不会比较高级。
话一出口,他其实就后悔了。可是有些不爽、甚至是委屈放在心里一再的发酵、压抑,再不适时抒发,他也会爆炸。
看着她一拐一拐的往前走,他追上去。“你受伤了……”
“我说了,不用你管。”她止住步伐,回过头认真的说:“这个世界上,我曾经以为我最不喜欢的人是你妈妈,可是即使再不喜欢,我也没法子恨她。不过现在,我却觉得好恨你,对于一个……”她看着他,泪水终究决了堤。“我曾经偷偷暗恋,好喜欢、好喜欢的人,我居然会有这样的感觉,你真的……好可怕。”
季蕴熙僵在原地,看着于晓璐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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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6 16:04:43
一部彩绘着红、白圆点,还有一只鹿在上头奔跑的金龟车,刚停好车,车上便走出一名高个男子,男子撑着伞,抬起俊美的脸透过伞沿看着天空,偏中性的嗓音阴柔的说:“哎哟喂,这是什么鬼天气?雨这么下,明天人家怎么出国呀?”
他正要走进自家公寓,眼角余光却瞄到一抹一拐一拐的身影正朝着自己走过来,不由得多看了眼。
这一看可不得了!“哎哟,我的宝贝!你……你这又是怎么啦?”上一回摔得一身泥,让他是人是鬼傻傻分不清,这一回……“我说宝贝,你不是去代什么烘焙课吗?怎么代得一身伤呀?”
于晓璐看着男子,忍不住又是一阵难过。“李为……”抱着好友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欸,你怎么啦?走,咱们先进去里头再说。你流血了要赶快消毒、上药,还有别犯感冒了。明天我就要出国,真感冒了,可没人给你当7-11使用……”
一部高级休旅车停在公寓不远处,季蕴熙目送两人相偕进入公寓,俊美好看的脸庞冷了几分。
那个男人……不就是上次开着一部令人作呕的草莓红金龟车,去别墅接于晓璐的男人?除去品味和娘味,那男人称得上是美男子,他和于晓璐是什么关系?看他们互动亲密,说是男女朋友也不奇怪。
这么多年过去了,于晓璐有交往的对象是再正常不过,像他这几年中不也交了几任女友?只是为什么……一想到她属于另一个男人,他的心情会这么奇怪,随着事实摆在眼前,一点一滴的汇聚成酸意及怒火,产生了一种他所陌生的情绪。
今天的他……很不对劲。
发呆之际,陌生的手机铃声在他车内大响,他寻了一会儿才找到副驾驶座皮椅缝里的手机。这是……
红色底,一样有白色点点,上头还黏了一个水钻蝴蝶结,一看就知道是某个女人的“可爱风”。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遐龄”。
别人的手机他当然不会乱接,铃声又响了一会就停了,进入语音信箱。
虽然是同机型,可是红色和银色差很多啊……她的手机留在他车上,那他的呢?
她不会把他的手机带下车了吧?
公司建筑二十八层楼高的鸿泰建设集团,堪称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建设公司,季氏三兄弟的投资,在集团壮大、资金充裕的情况下,当然不会只守着建筑这块领域,科技、食品,甚至百货业都可见其投资身影,也有亮眼的成绩。
三兄弟中的老大季鸿宽,本身也是建筑师出身,只有他还是乐在自己的本行。
新大楼是将原址打掉重建的设计者正是年纪轻轻便获奖无数的新锐建筑师季蕴熙,也就是季鸿宽的独子。这栋建筑物已被火红的偶像剧情商拍摄了两回,其中一次还是跨国合作。大楼二楼的建筑师事务所,首席建筑师正是季蕴熙。
季蕴熙早上八点二十分进公司,秘书为他端来咖啡,大致报告了一日行程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
“往后三个星期的星期三,早上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半不要排行程,我有私人行程。不,我要去xx高工的工地看看。”
“那里您不是都利用空档过去?为什么要变固定行程?”
“那里的校长很喜欢我,所以我偶尔去陪他……吃吃饭。”够烂的理由了,还可以再瞎一点。
“固定……吃饭?”
“总之你排进去就是。”他尴尬的别开眼。
经过昨天的事,于晓璐大概不会理他了吧?哼!不理就不理,难不成学校只有她可以去吗?他就是要去怎样?
不知她……昨天还好吗?那个娘娘腔有带她去看医生吧?
“是。”季先生很少有这样“任性”的举止,不过他既然提出了,秘书也只得放弃原有的行程、重新排过。“这个月十号卢设计师的婚礼,您决定要出席了吗?”之前问过他,他说等日子近一点再说,现在距离不到十天了。
季蕴熙沉吟。卢泳宏是他建筑事务所室内装潢部门的设计师,工作表现亮眼,他不出席人家的婚礼有点说不过去,只是婚宴是办在乡下,开车要近一个小时呢。
“听说新娘子是个美人喔,不看可惜。”
“我对别人的老婆没兴趣。”
“这只是附带优惠,就物以类聚的法则来说,您可以期待伴娘团的姿色。”
“别告诉我,你老公就是这样被你乱***打鸟打中的。”
“好像还真的是欸……”
季蕴熙失笑。“提醒我那天出席。”他好歹是公司大头,还是去一下吧。
“好的。”秘书留下几份卷宗,退出去了。
季蕴熙喝了杯黑咖啡醒脑,看了几份卷宗,秘书走没多久,今天缠着他的烦躁情绪又冒出来了。
于晓璐哭泣的神情……他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刮巴掌……还有于晓璐抱住李为的样子……可恶!烦死他了!
他今天的情绪一整个暴走,连拿个笔签名都差些打翻咖啡,而且最让他自己受不了的是,一向被事务所员工戏称为“工作狂”,常常忙到忘了吃饭、忘了时间的他,居然会三不五时就盯着手机看?!
真是够了!
昨晚,他用别人的手机打了三通***给“自己”,怪异的行径全拜某个女人拿错手机之赐,怎知手机响了半天,于晓璐不接就是不接。
手机响了,她即使不想接,难道也没发现她拿错别人的手机?她没看见她的“小点点”已变身为银黑色了吗?
莫非这女人因为不想见他,宁可将错就错,也不愿互换回手机?
差五分钟就九点,秘书再度走了进来。“季先生,要开会了,”
“我知道了。”他站起来,把手机留在办公室。犹豫了下,又对女秘书说:“随时帮我注意手机,如果有这个号码找我,马上递纸条让我知道。”他念了一次自己的手机号码。
秘书一怔。这不是他自己的手机号码吗?虽然纳闷,但她也没多问。“是。”
两人才要走出办公室,手机就响了,季蕴熙一个箭步向前,看了下上头的号码显示,连忙接起,“喂……喂?”
好一会儿,才有一道虚弱的声音传来,“……遐龄吗?我生病了,天旋地转的……来接我看医生好不好?”于晓璐拿起手机,一直觉得有哪不对劲,可她已病得头昏脑胀,哪管得了那么多?她只看见有十二通未接来电,0932开头……是遐龄打的,便赶紧回拨。
不知是否手机没电,季蕴熙还没答话、通讯忽然断了,他拨回去,却直接进入语音信箱。
她怎么了?方才的声音听起来好虚弱,像是勉强维持住意识才把话说完,而且她怎么会把他的声音误认成她的朋友?
昨天那么冷的天气,她淋得浑身湿透,又跳车受了伤……她还好吧?她男朋友呢?昨天他亲眼目睹他们一块进屋子……
“季先生,要开会了。”秘书再度提醒他。
他回过神,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早上的会帮我取消,我有事情要出去。”
“可是……”每月检讨这么重要的会议,居然要取消?!秘书追出数步。“季先生……季先生……”
无奈季蕴熙人高腿长,又以极快的速度往外走,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他花了近半小时来到于晓璐的住所楼下,正犹豫要怎么叫她下来时,忽然就在路旁一角,那部花哨到刺眼的金龟车后头听到一声虚弱的呕吐声,然后一只白皙的手攀着车屁股,接着有人勉强的站了起来。
是于晓璐。她的脸怎么苍白成这样?毫无血色不说,那模样更像是随时会倒地不起。
下一刻,像是呼应他心里所想的一般,她双手撑在车后,气虚地喘了喘,便忽地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喂,你……”千钧一发之际,他冲过去接住委靡倒地的她,可他的手一触及她的身子就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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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6 16:04:50
“……是流行性感冒,我会照顾她……”季蕴熙一面翻动锅里的蔬菜粥,一面讲着手机。
“真的没问题吗?李为很担心呢。他到机场都要登机了,还一一的打了一堆***,要我们去看一下晓璐。”遐龄有点不放心,偏偏她昨天休假,今天店里忙得人仰马翻,她实在走不开。
这个自称是晓璐旧识的男人,本来遐龄也不放心把好友交给他照顾,可他说是晓璐打***要他接她去看医生,而晓璐的***他也知道,又开门让他把她带走……应该没问题吧?如果是什么奇怪、有所图的男人,不会肯接她们几个姊妹淘的***,还耐心的解释晓璐的状况。
季蕴熙沉下脸。又是李为,那男人是于晓璐的男朋友吗?原来他要出国了,怪不得她身边没人。
哼,知道到处打***求救,也算他有心,只是女友都病成这样了,他延个几天出国会怎样?
刚从医院回来时,他抱着她下车、抱着她进房间,她身子虚弱无力的连喝水都有困难,还得要他急中生智,临时跑到药局买了无针针筒,吸着一管一管的水喂到她口中,让她慢慢咽下。
她让他想起小时候偷偷收养的小流浪猫,小小的、瘦弱的,可怜又可爱……
“没事,只不过她体温仍是相当高,医生说她连扁桃腺都有些化脓了,也许会持续烧个两三天。总之我会照顾她。”
“这样啊……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结束通话后,他熄了炉火,舀了一碗粥在一旁放凉。
跟这个叫遐龄的女生通过话后,他大概知道于晓璐为什么会打***跟他求救了,他和遐龄的手机号码前四码一样,她可能误以为他是她朋友,才会直接回拨请他送她就医。
不过她都没有发觉手机颜色不一样了吗?算了,反正这女人神经之大条,他又不是没见识过,加上她病得挺严重,会有这样的情形他可以理解。
她持续发着高烧,口中不断的呓语,一开始他以为她是清醒的,后来才发觉她只是闭着眼喃喃自语。偶尔睁开眼,在她无焦距的眼里看到的人,只怕也不是他。
一开始,她唤着“奶奶”直道歉,说什么交代的事她没有一件做到……后来,她也低低的唤着“爸”,直说她好想喝粥。说着说着就哭了,然后又自言自语的说:“怎么忘了?你早就不在了,没有人会为我熬蔬菜粥了……”末了,她的话声终究被泪水取代。
他知道当年她爸爸出了车祸住院后,听说除了脚废了,肝脏破裂的情况也一直没好转,后来感染引起一连串并发症,住院不到一个星期就辞世了。
可在外人眼里再怎么糟糕的父亲,在女儿眼中还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亲人。
等粥凉的空档,季蕴熙动手为自己煮咖啡,才刚铺好滤纸,客厅就传来声响,他直觉的往外探看,发现于晓璐竟然已清醒,正扶着墙努力的往外移动脚步。
“喂,你干什么?”还发着烧,要去哪里?
于晓璐喘着气,才出房门,她力气就告罄,软坐到地上去。她闭上眼,胸口仍起伏得厉害。“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这种时候还嫌!”被拒绝的感觉令他不快。
“这里是哪里?”
见她的意识似乎相当清醒,他走向她,直接横抱起她。“我家。”然而看她又想挣扎,他也板起脸孔,“不要动!你平常时候力气都不如我了,更别说现在。”
“放……放我下来。”
把她安置在一个造型时尚的躺椅上后,他走进房间,取来一条被子往她身上盖,而后蹲跪在她身旁,见她双颊潮红,一向娇憨的脸上竟有抹倔强。
看来她神智稍一清醒,什么都还没弄清楚,倒先记起了两人先前的不悦,开始无言的抗争了。
“对于那件事,要道歉没有,但你可以打我、骂我、奴役我,直到你高兴为止。”他吐了口气,“你病了,在你生病的这段时间,我们就休战吧。”
“你知道现在的我没力气打你,没力气骂你,更不可能奴役你才这么说。”才说几句话,她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想打我骂我,我不介意延期直到你有力气再说。至于奴役,哼,你已经奴役我煮一锅粥了。他起身入厨房,再出来时手中端了一碗看来颇秀色可餐的蔬菜粥。“温度刚好,垫一下胃,待会要吃药了。”
她摇了下头。“没胃口。”
“多少吃一些吧,我熬了一个多小时。”挪了一张矮凳子,他舀了一汤匙靠近她的嘴。
于晓璐看着他,见他示意她张嘴,她勉强吃了两口就摇头。“喉咙很痛,不要吃了。”
季蕴熙把碗放下。“那你说,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买。”
她再度摇头。“我想回家。”
“你回去没有人可以照顾你,你的朋友每个人都有工作,连那个叫李为的现在人都在国外。如果你家有人能照顾你,我现在马上送你回去。”
“你也是大忙人,我不想麻烦你。”
“因为是我才不想麻烦吗?”
被他说中了,她垂下视线。
原来她宁可麻烦男友、麻烦朋友,就只有把他排除在外。莫名的,他有一种无奈的挫折感。
人是一种有趣的动物,麻烦人人怕,可当自己成为麻烦的时候,在最无助时会求助的人,通常也是自己觉得最亲密或最相信的人。然而此刻的他,被她排拒在外。
“于晓璐,我不是个友善的人,可也称不上坏人吧?即使我不爱惹麻烦,可当我愿意照顾一个人的时候,就表示这件事对我而言不是麻烦。”他叹息。“如果还是不行的话……你曾说过喜欢我,不管我能不能回应你的心意,你曾想给我幸福,这几天就当我回报你。”
“……都过去了。”
“你生病的这段期间,就当时光倒转好了。”
于晓璐红了眼眶,慌忙的闭上眼。时光倒转吗……
那年她十七岁,她好喜欢好喜欢一个男生,视线总在不知不觉中跟着他打转,恋慕的眼神中,藏着好多好多无奈和伤心……
他愣了下,抹去她眼角的泪。那段日子……她过得很痛苦吧?“你烧一退我就送你回去,这几天你暂且住下。如果怕无聊,我打***叫你朋友有空来陪你。当然。如果这房子你真的住不惯,那就另当别论。”
“你的房子很单调……死气沉沉的……”感觉到他的些许改变,让她有勇气说出一睁开眼就想说的话。
单调?死气沉沉?季蕴熙面部抽搐,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文,他的室内装潢出自国外设计名家之手,堪称简约时尚的一流美学,而这女人居然敢大言不惭的嫌它?!
好吧,但她这么说,是愿意接受他的帮助喽?
“太大的单调空间会让我没有安全感。”同一个姿势维持太久,她想换个姿势,却又不太有力气,可他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伸手替她挪了一下位置。“谢谢。”
“改天该参观一下你的房子。”
“我的风格你不会喜欢的。我的房子里放了很多植物跟布偶,一只一只的可爱布偶让我觉得不寂寞……我也喜欢满天星,满天星真的像满天星星一样,放上一大把,感觉就像同时拥有好多希望。”那么多的希望,其实她的愿望只有一个……
见她眉头皱了皱,他说:“不舒服的话把药吃一吃,我抱你进去休息了。”
“……好。”
吃完药不一会儿,她又昏昏沉沉的睡去,这一睡又是一两天。
今天,她在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中睁开眼,看见了满天星,身旁也放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布偶……原来她是在自己家中啊,难怪睡得特别香甜。
方才她是不是作了个好长的梦?梦见季蕴熙收留发高烧的她,还为她熬煮蔬菜粥,和颜悦色的跟她说话……
怎么可能呢?那个人对她好坏的,他对她……不可能这么好。
只是,梦里的他好温柔,温柔到让她心酸,温柔到让她不必特意想也知道必然在梦中。
再睡一下吧,她还想再梦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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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6 16:04:58
“晓璐,你终于出现了,你身体好些了吗?”大忙人京德看到她,连忙煮了杯她最爱的焦糖玛琪朵给她。
“谢谢,我好多了。”
“你真的瘦了好多,要多吃点东西补足营养。”收容所咖啡馆的忠实客户俪静医生,也过来关心了。
“嗯,好。”
于晓璐病了一个星期,这群好姊妹去探望过她两次,第一次她人在季蕴熙家扑了空,第二次才在她家里看到她。还好那时她已经稍微能下床,自行打理生活起居。
刚端咖啡和蛋糕出去给客人的遐龄回来了,一看到于晓璐就说:“你出现了,好可惜喔,我一直无缘见到那个声音超好听的‘接线生’先生。”哈,她什么都还没问,这女人已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全招供了,瞧瞧她脸红成什么德行。
“又不熟……提他做什么?”他和她才不是那种关系呢!他是别人的男朋友,他女朋友她还见过,也许遐龄和京德也有印象。当初她会接那个艺术蛋糕,还是张海婷不知道透过几个人的关系,搭上京德才介绍的。
只是……只是她生病的那几天、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还找尽了理由把她留下来?她在半梦半醒中以为作的梦原来并不是梦,醒来时原以为是在自己房间,有好多布偶、有满天星……可不一会儿她就发现,她是在他的房间。
他真的因她的话而买来了满天星,买了一堆布偶娃娃,虽然那些布偶都不是她会买的一0一忠狗、比人还大的狮子、花豹……还有最让她绝倒、在她看来实在是丑到不行的霹雳猫。大大小小的布偶十几只,她唯一喜欢的只有那只大小刚好可以拥在怀里的彼得免。
其实她不过是个过客,他实在不必因为她的话而张罗这些。
住在季蕴熙家一天半,治高烧和流感的药物使得她一直都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时间比清醒多;可她依稀记得有个低沉的声音耐着性子哄她喝粥、哄她吃药;有双有力的手臂搀扶着她、在她呛到时轻拍她的背。他拥着她时的保护姿态、轻拍在她身上的节奏、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虽然时间是那么的短,这些记忆却像是用最利的刻刀,一划一划的刻在她心版上。
清醒时一想到这些,她的心便一阵慌乱,尤其想到他说的“时光倒转”……
第二天下午她醒来时他不在房子里,她想也许他是趁她熟睡时回事务所处理事情。在略略想清楚一切后,拿了自己的手机,她只简单的留下一张纸条就离开了,之后甚至连通感谢的***也没打。
很没礼貌,对吗?因为她好怕再见到他。
这份恐惧和先前因为羞愧、因为难堪的过住而不愿再见到他有很大的不同,知道这种不同会把自己带进更大更深的痛苦,于是她只能很鸵鸟的选择离开。
见于晓璐讷讷的样子加上闪烁的眼神,对于她的回答,遐龄完全不相信。呵,真有趣,男的说是她的“旧识”,这女人却说“不熟”急撇清,绝对有问题。
“这年头的佛心人士真多,不熟也可以收留陌生人住下,然后还可以劳心劳力、无怨无悔的照顾人家?敢问那位先生是社会局还是开慈善机构的?”
“不是,他是建筑师。”话一出口,于晓璐突然觉得四周一黑,一抬眼,才发现原本站得老远的几个死党全围在她头顶上方。喔!她好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建筑师?不错欸……”京德喜孜孜的开口。“会照顾人,又有份好工作,这个好。”
遐龄接着凉凉的说:“这女人这么保密到家,到现在连她男友姓啥名谁我们都不知道,不会下一次我们见到人家庐山真面目时,他们已经好事近了吧?”
“没错,依这丫头的低调性子一定会这样。”京德点头赞同。
“到时不会不只来报告好事将近,而且双喜临门的‘闹出人命’吧?”
眼见明明很单纯的事,在姐妹淘你一言我一句的想像加油添醋下变得荒腔走板,于晓璐连忙消毒,企图拨乱反正。
她大声地说:“才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而且你们早见过他了,他就是建筑名师季蕴熙。”
“喔……”一群女人不约而同的低呼,那个帅哥建筑师很有名耶。前些日子她们还拿了本杂志在那里对那个男人品头论足,因此对他颇有印象。
为什么她老是不自觉爆料呢?这个时候,于晓璐真恨自己的呆。“那个……总之,那个男人不是好男人,他任性又阴晴不定,而且超爱记恨,连当年仙人……咳咳……”及时踩煞车,她差点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掉半颗胆。
“仙人什么?”
“仙人掌?”
“仙人石?”
“仙人……跳?”
遐龄的那个“跳”字直接砸到于晓璐心坎里,令她的心被迫狂跳。“那个……总而言之,我和他就只是认识啦,没什么暧昧。”她第一次发觉,当一群女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你身上时,真的好恐怖。
此时,最好的掩饰就是逃离,看见有一桌客人要走,她马上自告奋勇的前往收拾。
“话干嘛说一半?”吊人胃口啊?京德纳闷的问。
“看来……她和那建筑师是有那么一点古怪。”
“不会真有一腿吧?”遐龄又语出惊人。
没听到,她什么都没听到……于晓璐专心收拾着,又有客人推门而入。
柜台的几个女人忙打招呼,“欢迎光临!”
看清楚来者是谁后,遐龄一扬眉,“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大建筑师。”说曹操,曹操到。瞧,只要念力够,连老天都会帮你。嘿嘿……
“不好意思,马上好。”于晓璐背对着客人收拾桌面,根本不知道谁大驾光临,抹布最后一抹后,急忙帮客人拉开座位。“请坐。”
殷勤了半天,对方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活似在替空气服务。她顿觉奇怪的抬起头,双眼对上一双深沉难解的眼神。
“你……你……”妈呀!季蕴熙?!
“你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你……”她瞠目结舌。
美丽的京德笑吟吟走过来。“这位先生是……”
“想必你就是晓璐的朋友京德,你好。”于晓璐生病期间,他接过几回她的***。
京德笑了,也认出了他的声音。“季先生啊,在***中听你声音听了几次,第一次见面,幸会。”本人比照片更好看呢。
季蕴熙瞥了眼一旁头垂得低低的小女人,有趣的说:“幸会。”
“事实上,我们方才还在说你呢。晓璐说——”
于晓璐赶紧打岔,“那个……”京德不会照本宣科把她刚刚说的话全抖出来吧?要是话匣子一开,京德问季蕴熙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办?
光是想,她心里就一阵恶寒。看来她得把季蕴熙这颗不知何时会爆的“未爆弹”趁早移走。
于晓璐拉住季蕴熙的手。“你是来找我的吧?”
她的表情怎么这么紧张?一想到连日来自己像被刻意疏离,她不打***给他、而他打***也找不到她的一股鸟气,他故意唱反调,“我听说这家咖啡店的咖啡很好喝——”
“我煮给你喝。”
“听说他们的蛋糕——”
“这家蛋糕是出自本人的神之手。”
连“神之手”都出来了?他不领情的说:“这里的装潢温馨——”
“我带你去一个被满满的爱包围的地方!”她用力扯着他西装袖子,咬牙切齿、凶神恶煞般的看着他。“你到底要不要走?不要拉倒!”
她濒临失控的样子差一点让他失笑。走,当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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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16 16:05:07
这里……是量产蛋糕的小型工作坊吧?
浅粉色搭白色点点的墙壁粉刷,不锈钢工作台和各式各样的蛋糕制作工具,空间整理得干净舒爽、不像许多中央厨房常凌乱不堪。这儿的空气,甚至还流动着甜甜的蛋糕香。
即使如此,季蕴熙说话还是习惯性的损人,“这里……被满满的爱包围的地方?”他忍不住偷偷的多呼吸几口,呵,蛋糕香啊……
于晓璐方才只顾着把他带离“是非之地”,去哪里她根本没想法,而且惊吓过度,她一时只想着找个能让自己安神又心平气和的地方,谁知道就下意识把他带来这里了?
“这里是我的王国,它对我的意义是如此,对别人就不知道了。”现在独自面对他,她的压力又回来了。她刚才一定慌到脑袋瓜秀逗,不然怎么有勇气把他拉出咖啡店?
而这男人明明可以甩开她的手却没有,感觉上就像……他正等着这样的结果。况且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的手竟反客为主的反握住她,他就这样一副大剌剌、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拉住她,直到上了车才不得不放手。
季蕴熙……她好像越来越不懂他了。不过她懂自己失速的心跳、燥热的粉颊,和来得太快、让她无从防起也无力去防的心动感觉。
她是很呆、反应慢,可再怎么迟钝,她也知道自己完蛋了。
也许,她早就重新喜欢上了他,而她知道这样会很麻烦,所以才一直骗自已,然后对自己催眠,要防着他、要和他保持距离……
如果没有喜欢,她不会这么在意由他口中说出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错都错了,如果她早放下对他的感情,他再旧事重提,她有的只是羞愧或恼羞成怒,而不是伤心,甚至遗憾。
心里对他复杂的感情,让她无法忍受他再提起当年的事,她宁愿与他从不曾相遇,也不愿发生那样的事。她好希望自己在他心目中即使不完美,也不要是肮脏的。
可这样的话,她没办法告诉他,只能自己很重、很痛的承受着。
原以为她可以用这样的痛,强迫自己和他保持距离,结果谁知一场重感冒,意外的使两人独处了几天,他的那句“在你生病的这段时间,就让时光倒转吧。”让她的心墙全面崩塌,生病时的脆弱、他出其不意的温柔……一一击溃她高筑的心墙,释放出她不敢要的渴望。
受呵护、受宠爱、受人照顾的感觉太美好,难怪她以为在作梦。只不过,短短数日的美梦,别人从梦中醒来可能还微笑的回忆梦中美好,她却是忙着逃离,忙着想忘记这个梦。
现实永远是现实,她要面对的是现实而不是梦境。
姑且不说别人的东西她一向没兴趣,而这个“别人”不但是个狠角色,而这个“东西”还有一个更狠角色的母亲。
于晓璐吐了口长气,自嘲地摇了摇头。
“怎么,招待我来很委屈吗?”
“没有,带你来这个对你而言没有被满满的爱包围的地方,委屈的是你。”
“哼!”
两人走进另一个相通的门,那里的空间约有二十坪,里头一样有烤箱、工作台和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器具,还有许多听都没听过的烘焙材料。一旁还有一组颇有质感的沙发桌椅,以及墙上、柜上一些得奖的奖杯、奖牌。
“外面是小型的蛋糕工厂,这里才是我的工作室。”她拿起一个蛋糕模子摸了摸。“我会在这里完成艺术蛋糕,有闲暇的时间,我也会在这里研发新蛋糕。”
“研发新蛋糕?”他的心跳得好快,但马上又用冷峻的神情藏了下来。
她想他八成没兴趣。“像小孩子玩家家酒罢了。”反正她的事,说了只会被他取笑。
“你的蛋糕口味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他知道这方面她很有天分,没想到今非昔比,她真的进步到另一个层次了。
“我在美国待了年余拜师学习,我的老师很有名喔。”老师一直希望她能跟他到法国继续进修发展,可她真的不想再麻烦别人了,而且她也需要钱。虽然李为一直要她不必担心钱的事,可在美国他帮她够多了,如果不是他,她根本不会有机会跟在老师身边,李为是她的贵人。
季蕴熙在沙发上坐下来。“看来你是玩出气候来了。”
“咦?”
“干么这样看我?”
“你在赞美我吗?”她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即使曾经目睹过他对她手艺的“赞美”,可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哼。”和呆子说话真的好累。“你的那块‘勇气蛋糕’,有五十六分的水准了。”
“才五十六分啊?”她脸上有难掩的失望。“连及格都还没有呢。”
“学无止境,你还要加油。”干啥摆出那副她被欺负的表情?啧……“好吧,如果卖相好一点的话,勉强给五十八分。”
“还是不及格……”
“喂,别太过分了,满分也不过六十,你要几分?”
“咦?”于晓璐怔了一下,开心的笑了。“真的吗?哈哈……”她心情大好,忘了眼前的男人自己不到半个小时前还忙着要跟他保持距离、划清界线。“你说我五十六分时我吓了一跳,那蛋糕我努力了很久呢。你知道吗?不同比例的材料会做出不同的成品,有时多半颗蛋,或打蛋发泡的时间、
作者:好蛋白
正文 祝羿楼抬起沉重的眼皮,半眯半睁的一线细缝中,他看见了一张俊美的脸庞,贴得自己极近,是他此生仅见、最好看的笑容。 那张脸又靠近了些,淡然的微笑勾在唇畔,吐息轻柔:“真的……不要紧吗?” 声音,也是世上最美。 他舒舒服服地闭起眼,模模糊糊点头……当然不要紧,要怎样都可以、都可以。 “是吗?那你继续睡好了,反正也才七点半而已。” 七、七点半!?他几乎立刻从床上跌下来。 “糟糕!今天有比赛!集合时间是七点四十分!晴川,我该怎么办?” “继续睡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叫做晴川的少年从床边退开,神情极端疲累。天知道他疾言厉色,温言软求,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时间,才哄得他的室友睁开眼睛,听见他说话。 祝羿楼没有心情,更没有立场辩驳,高大的个子在寝室里团团转。只剩下十分钟了,但他什么东西都找不着! “转身,向前走两步,仔细看。” 依照晴川的指示,他的眼睛终于起了作用,看见昨晚就准备好放在那儿的衣物。他感激涕零,三两下着装完毕,抓起背包,顶着不及梳理的乱发,几步冲到门边。 “等一等。”晴川唤住他。 停步回头,半空飞过来一个纸袋,接住打开一看,特大号的汉堡和鲜奶,是他惯吃的早餐。他灿然一笑,两指伸出,比一个胜利的手势。“晴川,这场比赛有转播,要记得看喔!” “哼,大黑熊跳芭蕾舞,有什么好看?”晴川说得冷淡,眼角眉梢却带着浓浓笑意,久久不散。 www。xiting。org☆☆www。xiting。org☆☆www。xiting。org 舞台上,一对年轻芭蕾舞者翩翩起舞,跳的是舞剧“唐吉诃德”里的一段大双人舞,是纯粹供舞者炫技之用的高难度动作。 乐音稍稍停顿,一小节的双人舞部分应声结束。 男舞者微抬下颚,英俊的脸庞绽开了一抹豪迈的笑容;灼热照明灯下闪闪发亮的汗水,与短外套上处处滚缀着的华丽金色刺绣相互辉映,激荡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他右手撑腰,左手臂划出形状姣好的圆弧,高高翻起,细薄的黑色贴身衣料下挺直静止的姿态高大性感,犹如雕像般完美。 女舞者慢慢退回幕后,由男舞者开始他的独舞部分,几个连续的高跃舞姿,裹着金光的黑色身影绕着舞台回旋疾奔,画面瞬间转变为代表力量的动态之美。 东门桥高中学生餐厅,盯着电视萤幕观看这一幕表演的人群里,爆出一长串掌声。 “虽然实在跳得很好看,但我还是无法想像,那个粗线条没神经,与优雅绝缘的粗鲁男,上了舞台竟然会完全不同。”说话半褒半贬的男学生回过头,朝身后一名长相俊秀斯文的同班同学叫道:“百里晴川,你觉得呢?” 百里晴川默不作声,抬手斜指左前方,那人顺着看去,低他们一个年级的学弟坐在那儿,捧着因兴奋而通红的脸颊,正笑吟吟盯着电视萤光幕瞧。 他顿时会意。“喔,崇拜者。记得好像叫韩……韩……” “韩文棋。”百里晴川接口道。“好甜的笑容,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他却无法视之为单纯的欣赏。而他心中雪亮,这一份复杂的感受,只不过起因于率真又可爱的学弟,近来和祝羿楼过从甚密罢了。 “我敢说,他一定觉得祝学长台上台下都一样,帅得不得了。” “总之你就是不肯说出你自己的感想。” “我没什么感想。”百里晴川啜了一口手上的热茶,蒸气薰上脸颊,在镜片上晕染出一层淡淡薄雾。“我只是来餐厅喝杯茶,没其它目的。” 整段舞蹈在掌声里告终,大会司仪流畅的语音适时插了进来。至少,前段是很流畅的。 “以上,是首届古典芭蕾表演赛,二十岁以下青少年组,来自东门桥高中的祝,祝……呃,祝羿楼同学以及……” 住一楼啊。 百里晴川禁不住地微笑。再优雅美妙的舞姿都敌不过那个不幸的姓名,当事人那副与优雅绝缘的本性此刻想必已显露无遗了吧? “……等待评审们的给分,分数将分成两部分……” 恢复正常的司仪继续滔滔不绝,他却不打算再听下去;比赛结束,他也非常凑巧地喝够了茶。 离开人声嘈杂的学生餐厅,百里晴川来到了室外。 时间是近夜的七点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穿梭于校园的学生。他踩着轻快的步子,腋下挟着过两天就要逾期的书,朝图书馆走去。他的同班同学兼室友祝羿楼,为了这个比赛,今晚已经申请外宿,不会回来学校。难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平时走习惯了的校园步道,此刻不觉有些陌生。 图书馆大楼和餐厅接邻,经过几块花坛,很快就到了。百里晴川匆匆踏上图书馆前的阶梯,凉飕飕的秋日晚风从大楼间隙一阵阵扑来。 举目望去,隔壁一排低矮的平房建筑,是体育社团教室;再往隔壁,是排球场、网球场……然后,就是黑漆漆的后山树林了。 小山坡暗归暗,其实什么也没有,百里晴川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就是讨厌那些黑夜里摇晃的树影,更讨厌那些一入学就忙着告诉新生种种后山鬼故事,如今早已毕业的学长们。 难道我有说我想要听吗?百里晴川在心里不知道第几百几千次痛骂那些高高兴兴传承着校园怪谈的家伙们。 “你、你怕鬼?”很久以前,祝羿楼曾惊喜交集地这么问他。 真不晓得那个似乎很高兴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他竭力用他最冷酷的声音回答:“谁说怕了?我只是讨厌鬼故事而已。” 祝羿楼接着大笑起来。 真可恶!当时他很想掐扁那个哈哈大笑的家伙。现在,他竟想念起那些粗鲁夸张的笑声。 不过才一天没见而已。 “……想念吗?” 是的……他是很想念他。 东门桥男子高级中学暨附设国民中学,是一所收费昂贵的名门私校。 它的校区占地辽阔,十分醒目,远在数百公尺外就可以看得到,萋萋绿树四方合围,古雅的红砖建筑,从当中纷纷冒出头来。 校区北面是一排三层楼建筑,一层容纳一个年级、五个班级,高中部总共十五个班级,全在这栋教学大楼里。 瘦高的特别教室大楼与北栋教学楼并肩矗立,沿该大楼往西,拐个弯,穿过石椅与花圃错落的小型庭园,便是盘据着五花八门各型社团的社办大楼。 东门桥采全体住宿制,供应三餐的学生餐厅就设在社办大楼一楼。两层建筑的图书馆与其相邻,中间只隔了一条窄小步道。 大楼群合抱下,田径场位于正中央,体育馆偏在东南一角,各类球场则散置于校园各处及体育馆内。南面是体育相关活动的势力范围,自体育馆延伸,一整排低矮平房建筑里,是一间又一间的运动社团社办、用具室以及仓库,堪称全校最有活力、也最杂乱不堪的地区。 学生宿舍在几年前才彻底翻修整建过,如今是崭新的六层楼建筑,和社办大楼背对背,将高中部与附设的国中部从中隔开。 国、高中部的教学区域互不相涉,住宿却是合并管理,三百多人全数使用同一栋宿舍。 人口多,场面便不易控制,每天一到早晨的尖峰时刻,学生们或赶着使用卫浴,或急着下楼用餐上课,到处闹烘烘地,一片乱七八糟。东门桥创校百年来一直讲求的“从容不迫,打造气质与智识兼备的完美绅士”的精神,在宿舍里被破坏无遗。 只有百里晴川是少数例外中的一个典范。 美好的相貌外形倒是其次,校方最满意的,是他性好整洁,以及永不显露出一丝忙乱的从容镇静。说起来夸张,但从表面上看,百里晴川确实够资格被称为创校精神的具体代表。 尤其今早,唯一有可能拖累他的室友既然不在,百里晴川更没有混乱的理由。 他早早起了床,梳洗完毕,当多数学生还在对无辜的闹钟发脾气时,他已经拎起书包,穿着一丁点脏污、一小条绉褶都找不着的整洁制服走出寝室。 锁上门,视线扫到门框右首,他叹了一口气。 自进入国中部开始起算,他和祝羿楼同住这一间房,今年已是第六年,这间寝室的传奇也风风光光进入第六个年头。 几乎每个新生入学之后,都会悄悄来到这间房间门口偷偷张望。不是为偷看百里晴川或祝羿楼,他们看的是挂在门框右首墙上、传说中的那个名牌。 那块名牌三十公分长,十公分宽,色作浅褐,桃花心木,上头赫然是“黑风寨”三个大字。 原本,当然不可能是这样的一块牌子。 东门桥酷爱排场与门面装饰,宿舍规则里列有规定,为促进自我管理与个人之识别,寝室门口必须悬挂木制名牌。名牌十分讲究,无论材质与刻工都属一流,校方于入学时统一发给,由学生自行悬挂。 偏偏对自己姓名深恶痛绝的祝羿楼不能忍受。 “这种可笑的名字又不是我自己愿意要的,休想叫我挂在门口天天看!”谐音是住一楼,不幸又正好分配到一楼的那个家伙气呼呼地向学校抗议。 于是他以“既然是识别之用,那么只要是足够代表我本人的称呼,那就不违反规定”为理由,自己另外订做了块牌子。 新名牌的材质与刻工也是一流,刻的却是与一流无缘的内容。 隔天他便高高挂起,落草为寇,大大方方做了黑风寨大王,还宣称这叫官逼民反。 几番取缔无效,校方终于懒得纠缠下去,决定退让一步,接受黑风寨大王对宿舍规则的解释。他们相信,这么大胆的学生不会出现第二个,事实也果真如此。 该事件最大的受害者正是百里晴川。 他眼看着寝室门口两块并排的名牌从“祝羿楼·百里晴川”变成了“黑风寨·百里晴川”,好像那黑风寨三个字是自己的头衔一样,怎么看怎么刺眼。 “比起住一楼,住这种没品的土匪窝岂不是更可耻?”他寒着脸一把取下自己的名牌,不再悬挂。 校方奈何不了祝羿楼,当然更奈何不了加倍难缠的百里晴川。 从此,一楼六号的房间门口就只有一块名牌。宿舍规则也从此被删除一条。 上午第三堂下课铃响,教室门口起了一阵欢乐的骚动。百里晴川不用看也知道,是黑风寨大王祝羿楼从比赛会场赶回来了。 虽然因为时间的关系,昨天不得不留宿在比赛主办单位提供的旅馆,但只要一早出门的话,其实第一堂课一半的时间就可以赶到,这家伙却拖到第四堂课才现身,不难令人联想到,他是专程为了午饭而来。 百里晴川埋首书本,视线却固定在同一个段落无法移动。耳听爽朗的大嗓门从门口一路逼近,同学们恭贺晋级复赛之声此起彼落,有叫老大的、叫头目的,更有人喊他黑风大王,就是没有人胆敢捋虎须,直呼其名。 人影最后停在身前,接着是“磅”的一声响,祝羿楼一屁股坐到了桌上,一百八十五公分、高挑结实的体格压得桌脚吱吱作响。 百里晴川微微皱眉,身子往后倾,抬起头,迎上仿佛把阳光一起带进教室的笑脸。还是那德性,一头的乱发,和舞台上形象天差地远。 “嘿,晴川,少了我,日子很无趣吧?”凝视着友人,祝羿楼加深了笑意。 他的眉目轮廓极深,犹如名匠只以寥寥几笔雕划,线条豪迈俐落。宽广的肩幅高山也似,挡去了百里晴川大半视线,随意结打的领带斜斜歪在一边,完全没有意思好好整顿的领口大大敞开,厚实的胸膛露出了大半,泛着好看的古铜色泽。 百里晴川心口霎时一热,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他推了推眼镜,丢出一个冷冷淡淡的白眼。 “我正打算开始享受耳根清静的悠闲日子。” “冷淡的家伙,真不可爱!”早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祝羿楼一点也不在意。他一手撑住桌面,俯下身子,神秘兮兮地问:“昨晚转播的比赛,你有没有看?” ……干什么这种鬼祟的态度?百里晴川很想叹气,又怕这口气会直接吹在近在咫尺的祝羿楼脸上。 “餐厅的电视一直开着,很难不看到。” “那你觉得我华丽的舞姿怎么样?” “如果想听赞美的阿谀之词,建议你换个对象询问。” “谁要听阿谀!我不过是想知道你的感想。” “我当时正专心吃晚饭,没仔细看。”脱口扯了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啧,辜负我们十多年的交情!” “……才第八年而已。” 百里晴川挥起书本赶人。“好了,快滚下我的桌子,差不多是上课时间了。” 祝羿楼闻言脸色大变。 “糟糕!今天是不是要检讨上礼拜的考卷?我忘得一干……”不等他说完,百里晴川从书里抽出两张纸,上头龙飞凤舞,正是祝羿楼的考卷。他指指身后。“还有,你的报告在抽屉里,那也是今天要交的。” 祝羿楼接过考卷,一探头,静静躺在抽屉里的,果然是自己花费不少心血却彻底遗忘的报告。 逃过劫难的家伙嘿嘿一笑,举起手掌,照平日的习惯,跟着就应该一掌拍到对方的背上以示谢意。只不过,手伸了出去,却硬生生在百里晴川肩头上空拐了弯,极不自然地回到自己的乱发里搔了几下。 www。xiting。org☆☆www。xiting。org☆☆www。xiting。org “我受够了!” 祝羿楼一脚踏在椅上,挥拳咆哮:“我要改名字!我总有一天非改掉这个名字不可!” 百里晴川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相较于怒气腾腾的黑风大王,他只觉得累。 方才,他们经历了一堂典型的代课老师初上阵,点名点到祝羿楼,跟从前无数个初见面的老师一样,照例忍俊不禁的笑脸彻底激怒了敏感的黑风大王,紧接着轮到百里晴川,不知道第几百次被当成是日本人。 “晴川,难道你不觉得烦?一天到晚被误会是日本人,你不烦吗?不烦吗?” “我倒觉得你比较烦人。” 看到教室两侧的题字,黑风大王又是一阵火气上来。天底下精采的诗句多如繁星,偏偏写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他的小学毕业纪念册上早写满了这两句诗,一个个没良心的同学,根本是假勉励真讥讽。而始作俑者,全怪那个早已作古的诗人! “李白那个混蛋!”他怒吼着。 “那首诗可不关李白的事。”百里晴川淡淡反驳道。自进这间教室以来,他已听了友人不下百次的抱怨,感觉早已麻痹。 “不要因为你那句晴川什么什么菩提树是李白写的,你就老是帮他辩护!” “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而且,那也不是李白写的。” 不是李白?祝羿楼偏着头,脑子里反反覆覆,始终只见到李白一个人的身影。 “现在是午餐时间,你就别想了。”百里晴川站起身,歪了歪嘴,笑道:“我对你很有信心,即使想破头,也不会出现李白以外的名字。” 黑风大王用力点头。“那当然!本来就是李白写的嘛。” “……随便你怎么说。” 走出教室。入秋之后,天气凉得快,户外随时都刮着风。 百里晴川仔细扣上外套,祝羿楼的衬衫外头却只添了一件背心,双手插在裤袋里,发丝迎着风,飘飞得更乱了。 “风大,怎么不穿外套?”百里晴川蹙起眉,瞅着伙伴单薄的衣着。 “吃饭容易弄脏,麻烦。弄脏了送洗,更麻烦。” “不会比着凉感冒更麻烦。” “我没那么虚弱,不会感冒。” 百里晴川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双手环胸,眼睛发出冷冷的光芒,定定盯着祝羿楼,一股不容妥协的压迫感。 “好,好!”祝羿楼举起双手投降,从教室拎出一件纯白外套,苦笑着。“这就穿上超级容易脏的外套,满不满意?” “很满意。”百里晴川微微一笑。他同意,这一套制服,穿在祝羿楼这般大剌剌的粗鲁男生身上,是残酷了些。 白衬衫是标准的普通样式,还算好;铁灰色长裤,甚至衬衫外搭的黑色皮质背心,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真正麻烦的地方在于,那条银白色的领带,以及纯白的西装式外套。 衬衫、外套及领带,三者都是白,却是三种不同色泽,白得各具特色。容易脏,且难以用市售成衣鱼目混珠,一旦褪色或洗坏,只得再行订制,昂贵又麻烦。 那又为什么选择如此麻烦的颜色?校方自有一番道理。 东门桥是深具历史的名门男校,自创校至今,制服未曾稍变。用容易污损的白色来抑制青春期男学生的旺盛活动力,培养合于礼的举止,造就优雅的绅士,是他们心里打的如意算盘。 谁知造就出来的,竟只是可观的干洗费用。 “领口,没有翻好。”百里晴川伸手指着歪七扭八挤在祝羿楼颈边的衬衫衣领。 祝羿楼喔地答应一声,随便扯了几下。 “不是那里……唉,你又弄得更糟糕了。”百里晴川一面出声指点,眉头也随之愈聚愈紧,却始终维持距离,不亲自动手帮忙。 祝羿楼后头冷不防闪出一个人,三两下帮他理好了衣领,嘻嘻一笑。“我说百里晴川,你既然要像老婆一样管他,就该当个尽责的老婆,亲自出手帮忙才对啊!” “……当个尽责的什么?” 那瘦长竹竿样的唐突之人,是同班的李俊杰,他吐了吐舌头。“没什么、没什么,我要吃午饭去了!”几步逃开来,远远从楼梯底喊道:“你们也赶快来,晚了没饭吃喔!” 祝羿楼满脸高兴的笑容,见百里晴川转过头来,虽是立即收起,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百里晴川挑眉道:“喜欢的话,以后都找李俊杰帮你啊。” “什么?我才不是高兴他帮我的忙。” “那你高兴什么?” “我、我很高兴可以吃午饭!快走吧,我可饿到不行了。” 从三楼一路往下走,一楼楼梯口,一名***整齐服装的学生就站在那儿,背脊贴靠着楼梯扶手,对纯白的外套铁定不妙。 听见楼梯声响,不觉站直了身子,抬头,看见祝羿楼和百里晴川,顿时双颊生光,流露出一股难言的兴奋神采。原来是韩文棋。 “是你。怎么在这里发呆?不吃午饭吗?”祝羿楼爽朗地笑着,伸掌往对方窄瘦的肩头一拍。百里晴川不由得蹙眉,深怕那件雪白的外套上头会出现可怕的黑手印。 衣服的主人却是一点儿也不介意,不仅脸庞灿亮,还略略转红。“我是想,说不定可以遇见学长,所以……”说着,脸颊的红色更深了。 可真是……女孩子一般的可爱啊!祝羿楼和百里晴川不约而同这么想着。祝羿楼温柔地笑了起来,搭住韩文棋肩膀的那只大手,顺势移到头顶上,摸小动物般轻轻拍了拍。 百里晴川再次感受到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搅。但他非常努力,几乎是耗尽他全副的精神力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无波。嫉妒的嘴脸是丑恶的,他宁死也不愿让人察觉到自己和嫉妒有任何的关联性。 韩文棋是个娇小的男孩子,矮了祝羿楼近二十公分,距离百里晴川也有十五公分远。他夹在两人当中,一道往餐厅走去,远看彷佛是个小孩子。 他的神色也像个孩子,兴高采烈,滔滔谈着昨天的比赛。不用说,全是赞美祝羿楼的话。 当事人深受感动。“学弟从头到尾都有看啊!不像某个复姓百里的家伙,只随便看了两眼,好无情。” “咦?只看了两眼……”不可能的,他注意过,比赛进行时,百里学长明明一直在场观看。 “无关紧要的事不必再提。”百里晴川举起手,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为什么?就如同莫名其妙扯谎说没有看一样,他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毫无理由的别扭,才是真正的别扭吧? “餐厅到啦!”祝羿楼装腔作势一咳,目光轻轻扫向他的好朋友。“电灯泡总可以闪了吧?” “电灯泡?” 百里晴川慢慢弯起唇角,勾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怎么这么说,我从来不觉得你是电灯泡。”他拉起韩文棋的右手,放到自己的左臂弯里。“难得和可爱的学弟吃饭,你想跟就跟来吧。” 话说完,百里晴川牵起来不及反应的小学弟踏进餐厅,留下黑风大王茫茫然呆在原地。 餐厅,人声鼎沸。 宽敞的空间里,整齐罗列着一排又一排的长形餐桌;三百张以上的折叠餐椅以非常微妙的状态散置在餐桌四周,大部分都有人正使用着。柜台开放了六个取餐区,拚命消化着源源不绝涌现的饥饿学生群。 远远地,李俊杰高高举起手,朝祝羿楼等人用力挥舞。百里晴川一手护着随时可能淹没在人群里的娇小学弟,向着那只挥动的手臂排开一条道路走了过去。 韩文棋紧张地勾着百里睛川的手臂。他已经快搞不清楚是拥挤的人潮可怕,还是和百里学长贴得这么近比较惊心动魄。 李俊杰挥动的手臂在百里晴川抵达目的地时放了下来,同班的张政豪对面坐着,身旁空着好几个位子。看着勾在百里晴川手臂上的学弟,两个人都是一脸错愕的表情。 李俊杰是个长舌聒噪的家伙,一等百里晴川就座,话匣子劈哩啪啦打了开来。“这是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完全看不懂哇!百里晴川,你也被黑风大王传染了怪癖吗?” “闭嘴!你们这些菜市场来的!”伴着餐盘重重落下的响声,祝羿楼瞪着浓眉大眼,用力拉开椅子,坐在李俊杰左手边、百里晴川的对面。 李俊杰不甘示弱地回嘴:“我们只是地下超市的可怜小角色,来自一楼精品街的嫉妒真叫人招架不住啊。” ……这是一种不吵闹就浑身不痛快的朋友模式。 李俊杰认为自己过于普遍的名字是他人生的一大遗憾,祝羿楼却对什么俊杰啦政豪啦之类,正常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充满又妒又羡的心情。 两人唯一相同的见解,就是觉得对方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喔,今天的菜色不错。”祝羿楼往右手边一探头,伸筷一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张口吃掉了李俊杰盘里的炸鸡块。 “死土匪,你干什么!”李俊杰大怒。 祝羿楼哈哈大笑。“这是赔礼的青椒,不要客气,全部拿去吧!”抄起不受欢迎的绿色蔬菜,一古脑儿倾倒到对方盘里。 李俊杰的脸霎时绿成青椒色,立刻予以反击。“那红萝卜和豆芽菜就拜托您了!” “唔哇……我最讨厌的豆芽菜!”祝羿楼揪着自己的头发,哇哇大叫:“可恶!看我怎么回敬你!” 双方便这么你来我往,打起了食物大战。桌面霎时间筷影交错,饭菜齐飞,好几块青椒萝卜不慎错失目标,飞进了对面张政豪的红豆汤里,几滴暗红色汤汁溅上手背,数厘米之差险些毁了他的白色制服。 张政豪额上爆出青筋,挥拳往桌面一砸,怒吼道:“你们两个是小孩子吗?统统给我住手!” 靠着张政豪这一吼之威,愚蠢的争战终于告一段落。放眼一片狼藉的桌面,两人的餐盘里都积了一堆自己不爱吃的食物。 “这种食物大战,学弟从幼稚园毕业之后应该就没见过了吧?” “嗯。”韩文棋彻底看呆了,无意识点着头,之后才发觉自己附和了百里学长的风凉话,登时面红耳赤,幸好祝学长正专心做食物分类,没有察觉。 等他分类完成,百里晴川把自己的餐盘往前一推,接收了所有被抛弃的食物。 李俊杰马上表示抗议:“犯规!百里晴川,你偏袒得太明显了!” “不然呢?”百里晴川取下眼镜,掏出纸巾,擦去镜片上只有一厘米的灰尘;没有镜片遮挡的瞳仁,闪着锐利逼人的光芒,直射向开口抗议的李俊杰。 李俊杰蜷缩起身子,夸张地抖了抖: “我好怕喔!”脑袋一转,换了目标。“学弟,你跟这么可怕的家伙勾勾搭搭,勇气不小哇!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感到活着太厌烦?” “我、我吗?”突如其来的询问,韩文棋吓了一跳。“我本来是找祝学长……” “所以跟百里晴川一起是出于无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担心地偷瞄百里晴川,可光从对方平板的脸部神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菜市场的,你不要欺负学弟。”黑风大王忍不住跳出来济弱扶倾。 “欺负学弟的是百里晴川。” “晴川没那么无聊。” “是吗?他就算不无聊,也常常欺负人。” “别这样,两位学长……别、别因为我斗嘴,没有人欺负我。” 李俊杰噗哈哈哈地大笑。“唉呀,学弟在发抖喽!” 韩文棋尴尬极了,小脸蛋胀得通红,尽管百里晴川静静吃饭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一颗心还是跳得忐忑失序,深怕得罪了学长。 张政豪木然开了口:“听说今天放学后要召开代联会议?” “嗯,大概是想讨论百年校庆的规画活动。”百里晴川接着回话,两人硬生生岔开话题,还想闹的也只能识相闭嘴。 话说百年校庆,该名义已被使用了大半年,什么活动都要安上个百年二字,骨子里其实是每年都有的例行公事。 算算日子,差不多是时候轮到园游会的相关活动登场了。园游会前一天的庆祝活动,依传统,每年均交由国中部担任。 “我怀疑,国中部的笨蛋们提得出什么好企画。”自己就有两个麻烦弟弟在国中部的祝羿楼,因此对全体国中部学生充满了偏见。 李俊杰插口道:“最好别再像去年一样,搞什么舞会!到底谁会喜欢跳舞?” 他这句话是故意要找祝羿楼的麻烦,不料当事人走了神,不但没察觉到,还一手托着下巴,遥遥望着桌对面,悠悠叹了口气。“就是啊,去年真的是很无趣。” 为什么跳舞总是一男一女?平常跟自己的女性搭档早跳得够了,难得一年一度的庆祝活动,还得应付别的女孩子?他的愿望很简单,他只想……只想…… “……学长、学长。” “什么事?”祝羿楼神色带着三分茫然,转过头接触到韩文棋可爱的笑容,一时不明白对方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学长为什么选择读东门桥呢?”韩文棋睁着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注视着他崇拜的学长。“因为刚刚提起了跳舞,昨晚又见识到学长那么棒的舞蹈,可是东门桥不是舞蹈名校,甚至连相关的社团都没有,对学长而言,我觉得十分可惜。” 为什么选择这所学校?祝羿楼的脑海里,一张寂寞的小脸浮现,那是他珍藏六年以上的记忆。他还可以听见,甫脱离童音的柔嫩嗓音在耳边回响—— ——天要黑了,我不回家不行了。 ——为什么?我不喜欢你回去,你也不喜欢回家,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小脸蛋左右摇动着—— ——不要走,不要走嘛。 为了我留下来,什么理由都好,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我选择东门桥,是因为……” 祝羿楼偏过视线,看着斜对座那张和制服两色一样皎白的脸庞,那本是一张很小的脸蛋,寂寞染在眼瞳里,随着时光流逝,稍稍褪了颜色,却始终没有完全消失。 对方抬起视线,一触及到他的目光,立刻又垂下视线,轻轻移开。 每次都这样……为什么晴川可以那么沉静淡然?不管他招惹多少学弟,动作、言谈多么亲昵,永远都引不起他想要的反应。祝羿楼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压下失望的情绪,重新朝着还在等待***的学弟绽开笑容。 “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认识学弟你啊。” 阳光一般的笑容,魅力十足。韩文棋呆了一呆,脸蛋因为受宠若惊而变得一片火红。他咧开嘴,一朵甜得教人牙疼的灿烂笑靥。 百里晴川只是专注地吃他的午饭。在他的记忆里,有一张兴高采烈的脸—— ——我找到一间很棒的学校喔!所有的学生都一定要住校,你再也不用天天回家。而且我们还可以住同一间宿舍,每天都可以住在一起,每天喔! ——又不一定分配在同一间。 ——当然是同一间! ——那个人紧紧握住他的手——当然是的。 什么理由都好,请留在我身边。 百里晴川出身良好,家境富裕,大家都说,他是个幸运的大少爷。 少有人晓得,这位人人称羡的少爷,其实不曾享受过富家子弟的生活。 百里晴川的出生,得追溯到一段倏忽降临的爱情、提早到来的婚姻。他的父母初相识之际,母亲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不可自拔地爱上未来的夫婿百里行舟,那个大她十岁的严肃男子。 两人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来自四面八方的劝说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甫一毕业,她就成了百里夫人。结婚过后半年,她开始后悔。 百里行舟是个独特不凡的男子,他拥有精明的头脑、深沉内敛的性格以及刚硬严酷的心肠。他从小家境困苦,青年时期白手起家,靠着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人人称羡的成就与财富。 从前的贫穷日子记忆深刻,使他永远不觉得自己是有钱人。他痛恨奢侈浪费,始终过着精打细算的俭朴生活。他怀抱着对传统贤妻良母的向往,却娶了娇滴滴的年轻女孩为妻,只因爱情汹涌来袭,一时晕头转向。 她,成长在富豪之家,不识人间疾苦,娇贵任性,正值喜爱玩乐的青春岁月,是个花朵样的千金大***。相对于丈夫的克勤克俭,她爱逛街购物,喜欢挥霍,喜欢奢华美丽的东西。她就不懂,他们明明富有,为什么不能高高兴兴的花钱? 至于家事,天知道她连饭都没有自己盛过,何况煮饭洗衣扫地! 大大小小的争吵持续了一年,在娘家的建议下,为了缓和家庭气氛,更为了挽回丈夫的宠爱,她决定当个母亲。她相信,只要生下孩子,一切都会改善,这种传统的大男人怎能不疼孩子? 百里晴川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孩子。他长得像母亲,白白净净,是个漂亮的小婴儿。 百里行舟很开心,也确实疼爱儿子,但是他疼爱儿子的方式跟做母亲的想像一点儿都不一样。 为了教养出最优秀的儿子,他要求妻子亲自养育孩子。他深信保母、各种仆佣以及过剩的物质享受将产生糜烂颓废的纨绔子弟。从前,妻子出外玩乐,顶多让他叨念几句,现在他严格予以禁止。 母亲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她生孩子的目的,是要让丈夫知道自己有多伟大,有多么值得伺候与呵护!而丈夫表达感谢的方式,竟然是丢给自己更多的麻烦? 约莫一年时间,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家带小孩。每当儿子用那一双跟丈夫一模一样的眼睛热切地望着自己时,她就感到满腔的忿恨与后悔。 晴川周岁之后,她开始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百里行舟不许晴川跟去,他认为那里是糜烂公子哥的温床,会对小孩产生不良的影响。 有时,妻子跑回娘家,他就把晴川带去自己的办公室。公司里愿意帮忙照顾小孩的阿姨姐姐们非常多,百里行舟却不愿意把宝贝儿子随便交给外人。大多数时候,晴川都坐在他专属的桌椅上,静静看着他还看不懂的图画书。 更多的时候,父亲根本不清楚自己妻子不在家中,晴川便自己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屋里。 那是一座为了门面建造的西式大宅,豪华庞大,没人的地方不点多余的灯火。所谓有人的地方,根本也只有晴川自己一个。 他想,他是从那时候开始,怕黑,怕鬼。 上了幼稚园,他学习自己照顾自己;小学时代,煮饭作菜已难不倒他,甚至洗衣打扫整理家务都能一手包办。父母亲对他而言,是个非常模糊抽象的存在。 在家没什么愉快的好事,学校里也不是天堂。晴川身为百里家的小孩,同学们的嫉妒、羡慕、好奇,司空见惯,偏偏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 直到升上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总是适应不良的他离开第二个学校,转进了祝羿楼的班级。 转学第一天第一堂下课,那个大笑起来屋顶都会震动的祝同学就主动跑过来,开口就是满嘴胡说八道。晴川没有给他好脸色看,却不知为什么他从此就黏在他身边,他的人生从此有些不同。 祝羿楼一直都是个魅力十足的头目型人物;他的个性说好听些是不拘小节、大而化之;讲难听点叫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但是不管他怎么乱来,大家还是喜欢他,包括百里晴川在内。 他原本封闭的世界里就这样被硬撬开了一扇天窗,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一点一滴透了进来。 放学后,在祝家吃过晚饭再回家;假日,抱着书本到祝家温书写作业。快乐的滋味,平凡的幸福,变得如此唾手可得。 每天还是必须回家,是他唯一的缺憾。父母都不在的时候,可以逗留得久一些,否则就得早早回去帮忙煮饭。他知道自己大可不必做家事,只是父亲会责怪母亲,然后上演的夫妻吵架是他宁可辛苦些也不愿面对的混乱局面。 祝羿楼永远不死心,天天缠着不要他太早回家。他只能摇摇头,挥挥手踏上归途。他从来没告诉过祝羿楼,冷冰冰的家已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因为隔天上学,他们又可以见到面。 在大家的眼里,祝羿楼总是依赖着自己。百里晴川却始终明白,其实自己在精神上更加依赖对方。 八年过去了,这份情谊愈来愈深,猛然惊觉时,已来到危险的界线边缘—— 前方亮起了红灯,百里晴川不得不停下脚步。 “……居然不知不觉来到这里。”他喃喃注视着街道的另一边。 日头偏在西方,将大楼晕染出一轮光圈,金光闪烁,那是祝羿楼放学后练舞的地方。想事情想得入神,如何信步来到这里,居然不大有印象。百里晴川想转身回学校,可是……他抓紧书包,忧郁的心情一下子涌上来,里头那份沉重的资料、愚蠢的烦恼,除了祝羿楼,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解决。 灯号一变转为绿色,他深深吸气,穿过了街道。 “试胆大会?”祝羿楼瞪着眼前的白纸黑字,愕然出声。 他一手抓着毛巾,另一手撩起汗湿垂落的前发,就着落日时分的昏黄光线,细看百里晴川拿在手上的一叠装订整齐的影印企画书。 “不错,试胆大会,今年的企画,比去年的舞会更愚蠢。” 只有最迟钝的笨蛋才听不出百里晴川语气里明显的不悦。 祝羿楼用力把脸往毛巾上抹了抹,顺手拉张椅子坐下,涔涔汗水透过紧身舞衣,瞬间将椅面染成一片湿漉。 这里是他一周三次和舞伴一起练习,并且接受指导的舞蹈教室。 光洁的木质地板,占据满满一整面墙的落地镜,编制精小,只有不到十名学生在其中练习。室内一角摆着一架黑亮的大钢琴,斜对面一扇玻璃拉门,两层落地窗相隔,外头几盆观叶植物,几张椅子充作休息处。 “下午的会议就是讨论这项企画?表决通过了吗?” “通过了,压倒性的多数。” 身为反对的少数,百里晴川在放学后召开的代联会会议里难得吃了一场败仗。 会议的目的,果然是在讨论一个月之后的校庆相关活动。 祝羿楼是班长,为了练舞不克参加会议,由副班长百里晴川单独出席。会议一开完,他便带着新通过的内容到离学校两条街外的舞蹈教室来找祝羿楼。 他看了看表,把企画书收进书包里。 “你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吧?我不打扰你。” “你特地到这里来,为的就是……为的就只是告诉我试胆大会这件事?” “只为了这一点小事,真是抱歉。”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祝羿楼急急闪身挡在大门前。“你很害怕吧?因为害怕这个试胆大会,不知如何是好才专程来找我?” 心中的不安被一语道破,百里晴川脸色刷地发白。 他是个自尊心强烈的人,鬼怪固然可怕,可一旦暴露出这个弱点时的窘态却更令他难以忍受。想到可能会在试胆大会上丢脸,一时惊慌,没经过大脑思考,就直接跑来找唯一知道这个秘密、唯一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现在,即使后悔了大概也已经太晚,只好死撑到底。 “谁、谁会害怕这种白痴一样的蠢事!我来找你是因为、是因为……”脑子飞快运转,饶是向来思虑明快,竟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搪塞。 “因为……刚好路过。” 路过?趁着祝羿楼呆了一呆,百里晴川用书包一把将他推开,夺路扬长而去。 等祝羿楼追上来,正好来得及探出门口,对着百里晴川的背影叫喊: “喂!你到隔壁喝杯咖啡,我这里再半小时就可以结束,到时候跟你一起回去!要等我喔!” “……干嘛要等你?” 结果还是拐进了隔壁的速食店。 转身走回室内的祝羿楼笑容满面。 小学刚认识的时候,他去哪儿都要拉着百里晴川作陪,唯独练舞例外。当时他还有芭蕾是女孩子的玩意儿、男生跳舞好丢脸的想法,宁死不让朋友看见。等到年龄渐长,他开始觉得自己身材极棒,愈跳愈有男子气概,却再也求不到晴川来看他一眼。 这可是八年来头一遭,百里晴川专程来这里找他,看样子学校偶尔办一场试胆大会也不是坏事。 一进练舞场,立刻迎上一堆好奇的目光。 “他是百里晴川?” 超出女舞者平均身高甚多的红衣女孩开口询问,是他的舞伴花小弥。 祝羿楼随口应了一声。 花小弥和祝羿楼毕业自同一所小学,不同的班级。除了在同一间舞蹈教室从小一起学舞的孽缘之外,透过每日的学校生活,她对于祝羿楼小学时代的点点滴滴相当熟悉,可是对于四年级才出现的转学生百里晴川,她一直都只有一种模糊不清的印象。 至少,五年多不见的百里晴川,今天看起来和她记忆里的百里晴川根本是两个人。从前乌云密布、山雨欲来的阴郁气息一扫而空,虽然离阳光灿烂还很遥远,起码多云的日子里似乎开始有阵阵和风吹拂。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呢? 当她把这一番感想告诉祝羿楼,却换来一盆冷水。 “少女的浪漫好可怕,一塌糊涂的形容,教人听不懂。晴川他哪有改变?他一直都是那样,我不觉得他有哪里不一样。” “男性的迟钝真是可怕。他不一样,现在真的完全不一样。” “谁敢让他多等一分钟,谁就会死得很难看,这一点可没有改变。”他焦急地瞥了眼挂钟。 晴川可正在等着自己啊!说过再半小时结束,万一因为无聊的废话而延长练习时间,最后害得对方枯等,倒楣的只会是自己。 “你若是不希望你的舞伴死得尸骨无存,就赶快来练习!” 花小弥幽幽叹了口气,缓缓伸展肢体,摆好姿势。 复赛的舞码是罗密欧与茱莉叶,内容浪漫深情,却是花小弥和祝羿楼最感棘手的类型。舞技方面倒没多大问题,主要问题在于跳舞的两人跳不出感情来。 当然不可能会有感情。跟一个把女孩子当成活动背景、一双眼睛只顾着看男人的家伙跳舞,能跳得出感情吗? 每一次花小弥忍不住抱怨,祝羿楼就会回嘴:“让我和男的跳就会有感情了。” “喜欢男舞者,当初就不要选古典芭蕾。” “我当初要是有得选,根本就不会来跳舞!” 斗嘴到后来,往往就是这个无奈的结论。 祝羿楼开始学舞时,才小学一年级。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年前的那一天:九月十二日,星期六,天气晴,午后雷阵雨。 当他玩得一身沙土、满身汗水回到家吃晚饭,妈妈劈头就递过来一套舞衣舞鞋,外带一张上课证,高高兴兴宣布从下周一开始,他得和两个妹妹一起去舞蹈教室跳芭蕾。 为什么?因为三人同行一人免费。如此便宜,不可不捡。三个弟弟里头,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另一个还在满地爬,年纪都太小,算来算去只有老大最适合。此后和妹妹们一起上课、一起回家,更省去了接送的麻烦,堪称一举数得。 唉,好个一举数得!他祝羿楼,堂堂一个被各大运动社团垂涎觊觎的英雄好汉,就这么被送进了充满女孩子与蓬蓬裙的粉红色世界里。 两个懒惰的妹妹小学毕业之后就不跳了。他本来也想跟着逃之夭夭,可是一方面舞蹈教室里的男孩子非常稀少,老师舍不得放人;再者,撇开心中的偏见,其实他一直跳得很愉快。 犹豫不决之际,他征求了好友的意见。 “晴川,你对于男生跳芭蕾舞有什么感觉?会不会觉得很娘娘腔、很可笑?” “你打算跳娘娘腔、很可笑的舞蹈?” “才没有!我的舞蹈是很阳刚、很雄壮,是非常华丽又灿烂的啊。” 他耳里似乎听见轻轻一声笑。 百里晴川手支下颚,两只乌亮的眼睛底满藏着笑意,淡淡回了一句:“既然如此,你还在烦恼什么?” 结果那家伙根本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却觉得自己的迷惑已经获得解答,也因此一直持续跳到了现在。 “所以说,多亏晴川的鼓励,你现在才有这么棒的搭档。” “照你的意思,我最近这几年的苦难都该找百里晴川算帐吗?”花小弥没好气地回应。 习舞之初,她就认识了祝羿楼。长达十年的恩怨,实难一语道尽。 祝羿楼小时候就很帅,长大后更见英俊。尽管私底下三八粗鲁,全无形象,上得台面却是英姿焕发,帅劲十足,兼且舞艺超群,是千中挑、万中选的优秀舞伴。自己和他配成搭档,本来也颇感幸运,众人嫉妒与羡慕的视线更是走到哪儿都不少,风光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国中的某一年。 究竟是哪一年也记不清楚了,总之就是某一天,祝羿楼突然明白表现出对男性的兴趣。一阵子之后,大家终于知道,这次不是开玩笑。 在花小弥的认知当中,同性恋应该深怕外人得知秘密,行事尽量低调才对,可这个家伙根本不在乎,光天化日之下,毫不避讳地对其他男舞者乱放电,也不瞧瞧对方是异性恋,旁边还站着个女朋友! 一些意志不坚的软弱胚子因此被电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的性向都搞不清楚了。女舞者纷纷前来要求花小弥管好自己的舞伴,不要放任他胡作非为。 拜托!她管得了吗?天知道谁才管得动这无法无天的黑风大王! “预赛时,你摸了天鹅湖王子的屁股对不对?真是没德没品没节操!害我也丢脸死啦!” 祝羿楼皱着眉头,好像每天要摸好几个屁股一样,想了一会儿。“没有喔,我没有摸那个王子的屁股,我摸的是胸膛。” “……还不是一样!” “因为他的胸肌练得不错,我顺手拍个两下,赞美几句,没有别的意思,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不是喜欢的类型,也可以乱摸?”想不通为什么这家伙老爱动手动脚。打招呼的时候也好,谈话的时候也罢,随随便便往别人的肩膀头顶伸过去,她的头发经常被搅得乱七八糟,全都是他干的好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却连百里晴川的一片衣角都不敢碰?欺善怕恶?” “胡说,我当然敢。别说衣角,就是衣领袖口也不成问题。”还有,百里晴川算什么恶? 花小弥哼哼冷笑。“我才不信。刚刚你跟他说话的时候明明规矩得很,根本是怕他怕得要命!” “那时候,我全身都是汗。” “别找借口,难道你干干净净的时候就有碰过他?” 祝羿楼登时语塞。 仔细回想,小学毕业后就没有相关的印象,真的如花小弥所说,连一片衣角也不曾碰触过。晴川有洁癖,本来就不喜欢肢体的接触,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从来不多想什么。可是现在他的脑子却清楚记得,今天中午在餐厅门口,晴川主动拉起了韩文棋的手臂。 所以晴川不是什么人都不碰,事实是,晴川一直刻意保持距离的,只有他祝羿楼一人。他怀疑,这其中代表着什么样的含意? 祝羿楼和百里晴川并肩走在街边人行道上。 祝羿楼将背包甩上肩头,空出双手翻看试胆大会企画书。先前被突然跑来的百里晴川吓了一跳,根本不知道纸上写了些什么,现在终于能够逐条阅读内容。 他把企画书举在视线正前方,只看文字不看路。百里晴川不止一次试图阻止,可是他完全被内容所吸引,陷在a4大小的六张纸里。 最后,他合上企画书,不禁开始想像试胆大会的刺激之处。 东门桥校史悠久,后山有古坟、古井、古老的阶梯、古老的池塘……什么都古老得不得了,不时会发生一些其实没有人真正目击的鬼怪事件;乱七八糟的传说故事经年累积,淬炼出不少令人毛骨悚然的灵异佳作,虽然并非所有的学生都会害怕,好奇心却是人人有之,颇有举办活动的价值与趣味。 太棒了!他就是爱这所学校生气蓬勃、热闹非凡,甚至几近于放纵随便的校风。 百里晴川走在祝羿楼左侧,不时偏过头,对企画书露出无比嫌恶的表情。或许,还带一点惧怕的成分在内。 他可以了解向来能言善辩的百里晴川这一次为什么会败下阵来,这个企画真的有趣。 他咧嘴一笑。“难得百年校庆,又是园游会的前一晚,你就随他们去嘛。”他谨慎地挑选字句,最好不要让晴川发觉自己也同样跃跃欲试。 “他们在妄想可以邀请附近的女中一起参加。” “妄想?” “学校当然不可能同意。”百里晴川的语气斩钉截铁。“苏克罕应该明白找女孩子来玩夜晚的游戏有多危险。万一他蠢到无法明白,我会很亲切地提醒他。” 祝羿楼高兴极了。“你要教训他的时候,记得一定要找我旁观!”苏克罕是现任代联会主席,做事认真,举止却有些装模作样。他和祝羿楼向来不对盘,最近几个月更是每况愈下,一见到祝羿楼就摆臭脸,祝羿楼莫名其妙之余,也愈来愈厌恶对方。 “别担心,这类的提案每年都有好几个不是吗?提案人自己也明白,色胚企画没有通过的可能性。不过,这个活动去掉女孩子比较好,只有男生才能玩得更疯更尽兴……”看见百里晴川一瞬间脸色发白,他赶紧补充:“总之,下次不是要开会讨论细节?到时候见机行事,绝对没问题。” “依我看,你的兴致十分高昂。” “没、没有、绝对没有!对了对了,机会难得,我们吃过晚饭再回宿舍如何?听花小弥说这附近有一间好吃的店,滋味佳,份量够,价钱不贵。” “对你而言足够的份量,我八成吃不完。” “有我在。” “你能怎样?表演挑食?” 百里晴川微微一笑,迈开脚步往祝羿楼指示的方向走去。 望着百里晴川的背影,祝羿楼彷佛再度看见娇小的学弟挂在他臂弯里的模样。这样子的事情,记忆中,连他都不曾做过。别说勾肩搭背,脱离孩童时期之后,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时候碰触过对方,甚至一丁点小小的擦撞都没有。 晴川刻意回避自己,却去勾不熟的学弟的手臂,祝羿楼想到就不爽快。 谁说我连一片衣角都不敢碰!他慢慢从后方靠近百里晴川,举起右手掌检查了一下,很干净;瞄准肩膀,就像平常跟同学打招呼一样,正要拍下去,百里晴川的西装外层却有如张开了奇异的力场,硬是将他的手掌挡在上空。 这套衣服真是太白太干净了!不安的情绪自祝羿楼心中升起。 纯白如雪的衣料在他眼前反射出光线,洁净得仿佛连灰尘都会因为不自在而自行离开,他这一掌若扬上去,自己的右手明天还会在同样的位置吗? 晴川的洁癖非同小可,不适用于一般规则,要摸还是该选黑色或深灰色的地方。他缩回手掌,目光来回,挑选其它较为合适的部位。长裤是深灰色的,背心是黑色的,所以就是屁股?大腿?小腹?胸膛?怎么全都是这一类的地方?! 一定要选的话,还是应该朝臀部下手,行动上比较方便自然。但如此一来可能会超越弄脏衣服的问题,进入更棘手的范围,自己也会从肮脏的粗鲁男子摇身变成变态***狼……真是困难重重啊! “怎么?不要因为我说你挑食,你就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四周实在安静得太久,百里晴川颇感纳闷,回过身,举棋不定的祝羿楼正以一种非常怪异的表情陷入深思,脸颊青红交替,其中又以红的成分居多。 “想什么事情想到脑袋发烧?” “想着不知道该摸你哪里好……”这种话,能讲出口吗? 祝羿楼心虚地抬头,眼前陡然一亮,豁然开朗。 是啊!黑色的地方明明还有一个,刚才怎么居然没有想到!那一头乌灿灿的黑发,不管他摸不摸,每晚还不是都要洗,没有弄不弄脏的问题。 他欢天喜地举起右手,伸向乌黑的发,然而背后与正面到底不同,正对着百里晴川的目光,说穿了心中还是七上八下,怕得很。 百里晴川蹙起眉,狐疑地瞧着那只贪生怕死停在自己面前不敢稍动的右手臂。“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晴川,摸、摸一下头不要紧吧?” “什……什么?” 百里晴川惊愕之际流露出的表情难得一见,然而现在不是仔细玩味的时候。 “就是、就是平常跟其他人闹的时候,拍拍肩膀、摸摸头发的……可以吧?” 祝羿楼鼓起勇气,手指轻移,顺着秋风微摇的发梢近在指尖。 百里晴川偏过头避开他的手,朝后退开一步,惊讶失措已然收起,脸色是一片深沉阴森。 “你曾经事先问过他们可不可以摸?” “没问过。”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 祝羿楼摇摇头。百里晴川闪躲的动作令他大受打击,就算能好好整理出个理由,也没有解释的气力。 “你既然一定要开口问,我的回答当然是不可以。” “不可以?” “……废话。” 花小弥说的没错,真的是连一片衣角都难以碰触。觉得自己是惨遭拒绝的祝羿楼,拖着突然间沉重许多的双腿,落后百里晴川两步,无意识走着。现在是要去吃好吃的晚餐,可他已经不那么饿了。 百里晴川忍住不回头去看他。 比起祝羿楼失望的模样,对于黑风大王那种不多加考虑他人的性格、有话就说的直接态度,以及偏偏就是要东想西想搞别扭的自己,他更感到无奈。 他们又不是昨天才认识,难道他觉得以他的性格,有可能乖乖说好?那么,又为什么,自己就是没办法乖乖说好?如果自己也拥有啥都不多想的直率性格,情况一定会有所不同吧? 但是他做不到,做不到无论祝羿楼说了什么、干了什么,水远都以最开朗明亮的笑颜回应。 ……他做不到……可能永远都做不到……毕竟他又不是……那个孩子一般天真可爱的学弟。 “……可爱的学弟似乎很喜欢你。” 半路杀出的话题叫祝羿楼吃了一惊。学弟?为什么突然提起学弟? “我不晓得,他没讲过什么喜不喜欢。” 百里晴川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是啊,差点忘了,你这个人是一定要对方清楚明白地说出来才会懂的。” “总不能让我用猜的吧。” “你不用猜,我想他会讲出来的,用你一定明白的方式。”百里晴川羡慕地说道:“坦率的个性,就是这样才可爱,真好。” 祝羿楼瞪大眼睛。百里晴川话语里隐隐约约藏着些什么意思,他仍旧不能全部明白。 “那么,如果学弟真的说了,我或许会试着跟他认真交往,你觉得如何?” “我的意见并不重要。” 语气淡淡的,祝拜楼努力想听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却是枉然。 “对我很重要,我要知道你的感觉和想法。”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认识八年,一直以来情同手足。但是,感情再怎么好,终究无法干涉对方的感情世界,我不想发表意见。” “……是吗?” 原来这样叫情同手足? 无论晴川说的是否是真心话,今天的晚餐,他是吃不了太多了。 园游会举办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假日,东门桥的学生几乎都留在校区,忙忙碌碌为的不是课业,而是即将来临的百年校庆园游会。 韩文棋小小的身躯出现在教学大楼三楼差不多是早上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来到第二间教室门边,探头张望。三年二班的教室跟此刻的其它班级一样,有如庆典庙会般,既热闹又混乱。在尽量不干扰大家工作的情况下,他慢慢前进。 教室里,都是身着蓝黑两色体育制服的学生,忙忙碌碌在课桌椅、布料、木片、纸张、保丽龙板以及各式尚看不出端倪的道具杂物间穿梭来去。若不是嗅到一股不算太强烈的油漆味道,他几乎一脚踢翻堆置在墙边的油漆罐。 韩文棋小心移动脚步,远离手持油漆刷的工作小组。他这也才注意到,油漆清一色是艳丽的大红,而且不只是刷的油漆,举凡选用的纸张、布料,全是大红色为底,以金色作装饰,充满整间教室的颜色强烈得教人头晕。 只有纸扎的花朵是柔和的粉红色。 然而,那些大把大把的纸花也不算正常,模样像康乃馨,却有海碗大小,接近牡丹花的尺寸。 他将脸贴近纸花,试图辨认出其品种,冷不防背后挨了撞,往前跌出一步。 “喔,抱歉抱歉!” 回过身,高大的人影双手环抱着一只大纸箱,里头满满装着红艳艳的彩带,光线被遮,有种天色突然阴暗下来的错觉。 纸箱后头冒出祝羿楼的脑袋,稍长的乱发今天是略微旁分的样式,贴着额头两侧的发根处有一层薄薄的汗珠,晶亮亮地闪着。 “咦!原来是你。来找人?还是有什么事?不好意思,先让我过一下。”他高举纸箱,背脊贴着墙,试着绕过韩文棋进门。 “对不起,挡住了学长。”韩文棋赶紧挪动身子,让出空间。见到仰慕的祝羿楼让他欣喜万分,也松了口气。 “学长,我是来找……唉哟!” 狭窄的教室门口,同一时间又有好几个人匆忙进出,他个子娇小,被大型道具撞得跌来倒去,祝羿楼抽出手相扶,纸箱一歪,彩带哗啦啦滚了满地,方圆两公尺之内同受其害,一时哀号与抱怨声震天价响,从众人的叨念声中可以很明显听出,这并不是黑风大王第一次给他们添乱事。 韩文棋颇感过意不去,在这么忙碌的时候跑来打扰,倒有些不大好意思说出此行的目的,神情显得欲言又止。 祝羿楼却是悠然自在,好像彩带是以自由意志从他手中逃走,罪不在己。胡乱收拾着残局,轻松地继续跟学弟搭话:“你刚刚说什么?来找什么?找我吗?” “不是……我找百里学长。” 祝羿楼吃了一惊,彩带本就收拾得乱七八糟,正要交接给负责人,又全数掉落下来。对方连叹气都懒得了,只有自认倒楣地捧着那一团垃圾也似的东西离开。 “找晴川?” “是的,有人托我转交东西给百里学长。” 祝羿楼点点头,忽然扯开喉咙,韩文棋阻止的话语还来不及出口,就听见他大声叫嚷道:“晴川!晴川!有学弟外找!” 虽然已有所觉悟,韩文棋依旧产生了体温在瞬间下降十度的幻觉。这里每一个人都在忙,百里学长自不例外,真不敢揣想打扰到他做事的下场。 循着轻轻“嗯?”的一声,韩文棋终于在讲台右侧靠窗的位置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是百里晴川。在他四周排了许多张课桌,大大小小写了字的纸张错落其上,左首较高的讲桌上搁着一方砚台、一条黑墨、一座像是洗笔用的雅致小池,笔架及笔搁上头,尚备有数支大小不一的毛笔,桌旁站着一个助手模样的学长,忙着整理裁剪纸张。 祝羿楼高声嚷嚷之际,百里晴川手执一管兼毫联笔,抬腕悬肘,正要落笔。 听见叫唤,他并不抬头,只短短说了句:“进来说话。”手腕迳自落下,继续在铺着的红色纸张上写了些什么。 韩文棋随着对方的动作与气势,莫名其妙紧张起来。明明是高中生园游会的筹备工作,哪里跑出来一股王公贵族的气息?不过就是写几个字,会不会显得太隆重了? 犹如来到王府晋见王爷,韩文棋战战兢兢走进教室,小心翼翼越过其他工作小组,选一个最不碍事的位置,安安静静等候百里王爷主动开口。 处在运动服打扮的人群里,百里学长显得格外醒目。从事这种随时可能沾染墨渍的高危险工作,他依然穿着平时的白衬衫,只在手腕处折了两折,拉高袖口罢了。当助手的学长和邻近不相干的其他小组工作人员身上或多或少都溅有墨迹,执笔写字的百里学长却雪白依旧。 显然,灰尘脏污看见百里学长会自动回避的传说是真的。 附近几张桌子都摆满了待干的字条,古朴的红色春联用纸,工整严谨的楷书,字迹墨色饱满,铁画银钩,写的是热咖啡、冰红茶、义大利肉酱面? 这里是西餐厅?可是,从刚才看到现在,每样道具都是纯正中式古风啊。 再看百里晴川的正前方,几张课桌横向并在一起,上头摊着大大的横幅。百里晴川气定神闲,联笔蘸饱了墨,龙飞凤舞,一笔挥就,三个大字。 韩文棋自左而右,顺着字念道:“怡香院。”一瞥眼,教室角落堆了好几盏古色古香的灯笼正等待进一步的装饰,当然,也全都是大红色的。 他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学长,你们要开妓院?!” 四周爆出一阵狂笑,连百里晴川也不禁莞尔。“店名是射飞镖决定的,而且这还不是标靶上最低级的一个名称。我们最多只能算是酒家,因为在店里工作的‘***们’是卖笑不卖身的。”说着作势嫣然一笑。 韩文棋呆呆瞧着那难得一见的笑靥。不知为何,百里学长看起来心情极佳,这一笑潇洒儒雅,搞不好比某些人卖身还值钱。 “晴川是乌贼转世,玩墨汁的时候心情最好。”祝羿楼双手插在口袋里,高高兴兴凑了过来。 百里晴川翻眼一瞪。“你滚远些,不要害我们重写菜单。” 对方当然没有半点要滚的意思,这让附近的所有人恐惧不已,三两下把已经完成的作品移到祝羿楼的破坏力所不及的地方。 百里晴川和他的助手可就头痛了。墨迹犹湿的纸张不能堆叠,也没有另外的空间可摆,东一张西一张的菜单字条完全暴露在黑风大王的威胁之下。韩文棋兴味盎然地一张张细看,发现除了咖啡红茶,这间颇具古风的中式酒楼赫然还卖汉堡排、苹果派、奶油玉米……洋风简餐,种类丰富,就是不卖中菜。 正疑惑间,百里晴川手上已经换过一枝笔,准备开始写小一号的宣传标语。 “学弟找我什么事情?” 韩文棋这才想起被自己抛在脑后的任务,忙从口袋掏出一封信,递给百里晴川。“这是昨天分信的时候遗落的。负责的学长托我拿过来,并且代他说声抱歉。” “谢谢。”百里晴川收下信件,顺手放在桌边。“辛苦学弟自告奋勇跑这一趟。” “学长你、你怎么知道是我主动要求帮忙?” 百里晴川笑而不答。 动机不是显而易见吗?就算迟了一天,信件只要放在宿舍,他傍晚就可以拿到,学弟却特地多此一举,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专程为了见祝羿楼一面而来。 偏偏有人就是不懂……祝羿楼以不可思议的语气,局外人般说道:“真意外,原来你这么喜欢帮晴川的忙?” “你的迟钝也很令人意外。”百里晴川转动视线,惊见那个迟钝男此刻竟大剌剌坐在他挥毫用的桌子上,屁股几乎已贴到了砚台边缘。 “你、你什么时候靠得这么近?快给我闪开!” 祝羿楼吓得从桌面跳起,失去平衡的身体,手掌不偏不倚压住了砚台。伴着恐怖的惊叫声,登时墨液四溅,当场毁了三张菜单,以及他的左手衣袖。 大伙儿立即冲入现场抢救,乱成一团。 百里晴川只是蹙紧了眉头,手握笔杆,凝视着因为做错事而满脸惶恐、身躯几乎瑟缩成一小小团的大个子。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出言责备?讽刺?安慰?还是帮忙处理善后?同时间想做的事太多,反而动弹不得。 韩文棋慌慌张张拿了纸巾,试图吸取祝羿楼衣袖上水淋淋的墨汁。乌黑的液体干得快,渗透速度也快,半支袖子已经宣告完蛋。 “学长,还是快把衣服换下来比较好,万一沾到里头的上衣就糟了。” 祝羿楼依言脱下外套,上身仅剩一件单薄的长袖运动衫,袖口是漂亮的宝蓝色,并没有受到墨水的波及。 他抓着外套,乱搔了搔头发,喉头像鲠了鱼刺,支支吾吾:“喂,晴川……这个……” “想感冒吗?最近事情多,可没有让你生病的时间,快滚回宿舍去加衣服。” “抱、抱歉!我马上回来帮忙!”获得开恩大赦,祝羿楼拔腿一溜烟窜出教室,压根没听见后头一干倒楣人拜托他不要急着回来帮忙的哀号声。 “学长等等,我陪你去!”韩文棋隔了几秒,随后跟上。 数分钟后,透过窗户,远远可以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出现在一楼,然后穿过花坛,朝西走向宿舍大楼。 张政豪和他二人错身而过,手臂挟着两张保丽龙板走进教室。他的目光一路从韩文棋小小的背影折回到百里晴川微微闪动着光芒的银边眼镜。 “那样可以吗?”张政豪的声音和他的个性一样,低沉平稳,蕴藏着不轻易外显的情绪。 百里晴川扔掉被墨渍弄脏的菜单,抽出预备用纸,手指慢条斯理在艳红纸面上来回抚摸,玩味着这个突然而来的问题。 那样可以吗?多么省略简便的问法,还原之后就是“任由他们两个人那样亲亲热热腻在一起,你毫不介意吗?”敷衍了事对宛如硬木雕塑的张政豪不管用,倒有些难以回答。 “我想想看……今年暑假、五月的时候、去年年初、还有一年级下学期左右的时候,每一次那家伙和谁过从甚密,你就要来上这一句。事实是,不管我的感觉如何,他没有半次的交往能够持续超过三个月。” “假使这次不一样?” “那很好,我乐见其成。” “鼻子变长了。” 小木偶?真不好笑的笑话。百里晴川瞪了他一眼。“……你难得开口,多少也该讲些有营养的话。” 他取过纸**平,旁边躺着适才收到的信。信封也无辜遭了殃,几滴墨水洒在封口边缘,染在寄件人栏一隅。 注视着那几滴墨痕,他诧异地停下动作。刚刚杂事过多,没有时间注意,信封上居然是父亲百里行舟的亲笔笔迹。 父亲的书信一向由秘书代劳,连家书亦不例外,为什么这一封特别郑重?拆开信封,里头果然也是难得一见的亲笔信,内容很短,还写不满一张信纸。 百里晴川飞快读完信,原本已经不够浓的血色从脸上一丝丝抽离,取代的是一点一点的冰冷感自指尖爬满全身。 面对张政豪投来的询问眼神,他完全没有心思理会。 “弄坏了百里学长的作品要不要紧?他会不会生气?” 人在宿舍,韩文棋的心思犹挂念着教室里的一片狼藉。祸不是他闯的,却比闯祸人更多几分忧虑。 反观该负责的黑风大王,一离开百里晴川的视线范围,歉疚之心马上飞去大半,人也嚣张了起来。 “别担心,他巴不得有更多的机会写更多的字,哪有闲工夫生气。” 他从裤袋取出钥匙,打开挂着黑风寨名牌的房门。 初次来到黑风寨,韩文棋的胸膛突突跳得厉害。他总觉得,踏进寝室的这一步,和学长的关系也能跟着前进一步。 黑风寨果然如传言所称,一尘不染。连黑风大王的内务都有平均以上的水准;任何稍微认识他的人都不会相信,那竟是他的房间、他的床铺。 显而易见,是万能的百里学长亲手整顿的成效。 不傀是全栋宿舍唯一自备熨斗、烫衣板、吸尘器、针线裁缝用具一应俱全的惊人寝室。果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里也有百里学长的字吗?” 南面墙上装饰着一幅书法挂轴,四排二十八个字仿佛要破纸而出般生动,左下角是百里晴川的署名。他的字本即出色,精心裱褙之后,更见风雅。 “果然是百里学长写的,好漂亮啊!简直就像真正的书法家。” “离真正的书法家大概也不远了。” 祝羿楼将头探进衣橱里翻找替换的衣服,顺口解释:“我老妈是书法老师,晴川从小在我家开的书法教室勤练到大,是她的得意弟子。” 这都要追溯到十年前,自己被亲生老母以买二送一的方式推入舞蹈教室的火坑,每周固定都有几次,放学后不得不去跳舞;四年级认识了百里晴川,放学后不管再怎么想跟他一起玩耍,也无法天天如愿。于是每逢他练舞,晴川便待在母亲开设的书法教室练字;经年累月,愈写愈高明,愈写愈上瘾,连他不必跳舞的时候,都很难把晴川从那堆黑漆漆的文具旁拉开。 韩文棋背着双手,站在挂轴前,细细观赏。这一幅字和刚才教室所见工整规矩的菜单大不相同,是飞扬写意的草书,字形不算太草,勉强能辨认出是崔灏的黄鹤楼一诗。 “晴川历历汉阳树……我听说,这就是百里学长名字的由来?” “那个啊,噗——哈哈哈哈!” 祝羿楼突然间纵声大笑,愈笑愈是开怀,一时竟停不下来,连他身体倚靠着的衣橱也被震得微微摇晃。 韩文棋给笑得莫名其妙,不禁脸红。“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他摇摇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顺过气,开口说话。“不、不是你好笑,我只是想到,我跟晴川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全怪这首诗不好!” ——遥想第一次见面,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小学四年级,某一个清爽的秋日早晨,一个白白净净的转学生跟在导师身后走进了教室。转学生的姓名很诡异,总共有四个字,叫百里晴川。 还以为天下都是菜市场名字,祝羿楼这姓名怕要孤独一世了。想不到上苍到底待好人不薄啊!仗着心中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他下课赶第一个去找转学生交朋友。 只可惜对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沦落到如黑风大王一类,劈头就是一桶冷水—— “我是晴川历历汉阳树的晴川,是绵延一百里的晴朗好风光,跟住在一楼面对大马路的怎么会一样?” 黑风大王这辈子国文从来没有好过,更不用提小学四年级时候的程度,完全听不懂,于是愣头愣脑反问:“晴什么树?” “晴川历历汉阳树。黄鹤楼,你没有读过吗?”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阳光灿烂地绽开笑容。“不是啦!我叫祝羿楼,不是黄鹤楼,你不大擅长记姓名哦?” “哇!学长你真这么说……然后呢?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结果?”祝羿楼一摊手,苦笑道:“你想像一下绵延一百里的明朗好天气一瞬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的情况吧。” 韩文棋吐吐舌头。“一定很可怕。” “非常非常可怕。” 当时着实吓了个半死,现在想起来却是无比的有趣。 “不只如此,那家伙记仇的功夫了得,好长一段时间看到我都装不认识,恨恨地说什么谁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他也不厌其烦,每一次都大声报上自己的姓名。论死缠烂打的长时间抗战,百里晴川岂是他的对手?渐渐地,他再也无法硬板起脸;渐渐地,两个人愈走愈近;终于祝家一楼门口不再对着大马路,而是蜿蜒澄澈的晴川百里,风光无限美好。 “小学四年级生初见面就谈黄鹤楼,真是与众不同的话题。” “谈黄鹤楼的是他,我是迫不得已。”祝羿楼笑了笑。 韩文棋轻轻易易便注意到,每次提及有关百里学长的事,祝学长十次有九次是带着愉快笑容的。 虽然老早就知道他们自小相识,情谊非比寻常,待得实际见到这首诗,揣摩百里晴川悬这幅字的深远涵义,想像他们多年来共同生活的细节,小小的嫉妒种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韩文棋心中发了芽。 “我们……好像老是在谈百里学长哦?” 祝羿楼歪着头回忆。他说过的话向来是随风而逝,无影无踪,脑子里很少留存备份。印象中好像真的谈了不少晴川的事,可那都是学弟先提起,是学弟喜欢谈论晴川吧? “学长,你很重视百里学长对不对?” 祝羿楼心脏怦地加快了一拍。 “或、或许吧……那你、你呢?你还是很怕他?难道,你讨厌晴川?” “怎么会呢!”脑袋瓜左右摇晃,波浪鼓也似。“百里学长是学长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讨厌学长的朋友,我……我很尊敬百里学长……” 真是个可爱的小弟,脸蛋红扑扑地,像颗小苹果。自己那么多弟弟妹妹,很遗憾就是没有一个走可爱路线,唉。 “学长,我……最近老觉得不安。” “什么事不安?” “……很多事。”韩文棋垂下头,欲言又止。“学长知道苏克罕吗?” 怎么会不知道!祝羿楼伸长舌头,双眼上吊,做出一个夸张的鬼脸。“那个怪人,我根本就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哪。” “其实,他人很好的,只是……他不喜欢学长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他的脑袋坏掉了就是原因。” 小学弟忍不住嘻嘻一笑。“你们两个,真的很不一样。” “蠢话!我怎么会和他一样?”祝羿楼伸手拍拍学弟的头。小家伙仰起脸,朝上看着那只大手的主人。 “……学长好高喔。” “那当然!”祝羿楼得意洋洋,穿上千辛万苦才挖出来的运动外套,抬头挺胸。“虽然很遗憾无法突破一百九十公分,也算相当不错了。” “可是,这样很不方便。” “什么事情不方便?” 他招招手,祝羿楼顺着他的手势弯下腰、垂下头。 韩文棋踮起脚尖,攀住他的颈子。 “像这样的事……”羞赧的笑容浮在红红的脸蛋上;轻轻的一吻,则印在他的唇上。 祝羿楼突然一个极大的动作,滑下座位,伏低身子,隐藏在百里晴川背后,惊恐地睁大两只眼,看向窗外。 “怎么,外面有什么东西?”百里晴川吃了一惊,跟着移动视线,只见走廊上几个一年级生嬉闹着经过,瞧不出有什么东西可怕。 “……没、没事。”黑风大王慢慢爬起,重新在位子上坐好。 他看错了,本来以为窗外经过的小个子是韩文棋,好险并不是啊!自从寝室里意外一吻,他刻意避着对方好几天,虽然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却往往在脑袋想清楚之前,身体已率先做出逃避的反射动作。 “没事就别闹,快看你的资料!”百里晴川皱起眉,烦躁地继续先前的动作。 时间是试胆大会的前三天,地点在图书馆二楼的大会议室,代联会在此又一次召开会议,针对试胆大会进行实质的流程讨论。 其实,根本也没有讨论些什么。由于各班的代表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全体学生都支持这项活动的缘故,国中部的企画小组提出什么就通过什么,然后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下,迅速进入到工作分组的阶段。 百里晴川手上拿着刚发下来的解说图,情绪紧绷到了极点。 那是张后山地形的解析图,上头密密麻麻画了各色各式的标志线条,哪里有古井、哪里有池塘、哪里是传说中的古坟所在地,一目了然。 规画好的行进路线上还有零零落落的红色星号标志,表示代联会众干部的埋伏地点。埋伏的干部们必须在试胆路线途中制造声响或动作,增加恐怖气氛,同时确保活动进行安全顺畅。 如同所有的代联会成员,百里晴川当然是埋伏的一员,埋伏的地点也当然不会是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好场所。祝羿楼愿意打赌,如果不是现场热热闹闹共有五、六十人,晴川一定会揉烂那张纸,摔在地上狠踩泄愤。 两人一组的埋伏工作,目前正在进行抽签,以决定搭档。恢复镇静的祝羿楼翘起二郎腿,斜斜歪在椅子里,耳里听着一一被公布的签号,眼珠子偷偷转到百里晴川身上。 他不喜欢思考过于困难的问题,此刻复杂的心情却由不得他不想。 今年暑假、五月的时候、去年年初、还有一年级下学期左右……他在心中默默计算,计算着那些不该招惹的对象。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是他唯一想认真的对象只有晴川,其它的方向怎么试都走不通。 他只想要他,却不敢宣之于口,他怕一旦遭到拒绝,连朋友也没得做。 所以,一开始只是试探,想知道晴川会不会吃醋?是否感到嫉妒?结果到头来,他没得到希望的回应,反而渐渐演变成某种不良习惯。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是他努力说服自己,退一步当晴川最好的朋友,却不大成功。压力与日遽增,他开始忧虑,这种朋友的模式恐怕撑不过今年。 学弟的部分也是一道难题。虽然主动的不是自己,也从不想要那个吻,但也不好把事情撇得一干二净吧?装鸵鸟到底能装到几时呢? ——十二号! 负责抽签的副主席念出祝羿楼的名字,他瞧见晴川在同时轻微挪了挪坐姿,十分紧张的模样。 难得紧张的晴川,需要自己的帮助,这让他很高兴。 “有我在,不用怕。既然是抽签就没问题,我们一定是同一组。”他安抚着友人,并且摆出最正经严肃的脸孔。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晴川看出,其实他很期待这个活动……暗夜的树丛里、古井旁,晴川既怕黑又怕鬼,气氛不能更好了! “我们的缘分可是强大到连抽签也奈何不了。” 祝羿楼满满的信心来自从小到大的经验。 小小的试胆大会真的不算什么。打小学开始,分班级、排座位、大大小小的课程分组、毕旅的房间,哪一次他们不是分在一起?连准考证的号码都是连号,这次一定也…… “七号!三年一班百里晴川。” ……黑风大王瞬间石化在座位上。 百里晴川侧过头,挤出一丝笑。“看样子我们的缘分已经用尽了。” “胡、胡说!缘分和抽签都是迷信!这种事,看我用力量来解决!” “你讲的话不是很矛盾吗?” “别担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祝羿楼站起身,拍拍胸脯,迈开大步直直朝一年级的代表区走去。 他可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当百里晴川的签号公布时,除了信心粉碎的声音响得刺耳,他同时还听见了远处的一声哀号。 毫无疑问,哀号声肯定来自另一个七号,也就是晴川的搭档。他知道学弟们普遍都怕晴川,同年级的同学也没有太多人敢亲近他,甚至有些时候,连黑风大王自己都会害怕。 根据这个现象,祝羿楼十分确信,不幸中签的学弟绝对愿意和他交换搭档。 走近声音来处,拿着七号签条的果然是个一年级的小鬼,斯文软弱的模样,让祝羿楼又多了几分把握。 “真巧,晴川也是七号,所以刚刚是你发出惨叫声?” 学弟回过头,看见黑风大王,双颊血色一时褪尽,比制服还要白得多。 “不、不是的,我……我是太惊讶了……这个……是太荣幸了,所以才会……”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这么害怕嘛。” 手掌压着学弟窄细的肩头,祝羿楼弯下腰,将脑袋整个凑到对方耳边,低沉的声调里若说没有故意威吓的成分在,绝对是骗人的。 “我知道你的恐惧,晴川的麻烦之处我非常了解。想想看,没有月亮的夜晚,和那种冷淡刻薄的对象一起埋伏在黑暗的草丛里,四下无人,只有鬼怪幽灵,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事呢?” 学弟肩膀剧颤,簌簌发起抖来,他加把劲又说:“那个人是不好惹的啊,说话尖锐,又薄情,和他同组真无奈真悲惨啊。”嘴里惊吓学弟,眼睛不忘往晴川的方向偷瞄,暗暗祷告着千万别让他听见这些话。 “学、学、学长!那该怎、怎、怎么办?” “别怕,学弟的困难,做学长的不会坐视不管,我的十二号就和你交换吧。” “多谢学长!”学弟感激涕零,连忙双手奉上签条。 大功告成!笑容扬起,胜利的凯歌在祝羿楼心底流畅无比地演奏着,正待稳稳接过那张试胆大会特等席,一只手从旁杀出,竟抢在他前头。 “搞什么鬼!”他低吼一声,怒目转身,打算让这不识相的家伙为此时此刻的举动后悔一辈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瘦削微黑的长方脸皮,挂着稍嫌虚假的礼貌性微笑,手里握着七号签纸,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苏克罕。 “学长,抽签的结果不能改变,请不要恐吓学弟。” 祝羿楼本来就讨厌这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现下更添恼火,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忍着不立即把拳头砸到他脸上。 “恐吓个头!我好心想帮忙学弟,又关你什么事?!” “我看学长是急着想摆脱自己的搭档吧?不要把不喜欢的硬塞给低年级。” 搭档?祝羿楼匆匆扫了前方的白板一眼,上头密密麻麻写满号码人名,配对抽签刚刚完成,会议室里闹烘烘的,人人都在确认彼此的搭档与分配工作。但他没心思去管自己的搭档到底是谁,反正他只要晴川。 “我的搭档是谁并不重要,重点是学弟不敢跟晴川搭档,不想办法解决,到了试胆大会,他会先把自己给吓死。” 苏克罕缓缓点了点头。“嗯……百里学长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应付,有道理。” “废话!我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他再度伸手去拿,苏克罕却不放手。 “我是代联会主席,学弟遇到麻烦,当然由我解决。”苏克罕后退一步,将签纸收进口袋,转向呆杵一旁的学弟。“百里学长和我搭档,你就和八号一组。” 说着递出自己的号码,对方愣愣接过收下,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分钟的烫手山芋,一转眼竟变得如此热门? “慢着!”祝羿楼几步追上打算回座的苏克罕,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气急败坏道:“这算什么?你的手段太过卑鄙,我不能接受!” 苏克罕板起脸,全身上下散发出敌意。 “学长为什么一定要跟百里学长一组,究竟有什么理由?” “因为晴川只喜欢跟我一组。” “听起来有点像是学长的自作多情。”他微微牵动嘴角,看在祝羿楼火冒三丈的眼里,像极了奸笑。“否则,为什么百里学长不自己来谈?” 让晴川自己来谈? 祝羿楼张口无言,眼睛瞪得更大了。肯亲口说这些话的,也就不是那个百里晴川了。 “学长说不出理由,就是根本没有理由,我们不必再谈了。请学长安分地接受自己的搭档,一起为三天后的活动加油努力。” 看着苏克罕慢条斯理扯回衣袖,抬起下巴,吊着三白眼,装模作样地离去,黑风大王终于意识到,这已不再是自己没办法和晴川搭档的单纯问题,而是更严重的——害得晴川必须跟欠揍的讨厌鬼同组——这下可……完……完蛋了…… 手中的信件令百里晴川困扰。 父亲要来学校,在园游会当天。 东门桥盛大举办的园游会对所有学生的家长都发了热烈的邀请函。百里家的请柬理当在父亲的秘书做过报告之后,被妥善地束之高阁,如同去年、以及前年一样才对。为什么今年改变作风,突然说当天稍晚要来看看他?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挂念起唯一的儿子过得好不好? 自从父母亲离异……不,早在那之前,他们亲子间的关系就已经十分淡薄了。 十多年来,他勤奋努力,遵守父亲交代下来的每一项规矩,达成父亲的每一个期许。他是考场上不败的优等生,品行无懈可击,没有半分无谓的花用,样样都值得父亲骄傲。 唯有如此,才能令父亲放心,让父亲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为了更宽广的自由,他必须加倍付出努力。 每学期固定寄送完美无缺的***和缴交学费的通知单到父亲的办公室,父亲固定将生活费汇进户头,然后他会接到父亲的秘书转达关怀的***,有时则是信件。逢寒暑假他返家一周,视机会与巧合,父子偶尔在家中见几次面。 他满意于这种淡然的相处模式,并且希望能一直维持下去。他不要父亲关注自己太多太深,因为他有太多事禁不起父亲的价值观检验。 父亲深信君子远庖厨,男人不该做家事;而他不但有一手好厨艺,更是万能的家事全才。父亲传统保守,将同性恋当成洪水猛兽;他最好的朋友正是那种猛兽,甚至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没有那样的倾向。 他必须让自己的学校生活看起来完美无缺,符合父亲的标准。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非做点什么才行。 然而,他不知道怎么跟祝羿楼说明。这家伙豪爽直率,不可能认同自己的逃避与消极,可是他别无它法。 ——再十分钟就过午夜,挥别夏日的夜晚一天冷似一天,树间秋声可闻,飒飒呼啸,连声音也冷。 温暖的寝室里一灯如豆,昏蒙蒙的微光落在洁净无尘的书桌上,桌面摊着宣纸,文房四宝在侧,百里晴川双手按在膝上,目光飘忽。书法一向可以让他心情平静,此时此刻胸口却是波涛汹涌,思绪起伏,久久不能静心下笔。大半夜过去,面对的还是一片空白。 “晴川……你在干嘛?” 胸腔一震,循声抬眼,早三小时前已进入梦乡的祝羿楼正掀开棉被,缓缓坐起,用睡意朦胧的双眼望着自己。 “抱歉,吵醒你了。” 祝羿楼摇摇头,随手抓起椅背的毛衣套上。“不是,醒来才发现你没睡。” “又练书法?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我们是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百里晴川浅浅一笑,开始一样样收拾桌上的文具,反正今晚他是写不出什么好字了。 祝羿楼睡意渐去,摸摸肚子,里头咕噜噜隐隐作响。 “好饿,一直梦到在吃大餐,吃得我好空虚。” “来块饼干?” “不,冷飕飕的夜晚要热腾腾的食物才好。” 他站起身,快手快脚换好了衣服,拇指竖起,朝外一比,咧开嘴笑。“走,我们去吃消夜。” 穿过衔接宿舍与餐厅的长廊,百里晴川举头望着天边一轮孤月,低头对着手里的食物叹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特地跑到餐厅吃泡面?” 祝羿楼眨眼一笑。“气氛比较好啊。” 百里晴川并不觉得餐厅的气氛好,却还是跟在祝羿楼后头,溜进空荡荡的餐厅。 他们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启门窗,微寒的夜气与清冷的月光一同流泻进屋,原本死寂的空间霎时活泼起来。今夜万里无云,月色亮得有如一盏大路灯,白皎明晰,即使餐厅里不点灯火,也没有太大的不便。 合上泡面碗盖,静候三分钟。百里晴川拆开免洗筷,仔细挑去筷端的倒刺。 祝羿楼自走进餐厅以来,目光没有一刻稍离他的好友。这种场景他从没想像过。百里晴川与速食面,多么不搭调! 以前半夜里偷吃消夜,晴川最多陪着喝杯茶,今晚竟跟着吃起平日被他斥为垃圾的速食面。难道自己其实正在作着吃消夜的梦?这个晴川只是梦里的幻觉? 唉,就算真是梦中幻影,他大概也没胆子动对方的一根小指头。深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害得以后连半夜一起吃碗面都没机会。 三分钟过后,掀开碗盖,速食面冒出蒸腾热气,在白雾染上镜片之前,百里晴川早一步取下了眼镜。 少了镜片,他的脸部线条显得柔和许多,祝羿楼盯着那一双毫无遮蔽的黑色眸子,忘情地瞧。偶然间他视线一抬,四目交接,祝羿楼像做了坏事被活逮,急匆匆低头吃面。 “园游会,”百里晴川拨着面条,绕着配料转出一个漩涡。“你的家人会来吗?” “那还用说!要阻止他们来,才叫做不可能。” 祝家一户就有三个男孩是东门桥的学生。 除了念高三的长男祝羿楼,还有国中部三年级的次男祝嗣楼,以及国中部一年级的三男祝武楼。么儿祝鼎楼,现在是小学六年级生,等明年一毕业,肯定是祝家第四个东门桥学生。 小家伙爱凑热闹,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期待着,要来参加哥哥们的园游会了。 至于祝羿楼的两个妹妹,排行第二的一对双胞胎,祝萼楼与祝珊楼,她们俩就读的女中就在距离东门桥几个街区外头。那一大群活泼得几乎能吓死人的女高中生每年园游会都来,今年也不必奢想能够耳根清静。 一次这么多楼层同时出现,是祝羿楼极力避免、却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恶梦。 百里晴川倒是兴致盎然。“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萼楼和珊楼,我可是相当欢迎她们喔。” “还欢迎什么!我警告你,要是再继续放纵那两只母老虎,当心哪一天真的被她们逼着去结婚。” 打从他小学四年级,第一次带晴川回家,小妮子们就抢着要当百里太太,这个远大的志向立下了八、九年,坚定如昔。 百里晴川停下筷子,认真看着他。“那就结婚啊。” 祝羿楼一口面汤险些喷出来。 “你……你不要用那种表情说笑,我会当真!” “没有说笑。” 百里晴川凝视着对座的友人,无声无息地,唇角勾出浅弯。“你就那么不愿意把妹妹嫁给我?我不够好?” 月光越过窗棂,在他周身带出一圈乳白色光晕,裸露在蒙胧夜气下的眼瞳反射出妖异的色彩,添在唇边的一朵笑,染着甜腻的剧毒也似。 “你、你好得很。”祝羿楼不敢多看,移开了视线。“那么,你要娶哪一个?” 百里晴川摇摇头。 “不知道。她们是双胞胎,性情喜好几乎完全相同。我不能两个都娶吗?” “喂喂!你是认真在考虑要当我的妹夫吗?”他还是不信,那两只又凶又悍的猛兽老妹,到底哪里好? “我是认真在考虑每年的大年初二。” “啊?大年初二怎么了?” “大年初二回娘家,你会给我的小孩压岁钱吗?” “给、给啊。”祝羿楼真是完全糊涂了。他愈来愈不懂,这段话的意义在哪里?晴川在说笑话?可是表情一点儿都不像啊,难道光吃泡面也会醉? “尽管大舅舅这么亲切,我想我的小孩还是不会得到幸福。” “晴川,你语无伦次了。”他担忧地蹙起眉。 “语无伦次……大概吧。” 百里晴川放下筷子,面还有大半碗,但他没胃口了。“我的父亲写了封信来,说他后天园游会要来看我。那封信,很稀奇的是他亲笔所写,不是秘书打字的印刷品。不晓得他究竟为了什么事这样突然……我、我想到就有点心慌。”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祝羿楼稍稍松了口气。 “再忙碌的老爸偶尔也会想见见儿子,你别胡思乱想,没什么好慌张的。” “我想,他应该会到宿舍来。” “喔喔!终于要见到百里老先生了,好刺激啊。” 百里晴川不安地交握着双手,他可不想要这种刺激。父亲既传统又保守,祝羿楼对他而言有如可怕的瘟疫,是一种会传染的致命疾病,他一定不会愿意在亲生儿子的房间里看见这样一号人物。 “因为他要来,所以我……我……”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 “我会收敛点,不会随便乱来。你就是担心这个?”真傻!祝羿楼咧开嘴笑了。 他不断摇头,两只互相掐紧的手,因为过度使力,指关节泛着惨白的颜色。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又归于沉默。 他在烦恼什么?或者他在害怕什么?祝羿楼又不明白了。 “怎么了?这么忧心忡忡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平日的你。”他伸出手,将桌面上那双冰冰凉凉、冷玉般的手,包围在他宽大厚实的掌心里。 白色的手轻轻一颤,从指尖、手背传递而来的灼热,一路暖到了心头。本想抽开的手,也因此静止在原处。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他到学校来。” 他随口扯了谎,接着垂下目光。祝羿楼几乎要怀疑那视线是因为自己而飘开,晴川心里想的,远比他愿意讲的还多。 勇气从何而来,他不确定。事后回想,大概是一股怜爱的冲动,使他松开了那双白色的手,然后张开手掌,轻轻拨起从晴川额上垂落下来的前发。他的手指不敢用劲,无比温柔地,顺着颊边的发线移动。 就连语气,也是无比的温柔。“有我在啊,你不能信赖我吗?” 百里晴川忽然抬起视线,宛如尖针在心头轻刺,眉心一痛。 祝羿楼一时之间以为自己看错了,晴川的脸上不该挂着歉疚的神情,柔软的发丝从指缝滑过,掌心里握的剩个空。 百里晴川站起身,低声说道:“我去倒杯水。” “……晴川?”他愕然目送缓缓走进黑暗的背影,对方没有理会他的叫唤。 光照不及的饮水机旁,百里晴川靠墙站着,穿着纯白外套的背脊贴着墙面,但他没有注意到。 他的手掌压在左耳上方,那是祝羿楼碰触过的地方,此刻,热得发烫。 试胆大会当天、当晚、两小时前。 “喂,你还在这里?” 宿舍一楼走道,李俊杰诧异地发现百里晴川手捧一大落书,走进他和张政豪同住的房间。 “马上就要举行试胆大会,你是工作人员之一,不提早去准备,妥当吗?”黑风大王可是忙得连人影都不见了呢。 百里晴川把手上的书全数堆在张政豪的桌上,抬腕看看手表。 “时候还早,七点钟再去也不迟。” “拜托!那个时候才去躲在后山,谁会不知道你的位置!” “我可没说要去躲在后山。” “可是我听说你跟苏克罕一组,不是吗?”有人还为了这件事唉声叹气吵了老半天,难道都是谣言? 百里晴川笑着摇摇头,接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木牌,仔细擦拭。 “等一下、等一下!你从刚刚就一直忙忙碌碌,究竟是忙什么?前两天张政豪说的那档事,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 短短的应答引起李俊杰大大的恐慌,他又摇头又摇手,连连倒退。 “不、不好吧,黑风大王一定会发飙的!” “请你暂时不要告诉他。”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不发现!” “不要紧,到那时候,他要反对也来不及了。” 他走到寝室门口,将擦亮的木脾稳稳挂上……旁边,是“李俊杰”三个字。 月之神偶然遗忘的梳妆手镜落在林间深处,弯成一泓深邃冰蓝颜色、新月形状的小池。长草绕着池畔蔓生,虫声哪唧此起彼落。一阵风起,水面破碎,倒映的月影闪烁吞吐,波光千幻。 夜晚,八点刚过,水池边,两个大男孩身子相互倚靠,静静无语,端的是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举目所及尽是醉人之意。 终于有一人低声开了口: “依你看,水池里的女鬼什么时候才会现身?” “吵死了!我们又不是来看女鬼。” “不看女鬼看什么?我们被分配的埋伏地点又不是……” “嘘!”祝羿楼粗暴地挥掌压下对方的脑袋,下一秒钟,前方弯道现出摇曳的火光,一组试胆的人马提着规定的小灯笼,战战兢兢踩着小径,经过二人面前。 待火光再次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被迫趴低身体的倒楣人整个儿跳起来,指天画地,怒气冲冲: “我们应该吓他们才对!”为什么居然还故意躲着? “闭嘴,我们不是来吓人的。” “是吗?那我们应该干什么?” 祝羿楼指指前方,伏低身体,沿着水池边缘,慢慢地、慢慢地绕路……他瞄准的地点很幽暗很阴森,那里杂草丛生,大石头的后方树丛,距离他约五公尺处,有隐伏不动的两颗黑脑袋。 可找到了!晴川和讨厌鬼的埋伏地点。 祝羿楼远远认出苏克罕的后脑勺,位置正巧挡住了百里晴川,在他有限的视角范围里,只能看见对方微微露出的发梢。 祝羿楼双手不住驱赶蚊虫。 他身长逼近一米九,若是躲在苏克罕他们的位置倒还好,岩石是一大助力。可他偏是埋伏在埋伏的人的后方,除了杂草丛,什么掩蔽物也没有。再怎么身强体壮,腰弯得久了,也会不舒服,球鞋上借道路过的蚂蚁群连绵不断,偶尔还有脱队的、迷了路的,四处乱窜乱爬,杀不胜杀。而这当中最恼人的,要属接连来犯的蚊子,埋伏的人还可以在没有试胆队伍接近时拍打蚊子,他却怕暴露行藏,不敢妄动。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精神层面的煎熬。 眼睁睁看着讨厌鬼跟晴川挨着躲在一起,自己又是什么处境?回过头,他的搭档还落在后面,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念念不忘水池女鬼。 这号人物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亲弟弟,住在四楼的那一位。 不得不承认苏克罕没有说错,祝嗣楼确实是他亟欲摆脱的搭档。试想,大好的夜晚,身边是虎背熊腰的亲弟弟,两人一起窝在山里的草丛中,不是轻描淡写一个惨字就能交代他的心酸。 啪地一声,一只蚊子命丧在祝嗣楼掌下。黑风大王再次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幸好声音不够响,苏克罕和百里晴川都没有被惊动。 祝嗣楼仿效老哥的模样,蹲低身子,第一千一百次发出抱怨: “这里比我们应该埋伏的地点糟太多了,我英俊的脸万一被蚊虫咬伤或是被长草割伤怎么办?” “这是身为国中部拳击社主将所应该讲的话吗?”黑风大王语带不屑。 “不只是国中部拳击社主将,我可是全国中等学校的冠军拳王啊,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外表,拥护我的广大拳迷们可是会哭泣的。” “败在你拳下的废物们才应该哭泣!” 明明上得擂台虎虎生风,明明是个豪迈不羁的拳击手,明明与斯文清秀差距甚远,还要一天到晚对着镜子顾盼自怜!光为了他这个癖好,从小到大,兄弟之间就不知打过多少无聊的架。 “有个穿紧身裤跳舞的哥哥,我才想哭泣!”当然,也为了大哥的舞蹈。 “够了!”祝羿楼失控怒吼。“我不是为了跟你斗嘴废话才特意跑来这里!” 吼声甫歇,他立刻后悔,赶紧压着老弟的脑袋,双双趴倒在地,前
作者:好蛋白
正文 祝羿楼抬起沉重的眼皮,半眯半睁的一线细缝中,他看见了一张俊美的脸庞,贴得自己极近,是他此生仅见、最好看的笑容。 那张脸又靠近了些,淡然的微笑勾在唇畔,吐息轻柔:“真的……不要紧吗?” 声音,也是世上最美。 他舒舒服服地闭起眼,模模糊糊点头……当然不要紧,要怎样都可以、都可以。 “是吗?那你继续睡好了,反正也才七点半而已。” 七、七点半!?他几乎立刻从床上跌下来。 “糟糕!今天有比赛!集合时间是七点四十分!晴川,我该怎么办?” “继续睡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叫做晴川的少年从床边退开,神情极端疲累。天知道他疾言厉色,温言软求,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时间,才哄得他的室友睁开眼睛,听见他说话。 祝羿楼没有心情,更没有立场辩驳,高大的个子在寝室里团团转。只剩下十分钟了,但他什么东西都找不着! “转身,向前走两步,仔细看。” 依照晴川的指示,他的眼睛终于起了作用,看见昨晚就准备好放在那儿的衣物。他感激涕零,三两下着装完毕,抓起背包,顶着不及梳理的乱发,几步冲到门边。 “等一等。”晴川唤住他。 停步回头,半空飞过来一个纸袋,接住打开一看,特大号的汉堡和鲜奶,是他惯吃的早餐。他灿然一笑,两指伸出,比一个胜利的手势。“晴川,这场比赛有转播,要记得看喔!” “哼,大黑熊跳芭蕾舞,有什么好看?”晴川说得冷淡,眼角眉梢却带着浓浓笑意,久久不散。 www。xiting。org☆☆www。xiting。org☆☆www。xiting。org 舞台上,一对年轻芭蕾舞者翩翩起舞,跳的是舞剧“唐吉诃德”里的一段大双人舞,是纯粹供舞者炫技之用的高难度动作。 乐音稍稍停顿,一小节的双人舞部分应声结束。 男舞者微抬下颚,英俊的脸庞绽开了一抹豪迈的笑容;灼热照明灯下闪闪发亮的汗水,与短外套上处处滚缀着的华丽金色刺绣相互辉映,激荡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他右手撑腰,左手臂划出形状姣好的圆弧,高高翻起,细薄的黑色贴身衣料下挺直静止的姿态高大性感,犹如雕像般完美。 女舞者慢慢退回幕后,由男舞者开始他的独舞部分,几个连续的高跃舞姿,裹着金光的黑色身影绕着舞台回旋疾奔,画面瞬间转变为代表力量的动态之美。 东门桥高中学生餐厅,盯着电视萤幕观看这一幕表演的人群里,爆出一长串掌声。 “虽然实在跳得很好看,但我还是无法想像,那个粗线条没神经,与优雅绝缘的粗鲁男,上了舞台竟然会完全不同。”说话半褒半贬的男学生回过头,朝身后一名长相俊秀斯文的同班同学叫道:“百里晴川,你觉得呢?” 百里晴川默不作声,抬手斜指左前方,那人顺着看去,低他们一个年级的学弟坐在那儿,捧着因兴奋而通红的脸颊,正笑吟吟盯着电视萤光幕瞧。 他顿时会意。“喔,崇拜者。记得好像叫韩……韩……” “韩文棋。”百里晴川接口道。“好甜的笑容,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他却无法视之为单纯的欣赏。而他心中雪亮,这一份复杂的感受,只不过起因于率真又可爱的学弟,近来和祝羿楼过从甚密罢了。 “我敢说,他一定觉得祝学长台上台下都一样,帅得不得了。” “总之你就是不肯说出你自己的感想。” “我没什么感想。”百里晴川啜了一口手上的热茶,蒸气薰上脸颊,在镜片上晕染出一层淡淡薄雾。“我只是来餐厅喝杯茶,没其它目的。” 整段舞蹈在掌声里告终,大会司仪流畅的语音适时插了进来。至少,前段是很流畅的。 “以上,是首届古典芭蕾表演赛,二十岁以下青少年组,来自东门桥高中的祝,祝……呃,祝羿楼同学以及……” 住一楼啊。 百里晴川禁不住地微笑。再优雅美妙的舞姿都敌不过那个不幸的姓名,当事人那副与优雅绝缘的本性此刻想必已显露无遗了吧? “……等待评审们的给分,分数将分成两部分……” 恢复正常的司仪继续滔滔不绝,他却不打算再听下去;比赛结束,他也非常凑巧地喝够了茶。 离开人声嘈杂的学生餐厅,百里晴川来到了室外。 时间是近夜的七点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穿梭于校园的学生。他踩着轻快的步子,腋下挟着过两天就要逾期的书,朝图书馆走去。他的同班同学兼室友祝羿楼,为了这个比赛,今晚已经申请外宿,不会回来学校。难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平时走习惯了的校园步道,此刻不觉有些陌生。 图书馆大楼和餐厅接邻,经过几块花坛,很快就到了。百里晴川匆匆踏上图书馆前的阶梯,凉飕飕的秋日晚风从大楼间隙一阵阵扑来。 举目望去,隔壁一排低矮的平房建筑,是体育社团教室;再往隔壁,是排球场、网球场……然后,就是黑漆漆的后山树林了。 小山坡暗归暗,其实什么也没有,百里晴川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就是讨厌那些黑夜里摇晃的树影,更讨厌那些一入学就忙着告诉新生种种后山鬼故事,如今早已毕业的学长们。 难道我有说我想要听吗?百里晴川在心里不知道第几百几千次痛骂那些高高兴兴传承着校园怪谈的家伙们。 “你、你怕鬼?”很久以前,祝羿楼曾惊喜交集地这么问他。 真不晓得那个似乎很高兴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他竭力用他最冷酷的声音回答:“谁说怕了?我只是讨厌鬼故事而已。” 祝羿楼接着大笑起来。 真可恶!当时他很想掐扁那个哈哈大笑的家伙。现在,他竟想念起那些粗鲁夸张的笑声。 不过才一天没见而已。 “……想念吗?” 是的……他是很想念他。 东门桥男子高级中学暨附设国民中学,是一所收费昂贵的名门私校。 它的校区占地辽阔,十分醒目,远在数百公尺外就可以看得到,萋萋绿树四方合围,古雅的红砖建筑,从当中纷纷冒出头来。 校区北面是一排三层楼建筑,一层容纳一个年级、五个班级,高中部总共十五个班级,全在这栋教学大楼里。 瘦高的特别教室大楼与北栋教学楼并肩矗立,沿该大楼往西,拐个弯,穿过石椅与花圃错落的小型庭园,便是盘据着五花八门各型社团的社办大楼。 东门桥采全体住宿制,供应三餐的学生餐厅就设在社办大楼一楼。两层建筑的图书馆与其相邻,中间只隔了一条窄小步道。 大楼群合抱下,田径场位于正中央,体育馆偏在东南一角,各类球场则散置于校园各处及体育馆内。南面是体育相关活动的势力范围,自体育馆延伸,一整排低矮平房建筑里,是一间又一间的运动社团社办、用具室以及仓库,堪称全校最有活力、也最杂乱不堪的地区。 学生宿舍在几年前才彻底翻修整建过,如今是崭新的六层楼建筑,和社办大楼背对背,将高中部与附设的国中部从中隔开。 国、高中部的教学区域互不相涉,住宿却是合并管理,三百多人全数使用同一栋宿舍。 人口多,场面便不易控制,每天一到早晨的尖峰时刻,学生们或赶着使用卫浴,或急着下楼用餐上课,到处闹烘烘地,一片乱七八糟。东门桥创校百年来一直讲求的“从容不迫,打造气质与智识兼备的完美绅士”的精神,在宿舍里被破坏无遗。 只有百里晴川是少数例外中的一个典范。 美好的相貌外形倒是其次,校方最满意的,是他性好整洁,以及永不显露出一丝忙乱的从容镇静。说起来夸张,但从表面上看,百里晴川确实够资格被称为创校精神的具体代表。 尤其今早,唯一有可能拖累他的室友既然不在,百里晴川更没有混乱的理由。 他早早起了床,梳洗完毕,当多数学生还在对无辜的闹钟发脾气时,他已经拎起书包,穿着一丁点脏污、一小条绉褶都找不着的整洁制服走出寝室。 锁上门,视线扫到门框右首,他叹了一口气。 自进入国中部开始起算,他和祝羿楼同住这一间房,今年已是第六年,这间寝室的传奇也风风光光进入第六个年头。 几乎每个新生入学之后,都会悄悄来到这间房间门口偷偷张望。不是为偷看百里晴川或祝羿楼,他们看的是挂在门框右首墙上、传说中的那个名牌。 那块名牌三十公分长,十公分宽,色作浅褐,桃花心木,上头赫然是“黑风寨”三个大字。 原本,当然不可能是这样的一块牌子。 东门桥酷爱排场与门面装饰,宿舍规则里列有规定,为促进自我管理与个人之识别,寝室门口必须悬挂木制名牌。名牌十分讲究,无论材质与刻工都属一流,校方于入学时统一发给,由学生自行悬挂。 偏偏对自己姓名深恶痛绝的祝羿楼不能忍受。 “这种可笑的名字又不是我自己愿意要的,休想叫我挂在门口天天看!”谐音是住一楼,不幸又正好分配到一楼的那个家伙气呼呼地向学校抗议。 于是他以“既然是识别之用,那么只要是足够代表我本人的称呼,那就不违反规定”为理由,自己另外订做了块牌子。 新名牌的材质与刻工也是一流,刻的却是与一流无缘的内容。 隔天他便高高挂起,落草为寇,大大方方做了黑风寨大王,还宣称这叫官逼民反。 几番取缔无效,校方终于懒得纠缠下去,决定退让一步,接受黑风寨大王对宿舍规则的解释。他们相信,这么大胆的学生不会出现第二个,事实也果真如此。 该事件最大的受害者正是百里晴川。 他眼看着寝室门口两块并排的名牌从“祝羿楼·百里晴川”变成了“黑风寨·百里晴川”,好像那黑风寨三个字是自己的头衔一样,怎么看怎么刺眼。 “比起住一楼,住这种没品的土匪窝岂不是更可耻?”他寒着脸一把取下自己的名牌,不再悬挂。 校方奈何不了祝羿楼,当然更奈何不了加倍难缠的百里晴川。 从此,一楼六号的房间门口就只有一块名牌。宿舍规则也从此被删除一条。 上午第三堂下课铃响,教室门口起了一阵欢乐的骚动。百里晴川不用看也知道,是黑风寨大王祝羿楼从比赛会场赶回来了。 虽然因为时间的关系,昨天不得不留宿在比赛主办单位提供的旅馆,但只要一早出门的话,其实第一堂课一半的时间就可以赶到,这家伙却拖到第四堂课才现身,不难令人联想到,他是专程为了午饭而来。 百里晴川埋首书本,视线却固定在同一个段落无法移动。耳听爽朗的大嗓门从门口一路逼近,同学们恭贺晋级复赛之声此起彼落,有叫老大的、叫头目的,更有人喊他黑风大王,就是没有人胆敢捋虎须,直呼其名。 人影最后停在身前,接着是“磅”的一声响,祝羿楼一屁股坐到了桌上,一百八十五公分、高挑结实的体格压得桌脚吱吱作响。 百里晴川微微皱眉,身子往后倾,抬起头,迎上仿佛把阳光一起带进教室的笑脸。还是那德性,一头的乱发,和舞台上形象天差地远。 “嘿,晴川,少了我,日子很无趣吧?”凝视着友人,祝羿楼加深了笑意。 他的眉目轮廓极深,犹如名匠只以寥寥几笔雕划,线条豪迈俐落。宽广的肩幅高山也似,挡去了百里晴川大半视线,随意结打的领带斜斜歪在一边,完全没有意思好好整顿的领口大大敞开,厚实的胸膛露出了大半,泛着好看的古铜色泽。 百里晴川心口霎时一热,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他推了推眼镜,丢出一个冷冷淡淡的白眼。 “我正打算开始享受耳根清静的悠闲日子。” “冷淡的家伙,真不可爱!”早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祝羿楼一点也不在意。他一手撑住桌面,俯下身子,神秘兮兮地问:“昨晚转播的比赛,你有没有看?” ……干什么这种鬼祟的态度?百里晴川很想叹气,又怕这口气会直接吹在近在咫尺的祝羿楼脸上。 “餐厅的电视一直开着,很难不看到。” “那你觉得我华丽的舞姿怎么样?” “如果想听赞美的阿谀之词,建议你换个对象询问。” “谁要听阿谀!我不过是想知道你的感想。” “我当时正专心吃晚饭,没仔细看。”脱口扯了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啧,辜负我们十多年的交情!” “……才第八年而已。” 百里晴川挥起书本赶人。“好了,快滚下我的桌子,差不多是上课时间了。” 祝羿楼闻言脸色大变。 “糟糕!今天是不是要检讨上礼拜的考卷?我忘得一干……”不等他说完,百里晴川从书里抽出两张纸,上头龙飞凤舞,正是祝羿楼的考卷。他指指身后。“还有,你的报告在抽屉里,那也是今天要交的。” 祝羿楼接过考卷,一探头,静静躺在抽屉里的,果然是自己花费不少心血却彻底遗忘的报告。 逃过劫难的家伙嘿嘿一笑,举起手掌,照平日的习惯,跟着就应该一掌拍到对方的背上以示谢意。只不过,手伸了出去,却硬生生在百里晴川肩头上空拐了弯,极不自然地回到自己的乱发里搔了几下。 www。xiting。org☆☆www。xiting。org☆☆www。xiting。org “我受够了!” 祝羿楼一脚踏在椅上,挥拳咆哮:“我要改名字!我总有一天非改掉这个名字不可!” 百里晴川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相较于怒气腾腾的黑风大王,他只觉得累。 方才,他们经历了一堂典型的代课老师初上阵,点名点到祝羿楼,跟从前无数个初见面的老师一样,照例忍俊不禁的笑脸彻底激怒了敏感的黑风大王,紧接着轮到百里晴川,不知道第几百次被当成是日本人。 “晴川,难道你不觉得烦?一天到晚被误会是日本人,你不烦吗?不烦吗?” “我倒觉得你比较烦人。” 看到教室两侧的题字,黑风大王又是一阵火气上来。天底下精采的诗句多如繁星,偏偏写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他的小学毕业纪念册上早写满了这两句诗,一个个没良心的同学,根本是假勉励真讥讽。而始作俑者,全怪那个早已作古的诗人! “李白那个混蛋!”他怒吼着。 “那首诗可不关李白的事。”百里晴川淡淡反驳道。自进这间教室以来,他已听了友人不下百次的抱怨,感觉早已麻痹。 “不要因为你那句晴川什么什么菩提树是李白写的,你就老是帮他辩护!” “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而且,那也不是李白写的。” 不是李白?祝羿楼偏着头,脑子里反反覆覆,始终只见到李白一个人的身影。 “现在是午餐时间,你就别想了。”百里晴川站起身,歪了歪嘴,笑道:“我对你很有信心,即使想破头,也不会出现李白以外的名字。” 黑风大王用力点头。“那当然!本来就是李白写的嘛。” “……随便你怎么说。” 走出教室。入秋之后,天气凉得快,户外随时都刮着风。 百里晴川仔细扣上外套,祝羿楼的衬衫外头却只添了一件背心,双手插在裤袋里,发丝迎着风,飘飞得更乱了。 “风大,怎么不穿外套?”百里晴川蹙起眉,瞅着伙伴单薄的衣着。 “吃饭容易弄脏,麻烦。弄脏了送洗,更麻烦。” “不会比着凉感冒更麻烦。” “我没那么虚弱,不会感冒。” 百里晴川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双手环胸,眼睛发出冷冷的光芒,定定盯着祝羿楼,一股不容妥协的压迫感。 “好,好!”祝羿楼举起双手投降,从教室拎出一件纯白外套,苦笑着。“这就穿上超级容易脏的外套,满不满意?” “很满意。”百里晴川微微一笑。他同意,这一套制服,穿在祝羿楼这般大剌剌的粗鲁男生身上,是残酷了些。 白衬衫是标准的普通样式,还算好;铁灰色长裤,甚至衬衫外搭的黑色皮质背心,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真正麻烦的地方在于,那条银白色的领带,以及纯白的西装式外套。 衬衫、外套及领带,三者都是白,却是三种不同色泽,白得各具特色。容易脏,且难以用市售成衣鱼目混珠,一旦褪色或洗坏,只得再行订制,昂贵又麻烦。 那又为什么选择如此麻烦的颜色?校方自有一番道理。 东门桥是深具历史的名门男校,自创校至今,制服未曾稍变。用容易污损的白色来抑制青春期男学生的旺盛活动力,培养合于礼的举止,造就优雅的绅士,是他们心里打的如意算盘。 谁知造就出来的,竟只是可观的干洗费用。 “领口,没有翻好。”百里晴川伸手指着歪七扭八挤在祝羿楼颈边的衬衫衣领。 祝羿楼喔地答应一声,随便扯了几下。 “不是那里……唉,你又弄得更糟糕了。”百里晴川一面出声指点,眉头也随之愈聚愈紧,却始终维持距离,不亲自动手帮忙。 祝羿楼后头冷不防闪出一个人,三两下帮他理好了衣领,嘻嘻一笑。“我说百里晴川,你既然要像老婆一样管他,就该当个尽责的老婆,亲自出手帮忙才对啊!” “……当个尽责的什么?” 那瘦长竹竿样的唐突之人,是同班的李俊杰,他吐了吐舌头。“没什么、没什么,我要吃午饭去了!”几步逃开来,远远从楼梯底喊道:“你们也赶快来,晚了没饭吃喔!” 祝羿楼满脸高兴的笑容,见百里晴川转过头来,虽是立即收起,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百里晴川挑眉道:“喜欢的话,以后都找李俊杰帮你啊。” “什么?我才不是高兴他帮我的忙。” “那你高兴什么?” “我、我很高兴可以吃午饭!快走吧,我可饿到不行了。” 从三楼一路往下走,一楼楼梯口,一名***整齐服装的学生就站在那儿,背脊贴靠着楼梯扶手,对纯白的外套铁定不妙。 听见楼梯声响,不觉站直了身子,抬头,看见祝羿楼和百里晴川,顿时双颊生光,流露出一股难言的兴奋神采。原来是韩文棋。 “是你。怎么在这里发呆?不吃午饭吗?”祝羿楼爽朗地笑着,伸掌往对方窄瘦的肩头一拍。百里晴川不由得蹙眉,深怕那件雪白的外套上头会出现可怕的黑手印。 衣服的主人却是一点儿也不介意,不仅脸庞灿亮,还略略转红。“我是想,说不定可以遇见学长,所以……”说着,脸颊的红色更深了。 可真是……女孩子一般的可爱啊!祝羿楼和百里晴川不约而同这么想着。祝羿楼温柔地笑了起来,搭住韩文棋肩膀的那只大手,顺势移到头顶上,摸小动物般轻轻拍了拍。 百里晴川再次感受到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搅。但他非常努力,几乎是耗尽他全副的精神力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无波。嫉妒的嘴脸是丑恶的,他宁死也不愿让人察觉到自己和嫉妒有任何的关联性。 韩文棋是个娇小的男孩子,矮了祝羿楼近二十公分,距离百里晴川也有十五公分远。他夹在两人当中,一道往餐厅走去,远看彷佛是个小孩子。 他的神色也像个孩子,兴高采烈,滔滔谈着昨天的比赛。不用说,全是赞美祝羿楼的话。 当事人深受感动。“学弟从头到尾都有看啊!不像某个复姓百里的家伙,只随便看了两眼,好无情。” “咦?只看了两眼……”不可能的,他注意过,比赛进行时,百里学长明明一直在场观看。 “无关紧要的事不必再提。”百里晴川举起手,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为什么?就如同莫名其妙扯谎说没有看一样,他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毫无理由的别扭,才是真正的别扭吧? “餐厅到啦!”祝羿楼装腔作势一咳,目光轻轻扫向他的好朋友。“电灯泡总可以闪了吧?” “电灯泡?” 百里晴川慢慢弯起唇角,勾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怎么这么说,我从来不觉得你是电灯泡。”他拉起韩文棋的右手,放到自己的左臂弯里。“难得和可爱的学弟吃饭,你想跟就跟来吧。” 话说完,百里晴川牵起来不及反应的小学弟踏进餐厅,留下黑风大王茫茫然呆在原地。 餐厅,人声鼎沸。 宽敞的空间里,整齐罗列着一排又一排的长形餐桌;三百张以上的折叠餐椅以非常微妙的状态散置在餐桌四周,大部分都有人正使用着。柜台开放了六个取餐区,拚命消化着源源不绝涌现的饥饿学生群。 远远地,李俊杰高高举起手,朝祝羿楼等人用力挥舞。百里晴川一手护着随时可能淹没在人群里的娇小学弟,向着那只挥动的手臂排开一条道路走了过去。 韩文棋紧张地勾着百里睛川的手臂。他已经快搞不清楚是拥挤的人潮可怕,还是和百里学长贴得这么近比较惊心动魄。 李俊杰挥动的手臂在百里晴川抵达目的地时放了下来,同班的张政豪对面坐着,身旁空着好几个位子。看着勾在百里晴川手臂上的学弟,两个人都是一脸错愕的表情。 李俊杰是个长舌聒噪的家伙,一等百里晴川就座,话匣子劈哩啪啦打了开来。“这是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完全看不懂哇!百里晴川,你也被黑风大王传染了怪癖吗?” “闭嘴!你们这些菜市场来的!”伴着餐盘重重落下的响声,祝羿楼瞪着浓眉大眼,用力拉开椅子,坐在李俊杰左手边、百里晴川的对面。 李俊杰不甘示弱地回嘴:“我们只是地下超市的可怜小角色,来自一楼精品街的嫉妒真叫人招架不住啊。” ……这是一种不吵闹就浑身不痛快的朋友模式。 李俊杰认为自己过于普遍的名字是他人生的一大遗憾,祝羿楼却对什么俊杰啦政豪啦之类,正常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充满又妒又羡的心情。 两人唯一相同的见解,就是觉得对方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喔,今天的菜色不错。”祝羿楼往右手边一探头,伸筷一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张口吃掉了李俊杰盘里的炸鸡块。 “死土匪,你干什么!”李俊杰大怒。 祝羿楼哈哈大笑。“这是赔礼的青椒,不要客气,全部拿去吧!”抄起不受欢迎的绿色蔬菜,一古脑儿倾倒到对方盘里。 李俊杰的脸霎时绿成青椒色,立刻予以反击。“那红萝卜和豆芽菜就拜托您了!” “唔哇……我最讨厌的豆芽菜!”祝羿楼揪着自己的头发,哇哇大叫:“可恶!看我怎么回敬你!” 双方便这么你来我往,打起了食物大战。桌面霎时间筷影交错,饭菜齐飞,好几块青椒萝卜不慎错失目标,飞进了对面张政豪的红豆汤里,几滴暗红色汤汁溅上手背,数厘米之差险些毁了他的白色制服。 张政豪额上爆出青筋,挥拳往桌面一砸,怒吼道:“你们两个是小孩子吗?统统给我住手!” 靠着张政豪这一吼之威,愚蠢的争战终于告一段落。放眼一片狼藉的桌面,两人的餐盘里都积了一堆自己不爱吃的食物。 “这种食物大战,学弟从幼稚园毕业之后应该就没见过了吧?” “嗯。”韩文棋彻底看呆了,无意识点着头,之后才发觉自己附和了百里学长的风凉话,登时面红耳赤,幸好祝学长正专心做食物分类,没有察觉。 等他分类完成,百里晴川把自己的餐盘往前一推,接收了所有被抛弃的食物。 李俊杰马上表示抗议:“犯规!百里晴川,你偏袒得太明显了!” “不然呢?”百里晴川取下眼镜,掏出纸巾,擦去镜片上只有一厘米的灰尘;没有镜片遮挡的瞳仁,闪着锐利逼人的光芒,直射向开口抗议的李俊杰。 李俊杰蜷缩起身子,夸张地抖了抖: “我好怕喔!”脑袋一转,换了目标。“学弟,你跟这么可怕的家伙勾勾搭搭,勇气不小哇!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感到活着太厌烦?” “我、我吗?”突如其来的询问,韩文棋吓了一跳。“我本来是找祝学长……” “所以跟百里晴川一起是出于无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担心地偷瞄百里晴川,可光从对方平板的脸部神情,什么也看不出来。 “菜市场的,你不要欺负学弟。”黑风大王忍不住跳出来济弱扶倾。 “欺负学弟的是百里晴川。” “晴川没那么无聊。” “是吗?他就算不无聊,也常常欺负人。” “别这样,两位学长……别、别因为我斗嘴,没有人欺负我。” 李俊杰噗哈哈哈地大笑。“唉呀,学弟在发抖喽!” 韩文棋尴尬极了,小脸蛋胀得通红,尽管百里晴川静静吃饭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一颗心还是跳得忐忑失序,深怕得罪了学长。 张政豪木然开了口:“听说今天放学后要召开代联会议?” “嗯,大概是想讨论百年校庆的规画活动。”百里晴川接着回话,两人硬生生岔开话题,还想闹的也只能识相闭嘴。 话说百年校庆,该名义已被使用了大半年,什么活动都要安上个百年二字,骨子里其实是每年都有的例行公事。 算算日子,差不多是时候轮到园游会的相关活动登场了。园游会前一天的庆祝活动,依传统,每年均交由国中部担任。 “我怀疑,国中部的笨蛋们提得出什么好企画。”自己就有两个麻烦弟弟在国中部的祝羿楼,因此对全体国中部学生充满了偏见。 李俊杰插口道:“最好别再像去年一样,搞什么舞会!到底谁会喜欢跳舞?” 他这句话是故意要找祝羿楼的麻烦,不料当事人走了神,不但没察觉到,还一手托着下巴,遥遥望着桌对面,悠悠叹了口气。“就是啊,去年真的是很无趣。” 为什么跳舞总是一男一女?平常跟自己的女性搭档早跳得够了,难得一年一度的庆祝活动,还得应付别的女孩子?他的愿望很简单,他只想……只想…… “……学长、学长。” “什么事?”祝羿楼神色带着三分茫然,转过头接触到韩文棋可爱的笑容,一时不明白对方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学长为什么选择读东门桥呢?”韩文棋睁着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注视着他崇拜的学长。“因为刚刚提起了跳舞,昨晚又见识到学长那么棒的舞蹈,可是东门桥不是舞蹈名校,甚至连相关的社团都没有,对学长而言,我觉得十分可惜。” 为什么选择这所学校?祝羿楼的脑海里,一张寂寞的小脸浮现,那是他珍藏六年以上的记忆。他还可以听见,甫脱离童音的柔嫩嗓音在耳边回响—— ——天要黑了,我不回家不行了。 ——为什么?我不喜欢你回去,你也不喜欢回家,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小脸蛋左右摇动着—— ——不要走,不要走嘛。 为了我留下来,什么理由都好,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我选择东门桥,是因为……” 祝羿楼偏过视线,看着斜对座那张和制服两色一样皎白的脸庞,那本是一张很小的脸蛋,寂寞染在眼瞳里,随着时光流逝,稍稍褪了颜色,却始终没有完全消失。 对方抬起视线,一触及到他的目光,立刻又垂下视线,轻轻移开。 每次都这样……为什么晴川可以那么沉静淡然?不管他招惹多少学弟,动作、言谈多么亲昵,永远都引不起他想要的反应。祝羿楼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压下失望的情绪,重新朝着还在等待***的学弟绽开笑容。 “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认识学弟你啊。” 阳光一般的笑容,魅力十足。韩文棋呆了一呆,脸蛋因为受宠若惊而变得一片火红。他咧开嘴,一朵甜得教人牙疼的灿烂笑靥。 百里晴川只是专注地吃他的午饭。在他的记忆里,有一张兴高采烈的脸—— ——我找到一间很棒的学校喔!所有的学生都一定要住校,你再也不用天天回家。而且我们还可以住同一间宿舍,每天都可以住在一起,每天喔! ——又不一定分配在同一间。 ——当然是同一间! ——那个人紧紧握住他的手——当然是的。 什么理由都好,请留在我身边。 百里晴川出身良好,家境富裕,大家都说,他是个幸运的大少爷。 少有人晓得,这位人人称羡的少爷,其实不曾享受过富家子弟的生活。 百里晴川的出生,得追溯到一段倏忽降临的爱情、提早到来的婚姻。他的父母初相识之际,母亲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不可自拔地爱上未来的夫婿百里行舟,那个大她十岁的严肃男子。 两人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来自四面八方的劝说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甫一毕业,她就成了百里夫人。结婚过后半年,她开始后悔。 百里行舟是个独特不凡的男子,他拥有精明的头脑、深沉内敛的性格以及刚硬严酷的心肠。他从小家境困苦,青年时期白手起家,靠着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人人称羡的成就与财富。 从前的贫穷日子记忆深刻,使他永远不觉得自己是有钱人。他痛恨奢侈浪费,始终过着精打细算的俭朴生活。他怀抱着对传统贤妻良母的向往,却娶了娇滴滴的年轻女孩为妻,只因爱情汹涌来袭,一时晕头转向。 她,成长在富豪之家,不识人间疾苦,娇贵任性,正值喜爱玩乐的青春岁月,是个花朵样的千金大***。相对于丈夫的克勤克俭,她爱逛街购物,喜欢挥霍,喜欢奢华美丽的东西。她就不懂,他们明明富有,为什么不能高高兴兴的花钱? 至于家事,天知道她连饭都没有自己盛过,何况煮饭洗衣扫地! 大大小小的争吵持续了一年,在娘家的建议下,为了缓和家庭气氛,更为了挽回丈夫的宠爱,她决定当个母亲。她相信,只要生下孩子,一切都会改善,这种传统的大男人怎能不疼孩子? 百里晴川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孩子。他长得像母亲,白白净净,是个漂亮的小婴儿。 百里行舟很开心,也确实疼爱儿子,但是他疼爱儿子的方式跟做母亲的想像一点儿都不一样。 为了教养出最优秀的儿子,他要求妻子亲自养育孩子。他深信保母、各种仆佣以及过剩的物质享受将产生糜烂颓废的纨绔子弟。从前,妻子出外玩乐,顶多让他叨念几句,现在他严格予以禁止。 母亲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她生孩子的目的,是要让丈夫知道自己有多伟大,有多么值得伺候与呵护!而丈夫表达感谢的方式,竟然是丢给自己更多的麻烦? 约莫一年时间,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家带小孩。每当儿子用那一双跟丈夫一模一样的眼睛热切地望着自己时,她就感到满腔的忿恨与后悔。 晴川周岁之后,她开始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百里行舟不许晴川跟去,他认为那里是糜烂公子哥的温床,会对小孩产生不良的影响。 有时,妻子跑回娘家,他就把晴川带去自己的办公室。公司里愿意帮忙照顾小孩的阿姨姐姐们非常多,百里行舟却不愿意把宝贝儿子随便交给外人。大多数时候,晴川都坐在他专属的桌椅上,静静看着他还看不懂的图画书。 更多的时候,父亲根本不清楚自己妻子不在家中,晴川便自己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屋里。 那是一座为了门面建造的西式大宅,豪华庞大,没人的地方不点多余的灯火。所谓有人的地方,根本也只有晴川自己一个。 他想,他是从那时候开始,怕黑,怕鬼。 上了幼稚园,他学习自己照顾自己;小学时代,煮饭作菜已难不倒他,甚至洗衣打扫整理家务都能一手包办。父母亲对他而言,是个非常模糊抽象的存在。 在家没什么愉快的好事,学校里也不是天堂。晴川身为百里家的小孩,同学们的嫉妒、羡慕、好奇,司空见惯,偏偏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 直到升上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总是适应不良的他离开第二个学校,转进了祝羿楼的班级。 转学第一天第一堂下课,那个大笑起来屋顶都会震动的祝同学就主动跑过来,开口就是满嘴胡说八道。晴川没有给他好脸色看,却不知为什么他从此就黏在他身边,他的人生从此有些不同。 祝羿楼一直都是个魅力十足的头目型人物;他的个性说好听些是不拘小节、大而化之;讲难听点叫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但是不管他怎么乱来,大家还是喜欢他,包括百里晴川在内。 他原本封闭的世界里就这样被硬撬开了一扇天窗,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一点一滴透了进来。 放学后,在祝家吃过晚饭再回家;假日,抱着书本到祝家温书写作业。快乐的滋味,平凡的幸福,变得如此唾手可得。 每天还是必须回家,是他唯一的缺憾。父母都不在的时候,可以逗留得久一些,否则就得早早回去帮忙煮饭。他知道自己大可不必做家事,只是父亲会责怪母亲,然后上演的夫妻吵架是他宁可辛苦些也不愿面对的混乱局面。 祝羿楼永远不死心,天天缠着不要他太早回家。他只能摇摇头,挥挥手踏上归途。他从来没告诉过祝羿楼,冷冰冰的家已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因为隔天上学,他们又可以见到面。 在大家的眼里,祝羿楼总是依赖着自己。百里晴川却始终明白,其实自己在精神上更加依赖对方。 八年过去了,这份情谊愈来愈深,猛然惊觉时,已来到危险的界线边缘—— 前方亮起了红灯,百里晴川不得不停下脚步。 “……居然不知不觉来到这里。”他喃喃注视着街道的另一边。 日头偏在西方,将大楼晕染出一轮光圈,金光闪烁,那是祝羿楼放学后练舞的地方。想事情想得入神,如何信步来到这里,居然不大有印象。百里晴川想转身回学校,可是……他抓紧书包,忧郁的心情一下子涌上来,里头那份沉重的资料、愚蠢的烦恼,除了祝羿楼,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解决。 灯号一变转为绿色,他深深吸气,穿过了街道。 “试胆大会?”祝羿楼瞪着眼前的白纸黑字,愕然出声。 他一手抓着毛巾,另一手撩起汗湿垂落的前发,就着落日时分的昏黄光线,细看百里晴川拿在手上的一叠装订整齐的影印企画书。 “不错,试胆大会,今年的企画,比去年的舞会更愚蠢。” 只有最迟钝的笨蛋才听不出百里晴川语气里明显的不悦。 祝羿楼用力把脸往毛巾上抹了抹,顺手拉张椅子坐下,涔涔汗水透过紧身舞衣,瞬间将椅面染成一片湿漉。 这里是他一周三次和舞伴一起练习,并且接受指导的舞蹈教室。 光洁的木质地板,占据满满一整面墙的落地镜,编制精小,只有不到十名学生在其中练习。室内一角摆着一架黑亮的大钢琴,斜对面一扇玻璃拉门,两层落地窗相隔,外头几盆观叶植物,几张椅子充作休息处。 “下午的会议就是讨论这项企画?表决通过了吗?” “通过了,压倒性的多数。” 身为反对的少数,百里晴川在放学后召开的代联会会议里难得吃了一场败仗。 会议的目的,果然是在讨论一个月之后的校庆相关活动。 祝羿楼是班长,为了练舞不克参加会议,由副班长百里晴川单独出席。会议一开完,他便带着新通过的内容到离学校两条街外的舞蹈教室来找祝羿楼。 他看了看表,把企画书收进书包里。 “你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吧?我不打扰你。” “你特地到这里来,为的就是……为的就只是告诉我试胆大会这件事?” “只为了这一点小事,真是抱歉。”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祝羿楼急急闪身挡在大门前。“你很害怕吧?因为害怕这个试胆大会,不知如何是好才专程来找我?” 心中的不安被一语道破,百里晴川脸色刷地发白。 他是个自尊心强烈的人,鬼怪固然可怕,可一旦暴露出这个弱点时的窘态却更令他难以忍受。想到可能会在试胆大会上丢脸,一时惊慌,没经过大脑思考,就直接跑来找唯一知道这个秘密、唯一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现在,即使后悔了大概也已经太晚,只好死撑到底。 “谁、谁会害怕这种白痴一样的蠢事!我来找你是因为、是因为……”脑子飞快运转,饶是向来思虑明快,竟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搪塞。 “因为……刚好路过。” 路过?趁着祝羿楼呆了一呆,百里晴川用书包一把将他推开,夺路扬长而去。 等祝羿楼追上来,正好来得及探出门口,对着百里晴川的背影叫喊: “喂!你到隔壁喝杯咖啡,我这里再半小时就可以结束,到时候跟你一起回去!要等我喔!” “……干嘛要等你?” 结果还是拐进了隔壁的速食店。 转身走回室内的祝羿楼笑容满面。 小学刚认识的时候,他去哪儿都要拉着百里晴川作陪,唯独练舞例外。当时他还有芭蕾是女孩子的玩意儿、男生跳舞好丢脸的想法,宁死不让朋友看见。等到年龄渐长,他开始觉得自己身材极棒,愈跳愈有男子气概,却再也求不到晴川来看他一眼。 这可是八年来头一遭,百里晴川专程来这里找他,看样子学校偶尔办一场试胆大会也不是坏事。 一进练舞场,立刻迎上一堆好奇的目光。 “他是百里晴川?” 超出女舞者平均身高甚多的红衣女孩开口询问,是他的舞伴花小弥。 祝羿楼随口应了一声。 花小弥和祝羿楼毕业自同一所小学,不同的班级。除了在同一间舞蹈教室从小一起学舞的孽缘之外,透过每日的学校生活,她对于祝羿楼小学时代的点点滴滴相当熟悉,可是对于四年级才出现的转学生百里晴川,她一直都只有一种模糊不清的印象。 至少,五年多不见的百里晴川,今天看起来和她记忆里的百里晴川根本是两个人。从前乌云密布、山雨欲来的阴郁气息一扫而空,虽然离阳光灿烂还很遥远,起码多云的日子里似乎开始有阵阵和风吹拂。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呢? 当她把这一番感想告诉祝羿楼,却换来一盆冷水。 “少女的浪漫好可怕,一塌糊涂的形容,教人听不懂。晴川他哪有改变?他一直都是那样,我不觉得他有哪里不一样。” “男性的迟钝真是可怕。他不一样,现在真的完全不一样。” “谁敢让他多等一分钟,谁就会死得很难看,这一点可没有改变。”他焦急地瞥了眼挂钟。 晴川可正在等着自己啊!说过再半小时结束,万一因为无聊的废话而延长练习时间,最后害得对方枯等,倒楣的只会是自己。 “你若是不希望你的舞伴死得尸骨无存,就赶快来练习!” 花小弥幽幽叹了口气,缓缓伸展肢体,摆好姿势。 复赛的舞码是罗密欧与茱莉叶,内容浪漫深情,却是花小弥和祝羿楼最感棘手的类型。舞技方面倒没多大问题,主要问题在于跳舞的两人跳不出感情来。 当然不可能会有感情。跟一个把女孩子当成活动背景、一双眼睛只顾着看男人的家伙跳舞,能跳得出感情吗? 每一次花小弥忍不住抱怨,祝羿楼就会回嘴:“让我和男的跳就会有感情了。” “喜欢男舞者,当初就不要选古典芭蕾。” “我当初要是有得选,根本就不会来跳舞!” 斗嘴到后来,往往就是这个无奈的结论。 祝羿楼开始学舞时,才小学一年级。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年前的那一天:九月十二日,星期六,天气晴,午后雷阵雨。 当他玩得一身沙土、满身汗水回到家吃晚饭,妈妈劈头就递过来一套舞衣舞鞋,外带一张上课证,高高兴兴宣布从下周一开始,他得和两个妹妹一起去舞蹈教室跳芭蕾。 为什么?因为三人同行一人免费。如此便宜,不可不捡。三个弟弟里头,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另一个还在满地爬,年纪都太小,算来算去只有老大最适合。此后和妹妹们一起上课、一起回家,更省去了接送的麻烦,堪称一举数得。 唉,好个一举数得!他祝羿楼,堂堂一个被各大运动社团垂涎觊觎的英雄好汉,就这么被送进了充满女孩子与蓬蓬裙的粉红色世界里。 两个懒惰的妹妹小学毕业之后就不跳了。他本来也想跟着逃之夭夭,可是一方面舞蹈教室里的男孩子非常稀少,老师舍不得放人;再者,撇开心中的偏见,其实他一直跳得很愉快。 犹豫不决之际,他征求了好友的意见。 “晴川,你对于男生跳芭蕾舞有什么感觉?会不会觉得很娘娘腔、很可笑?” “你打算跳娘娘腔、很可笑的舞蹈?” “才没有!我的舞蹈是很阳刚、很雄壮,是非常华丽又灿烂的啊。” 他耳里似乎听见轻轻一声笑。 百里晴川手支下颚,两只乌亮的眼睛底满藏着笑意,淡淡回了一句:“既然如此,你还在烦恼什么?” 结果那家伙根本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却觉得自己的迷惑已经获得解答,也因此一直持续跳到了现在。 “所以说,多亏晴川的鼓励,你现在才有这么棒的搭档。” “照你的意思,我最近这几年的苦难都该找百里晴川算帐吗?”花小弥没好气地回应。 习舞之初,她就认识了祝羿楼。长达十年的恩怨,实难一语道尽。 祝羿楼小时候就很帅,长大后更见英俊。尽管私底下三八粗鲁,全无形象,上得台面却是英姿焕发,帅劲十足,兼且舞艺超群,是千中挑、万中选的优秀舞伴。自己和他配成搭档,本来也颇感幸运,众人嫉妒与羡慕的视线更是走到哪儿都不少,风光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国中的某一年。 究竟是哪一年也记不清楚了,总之就是某一天,祝羿楼突然明白表现出对男性的兴趣。一阵子之后,大家终于知道,这次不是开玩笑。 在花小弥的认知当中,同性恋应该深怕外人得知秘密,行事尽量低调才对,可这个家伙根本不在乎,光天化日之下,毫不避讳地对其他男舞者乱放电,也不瞧瞧对方是异性恋,旁边还站着个女朋友! 一些意志不坚的软弱胚子因此被电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的性向都搞不清楚了。女舞者纷纷前来要求花小弥管好自己的舞伴,不要放任他胡作非为。 拜托!她管得了吗?天知道谁才管得动这无法无天的黑风大王! “预赛时,你摸了天鹅湖王子的屁股对不对?真是没德没品没节操!害我也丢脸死啦!” 祝羿楼皱着眉头,好像每天要摸好几个屁股一样,想了一会儿。“没有喔,我没有摸那个王子的屁股,我摸的是胸膛。” “……还不是一样!” “因为他的胸肌练得不错,我顺手拍个两下,赞美几句,没有别的意思,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不是喜欢的类型,也可以乱摸?”想不通为什么这家伙老爱动手动脚。打招呼的时候也好,谈话的时候也罢,随随便便往别人的肩膀头顶伸过去,她的头发经常被搅得乱七八糟,全都是他干的好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却连百里晴川的一片衣角都不敢碰?欺善怕恶?” “胡说,我当然敢。别说衣角,就是衣领袖口也不成问题。”还有,百里晴川算什么恶? 花小弥哼哼冷笑。“我才不信。刚刚你跟他说话的时候明明规矩得很,根本是怕他怕得要命!” “那时候,我全身都是汗。” “别找借口,难道你干干净净的时候就有碰过他?” 祝羿楼登时语塞。 仔细回想,小学毕业后就没有相关的印象,真的如花小弥所说,连一片衣角也不曾碰触过。晴川有洁癖,本来就不喜欢肢体的接触,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从来不多想什么。可是现在他的脑子却清楚记得,今天中午在餐厅门口,晴川主动拉起了韩文棋的手臂。 所以晴川不是什么人都不碰,事实是,晴川一直刻意保持距离的,只有他祝羿楼一人。他怀疑,这其中代表着什么样的含意? 祝羿楼和百里晴川并肩走在街边人行道上。 祝羿楼将背包甩上肩头,空出双手翻看试胆大会企画书。先前被突然跑来的百里晴川吓了一跳,根本不知道纸上写了些什么,现在终于能够逐条阅读内容。 他把企画书举在视线正前方,只看文字不看路。百里晴川不止一次试图阻止,可是他完全被内容所吸引,陷在a4大小的六张纸里。 最后,他合上企画书,不禁开始想像试胆大会的刺激之处。 东门桥校史悠久,后山有古坟、古井、古老的阶梯、古老的池塘……什么都古老得不得了,不时会发生一些其实没有人真正目击的鬼怪事件;乱七八糟的传说故事经年累积,淬炼出不少令人毛骨悚然的灵异佳作,虽然并非所有的学生都会害怕,好奇心却是人人有之,颇有举办活动的价值与趣味。 太棒了!他就是爱这所学校生气蓬勃、热闹非凡,甚至几近于放纵随便的校风。 百里晴川走在祝羿楼左侧,不时偏过头,对企画书露出无比嫌恶的表情。或许,还带一点惧怕的成分在内。 他可以了解向来能言善辩的百里晴川这一次为什么会败下阵来,这个企画真的有趣。 他咧嘴一笑。“难得百年校庆,又是园游会的前一晚,你就随他们去嘛。”他谨慎地挑选字句,最好不要让晴川发觉自己也同样跃跃欲试。 “他们在妄想可以邀请附近的女中一起参加。” “妄想?” “学校当然不可能同意。”百里晴川的语气斩钉截铁。“苏克罕应该明白找女孩子来玩夜晚的游戏有多危险。万一他蠢到无法明白,我会很亲切地提醒他。” 祝羿楼高兴极了。“你要教训他的时候,记得一定要找我旁观!”苏克罕是现任代联会主席,做事认真,举止却有些装模作样。他和祝羿楼向来不对盘,最近几个月更是每况愈下,一见到祝羿楼就摆臭脸,祝羿楼莫名其妙之余,也愈来愈厌恶对方。 “别担心,这类的提案每年都有好几个不是吗?提案人自己也明白,色胚企画没有通过的可能性。不过,这个活动去掉女孩子比较好,只有男生才能玩得更疯更尽兴……”看见百里晴川一瞬间脸色发白,他赶紧补充:“总之,下次不是要开会讨论细节?到时候见机行事,绝对没问题。” “依我看,你的兴致十分高昂。” “没、没有、绝对没有!对了对了,机会难得,我们吃过晚饭再回宿舍如何?听花小弥说这附近有一间好吃的店,滋味佳,份量够,价钱不贵。” “对你而言足够的份量,我八成吃不完。” “有我在。” “你能怎样?表演挑食?” 百里晴川微微一笑,迈开脚步往祝羿楼指示的方向走去。 望着百里晴川的背影,祝羿楼彷佛再度看见娇小的学弟挂在他臂弯里的模样。这样子的事情,记忆中,连他都不曾做过。别说勾肩搭背,脱离孩童时期之后,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时候碰触过对方,甚至一丁点小小的擦撞都没有。 晴川刻意回避自己,却去勾不熟的学弟的手臂,祝羿楼想到就不爽快。 谁说我连一片衣角都不敢碰!他慢慢从后方靠近百里晴川,举起右手掌检查了一下,很干净;瞄准肩膀,就像平常跟同学打招呼一样,正要拍下去,百里晴川的西装外层却有如张开了奇异的力场,硬是将他的手掌挡在上空。 这套衣服真是太白太干净了!不安的情绪自祝羿楼心中升起。 纯白如雪的衣料在他眼前反射出光线,洁净得仿佛连灰尘都会因为不自在而自行离开,他这一掌若扬上去,自己的右手明天还会在同样的位置吗? 晴川的洁癖非同小可,不适用于一般规则,要摸还是该选黑色或深灰色的地方。他缩回手掌,目光来回,挑选其它较为合适的部位。长裤是深灰色的,背心是黑色的,所以就是屁股?大腿?小腹?胸膛?怎么全都是这一类的地方?! 一定要选的话,还是应该朝臀部下手,行动上比较方便自然。但如此一来可能会超越弄脏衣服的问题,进入更棘手的范围,自己也会从肮脏的粗鲁男子摇身变成变态***狼……真是困难重重啊! “怎么?不要因为我说你挑食,你就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四周实在安静得太久,百里晴川颇感纳闷,回过身,举棋不定的祝羿楼正以一种非常怪异的表情陷入深思,脸颊青红交替,其中又以红的成分居多。 “想什么事情想到脑袋发烧?” “想着不知道该摸你哪里好……”这种话,能讲出口吗? 祝羿楼心虚地抬头,眼前陡然一亮,豁然开朗。 是啊!黑色的地方明明还有一个,刚才怎么居然没有想到!那一头乌灿灿的黑发,不管他摸不摸,每晚还不是都要洗,没有弄不弄脏的问题。 他欢天喜地举起右手,伸向乌黑的发,然而背后与正面到底不同,正对着百里晴川的目光,说穿了心中还是七上八下,怕得很。 百里晴川蹙起眉,狐疑地瞧着那只贪生怕死停在自己面前不敢稍动的右手臂。“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晴川,摸、摸一下头不要紧吧?” “什……什么?” 百里晴川惊愕之际流露出的表情难得一见,然而现在不是仔细玩味的时候。 “就是、就是平常跟其他人闹的时候,拍拍肩膀、摸摸头发的……可以吧?” 祝羿楼鼓起勇气,手指轻移,顺着秋风微摇的发梢近在指尖。 百里晴川偏过头避开他的手,朝后退开一步,惊讶失措已然收起,脸色是一片深沉阴森。 “你曾经事先问过他们可不可以摸?” “没问过。”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 祝羿楼摇摇头。百里晴川闪躲的动作令他大受打击,就算能好好整理出个理由,也没有解释的气力。 “你既然一定要开口问,我的回答当然是不可以。” “不可以?” “……废话。” 花小弥说的没错,真的是连一片衣角都难以碰触。觉得自己是惨遭拒绝的祝羿楼,拖着突然间沉重许多的双腿,落后百里晴川两步,无意识走着。现在是要去吃好吃的晚餐,可他已经不那么饿了。 百里晴川忍住不回头去看他。 比起祝羿楼失望的模样,对于黑风大王那种不多加考虑他人的性格、有话就说的直接态度,以及偏偏就是要东想西想搞别扭的自己,他更感到无奈。 他们又不是昨天才认识,难道他觉得以他的性格,有可能乖乖说好?那么,又为什么,自己就是没办法乖乖说好?如果自己也拥有啥都不多想的直率性格,情况一定会有所不同吧? 但是他做不到,做不到无论祝羿楼说了什么、干了什么,水远都以最开朗明亮的笑颜回应。 ……他做不到……可能永远都做不到……毕竟他又不是……那个孩子一般天真可爱的学弟。 “……可爱的学弟似乎很喜欢你。” 半路杀出的话题叫祝羿楼吃了一惊。学弟?为什么突然提起学弟? “我不晓得,他没讲过什么喜不喜欢。” 百里晴川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是啊,差点忘了,你这个人是一定要对方清楚明白地说出来才会懂的。” “总不能让我用猜的吧。” “你不用猜,我想他会讲出来的,用你一定明白的方式。”百里晴川羡慕地说道:“坦率的个性,就是这样才可爱,真好。” 祝羿楼瞪大眼睛。百里晴川话语里隐隐约约藏着些什么意思,他仍旧不能全部明白。 “那么,如果学弟真的说了,我或许会试着跟他认真交往,你觉得如何?” “我的意见并不重要。” 语气淡淡的,祝拜楼努力想听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却是枉然。 “对我很重要,我要知道你的感觉和想法。”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认识八年,一直以来情同手足。但是,感情再怎么好,终究无法干涉对方的感情世界,我不想发表意见。” “……是吗?” 原来这样叫情同手足? 无论晴川说的是否是真心话,今天的晚餐,他是吃不了太多了。 园游会举办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假日,东门桥的学生几乎都留在校区,忙忙碌碌为的不是课业,而是即将来临的百年校庆园游会。 韩文棋小小的身躯出现在教学大楼三楼差不多是早上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来到第二间教室门边,探头张望。三年二班的教室跟此刻的其它班级一样,有如庆典庙会般,既热闹又混乱。在尽量不干扰大家工作的情况下,他慢慢前进。 教室里,都是身着蓝黑两色体育制服的学生,忙忙碌碌在课桌椅、布料、木片、纸张、保丽龙板以及各式尚看不出端倪的道具杂物间穿梭来去。若不是嗅到一股不算太强烈的油漆味道,他几乎一脚踢翻堆置在墙边的油漆罐。 韩文棋小心移动脚步,远离手持油漆刷的工作小组。他这也才注意到,油漆清一色是艳丽的大红,而且不只是刷的油漆,举凡选用的纸张、布料,全是大红色为底,以金色作装饰,充满整间教室的颜色强烈得教人头晕。 只有纸扎的花朵是柔和的粉红色。 然而,那些大把大把的纸花也不算正常,模样像康乃馨,却有海碗大小,接近牡丹花的尺寸。 他将脸贴近纸花,试图辨认出其品种,冷不防背后挨了撞,往前跌出一步。 “喔,抱歉抱歉!” 回过身,高大的人影双手环抱着一只大纸箱,里头满满装着红艳艳的彩带,光线被遮,有种天色突然阴暗下来的错觉。 纸箱后头冒出祝羿楼的脑袋,稍长的乱发今天是略微旁分的样式,贴着额头两侧的发根处有一层薄薄的汗珠,晶亮亮地闪着。 “咦!原来是你。来找人?还是有什么事?不好意思,先让我过一下。”他高举纸箱,背脊贴着墙,试着绕过韩文棋进门。 “对不起,挡住了学长。”韩文棋赶紧挪动身子,让出空间。见到仰慕的祝羿楼让他欣喜万分,也松了口气。 “学长,我是来找……唉哟!” 狭窄的教室门口,同一时间又有好几个人匆忙进出,他个子娇小,被大型道具撞得跌来倒去,祝羿楼抽出手相扶,纸箱一歪,彩带哗啦啦滚了满地,方圆两公尺之内同受其害,一时哀号与抱怨声震天价响,从众人的叨念声中可以很明显听出,这并不是黑风大王第一次给他们添乱事。 韩文棋颇感过意不去,在这么忙碌的时候跑来打扰,倒有些不大好意思说出此行的目的,神情显得欲言又止。 祝羿楼却是悠然自在,好像彩带是以自由意志从他手中逃走,罪不在己。胡乱收拾着残局,轻松地继续跟学弟搭话:“你刚刚说什么?来找什么?找我吗?” “不是……我找百里学长。” 祝羿楼吃了一惊,彩带本就收拾得乱七八糟,正要交接给负责人,又全数掉落下来。对方连叹气都懒得了,只有自认倒楣地捧着那一团垃圾也似的东西离开。 “找晴川?” “是的,有人托我转交东西给百里学长。” 祝羿楼点点头,忽然扯开喉咙,韩文棋阻止的话语还来不及出口,就听见他大声叫嚷道:“晴川!晴川!有学弟外找!” 虽然已有所觉悟,韩文棋依旧产生了体温在瞬间下降十度的幻觉。这里每一个人都在忙,百里学长自不例外,真不敢揣想打扰到他做事的下场。 循着轻轻“嗯?”的一声,韩文棋终于在讲台右侧靠窗的位置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是百里晴川。在他四周排了许多张课桌,大大小小写了字的纸张错落其上,左首较高的讲桌上搁着一方砚台、一条黑墨、一座像是洗笔用的雅致小池,笔架及笔搁上头,尚备有数支大小不一的毛笔,桌旁站着一个助手模样的学长,忙着整理裁剪纸张。 祝羿楼高声嚷嚷之际,百里晴川手执一管兼毫联笔,抬腕悬肘,正要落笔。 听见叫唤,他并不抬头,只短短说了句:“进来说话。”手腕迳自落下,继续在铺着的红色纸张上写了些什么。 韩文棋随着对方的动作与气势,莫名其妙紧张起来。明明是高中生园游会的筹备工作,哪里跑出来一股王公贵族的气息?不过就是写几个字,会不会显得太隆重了? 犹如来到王府晋见王爷,韩文棋战战兢兢走进教室,小心翼翼越过其他工作小组,选一个最不碍事的位置,安安静静等候百里王爷主动开口。 处在运动服打扮的人群里,百里学长显得格外醒目。从事这种随时可能沾染墨渍的高危险工作,他依然穿着平时的白衬衫,只在手腕处折了两折,拉高袖口罢了。当助手的学长和邻近不相干的其他小组工作人员身上或多或少都溅有墨迹,执笔写字的百里学长却雪白依旧。 显然,灰尘脏污看见百里学长会自动回避的传说是真的。 附近几张桌子都摆满了待干的字条,古朴的红色春联用纸,工整严谨的楷书,字迹墨色饱满,铁画银钩,写的是热咖啡、冰红茶、义大利肉酱面? 这里是西餐厅?可是,从刚才看到现在,每样道具都是纯正中式古风啊。 再看百里晴川的正前方,几张课桌横向并在一起,上头摊着大大的横幅。百里晴川气定神闲,联笔蘸饱了墨,龙飞凤舞,一笔挥就,三个大字。 韩文棋自左而右,顺着字念道:“怡香院。”一瞥眼,教室角落堆了好几盏古色古香的灯笼正等待进一步的装饰,当然,也全都是大红色的。 他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学长,你们要开妓院?!” 四周爆出一阵狂笑,连百里晴川也不禁莞尔。“店名是射飞镖决定的,而且这还不是标靶上最低级的一个名称。我们最多只能算是酒家,因为在店里工作的‘***们’是卖笑不卖身的。”说着作势嫣然一笑。 韩文棋呆呆瞧着那难得一见的笑靥。不知为何,百里学长看起来心情极佳,这一笑潇洒儒雅,搞不好比某些人卖身还值钱。 “晴川是乌贼转世,玩墨汁的时候心情最好。”祝羿楼双手插在口袋里,高高兴兴凑了过来。 百里晴川翻眼一瞪。“你滚远些,不要害我们重写菜单。” 对方当然没有半点要滚的意思,这让附近的所有人恐惧不已,三两下把已经完成的作品移到祝羿楼的破坏力所不及的地方。 百里晴川和他的助手可就头痛了。墨迹犹湿的纸张不能堆叠,也没有另外的空间可摆,东一张西一张的菜单字条完全暴露在黑风大王的威胁之下。韩文棋兴味盎然地一张张细看,发现除了咖啡红茶,这间颇具古风的中式酒楼赫然还卖汉堡排、苹果派、奶油玉米……洋风简餐,种类丰富,就是不卖中菜。 正疑惑间,百里晴川手上已经换过一枝笔,准备开始写小一号的宣传标语。 “学弟找我什么事情?” 韩文棋这才想起被自己抛在脑后的任务,忙从口袋掏出一封信,递给百里晴川。“这是昨天分信的时候遗落的。负责的学长托我拿过来,并且代他说声抱歉。” “谢谢。”百里晴川收下信件,顺手放在桌边。“辛苦学弟自告奋勇跑这一趟。” “学长你、你怎么知道是我主动要求帮忙?” 百里晴川笑而不答。 动机不是显而易见吗?就算迟了一天,信件只要放在宿舍,他傍晚就可以拿到,学弟却特地多此一举,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专程为了见祝羿楼一面而来。 偏偏有人就是不懂……祝羿楼以不可思议的语气,局外人般说道:“真意外,原来你这么喜欢帮晴川的忙?” “你的迟钝也很令人意外。”百里晴川转动视线,惊见那个迟钝男此刻竟大剌剌坐在他挥毫用的桌子上,屁股几乎已贴到了砚台边缘。 “你、你什么时候靠得这么近?快给我闪开!” 祝羿楼吓得从桌面跳起,失去平衡的身体,手掌不偏不倚压住了砚台。伴着恐怖的惊叫声,登时墨液四溅,当场毁了三张菜单,以及他的左手衣袖。 大伙儿立即冲入现场抢救,乱成一团。 百里晴川只是蹙紧了眉头,手握笔杆,凝视着因为做错事而满脸惶恐、身躯几乎瑟缩成一小小团的大个子。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出言责备?讽刺?安慰?还是帮忙处理善后?同时间想做的事太多,反而动弹不得。 韩文棋慌慌张张拿了纸巾,试图吸取祝羿楼衣袖上水淋淋的墨汁。乌黑的液体干得快,渗透速度也快,半支袖子已经宣告完蛋。 “学长,还是快把衣服换下来比较好,万一沾到里头的上衣就糟了。” 祝羿楼依言脱下外套,上身仅剩一件单薄的长袖运动衫,袖口是漂亮的宝蓝色,并没有受到墨水的波及。 他抓着外套,乱搔了搔头发,喉头像鲠了鱼刺,支支吾吾:“喂,晴川……这个……” “想感冒吗?最近事情多,可没有让你生病的时间,快滚回宿舍去加衣服。” “抱、抱歉!我马上回来帮忙!”获得开恩大赦,祝羿楼拔腿一溜烟窜出教室,压根没听见后头一干倒楣人拜托他不要急着回来帮忙的哀号声。 “学长等等,我陪你去!”韩文棋隔了几秒,随后跟上。 数分钟后,透过窗户,远远可以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出现在一楼,然后穿过花坛,朝西走向宿舍大楼。 张政豪和他二人错身而过,手臂挟着两张保丽龙板走进教室。他的目光一路从韩文棋小小的背影折回到百里晴川微微闪动着光芒的银边眼镜。 “那样可以吗?”张政豪的声音和他的个性一样,低沉平稳,蕴藏着不轻易外显的情绪。 百里晴川扔掉被墨渍弄脏的菜单,抽出预备用纸,手指慢条斯理在艳红纸面上来回抚摸,玩味着这个突然而来的问题。 那样可以吗?多么省略简便的问法,还原之后就是“任由他们两个人那样亲亲热热腻在一起,你毫不介意吗?”敷衍了事对宛如硬木雕塑的张政豪不管用,倒有些难以回答。 “我想想看……今年暑假、五月的时候、去年年初、还有一年级下学期左右的时候,每一次那家伙和谁过从甚密,你就要来上这一句。事实是,不管我的感觉如何,他没有半次的交往能够持续超过三个月。” “假使这次不一样?” “那很好,我乐见其成。” “鼻子变长了。” 小木偶?真不好笑的笑话。百里晴川瞪了他一眼。“……你难得开口,多少也该讲些有营养的话。” 他取过纸**平,旁边躺着适才收到的信。信封也无辜遭了殃,几滴墨水洒在封口边缘,染在寄件人栏一隅。 注视着那几滴墨痕,他诧异地停下动作。刚刚杂事过多,没有时间注意,信封上居然是父亲百里行舟的亲笔笔迹。 父亲的书信一向由秘书代劳,连家书亦不例外,为什么这一封特别郑重?拆开信封,里头果然也是难得一见的亲笔信,内容很短,还写不满一张信纸。 百里晴川飞快读完信,原本已经不够浓的血色从脸上一丝丝抽离,取代的是一点一点的冰冷感自指尖爬满全身。 面对张政豪投来的询问眼神,他完全没有心思理会。 “弄坏了百里学长的作品要不要紧?他会不会生气?” 人在宿舍,韩文棋的心思犹挂念着教室里的一片狼藉。祸不是他闯的,却比闯祸人更多几分忧虑。 反观该负责的黑风大王,一离开百里晴川的视线范围,歉疚之心马上飞去大半,人也嚣张了起来。 “别担心,他巴不得有更多的机会写更多的字,哪有闲工夫生气。” 他从裤袋取出钥匙,打开挂着黑风寨名牌的房门。 初次来到黑风寨,韩文棋的胸膛突突跳得厉害。他总觉得,踏进寝室的这一步,和学长的关系也能跟着前进一步。 黑风寨果然如传言所称,一尘不染。连黑风大王的内务都有平均以上的水准;任何稍微认识他的人都不会相信,那竟是他的房间、他的床铺。 显而易见,是万能的百里学长亲手整顿的成效。 不傀是全栋宿舍唯一自备熨斗、烫衣板、吸尘器、针线裁缝用具一应俱全的惊人寝室。果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里也有百里学长的字吗?” 南面墙上装饰着一幅书法挂轴,四排二十八个字仿佛要破纸而出般生动,左下角是百里晴川的署名。他的字本即出色,精心裱褙之后,更见风雅。 “果然是百里学长写的,好漂亮啊!简直就像真正的书法家。” “离真正的书法家大概也不远了。” 祝羿楼将头探进衣橱里翻找替换的衣服,顺口解释:“我老妈是书法老师,晴川从小在我家开的书法教室勤练到大,是她的得意弟子。” 这都要追溯到十年前,自己被亲生老母以买二送一的方式推入舞蹈教室的火坑,每周固定都有几次,放学后不得不去跳舞;四年级认识了百里晴川,放学后不管再怎么想跟他一起玩耍,也无法天天如愿。于是每逢他练舞,晴川便待在母亲开设的书法教室练字;经年累月,愈写愈高明,愈写愈上瘾,连他不必跳舞的时候,都很难把晴川从那堆黑漆漆的文具旁拉开。 韩文棋背着双手,站在挂轴前,细细观赏。这一幅字和刚才教室所见工整规矩的菜单大不相同,是飞扬写意的草书,字形不算太草,勉强能辨认出是崔灏的黄鹤楼一诗。 “晴川历历汉阳树……我听说,这就是百里学长名字的由来?” “那个啊,噗——哈哈哈哈!” 祝羿楼突然间纵声大笑,愈笑愈是开怀,一时竟停不下来,连他身体倚靠着的衣橱也被震得微微摇晃。 韩文棋给笑得莫名其妙,不禁脸红。“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他摇摇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顺过气,开口说话。“不、不是你好笑,我只是想到,我跟晴川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全怪这首诗不好!” ——遥想第一次见面,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小学四年级,某一个清爽的秋日早晨,一个白白净净的转学生跟在导师身后走进了教室。转学生的姓名很诡异,总共有四个字,叫百里晴川。 还以为天下都是菜市场名字,祝羿楼这姓名怕要孤独一世了。想不到上苍到底待好人不薄啊!仗着心中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他下课赶第一个去找转学生交朋友。 只可惜对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沦落到如黑风大王一类,劈头就是一桶冷水—— “我是晴川历历汉阳树的晴川,是绵延一百里的晴朗好风光,跟住在一楼面对大马路的怎么会一样?” 黑风大王这辈子国文从来没有好过,更不用提小学四年级时候的程度,完全听不懂,于是愣头愣脑反问:“晴什么树?” “晴川历历汉阳树。黄鹤楼,你没有读过吗?”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阳光灿烂地绽开笑容。“不是啦!我叫祝羿楼,不是黄鹤楼,你不大擅长记姓名哦?” “哇!学长你真这么说……然后呢?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结果?”祝羿楼一摊手,苦笑道:“你想像一下绵延一百里的明朗好天气一瞬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的情况吧。” 韩文棋吐吐舌头。“一定很可怕。” “非常非常可怕。” 当时着实吓了个半死,现在想起来却是无比的有趣。 “不只如此,那家伙记仇的功夫了得,好长一段时间看到我都装不认识,恨恨地说什么谁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他也不厌其烦,每一次都大声报上自己的姓名。论死缠烂打的长时间抗战,百里晴川岂是他的对手?渐渐地,他再也无法硬板起脸;渐渐地,两个人愈走愈近;终于祝家一楼门口不再对着大马路,而是蜿蜒澄澈的晴川百里,风光无限美好。 “小学四年级生初见面就谈黄鹤楼,真是与众不同的话题。” “谈黄鹤楼的是他,我是迫不得已。”祝羿楼笑了笑。 韩文棋轻轻易易便注意到,每次提及有关百里学长的事,祝学长十次有九次是带着愉快笑容的。 虽然老早就知道他们自小相识,情谊非比寻常,待得实际见到这首诗,揣摩百里晴川悬这幅字的深远涵义,想像他们多年来共同生活的细节,小小的嫉妒种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韩文棋心中发了芽。 “我们……好像老是在谈百里学长哦?” 祝羿楼歪着头回忆。他说过的话向来是随风而逝,无影无踪,脑子里很少留存备份。印象中好像真的谈了不少晴川的事,可那都是学弟先提起,是学弟喜欢谈论晴川吧? “学长,你很重视百里学长对不对?” 祝羿楼心脏怦地加快了一拍。 “或、或许吧……那你、你呢?你还是很怕他?难道,你讨厌晴川?” “怎么会呢!”脑袋瓜左右摇晃,波浪鼓也似。“百里学长是学长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讨厌学长的朋友,我……我很尊敬百里学长……” 真是个可爱的小弟,脸蛋红扑扑地,像颗小苹果。自己那么多弟弟妹妹,很遗憾就是没有一个走可爱路线,唉。 “学长,我……最近老觉得不安。” “什么事不安?” “……很多事。”韩文棋垂下头,欲言又止。“学长知道苏克罕吗?” 怎么会不知道!祝羿楼伸长舌头,双眼上吊,做出一个夸张的鬼脸。“那个怪人,我根本就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哪。” “其实,他人很好的,只是……他不喜欢学长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他的脑袋坏掉了就是原因。” 小学弟忍不住嘻嘻一笑。“你们两个,真的很不一样。” “蠢话!我怎么会和他一样?”祝羿楼伸手拍拍学弟的头。小家伙仰起脸,朝上看着那只大手的主人。 “……学长好高喔。” “那当然!”祝羿楼得意洋洋,穿上千辛万苦才挖出来的运动外套,抬头挺胸。“虽然很遗憾无法突破一百九十公分,也算相当不错了。” “可是,这样很不方便。” “什么事情不方便?” 他招招手,祝羿楼顺着他的手势弯下腰、垂下头。 韩文棋踮起脚尖,攀住他的颈子。 “像这样的事……”羞赧的笑容浮在红红的脸蛋上;轻轻的一吻,则印在他的唇上。 祝羿楼突然一个极大的动作,滑下座位,伏低身子,隐藏在百里晴川背后,惊恐地睁大两只眼,看向窗外。 “怎么,外面有什么东西?”百里晴川吃了一惊,跟着移动视线,只见走廊上几个一年级生嬉闹着经过,瞧不出有什么东西可怕。 “……没、没事。”黑风大王慢慢爬起,重新在位子上坐好。 他看错了,本来以为窗外经过的小个子是韩文棋,好险并不是啊!自从寝室里意外一吻,他刻意避着对方好几天,虽然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却往往在脑袋想清楚之前,身体已率先做出逃避的反射动作。 “没事就别闹,快看你的资料!”百里晴川皱起眉,烦躁地继续先前的动作。 时间是试胆大会的前三天,地点在图书馆二楼的大会议室,代联会在此又一次召开会议,针对试胆大会进行实质的流程讨论。 其实,根本也没有讨论些什么。由于各班的代表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全体学生都支持这项活动的缘故,国中部的企画小组提出什么就通过什么,然后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下,迅速进入到工作分组的阶段。 百里晴川手上拿着刚发下来的解说图,情绪紧绷到了极点。 那是张后山地形的解析图,上头密密麻麻画了各色各式的标志线条,哪里有古井、哪里有池塘、哪里是传说中的古坟所在地,一目了然。 规画好的行进路线上还有零零落落的红色星号标志,表示代联会众干部的埋伏地点。埋伏的干部们必须在试胆路线途中制造声响或动作,增加恐怖气氛,同时确保活动进行安全顺畅。 如同所有的代联会成员,百里晴川当然是埋伏的一员,埋伏的地点也当然不会是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好场所。祝羿楼愿意打赌,如果不是现场热热闹闹共有五、六十人,晴川一定会揉烂那张纸,摔在地上狠踩泄愤。 两人一组的埋伏工作,目前正在进行抽签,以决定搭档。恢复镇静的祝羿楼翘起二郎腿,斜斜歪在椅子里,耳里听着一一被公布的签号,眼珠子偷偷转到百里晴川身上。 他不喜欢思考过于困难的问题,此刻复杂的心情却由不得他不想。 今年暑假、五月的时候、去年年初、还有一年级下学期左右……他在心中默默计算,计算着那些不该招惹的对象。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是他唯一想认真的对象只有晴川,其它的方向怎么试都走不通。 他只想要他,却不敢宣之于口,他怕一旦遭到拒绝,连朋友也没得做。 所以,一开始只是试探,想知道晴川会不会吃醋?是否感到嫉妒?结果到头来,他没得到希望的回应,反而渐渐演变成某种不良习惯。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于是他努力说服自己,退一步当晴川最好的朋友,却不大成功。压力与日遽增,他开始忧虑,这种朋友的模式恐怕撑不过今年。 学弟的部分也是一道难题。虽然主动的不是自己,也从不想要那个吻,但也不好把事情撇得一干二净吧?装鸵鸟到底能装到几时呢? ——十二号! 负责抽签的副主席念出祝羿楼的名字,他瞧见晴川在同时轻微挪了挪坐姿,十分紧张的模样。 难得紧张的晴川,需要自己的帮助,这让他很高兴。 “有我在,不用怕。既然是抽签就没问题,我们一定是同一组。”他安抚着友人,并且摆出最正经严肃的脸孔。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晴川看出,其实他很期待这个活动……暗夜的树丛里、古井旁,晴川既怕黑又怕鬼,气氛不能更好了! “我们的缘分可是强大到连抽签也奈何不了。” 祝羿楼满满的信心来自从小到大的经验。 小小的试胆大会真的不算什么。打小学开始,分班级、排座位、大大小小的课程分组、毕旅的房间,哪一次他们不是分在一起?连准考证的号码都是连号,这次一定也…… “七号!三年一班百里晴川。” ……黑风大王瞬间石化在座位上。 百里晴川侧过头,挤出一丝笑。“看样子我们的缘分已经用尽了。” “胡、胡说!缘分和抽签都是迷信!这种事,看我用力量来解决!” “你讲的话不是很矛盾吗?” “别担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祝羿楼站起身,拍拍胸脯,迈开大步直直朝一年级的代表区走去。 他可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当百里晴川的签号公布时,除了信心粉碎的声音响得刺耳,他同时还听见了远处的一声哀号。 毫无疑问,哀号声肯定来自另一个七号,也就是晴川的搭档。他知道学弟们普遍都怕晴川,同年级的同学也没有太多人敢亲近他,甚至有些时候,连黑风大王自己都会害怕。 根据这个现象,祝羿楼十分确信,不幸中签的学弟绝对愿意和他交换搭档。 走近声音来处,拿着七号签条的果然是个一年级的小鬼,斯文软弱的模样,让祝羿楼又多了几分把握。 “真巧,晴川也是七号,所以刚刚是你发出惨叫声?” 学弟回过头,看见黑风大王,双颊血色一时褪尽,比制服还要白得多。 “不、不是的,我……我是太惊讶了……这个……是太荣幸了,所以才会……”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这么害怕嘛。” 手掌压着学弟窄细的肩头,祝羿楼弯下腰,将脑袋整个凑到对方耳边,低沉的声调里若说没有故意威吓的成分在,绝对是骗人的。 “我知道你的恐惧,晴川的麻烦之处我非常了解。想想看,没有月亮的夜晚,和那种冷淡刻薄的对象一起埋伏在黑暗的草丛里,四下无人,只有鬼怪幽灵,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事呢?” 学弟肩膀剧颤,簌簌发起抖来,他加把劲又说:“那个人是不好惹的啊,说话尖锐,又薄情,和他同组真无奈真悲惨啊。”嘴里惊吓学弟,眼睛不忘往晴川的方向偷瞄,暗暗祷告着千万别让他听见这些话。 “学、学、学长!那该怎、怎、怎么办?” “别怕,学弟的困难,做学长的不会坐视不管,我的十二号就和你交换吧。” “多谢学长!”学弟感激涕零,连忙双手奉上签条。 大功告成!笑容扬起,胜利的凯歌在祝羿楼心底流畅无比地演奏着,正待稳稳接过那张试胆大会特等席,一只手从旁杀出,竟抢在他前头。 “搞什么鬼!”他低吼一声,怒目转身,打算让这不识相的家伙为此时此刻的举动后悔一辈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瘦削微黑的长方脸皮,挂着稍嫌虚假的礼貌性微笑,手里握着七号签纸,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苏克罕。 “学长,抽签的结果不能改变,请不要恐吓学弟。” 祝羿楼本来就讨厌这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现下更添恼火,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忍着不立即把拳头砸到他脸上。 “恐吓个头!我好心想帮忙学弟,又关你什么事?!” “我看学长是急着想摆脱自己的搭档吧?不要把不喜欢的硬塞给低年级。” 搭档?祝羿楼匆匆扫了前方的白板一眼,上头密密麻麻写满号码人名,配对抽签刚刚完成,会议室里闹烘烘的,人人都在确认彼此的搭档与分配工作。但他没心思去管自己的搭档到底是谁,反正他只要晴川。 “我的搭档是谁并不重要,重点是学弟不敢跟晴川搭档,不想办法解决,到了试胆大会,他会先把自己给吓死。” 苏克罕缓缓点了点头。“嗯……百里学长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应付,有道理。” “废话!我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他再度伸手去拿,苏克罕却不放手。 “我是代联会主席,学弟遇到麻烦,当然由我解决。”苏克罕后退一步,将签纸收进口袋,转向呆杵一旁的学弟。“百里学长和我搭档,你就和八号一组。” 说着递出自己的号码,对方愣愣接过收下,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分钟的烫手山芋,一转眼竟变得如此热门? “慢着!”祝羿楼几步追上打算回座的苏克罕,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气急败坏道:“这算什么?你的手段太过卑鄙,我不能接受!” 苏克罕板起脸,全身上下散发出敌意。 “学长为什么一定要跟百里学长一组,究竟有什么理由?” “因为晴川只喜欢跟我一组。” “听起来有点像是学长的自作多情。”他微微牵动嘴角,看在祝羿楼火冒三丈的眼里,像极了奸笑。“否则,为什么百里学长不自己来谈?” 让晴川自己来谈? 祝羿楼张口无言,眼睛瞪得更大了。肯亲口说这些话的,也就不是那个百里晴川了。 “学长说不出理由,就是根本没有理由,我们不必再谈了。请学长安分地接受自己的搭档,一起为三天后的活动加油努力。” 看着苏克罕慢条斯理扯回衣袖,抬起下巴,吊着三白眼,装模作样地离去,黑风大王终于意识到,这已不再是自己没办法和晴川搭档的单纯问题,而是更严重的——害得晴川必须跟欠揍的讨厌鬼同组——这下可……完……完蛋了…… 手中的信件令百里晴川困扰。 父亲要来学校,在园游会当天。 东门桥盛大举办的园游会对所有学生的家长都发了热烈的邀请函。百里家的请柬理当在父亲的秘书做过报告之后,被妥善地束之高阁,如同去年、以及前年一样才对。为什么今年改变作风,突然说当天稍晚要来看看他?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挂念起唯一的儿子过得好不好? 自从父母亲离异……不,早在那之前,他们亲子间的关系就已经十分淡薄了。 十多年来,他勤奋努力,遵守父亲交代下来的每一项规矩,达成父亲的每一个期许。他是考场上不败的优等生,品行无懈可击,没有半分无谓的花用,样样都值得父亲骄傲。 唯有如此,才能令父亲放心,让父亲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为了更宽广的自由,他必须加倍付出努力。 每学期固定寄送完美无缺的***和缴交学费的通知单到父亲的办公室,父亲固定将生活费汇进户头,然后他会接到父亲的秘书转达关怀的***,有时则是信件。逢寒暑假他返家一周,视机会与巧合,父子偶尔在家中见几次面。 他满意于这种淡然的相处模式,并且希望能一直维持下去。他不要父亲关注自己太多太深,因为他有太多事禁不起父亲的价值观检验。 父亲深信君子远庖厨,男人不该做家事;而他不但有一手好厨艺,更是万能的家事全才。父亲传统保守,将同性恋当成洪水猛兽;他最好的朋友正是那种猛兽,甚至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没有那样的倾向。 他必须让自己的学校生活看起来完美无缺,符合父亲的标准。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非做点什么才行。 然而,他不知道怎么跟祝羿楼说明。这家伙豪爽直率,不可能认同自己的逃避与消极,可是他别无它法。 ——再十分钟就过午夜,挥别夏日的夜晚一天冷似一天,树间秋声可闻,飒飒呼啸,连声音也冷。 温暖的寝室里一灯如豆,昏蒙蒙的微光落在洁净无尘的书桌上,桌面摊着宣纸,文房四宝在侧,百里晴川双手按在膝上,目光飘忽。书法一向可以让他心情平静,此时此刻胸口却是波涛汹涌,思绪起伏,久久不能静心下笔。大半夜过去,面对的还是一片空白。 “晴川……你在干嘛?” 胸腔一震,循声抬眼,早三小时前已进入梦乡的祝羿楼正掀开棉被,缓缓坐起,用睡意朦胧的双眼望着自己。 “抱歉,吵醒你了。” 祝羿楼摇摇头,随手抓起椅背的毛衣套上。“不是,醒来才发现你没睡。” “又练书法?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我们是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百里晴川浅浅一笑,开始一样样收拾桌上的文具,反正今晚他是写不出什么好字了。 祝羿楼睡意渐去,摸摸肚子,里头咕噜噜隐隐作响。 “好饿,一直梦到在吃大餐,吃得我好空虚。” “来块饼干?” “不,冷飕飕的夜晚要热腾腾的食物才好。” 他站起身,快手快脚换好了衣服,拇指竖起,朝外一比,咧开嘴笑。“走,我们去吃消夜。” 穿过衔接宿舍与餐厅的长廊,百里晴川举头望着天边一轮孤月,低头对着手里的食物叹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特地跑到餐厅吃泡面?” 祝羿楼眨眼一笑。“气氛比较好啊。” 百里晴川并不觉得餐厅的气氛好,却还是跟在祝羿楼后头,溜进空荡荡的餐厅。 他们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启门窗,微寒的夜气与清冷的月光一同流泻进屋,原本死寂的空间霎时活泼起来。今夜万里无云,月色亮得有如一盏大路灯,白皎明晰,即使餐厅里不点灯火,也没有太大的不便。 合上泡面碗盖,静候三分钟。百里晴川拆开免洗筷,仔细挑去筷端的倒刺。 祝羿楼自走进餐厅以来,目光没有一刻稍离他的好友。这种场景他从没想像过。百里晴川与速食面,多么不搭调! 以前半夜里偷吃消夜,晴川最多陪着喝杯茶,今晚竟跟着吃起平日被他斥为垃圾的速食面。难道自己其实正在作着吃消夜的梦?这个晴川只是梦里的幻觉? 唉,就算真是梦中幻影,他大概也没胆子动对方的一根小指头。深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害得以后连半夜一起吃碗面都没机会。 三分钟过后,掀开碗盖,速食面冒出蒸腾热气,在白雾染上镜片之前,百里晴川早一步取下了眼镜。 少了镜片,他的脸部线条显得柔和许多,祝羿楼盯着那一双毫无遮蔽的黑色眸子,忘情地瞧。偶然间他视线一抬,四目交接,祝羿楼像做了坏事被活逮,急匆匆低头吃面。 “园游会,”百里晴川拨着面条,绕着配料转出一个漩涡。“你的家人会来吗?” “那还用说!要阻止他们来,才叫做不可能。” 祝家一户就有三个男孩是东门桥的学生。 除了念高三的长男祝羿楼,还有国中部三年级的次男祝嗣楼,以及国中部一年级的三男祝武楼。么儿祝鼎楼,现在是小学六年级生,等明年一毕业,肯定是祝家第四个东门桥学生。 小家伙爱凑热闹,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期待着,要来参加哥哥们的园游会了。 至于祝羿楼的两个妹妹,排行第二的一对双胞胎,祝萼楼与祝珊楼,她们俩就读的女中就在距离东门桥几个街区外头。那一大群活泼得几乎能吓死人的女高中生每年园游会都来,今年也不必奢想能够耳根清静。 一次这么多楼层同时出现,是祝羿楼极力避免、却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恶梦。 百里晴川倒是兴致盎然。“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萼楼和珊楼,我可是相当欢迎她们喔。” “还欢迎什么!我警告你,要是再继续放纵那两只母老虎,当心哪一天真的被她们逼着去结婚。” 打从他小学四年级,第一次带晴川回家,小妮子们就抢着要当百里太太,这个远大的志向立下了八、九年,坚定如昔。 百里晴川停下筷子,认真看着他。“那就结婚啊。” 祝羿楼一口面汤险些喷出来。 “你……你不要用那种表情说笑,我会当真!” “没有说笑。” 百里晴川凝视着对座的友人,无声无息地,唇角勾出浅弯。“你就那么不愿意把妹妹嫁给我?我不够好?” 月光越过窗棂,在他周身带出一圈乳白色光晕,裸露在蒙胧夜气下的眼瞳反射出妖异的色彩,添在唇边的一朵笑,染着甜腻的剧毒也似。 “你、你好得很。”祝羿楼不敢多看,移开了视线。“那么,你要娶哪一个?” 百里晴川摇摇头。 “不知道。她们是双胞胎,性情喜好几乎完全相同。我不能两个都娶吗?” “喂喂!你是认真在考虑要当我的妹夫吗?”他还是不信,那两只又凶又悍的猛兽老妹,到底哪里好? “我是认真在考虑每年的大年初二。” “啊?大年初二怎么了?” “大年初二回娘家,你会给我的小孩压岁钱吗?” “给、给啊。”祝羿楼真是完全糊涂了。他愈来愈不懂,这段话的意义在哪里?晴川在说笑话?可是表情一点儿都不像啊,难道光吃泡面也会醉? “尽管大舅舅这么亲切,我想我的小孩还是不会得到幸福。” “晴川,你语无伦次了。”他担忧地蹙起眉。 “语无伦次……大概吧。” 百里晴川放下筷子,面还有大半碗,但他没胃口了。“我的父亲写了封信来,说他后天园游会要来看我。那封信,很稀奇的是他亲笔所写,不是秘书打字的印刷品。不晓得他究竟为了什么事这样突然……我、我想到就有点心慌。”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祝羿楼稍稍松了口气。 “再忙碌的老爸偶尔也会想见见儿子,你别胡思乱想,没什么好慌张的。” “我想,他应该会到宿舍来。” “喔喔!终于要见到百里老先生了,好刺激啊。” 百里晴川不安地交握着双手,他可不想要这种刺激。父亲既传统又保守,祝羿楼对他而言有如可怕的瘟疫,是一种会传染的致命疾病,他一定不会愿意在亲生儿子的房间里看见这样一号人物。 “因为他要来,所以我……我……”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 “我会收敛点,不会随便乱来。你就是担心这个?”真傻!祝羿楼咧开嘴笑了。 他不断摇头,两只互相掐紧的手,因为过度使力,指关节泛着惨白的颜色。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又归于沉默。 他在烦恼什么?或者他在害怕什么?祝羿楼又不明白了。 “怎么了?这么忧心忡忡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平日的你。”他伸出手,将桌面上那双冰冰凉凉、冷玉般的手,包围在他宽大厚实的掌心里。 白色的手轻轻一颤,从指尖、手背传递而来的灼热,一路暖到了心头。本想抽开的手,也因此静止在原处。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他到学校来。” 他随口扯了谎,接着垂下目光。祝羿楼几乎要怀疑那视线是因为自己而飘开,晴川心里想的,远比他愿意讲的还多。 勇气从何而来,他不确定。事后回想,大概是一股怜爱的冲动,使他松开了那双白色的手,然后张开手掌,轻轻拨起从晴川额上垂落下来的前发。他的手指不敢用劲,无比温柔地,顺着颊边的发线移动。 就连语气,也是无比的温柔。“有我在啊,你不能信赖我吗?” 百里晴川忽然抬起视线,宛如尖针在心头轻刺,眉心一痛。 祝羿楼一时之间以为自己看错了,晴川的脸上不该挂着歉疚的神情,柔软的发丝从指缝滑过,掌心里握的剩个空。 百里晴川站起身,低声说道:“我去倒杯水。” “……晴川?”他愕然目送缓缓走进黑暗的背影,对方没有理会他的叫唤。 光照不及的饮水机旁,百里晴川靠墙站着,穿着纯白外套的背脊贴着墙面,但他没有注意到。 他的手掌压在左耳上方,那是祝羿楼碰触过的地方,此刻,热得发烫。 试胆大会当天、当晚、两小时前。 “喂,你还在这里?” 宿舍一楼走道,李俊杰诧异地发现百里晴川手捧一大落书,走进他和张政豪同住的房间。 “马上就要举行试胆大会,你是工作人员之一,不提早去准备,妥当吗?”黑风大王可是忙得连人影都不见了呢。 百里晴川把手上的书全数堆在张政豪的桌上,抬腕看看手表。 “时候还早,七点钟再去也不迟。” “拜托!那个时候才去躲在后山,谁会不知道你的位置!” “我可没说要去躲在后山。” “可是我听说你跟苏克罕一组,不是吗?”有人还为了这件事唉声叹气吵了老半天,难道都是谣言? 百里晴川笑着摇摇头,接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木牌,仔细擦拭。 “等一下、等一下!你从刚刚就一直忙忙碌碌,究竟是忙什么?前两天张政豪说的那档事,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 短短的应答引起李俊杰大大的恐慌,他又摇头又摇手,连连倒退。 “不、不好吧,黑风大王一定会发飙的!” “请你暂时不要告诉他。”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不发现!” “不要紧,到那时候,他要反对也来不及了。” 他走到寝室门口,将擦亮的木脾稳稳挂上……旁边,是“李俊杰”三个字。 月之神偶然遗忘的梳妆手镜落在林间深处,弯成一泓深邃冰蓝颜色、新月形状的小池。长草绕着池畔蔓生,虫声哪唧此起彼落。一阵风起,水面破碎,倒映的月影闪烁吞吐,波光千幻。 夜晚,八点刚过,水池边,两个大男孩身子相互倚靠,静静无语,端的是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举目所及尽是醉人之意。 终于有一人低声开了口: “依你看,水池里的女鬼什么时候才会现身?” “吵死了!我们又不是来看女鬼。” “不看女鬼看什么?我们被分配的埋伏地点又不是……” “嘘!”祝羿楼粗暴地挥掌压下对方的脑袋,下一秒钟,前方弯道现出摇曳的火光,一组试胆的人马提着规定的小灯笼,战战兢兢踩着小径,经过二人面前。 待火光再次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被迫趴低身体的倒楣人整个儿跳起来,指天画地,怒气冲冲: “我们应该吓他们才对!”为什么居然还故意躲着? “闭嘴,我们不是来吓人的。” “是吗?那我们应该干什么?” 祝羿楼指指前方,伏低身体,沿着水池边缘,慢慢地、慢慢地绕路……他瞄准的地点很幽暗很阴森,那里杂草丛生,大石头的后方树丛,距离他约五公尺处,有隐伏不动的两颗黑脑袋。 可找到了!晴川和讨厌鬼的埋伏地点。 祝羿楼远远认出苏克罕的后脑勺,位置正巧挡住了百里晴川,在他有限的视角范围里,只能看见对方微微露出的发梢。 祝羿楼双手不住驱赶蚊虫。 他身长逼近一米九,若是躲在苏克罕他们的位置倒还好,岩石是一大助力。可他偏是埋伏在埋伏的人的后方,除了杂草丛,什么掩蔽物也没有。再怎么身强体壮,腰弯得久了,也会不舒服,球鞋上借道路过的蚂蚁群连绵不断,偶尔还有脱队的、迷了路的,四处乱窜乱爬,杀不胜杀。而这当中最恼人的,要属接连来犯的蚊子,埋伏的人还可以在没有试胆队伍接近时拍打蚊子,他却怕暴露行藏,不敢妄动。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精神层面的煎熬。 眼睁睁看着讨厌鬼跟晴川挨着躲在一起,自己又是什么处境?回过头,他的搭档还落在后面,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念念不忘水池女鬼。 这号人物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亲弟弟,住在四楼的那一位。 不得不承认苏克罕没有说错,祝嗣楼确实是他亟欲摆脱的搭档。试想,大好的夜晚,身边是虎背熊腰的亲弟弟,两人一起窝在山里的草丛中,不是轻描淡写一个惨字就能交代他的心酸。 啪地一声,一只蚊子命丧在祝嗣楼掌下。黑风大王再次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幸好声音不够响,苏克罕和百里晴川都没有被惊动。 祝嗣楼仿效老哥的模样,蹲低身子,第一千一百次发出抱怨: “这里比我们应该埋伏的地点糟太多了,我英俊的脸万一被蚊虫咬伤或是被长草割伤怎么办?” “这是身为国中部拳击社主将所应该讲的话吗?”黑风大王语带不屑。 “不只是国中部拳击社主将,我可是全国中等学校的冠军拳王啊,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外表,拥护我的广大拳迷们可是会哭泣的。” “败在你拳下的废物们才应该哭泣!” 明明上得擂台虎虎生风,明明是个豪迈不羁的拳击手,明明与斯文清秀差距甚远,还要一天到晚对着镜子顾盼自怜!光为了他这个癖好,从小到大,兄弟之间就不知打过多少无聊的架。 “有个穿紧身裤跳舞的哥哥,我才想哭泣!”当然,也为了大哥的舞蹈。 “够了!”祝羿楼失控怒吼。“我不是为了跟你斗嘴废话才特意跑来这里!” 吼声甫歇,他立刻后悔,赶紧压着老弟的脑袋,双双趴倒在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