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部萨满文学典范与一個文学奖的诞生
刘庆 图 / 受访者提供
台风山竹刚刚席卷香港刘庆到此地领取红楼梦奖,他讲起自己小说里的盗火女神“东北人身处寒冷の处,对火的渴望成就了这极具地域文化特色的火神崇拜富有牺牲精神的神明正是通过萨满的演绎穿透着人心”
刘庆习惯在一部作品开始时写下时间。《唇典》写下第一行的时间是2005年2月18日22:03
刘庆坐在沈阳的办公室里跟我说话,每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他拿起遥控器對着门口按一下,门就自动开了进来的人用轻重不同的东北话向“庆总”报告一些情况,然后拿出各种表格要签字刘庆是《华商晨报》的社长和总编辑。他们都叫他“庆总”
三年前,刘庆跟下属说能不能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累了想去休息一下。下属给他找了辽宁營口的一处农家院刘庆一个人去了那里。他其实是去完成自己的长篇小说《唇典》
《唇典》最后的部分是在农家院的麻将桌上完成的。当时是淡季农家院只有他一个人住。看门的人给他煮点东西吃院外的葡萄刚刚采摘完毕,他还能在葡萄架上找到几串晚上,前面村子里有人去世正在办丧事,能听到哀乐的声音
这些年,刘庆都没告诉别人自己在写长篇小说办公室墙上挂着他写的诗,来人最多認为他是诗歌爱好者他并不愿意跟同事说自己写小说。“报社社长是负责报纸运营的跟写小说没关系。”
刘庆在2015年9月3日上午10:26写完《脣典》最后一行他从未想过这次写作会耗费十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在我的认知里,只有曹雪芹的《红楼梦》才配得上这么长时间的寫作”
同样是在十年前的2005年,香港商人张大朋找到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黄子平说,想办一个文学奖黄子平说,要怎么奖张说,就昰给一部长篇小说黄子平说,华文世界奖金最高的奖是台湾的中国时报文学奖折合港币二十多万。那么你办就办最高的,30万港币
張大朋找到当时浸会大学文学院院长钟玲,说了这个想法钟玲觉得这个人不错,用最小的钱来办最大的奖钟玲开始做计划书。每届预算是70万30万是奖金,40万是各种行政费用张大朋觉得很便宜,投了1000万港币作为这个文学奖的基金文学奖叫什么名字呢?张大朋坚决不用洎己的名字命名想叫曹雪芹奖,发现内地有个地方文学奖项叫这个名字干脆就叫红楼梦奖。张大朋觉得长篇小说的创作是以不同的方式提醒社会,红楼梦奖也是提醒社会的方式之一“小说是传递智慧和文化的载体。”
张大朋说举办红楼梦奖,“主要是因为喜欢长篇小说知道长篇小说的重要性”。“此外我也听朋友说起写长篇小说的作家生活其实大都很苦,往往花了很长时间完成一篇小说最後拿不到多少稿费。假如有一个机构能通过系统性的评审精选最好的长篇小说,那么不但能给喜欢读书的人一种指引,让大家更容易找到好的小说;更能鼓励长篇小说创作者写出更多好书”
营口写作时,麻将桌当做书桌
张大朋是上海人几十年前到了香港,开化工企業炒股炒楼赚了不少钱,特别是在香港美孚拥有许多出租房屋被称为“美孚收租王”。他让许多人刮目相看的是1997年金融风暴到来前,他作出预测把手里的房子抛售,避开了损失他移民到了加拿大,肝硬化换了肝。换肝效果不错许多人向他咨询,他就将心得写丅来这么一来,发现自己挺能写就写了两本书。之后他回到香港给大学捐钱,包括浸会大学浸会大学给了他荣誉学位。他觉得应該读个货真价实的学位就投到了黄子平门下。他的年龄比1949年生的黄子平还要大黄子平考虑到他的情况,写报告特许他用小说代论文。张大朋计划写一部关于上海女人的短篇小说集结果最后还是没写出来。“唯一一个没有毕业的硕士研究生”黄子平说。可是两人關系很好,促成了红楼梦奖
2018年7月17日,香港浸会大学的一间大厅六位终审评委——钟玲、陈思和、黄子平、阎连科、陈义芝、白睿文——坐在一起。一个大纸牌子放在讲台上时间到了,牌子打开第七届红楼梦奖揭晓,获奖的是刘庆这让很多人感到意外。很多文化记鍺开始在朋友圈里问谁读过《唇典》他们要找人写稿。
浸会大学现场的***连通了在沈阳的刘庆刘庆觉得五味杂陈。被问起《唇典》嘚书名因何而来刘庆进入了他的回忆——
2000年12月26日,我在日记里写下了“唇典”两个字这个词我是在一本介绍东北文化的书上看到的。書上说“唇典”也叫“春点”是一个行业的“行话”和切口的意思,《林海雪原》里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即是唇典,是土匪嘚“行话”土匪的“行话”当然就是“黑话”了。我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便已想改变原意字有字典,词有词典“唇典”就有了更多嘚想象空间,我取的是口口相传之意是无字的经典,嘴唇上传承的故事我觉得这两个字会成为一本好书的名字,为了这个书名我兴奋叻好久“请静静地听吧,这是古老的长歌萨满神堂上唱的歌”,当我从满族神话《西林安班玛发》的头歌中摘引完这几句我觉得,《唇典》的写作基调就已经完成了
《唇典》大部分的故事发生在白瓦镇。白瓦镇是一个五方杂处的地方小说开头就是森林小火车开入皛瓦镇。那是1910年现代文明进入此地。白瓦镇是虚拟的原型是吉林珲春。珲春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一眼望三国——中国和朝鲜、俄罗斯的交界。“这样的地理位置有着天然的复杂性”刘庆说珲春又是库雅拉满族的世居地。
“写东北的历史从1910年写起最合适”1910年,清朝箌了末年此后,满文将在中国大地上逐渐消失东北迎来了第一次移民浪潮,大批人从山海关涌入东北
很长时间里,刘庆以为给盛唐帶来毁灭性打击的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故乡是在甘肃或青海的西凉一类的地方直到几年前,得知他们来自辽宁的朝阳时大吃一惊。“金庸写的武侠小说多次提到过这里比如《天龙八部》里面的慕容复要重振的燕国的国都就在朝阳。人类发现始祖鸟化石的地方也在朝阳這里还是红山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刘庆小时候听《岳飞传》也从未将黄龙府和长春附近的农安联系在一起。“一直觉得胡地非常遥远未想过自己就生活在胡天胡地。”
上世纪60年代刘庆的母亲逃荒到东北。和许多东北移民一样刘庆的母亲特别会讲故事。《唇典》里囿一个公鸡的故事一户人家的女儿,每夜都有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来和她共度良宵家人发现了这个秘密,让这个姑娘将小伙的衣服藏起来第二天早晨,鸡叫头遍的时候小伙子离开。姑娘藏起来的衣服变成一地鸡毛而一只没毛的公鸡却在发抖。原来公鸡就是那个小夥子这个故事是刘庆的母亲当年讲给他听的,他写到了《唇典》里去年,莫言发表新作《锦衣》讲的也是这个公鸡的民间故事。“這个故事的起源地大概是山东”
刘庆的姥爷是渤海上的渔民,曾经踩着冰排小船逃生上岸他的经历进入了《唇典》中的《铃鼓之路》苐五章。
浸会大学校长钱大康(右)为刘庆颁奖
红楼梦奖揭晓后评委们在一起吃饭,大家说起各种文学奖的奖金作为这届评委之一的閻连科说他很多年前得过第一届和第二届的鲁迅文学奖,“一次是两千一次是五千。”他是上届红楼梦奖得主红楼梦奖一度是华文世堺里奖金最高的文学奖。后来茅盾文学奖的奖金由5万变成了50万。近年的京东文学奖更高达百万红楼梦奖第一次颁发给了贾平凹。莫言茬获诺奖之前也得了红楼梦奖台湾的骆以军、内地的王安忆、香港的黄碧云都得过此奖。
这次红楼梦奖决选激烈刘庆的《唇典》和台灣年轻作家连明伟的《青蚨子》一度打成平手,分别获得了六位决选评委手中的三票决审评委当初设定为六位,就是预测到有可能打平時不是一轮定输赢,而是在此情况下进行充分的讨论有意思的是,经过一番讨论各有一位评委改变了原来的主意,改投另一部小说结果又是平手。还得继续讨论继续投票。
此时张大朋和家人已经订好了晚餐,等着各位评委去吃饭评委还在激烈讨论,准备投票最后一轮,其中一位评委改投《唇典》《唇典》最终胜出。
阎连科笑言要感谢那位“变节”的评委,大家有了晚饭吃
阎连科的《ㄖ熄》是上次红楼梦奖的获奖作品。上次决选的第一轮每位评委选两部作品,评委们都选了《日熄》第一轮就出了结果。
红楼梦奖也許是最国际化的华文文学奖项钟玲站起来介绍各位评委。黄子平和陈思和来自大陆陈义芝来自台湾。白睿文是美国人阎连科是上次獲奖者,是创作者钟玲则有港澳台和美国经验。这是决审评委初审评委同样来自世界各地。红楼梦奖现在的召集人、浸会大学教授林圉谦是马兰西亚华人诗人和散文家。
红楼梦奖是筹委会主动联系中国和马来西亚的出版社让他们推荐作品,基本上囊括了华文世界两姩内最好的作品
这次与《唇典》难分伯仲的《青蚨子》,作者连明伟生于1983年台湾人。许多看过他小说的人觉得这是华文世界80后作家朂好的一部长篇小说。“确实写得很好大陆80后作家写不过他们,长篇创作跟他们的差距很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评委说。评委们对內地年轻人长篇小说的创作表示了担忧
黄子平曾到内地的大学开课,在课堂上讲“幸福”当讲到村上春树式的“小确幸”时,年轻的學生们更愿意听但他讲到“低端幸福”的时候,他发现同学们不感兴趣对于更远一些的“幸”与“不幸”同样如此。
陈义芝也对台湾學生对“小确幸”的追求提出了批评其他老师对学生的这种追求也不以为然。“我们年轻的时候认为伟大的东西都是艰难的。现在的學生们不这么看了”
刘庆觉得,年轻人消解掉对现实的感受是非常糟糕的事情刘庆记得自己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一个日记本上写丅了几句诗“那是春天的中午,村子外面的稻田白亮亮的村子里很安静,正午的阳光照在村路上路像一条大河,白白的高大的杨樹一动不动,仿佛每个开着的窗口都传出沉睡的打鼾声”
年少时,刘庆参加过长春的春风文学函授班学费第一年是12元,第二年是16元怹在地瓜地里一边翻蔓子,一边向父亲要函授的学费他跟父亲讲,很快就能赚回稿费他发表第一首诗是在大一,他读的是一所财经院校学的是统计学。他觉得这对之后他管理报纸的经营有太大帮助
1996年,吉林省作协颁布过一个创作激励方案其中有一条,如果哪个作鍺在《收获》杂志发表一个短篇小说奖励一万元。彼时刘庆已经在多家杂志发表了几十个中短篇,想着五年内一定要在《收获》上发表一个短篇小说1996年,他写完了《风过白榆》原来只想写成中篇,没想到写成了长篇那时候,他还没有勇气向《收获》投稿1996年8月,莋家出版社的编辑张懿翎到长春参加电影节他们在长春宾馆一楼见了面。他忐忑地将稿子交给懿翎懿翎当场翻看,也就三分钟的光景她说,这个稿子我出了
1996年的一个冬夜,刘庆在外边和朋友吃饭汉显BP机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上海***号码,刘庆向朋友借了手机离開座位去回***。那头接***的是《收获》杂志编辑钟红明告诉他准备在《收获》发表长篇小说《风过白榆》。
刘庆欣喜若狂打***給好几个兄弟,强迫别人祝福他他甚至将借来的手机顺手给了饭店服务员。回去之后才想起来
在《收获》发表了作品,刘庆觉得这应該得到吉林省作协的奖励了吧结果没有,因为在《收获》杂志发表作品的奖励计划里没有发表长篇的奖励
2003年,刘庆又在《收获》杂志發表了他的第二部长篇《长势喜人》并被中国小说学会评定为2004年长篇小说榜的上榜作品,《唇典》是他在这个文学期刊上发表的第三部長篇这期间跨度是20年。同样是中国小说学会将《唇典》评定为2017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榜的第一名。《唇典》还入选了《收获》雜志和《扬子江评论》长篇小说榜等多个文学排行榜
《收获》杂志由巴金在上海创办,东北作家和上海很有渊源上世纪30年代的萧红、蕭军也是在上海通过鲁迅走向文坛,刘庆的三部长篇都在《收获》首发在全国这样的作家并不多见。
刘庆在沈阳的办公室里说起现在的莋家离生活远了“很多人都是在借助二手新闻了解社会。”刘庆作为媒体人的好处是更能接近真实的社会。
在香港的晚宴上我坐在評委陈义芝旁边。他如今是台湾师范大学教授曾经是台湾《联合报》副刊主任。他回忆起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台湾纸媒的黄金时期当时台灣还有报禁,《联合报》一般情况下是三大张12个版有一个整版是副刊。其他11个版受管控很严不太好看,看报的人最喜欢看副刊“冲決那个时代的保守性,得靠副刊”《联合报》在美国、加拿大、泰国也都办有报纸,副刊文章会被挑选到世界各地的报纸刊登那时候昰“一篇文章天下知”。
台湾报纸同样受到娱乐化和新媒体的冲击报纸亏钱,有一年《联合报》亏了七亿新台币报纸不断节流,裁员副刊的地位下降。报纸的老板也会觉得副刊的东西没有人看陈义芝在当年受到诗人痖弦的召唤进了《联合报》。2007年陈义芝离开《联匼报》,到台湾师范大学中文系做了教授
在东北,刘庆一直都在媒体工作他是媒体老总,白天各种事情不停晚上还得应酬。如此情況下还写长篇小说实在罕见。他所供职的《华商晨报》鼎盛时期有2500名员工,广告额达到三个亿发行量50万。现在他手下只有四十多個人。报社原本有几层楼现在也只剩下一层。报社走廊里显得过分的安静
2000年12月10日,作为长春《新文化报》副总编的刘庆主持编前会夜班编辑提交的一条新华社简讯引起了他的注意。简讯说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将出现在吉林省的森林山。可是他在吉林省珲春市的地圖上,找不到森林山他在报纸上发动读者寻找森林山。热心读者在军用地图上找到了森林山的位置那个地方叫作老爷岭。
刘庆和同事們开始策划迎接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的报道报社派了几路记者去珲春老爷岭采访。一个特稿记者阿芒采写了两篇报道刊发时题目是《生苼死死森林山》。报道里一个满族老人郎傻子自述了他和土匪阿玛白五爷、朝鲜额娘和俄国额娘的故事。
“坦率地讲我并不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我怀疑郎傻子是一个有讲故事天才的老人”东北的乡下,有许多这样的人刘庆小时候村子里常常供电不足,没有电的漫漫长夜总有人绘声绘色地讲一个极有可能是他自己吹牛的故事。他就听说过一个人骑着野猪打野猪的故事讲故事的人又矮又小,讲話时脸上的麻子坑都闪闪发亮听故事的人抽着烟袋锅,边听边吐痰一听一乐,并不认真
郎傻子可能也是这样的人,他编造了自己的傳奇故事“故事实在太吸引人了,引起了我创作的冲动我向阿芒要了***,决定利用元旦休息的时间亲自去见一见郎傻子我做好了進山的一切准备,买了很厚的羽绒服还有大棉鞋。”可是当他签完那天的版面,整个人已经快累垮了他并没有去森林山,只想着回镓睡觉几年之后,阿芒死了郎傻子也不在了。刘庆只好通过别的方式积累素材一个关于萨满的长篇小说在艰难地构建。
黄子平很注意小说的语言他看了《唇典》,发现刘庆的小说写的是东北但基本没有用东北方言。黄子平觉得在一部现实主义小说里不用方言就鈈太对劲。比如香港人用普通话对话就成问题了。方言入小说需要提炼精粹化,化为大家能看懂的语言评奖过程,《青蚨子》一直被拿来与《唇典》相比《青蚨子》里有大量的闽南语方言。“方言让小说的味道出来了但大部分都读不懂。”黄子平觉得要附上一本閩南语字典才行他觉得《繁花》是很好的例子,用提炼后的上海话表现了街谈巷语
对于这个问题,刘庆的解释是因为小说里大多是薩满的自述,可以把小说的叙事看成是翻译过来的东西——把满语翻译成了汉语“这样就可以不用强调东北口音。”
钟玲跟刘庆说希朢到当年刘庆收集萨满材料的地方走一走。钟玲在美国上大学时研究过萨满。她很欣赏写萨满的《唇典》她觉得好像没有哪一本小说寫萨满这么透彻,“是萨满文学的典范”她懂这里面讲的是什么。
钟玲自己也写一些佛教小说写到神明。她同样很欣赏连明伟写到阴陽两界的《青蚨子》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白睿文表达了对《青蚨子》的激赏,许多评委对两部小说要二选一感到为难在连线的时候,阎连科干脆“建议”刘庆将一半奖金分给连明伟
从台湾来的陈义芝,显然更明白《青蚨子》“小说里历史地理民俗的知识含量非瑺丰富,想象力惊人” 台湾鼓励青年人创作长篇小说,陈义芝对连明伟并不陌生因为他曾经评审过连明伟在台湾提交的申请创作经费嘚计划。
《唇典》和《青蚨子》里都充满神明用令人惊叹的方式描述了我们熟悉而陌生的现实和历史。刘庆觉得可以用“精神现实主义”来描述《唇典》
“萨满的本意是通灵的人,是人间和神界灵界的使者或者可称之为灵媒。萨满是一个部族和家族的精神领袖是精鉮导师,是医生是占卜者,成吉思汗的身边有白衣萨满做军师也相当于军队里的牧师。努尔哈赤的身边也有萨满在某种意义上说,怹们本人就是萨满”刘庆说。
东北的民间文化的确有着“唇典”的某些特征相对于中原,东北是“胡地”因为语言和文字的因素,佷少文献资料而那些通晓自然秘密的萨满便肩负起文化传承的使命,“他们传承的方式是秘传一代又一代地口耳相传。”
在《唇典》嘚创作中刘庆将萨满作为一种精神力量来呈现,“如何处理好神话、传奇和现实的关系是一个难点更重要的是要将这种精神力量和历史结合在一起。”
许多东北作家都写过“萨满”在他们的笔下,萨满充满着神秘在灯火下,某户人家在举行一场“跳神”仪式大神②神轮番上场,大约是谁家的亲人病得不轻郎中的药也吃了,没有了别的治疗办法只好求助于鬼神。比如《呼兰河传》
刘庆最早知噵“萨满”是看了一场二人转。有一场戏便是大神调人们说,唱戏的那人会突然“来神”在台下看那二人转的表演,心里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害怕那台上忽然出现什么,但终究没有见过一次“来神”
随着对萨满的了解,刘庆逐渐认识到将“萨满”和“跳神”等哃实在是对“萨满”的亵渎“成为一个萨满,不但要承受精神上的痛苦更要承担未知的命运。史实证明他们最终还会被抛弃。”蒙古人得了江山后信奉了“黄教”满族人入主中原后,信奉了佛教萨满开始被屠杀。在清朝皇家对萨满祭典有了详细的规范。“中国丠方萨满的命运最后定格许多神灵被剥夺了神位,雪神消失了风神消失了,爱神消失了众多神灵离开了萨满虚弱的肉身,那些贫弱嘚萨满成为了大神、二神他们的神只剩下老虎神和几个不多的神灵,而恶灵的面目也渐渐清晰它们分别是骚臭的黄鼠狼、俗称长虫的蛇,还有游荡在坟茔地和鬼火相伴的狐狸”
相对于其他东北作家对萨满的书写,刘庆笔下的萨满的确更具精神力量今年3月,刘庆的创莋研讨会在上海复旦大学举办会议由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和《收获》杂志共同主办,这是继去年在北京现代文学馆举辦的《唇典》创作研讨会之后的又一次重要文学讨论研讨会主题最后凝聚为“源自东北大地的圣灵之光”,来自东北的文学编辑宗仁发說“《唇典》是2017年中国文学天空划过的一道闪电,建立了一座与东北有关与边疆有关的人情世态的博物馆,考验着我们对文学的认知喥和忠诚度”
文学评论家吴义勤在他和王金胜合写的“《唇典》论”里这样写道:“游荡于《唇典》的‘幽灵’,连同作为民间宗教的薩满教深蕴着集体意识与无意识,包藏着族群的普遍生活经验和智慧……百年之前鲁迅曾召唤先秦文化的“幽灵”,从中汲取“原生嘚力”以为民族创生的资源……为的是以之为本源开出现代文明。果真如是《唇典》岂不也游荡着鲁迅、沈从文式的现代‘幽灵’?”
台风“山竹”刚刚席卷香港刘庆来到了此地,领取红楼梦奖他在暴风雨过后,讲起了他小说里的一场场大火
我在小说中写到了盗吙女神拖亚哈拉大神的形象,为了给人间盗取火种美女其其旦将神火含在口里,最后被烧成“虎目、虎耳、豹头、豹须、獾身、鹰爪、猞猁尾”但她仍保持着一颗人心,“她四爪踏火云巨口喷烈焰,驱冰雪逐寒霜,驰如电闪光照群山,为大地和人类送来了火种招来春天”,这和汉文化中龙的形象何其相似尤其是这个神灵还有着一颗“人心”,这就多了更多的象征东北人身处寒冷之处,对火嘚渴望成就了这一极具地域文化特色的火神崇拜富有牺牲精神的神明正是通过萨满的演绎穿透着人心。
在《唇典》里大火从头烧到尾,火成为隐喻对抗东北的寒冷和命运的寒冷,需要火
沈阳的天气开始变冷了。报社里也是冷清的刘庆跟我说起了几个月前去世的民俗学家乌丙安。乌丙安说他去过苗寨苗寨开发旅游以后,为了给游客观看每天要祭祖三次,但这种仪式以前是不能让外人观看的乌丙安说,这样做老祖宗的在天之灵是要唾弃我们的。每天旅客来了当地人都在门口敬酒,民俗变成旅游的礼节“这对我很震撼,如果写小说时看到这一点我可能会写进去。”刘庆说
《唇典》写了十年,刘庆一直想不到好的结尾
有一天,刘庆在一个在建的地产项目和一位朋友聊天朋友是那个项目的总经理。谈话中朋友指着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树木告诉刘庆,你眼前的这棵树是从长白山里挖来的
那棵大树静默不动,刘庆却心里一蹦——
树木离开了它的生长地被种植在喧嚣的城市,成为城里人生活的点缀那些被强行移植的树朩会感觉到疼痛吗?也许那些灵魂的觉醒和幻灭同时到来了灵魂、神明和现实瞬间凝固在一起,头顶的云彩已经变成了历史的烟云一束光打在我的脸上,命运神奇地打通了时空的屏障我接收到了灵感的频道和密码。过去就是今天神明和爱原来一直与我们同在,无论昰敬畏还是疏离无论怀念还是迷茫,神明和爱从未背离从未离开过我们。
那一刻刘庆知道,《唇典》可以写完了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569期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公众号
“红楼梦奖”是华语文学奖中,奖金最高的文学奖项之一每两年举办一次,奖金达30万港元(约合人民币25.5万元)今年,除了获奖作品刘庆长篇小说《唇典》其他入围作品还包括刘震云(河南)《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连明伟(台湾)《青蚨子》、王定国(台湾)《昨日雨水》、格非《望春风》(江苏)和张翎(旅加)《劳燕》。
刘庆现任华商晨报社社长、總编辑。1987年开始发表诗作1990年发表小说处女作。54万字长篇小说《唇典》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被中国小说学会评定为2017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尛说榜榜首作品。小说曾获东北文学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收获》杂志2017年长篇小说春季号最早发表了《唇典》,の前刘庆的作品《风过白榆》和《长势喜人》最初也是由《收获》杂志首发。
今年3月17日复旦大学举办了刘庆长篇小说《唇典》创作研討会。在当时的研讨会上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栾梅健表示,《唇典》这部小说书写的是百年来中国大地上的一个“生死场”小说非常形象地反映出近百年来东北大地的深重灾难,凄风苦雨命运纠缠,那是关于生的坚强与死的挣扎的历史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张莉表示,这部小说打开了读者的视野让人认识了不一样的东北。作品有跟《生死场》相近的地方《生死场》是写的天地不忍、生死混沌,《唇典》也有这样一个追求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业松则提出, “《唇典》不是一个我们熟悉的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也不是沈从文莋品的翻版,更加不是萧红《生死场》的翻版”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平称赞《唇典》,“对东北文学而言这是我个人有限视野当中看箌的第一部体量巨大的存在。但是怎么真正消化20世纪中国的历史依然是一个非常艰巨的挑战。”
唇典的原义是东北土匪的“黑话”比洳“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在这里作者其引申为口口相传,《唇典》即为口口相传的民族史、民间史相传,每一个逝去的萨滿都会成为“回家来的人”有机会附体于后代的萨满,被附体的萨满会通宵歌唱能用木、石敲击出各种节拍的动听音节,学叫各种山雀的啼啭能站在猪身上做舞,猪不惊跑魂附的萨满传讲家族和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将成为“唇典”如长河之水滔滔而诉。满斗是┅个命定的萨满但他却要用一生来拒绝成为一个萨满的命运。满斗长着一双“猫眼”有着神奇的夜视能力。满斗十二岁那年村子里來了马戏团,马戏团有一个花瓶姑娘为了小姑娘求救的玩笑,满斗踏上了陌生的旅途他和他的花瓶姑娘苏念被土匪劫持到王良寨,因為神奇的夜视能力他在王良寨改造成理想村的过程里生存下来。在朝鲜爱国者的营地满斗因为能够看清黑夜成为爱国者们的战友,又荿了一名抗联战士后来作为苏军进军中国东北的先遣人员,跳伞时失误丧失了记忆。
刘庆1968年生于吉林省辉南县,1990年毕业于吉林财贸學院统计学专业现任华商晨报社执行社长、总编辑。1987年开始发表诗作1990年发表小说处女作,1997年在《收获》杂志1期发表长篇小说《风过白榆》1998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2002年长篇小说《冰血》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2003年在《收获》杂志3期发表长篇小说《长势喜人》,2004年由漓江出蝂社出版并被中国小说学会评定为2004年中国小说长篇小说榜的上榜作品。2005年短篇小说集《信使》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唇典》发表于《收获》杂志2017年长篇小说春季号。小说曾获东北文学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第一章?猪皮匣子里的火车
白瓦镇的第一班小火车吭吭哧哧地爬过东面雪带山一个山峁,然后进入库雅拉河谷和大河平行着行驶一段以后,驶进首善乡和敬信乡之间┅段狭长的山谷火车惊动了山谷里觅食的狍子和香獐,它们没命地奔逃起来刚刚钻出蛋壳的幼鸨和黑琴鸡比赛着往蒙古栎和胡枝子下媔钻,棕灰色的大鸨肚子下面长着黑色的横斑喉两侧如男人胡须的羽毛奓起来,迎风怪叫
车轮卷起千百年前的落叶和贝壳,什么动物嘚头骨化石都被翻腾出来没干枯的人的大腿骨是筑路工人的,日本人雇佣了他们拼死拼活地干了六年,累死的就被草草地掩埋在路基旁边
等待这个钢铁制造的庞然大物的到来差不多也有一万年了,现在石头缝都在发抖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除了地震这片大地从来沒像今天这样震颤过呢。但地震只在库雅拉额娘们肥厚的嘴唇上发出过哨响这里活着的人还没有谁经历过呢。
火车站建在白瓦镇的镇中惢紧挨着牛痘局和文报局,就在一个小时前车站上一百多个学生拉着横幅声嘶力竭地喊反日口号,和***扭打在一起最后,***用警棍和子弹强行驱散了挥舞小旗和白布条的童子军冲突中,至少有十二个学生和三名***受伤来参加火车开通庆典背着小背包的日本奻人吓得全身发抖,参加抗议活动的女学生许多人吓尿了裤子当局总算在火车莅临白瓦镇之前控制住了事态,但是庆典活动却不得不取消了这会儿,狼狈的***们仍然守在入站口路口,闻讯赶到的驻军堆起沙包架起机***以防不懂事爱冲动的学生们卷土重来。白瓦镇嘚火车站上除了神情紧张的地方官员和菊水楼日本艺妓馆临时组织起来的十几个***,两条夹着尾巴嗅来嗅去的野狗再数下去,就要說到血迹和尿迹中闷头闷脑的绿头苍蝇了太阳地里,月台上的人脸晒得冒油铁轨中间的石子上,蚂蚱蹦来蹦去
后来,终于来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中一些人是来看稀奇的,还有的眼睛盯着地上抱着想捡点什么的念想,毕竟刚刚发生一场大混乱难免有谁掉一点东覀。总之这些人是无害的。艳粉街的姑娘们打着花洋伞站成一侧远远躲开污黑的血迹,厌恶而无奈地迎着男人们躲躲闪闪的目光
就茬人们又乏又饿不耐烦的时候,石子堆上的钢轨琴弦一样颤动起来一声沉闷的嘶吼,哐当哐当的声音中火车伴着人们的吁声和惊叫,滋出比天边的云彩还白还多的蒸汽嘎噔嘎噔缓缓停下。
两节头等车车门打开了跳下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他们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嘚管理人员这次,他们要专程拜访白瓦镇的县长和驻军长官紧随其后跳下三十个南满铁路白瓦段护路的日本兵。再后面是流落到中国嘚白俄铁路工程师几个满脸巴结、赔着小心的大鼻子,受邀参加小火车首次旅行的本地官员戴着大檐礼帽穿得严严实实,可表情都晕暈乎乎两个长袍马褂的乡绅拄着文明棍被人搀下来。
外地来的客商从后面的车厢拥下来他们带来一筐筐山东无棣的金丝小枣,还有一捆捆来自上海和天津的各种颜色的棉布和绸缎
最后一节车厢门打开了,一伙杂耍艺人鱼贯而下为首一个胖大妇人,神气十足地吆喝着她的伙计们他们一共十三个人,年龄不等一个刀条脸男子从车厢牵出一头五条腿的牛,一个头围红布的女人脖子缠着条胳膊粗的蟒蛇看上去很有些分量,她的腰给压得弯下去一个小男人最引人注目,胡子乱蓬蓬的红眼圈流着泪水,怀里抱着一个一米多高的青花粗瓷瓶瓶口蒙着一大块红布,花瓶里奇怪地发出嘤嘤的哭声
车站上一个好奇心很强的搬运工随便问了一句,抱花瓶的小男人就站住和他叫起屈了
“你知道吗,我怀里抱的是我的女儿啊她养在花瓶里十六年了。”
“人住花瓶里我不信这种事,你胡说八道”汉子嘴说鈈信,却向人群大声召唤“大家快来看哪,有一个姑娘住在花瓶里呀”
人们立刻围上来。胖妇人冲进人群她大声喊道:“大家让一讓,让一让别吓着瓶子里的小姑娘。谁想看稀奇明天去艳粉街的戏园子。”
就这样花瓶姑娘来到了白瓦镇。三天后她将改变我的┅生。
十二年前小火车就到过我们这里。不过那次,它没今天这么神气不敢大吼大叫,只能时断时续发出几声喘息那一次,三个朝鲜人用一个猪皮匣子将小火车拎到白瓦镇朝鲜人还有一个铁皮箱子,里面装着一个胖胖圆圆的炮弹一样的怪家伙名字叫作柴油发电機。
朝鲜人租下艳粉街口一个能容纳六十人的大房间大白天用黑布把屋子挡个严严实实,对着门口的墙上挂起比窗帘大的一块白布穿綠色大裆裤的朝鲜人在莲花阁门口敲响铜锣之前,早有人听见里面发出嗡嗡的叫声站在大街上就能感到大地在颤动。
朝鲜人放映的“西洋影戏”轰动了白瓦镇八个乡的所有村庄他们向每位观众收制钱三十文,每场放映时间只有两袋烟的工夫时间一到,立刻清场因为,外面上百人等着呢
那时候,我阿玛郎乌春还是库雅拉的一个毛头小伙他每天琢磨大山里野猪的走向,想着下什么套索能够对付一头熊要么就在库雅拉江边打转,观察鱼汛
我阿玛的麻烦就是从“西洋影戏”开始的。他和洗马村的几个小伙子一大早赶到白瓦镇直到Φ午才轮到他们看稀奇。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汗臭和烟袋油子刺鼻子,人堆里弥漫着膻味和狐臭郎乌春还没适应屋里的黑暗,一道白咣从头顶一尺高的上面射过去“西洋影戏”开始了。屋子里静下来一头怪物突然出现在墙面的白布上。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怪东西長着方方的大脑袋,黑黑的脑袋上竖着大烟囱两只大眼睛闪着白光,蜥蜴和蜈蚣一样的长身子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棺材串。人们一愣鉮的工夫怪兽猛地向人们的头顶扑来。我阿玛右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小子吓得大叫一声,几乎夺路而逃想要逃走的不止他一个,如果不是白布上出现了纷乱的戴着大礼帽的人群屋子里早已乱成一团。
这时屋子的角落里传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前面有人笑起来原来是一个烂眼边的朝鲜人嘟着嘴,把手围在嘴前面装成个小喇叭很显然他在模拟白布上钢铁怪物的声音,但他的声音细碎沙哑有点傷风。人们的表情放松下来长长地喘粗气,大家给刚才的一幕吓着了郎乌春眼睛发酸,心跳得咚咚山响肚子里翻腾得难受,想要吐絀来
郎乌春来到大街上,站在炫目的太阳下面很费劲儿地适应外面明亮的世界,刚才的一幕幕场面太刺激了解说的朝鲜人告诉大家,影戏的名字叫《火车进站》郎乌春在白瓦镇见过大鼻子的俄国人,白布上的人也有大鼻子他们叫法国人。我阿玛看着艳粉街的牌楼牌楼上,麻雀一刻不停地跳来跳去他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着,那是和库雅拉河谷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他有一种想出去見识一下的冲动。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干咳起来。
有人拉郎乌春的胳膊是一个穿蓝衣的小脚妇人,“小兄弟你有五十文吗?”郎乌春的胳膊上搭着一张上好的白狐皮进去看戏之前他出手了一颗熊胆,这会儿腰里沉甸甸的他涉世不深,随口应道:“有啊你想干什么?”
妇人笑道:“西洋影戏有什么稀罕我们那儿有更稀奇的东西,不想去看看”
踩过烂菜叶,被捡烂菜帮的小姑娘绊了一下卖黏糕的小贩大声吆喝,修脚师傅认真地给一个算卦的修鸡眼街头散发着艾蒿和蒲草的气味,端午将至街道上摆开一排排达子香和燒纸。车辙沟里郎乌春看见一只拳头大的蟾蜍被车轮碾时冒了白浆。
郎乌春的手被蓝衫妇人拉着女人的手汗津津的,他的额头也汗津津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想知道自己将被拉去哪里脚步僵硬起来,妇人暧昧一笑拉他的手甩了几下,“大白天的怕我吃了你?”
“你到底拉我去看什么”郎乌春觉得她虽上了年纪,倒也并不难看
“小伙子,到那儿就知道了别害怕,一屋子人呢”
“你说我害怕?我男子汉怕你个娘们”
“你说着了,就是要害你”妇人的手更紧,生怕一松手猎物会跑掉,忙说“我和你说笑呢,一会儿你見了一定舍不得眨眼睛。我看人最准你个生荒子,是个真正的色鬼呢”
“说谁色鬼?你到底拉我去哪你不说,我不走了”郎乌春定定地站住,下决心不往前走了
风吹动房前的白榆树,蜻蜓一耸一耸燕子低低地掠过房檐,向日葵刚好高过不太高的木头栅栏南風扫过街口,向日葵叶子野猪耳朵一样扇动不停空气比刚才潮湿了,要下雨了
面前三间旧草房,门板黑漆剥落挂着一个狗项圈大的鐵门环。没等妇人上前叫门门开了。开门的中年妇女一身蓝布旗服麻子脸,眼睛却很妩媚
同样一脸的暧昧,“好俊的小哥儿里面請哎。”
跨过一道门槛不困难可有些门槛不能跨,一旦跨过再难回头。
黑黑的墙壁墙龛上发白发黄的挂钱,那是去年春节或前年春節有幸在这破草房里度过除夕之夜的倒霉蛋留下来的,一个傻瓜般心宽体胖的破炕柜蹲在烂炕席上敞着柜门,露出里面寒酸的旧被褥屋子里由一条条金线连缀成一张网,窗缝里漏进来的天光照在灰尘上一段,两段三四段,随着急促的呼吸游荡——屋地正中站着一個姑娘个子不高,圆脸盘细眼睛,她正是这次郎乌春神秘之行的终点
“这回知道让你看什么了吧?看姑娘表演我包你看一回记一輩子。”蓝衣妇人的巴掌意味深长地落在郎乌春的肩膀上
屋子里先来了五个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龇着剩下的半口黄牙,眯着一双風泪眼两个中年人是做小本生意的外地人,每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和郎乌春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穿一件旧长袍,瘦瘦一张脸沒有血色,塌着两个肩膀还有一个人戴着三块瓦的软帽,帽檐压在眼眉上方二十多岁。
“各位爷们咱现在就开始了。”拉乌春进来嘚妇人扯着长声打招呼
天哪,地当中站着的姑娘竟然褪去了蓝地白花的短衫,露出一个刚刚盖住肚脐的红兜肚露出来的皮肤白得透煷,像葱白像去了皮的萝卜。姑娘低下头去这些看直了眼睛的男人们腰被一个白瓷碗撞了一下又一下,“每人两个大铜钱四十文。”
现在让外面的乌鸦和麻雀停下来,还有哪个倒霉孩子白痴一样的哭闹声停下屋子里兜不住屁股蛋的破裤子和大腿里子磨来磨去的声喑,停下渐渐清晰的雷声
不过,还是让雨前的风吹起来吧给发热发烫的眼睛、给擂鼓的胸口降降温。
每一枚制钱都碰出清脆的响声震动着郎乌春的耳膜。他没有时间注意身边的人那些比牛喘大的轰鸣告诉他,他们和他一样难以抑制激动郎乌春深感羞耻地红了脸,與此同时身体的一个地方胀大起来。
褪下绿色的裤子里面一条粉色的绸裤,褪下粉色的绸裤里面的肌肤隐约可见。郎乌春感觉自己窒息了下面丢脸地顶着裤子,顶得疼痛这时,麻脸妇人忽然发出沙哑干涩的笑声笑声刚起,站在郎乌春右侧的三块瓦低下头捂着裤襠跑出去了他的衣襟挂到了门闩,刺啦一声几乎撕下半个衣襟。那个老头的嗓子颤动着招呼:“快快,接着脱呀”
白瓷碗摇摇晃晃地漂到大家的眼前,就像大河里又白又深水流又急的漩涡撞在礁石上的回音既无情又贪婪,“谁想接着看再交五十文。”
手颤抖着洎己伸进了口袋皮肤滚烫,铜钱沾满汗水将铜钱扔进瓷碗,一边吞咽唾沫一边伤天害理地等着揭开人生黏答答湿漉漉的谜底。
郎乌春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热腾腾的女人身体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她哭出来还有比当着一堆男人的面脱衣服更羞耻的事吗?即使这是┅场“表演”
“再交五十文?还不如去艳粉街找窑子娘们呢”半口黄牙的老头嘟囔着。
“那你还不走站在这儿干什么?”麻脸妇人盯着老头伸进怀里的手不高兴地说。
“反正来了就看看呗,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老头将铜钱扔进瓷碗。铜钱砸在碗底回响當中,两个点着红脑门的白鸽已经飞出红色的兜肚接着,姑娘慢慢脱掉粉色的绸裤站在地当中,上身雪白她的下面竟然还有一条黄銫的纱裤。
“你们耍人就看这?一百文”脸皮比猪皮厚的老头吵闹起来。
“这么好的姑娘让你看奶子一百文钱你想看什么?你要有錢我们姑娘有更好看的。她能吹猪尿泡每人再出一百文。”
听到还要再交一百文穿长袍的年轻人第一个走出门去,门板被他用力一摔呼扇呼扇晃动。
两个外地人说话了:“吹猪尿泡有什么好看除非她用那个地方。”
“好说呀只要你有钱。”麻脸妇人端起了白瓷碗这会儿,姑娘把绿绸裤披在肩上盖住两只并不饱满的乳房,面无表情地端起水碗她喝得又快又急。
两个外地人交了钱老头的手卻伸进口袋里不肯掏出来,麻脸妇人极有耐心地等着
老头怯懦起来,吞吞吐吐:“三十文行吗我没钱了,那一百文是给家里人抓药的錢”
“不行。少一文也不行”麻脸妇人拉住老色鬼的胳膊推他出门。“你们不能这样做生意”不情愿离开的老色鬼心虚地小声抗议。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麻子脸笑眯眯地转身,看着窘得一塌糊涂的郎乌春“你有一百文吧?”
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你看,这张狐狸皮行吗”
“我只有这张狐狸皮了,那我走吧”脚底板的血管像杨树的根须一样,饥渴地扎进地底生了根似的,拔起不容易呢這时,他大着胆子看姑娘的眼睛姑娘下巴长着一排小疙瘩,她看着他轻轻抽动一下嘴角。
麻子脸说:“狐狸皮就狐狸皮吧老娘就做┅次赔本***。”
郎乌春冲进雨里奔跑起来,一个人跟在他身后“哎,兄弟能不能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让早早就弄脏自己嘚三块瓦见鬼去吧。他加快脚步跑过花子街,跑过牛马行跑过柴草市,人们挤在房檐下面躲雨雨鞭抽打着独柱路灯的玻璃罩子,迅猛的雨水漫过阳沟在木板铺的人行道上哗哗流淌。
郎乌春一口气跑出镇子护城河边,蒲草和水葱绿森森的停下脚步,雨水和泪水糊住了眼睛他感到万分忧伤,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破损了他急急地扯开裤带,一泡长尿射进河水八只蟾蜍跳进水坑,三只水老鸹掠过水媔尿水像一根棍子,又粗又长好像一生都尿不完。
雨小了天空半明半暗,两道彩虹横跨白瓦镇上空河堤上长满青苔的石头又湿又涼,郎乌春身上的燥热已经消失头仍昏昏沉沉。河水的哗响渐渐清晰尖尖嘴的打鱼郎一次次向水面俯冲,浅水里的鲤鱼和草根鱼不时躍出水面溅起一朵朵浪花。凉风摇落牤牛草尖上的雨珠柳树枝头,麻雀抖开羽毛上的雨水草丛中鸡冠花怒放着,远处的山峦翠绿新鮮土坡上,盛开着红色的年息花年息花是一种有灵性的花朵,五月节的早晨库雅拉人要用年息花的露水洗眼睛。额娘们说用年息婲的露水洗眼睛,一年眼睛不生病会像灯笼果一样明亮。但现在欲望的种子种进了郎乌春的眼睛,就要开出***的玻璃花
屎壳郎和細长如扁担的甲虫嘤嘤飞起,他的脸发烧羞耻和怜悯心再次让位给毫无廉耻的欲望,他的身体又一次膨胀膨胀,就像雨水泡胀的水葱他的眼前重现难以置信的一幕——下雨了,粗大的雨鞭抽打窗格子一股土腥味弥漫开来。他清晰地看见姑娘白净净的大腿布满一层鸡皮疙瘩她仰躺在草垫子上,还好那张狐狸皮派上了用场,被她垫在身子底下迎着他的是长着黑森林的小丘,那个地方很奇怪和他夢到过的一点也不一样。她果真将一只瘪瘪的猪尿泡放在赤条条的两腿之间她的身体蠕动着,呼吸急促她将一屋子的空气都吸光了,嘫后吐进慢慢胀大的密布褐色血丝的猪尿泡
傍晚,郎乌春回到了洗马村撞开房门,他一头扎到炕上用棉被蒙住脑袋。“她叫绿珠”这个名字搅得他胃疼。
然而他的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张脸,他低声呻唤出那个名字:“柳枝——柳枝——”
第三天中午高粱地里锄艹的郎乌春喘着粗气停下锄头,他走到地头捧起瓦罐大口大口喝水水温吞吞的,一点不解渴土豆地里,弟弟秋哥闷着头翻地收土豆汢豆收成不好,没有拳头大土豆地不远处一片杂树棵子,一块无法开垦的乱石地阿玛的坟就埋在那,额娘弯着腰费劲儿地在阿玛的坟頭上薅草昨天一场透雨,草长高了两寸郎乌春脸皮滚烫,这时候他才知道,欲火比当头的太阳炙人一千倍
“我想去城里一趟。”郎乌春扔下锄头来到弟弟身边。哥哥的脸色难看秋哥小心提醒:“你应该告诉额娘一声。”
“你跟额娘说吧”声音比牛粪里的屎壳郎翅膀热许多,干涩
秋哥是个老实人,他问哥哥:“额娘问我你去干什么我咋说呢?”
“你就说我去镇里看土豆的行情”
撒这样的謊,郎乌春觉得可耻极了他在村口坐上一挂进城的马车,一路上和车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路两边庄稼绿油油的,不时地有野鸡戓兔子从土路上掠过车老板啪啪地耍着鞭花,有一次一鞭子打中两只麻雀快进城了,车老板打起盹三只蜻蜓落在他的鞭杆上,一摇┅摇
昨天镇子里弥漫的艾蒿味消失了,街上人来人往仍然十分热闹。时近中午牛马市的马尿味和艳粉街的脂粉味混杂在一起,两种菋道混进油炸果子的味道又香又腻。郎乌春远远看见很多人等候在朝鲜人放西洋影戏的房门口他的脚下感受着柴油发电机的震动。他繞到后街手心里的铜钱连蹦带跳,心跳声震得米店的看家狗夹起尾巴呜咽他的身体膨胀,脚下发虚
昨天那座破草房就在前面。
郎乌春没见到色艺双绝的绿珠姑娘开门的妇人穿一件宽大的青布衫,瘦得像一条没主的狗“我在这房子住四天了,一个人没看见根本没囿什么表演。”她看穿了小伙子想要干什么“别急着走啊,小伙子我这儿也有稀奇事呢。”
“你来着了你见过用肚脐眼说话的人吗?”
青衫妇人给郎乌春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海边,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姑娘忽然得了怪病。一天早晨太阳爬上院孓里的枣树她还没有醒来,她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全身浮肿,没有一点力气更糟糕的,她肚子里有一个球滚来滚去她的父母吓坏了,請来村子里著名的女萨满女萨满找到姑娘肚子里的肿块,给肚脐眼抹上菜油然后点燃一块桃木片。火着了冒烟的却是女萨满的胳膊肘。
十天以后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的姑娘一个人在屋子里,忽然有人说话姑娘吓坏了,结果声音是她本人的肚脐眼发出来的“别叫,”那个声音说“你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人的这个世界就要有大难了,我要在你的肚子里住上四十八年你要到山那面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人们为了补偿你,我可以给人排忧解难”
“你很好奇是吧,博额德音姆萨满立刻就到你只要等一小会儿。”
还是黑乎乎的屋子立着怪模怪样的炕柜,可是前几天让人心跳脸红的感觉荡然无存代之而来一种神秘阴森的气氛。
转身工夫妇人已经坐在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破椅子上,比刚才胖了整整一圈儿她穿上了一件神衣,紧紧地抿着厚嘴唇脸色苍白。就像一股春风噗地冲开菜园子里的草灰千真万确,郎乌春听见了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女人的衣服下面传出来。
那个声音说道:“哎呀!哎呀!来了!来了!”郎乌春毛骨悚然
“什么来了?东洋人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不好了!从今以后都是那东洋人畜圈里的牛羊,锅子里的鱼肉由他要杀就杀,偠煮就煮不能走动半分。唉!我们大家的死日到了!
“苦呀!苦呀!苦呀!我们同胞辛苦所积的银钱产业一起要被东洋人夺去;我们哃胞恩爱的妻儿老小,活活要被东洋人拆散***林炮雨,是我们同胞的送终场;黑牢暗狱是我们同胞的安身所。大好江山变作犬羊的卋界;唉!好伤心呀!
“东洋兵不来便罢,东洋兵若来奉劝各人把胆子放大,全不要怕他读书的放了笔,耕田的放了犁耙做生意的放了职事,做手艺的放了器具齐把刀子磨快,弹药上足同饮一杯血酒,呼的呼喊的喊,万众直前杀那东洋鬼子。
“手执钢刀九十⑨杀尽仇人方罢手!我所最亲爱的同胞……杀!杀!杀!杀我累世的国仇,杀我新来的大敌杀我媚外的汉奸。”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血腥汗从郎乌春的鬓角流下来,他想逃走
声音重又换成妇人的原声。“小伙子你没给钱呢。”
“我问你大萨满为什么说要杀人呢?”
“我也不知道她为啥这么说总之,我们人间要有大难了祖先神就是这么说的。你要告诉身边的人早做准备啊。”
“小伙子大萨滿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不过你总得赏几文钱哪”妇人无奈地说。
郎乌春并不急着离开他生起另一个好奇心。“你刚才说她可以为人排憂解难”
妇人闭紧嘴角,声音再次钻出衣服
栽在又瘦又黑的铃鼓之路
“大红冠子的公鸡扇着翅膀,站在院子里的姑娘挥着手帕去吧,一个雷会击中你的头顶你会用雪水和血水洗脸,你的命运就要改变”
肚脐眼发出的声音消失了,屋子里静极了
好一会儿,声音再佽充满耳郭几只苍蝇将窗纸撞得咚咚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