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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30 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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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博士重生到民国守旧家庭》作者:唯刀百辟(完结)
主讲一些民国前中期香港上流社会家庭的琐事;
及香港家庭中西结合的种种奇怪生活方式。
如果将任何一位二十一世纪优秀的物理学生送往二十世纪初页,他们会成为什么?
他们人人都是惊世武器,是绝世神功,怀揣惊才绝艳的宝藏。
他们思想即是利刃宝刀。
往后数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会用这把武器。
《生似蜉蝣》——生似蜉蝣,消失了,地球会转得更久。在这洪流中人人都是蜉蝣,该如何往前走?
《它来时》——当它萌芽时,这个国家被视作一个美丽而羸弱的女人,只要是喜欢,谁都可以上她的床;它诞生时,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敢于轻言对其开战。
本文中所有政党皆为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楚望(林致),谢择益 ┃ 配角: ┃ 其它:香港,民国,名媛,交际花,种田,致敬张爱玲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作者完结文: 《当女博士重生到民国守旧家庭》
听说林博士昼夜颠倒,咖啡当饭吃,作息极差,猝死在了一个做教案的夜晚,时年二十五。
消息使得A国最顶尖的大学学生哗然不已。
而英年早逝的二十五岁理工科女博士林致,发现自己重生到了1924年,一户绍兴的书香门第,惊讶之余不免有些大喜过望。
惊的是自己一天五杯咖啡一包烟,终于把自己熬死了;
大喜过望这件事就要慢慢说起来了。
重生对象叫林楚望,是著名学士林俞的三女儿,也是唯一的嫡女。
林俞在晚清时期中了进士,尔后并未为旧帝国做事,转而辗转去了日本留学,归国后则在绍兴创办了一所学校,任了校长。
林俞一辈子发妻膝下无子,妾室先生下一双儿女,都记在正室名下。这一双儿女虽然出生不好,但是运气很好,作为半个嫡子女,被人捧在手心里,分别长到五岁和两岁。哪曾想这位正室忽然有天怀孕了,生下一个女儿,也就是林楚望。
林楚望她娘难产死了,林俞也没有再续弦。但是嫡女的出生,生生的威胁了这两人的未来命运,此后十余年便一直被仅除了进士之外的举家上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林俞虽曾留学日本,但骨子里是个颇为传统的人。
所以他将二女儿林允焉(庶女)许给了故交之子——绍兴小康家庭出生的才子郑亦民。
为二女儿订亲后,林俞却把三女儿许给了前朝同中进士的好友、如今北方政府第一心腹人物——斯应的嫡子斯言桑。
如果说郑家和林家都是小资产阶级的书香世家,两家勉强门当户对(还时而需要林家扶持),斯家如今却能算得上全国上下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喜出望外就要从斯言桑讲起了。
虽然林致生前是个理科生,那一点点近代史知识基本上算是还给老师了。但是斯言桑这么个响当当的人物,恐怕连五岁小孩都知道。
若是说他是民国第一大才子也不为过。
林致之所以记得斯言桑,是因为她高考前,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叹惋的道,“数学英文理综接近满分,语文差点不及格,你这偏科实在有点严重啊林致。如果高考语文还是拖分这么严重,恐怕你是过不了博世大学的招生线了。”
林致对此也颇为无奈,总觉得汉语是个天性的、感悟性的东西,春花秋月、诗三百首,她统统没法把里面的具体事物感性化。
班主任则丢给她一沓斯言桑传记和诗集,说,“这两个月把这些都背下来。如果高考作文是感怀伤情类,你就写他的一生坎坷情路,引用他著作的情诗;如果写励志类,你就写他少年随父亲海外颠沛,青年求学终成大器的一生;如果写时代变迁,你就引用他对新时代文学革新中起的决定性作用……”
总之此人人生阅历之丰富,每一种经历取而用之都能写成一篇洋洋洒洒的作文题目,十分万能。所以高考前林致什么都没干,专门研究斯言桑了。
不过研究了不到两周,林致就因为物理竞赛全国第二被提前录取了,所以其实斯言桑也并没有在她人生转折点上起到多大作用。
但不论如何,对毫无文学素养的林致而言,斯言桑其实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物。除了发黄黑白照片上的英俊容貌外,这种魅力,就好比土大款仰慕女硕士,矮丑挫最爱高美富,文科班的女生津津乐道于工科男的内敛、沉稳、会装电器修电脑一样,都是围墙效应。
林致虽然知道这一点,但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围墙效应被跨时代大文豪斯言桑吸引了。
林致是怎么知道自己重生成了林楚望,源于重生万有三大定律:
A:重生过来时,身体一定是卧床抱恙的;
B:醒过来的场面,要么是某个大场面:诸如丈夫休妻,正房和妾室吵架,逢年过节;或是某个凄楚寂寥,无人问津的场景:所以才会死了被魂穿了都没人发现;
C:一定会有一群多嘴多舌的丫鬟仆妇,嚼主人舌根,一不当心就被魂穿过来的人听到。
ABC三个选项,林致都选对了。她此刻全身乏力、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恰逢春节,外面敲锣打鼓热闹非凡;一群丫鬟忙的头昏脑涨,在她屋子外面抱怨,压根没发现她们家三***已经换人了。
丫鬟甲说:“今天倒是与往年不同,该来的亲戚都来了。”
丫鬟乙说:“可不是吗?连出嫁时便娘家老死不相往来的,从前林家四***……不,如今该叫香港富商遗孀的葛太太都来凑热闹了。你们看到她和老爷,还有从前的林大***,如今的乔太太,在席间那个剑拔***张的气势没?要不是老爷大喜的日子,怕是两位太太直接就要打起来了。”
丫鬟甲说:“听说葛太太,丈夫死后,如今就做了上海数一数二的交际花?”
丫鬟丙说:“乔太太当年可是极富盛名的大家闺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然老死不相往来了。”
林致听一群丫鬟数落她未来的大姑妈和小姑妈,觉得十分有趣。一个是名媛,一个是交际花,这个嫌那个沉闷无聊,那个嫌这个风流不守妇道,这二者被放到一起并议了百年之久,当然剑拔***张了。
过了会儿,丫鬟甲说:“听说今天斯家那位公子也来给老爷贺寿了。”
丫鬟乙说:“是啊,若不是一早老爷便将三***许给斯公子了,不然如今政府不知道多少军官太太想把女儿许给他。啧啧,三***也是天大的好福气。”
丫鬟丙压低声音道,“其实老爷并不因为最疼爱三***,才将她许给斯公子的。”
丫鬟甲说:“老爷平时是对三***严苛有加,但天底下第一等好的婚事也给了三***,还能叫不好吗?”
丫鬟丙道:“当初斯老爷和咱家老爷是故交,起初新政府没成立时,斯家颠沛流离,连普通人家都不如。老爷在那时就把才四岁的三***许给斯家了——想想那时斯家什么光景,谁会把自己疼爱的女儿许给罪臣的儿子啊?”
丫鬟丁说:“这事我也听说了,也幸而是三***命好,三年前新政府成立后,斯家一路青云直上,如今于咱家已经是高不可攀了。若不是念在雪中送炭那份情谊,斯老爷那肯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娶名不见经传的林家三***?”
丫鬟甲叹息道:“难怪今日宴请宾客,老爷把大少爷和二***都带去见客人了。三***感了一夜伤寒,却无人问津。你们听,三***咳得多厉害?怕不是肺痨了吧。翠屏,快去给三***把药热好了端过去。”
丫鬟乙:“我可不去,要去你们去……我还年轻,可不想也染上肺痨。”
丫鬟丙:“要不咱去把药放在窗台上就走,免得被老爷责怪。”
林致看着地上小火炉里燃的煤球再这么烧下去,恐怕就要在缺氧环境里生成一氧化碳了。林致只是想引起一下这些丫鬟的注意,好让她们来拨一拨。哪想她咳得快断气了,那丫鬟们却跟见了鬼似的一溜烟儿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人物架空,政党全是虚构,文下也切莫议政。
林俞:大哥林梓桐(庶出),二姐林允焉(庶出),老三林楚望
江南的宅院二月免不了就有些阴冷潮湿,一众人熙熙攘攘挤在屋里,喧闹嘈杂免不得有些使人气闷。
少年在院子里四处晃荡,突然听得巷弄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女童咳嗽声。他有些疑惑的停下脚步,却突然见一群丫鬟一边嘴里议论着“别被传染了”,“药放在窗台上就快走”,“怪晦气的”之类的闲言碎语。
少年听闻,不禁有些怒火中烧。他大着步子去寻那咳嗽声的来源,便在一间晦暗的屋檐下停下脚步。
青石墙上洞开窗棂,高高地放着一碗药。他透过窗棂往里看去,只见那着了中衣的九岁女童,脸颊红润,步履沉稳,却哪里还在咳嗽?女童慢悠悠从床上滑了下来。往窗边走过来。少年正待要躲,却发现那女童的个头,刚好能使那高高窗沿将她挡住。不见其人,那碗却“咕咚”一声给她端走了。
少年再看时,却见女童将那药放在炭火旁的地上。她双手端着火钳,将炭盆里的炭一颗一颗夹出来,放进药碗里熄灭了。
林致浇灭那盆火后,终于放心的躺回床上。她腹中空空,正想着,如果现在摸出去,问丫鬟找吃的,是不是略有些诡异?
正这么想着,突然两个丫鬟就折回来了。林致一边心里想着“怎么这下又不嫌我肺痨了?”一边那两丫鬟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给她披上外衣,船上鞋袜,一溜烟抱到正厅里去了。
一到正厅,林致便见屋里乌压压一群人。上座坐着一个面目严肃,长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此人目测三十五岁。林致觉得,如果他把胡子刮掉,应该会年轻帅气许多。
长山羊胡子中年人应该就是她老爹林俞了。林俞看了她一眼,便同屋中众人说,“家中就属三丫头最调皮。”
屋中一行人立马乐开了花,笑声此起彼伏,林致则满脸问号。
这时林俞侧面首座上一个略上了年纪,却端庄大气,着一身黑色长袄的女人则嗔笑道,“三丫头怕生,只好提前装病躲着不肯出来见人。”
林俞另一侧坐了位中年男人,听闻也沉声笑说道,“言桑说他楚望妹妹最机灵,小小年纪,却懂得一些旁人不懂得的道理。”
林俞脸色微微有些严肃,这才往林致看过来,对她说,“还不快喊大姑妈和斯伯父。”
原来是那位闺秀大姨,和未来的公公。林致小小声的喊,“大姨姑妈,伯父。”
随后林俞又嗔怒道,“还有你言桑哥哥。”
林致忙不迭的四下去找,眼珠子在人群里扫了半天,林俞恼火的朝她伯父身旁努努嘴使眼色,林致这才发现,原来她从前的偶像竟才是个十六七岁少年。
少年梳着那时最时兴的背头,衬得本就俊秀的五官越发俊逸;白衬衫黑西裤,衣架子一样的身板挺直。少年冲她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颗调皮的虎牙。是了,这就是斯言桑少年时该有的模样,看得林致不由得一呆。
斯言桑还未开口,大姨身旁的十一、二岁少女用细细软软的声音说道,“三妹妹明知道言桑哥哥今天要来,就偏端着架子不肯出来见人,非得让人去寻他。”
这时斯言桑却开口了,似乎听完颇为开心,探过头来柔声问,“是这样么,三妹妹?”
林致来不及作答,她大姑妈又笑道,“言桑,你来说说,三妹妹都做什么给你发现了?”
斯言桑还没说话,二姐姐林允焉倒先开口了,“装了一宿病,骗走一干子伺候她的丫鬟仆妇们,药不肯喝,全在屋里拿炭玩水。”
斯言桑摇头道,“二妹妹说的不全对。”旋即他抬头,冲林致笑出一颗灿烂的虎牙,“那几个丫头,换成是我,我也索性一气赶走了,免得看着生气。”
林致只觉得抱着她那个丫鬟手里头一僵,忙不迭解释道,“斯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姑娘赶我们走,我们也不好在别人跟前惹人心烦。”
教养在那里,斯言桑不好发火,神情里闪过一丝不悦,却又朝林致笑过来,说,“若不是三妹妹聪慧过人,怕就给不懂事的丫头害死在屋里了。”
林俞喝斥了一声,那抱着林致的丫头忙忙跪了下来,林致也顺势从她怀抱里钻了出来,站到一旁。
小丫头一口一个奴婢不敢,呼喊得林致头痛欲裂。
旁人一人一句的数落着,林致心想:原主已去,凶手其实可能是堂上这位冷漠的父亲,这丫鬟顶多算个帮凶。大过节,也不至于为了她的事一直指责这丫头,不如就说些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好让大家都下的来台。
林致便开口道,“她们担心我病着,怕我着凉,不肯灭炭火。我这病原本就是装出来的,便把她们遣走了,好自己灭了炭凉快清净,与人无关。”
她话音一落屋里众人复又大笑起来,三两句遣走了丫头。林俞正要谴责林致,斯言桑便先开口说,“妹妹这灭炭的本事,倒是从前跟父亲在英国念中学时,老师讲过。往日在老家,都是丫鬟端到屋外土里埋灭了;三妹妹自知力气小,便用了更取巧的法子,就地取材,你说机不机灵。”
林允焉一听完,小脸便沉了下来,“往日父亲教功课,就属三妹妹学的最慢,要说机灵,不如说凑巧罢了。”
她语毕,林俞倒也笑了,“家中最伶俐乖巧当属二丫头了,小小年纪,作诗倒是比哥哥还要好些。”
大姑妈也点头称赞道,“允焉的才识我也见识过,这般机灵的孩子,不夸张的说,百年间也难出第二个。如今时代不同了,从前都说‘无才便是德’。如今上海的大户人家,但凡有些钱,谁不是上赶着将子女送去留学。”
林俞便转头问斯应,“这开春之后,大公子也要去德意志了吧?”
斯应回头慈蔼的看了一眼儿子,斯言桑便笑着点头道,“多耽搁一年,等高中肄业回来一次……再过去念大学。”
于是林致她大姑妈笑着打趣道,“高中毕业回来,你三妹妹也才十二岁呢。倒不如一口气念完,大学回来便好直接成亲了。”
这话一说完,几位大人都笑了起来。林致便抬头去看另几位少年,言桑未置可否,眼睛笑得微微眯起来;二姐允焉缩在藤椅里,眼神却往她和斯言桑中间来回扫动。
一片笑声里进来一个年轻人,和斯言桑年纪相当。他远远就听见刚才的话,进来也便接话道,“这一来一去六年光景,可别忘了要多给三妹妹写信,说说经历见解也是好的。”
*答疑之一:这个年代男子可以进内宅了,具体可以参见梁再冰回忆父亲初遇林徽因:“父亲十七岁时,有一天,祖父要父亲到他的老朋友林长民家去见见他的女儿……父亲明白祖父用意……门开了,年仅十四岁的林徽因走进书房来”。
*答疑之二:宠妾灭妻。这个时兴“崇洋媚外”的年代内宅观念很薄弱了,特别是新式家庭。具体可以参照当年诸多受了新思想教育的才子,公然带外室回家,宠外室灭妻,为外室抛弃妻子等等……
*答疑之三:为什么允焉会格外撒泼,甚至觊觎妹妹的未婚夫,某种程度也属于时代特色。本要许给徐大诗人的是乃张幼仪的姐姐,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嫁入徐家门的却是张幼仪。这个故事里也有它的原因,后文会叙述。
这位进来的清隽挺拔少年,便是林楚望同父异母、林允焉同父同母的哥哥林梓桐了。
他进来后,林允焉便十分乖觉的为他让出位置,坐在他下坐去了。尔后允焉又冲林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去。而这时,斯应却发话了。
斯应看故交之子的眼神似乎颇为赞赏,“听闻林家大公子满腹诗书,不亚于他爹当年。”
林俞早年全心栽培长子,如今也十分满意,但却谦虚笑道,“不过教他略略读了些书,见识广博远比不上言桑,满腹诗书更是谈不上。”
这时大姑妈发话了,“林家这三个孩子都不错,去年年关时作了些诗,字也写的十分讨喜。不知言桑会作吗?”
斯应则笑道,“他?他三年前才随我回国,如今勉强讲话讲个利索,作诗就算了罢。”
斯言桑便羞惭道,“不如林兄、二妹妹三妹妹作两首诗,许我观瞻观瞻?”
林致转头,便看她大哥和二姐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心中便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林俞目光在他们三兄妹之间巡视一番,便名人去取了文房四宝过来。
丫鬟研墨时,林俞便拟题道,“今日开年第二日,你们便以‘春’为题作五言绝句吧。”
林俞话音一落,林梓桐便似已陈竹在胸,执笔一番挥洒,稍时便停笔落座。
林梓桐落座后,林允焉也款款起身去案前了。
此情此景,使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噩梦来。
逢年过年,一干亲朋好友上桌吃饭,将她赞扬一番,她爹便会挖空心思去想她的优点。待称述完优点之后,那一杆子七大姑八大姨便会说:“小致,来,给我们唱一首《海尔兄弟》/跳一个《四小天鹅》/背一首《鹅鹅鹅》。”
本以为上了大学,就不需要再以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讨好长辈,哪想一个重生,竟要让她经历一个进阶版的。
此时一众人热辣辣的目光看过来,林楚望不禁绝望的别过脸。
作诗?别想了,我那点文学素养,顶多背一个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给你们听,还怕你们不听。
林楚望在众人巴巴的目光中,一步一个挪移的蹭到案前,拿起毛笔时,不免又心一沉。
不仅不会写诗,连字可能都不会写几个……生存环境实在恶劣啊。
这时大哥开口了,“三妹妹想好了吗?”
二姐也接话道,“三妹妹酝酿这么久,作出的诗怕是要艳惊四座罢?”
这一个两个火上浇油的,楚望不禁咬得痒痒。
这时斯言桑柔声宽慰道,“三妹妹不是怕生么,不如让梓桐兄和二妹妹先将诗作念了,三妹妹好趁没人注意的机会静下心作诗。”
众人的点头,觉得这个注意好。
于是林梓桐便摊开宣纸,念道:“昨夜晓寒尽,今朝气象和;无复思千里,挑灯看山河。”
一众人称赞了一番,连连称赞“波澜壮阔”“浑然大气”“以诗明志”“梓桐日后必能大成”云云。
得了赞赏的林梓桐满意归位,随后允焉起立,站到呆滞状的林楚望身旁。
林允焉:“一星应如月,两剪作新罗;三针描金画,千树夜放花。”
一众人又纷纷陈赞“数字用得好”,“待字闺中绣花的画面跃然纸上”,“从三到千的变化淋漓尽致展现了‘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景色变化”云云。
得了这许多赞赏,林允焉也心满意足的放下手中的纸。
而一旁依旧呆滞状的林楚望,完全没注意到家姐经过她身旁时,瞄到她依旧空白纸业而露出讥诮的神情。
这时不知谁问了句,“三妹妹呢?”
楚望完全沉浸在哥哥和姐姐颇有节奏感的五言绝句里,虽然能听懂,但是说不出好来。但这五字一句,二十字一首平仄押韵的诗,仿佛一首一首流行歌一样在她脑子里回放。
循环着循环着,林楚望不知怎的就没头没脑的脱口而出了二十字。
楚望:“……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林允焉便问道,“三妹妹在胡乱说什么?”
斯言桑:“三妹妹在作诗啊。”
林俞便问道,“楚望,我且问你,这诗每个字都是那个字,作何意?”
斯言桑憋笑得略有些辛苦:“这诗倒是极好的诗。”
林允焉一听便恼了,“言桑哥哥笑什么?三妹妹信口胡诌的你也为她圆谎,方才我看她压根一个字都没曾写。”
斯言桑摆摆手道,“三妹妹这诗下句我也会接,‘钪钛钒铬锰,铁钴镍铜锌’,你道对不对?”
在楚望呆滞的点头中,众人都去问斯言桑这诗何意。
斯言桑则笑着说,“这是1869年俄国人Dmitri Mendeelev提出的六十三种化学元素周期表——这些是前三十种元素的中文音译。三妹妹这么编个口诀,倒是个方便记忆的五言绝句。”
斯应不禁向林俞投去赞许的目光,道,“没想楚望小小年纪,便能知道这些新潮知识,林兄实乃教子有方。”
林俞被上司突然一通赞誉,心也有些飘飘然,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元素周期表,也不知道自己三女儿哪里去学来的,但这夸耀听着着实是舒坦的。他面色红润的朝案前的小女儿投去严厉的目光,道,“你这丫头,倒是会投机取巧。”
她姑妈也夸赞道,“这机灵劲,倒是像足了她娘。”
楚望刚以为爹地就这么放过她了,刚舒了口气,却听得林允焉一声:“三妹妹这么机灵,想必正经作的五言绝句,便更有一番辞令精彩。”
她这话一说,屋里一众人也连连点头,表示很想听她作一首诗。
从小文科类课程几乎就没及格过,终于熬到高一文理分科。分科之前那次期中考试,总成绩前一百名才能进实验班,文科成绩依旧算在内。历史最后一道价值三十分的大题,问:“新中国成立的意义是什么?”她绞尽脑汁,写了个“chairman Mao 万岁”,结果试卷发下来就被历史老师罚站了一节课,使得她记忆犹新。
楚望旋即灵机一动,心想,这时伟大领袖的诗应该还没问世吧,那我在家中关起门稍稍借鉴一下,不给外人知道,问题应该不大吧?
于是她想了想,便朗声道,“万山未红遍,层林待尽染;漫江已碧透,百舸竟争流。”
她话音一落,林梓桐率先站起来鼓掌道,“冰消雪融,波澜壮阔。好诗!”
楚望没忍住腹诽道,当然好啦,这可是老毛的传世名作,能不好吗。
这时连林俞也不禁看着自己不足十岁的小女儿,满脸的讶异。她过分白的皮肤,端正秀丽的五官,像极了自己从前那个妻子,林俞承认这辈子并没有给她多少爱——只有尊敬 。若不是为了给宠爱的妾室遮风挡雨,他此生断然不会娶妻——因为那个时代不允许他将一个出身如此微贱的女子纳为正室。
她也如所有大家闺秀一般,举止得体大方,端庄有余、可爱不足,所以终其一生未曾得到林俞一丁点的疼爱。可她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母亲,至少梓桐与允焉寄养在她膝下时,她是尽了十二分主母的诚意去教导疼爱的。
若不是楚望的出世,他为梓桐与允焉悉心经营的完美温室也不会破碎……
当初说要将嫡女许配给斯家的许诺,本以为永不会实现。楚望出生后,他看着那个同时也带走了他妻子生命的婴孩,没有一粒花生大的脚指,心里不由得此生唯一一次生出对已逝妻子的一丁点疼爱,但这一丁点疼爱却不足以支撑他取消楚望与时年仍在外颠沛流离的斯家的婚约。
可没想到,他硬着心肠作下的决定,如今却成就大江南北的一段佳话:林家于斯家有雪中送炭之恩,斯家青云直上便也依旧不忘扶持林家一把。
此刻他盯着小女儿的眼睛,不由得心想,难道真的是亡故发妻在天之灵在护翼庇佑她唯一的骨肉?
待林俞嘱咐林梓桐携几位弟弟妹妹去院子里玩耍后,乔太太便给林俞使了个眼色,道,“三丫头确实很像她娘当年。”
林俞也点头,碍于挚友在一旁,说道,“确实很是聪明。”
斯应似乎对未来儿媳颇有些满意,便问道,“此去北平,你便只带上梓桐一人?若是林兄放心将楚望交与我,便不如我出资送她与言桑一同去留学,待言桑大学毕业,楚望也高中毕业,便一同回国举行婚礼。”
林俞脸色一沉,摇摇头道,“三丫头尚且还太小了,语言也不通。你此行不同去,言桑也是个半大孩子,怕是自己也未必照顾得好。况且三丫头最淘气,只会徒然添乱。”
斯应便又问道,“那这两个丫头……”
林俞道,“这两个丫头没母亲,渐渐大了,我这个做父亲的未必能教的好。绍兴是个小地方,便想着这两年将她两托付给大姑母,学些香港上流人家女孩子应该学习的。英文,法文,钢琴,待人接物等等。再有几年二丫头也该嫁人了,那位亲家儿子也在日本留学,便也使那位少爷不至于学成归来,便嫌弃我们守旧人家的闺女思想过于陈腐,跟不上时代。”
他这话说的是另一位亲家,斯应便也听到心里去了,不禁也陷入沉思。
乔太太便道,“恰巧我家先生那边的侄女,也过来我这边念书,便也借住在家。三个女孩年纪相仿,一起学东西便好互相督促,互相陪伴,学的更快一些。”
她话一毕,另两人都觉得十分妥当,便也点头应允 。
“只是……”乔太太想起那一脸骚情的女人,便不禁拧紧眉头,“我那离那位很近。二丫头素来乖巧,明事理,我倒也不担心。只是三丫头,心思活络,住得这么近,日日声色犬马的,但愿别叫人教坏了。”
“心思坏的,不用教也坏。教不坏的,便是打从下雨天鱼市里过,鞋底儿也不带泥。”
一个低沉却娇媚的性感烟嗓,隔着一条巷弄,不远不近的飘了进来。一同飘进来的还有一位大冬天里也着一件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白狐毛大衣,一双高跟鞋恨不得直接脱下来就能行凶作恶的妙人。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林楚望不由得被这声音吸引了,便那声音的主人望去——如丝媚眼藏在渔网帽下,只露出半截高挑鼻梁,和涂了暗红色口红的性感双唇。
这时屋里的林俞略带怒气的声音也穿堂而出:“当年谁说的,若不是我死了,便绝不来见我的?”
妙人飘到一半,便远远斜靠着圆拱门,笑道,“哦,原来你还没死啊?”
那屋子里沉默片刻,女人便又笑着说道,“不过是想着二夫人十年忌日快到了,但我下月去马来亚抽不开身,便提前过来给她上柱香,同她说说话,没想顺道撞见了你。哎,早知便不走这条路了,怪使你们尴尬的。”
还没等林俞开口,林梓桐和林允焉便似见了鬼一般,拉着林楚望离这女人远远的。林楚望被拉着逃离这个妖精,一边却在心想,好美的女人啊,简直满足了她对民国时期风华绝代、风情万种女子的种种幻想。就这样一边被拉着跑时,她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此时那女子也斜倚着墙,嘴里叼着一支香烟。见她看过来,眼波也低低地朝林楚望扫过来,两只指头取下香烟支在指尖,微笑时,淡淡烟圈便轻轻从嘴角呵了出来。
林楚望不禁看呆了:此等尤物究竟何人能招架得住?!
斯言桑一路跑着,便也疑惑的问道,“我们这是在跑什么?”
允焉道,“这是我们那位多年不见的小姑妈,是十里洋场上的风云人物,是一位著名交际花。我爹从小便教我们往后千万别像她一样,见到了便离得远远儿的,有多远离多远。”
楚望跑的气喘吁吁,忍不住停下来歇了口气,“可是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我们为什么还在跑?”
梓桐也停下来,一脸不悦道,“三妹妹,那可不能叫美,好人家女孩断断不是那样的。”
楚望点点头道,“我知道,好人家的女孩除非受了重大挫折,否则绝不可能成那样。”成那样有故事有味道的香艳女子。
允焉道,“你方才没听见大姑妈说吗:最担心你跟着小姑妈学坏了。大姑妈的担忧也不是全无道理。”
楚望莫名其妙得了一通奚落,却又不能同这个时代的小破孩讲道理。白人随便长长,也长得高鼻大眼长睫毛瞳孔深邃。因为长得张狂居多,所以物以稀为贵,白人的美人中却属带着些许内敛风情的最出众,诸如赫本和波特曼;而黄种人却刚好相反,端庄典雅的多了,妩媚得独树一帜的,诸如张曼玉邱淑贞之流,全胜在风情与气场上。喜剧之王时代的张柏芝,却偏偏水手服的清纯和吸烟发廊女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能成就这个角色的美感……她十分想说,你们品味着实不佳,实在迂腐!可是这事却没法解释,只好自我宽慰道,可能是我文化程度不够,所以连品味也不到家,赶不上你们文化人的潮流。
斯言桑略略想了想,则道,“我在国外时,白人男孩子有一些十分喜欢东亚与东南亚的女孩子,甚至有些与我同龄的男同学,认为亚洲女性,不超过四十岁,许多都是很美的。我曾问过,他们说:因为她们性感又不失内敛,一颦一笑都是风情,看着她们便觉得懒懒的,甚至懒得老去懒得发胖——我想他们指的大概就是这一种。”
斯言桑说完,林楚望不禁热烈的为他一番言辞鼓起掌来。说得好,说到她心坎里去了。斯言桑则好似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发表这种言论,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林允焉则红着脸道,“言桑哥哥,你怎好胡乱品评女孩子?”
斯言桑则一愣,“我……我在国外呆久了,规矩没有学好。冒犯妹妹了,真不是有心的。”
梓桐亦道,“虽说我们两家从小就有往来,你与三妹妹有婚约在,又因你自小受的国外教育,便能时常与两位妹妹一同走动。要是放在别人家,男人可是不准踏步进闺阁门半步的。若是说话还没个遮拦,被人听了去,两位妹妹可要被外面人说闲话了。”
楚望看斯公子被这两兄妹你一眼我一句的指责,竟都还谦虚认错低头道歉。心想着,斯家家教可以说相当不错了。别人来了是客,被两兄妹闹得到让林楚望觉得有些欺人太甚。四人在穿过巷弄通往花园时,林楚望不经意间走到斯言桑声旁,小声说道,“你别理我哥哥姐姐他们,我觉得你说得挺对的——有些美是阅历美,那种美是经历一番摧折后才有的,也是暖房里的花儿决计长不出来的,所以特别使人着迷。”
斯言桑一听完,微微睁大了眼睛,压着声音笑道,“这话我都不敢说,你也敢说!不怕你爹爹骂你?”
“我不说你不说,我爹爹怎么会知道?”楚望眨眨眼,笑眯眯的说,“我当你是友军!你可别出卖我。”
斯言桑被她的说法逗乐了,“那我们是同盟国还是协约国?”
楚望回忆半晌,也回忆不起一战时哪些国家是同盟、哪些国家属于协约。
斯言桑看着她仰头认真思考的笑脸,湘妃竹叶的影子斑驳的落在那张白净的小小脸颊上,风吹得竹子沙沙作响,那点点亮光也跟着晃。明明灭灭的,映那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丁点星光。
“不如三妹妹和我一同去国外念书,山高水远的,也不用担心我写信回来告状。”
“我与你同去,你便能捡我更多说话的漏洞,写信回来告状。”
斯言桑便笑了,认真去看她,“我同你说认真的。若是你愿意去,我父亲也会很高兴,林叔叔也不会阻拦。”
楚望心中略作权衡,很快就有了结果。片刻,她笑说道:“你我年纪尚小,漫漫长途,恐无法照顾彼此。我如今便在家乖乖等着,只盼着你学成归来莫要忘了我,嫌弃我。”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发现有个称谓错误:爸爸的姐妹应该叫姑母不是姨妈,脑子混乱了,之前也都更正过来。
乔太太=大姑母=香港一位OBE官佐勋章爵士太太(也是来往英、港的贸易商人)
葛太太=林四太太=小姑妈=香港一位富商姨太太
送斯家父子离开绍兴后,兄妹三人便被叫到林俞近前,同他们讲未来的计划。
对于要随父亲去北平,林梓桐是一早便知晓的。但讲到姐妹两要随大姑妈去香港这件事,允焉显然吃了一惊,然后大哭了一场,表示非常不愿意与父亲和哥哥分离。
楚望从斯言桑传记里,提前预知了自己的未来。听到这个“噩耗”她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乐,总之服从命运安排而已。这使得哭的几乎晕倒过去的林允焉,竟当着父兄和大姑妈的面,抽了十秒宝贵的表演时间,指着楚望大喊:“就属三妹妹最冷漠,最铁石心肠!”
楚望表示很无奈。她能怎么办呢?她要是戏也能那么足的话,一早就去考北影上大荧幕了,不然也不至于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跟微生物较劲。
她大姑妈则打趣道:“斯家公子上了船还依依不舍的说了好几次次,让三丫头‘一定要乖乖等他回来’。三丫头现在偷着乐还来不及呢,哪有空陪你舍不得爹爹?”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林府上下众人忙的脚不沾地。一些不愿离开老爷与大少爷的,便都随了他们一同去北平安顿。两位***这边,林大太太吩咐了,香港那边不用带丫鬟仆人过去了。她手底下人手够,况且路途遥远,到了那边习惯便又不一样了,便结了工钱,将伺候两位***的丫头都遣了。为此,允焉又险些哭晕过去一回。
几位伺候了三代人的老管家留下来守宅子,差不多折腾快一月,基本东西也都打点好了。北上去的林俞与梓桐走水路,收拾出来的箱子装了约两船;允焉和楚望的家伙们相比之下就显得可怜多了——来接她们去上海码头与大姑妈会合的只有两辆小汽车,塞满允焉的行李之后,楚望一看:哪还有塞她箱子的位置?
楚望统共只有一个皮箱子,里面就一些换洗衣物。虽然她很想劝家姐:要懂得取舍,不然有一天终要深受其害。但她姐姐看起来似乎有很严重的恋物癖——生生的守着她那堆塞了一堆乱七八糟东西箱子,不肯任何人靠近她的行李三尺。
楚望只有作罢,妥协的将自己可怜巴巴的小皮箱塞到后座上。
两姐妹先于父亲和兄长出发,打点好一切后,几个人在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树梨花,这时正值盛放。林俞看着这棵树,似乎颇有感触,便也想让自己三个孩子以此抒怀。
梓桐道:“很快梨花凋零了,又能有好吃的梨子吃了;可是今年的是吃不上了。”
允焉则眼泪汪汪的说:“爹爹的梨花儿要谢了,允焉也是个大人了。”
于是三人又齐刷刷的向林楚望看过来。
楚望:“呃。重力加速度为9.81m/s2, 目测此时梨花飘落的速度为0.08m/s,飘落方向为西南方;这个季节空气密度约为1.3kg/m3,花瓣垂直方向受力面积4平方厘米,则此时风速约为3.6m/s。”
楚望无语望天:“此为微风,伴随有小浪。所以爹爹和大哥,一帆风顺。”
不论如何,父亲大人也算是勉强接受了她这个不伦不类的临别寄语,随后便送姐妹俩上车了。
上车后,林允焉就开始可劲哭。一开始林楚望还能安慰两句“香港有海滩”“海滩上有很多衣服穿很少的人”“有很多西仔”云云,没一会儿她就在允焉没休止的独奏里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懊恼的发现,她竟然错过了著名的租界风景,这么一气儿只剩下外滩码头风景可以看了。待她被叫醒时,允焉也不哭了,十分乖巧可爱的冲车窗外喊了:“大姑母好。”
楚望拎着自己的小行李下来之后,两个伙夫便一气儿的在帮允焉卸行李下来。这时大姑妈身旁站的那个十一二岁小姑娘忍不住拿上海话吐槽道:“怎么不把房子也一道搬来哇?”
听完这句吐槽,楚望不由得有些欣慰且赞赏的往那小姑娘看去——应该属于民国时期标准的少女长相,白皮肤,略略几个雀斑,微微有些凸的脸,一身鹅***格子旗袍袄裙衬外面罩了藏蓝色的大衣,整个人都十分娇俏可爱。
这时她姑母也笑着同人打趣道,“允焉若是将家搬过来,前两天想将薛公馆里一众丫头仆妇厨子都带去香港的薛真真呢?”
薛真真脸上红了一阵,突然发现了允焉身旁拎着一只伶仃箱子的林楚望。于是她便指着林楚望道,“舅妈,凭什么她能带丫鬟,我却不能?”
乔太太:“……这是林家三妹妹。”
其实也不能怪薛真真看走眼。此时的林楚望,过分瘦小,看起来颇为营养不良的身子藏在一件极为朴素的袄子里,那厚重的袄子竟然也轻飘飘空落落的。小丫头拎着一只孤苦伶仃的箱子,跟在虽然才十二岁,但发育已颇为良好的林允焉身后,可不是像极了大户人家***的贴身小丫头?
这话讲完,薛真真没忍住上下打量她一通,轻轻淡淡的嗤笑了一声,便将头仰到一旁去了。林允焉看在眼里,她向来骄傲惯了,虽然是自己平素最不喜爱的妹妹,但是也禁不住她这样丢自己家的脸。索性假装没听见,并假装不认识林楚望这个人。
不过此时的楚望眨眼就忘了别人,一路看着港口四处的风光来:荷兰轮船,英国轮船,日本轮船……;码头上乘电车来的,乘黄包车来的,坐自家小轿车来的……
他们要坐一艘日本轮船的头等舱位。这艘船从神户出发,在上海只是经传,再前往香港,马来亚,最终到新加坡。三等船票本已所费不赀,不大是如今物价下普通人家能消费的,更遑论头等舱。因此,在姑妈的贴身仆妇将船票出示上船时,她留了个心眼看了一眼,便看到了38银元这样可爱的数字。
在几乎同时代背景下,从英国出发前往纽约的泰坦尼克里,杰克靠赌资赚来的那张三等船票,于他这种普通市民而言已如中了头彩;以及海上钢琴师里,维珍尼亚号上,简直是个欧洲上流社会的缩影……
楚望大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民国前中期,一银元能买18-20斤大米,按如今一斤米八块钱来算,一银元约等于360元。因此,一张船票等于13680人民币……思及此,她不禁想到自己留学时期买机票的经历,这样的价格,就是从上海飞美东买商务舱不成问题,运气好头等舱也是能买到的。
所以楚望估摸着,自家老爹要么是在新政府里谋了个相当不错的差事,要么就是这位大姑妈家里也着实十分阔绰,对自己三个侄女自然出手也大方。
头等舱有专门乘船通道,所以不必和其它舱位的乘客挤,自然也从容不少。从上海坐头等舱的乘客并不太多,她们上去找到自己的包间后,便见头等舱里其他房门都紧掩着,安安静静的。想必海上晃晃悠悠的,此刻都在睡觉。虽然是日本船,但是舱内布置陈设都是古典欧式。就空间的俭省程度和规划得体上来说,别的欧洲船是会自愧不如的。
总的来说,套间小是小,但五脏俱全,五个人也不嫌拥挤。三间房间,六张床。林允焉非哭闹着要和大姑母住,不然夜里会怕,姑母的仆妇住一间小单间,另一间三张床的屋子就只好让薛真真和林楚望挤在一起。
等行李都归置好了,去餐厅早早吃过晚饭回来,林允焉在舞厅听到了华尔兹的声音,便说想去看看;而薛真真又嚷着想乘天没黑先去甲板上看看海上日落。所以最后大姑妈商量决定:先去看日落,再回去舞厅看人跳舞。
刚吃了饭,海上风又大,加之林允焉第一次坐船出海,没一会儿就晕船了,在甲板上就吐了个稀里哗啦。薛真真看在眼里,嘴里又就“果真是小地方来的”这事又嗤笑了她一番。过了会儿,大姑妈吹了阵风,也觉得不大舒服。仆妇便扶着她两回了舱里。
这时甲板上便只剩了薛真真和楚望两人。
海风将薛真真的自然卷吹到脸上糊作一团,她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楚望,“你姐姐吐的连舞会都不想去了,看来是真的晕船晕得厉害。”
那小人儿的袄子,在风里被吹得像个风筝,几乎要将里面的人也掀飞了一般。小人儿的眼睛也被吹得眯了来,过于细密的睫毛便在脸上皱作一团,但也只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薛真真看她不搭理自己,有些恼了,气呼呼的说,“别人同你说话,爱答不理的,真没规矩。”
忽然小人儿嘴里嘀嘀咕咕的,吐了一长串数字。
风很大,呼噜一阵,那串数字就被吹散在了风里。薛真真理了理头发,大声问道,“你说甚么?!”
楚望看了她一眼,待风小了些,才说,“大浪就要来了,快些回去船舱里躺着。”
薛真真有些不屑的说,“又不是第一次出海,我可从没晕过船。”
楚望估算了一下那个离心力的大小,觉得并非自己这种普通人能承受的,便也不再劝她,自顾自的跑回船舱里了。待她回去没多时,船上开始鸣笛,用日文、英文、广东话和普通话分别播报一次,说大浪来了,请甲板上的人都回船舱里。
楚望刚躺下,没一会儿,薛真真也黑着一张脸回来了,躺在她旁边那张船上一句话都不说。再过了一会儿,船便晃得厉害了,屋子里稍微轻便一点的东西都开始四处乱荡。行李箱倒下来,如保龄球般顺着地面滑得老远,拍打到另一面墙上。
隔壁屋子呕得此起彼伏,连这边也能听到。她心想,幸好大姑妈带了个仆妇,不然这一屋子老弱病残也不知道要谁照顾。
不过她才庆幸了没一会儿,突然侧过头,薛真真一脸惨白的望着她,哀求道,“快帮我拿个痰盂。”
楚望立马一个弹跳起来,摇铃让船上仆欧取痰盂过来,不过仆欧来的时候,为时已晚,林楚望和薛真真床中间的走道早已遭殃。那仆欧倒是面不改色,又叫来几位仆欧,拖地,换床单,取晕船药丸过来……过了会儿,又有位管事过来道歉,用生硬的中文说,“这风浪会维持两小时左右,非常不好意思。”
说着连鞠了好几躬,鞠到楚望都有些想跟他对鞠躬了,这人才关上门,看样子是去下一个房间道歉了。
仆欧走后,楚望又躺了下来。毕竟,在强大外力作用下,维持身体稳定最轻松的方法,就是降低重心,增加身体与外物的摩擦力(也就是增加身体与床的受力面积)。她可不想自己的胃内容物和体液,像果汁一样,被一台离心机搅成一团浆糊。
没一会儿,风浪果然小了不少,走廊外的走动和笑闹声也渐渐多了起来。她也挺想去舞厅看看,这个时期的上海轮渡上,会不会也有海上钢琴师那般的人物。但是无奈屋里几个人纷纷倒下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好起来,船只要稍微晃荡几下,就吐个昏天黑地。尤其是隔壁那间屋子,属林允焉吐得最厉害;一阵一阵的呕吐臭味,熏得连那老妈子身子也有些不大舒服起来。
楚望不禁喟叹的想:自己从前坐长途飞机,一飞超过十小时,整个人待在飞机上,就仿佛是在风干一串葡萄一样——自己就是那串葡萄。不仅屁股墩坐的发麻,小腿发肿,空气干燥到脱皮流鼻血。所以她可以说是相当讨厌长途飞行。
如今仅仅是从上海到香港,一坐就是四天的轮船。那种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被关在一个铁皮盒子中,飘在大海中央,脚下方十米以下,便是深达数千米的海盆海沟……光是想想,就觉得憷得慌。
若是要让她一气儿穿越欧亚大陆……楚望简直不敢想象。所以这个时期出洋留学,真的算不上什么很值得羡慕的差事,作为一批先驱,楚望不禁觉得他们勇气着实可敬可畏。
总之这几天里,楚望委托仆欧,让厨房每日做些清淡的食物送过来,她也将就着吃。屋里几个人吐,她就帮着仆妇照顾着;不吐了,她也就清闲的躺在床上大字型增大受力面积,没去好好看过海上风光,也没去船舱下面几层考察一下这个时期的游轮风貌。
不知不觉间,船便悠悠驶入了维多利亚港,随着一声声轮船的轰鸣声,众人纷纷跑到了甲板上,对着海岸鼓起掌来。
楚望听着那一声声欢呼声,腾的从床上坐起来,鞋子也没穿妥当,蹬蹬蹬的往甲板上跑。
在昏暗的屋子里躺了四天,陡然见到外面的天光,晃得林楚望都要睁不开眼睛。
她眯着眼睛去分辨,只见大海后面的陆地上林立的,全是配色极度浮夸的广告牌。粉的绿的蓝的红的,总之怎么鲜艳怎么撞色怎么来,仿佛一片蛮荒大陆里的陡然出现的绿洲城,海市蜃楼一般。
但是此情此景,楚望又觉得似曾相识。有些像南法的海滩,不是戛纳那种冷寂,而是二月天气里的尼斯海滩,但是又少了那股浮夸劲……这里阳光更充沛,是加州的那种,但是一切楼房与广告的风格,却又更像是加州隔壁银州的一片荒芜里,徒然人工修筑出来的一座拉斯维加斯。
是了,就是这时期的香港,竭尽所能的学英国,竟好似要将整个伦敦搬来这里,却又学了个四不像,跟日本浮世绘似的,色泽鲜艳夸张,里子却又空虚无比。楚望跟着人群欢呼了一会儿,便又有些失落的回了船舱里。
待她回船上,仆妇已经将一众行李收拾妥当了。林允焉小脸儿苍白,气若游丝的从床上探出头来,巴巴的问道:“三妹妹,港口上是什么样的呀?”
还不及林楚望回答,薛真真便没好气的插嘴道,“还能怎么样,不就是个乡下地方,一条皇后大道比不上上海一条四马路。”
薛真真一说完,林允焉惨白的小脸又黑了一半。
听完薛真真的话,楚望没忍住笑了。
薛真真则斜睨过来,“笑什么?”
她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其实从理论上讲,薛真真说的没什么错。毕竟这一时期的上海可是东亚第一金融中心,香港人口仅是上海的四分之一。就经济而言,不论东京还是新加坡都难望其项背,但社会结构不一样,其实本不可同日而语。
仆妇在搀扶着大姑妈,楚望在后面搀扶着两个姐姐,大姑妈家中来的杂役一气上来将行李搬下去放在小汽车里。周围黑色汽车里,不少司机探头出来用粤语问,“浅水湾、红磡走不走?”
这种简单一点的,楚望勉强能听懂,微笑着同司机摇摇头。允焉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还腾出一丝力气来问,“三妹妹,他们在说什么,你听得懂?”
林楚望不置可否。没一会儿,三个丫头就被塞进一部汽车里。这一次,反倒是另两人沾了座便开始睡觉,林楚望一个人寂寥寥的,头枕在车窗上。车驶出闹市,上了山又下山,碧绿的林子里,露出一截一截裸露土坡壁,一会儿黄,一会儿红,有时又是花岗岩体。忽而一片红的黄的山崖里露出一片碧蓝色的海来,一会儿海又隐没在丘陵里。三月底的阳光正晒得她昏昏欲睡,没一会儿,汽车便渐渐停下来。
依旧是山和树,但是屋舍渐渐多起来。经过路牌时,楚望不经意瞥到了,上面写了CONTESSA ***ENUE。她四处看了看,只有树丛和山里零零星星几个白的黄的独栋小洋楼,哪里来的大道?
下了车,她也没见着房子,只有一条宽宽的石阶,一路往上通上去。两个车夫把行李悉数搬下来,两个皮肤黑黝黝的丫头也闻声,踏着拖鞋踢踏踢踏的下了石阶来扶乔太太。乔太太有管事婆子扶着,她吩咐了声“去把三位……”旋即瞥到了已然从车里溜出来的楚望,改口道“两位姑娘扶进屋子”。
跟在姑妈身后上了石阶,渐渐便露出绿色草坪,漆黑雕花铁栅栏,和栅栏后的玫瑰花圃来。花园后面再拾级二十,便是两栋淡***的三层小洋房,两栋洋房二层阳台连通了,一楼便有个天然的长廊,长廊下面又是个天然花圃,花圃中有个藤编秋千。
二楼上面隐隐传来钢琴声和女孩子笑闹声,有个少女从二楼探了个头下来,“哎唷”了一声,忙不迭道,“太太回来啦”。这时一楼门开了,黝黑的丫头微微侧身,让太太和楚望先进去了。进去之后,楚望又听见一系列光脚踩楼梯的“咚咚”声。大姑妈脸上一黑,走两步,在沙发上重重坐下来了。
行李搬进来堆在楼梯下,允焉和薛真真也半睁着迷蒙睡眼站在了楚望身旁。没一会儿,楼上款步下来个十五六岁女孩子——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身材云亭,从碎花裙下露出的半截小腿光洁纤长;乌黑而略略卷曲的长发垂下来,耳侧簪了一朵嫩黄的小花;眼睛大而不失深邃,长长睫毛像一只蝴蝶似的,随她婉转的眼神温柔的扑扇翅膀。
楼下三个小丫头都不由得看呆了:美人啊……
林太太道:“玛玲,这是上海来的三位妹妹,真真——你上次见过了;允焉,舅舅家二妹妹;楚望,三妹妹”。
乔玛玲得体的笑道,“妹妹们好。”
这时楼梯上不合时宜的探出三四颗脑袋,极小声的嘀咕道,“三块刚出锅的粉蒸肉”。
声音极小,尽量压低了,但是还是让三个丫头听到了。这是最近流行戏谑女孩子的话:广东女孩子,肤色较深,但是黑的健康发亮,是糖醋排骨;上海女孩子白的嫩嫩的,是粉蒸肉。
薛真真在上海时听说过,不禁又羞又恼,却又不好发作;林允焉没听过,微微偏着脑袋有些不解;林楚望本不该在绍兴听说过这种话,但是无奈她偶然看过张爱玲一些早期作品,听罢不禁莞尔一笑。
乔玛玲有些气恼,转头又讨好乔太太道,“妈,这些都是我在唱诗班的朋友,难得周末,便请大家一同来家里唱歌。”
乔太太显然有些头大,摆摆手道,“罢了,叫你来见过妹妹们。让赵妈陪她们去看过自己的房间吧,看完之后下来,我拣几个手脚麻利的丫头,让她们挨个挑。”
乔玛玲一口答应下来,便唤了赵妈过来,让她带三个粉蒸肉去自己房间。
一行人先上了三楼。三楼朝台阶和花圃这边,有一间中式布置的房间,一应事务,都是从前林允焉在家时的布置,几乎是从前房间的复刻。一瞬间,林楚望都以为绍兴那个允焉的房间,直接给乾坤大挪移了过来。
很显然,这间房间是林允焉的,也是一早就为她布置好的,她本人也是相当满意。
下了一层楼,二楼朝台阶和花圃的方向,有一间比允焉房间稍大的房间,带有阳台。房间是欧式布置,床上堆着一些穿着欧洲宫廷服装的小玩偶,看起来也非常华美。
这是薛真真的房间,她也非常满意。
随后二楼和薛真真房间相对的,朝向另一方向也有个房间。大小相当,也有个阳台。布置简洁大方:一应桃木书桌、梳妆台、大大的衣橱、桃木床,除此之外,还有个藤桌和藤椅。
林楚望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只除了一点……
顺着她的目光,另外两个女孩子往窗外望去,都不禁“咦——”了一声。
窗外可以看见一个偌大的花园,非常欧式且华丽。所有葡萄藤白色大理石长廊、凉亭、泳池和花园都建在一片打理十分整洁的草坪上。稍稍远些,便是三栋洁白的洋房——比乔太太家的洋房还要宽敞许多。
三人疑惑之间,赵妈妈便先开口解释道,“那边是葛太太的公馆——花园也是葛太太的。两家公馆修的很近,前年花园又一路拓过来,拓到了这边楼下。”
赵妈妈一说完,三人都不约而同的从楚望的阳台往下望去。
因为两座公馆建在山坡上,尽管这边已经尽量将洋房修高了,也依旧挡不住那边的花园还是比这边房子的地基高出了两米有余。虽然是坡行分布,那个坡到楚望房间楼下的一楼时,是刚刚好的。一楼外面虽然修了篱笆,但是篱笆也不过两米高,并不能挡住二楼。
而林楚望阳台,只比阳台外那个坡水平高出不到一米。
也就是说,如果那边花园里开趴体,坐在草坪稍稍远一些地方的人,就能将林楚望的闺房一览无余……
如果有个身高正常的成年男人,只要站在一楼的篱笆外面,稍稍扶着她的阳台边缘,便能从阳台跳进她的房间:这并不能费多少力气。
另外两个女孩子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
真真笑着说,“这倒是个不错的观景台。”
允焉则道:“听说小姑妈院子里三天两头就有聚会,三妹妹别被吵着了才好。”
楚望心道,大姑妈不是一早还在爹爹面前担心自己被小姑妈带跑偏了吗?
如今这个一早就分配好的房间布置,不就是处心积虑的,生怕她没被带跑吗。
楚望又看了眼窗户的隔音:外面一层不透光的木头窗户,里面一层玻璃落地门扇——隔音与安全倒是考虑得十分周到,这样一来她连毛病都挑不出来了。
大表姐乔玛玲温柔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三位妹妹对自己的房间还满意吗?”
楚望不禁呵呵笑道,“满意。”怎么能不满意呢?满意的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不直接指出来换房间:第一,房间可以从里锁上,外面有人不轨问题也不太大,有的问题就是,她从阳台看出去时有碍观瞻而已;
第二:既然别人不怀好意很明显了,你现在讲,别人也会有另一套说辞;
第三,为什么不实际观察几天再下结论呢?
这是个利弊得失的逻辑问题,选什么不言而喻
楚望随三位姐姐和赵妈又下到客厅中。这时姑妈已唤了六七个丫头,一字型排开站在楼梯前面。
乔太太在那几个丫头面前踱了两步,一扫疲倦,威严尽显。她说,“时代变了,家里的仆妇丫鬟们,一应都只盯着事做,不盯着人做事。我们公馆里,本来没这个规矩。但是念在你们从前在上海绍兴时,家里有些旧规矩。大户人家***身旁哪能短了三五十个贴身伺候的丫头?所以这两年你们去教会学校上学之前,我还是决定给你们一人身边备一个贴身丫头,方便照料着,也不至于太不自在。”
三个粉蒸肉都忙不迭,乖巧的点头。
乔太太又道,“这些丫头,都是我身边最得力最能干的,你们自己来挑一个吧。”
乔太太话一毕,允焉和真真都先上前去,又是摸又是问的,像上集市挑猪肉似的没个章法。
楚望则站在后面远远的观望着。
关于丫鬟这件事……她打心里眼觉得,自己能照料好生活起居,便不需要添个人来自己身前晃荡。
但是对于她这种自理能力九级伤残来说,是打理不好日常生活的。如果有个人能给她洗洗衣服,打扫打扫房间,做做饭,倒个垃圾,做完就从她身边消失,便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她在上一个世界里,领到第一笔薪水,就去同校师兄那里搞了个家务机器人——刚申请了专利,还没上市批量生产,她就率先做了内测玩家——这就是有学霸师兄的好处。
允焉和真真都挑好了,林楚望却还在发呆。乔玛玲问,“三妹妹在想什么?”
楚望沉思片刻,抬头来打量那五个丫头。她目光扫视过一圈,便问,“你们谁最勤快?”
五个人纷纷上前一步,随后有两个指着另两个,嘴里开始笑着用粤语互相打趣。
A:“你也敢说自己勤快?真不害臊!”
B:“我可至少比你勤快一丢丢!”
C:“得了吧!你两要是手脚能麻利点,我们也不至于昨晚一点还在拖地板。”
D:“……我以为你们会一致推选我,没义气。”
A:“哟哟哟,谁不知道但给姑娘做事会轻松不少?我们站出来的,都是个想偷懒的。”
B:“那是你自己!我们看姑娘年纪小,又可爱,你这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大懒王!”
C:“对,伯爵路第一耍浑偷懒就是你!”
四个人吵吵嚷嚷半天,林楚望只是站在一旁听着,林大太太也没去劝阻。
乔玛玲便问道:“三妹妹能听懂广东话?”
乔玛玲又笑道:“那你听这么半天是做什么?”
楚望:“广东话好听,我听她们再说会儿。”
另两个粉蒸肉陪着她一起听这四个人鸡同鸭讲了半天,都有些不赖烦了。
这时林楚望便又问道,“你们当中谁话最少?”
她这话一问完,五个人都想举手。但是一瞬间,刚才吵个不停的ABCD就面红耳赤的将手缩了回去。硕果仅存的只有一个E。
这下连乔玛玲也看出些意思了,不由的将自己歪在栏杆上的身子慢悠悠的直起来,聚精会神的看自己这位不足十岁的***妹挑丫头。
楚望冲那个一直缩在角落里,存在感很低的E点点头,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楚望点点头,“那你以后可愿意跟着我呀?”
蝶儿红着脸点点头,“愿意。”
挑完丫头之后,乔太太又将三个丫头和乔玛玲一并唤到大厅里。
乔太太便道:“如今伺候的人是有了,规矩从了你们从前在老家的时候。等明年开学,真真和二丫头就该去上教会中学校了,三丫头要晚一年。在这之前,你们在家中,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习,学习的东西,一应从了我这边的规矩,与你们老家又大不一样了。”
三个粉蒸肉又齐齐的点点头。乔玛玲则站在一旁,颇有些同情的看向她们:她可几乎算是熬出头了,这些小家伙可才刚开始呢。
乔太太道:“你们从前在家时,老派的什么刺绣、作诗写字都学的差不多了,到我这里这些也没有了。”
楚望听完不由重重的松了口气。
“明天开始,家庭教师都会上门来教课。形体:先从芭蕾学起;乐器可以学钢琴和大提琴,老师我也联系好了;玛玲从前的英文老师,最近回爱丁堡了,夏天才能回来。在这之前,你们的英文就由玛玲来教。”
说完,三个丫头都齐齐看向玛玲。玛玲则微笑着看向她们三个,笑容得体而迷人,看得三个粉蒸肉又俱是一呆,随即都一脸发奋的表情,心里想:一定要好努力,到十六岁也能变成玛玲这般优雅美丽。
随后,乔太太又说:“一日三餐,几点早餐、几点下午茶、几时晚餐,都有非常精确的时刻表。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也统统是有讲究的——待明日裁缝来家中,再一一给你们讲解。”
三个丫头又纷纷不住的点头。
之后乔太太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听得楚望眼冒金星,这才总结陈词:今天太累了,先去歇着,明日再从长计议。
楚望站的小腿肚子都酸了,这话一出,如临大赦。蝶儿适时的出现,带她去洗了个热水澡。
乔太太端坐在沙发中央,眉头紧锁,一只食指揉了半天,却怎么都揉不开。
乔玛玲本来就因为今天请同学来家里的事有些心虚,忙不迭上去给她捶腿按肩,“妈妈辛苦了。”
乔太太摆摆手,“也不累,就是海上浪大,晕了两日的船。”
乔玛玲道:“那三个小丫头怕也是受了不少罪,下午看到时,魂都丢没了——其中两个。”
乔太太道:“也是啊。不过小的那个,看着最瘦弱,本以为这一路带着她要受不少累——本身不想带她过来的,无奈你舅舅一早委托了——结果这小的反倒照顾了我们一路。”
乔玛玲道:“三妹妹看起来瘦瘦弱弱,不言不语的,下午挑丫头那一遭,倒是能看出来是个有智慧的。”
乔玛玲一言宛如惊醒梦中人。林太太猛的一回神,道,“你也觉得她最机灵,是不是?”
乔玛玲察言观色,觉出母亲不对劲,便问道,“她……是那位的女儿?”
乔太太点头,“尤其那双眼睛,像极了她。平日看谁都笑盈盈的,同谁都不置气,其实她心里的帐可清楚着呢——就是有些聪明过了头,聪明反被聪明误……哼,隔壁那位可不也是,打小最喜欢那位,言行举止,为人处世,不也都同她学的?说是什么名动江南的第一闺秀,手把手教出一个名动上海香港的第一交际花!哈!可不是笑话?她骨子里本就是个不守妇道的……”
乔玛玲恍然道,“所以妈妈便把那间房间给她。”
乔太太有些痛快的笑道,“我偏要一样的教这三个丫头,绝不偏驳谁。要是她愿意追随她母亲的闺蜜,她也愿意将这丫头收作她麾下大将,教她作这香港第一交际花,我也乐的清闲!看笑话罢。”
乔玛玲一边帮母亲揉按太阳穴,一边心里松了口气,心中无比感激这位三妹妹。她的出现,为自己转移了不少母亲的注意力,到使她逃过一劫。
没想她才松了口气,她母亲突然一个眼刀使了过来,“倒是你!”
乔玛玲心里一惊,她母亲一个食指已经戳上她额头。
林大太太恨铁不成钢道,“你一天到晚请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道家里来作客,不知是自掉身价的事吗?”
乔玛玲捂着额头辩解:“妈!她们是教会的同学,周末同去唱诗班的好友,哪里是什么不三不……”
乔太太突然又想起一事,“那天赵妈同我说,上周末,那个姓谢的开车送你回来?”
乔玛玲心中大惊,忙不迭解释道,“那天去教堂,下雨了,我没拿伞。好多人排队打***到家,我心里着急,刚好谢家二少爷也开车从教堂去浅水湾,顺路捎了我一程。”
“你啊你……”乔太太勉强接受了她这个说法,“那个姓谢的,他老爷子断不会允许他娶个中国人做太太!”
乔玛玲心下不高兴,又不敢为自己辩驳。
乔太太接着数落道,“但是你也要知道你自己的身份!现在香港有头有脸人家的姑娘,哪一个能比得过你?你只要好好的,来提亲求婚的,那还不是从家门口排到码头上去,还怕挑不到一个满意的?”
“我从小就最听话了,”乔玛玲忙笑道,“跟谢少爷根本就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妈妈您就别担心了。”
楚望果然没挑错丫头。待她洗完澡,给她擦干头发,铺好被子,倒了杯热牛奶,蝶儿就一声不吭的替她关好门下楼去了。
房间里还有股新家具味。她将阳台的窗户敞开,正准备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外面便嘈杂起来了。
有女人笑声,也有男人笑声;正经说话的有,不正经说话的也有;英文夹杂着粤语,其中还穿插着一些法语,楚望勉强能听懂——大部分都是调情的话。
她和衣起来,往窗户外面望去:大约是那边的牌局刚打完,一干人还没玩尽兴,又吵着要在花园里喝酒吃烧烤。一会儿一架大提琴便被搬了出来,一个混血女孩子在拉。花园后面几个举着红酒杯的人乱七八糟的簇拥在一起,随着调子轻轻晃着身子;花园里摆着几副白色躺椅,但只一张躺椅上躺了人,正被一干男男女女众星拱月的簇拥着——可不正是她那位小姑妈?
他们在院子里拉了灯,所以楚望在暗,他们在明。但是昏暗灯光下,楚望依旧看不大真切,只依稀觉得她这位小姑妈的礼服,在这夜里似乎有些冷了。
趴在阳台上望了一会儿,楚望也不由得跟着悠扬的声音晃荡起来。这时一男一女突然追逐打闹起来,追着追着,就跑到这边篱笆附近了。忽然那个女的发现了阳台上的楚望,便止住脚步,惊叫了一声,用葡萄牙语说了句:“楼上有个小女孩。”
女人声音很尖,立马引起了草坪中众人的注意。楚望自己是光明正大在自己阳台上玩的,倒也不急,笑着冲那女人摆摆手。白人大多都是自来熟,你冲她乐,她也冲你乐。乐着乐着,那一草坪的人都开始冲楚望乐了起来。
楚望不禁感慨道,这些外国人,有时候白天看起来严肃正经,一到夜里就开始嗨,不管哪个年代都一样。一个人嗨还不行,一群人嗨才算嗨。总之就是——傻嗨。
但忽然,她看到她小姑妈也朝她看了过来。脸上看不见表情,但是能感觉到在暗处看了很久。这种被人在暗中观察的感觉并不太好,仿佛一只猎物被猛禽盯梢上了——楚望顿时觉得寒意上来了,这便回了屋子,将门和窗户都严严实实的锁上了。心里想着,找到机会,就跟大姑妈说,换一间房间吧,楼梯间也没关系……
第二天七点,楚望死不情愿的被蝶儿从床上拉起来了。从穿衣、刷牙洗脸直至坐在餐桌前的一秒钟,楚望都是在半昏迷中度过。七点十五准点开饭,早餐内容是:蘑菇蛋、煎香肠和黄油面包一片,另热牛奶半杯,鲜橙汁半杯。
三人心中都有诸多抱怨,诸如真真的“粢饭四喜饺灌汤包”,允焉的“豆腐馒头”,还有楚望心中默念一万遍的“豆浆油条锅贴”。当然,也只能想想而已。
这还不是最闹心的,闹心的是,并没有筷子,只有刀叉勺三样。允焉和真真面面相觑了好久,终于在乔玛玲指点下,小手微微颤颤的吃了顿早餐。
更闹心的是,明明会使这三样吃饭工具的楚望,还得藏拙,装模作样的微微颤颤的吃了顿早餐。
八点,先来的是一位舞蹈老师。
老师的人种混了很多次,据玛玲所知,她知道的就有英德法西印中六种,其中中国血统已经很少很少了。看着她说着夹生的普通话,介绍自己姓“邵”,林楚望有种很奇异的微妙感。
本以为第一堂课就要来个下马威,不过老师还算温柔,只反复教了她们几个动作与步调,表示明天来验收,一上午就匆匆过去了。
吃过午饭后,裁缝上门来了。三个裁缝,三把尺子,把三坨粉蒸肉从头到脚量了个彻底,便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真真一脸不高兴:“才吃了饭就过来量,也不等消化一下,做出来的衣服腰身不知该多大。”
楚望:“饿着肚子量,你未来的衣服穿上之后恐怕一天都不要吃饭了。”
允焉:“……都没问我喜欢什么布料什么款式,做出来的会好看吗?”
就这么一气不停的,到了下午,乔玛玲便从音标开始教她们英文。
从前考雅思时,林楚望为了方便省事,便跟着美剧学了一口美式发音。后来去了英国,悔的肠子都青了:那一口一口伦敦腔,女孩子说起来可爱,男孩子讲出来性感得不行,根本不是美式发音能比的。可是要她拧过来,一来没时间,二来也没人教导。
说到这里,林楚望不得不有些佩服起这个时代的香港有钱人家的英文教育:从头便是请的英国老师教授,发音也是一对一,纯正的指导英式腔调。
于是这个下午,林楚望在她二十五年人生里,终于可以静下来,像个初学者一样从发音开始学习英式发音,因而也格外的认真。
中途林楚望赞叹了一句“乔姐姐发音好好听”,乔玛玲将头低下来,红着脸道,“我从前的老师是苏格兰的,发音还不够好听。我听过更好听的,是非常纯正的牛津腔,如果你们也有机会听听就好了。”
三个女孩子纷纷都问哪里可以听到。
结果没隔几天,这个“纯正牛津腔”不经间被林楚望听着了。
自从那晚在阳台上远远观瞻了小姨的花园趴体,被捉了个现形后,第二天开始,陆陆续续的有花匠过来,在她楼底下捣腾。
花匠在她阳台下面捣腾的这几日,小姑妈花园也没有什么聚会。
隔了三天,一早起来,林楚望往阳台下面望去,就惊呆了。
她阳台下面,围了一排一人高的篱笆,篱笆上种了满满的红色蔷薇;那一行蔷薇,像一睹风情万种的墙一样,种在她阳台外面,与她视线齐平的草坪坡上。刚好使那边山坡上的人下不来,坐在远处草坪上的人看不太真切这边阳台后面的情形,林楚望却能清楚看清花园里的一切。
就好像是有人专门为了保护城堡里的公主,而在城堡外修了一圈与公主的窗台等高的城墙一般:外面的人爬不进来,公主却能看清外面一草一木。
思及此,林楚望不禁对小姑妈的好感又上升了三度。
那天晚上,练了一整天形体,洗了干净的澡之后,林楚望坐在窗前书桌边,一遍一遍纠正自己的发音,篱笆那边的笑声便不远不近的飘了过来。
小姑妈今天花园里的聚会还蛮正经的,似乎是请了一个教堂的唱诗班过来,在花园里拉手风琴,一行女孩子穿着洁白的裙子在花园里就着音乐唱歌。唱到雪绒花时,就听小姑妈在那边吩咐人:“怎么将他放进来了,快去拦住别让他进来。”
林楚望便往小姑妈那边看去:只见小姑妈的三四个丫头纷纷去花园门洞处拦一个身量高阔的男子,可哪里是拦得住的?那男子进了院子里来。小姑妈又无奈的冲他摊手道:“你要是问我要人,我可是没有的。”
那男子背对着她这边的方向,但是声音又四平八稳的传了过来,“你不是就在这里?”
那声音非常温柔性感,正是林楚望所知的那个意义上的,温柔而性感的牛津腔。
虽然看不清脸,但从言谈举止来看,那男子应该不超过二十岁。可是他却又漫不经心、习以为常的和她小姑妈说着俏皮话。林楚望不禁提起了三分兴致。
只见小姑妈脸上忽冷忽热一阵哂笑,“找我?上周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好好的约老娘出去,竟是打着老娘的幌子方便约我姐姐那宝贝侄女!今天我请的可都是些教会里的正经人,你趁早走,可别来砸老娘的场子了。”
那男子视线陡然一转,在一群白裙子女孩子中发现了谁。林楚望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不是她的表姐乔玛玲还能有谁!
男子看到乔玛玲,不管不顾的撞开人群。乔玛玲也觉察到了,匆匆推开人群往这边逃。仿佛一只头狼,瞅准了白色羊群里的猎物,便穿过羊群盯着那只无助的小羊猛追不舍。
追着追着,两人消失在视野里了。林楚望不禁心想,以那个男人的步履来看,明明其实十来步就能追上她表姐,但偏偏你追我赶的追了大半个草坪,这是为什么?
两人从她视线里消失后,林楚望复又低头继续练习起了发音。练到flirt时,林楚望不禁露出个意会的微笑:大约是在调情吧!
此时天色已经沉了下来,草坪上也嘈杂得更厉害了。入夜了,大都喝了不少酒,白天绷着得,现在也都尽情的撒起
起野来。钢琴声和风琴声伴奏下,林楚望忽然不远不近的,听着自己楼下传来一男一女的窃窃私语。男人说:“你英文比我刚认识你时更好了。”女子说:“并不太好,最近家里妹妹过来,母亲嘱托我教导着,我自己也练习练习。三妹妹说我发音好——我说比起某个人,我差远了。”
林楚望不禁恍然道,这不正是她的表姐乔玛玲和她那位牛津腔么?
不过为什么表姐明知她就在楼上,还要把男人带到她楼下?
林楚望往外面往望了望,这才发现,蔷薇花圃的篱笆被拆开一块小小的洞,刚好能容一人毫发无损的钻过来。那个洞口用一只大罐子堵住了,旁的人也不会想要推开罐子钻进来。
所以总结起来,姐姐带男人来蔷薇花背后,一来:蔷薇花圃将里面和草坪隔开了,篱笆又将这里和自己家隔开了,不会被别的人注意到,非常隐蔽安全;二来:楚望最近装英文初学者,藏拙藏得太好了些,使得乔玛玲认为,以自己三妹妹的英文水平来说,应该是绝对听不懂他们二人的对话的。
牛津腔道,“若是你听过我讲德语,就不会这么说了。”
乔玛玲轻声笑了,“我还不知,你会讲德语?”
沉默片刻,牛津腔道,“不敢让人听懂的,才会用德语讲。”
乔玛玲道,“你这种人,还有什么话不敢讲?”
忽然两人都好长时间没说话。
林楚望尖着耳朵,突然也不敢说话了,心想,这两人该不会吻到一块儿去了吧?这么久不讲话。
她又想着,自己在这里偷听,是不是不太好?
转念又想,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非要在她墙根底下说话,她也不是那种六根清净的佛教徒,听也便听了,不告诉旁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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