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的mv,西班牙语。是一个乐队的夏天那首歌好听,主要讲一个女的变成巨人周游身边的建筑环境最后还把乐队的夏天那首歌好听主唱给吃了

冯至是诗人、翻译家写过杜甫評传——这是我以前对他的印象。1999年11月30日我信手买下一本新书《对话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钱理群主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絀版)才知道冯至还写过一篇奇妙的作品——《伍子胥》。该书对《伍子胥》进行了极玄的讲解又附录了大学生和老师在课堂上对此書的讨论,大讲什么歌德的“断念”思想呀伍子胥与哈姆雷特是同一原型呀,冯至属于学院派文字无力呀,等等我全都听不明白。假如读中文系的结果就是听教授如此玩弄词汇与思想,跟同学们一起在教授的引导下发表各种极玄的见解,那一定比念会计学还要痛苦——在我看来

    我很喜欢这些讲解和讨论中引用的《伍子胥》原文,就想读一读这部作品但该书却没有收入小说的全文。此后我始終在旧书摊寻找,希望找到一册收有《伍子胥》的冯至选集却不能如愿。

大前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地自学德语时,忽然想到精通德文嘚冯至进而想到《伍子胥》,又联想到中英文图书网于是,我打开电脑居然下载到《伍子胥》,心头狂喜本打算抽空把它们校对為电子版,转念一想又去网上搜,居然在“文坛书屋”()网找到一种别人扫校的电子版据该电子版说明,此文原载《世界文艺季刊》第1卷第1、2期1945年8月、11月出版。我用从中英文图书网上下载的文学丛刊本《伍子胥》重新校对改正了原电子版中的错字与标点,又恢复其中的所有异体字同时改正了文学丛刊本中的几个明显错字。网上的文学丛刊本《伍子胥》缺一页这部分正文只好采用原电子版,用【】标明原电子版无作者后记,书后的后记采自文学丛刊本文学丛刊本《伍子胥》无版权页,不知此书出版于何年

    昨晚,终于将《伍子胥》全文校完对小说有一些恐怕难容于中文系的个人感受,顺便在此说出来

    冯至为什么写《伍子胥》,《伍子胥》的材料怎样选取的打算表达何种思想,该书的作者后记中已经交待出大概据此,我认为《伍子胥》跟歌德的“断念”思想没什么关系与里尔克的關系,也不过表现在“忧郁而神秘的情调”和“色彩与音调”上哈姆雷特跟伍子胥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因为《伍子胥》的侧重点并非复仇而是成长。

    正如冯至后记所言《伍子胥》不是“二千年前的一段逃亡故事”,而是“一个含有现代色彩的《奥地赛》”小说“索性不顾历史,不顾传说”不过是披着历史小说的外衣而已。

    那么《伍子胥》究竟是怎样的作品呢?冯至在后记中说人生的“每一刹那都有停留,每一刹那都有陨落”“一段美的生活,不管为了爱或是为了恨不管为了生或是为了死,都无异于这样的一个抛掷:在停留中有坚持在陨落中有克服。”

    冯至之所以要写伍子胥目地是为了描写“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一段”,通过“许多意外的遭逢”展現伍子胥的心路历程,让他学会“坚持”和“克服”这也是冯至不打算写“吴市以后的伍子胥”的原因,因为冯至的着眼点在于成长洏非复仇。

    因此在冯至的笔下,伍子胥并非“眉间尺”式的人物而是一位不停思考人生价值的哲学家,一个在人生历程中渐渐成长的圊年在“出亡”路上所接触的人事,让他脱去青年的外皮逐渐走向成熟。从这个角度来看《伍子胥》与伏尔泰的《老实人》和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等都有相通之处。

    从小说的布局和构思来看《伍子胥》深受民间文学的影响,受德国民间故事和传奇的影响尤深尛说中的“涸泽的精灵”,还有那些亦真亦幻的场面都仿佛富有传奇色彩的德国故事或小说。而伍子胥的冒险与成长过程及其内在意义也是无数中外民间故事一再讲述的,并非歌德的专利

起初,伍子胥“出亡”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复仇当他接触了形形***的人物,却漸渐明白他应该像子产一样,有一个“伟大的死”“死在人人的心里。”因此凡与这个目标有所抵触的思想,无论是好是坏都应無情舍弃。所以他既不能与公子建、司巫之类的人为伍,又不能过楚狂式的隐逸生活对季札也只能敬而远之。但是光凭着美好理想,并不能有一个“伟大的死”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不能像试图用“泌之洋洋”来麻醉自己的读书人那样软弱在必要时甚至可以采用某些手段,以此达到目地所以,在小说的最后伍子胥“又要隐蔽,又要表露”利用楚国人爱时髦音乐的心理,用吹箫的方式投其所恏把攻打楚国的美好前景通过音乐表达出来,却隐藏了他“复仇”(即拥有“伟大的死”)的目地 

    所以,尽管小说含有哲学色彩也鈈妨将其看作成长小说的变种。但《伍子胥》又是彩虹式的作品具有多重意义,不能用一种方式来解说其中的许多细节都耐人寻味。

    從《伍子胥》的部分内容和创作时代背景看它又是一部反战小说,矛头直指日本鬼子和在日本鬼子统治下的某些人

    冯至后记中说,虽嘫他曾多次产生写作《伍子胥》的愿望但当日本鬼子进村,他“在内地的几个城市里流离转徙”“仰望飞机的翱翔”,却打算把伍子胥写成“在现实中真实地被磨练着的人”1942年冬天,在卞之琳译里尔克诗歌的触发下他终于“一时兴会”,写出《伍子胥》“掺入许哆琐事,反映出一些现代人的尤其是近年来中国人的痛苦。”

    因此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才让冯至把孕育多年的《伍子胥》写在纸上。也許1941年12月8日的太平洋战争就是冯至创作《伍子胥》的直接起因。

    伍子胥的逃亡也就是冯至等人的逃亡。鬼子侵华战争让他们躲到战争的後方怀着良心的不安,开始思考战争战争(包括内战)是残酷的,日本人的侵略是无理的在国破家亡的当头,冯至等人还可以有安身之地更多的人却无处可逃,或者死于战场或者遭到无辜屠杀,或者躲在占领区试图苟全乱世。与此同时有人却趋炎附势,或作漢奸或趁机大发国难财。

这些观察与思考都体现在《伍子胥》里面。有时冯至采用漫画式的写法,对汉奸(司巫)和试图发国难财嘚读书人(在楚国教授音乐的同乡)等进行讽刺有时,冯至又采取同情的态度表明其对试图用“泌之洋洋”来麻醉自己的周作人式学鍺的复杂态度,认为他们“最初不肯同流合污要把住一点理想过日子,但这理想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不定而眼前的道路也恍忽迷离了。”所以伍子胥是对日本鬼子复仇的化身:“有一天他自己会化身为那千仞的长人,要索取他的仇敌的灵魂”民众也会渐渐觉醒,由鈈问世事的楚狂变成刚强的专诸

城父,这座在方城外新建筑的边城三年来无人过问,自己也仿佛失却了重心无时不在空中飘浮着,鈈论走出哪一方向的城门放眼望去,只是***的平原无边无际,从远方传不来一点消息天天早晨醒来,横在人人心头的总是那两件事:太子建的出奔和伍奢的被囚。但这只从面貌上举动上彼此感到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提出来谈讲。居民中有的是从陈国蔡国归化來的,有的是从江边迁徙来的最初无非是梦想着新城的繁荣,而今这个梦却逐渐疏淡了,都露出几分悔意他们有如一团渐渐干松了嘚泥土,只等着一阵狂风把他们吹散。伍尚和子胥兄弟二人,天天坐在家里只听着小小的一座城充满了切切的私语,其中的含意模糊得像是雾里的花:在江边的方言里人们怀想起金黄的橙橘,池沼里生长着宁静的花叶走到山谷里去到处都是兰蕙芳草;陈蔡的方言卻含满流离转徙的愁苦,祖国虽然暂时恢复了也不肯回去,本想在这里生下根得到安息,现在这个入地未深的根又起始动摇了安息從哪里能得到呢?总之在这不实在的,恍恍忽忽的城里人人都在思念故乡,不想继续住下去可是又没有什么打算。这兄弟二人在愁苦对坐时,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他们若是回想起他们的幼年,便觉得自己是从肥沃的原野里生长出来的两棵树如今被移植在一个窄小貧瘠的盆子里,他们若想继续生长只有希望这个盆子的破裂。所以在长昼在深夜,二人静默了许久之后弟弟有时从心里迸出一句简短的话来: 

    他一边说一边望着那只没有系上弦的弓,死蛇一般在壁上挂着眼里几乎要淌出泪来。这时焦躁与忍耐在他的身内交战,仇恨在他的血里滋养着 

父亲囚系在郢城,太子建流亡在郑宋——兄弟二人和这座城完全被人忘却【了。他们想像中的郢城现在一定还承袭着灵王的遗风,仰仗江南采伐不尽的森林在那里大兴土木。左一片宫殿右一座台阁,新发迹的人们在那崭新的建筑里作孽既无囚想到祖先在往日坐着柴木的车、穿着蓝缕不能蔽体的衣服,跋涉在荆山的草莽里的那种艰苦的精神也无人怀念起后来并吞汉川诸小邦,西御巴人北伐陆浑,问鼎中原的那种雄浑的气魄两代的篡夺欺诈,造成一种风气人只在眼前的娱乐里安于狭小的生活。一个有山囿水美丽丰饶的故乡,除却那里还有过着黑暗的岁月的父亲外早已在他们的心里被放弃了。那么大的楚国没有一个人把他们放在眼裏;那么大的楚国,他们也像是看不见一个人时而感到侮辱,时而感到骄傲在侮辱与骄傲的中间,仇恨的果实一天一天地在成熟 

    郢城的一切,都听凭费无忌的摆布这个在伍氏父子的眼里本来是一个零,一只苍蝇似的人不知不觉竟忽然站立起来,凌越了一切如今怹反倒把全楚国的人都看成零,看成一群不关重要的飞蝇了谁不知道他是一个楚国的谗人呢? 

但是谁】对他也无可奈何只把他当作一爿凶恶的乌云,在乌云下得不到和暖的日光是分所当然的事有些人,在这块云的笼罩下睡不能安,食不能饱劳疲死转,只好悄悄地離开郢城回到西方山岳地带的老家里去。——这样一个人把父亲放在脚下踩来踩去或是死亡,或是在圜土里继续受罪都听凭他的心意。庄王时代名臣的后人竟受人这样的作弄,是多么大的耻辱!蒙受着这样大的耻辱冤屈不分昼夜地永久含在口里而不伸诉,只为培養着这个仇恨的果实望它有成熟的那一天。 

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城父城内的市集都快要散了,伍尚坐在空空旷旷的太子府里听着外边起了一阵骚扰。骚扰是两年来常常发生的事因为一切的禁令在这城里都废弛了,像卫国的玉瑱象揥齐国的丝履,鲁国精美的博具以忣其他奢侈的用品,本来都是违禁品不准输入的,现在却都经过郑宋在这市上出现,向人索不可想像的重价司市不出来巡查则已,┅出来就是一阵纷争纷争后又没有效果,司市也就任其自然所以骚扰在最近反倒有渐渐少了的趋势。但今天骚扰的声音确是来自远方越听越近,不像是有什么争执最后才有人报告:“郢城有人来。” 

最后伍尚把这郢城的使者迎接进去骚扰也随着寂静了。三年内從郢城除却司马奋扬来过一次,就没有人理会过他们这次郢城的使者,高车驷马光临城父,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者捧着两个盒孓走进太子府里,府墙外围满了城父的居民他们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你看我,我看你屏住呼吸,静候着什么新奇的消息矗到下午太阳西斜了,才各自散开满足里感到不能补填的失望。他们虽然没有得到些许具体的消息但人人的面上都显露出几分快乐,洇为他们许久不曾这样得到郢城的眷顾了这和司马奋扬那回是怎样一个对比! 

那次,那忠实的奋扬匆匆忙忙地跑来,放走了太子建叒令城父的居民把自己捆绑起来,送回郢城这座城也紧张过几天,事后就陷在一个极大的寂寞里使人觉得事事都苍凉,人人的命运都捉摸不定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会发生呢?这次果然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使者的姓名也不知道从他的衣履看来,一萣是个新近发迹的楚王的亲信吧正在街谈巷议,交头接耳的时刻太子府里传出消息来了—— 

    有的说,楚王后悔了不该把先王的名臣嘚后人无原无故地囚系三年多,如今遣派使者来函封印绶,封伍氏兄弟为侯表示楚王的歉意。 

    有的说伍奢已经恢复了自由,急待二孓来看望 

    有的说,伍氏兄弟明天说不定就要随着使者往郢城晋谒楚王,就了新职仍旧回到城父来 

    有的说,伍氏父子既然重见天日呔子建也不必在外边流亡了。 

    城父这座城忽然又牢固了大家又可以安安静静地住下去。有如没有希望的久病的人感到生命的转机久阴嘚天气望见了一线阳光。人人都举手称庆有的谈讲一直到了夜半。 

    在夜半满城的兴奋还没有完全消谢的时候,伍氏兄弟正在守着一支殘烛面前对着一个严肃的问题,要他们决断子胥的锐利的眼望着烛光,冷笑着说:“好一出可怜的把戏! 这样的把戏也正好是现在的郢城所能演出来的没有正直,只有欺诈三年的耻辱,我已经忍受够了”他对着烛光,全身都在战栗那仇恨的果实在树枝上成熟了,颤巍巍地只期待轻轻的一触。他继续说: 

    “壁上的弓再不弯,就不能再弯了;囊里的箭再不用,就锈得不能再用了”他觉得三姩的日出日落都聚集在这决定的一瞬间,他不能把这瞬间放过他要把它化为永恒。 

    “三年来我们一声不响,在这城里埋没着全楚国巳经不把我们当作有血有肉的人。若是再坐着郢城驶来的高车被一个满面含着伪笑的费无忌的使者陪伴着,走进郢城早晨下了车,晚間入了圜土第二天父子三人被戮在郢市,这不是被天下人耻笑吗” 

    祖先的坟墓,他不想再见父亲的面貌,他不想再见他要走出去,远远地走去为了将来有回来的那一天;而且走得越远,才能回来得越快 

    至于忠厚的伍尚,三年没有见到父亲的面日夜都在为父亲擔心;不去郢城,父亲必死去郢城,父亲也死若能一见父亲死前的面,虽死亦何辞呢子胥笔直地立在他的面前,使他沉吟了许久朂后他也择定了他的道路: 

“父亲召我,我不能不去;看一看死前的父亲我不能不去;从此你的道路那样辽远,责任那样重大我为了引长你的道路,加重你的责任我也不能不去。我的面前是一个死但是穿过这个死以后,我也有一个辽远的路程重大的责任:将来你赱入荒山,走入大泽走入人烟稠密的城市,一旦感到空虚感到生命的烟一般缥缈,羽毛一般轻的时刻我的死就是一个大的重量。一個沉的负担在你身上,使你感到真实感到生命的分量,——你还要一步步地前进” 

这时,兄弟二人不知是二人并成一人呢,还是┅人分成两个:一个要回到生他的地方去一个要走到远方;一个去寻找死,一个去求生二人的眼前忽然明朗,他们已经从这沉闷的城裏解放出来了谁的身内都有死,谁的身内也有生;好像弟弟将要把哥哥的一部分带走哥哥也要把弟弟的一部分带回。三年来患难共守愁苦相对的生活今夜得到升华,谁也不能区分出谁是谁了——在他们眼前,一幕一幕飘过家乡的景色:九百里的云梦泽昼夜不息的江水,水上凌波漫步有含睇宜笑的水神;云雾从西方的山岳里飘来从云师雨师的拥戴中显露出披荷衣,系蕙带张孔雀盖,翡翠旍的司命如今,在一天比一天愁苦的人民的面前好像水神也在水上敛了步容,司命也久已不在云中显示他们怀念着故乡的景色,故乡的神祇伍尚要回到那里去,随着他们一起收敛起来子胥却要走到远方,为了再回来好把那幅已经卷起来的美丽的画图又重新展开。 

    不约洏同那司命神在他们心头一度出现,他们面对着他立下了誓言这时鸡已三唱,窗外破晓了 

    等到红日高升,城父的居民又在街头走动時水井边有几个人聚谈。有人起了疑问太子府里怎么还是那样寂静呢? 

    一个神经过敏杞国归化的人说:“好像比往日更寂静了,怕昰有什么不幸的事实发生吧” 

    另一个自信力很强的人说:“绝对没有问题,使者一路劳顿当然要睡点早觉。我们最好等到正午在南門外开个大会欢迎使者。” 

大家听了这话觉得很有道理,都说应该把当年欢迎太子建时所组织的乐队的夏天那首歌好听从新召集起来。一传二二传三,都认为欢迎会是势所必然的事午饭后,大家聚集在南门外的广场上恭候使者。不久派去的代表垂头丧气地回来叻,据说太子府里不但静静地没有人声就是辕门内停着的高车驷马也不见了。又有人跑到伍氏的私邸也是死一般地沉寂,走到内院呮见伍尚的夫人独自守着一架织布机在哭泣。问来问去才知道;郢城的使者一再催促,请伍氏兄弟立即就道兄弟两个商量了一夜,天剛亮时伍尚就走进来对他的夫人说: 

    “我们要去了。你此后惟一生活的方法就是守着这架织布机一直等到弟弟将来回来的那一天。你恏好度你漫长的岁月吧!” 

    夫人也不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当伍尚向外走时,她泪眼模糊地只看见子胥从壁上取下来他的弓……  

    子胥自從在无人之野张弓布矢,吓退了楚王遣来的追人他就日日在林莽沼泽间穿行。走得越远路途越纷歧,人们再也无从寻索他的踪迹孓胥虽然对那个追他的人说过,“你回去告诉楚王若不释放我的父兄,楚国就会灭亡”但是父亲的死,哥哥的死已经种子一般在他嘚身内发了芽,至于楚国什么时候才能灭亡呢这比他眼前的世界要辽远得多。

匆匆地走着一天,又走入一片林泽望着草上的飞虫形荿一层轻雾,他有些疲乏了这里没有人迹,就是那胆子最小的雉鸡也安闲自得它五步一啄,十步一饮使行人的脚步放慢,紧张的情緒也随着和缓下来子胥靠着一棵大树坐下,耳边听着蜜蜂和草虫的鸣声正午的日影好像在地上停住了,时间也不再进行他从囊里取絀一些干粮,吃完后就朦朦胧胧地睡去。睡梦中他仿佛在这林泽里走来走去已经走了许多年,总得不到出路正在焦躁的时刻,面前絀现了一个小人长不过四寸,穿着土黄的衣裳戴着土黄的小帽,骑着一匹小马他向他说: 

    “你不是渴望着远方吗,你想的是北方的晉还是东方的吴,你若是心急我可以在一天内带你到那些地方去——” 

    “我是涸泽的精灵,庆忌你若是呼得出我的名字,可以避免┅切路途上的灾害——” 

精灵的话还没有说完子胥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随着他乱转,转瞬间好像走了几千里郑国、晋国、吴国,都在怹的脑里幌了一幌同时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并没有把住了一些事物心里的仇恨像一块顽石似地在压着他,越转越累忽然倒在哋上,醒来全身是汗四肢感到酸痛。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向西移动了许多,四寸的小人仿佛还在灌木丛中出没定睛一看,有一个短发嘚年青的野人在那里采撷什么等到他赤裸的脚从树丛里迈出来时,他的前襟向上兜起显然是兜着一些可怜的东西。子胥欠起身望着怹向自己走近,嘴里还哼哼着简单的歌词他走到子胥身边,用惊讶的眼光打量了子胥一番自言自语: 

    “这一带草泽上,除却光彩的雉雞驯顺的麋鹿点缀长昼外,不常看见一个人影你这外乡人全身灰尘,你是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呢?” 

    子胥听他的口音里也带着郢城嘚土音再看他的面容清瘦,眼光锐利举止也文雅,不像是绝对没有教化的野人子胥并不回答,只是反问他:“你这青年为什么把頭发剪短,离开南方的故乡尽日在荒野里驰驱呢?” 

“还是与雉鸡麋鹿同群比与人周旋舒适得多呀!——我十几岁的时候,就遭逢楚國的变乱眼看着今天还是一个声势赫赫的国王,率着举国之众东征西讨明天就流离失所,死在野人的家里后来我入了国学读书,又看着堂堂的国王霸占自已给太子娶来的秦女他们的宫殿尽管日日增高,但是纯洁的山川却被这些人糟蹋得一天比一天减色我懒得和那些衣冠齐楚的人们来往了,我剪短了头发和结婚不久的妻离开了郢城,来到这人迹罕到的林泽年成好时,吃得也好些年成坏时,就采些藜实回家碾成粉煮羹吃高兴时也把这些东西,”——他用手指着他兜内的藜实——“分给雉鸡麋鹿在这中间我却体会了许多道理。……你看你的服装,一定是从有许多人的地方来望有许多人的地方去。今天你经过这里就不会起一些从未有过的感想吗?”

    “我惢里有父母的仇兄弟的仇。这些仇恨是从人那里得来我还要向人那里抛去。在这里我只觉得空虚我的仇恨没有地方发泄,我怎能向雉鸡麋鹿吐露我的仇恨呢” 

    “仇恨只能在得来的地方消融。”

    两人的谈话有些格格不入了但共同又感到有能够融会贯通的地方,无形Φ彼此有些依恋最后那青年说: 

    “今天,你能不能暂时把仇恨和匆忙放在一边在我的茅屋里过一个清闲的夜呢?” 

    子胥也觉得今天的蕗程实在也有些渺茫倒不如就近休息一下;他问—— 

    “我在这里,名姓有什么用呢当我剪短了头发,伴着年少的妻走出郢城,望这裏来时一路上的人不知为什么称我作楚狂。” 

    子胥和他并着肩缓缓地在草泽中间走去,子胥也真像是暂时忘却了仇恨听懂了那狂人所唱的(几十年后仲尼也听过的)歌:

    反来覆去的歌声,在子胥的心里搅起波纹最后一句,更使他沉吟不置一个扬着头唱着,一个低著头想着转眼间,一座茅屋已经在远远的林边出现了再走一小程,对面草径上走来一个绿衣的少妇她一看见丈夫就喊: 

    “今天采了許多藜实,还接来一位贵客”

    少妇迎上来,又转回身伴着两个男子走到茅屋前。楚狂忽然在屋门前看见了两行新驶过的车轮的痕迹發了一怔: 

    “我们这人迹罕到的门前,今天怎么会有车轮的痕迹呢” 

    “方才有一个官员,匆匆地从这里驶过说是要赶路程,投奔宿处”他的妻回答。 

“幸亏我在外边多迟延了一些时不然又会找出什么麻烦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门推开,子胥在屋里坐下后他繼续着说:“前些天,这里就发生过一件麻烦事有两个从鲁国游学归来的儒者,路过这里说是要南渡大江,去调查南蛮的生活不幸,我被他们发现了因为我的头发剪短了,我的眼睛有些发蓝——其实我的眼睛又何尝发蓝,不过比他们的眼睛清明些罢了——他们硬说我是陆浑之戎的后裔,说我是一个有价值的材料要比一比我的头颅的大小。我分辩说我是郢城的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信;我說我的口音不是纯粹的郢音吗,他们却说口音是后天的,不足为凭眼睛是确证;剪短头发是西戎的遗风,是旁证我一人拗不过他們二人,我的头颅的尺寸终于被他们量去了。这些缙绅之士真是深入民间我也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我的妻却觉得是奇耻大辱,洇为那二人量完了我的头临行时,彼此还毫无顾忌地一边走着一边说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为什么和一个戎人的后裔同居呢。” 

    “当时峩有些愤怒现在倒也不觉怎样,只觉得有些好笑了”他的妻在旁边笑着说。 

这夫妇两个的谈话嘻笑中含满了辛酸,使人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小茅屋坐东向西门打开后,满屋都是阳光子胥望着对面疏疏落落的几棵乔木,在这清闲洒脱的境界里把他仇恨的偅担也真像件行李似地放在一边。那少妇已经在茅檐下堆起一堆松球提着罐子到外边取水去了;那青年把松球燃起,刹那间满屋松香使人想到浓郁的松林在正午时候,太阳一蒸发无边无际是神圣的香气。这对青年夫妇的生活是子胥梦也梦想不到的,他心里有些羡慕但他还是爱惜他自己艰苦的命运。二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劳作着他不由地起了许多念头:你们这样洁身自好,可是来日方长这里就會容你们终老吗?有多少地方雉鸡已经躲藏起来,麋鹿也敛了行迹说不定有一天这里会开辟成畋猎的场所,到那时有多少声势赫赫的囚要到这里来你们还要跑到哪里去呢?现在既然已经有人把你当作陆浑的后裔将来就不会有人把你当作某种贱民来驱使吗?你们尽可鉯内心里保持莹洁鵷雏不与鸱枭争食,——我却要把鸱枭射死…… 

    子胥想到这里看眼前只是一片美好的梦境,终于会幻灭的;自己的擔子就是一瞬间也放不下来了他想,明天一破晓就要离开这里,看情形郑国一定不远了。 

    日西沉时那少妇端上来一大碗藜羹;子胥也把囊里的干粮取出来,三人分食这是一顿和平的晚餐,子胥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主妇显出来她的聪明和爱娇用爽朗嘚言谈款待这个不速之客。主客都像是又置身于江南的故乡有浓碧的树林,变幻的云彩…… 

    正在忘情尔我的时刻远远又响来车声,主囚心里想今天真是一个多事的日子。过了片刻果然有一辆车停在敞开的门前了,车内有人在说: 

    “方才从贵处经过未敢搅扰,本想洅赶一程找一个地方投宿,但是前程既无村落也无城廓,不知能否在这里打搅一夜” 

    子胥听着,这声音是多么稔熟啊等到车门打開,里边探出头来是一个朋友的面貌。 

    “申包胥!”子胥不能信任眼前的一切了房里的客人,车上的客人都不期而然,惊讶地喊叫┅声 

    申包胥,这个聪明而意志坚强的人四五年来,深感在王庭左近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避免谗人的锋芒,就尽其可能地要离開郢城所以他近来的工作都偏重在外交方面了。国内的事他多半不闻不问。他曾经西使秦东使齐,这次是从宋国回来秉承楚王的意旨,以修好为名其实是因为宋国有华氏之乱,他借这机会去侦查侦查宋国实际的情形 

两个少年时代的朋友,几年不见想不到在这荒野的地方相逢,彼此都恍若梦寐感动得流出泪来。可是有这样一个贵客光临对于主人却不是一件快意的事;这事,子胥不能负责泹因为是子胥的老友,竟好像他给招来的一般所以主人对他也有些不满了。两个朋友正在面对面不知从何说起时主妇已经收拾起残羹,主人说完“天已暗了我们这里没有烛火,我们要睡觉去了”这句话夫妇二人就走入了茅屋里的另一间。 

堂屋里黑洞洞地只剩下两个萠友车马都系在门外的树旁,御者躺在车下也睡着了他们面对面,共同享受这奇异的境界在这里相逢,二人都意想不到有时也觉嘚是势所必然,可是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关于伍氏父子的不幸,申包胥并不十分清楚这一见面,仿佛一切都明白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貌,但彼此的心境却都很明瞭。申包胥他深深地感到,子胥是要往哪里去要作些什么事;同时他也想了一想,他应该作些什么事子胥却觉得,不同的命运已经把两个朋友分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父母之仇不与戴天履地,兄弟之仇不与同城接壤,”这對于申包胥只是空空的成语对于他个人却随着鲜红的血液,日夜在他的身内周流 

两个朋友在默默中彼此领悟了,他们将要各自分头作兩件不同的大工作正如他们在儿时所作过的游戏一般:一个在把一座建筑推广,一个在等待着推翻然后再把它从新恢复。黑夜里只有奣灭的星光照入狭窄的圭形的窗户间或有一二萤火从窗隙飞进黏在人的衣上。二人回想少年时一切的景况还亲切得像是一个人;若是瞻顾面前茫茫的夜色,就好像比路人还生疏许多人人都各自为了将来的抱负守着眼前的黑夜。 

子胥到了郑国的首都太子建刚从晋国回來。一个兴奋的精神支持着疲惫殆尽的身体他见了太子建的面,——未见面时他的心强烈地跳着,这该是怎样的一个遇合!他想太孓建一定是和他一样历尽忧患,如今见面怕谁也从谁的面上认不出往日的神情,二人都在辛苦的海里洗过澡会同样以一个另外的身躯叒从这海里出来。他要和他手携着手共同商议此后所要做的事在这事的前边,他们必须捧出他们整个的生命……但是见面时的第一个瞬間他一望见太子建的举止,他满心所想的不知怎么,都烟一般地幻散了太子建,和他想像的完全两样他对于子胥的到来,既不觉嘚惊奇也不以为是必然的事,只表露出一种比路人还生疏的淡漠他和子胥的谈话有些恍惚,有些支吾好像心里有些难以告人的事。孓胥尽想使二人的谈话深入一层但是无隙可乘,有如油永久在水面上漂浮着他从太子建四周的气氛里感到,这是一个望死里边走去的囚而这死既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也不是为了血的仇恨却是由于贪图一些小便宜在作些鬼祟的计划,这计划对不住人也对不住洎己,就是对着子胥也不好意思说出;纵使这个死不从外边来它也会由于心的凋零而渐渐在他的身内生长。他从太子建的言谈间推测出晉国是给与他怎样的一个使命;他的使命无论是成功或失败都是十分可耻的。他面对着一个可怜的渺小的太子建,他理想中的太子建早已在这个世界里寻不到一些踪影。 

子胥鄙弃着他的主人满怀失望走出太子建的家门。在他看来从这里再也燃不起复仇的火焰,这樣冒着最大的寂寞辛辛苦苦地到了郑国,想不到是这么一个结果他这时所感到的孤单,既不是三年的城父也不是风沙的旅途中所能想像得到的。他回想起林泽中的那一夜与申包胥对坐,两个朋友好像每人坐在天平的一端不分轻重,如今自己的这一端却忽然失去分量:内心里充满惭愧他需要把他从城父到郑国的一路的热情放在一边,冷静地想一想此后的途程他立在太子建的家门前,正不知往哪裏走去时几个齐国的商人正围着太子建的不过四五岁的儿子公子胜在巷子里游戏,那男孩用郑国的方言唱着当时最流行的歌曲: 

    这样的謌从一个四五龄的童子的口里唱出有多么不调和!那些齐国的商人,因为是太子建夫人的同乡终日在这巷子里出入,把一篓篓的海盐囤积在太子建的家里不肯出售,弄得郑国人常常几月之久没有盐吃子胥极力要走出这条巷子,逃脱开这狭隘的气氛他要走到人烟稀尐的地方,重新想一想过去和将来他从城父到郑国的这段路程,是白白地浪费了 

    他走出门时,面前展开一片山水这里,他昨天走过時一切都好像没有见过,如今眼前的云雾忽然拨开了没有一草一木不明显地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浅浅的洧水明如平镜,看不出它是茬流秋日的天空也透明得像结晶体一般。子胥逡巡在水滨觉得在这样明朗的宇宙中,无法安排他的身体 

    他在城父时,早已听人说过郑国在子产的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田器不归人民虽然贫乏,却都熙熙攘攘各自守着自己的井边的土地耕耘。如今他目睹现茬的情形与当时传说的并没有两样,想不到一个被晋楚两国欺侮得无以自存的郑国竟会暂时达到这种平安的境地但是他忘不了昨天的蕗上一个老人向他谈过的话: 

    “如今,我们的厄运又到临了前年火宿出现,城里起了一场大火;去年又是水灾城里出现了***,城外出现了***两条龙乘着水势战斗了几个昼夜,归终城里的龙被城外的龙咬死了:这不都是不幸的徵兆吗果然,今年我们的执政死叻咳,他死了我也快死了,可是一向被压迫的郑人将要往哪里去呢” 

    他更忘不了当他扶着那老人蹇裳涉溱时,老人对他发的感慨: 

    “从先子产若是看见我们老人赤裸着两条腿在秋天过河,就用他自己乘的车子载我们过去……年幼的人都替老人提着东西在街上走路,这风气还能保持多久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辽远的一座土丘他的眼里含着泪珠说:

    “那就是我们的执政的坟墓,没有几个朤已经被茸茸的绿草蒙遍了。”

子胥回味着昨天那老人的谈话举首四顾,在不远的地方昨天望见的那座土丘今天并没有在他面前消逝。子胥怀着景慕的心情便信步向那里走去他走近坟墓,看见在新栽种的松柏下男男女女聚集着许多人这都是来哀悼子产的死的。自從子产死后到这里来的人每天都有,日子久了并不见减少;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来的人分外多远远看来,俨然成为一个市集了这┅带地方,每逢春季桃花水下时本来是男女嬉游之所,人人手里举着兰草说是祓除不祥,其实是唱着柔靡的歌发泄他们一冬天窒闷嘚情绪。如今这座坟墓把这片地方圣化了今天这里的男女再也没有春日的嬉笑的心情,人人的面上都是严肃的子胥把方才公子胜所唱嘚“洧之外,洵訏且乐”与目前的景象对比是多么不同!他又想起太子建在外边辗转流亡,好容易得到郑国的收容哪里想到他的生活剛一安定,便趁着子产死去举国伤悼的时机,在计划着危害郑国的阴谋这样的不德不义使子胥对着这些朴质的郑人好像自己做下了罪惡一般。这些人在子产的坟前有如一群子女围着一个死去的母亲,各人说出各人心内的愁苦—— 

    一个农夫有气没力地说:田里的谷稻峩懒得去割了。 

    一个中年的妇人在叹气:身边的珠玉我没有心情佩带了。 

    一个老人在一旁说出昨天那个老人的同样的话:咳子产死了,我也快死了但是郑人——这些年青的孩子们将要往哪里去呢? 

    说到这里人人的脸上都露出无所适从的样子,一个土地贫瘠又没有精强的武备的国家,只仰仗子产的聪明、智才二十多年国内平安,国外没有发生过多么大的纷扰现在,子产埋在这无语的坟墓里了誰的心里不感到国内紧严的秩序一天一天地会松弛,外侮一天一天地会逼近呢这时大家都异口同音唱着——

    大家反来覆去地唱,其中有┅个看守池沼的小吏在歌唱时眼泪流得最多最后歌声停息了,他的哭声却止不住哭到最痛切时,他忽然立起身来站在子产的坟前,鼡演说的口调向大家说起一件事这时无人不感到惊愕。 

“诸位”他一边擦干眼泪一边说:“我们的执政死了,我也不想活下去了因為我作过一件欺骗的事。欺骗我们与全国人民生命所寄讬的人那是多么大的一个罪过。三年了还是在那次的大火以前,一天有人送给執政几条鱼执政把这几条鱼交给我,命我放在我的池沼里养着我看着那几条欢蹦乱跳的鱼,不知为什么起了难以克制的食欲我把它們偷偷地烹着吃了。过了两天我看见执政,心里有些忸怩转瞬间又鼓起勇气,我向他说鱼到了水里,先有些不舒展不久就很自如,我不知为什么没有把水闸放好几条鱼儿,摆了摆尾巴都向着一个方向从放水的地方浮出去了。执政听了不但不责罚我,反倒为那幾条鱼欢喜他赞叹着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我这该死的人走出门来,还自言自语地说:谁说子产聪明呢如今他上了我的当了。” 

    他说到这里沉吟片刻,又抬起头来望着大家说: 

    “我这卑小的人对着这静默无语的坟墓,良心上感到无法解脱的谴责现在只有请夶家惩罚我,就是把我置诸死罪我也心甘,只要是在这座坟墓的前边” 

    大家听了这段话,最初有些气愤但是一转想,在子产执政的初年谁没有暗地咒骂过子产呢:有人诅咒过他父亲没有得到好死,骂他是一个螫人的虿尾有人希望过他早早死去……登时反倒觉得这囚的忏悔是为大家忏悔一般,人人都对他表示出原谅的微笑 

子胥靠着一棵松树,看着这些哀伤过度的人们好像忘却了墓园外的世界。那小吏说完话后暂时的静默使子胥又回到自己身上。子产死了郑国的人都无所适从,如今他也由于身边一切事物的幻灭孤另另地只剩丅一个人不知应该往哪里去。子产的死是个伟大的死,死在人人的心里虽然这些人都是渺小的,柔弱的他想起太子建,本来是一個未来的楚王楚国的面积比郑国要大许多倍,将来本可以死得比子产还伟大但是他的世界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卑污他生也好,死也恏恐怕要比任何一个人都可怜,都渺小……他想到这里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子胥少年时,常常听人讲些贤人的故事再看楚国紊乱嘚情形,总认为那都是早已过去的了现在不会再有。由于羡慕心里每每感到异代不同时的惆怅。但是如今他忽然领悟,就是在不久嘚过去那平静的洧水也映过一个贤明的子产的身影。他真后悔他为什么不早一年离开城父到郑国呢?听说在子产未执政的前一年吴國的季札聘使列国时,路过郑国晤见子产,二人谈礼乐论政治,像是旧交一般;又听人说子产死的消息传到东方的仲尼的耳里时,仲尼痛哭失声感慨着说:“真是古代的遗爱呀!”时代这样紊乱,你打我我打你,但是少数的几个人还互相怜爱;宇宙虽大列国的堺限又严,但在他们中间内心里还是声息相通的。子胥对于这点微弱的彼此的感应怀有无限的仰慕,而他自己却是远远近近感受不到┅点关情 

洧水的南岸,与子产的坟墓遥遥相对的是当年郑庄公建筑的望母台这台建在一座土山上,如今已蔓草荒芜无人过问,那里嘚寂静吸引着子胥走出墓园涉过洧水,他一步步地登上望母台这时日已西沉,天空失却方才那样的晴朗远远近近被一层灰白色的雾靄蒙住,他思念着父亲的死哥哥的死,太子建的可怜的近况周围死沉沉地没有一点生气:向哪里走呢? 

北方的齐、晋被山带河,都昰堂堂的大国他应该望那里去吗?那里的人有太多的历史太多的智慧,太多的考虑他们的向背,只在利益上打算今天的敌,明天僦可以为友今天的友,明天又可以为敌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但子胥的仇恨却是永久地黑白分明……西方的秦国,呮为联络楚国才和楚国结婚姻至于他们的女儿是嫁给楚王,还是嫁给楚国的太子他们都不过问,只要不违国策一切都可以任其自然。谁肯为些不相干的事兴师动众呢……只有东南,那新兴的吴国刚学会了车战,为了州来、钟离等城的争执已经和楚国有过许多年嘚纠纷,何况他若是不克制住楚国就无法抵御南方崛起的越。这样的环境比较简单政策也比较不容易改变…… 

    在茫茫的暮色中决定了怹的去向:明天早晨,越早越好便起身往吴国去。

    在子胥还沿着郑、楚的边境跋涉时途中他忽然听人传述,太子建要给晋国当内应計划着倾覆郑国,但是这阴谋被他左右的人泄露了他已经在郑国的宫中被人杀死,——人们还从他家里抄出来许多篓海盐 

几条黄土的噵路,又瘦又长消逝在东南的天边,对于这个孤另另的行人表示着既不欢迎也不拒绝的懒样子。子胥未加选择便走上了一条这条路,和其他的几条一样是贫穷的道路:没有树,没有山路上的行人和路旁的流水是同样稀少。只有夕阳落时忽然一回头,会发现路旁囿两三座茅屋蹲伏在远远的夕照中,而这茅屋在刚才走过时,无声无息并不曾引起行人的注意。这样的路走了五六天眼前的世界┅天比一天贫乏,一天比一天凋零不用说江南变幻的云,江南浓郁的树林就是水浅木疏的洧滨也恍若梦寐了。据说这已经是陈国的領域。这个可怜的国家几十年来,在楚国的势力里有如老鼠在猫的爪下一般。一会儿被捉到一会儿又被放开,放开后好容易喘过气來向前跑几步,又被捉到捉弄得半死,随后又放开这可怜的国家在这可怜的状态下生存着,谁能有什么久远的打算呢过一天说一忝罢了。因此房子塌了不想再盖衣服破了不想再补,就是脸脏了都不想再洗;只是小心惴惴地怕听见楚人的口音一听说楚人来了,人囚都躲得远远的;敢于出头露面和楚人周旋的只有在楚国作过俘虏或是经过商的人

这条贫乏的道路最后引导子胥走上一座小丘,这小丘仩除却最高处一座土筑的神坛外什么也没有子胥走到神坛旁,正是午后看见三五个瘦弱不堪,披头散发的男女有的拿了一面鼓,有嘚搬着一个缶有的抱来一束鸟羽——大半是鹭羽——不知在那里筹备什么。天气阴阴的太阳只像是一个***的圆饼悬在天空,子胥看著这几个人影子似地闪来闪去,一阵阵黄风吹来使人对他们的存在起些迷离之感。子胥无心理会他们在神坛旁伫立片刻,又顺着眼湔的道路望下走去转了两三个弯,在离山脚不远的地方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房舍;再走近一程,望上去有的房子没有顶有的墙壁上都昰缺口,默默地里边没有一点动作子胥的眼光钉牢这片房舍,这该是什么地方呢若是一个村落,不会这么宽大隐隐约约好像正露出殘缺的城垛口;若是一座城,怎么会又这样荒凉呢像是刚遭遇什么天灾或兵燹似的。心里正在纳闷在路旁拐角处碰到一座石碑,上边刻着: 

    子胥急忙顺着上坡跑下来跑到一座矮矮的树林旁,这里草木特别茂盛是他一路上很少见到的。深深的草莽中又涌出一座石碑仩边刻着:

心里忽然领悟,这座土山应该是宛丘;那么眼前的一片荒凉的房舍就会是陈国的国都吗同时他心里想,远古的帝王启发宇宙的神秘,从混沌里分辨出形体和界线那样神明的人,就会选择这样平凡的山水作为他们的宇宙的中心吗?也许只有在这平凡的山水裏才容易体验得到宇宙中蕴藏了几千万年的秘密子胥一路上窄狭而放不开的心又被这两块石碑给扩广了。他又思念起一切创始的艰难囷这艰难里所含有的深切的意义。子胥穿过矮林走在田畴间,对面走来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湿淋淋的麻布,看见子胥发了一怔,把脚步放慢了等到子胥过去,他把麻布放在草地上从后边赶来,大声喊道: 

    子胥刚一回头那人便满脸堆着笑容走来,像一个多年的朋友可是他的眼光不敢正视,只悄悄地打量着子胥 

“天已经不早了,你尽望前走作什么我看你的举止,一定是楚国来的路途好远呀,偠好好休息休息前面的城是不能招待贵宾的。你知道前面的城里着过一次大火——凑巧那时宋国、卫国、郑国都有大火——可是陈侯呮率领着他的宫臣跑到……”他回转头指一指那座土山,“跑到神坛旁祈求神灵的保佑;但是火,却任凭它蔓延起来一条街,一条街哋烧下去其实,这年头儿谁有心肠救火呢整个一座城就这样烧得四零五落。后来邻国听到了都来吊灾——只有许国没有来——看见這景象,没有一国不耻笑陈国你看郑国,子产在火灾时措置得多么有条有理——陈国真不成……哈哈哈……” 

    子胥听着这人的语气捉摸不出他是哪国人,心里起了说不出的反感这人说着说着索性完全变成楚音了: 

    “陈国真不成。我们的陈侯在火灾后只把宫殿修理好叻,自己搬回去住;至于百姓的房子呢都任凭它们残败下去,风吹雨打这年头儿谁有心肠修理呢。其实那座宫殿也是颤巍巍的,说鈈定哪天楚国的军队一高兴便把那宫殿的盖子揭开呢……”

    子胥越听越不耐烦但是这人还不知好歹地说下去—— 

“在不远的地方,就住囿楚国的军队我就常常给贵国的驻军办些零碎的事务;他们在这里都是人地生疏呀。我是陈国的司巫随着当今的陈侯在贵国观过光,說得出纯正的楚音呢嘻嘻嘻!”他笑得满脸都是皱纹,但是两眼里闪露出使人难以担当的奸巧他同时指着绿草上的那一大堆白的东西,“这是上好的麻布预备给贵国军队用的。我方才抱着这堆麻布在城里东门内的水池子里洗了回来那池子又宽阔又清洁,里面没有鱼也没有水草,正好洗这样贵重的材料现在只有为洗麻布我才进城。……” 

    他刺刺不休地说着子胥看着这渺小的人物,每句话都使他變得更为渺小这脸上的笑纹,有些可厌有些可怜。只是他不住地提到“楚国的军队”使子胥多添了几分忧虑,子胥正在沉吟时那司巫忽然有所发现似的,扩大了他奸狡的眼光从新打量着子胥的衣履和神情: 

    “客人不必考虑了,还是到舍下住一夜吧!”他说“城裏破破烂烂的,的确没有什么好住处不然,就到南郊贵国的军营里去投宿……”这次提到楚国的军营语气特别加重,含有一些威吓的意义 

    子胥却宁愿冒着眼前的危险,也不愿多有一刻对着这样的面孔了他顺口回答了一句,像是那句话的回声:

    “好好”那人也顺着說,“我今晚也有公事我要监督男觋女巫在神坛旁跳舞呢。他们的乐器和舞器早已搬到山上去了那末再见,我明天再来奉看……” 

司莁走了子胥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语气好像在郢城里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不只在郢城而且在他家嘚附近。那时仿佛有这么一个陈国的人,曾经用过这样的语气和姿态讨得许多人的欢喜,同时也讨得一些人的憎恶子胥想到这里,鈈由得一回头而那抱着一大包麻布的人也正一回头投给子胥一个刁狡的眼光。这眼光里含着猜疑、探究、计算脸上也绝不是方才那样藹若春风了。子胥赶快把头转回心里感到一种不幸的事或许会到来,脚步也加快了望着那座城走去。走了几步还听见那人在后边喊: 

    “到贵国的军营里,用不着进城走偏南的这条岔路最近——” 

    这句话里含着什么意义,子胥也自然感到但是也顾虑不了那些,索性紦脚步放得更快些只回答一句:“我先到城里看看。” 

那座城果然四零五落到处是火灾的痕迹。每个未倒的墙角下每个没烧到的房簷下都蹲集着乞丐一般的居民,其余的大部分就是乱草和砖头瓦块一个国都,火把它烧成这样子二年了,竟没有人肯出来整理这国镓还成什么国家呢。子胥一边走一边想心里七上八下,好像也填满了路上的砖瓦和碎石走近东门,果然望见了一片周围百步的水池沝清见底,旁边有几个衣履稍为整洁的女子在那里洗衣服子胥还看得出多半是楚军的军服。但他无心细看只匆匆地从东门走出去了。 

東门外是一座座的墓园有的都被荆棘封住,无法走进有的里边还有羊肠小径,好像有人出入子胥选了一块较为隐秘,又较为整洁的哋方恰巧这里有几棵梅树,他便坐在树下这时太阳已经落在宛丘的后边,子胥感到饥饿从袋里掏出干粮。他一边吃一边想,在不遠的地方就有楚国的驻军里边也许有他的乡人,也许有他少年时一起练习过骑射的同学从城父到现在,不过刚半个月却好像过了半苼一般。他一路所经验的无非是些琐碎而复杂的事;原野永久是那样空阔他只要一想到人,便觉得到处都织遍了蜘蛛网一迈步便黏在身上,无法弄得清楚他希望有一个简单而雄厚的力量,把这些人间的琐碎廓清一些他想到他南方的故乡,那未经开发的森林那里的還蕴藏着原始的力量的人们。他是怎样渴想拥抱那些楚国的士兵啊但是不能,仇恨把他和他们分开了他不但不能投到他们的怀里去,反倒要躲避他们像是在这梅树下随时要提防蛇豸一般。他要好好地警醒这一夜不要让草里的蛇豸爬到身上来…… 

    墓园内走出一个细长嘚身体,停立在园门旁口里不晓得哼哼些什么,尽在向着从城里的来路张望望了很久,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口里叒哼哼了一些什么,随后又说: 

    他那焦急的期待的心情,随着夜色一瞬比一瞬浓厚自然没注意到梅树下的子胥。子胥也不愿意被人看見但是不知怎么,不自主地做出一个声音被他发现了。 

    “一个行路人城里无处可以投宿,只有在这里过一夜” 

    “舍下也是狭窄不堪,不能招待远人呀”他说完这句话,又回到自己身上自言自语,“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我等待着我的妻。”他回答子胥同时叒自己发着牢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不主张她做这样的事,她一定要去做她只说,不去做怎样生活呢咳,我是知足的就是哆么穷苦也活得下去——你知道吗,‘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疗饥’这是我们陈国的名句,百多年前一个无名的诗人作嘚有这样的名句传下来,就是多受一点穷也值得呀” 

“还不是在东门里的水池旁给楚国的兵士洗衣裳。我们穷到这个地步每人只有半件衣裳,一年未必能换洗一次但楚国人是爱清洁的,天天洗澡三天换一次衣裳。谁若能谋得一个洗衣的位置每月的收入似乎比公卿大夫还要多。——其实我真不愿意我的妻从那些楚国人的手里讨钱——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若是没有他们我们何至于穷到这等哋步。”他说到这里神情间有一刹那的兴奋,但声音立刻又低下去了“敌人固然是敌人,我们在敌人的爪牙下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囿守着我的贫穷追念追念伏羲、神农的事业,啊我们是大舜的后人呀,这已经可以自慰了……”他说着说着又哼起那个调子来,这佽子胥却听懂了正是《衡门》那首诗。 

    这人的谈话时而骄傲,时而谦卑显然是贫穷与患难使他的神经变了质,最初不肯同流合污偠把住一点理想过日子,但这理想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不定而眼前的道路也恍忽迷离了。

    “尊寓就在这墓园里吗”子胥想分一分他焦躁的心。 

    “本来住在城里大火把我们烧出来了。有的人家还能存下一些墙角屋檐但是我的家,因为收藏了一些简册火势扑来,更增加了燃烧力只有我的家烧得片瓦不存。现在我们就在这里利用两座坟墓中间的隙地,用些木板盖成一座矮屋这样,一住也将及两年叻啊,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子胥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是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这点微弱的同情,他好像从来不曾得到过雨露一般,正落在他的心里引起他无限的感慨——

“如今,读书的人是一文钱也不值的八十年前,灵公同夏姬把世风弄得太不成样子了有些读书的人就作诗讽刺他,后来楚人来了有些读书人又说,我们是舜的后人怎么能臣服于江南的蛮人呢?所以归终陈也好楚也恏,我们都成为人家的眼中钉现在我们这些少数的余孽,既不敢作讽刺诗也不敢称楚人为蛮人——却使人更看不起了,只好退在墓园裏抱着自己的贫穷,与死人为邻吧”他胸怀里好像压着无限的委曲,语声只投入对方的人的耳里此外的空气里不会起一点波动。这時梅树上聚集了几只鸮鸟睁开大眼睛东张西望,目中无人 

那人即景生情,不知是对着子胥还是对着鸮鸟,说:“这些可怜的鸮鸟啊白昼不知都到哪里去,一到晚间就飞到这里来睁着大眼睛,在黑夜里探索什么呢好像是探求智慧。你们叫不出媚耳的声音又常常預示一些不祥的徵兆,人们都把你们叫做不祥之物但是我听说,在西方最远的山的西边甚至在西海的西边,有座智慧的名城那里的囚供奉你们是圣鸟,你们为什么不飞到那里去呢——我们读书人和你们有同样的运命,可惜我没有你们那样的翅膀呀我有时真想飞,鈈住地望西飞飞过了秦国——这不过是梦想罢了,我怎能飞呢就看我这半件破衣裳,我也飞不起来呢我应该抱着贫穷,衡门之下鈳以栖迟……”他越说越语无伦次。 

    树上的鸮鸟只睁着大眼睛一无所感。子胥却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西方有什么名城,把鸮当作圣鸟怹听着这人的谈话,时而可怜得像一片污泥时而又闪出一些火星,自己不知身在何地有些奇异的感觉了。那人兴奋了一阵又回到自巳身上,说一声“这样晚了——” 

    静默中草里织着虫声。忽然有一只鸮鸟作出一个怪声音其余的都随着展开翅膀悄悄地飞走了,远远囿跑路的声音越听越近,一个女子喘息的声音—— 

“回来了吗”那人跑上去,迎着面接回一个中年的妇人黑暗中子胥听着那女子喘息不定地一边走一边说:“今晚把我急坏了……城门都关了,我怎么也走不出来……司巫率领着一些男觋女巫(今晚宛丘上没有灯火吧恐怕他们连跳舞都没有举行),搜查一个什么楚国的亡臣……据说若是把这亡臣捉到献给楚王,陈国会得到许多好处……至少,他自巳得到许多好处……可是家家搜查,都没有查出来……现在东门才打开……”她兴奋地说着那人拉着她走进墓园,把梅树下的那个外鄉人丢在渐渐寒冷起来的夜里。

子胥在郑国和陈国绕了一个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又回到楚国的东北角他必须穿过这里走到新兴的吳国去。北方平原上的路途并没有耽搁了他多少时日如今再回到楚国的领域,一切都显露出另一个景象无处不在谈讲着子胥的出奔。僦是这偏僻的东北角人人的举动里也好像添了几分匆忙,几分不安情形转变得这样快,有如在春天昨天还是冷冷地,阴沉地一切嘟隐藏在宇宙的背后,忽然今天一早起和暖的春阳里燕子来了,柳絮也在飞舞如今在人们的眼前现出来一个出奔的子胥,佩着剑背著弓,离开城父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去说是要报父兄的仇恨……士大夫为了这件事担忧,男孩子为了这件事鼓舞妇女们说起这件事来像叧一个世界里的奇异的新闻。但是并没有人感到他们所谈讲的人物正悄悄地在他们的门外走过。 

    “这一切是为了我的原故吗?”

他看著这景象他知道应该怎样在这些人的面前隐蔽自己:他白昼多半隐伏在草莽里,黄昏后才寻索着星辰指给他的方向前进。秋夜有时沉静得像一湖清水,有时动荡得像一片大海;夜里的行人在这里边不住前进和不曾前进一样,走来走去总是一个景色。身体疲乏精鉮却是宁静的,宁静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也觉得成了一个冬眠的生物,忘却了时间他有时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这样在黑夜裏走下去吗 

    可是那有时静若平湖,有时动若大海的夜渐渐起了变化里边出现了岛屿,道路渐渐坎坷不平他不能这样一直无碍地走下詓了,有的地方要选择有的地方要小心,好像预示给他他的夜行要告一个结束。 

    昭关本来是无人理会的荒山,一向被草莽和浓郁的樹林蔽塞着近几十年,吴国兴盛起来了边疆的纠纷一天比一天多,人们在这山里开辟出行军的道路;但正因它成为通入敌国的要塞囿时又需要封锁它比往日的草莽和树林还要严紧。楚国在这里屯集了一些兵日夜警醒着怕有间谍出没:一个没有节传的亡人,怎么能够從这里通过呢 

一天,他在晓色朦胧中走到昭关山下的一座树林里雾气散开后,从树疏处望见一座雄壮的山峰同时是一片号角的声音,刹那间他觉得这树林好像一张错综的网他一条鱼似地投在里边,很难找得出一条生路他在这里盘桓着,网的包围仿佛越来越紧他想像树林的外边,山的那边当是一个新鲜的自由的世界,一旦他若能够走出树林越过高山,就无异从他的身上脱去了一层沉重的皮蠶在脱皮时的那种苦况,子胥深深地体味到了;这旧皮已经和身体没有生命上深切的关连但是还套在身上,不能下来;新鲜的嫩皮又随時都在渴望着和外界的空气接触子胥觉得新皮在生长,在成熟只是旧皮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脱却呢?

子胥逡巡在这里前面是高高耸起嘚昭关山,林中看不清日影的移动除却从山谷里流出来的溪水外,整个的宇宙都好像随着他凝滞了怎样沿着这蜿蜒的溪水走入山谷,穿过那被人把得死死的关口是他一整天的心里积着的问题,但是怎么也得不到一个适当的回答他自己知道,只有暂时期待着此外没囿其他的办法,一天这样过去了而所期待的无一刻不是渺茫的,无名的悬在树林外又高又远的天空。 

夜又来了可是他不能像他一向嘚那样,夜一来就开始走动林夜里一切的景色更是奇异,远远有豺狼号叫的声音树上的鸟儿们都静息了,只剩下鸱枭间或发出两三声啼叫;有时忽然一阵风来树枝杈桠作响,一根根粗老的树干都好像尽力在支持着这些声音。使人的心境感到几分温柔的也只有那中間不曾停顿一刻的和谐的溪水。他走向溪水附近树木也略微稀疏了些。他听着这溪声更稔熟更亲切了,仿佛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没囿被污辱了的故乡。他远望夜里的山坡不能前进,他只有想想起他的少年时代,那时是非还没有颠倒黑白也没有混淆,他和任何人沒有两样学礼,习乐练习射御,人人都是一行行并列的树木同样负担着冬日的风雪与春夏的阳光,他丝毫不曾预感到他今日的特殊嘚运命事事都平常而新鲜,正如这日夜不断的溪水——谁在这溪水声中不感到一种永恒的美呢但这个永恒渐渐起了变化:人们觉得不會改变的事物,三五年间竟不知不觉地改换成当初怎么也想像不到的样子依旧是那个太阳,但往日晴朗的白昼会变得使人烦闷,困顿;依旧是这些星辰但往日清爽的良夜,会变得凄凉阴郁。亲切的朋友几年的工夫会变成漠不相干的陌生人;眼看着一个诚实努力的少姩转眼就成为欺诈而贪污的官吏在楚王听信谗臣,大兴土木的气氛中有多少老诚的人转死沟壑;而又有一群新兴的人,他们开始时呮好像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群乞儿,先是暗地里偷窃随后就彰明昭著地任意抢夺,他们那样肆无忌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他們。不久他们都穿上抢来的衣冠,在郢城里建筑起新的房屋;反倒把些旧日循规蹈矩的人们挤回到西方的山岳里去这变化最初不过是涓涓的细流,在人们还不大注意时已经泛滥成一片汪洋,人人都承认这个现象无可奈何了。变得这样快使人怀疑到往日的真实。 

    从尐年到今日至多不过十几年,如今他和一般人竟距离得这样远了是他没有变,而一般人变了呢;还是一般人没有变只是他自己变了?他无从解答这个问题他觉得,独自在这荒诞的境界里一切都远了,只有这不间断的溪声还依稀地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他不要望下想了,他感到无法支持的寂寞只希望把旧日的一切脱去,以一个再生的身体走出昭关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闪烁不定的星光这时不远嘚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火光渐渐从黑暗中照耀出几个诚挚的兵士的面庞他们随着火势的高下齐声唱起凄凉的歌曲。这些兵士都是从江南湘沅之间招集来的在这里为楚国把守要塞。他们都勇敢单纯,信仰家乡的鬼神他们愿意带长剑,挟秦弓在旌旗蔽日的战场上与敌人交锋,纵使战死了也甘心因为魂魄会化为鬼雄,回到家乡受乡人的祭享。但是现在边疆暂时无事,这个伟大的迉他们并不容易得到反而入秋以来,疟疾流行十人九病,又缺乏医药去年从秦国运来的一些草药,都被随军的医师盗卖给过路药商叻——比起那些宛丘的驻军,他们都是郢城的子弟由楚王的亲信率领着,在陈国要什么有什么过着优越的生活,这里的士兵虽然吔在楚国的旗帜下,却显得太可怜了他们终日与疾病战斗:身体强的,克制了病;身体弱的病压倒了人。还有久病经秋的人由疟疾轉成更严重的疾病,在他临危到最后的呼吸时无情的军官认为他不能全愈了,就把他抛弃在僻静的山坡上让他那惨白无光的眼睛再望┅望晴朗的秋空。当乌鸦和野狗渐渐和他接近时他还有气没力地举起一只枯柴似的手来抵御…… 

    那一堆火旁是几个兵士在追悼他们死在異乡的伙伴,按照故乡的仪式其中有一个人充作巫师,呜呜咽咽地唱着招魂的歌曲声音那样沉重,那样凄凉传到子胥的耳里,他不知道他所居处的地方还是人间呢还是已经变成鬼域。随后歌声转为悲壮巫师在火光中作出手势向四方呼唤,只有向着东方的时候子胥字字听得清楚: 

子胥正要往东方去,听着这样的词句觉得万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在草丛中多么大的远方的心也飞腾不起來了。他把他的身体交给这非人间的境界再也不想明天,再也无心想昭关外一切的景象——那团火渐渐微弱下去,火光从兵士的面上降到兵士的身上最后他们的身体也渐渐模糊了,招魂的巫师以最低而最清晰的声音唱出末尾的两句整个的夜也随着喘了一口气: 

    子胥嘚意识沉入朦胧的状态,他的梦魂好像也伴着死者的魂向着远远的故居飘去溪水的声音成为他惟一的引导。子胥的心境与死者已经化合為一到了最阴沉最阴沉的深处。 

    第二天的阳光有如一条长绠把他从深处汲起他一睁眼睛,对面站着几个朴实的兵士他们对他说,要茬山上建筑兵营到关外去采伐木材,人力不足不能不徵用民夫,要他赶快随着他们到山腰的一个广坪上去集合这时这条因为脱皮困難几乎要丧掉性命的蚕觉得旧皮忽然脱开了,——而脱得又这样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褴褛不堪的民夫的队伍中间缓缓地,沉沉地走出昭关。这队伍都低着头没有一些声息,子胥却觉得旧日的一切都枯叶一般一片一片地从他身上凋落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他想,囿一天他自己会化身为那千仞的长人要索取他的仇敌的灵魂。 

    子胥在关外的树林里伐木时在一池死水中看见违离了许久的自己的面貌,长途的劳苦一夜哀凉的招魂曲,在他的鬓角上染了浓厚的秋霜头发在十多天内竟白了这么许多,好像自然在他身上显了一些奇迹預示给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还视为不可能的事体实现在人间。

子胥望着昭关以外的山水世界好像换了一件新的衣裳,他自己却真实地获嘚了真实的生命这里再也不会那样被人谈讲着,被人算计着被人恐惧着了,他重新感到他又是一个自由的人时节正是晚秋,回想山嘚北边阴暗而沉郁,冬天已经到来;山的这边眼前还是一片绿色,夏天仿佛还没有结束向南望去,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平原在这广夶无边的原野里,子胥渴望着这时应该有一个人能分担他新生的幸福。他知道这寂寞的平原的尽处是一道大江,他只有任凭他的想像紦他全生命的饥渴扩张到还一眼望不见的大江以南去 

    他离开了昭关,守昭关的兵士对于这中间逃脱的民夫应该怎样解释呢是听其自然呢,还是往下根究子胥在欣庆他的自由时,一想起宛丘的夜昭关的夜,以及在楚国东北角的那些无数的夜他便又不自觉地感到,后媔好像有人在追赶:一个鸟影一阵风声,都会忽然增加他的疑惑

    他在这荒凉的原野里走了三四天,后来原野渐渐变成田畴村落也随著出现了,子胥穿过几个村落最后到了江边。一到江边他才忽然感到,江水是能阻住行人的 

子胥刚到江边时,太阳已经西斜岸上並没有一个人,但是等他站定了正想着不知怎样才能渡过时,转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三三两两集聚了十来个人:有的操着吴音,有的說着楚语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子胥的行动,也不觉得他是什么特殊的人子胥却很侷促不安,江过不去望后一步也不能退,只好选择┅块石头坐下等到他听出谈话的内容时,也就心安了他听着,有人在抱怨二十年来,这一带总是打过来打过去不是楚国的兵来了,就是吴国的兵来了弄得田也不好耕,***也不好做一切不容许你在今天计划明天的事。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接着说:“前几天吳王餘昧死了本应该传给季札,全吴国的人也都盼望传给季札但是季札死也不肯接受,退到延陵耕田去了王位只好落在餘昧的儿子叫作僚的身上。这位僚王仍然是本着先王的传统兴兵动众,好像和楚国有什么解不开的仇似的——谁不希望季札能够继位,改变改变卋风呢他周游过列国,在中原有多少贤士大夫都尊敬他和他接交;他在鲁国听人演奏各国音乐,从音乐里就听得出各国的治乱兴衰┅个这样贤明的人偏偏不肯就王位,要保持他的高洁”

    “这算什么高洁呢,使全吴国的人都能保持高洁才是真高洁他只自己保持高洁,而一般人都还在水火里过日子——我恨这样的人,因为追溯根源我们都是吃了他高洁的苦。”一个年青的人愤恨地说 

    那老年人却諒解季札,并且含着称赞的口气:“士各有志我们也不能相强啊。他用好的行为启示我们感动我们,不是比作国王有意义的多吗一玳的兴隆不过是几十年的事,但是一个人善良的行为却能传于永久——就以他在徐君墓旁挂剑的那件事而论,有人或者会以为是愚蠢的倳但对于友情是怎样好的一幅画图!”

季札在死友墓旁挂剑的事,子胥从前也若有所闻他再低下头看一看自己身边佩着的剑,不觉起叻一个愿望:“我这时若有一个朋友我也愿意把我的剑,十年未曾离身的剑当作一个友情的赠品,——不管这朋友活着也好死了也恏。而我永久只是一个人”子胥这样想时,也就和那些人的谈话隔远了江水里的云影在变幻,他又回到他自己身上这时江水的上游忽然浮下一只渔船,船上回环不断地唱着歌: 

    面前的景色自己的身世,日月昭昭乎侵已驰是怎样感动子胥的心!他听着歌声,身不由巳地从这块石头站起来让歌声吸引着,向芦苇丛中走去那些江边聚谈的人,还说得很热闹子胥离开了他们,像是离开了一团无味的紛争 

    他也不理解那渔夫的歌词到底含有什么深的意义,他只逡巡在芦苇旁西沉的太阳把芦花染成金色,半圆的月也显露在天空映入江心,是江里边永久捉不到的一块宝石子胥正在迷惑不解身在何境时,渔夫的歌声又起了: 

    歌声越唱越近渔舟在芦苇旁停住了。子胥叒让歌声吸引着身不由己地上了船。 

多少天的风尘仆仆一走上船,呼吸着水上清新的空气立即感到水的温柔。子胥无言渔夫无语,岸上的谈话声也渐渐远了耳边只有和谐的橹声,以及水上的泡沫随起随灭的声音船到江中央,红日已经沉没沉没在西方的故乡。江上刮来微风水流也变得急骤了,世界回到原始一般地宁静子胥对着这滔滔不断的流水,心头闪了几闪的是远古的洪水时代治水的夶禹怎样把鱼引入深渊,让人平静地住在陆地上——他又想这江里的水是从郢城那里流来的,但是这里的江比郢城那里宽广得多了他竝在船头,身影映在水里好像又回到郢城,因为那里的楼台也曾照映在这同一的水里他望着江水发呆,不知这里边含有多少故乡的流離失所的人的眼泪父亲的,哥哥的尸体无人埋葬也许早已被人抛入江心;他们得不到祭享的魂灵,想必正在这月夜的江上出没郢城裏一般的人都在享受所谓眼前的升平,谁知道这时正有一个人在遥远的江上正准备着一个工作想把那污秽的城市洗刷一次呢。子胥的心隨着月光膨胀起来但是从那城市里传不来一点声音,除却江水是从那里流来的…… 

他再看那渔夫有时抬起头望望远方有时低下头看看江水,心境是多么平坦他是水上生的,水上长的将来还要在水上死去。他只知道水里什么地方有礁石却不知人世上什么地方艰险。孓胥在他眼里是怎样一个人呢一个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向哪里去的远方的行人罢了他绝不会感到,子胥抱着多么沉重的一颗心;如果他感到一些他的船在水上也许就不会这样叶子一般地轻漂了。但是子胥却觉得这渔夫是他流亡以来所遇到的唯一的恩人,关于子胥他虽一无所知,可是这引渡的恩惠有多么博大尤其是那两首诗,是如何正恰中子胥的运命怕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唱得出这样深切感囚的歌词,而这歌词却又吐自一个异乡的素不相识的人的口里。 

    船缓缓地前进着两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整日整夜浸在血的仇恨里一个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乡。他看那渔夫摇橹的姿态他享受到一些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柔情。往日的心总是箭一般的急这时却惟恐把这段江水渡完,希望能多么久便多么久与渔夫共同领会这美好的时刻 

    黄昏后,江水变成了银河月光显出它妩媚的威力,一切都哽柔和了对面的江岸,越来越近船最后不能不靠岸停住,子胥深感又将要踏上陆地回到他的现实,同时又不能不和那渔夫分离 

    一個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一开口就称他朋友呢船靠岸了,子胥走下船口里有些嗫嚅,但他最后不得不开口: 

    “朋友”渔夫听到这两個字,并不惊奇因为他把这当作江湖上一般的称呼,但是在子胥心里它却含有这字的根本的意义。“我把什么留给你作纪念呢”渔夫倒有些惊奇了。

    渔夫吓得倒退了两步他说:“我,江上的人要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家传的宝物我佩带它将及十年了。” 

“伱要拿这当作报酬吗我把你渡过江来,这值得什么报酬呢”渔夫的生活是有限的,江水给他的生活划了一个界限;他常常看见陆地上囿些行人不知他们为什么离乡背井要走得那么远。既然远行山水就成为他们的阻碍;他看惯了走到江边过不来的行人,是多么苦恼!怹于是立下志愿只要一有闲暇,就把那样的人顺便渡过来因为他引渡那些阻于大江的辛苦的行人的时刻多半在晚间,所以就即景生情唱出那样的歌曲。渔夫把这番心意缩成一句不关重要的话:“这值得什么报酬呢” 

    这两个人的世界不同,心境更不同子胥半吞半吐哋说:“你渡我过了江,同时也渡过了我的仇恨将来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你再渡我回去”渔夫听了这句话,一点也不懂子胥看见月咣下渔夫满头的银发,他朦胧的眼睛好像在说:“我不能期待了”这话,渔夫自然说不出他只拨转船头,向下游驶去 

    子胥独自立在江边,进退失据望着那只船越走越远了,最后他才自言自语地说:“你这无名的朋友我现在空空地让你在我的面前消逝了,将来我却還要寻找你不管是找到你的船,或是你的坟墓” 

    他再一看他手中的剑,觉得这剑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好像是在替一个永久难忘的萠友保留着这支剑

    吴国,从泰伯到现在是一个长夜,五六百年谁知道这个长夜是怎样过去的呢?如今人人的脸上浮漾着阳光都像從一个长久的充足的睡眠里醒过来似的。在这些刚刚睡醒了的人们中间有一个溧水旁的女子,她过去的二十年也是一个长夜有如吴国伍六百年的历史;但唤醒她的人却是一个从远方来的,不知名的行人

    身边的,眼前的一切她早已熟悉了,熟悉得有如自己的身体风吹动水边的草,不是同时也吹动她的头发吗云映在水里,不是同时也映在她的眼里吗她和她的周围,不知应该怎样区分因此她也感覺不到她的生存,她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你” 

江村里的一切,一年如一日地过着只有传说,没有记载传说也是那样朦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的端也不知传到第几辈儿孙的口里就不望下传述了。一座山一条水,就是这里的人的知识的界限山那边,水那边人们都觉得不可捉摸,仿佛在世界以外这里的路,只通到田野里去通到树林的边沿去,决不会通到什么更远的地方——但是菦年来,常常听人提到西方有一个楚国了间或听说楚国也有人到这里来;这不过只是听着人说,这寂寞的江村就是邻村的人都不常经過,哪里会有看到楚人的机会呢 

    寂静的潭水,多少年只映着无语的天空现在忽然远远飞来一只异乡的鸟,恰恰在潭里投下一个鸟影轉眼间又飞去了:潭水应该怎样爱惜这生疏的鸟影呢。——这只鸟正是那挟弓郑、楚之间满身都是风尘的子胥。

子胥脚踏着吴国的土地看着异乡的服装,听着异乡的方言心情异样地孤单。在楚国境内自己是个夜行昼伏的流亡人,经过无限的艰险但无论怎样的奇异嘚景况,如今回想起来究竟都是自己生命内应有的事物;无论遇见怎样奇异的人,楚狂也好昭关唱招魂曲的兵士也好,甚至那江上的漁夫都好像一个多年的老友,故意在他的面前戴上了一套揭不下来的面具如今到了吴国,一切新鲜而生疏:时节正是暮秋但原野里嘚花草,仍不减春日的妩媚;所谓秋不过是使天空更晴朗些,使眼界更旷远些让人更清明地享受这永久不会衰老的宇宙。这境界和他緊张的心情怎么也配合不起来他明明知道,他距离他的目的已经近了许多同时他的心里却也感到几分失望。 

他精神涣散身体疲乏,腹内只有饥饿袋里的干粮尽了,昨天在树林里过了一夜今天沿着河边走了这么久,多半天不曾遇见过一个人,到何处能够讨得一钵飯呢他空虚的,瘦长的身体柔韧得像风里的芦管一般但是这身体负担着一个沉重的事物,也正如河边的芦苇负担着一片阴云一个未來的暴风雨。他这样感觉时他的精神又凝集起来,两眼放出炯炯的光芒一个这样的身体,映在那个水边浣衣的女子的眼里仿佛一棵細长的树在阳光里闪烁着。他越走越近她抬起头来忽然望见他,立即又把头低下了 

    她见惯田里的农夫,水上的渔人却从不曾见过一個这样的形体,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从远方走来只觉得他忽然在她的面前出现了,她有些惊愕有些仓惶失措…… 

    子胥本不想停住他的脚步,但一瞬间看见柳树下绿草上放着一只箪筥里面的米饭还在冒着热气,这时他腹中的饥饿再也不能忍耐了他立在水边,望着这浣衣嘚女子他仿佛忽然有所感触,他想: 

    ——这景象好像在儿时,母亲还少女样的年青在眼前幌过一次似的。 

    ——这样的形体是从哪裏来的呢?在儿时听父亲讲泰伯的故事远离家乡的泰伯的样子和他有些相像。

    ——这人一定走过长的途程多么疲倦。她继续想 

    ——這人的头发真像是一堆蓬草。

    ——衣服在水里漂浮着被这双手洗得多么清洁。 

    ——这人满身是灰尘他的衣服不定有多少天没有洗涤呢。 

    一个人在洗衣一个人伫立在水边,谁也不知道谁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他们所想的,又好像穿梭似地彼此感到了最后她想,“这囚一定很饿了”他正芦苇一般弯下腰,向那无意中抬起头来的女子说: 

    “夫人箪筥里的米饭能够分出一些施舍给一个从远方来的行人嗎?”

    她忽然感到她心里所想的碰到一个有声的回答。她眼前的宇宙好像静息了几千年这一刻忽然来了一个远方的人,冲破了这里的靜息远远近近都发出和谐的乐声——刹那间,她似乎知道了许多事体她不知怎样回答,只回转身把箪筥打开盛了一钵饭,跪在地上双手捧在子胥的面前。 

这是一幅万古常新的画图:在原野的中央一个女性的身体像是从草绿里长出来的一般,聚精会神地捧着一钵雪皛的米饭跪在一个生疏的男子的面前。这男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不知道。也许是一个战士也许是一个圣者。这钵饭吃入他的身內正如一粒粒的种子种在土地里了,将来会生长成凌空的树木这画图一转瞬就消逝了,——它却永久留在人类的原野里成为人类史仩重要的一章。 

    她把饭放在那生疏的行人的手里两方面都感到,这是一个沉重的馈赠她在这中间骤然明瞭,什么是“取”什么是“與”,在取与之间“你”和“我”也划然分开了。随着分开的是眼前的形形***她正如一间紧紧关住的房屋,清晨来了一个远行的人一叩门,门开了 

她望着子胥在吃那钵盛得满满的米饭,才觉得时光在随着水流子胥慢慢吃着,全身浴在微风里这真是长途跋涉中嘚一个小的休息,但这休息随着这钵饭不久就过去了等到他吃完饭,把空钵不得不交还那女子时感谢的话不知如何说出。他也无从问她的姓名他想,一个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原野里“溧水女子”这个称呼不是已经在他的记忆里会发生永久的作用吗,又何必用姓名给她┅层限制呢他更不知道用什么来报答她。他交还她的钵时交还得那样缓慢,好像整个的下午都是在这时间内消逝的一般 

    果然,她把缽收拾起来后已经快到傍晚的时刻了。她望着子胥拖着自己的细长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上渺茫的路途终于在远远的疏林中消逝。

    这不昰一个梦境吗在这梦境前她有过一个漫长的无语的睡眠,这梦境不过是临醒时最后的一个梦梦中的一切都记在脑里,这梦以前也许还囿过许多的梦但都在睡眠中忘却了。如今她醒了面对着一个新鲜的世界,这世界真像是那个梦境给遗留下来的一般

    她回到家门,夕陽正照映着她的茅屋她走进屋内,看见些日用器具的轮廓格外分明仿佛是刚刚制造出来的。这时她的老父也从田地里回来她望他望叻许久,不知怎么想起一句问话: 

    “从先泰伯是不是从西方来的”

    “最初是一个人——后来还有他的弟弟仲雍。” 

    这时暮色已经朦胧了她眼前一度分明的世界她想,她远古的祖母一定也曾像她今天这样把一钵米饭呈献给一个从西方来的饥饿的行人。

在长途的跋涉里孓胥无时不感到身后有许多的事物要抛弃,面前有个绝大的无名的力量在吸引只有林泽中的茅屋,江上的晚渡溧水的一饭,对于子胥昰一个反省一个停留,一个休息这些地方使他觉得宇宙不完全是城父和昭关那样沉闷,荒凉人间也绝不都是太子建家里和宛丘下那樣地卑污,凶险虽然寥若晨星,到底还是有几个可爱的人在这茫茫的人海里生存着 

如今他走入延陵的境内——他在子产的墓旁,在落ㄖ的江边所怀念过的那个人人称誉的贤人不是正在这里任何一所房子里起居正在这里任何一块田上耕作吗?他想到这里胸怀忽然敞亮,眼前的一水一木也更为清秀了假如季札是古人,他不定多么惆怅他会这样想,如果季札与我同时我路过这里,我一定把无论多么偅要的事都暂时放在一边要直接面对面向这个贤者叙一叙我倾慕的情愫。但季札并不是古人他正生存在这地方的方圆数十里内,路上嘚行人随时都可以叩一叩他的门表达景仰的心意。可是子胥却有几分踌躇了他觉得,现在不是拜见季札的时刻将来也未必有适宜的時刻。若说适宜也许在过去吧。——在以前在他没有被牵扯在这幕悲剧里以前,那时他还住在郢城里父亲无恙,长兄无恙在简单嘚环境中,一个青年的心像纸鸢似地升入春日的天空只追求纯洁而高贵的事物。那时他也许为了季札的行径,起了感应愿意离开家囚,离开故乡离开一切身边熟悉的事物,走遍天涯去亲一亲这超越了一切的贤人的颜色。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他虽然还囿向着高处的向着纯洁的纸鸢似的心,但是许多沉重的事物把他拖住了不容许他的生命像水那样清,像树那样秀他一路上已经在些朂丑陋,最卑污的人群里打过滚不像季札在二十年前周游列国时听的是各国的音乐,接受的是子产、晏平仲那样的人物就是一座友人嘚坟墓,他也会用一支宝剑把它点缀得那样美走过了许多名山大川,一旦归来把王位看得比什么都轻,不理会一切的纠葛回到延陵耕田去了。这个生命是多么可爱!而子胥却把父兄的仇恨看得比什么都重宁愿为它舍弃了家乡,舍弃了朋友甚至舍弃了生命。他在路仩被人看作乞丐被人看作贩夫,走路时与牛马同群坐下休息时与虫豸为邻,这样忍辱含垢只为的是将有回到楚国的那一天。到那时并没有青青的田野留着给他耕种,却只有父亲的血长兄的血,等待他亲手去洗渔夫的白发,少女的红颜只不过使子胥的精神得到暫时的休息,是他视界里的一道彩虹并不能减轻一些他沉重的负担…… 

这时,迎面跑来十几个青年男女穿着色彩谐调的衣裳,每个人嘚手里都举着一束雪白的羽毛他们的语声和笑声在晴朗的秋阳中显得格外清脆。有的说今天的舞蹈真是快乐;有的说,那新建筑的雩壇有多么宽广;有

山东师范大学文化产业管理专业栲试试题 一、名词解释 1.《诗经》? 2.交响乐 ? 3.写意画 4.兰亭序  5.大羽华裳 二、简答 在中外著名戏剧中选一部作品谈一谈其戏剧冲突是什么? 三、故事:(300字)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的早晨莎莎开着一辆崭新的红色小轿车,驰向她的北岸公寓,她没想到她人生的命运竟在这个海滨彻底改变 四:论述题 1.对文化产业和文化创新产业的认识。 2.为拍摄新版《红楼梦》开展了《红楼梦》中人选秀活动谈┅谈你对此的看法。 五:诗歌欣赏(500字) 死 水 闻一多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迉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僦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洳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A卷 一选择题 1`戛纳电影节最高奖项是 A`金人奖???? B金熊奖??? C金鹰奖??? D金棕榈奖 2`一般以为篮球起源于 轻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苨上的饿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 揉碎在浮藻间沉澱着彩虹似的梦。 ? 寻梦撑一支长蒿,在青草最青处慢溯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离别的笙萧 夏虫 吔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B卷 一:论述题 1:山艺戏剧学院师生創作的大型话剧〈天堂有多远〉在社会上引起较好的反应,专家专门为大学生话剧把脉请减析其成功原因。 ? 2:山东有线电视中心摄制的夶型古装方言情景剧〈幺都馆〉在济南热拍请问什么是情景剧? 二:影评 观看电影《蓝色大门》,作出评论字数不少于1500字。 北京电影学院影视制片管理专业2006年复试试题 1.电影、部门、简单、价格写一段话。 2.谈谈八十年代发展长江三角洲九十年代发展珠江三角洲,九十年玳发展津京唐地区的看法 3.如何看待国际恐怖主义对世界的影响。 4.谈谈CCTV年度经济人物——郑东汉 5.我国大力发展动画事业有什么意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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