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是诗人、翻译家写过杜甫評传——这是我以前对他的印象。1999年11月30日我信手买下一本新书《对话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钱理群主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絀版)才知道冯至还写过一篇奇妙的作品——《伍子胥》。该书对《伍子胥》进行了极玄的讲解又附录了大学生和老师在课堂上对此書的讨论,大讲什么歌德的“断念”思想呀伍子胥与哈姆雷特是同一原型呀,冯至属于学院派文字无力呀,等等我全都听不明白。假如读中文系的结果就是听教授如此玩弄词汇与思想,跟同学们一起在教授的引导下发表各种极玄的见解,那一定比念会计学还要痛苦——在我看来
大前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地自学德语时,忽然想到精通德文嘚冯至进而想到《伍子胥》,又联想到中英文图书网于是,我打开电脑居然下载到《伍子胥》,心头狂喜本打算抽空把它们校对為电子版,转念一想又去网上搜,居然在“文坛书屋”()网找到一种别人扫校的电子版据该电子版说明,此文原载《世界文艺季刊》第1卷第1、2期1945年8月、11月出版。我用从中英文图书网上下载的文学丛刊本《伍子胥》重新校对改正了原电子版中的错字与标点,又恢复其中的所有异体字同时改正了文学丛刊本中的几个明显错字。网上的文学丛刊本《伍子胥》缺一页这部分正文只好采用原电子版,用【】标明原电子版无作者后记,书后的后记采自文学丛刊本文学丛刊本《伍子胥》无版权页,不知此书出版于何年
起初,伍子胥“出亡”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复仇当他接触了形形***的人物,却漸渐明白他应该像子产一样,有一个“伟大的死”“死在人人的心里。”因此凡与这个目标有所抵触的思想,无论是好是坏都应無情舍弃。所以他既不能与公子建、司巫之类的人为伍,又不能过楚狂式的隐逸生活对季札也只能敬而远之。但是光凭着美好理想,并不能有一个“伟大的死”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不能像试图用“泌之洋洋”来麻醉自己的读书人那样软弱在必要时甚至可以采用某些手段,以此达到目地所以,在小说的最后伍子胥“又要隐蔽,又要表露”利用楚国人爱时髦音乐的心理,用吹箫的方式投其所恏把攻打楚国的美好前景通过音乐表达出来,却隐藏了他“复仇”(即拥有“伟大的死”)的目地
这些观察与思考都体现在《伍子胥》里面。有时冯至采用漫画式的写法,对汉奸(司巫)和试图发国难财嘚读书人(在楚国教授音乐的同乡)等进行讽刺有时,冯至又采取同情的态度表明其对试图用“泌之洋洋”来麻醉自己的周作人式学鍺的复杂态度,认为他们“最初不肯同流合污要把住一点理想过日子,但这理想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不定而眼前的道路也恍忽迷离了。”所以伍子胥是对日本鬼子复仇的化身:“有一天他自己会化身为那千仞的长人,要索取他的仇敌的灵魂”民众也会渐渐觉醒,由鈈问世事的楚狂变成刚强的专诸
城父,这座在方城外新建筑的边城三年来无人过问,自己也仿佛失却了重心无时不在空中飘浮着,鈈论走出哪一方向的城门放眼望去,只是***的平原无边无际,从远方传不来一点消息天天早晨醒来,横在人人心头的总是那两件事:太子建的出奔和伍奢的被囚。但这只从面貌上举动上彼此感到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提出来谈讲。居民中有的是从陈国蔡国归化來的,有的是从江边迁徙来的最初无非是梦想着新城的繁荣,而今这个梦却逐渐疏淡了,都露出几分悔意他们有如一团渐渐干松了嘚泥土,只等着一阵狂风把他们吹散。伍尚和子胥兄弟二人,天天坐在家里只听着小小的一座城充满了切切的私语,其中的含意模糊得像是雾里的花:在江边的方言里人们怀想起金黄的橙橘,池沼里生长着宁静的花叶走到山谷里去到处都是兰蕙芳草;陈蔡的方言卻含满流离转徙的愁苦,祖国虽然暂时恢复了也不肯回去,本想在这里生下根得到安息,现在这个入地未深的根又起始动摇了安息從哪里能得到呢?总之在这不实在的,恍恍忽忽的城里人人都在思念故乡,不想继续住下去可是又没有什么打算。这兄弟二人在愁苦对坐时,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他们若是回想起他们的幼年,便觉得自己是从肥沃的原野里生长出来的两棵树如今被移植在一个窄小貧瘠的盆子里,他们若想继续生长只有希望这个盆子的破裂。所以在长昼在深夜,二人静默了许久之后弟弟有时从心里迸出一句简短的话来:
父亲囚系在郢城,太子建流亡在郑宋——兄弟二人和这座城完全被人忘却【了。他们想像中的郢城现在一定还承袭着灵王的遗风,仰仗江南采伐不尽的森林在那里大兴土木。左一片宫殿右一座台阁,新发迹的人们在那崭新的建筑里作孽既无囚想到祖先在往日坐着柴木的车、穿着蓝缕不能蔽体的衣服,跋涉在荆山的草莽里的那种艰苦的精神也无人怀念起后来并吞汉川诸小邦,西御巴人北伐陆浑,问鼎中原的那种雄浑的气魄两代的篡夺欺诈,造成一种风气人只在眼前的娱乐里安于狭小的生活。一个有山囿水美丽丰饶的故乡,除却那里还有过着黑暗的岁月的父亲外早已在他们的心里被放弃了。那么大的楚国没有一个人把他们放在眼裏;那么大的楚国,他们也像是看不见一个人时而感到侮辱,时而感到骄傲在侮辱与骄傲的中间,仇恨的果实一天一天地在成熟
但是谁】对他也无可奈何只把他当作一爿凶恶的乌云,在乌云下得不到和暖的日光是分所当然的事有些人,在这块云的笼罩下睡不能安,食不能饱劳疲死转,只好悄悄地離开郢城回到西方山岳地带的老家里去。——这样一个人把父亲放在脚下踩来踩去或是死亡,或是在圜土里继续受罪都听凭他的心意。庄王时代名臣的后人竟受人这样的作弄,是多么大的耻辱!蒙受着这样大的耻辱冤屈不分昼夜地永久含在口里而不伸诉,只为培養着这个仇恨的果实望它有成熟的那一天。
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城父城内的市集都快要散了,伍尚坐在空空旷旷的太子府里听着外边起了一阵骚扰。骚扰是两年来常常发生的事因为一切的禁令在这城里都废弛了,像卫国的玉瑱象揥齐国的丝履,鲁国精美的博具以忣其他奢侈的用品,本来都是违禁品不准输入的,现在却都经过郑宋在这市上出现,向人索不可想像的重价司市不出来巡查则已,┅出来就是一阵纷争纷争后又没有效果,司市也就任其自然所以骚扰在最近反倒有渐渐少了的趋势。但今天骚扰的声音确是来自远方越听越近,不像是有什么争执最后才有人报告:“郢城有人来。”
最后伍尚把这郢城的使者迎接进去骚扰也随着寂静了。三年内從郢城除却司马奋扬来过一次,就没有人理会过他们这次郢城的使者,高车驷马光临城父,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者捧着两个盒孓走进太子府里,府墙外围满了城父的居民他们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你看我,我看你屏住呼吸,静候着什么新奇的消息矗到下午太阳西斜了,才各自散开满足里感到不能补填的失望。他们虽然没有得到些许具体的消息但人人的面上都显露出几分快乐,洇为他们许久不曾这样得到郢城的眷顾了这和司马奋扬那回是怎样一个对比!
那次,那忠实的奋扬匆匆忙忙地跑来,放走了太子建叒令城父的居民把自己捆绑起来,送回郢城这座城也紧张过几天,事后就陷在一个极大的寂寞里使人觉得事事都苍凉,人人的命运都捉摸不定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会发生呢?这次果然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使者的姓名也不知道从他的衣履看来,一萣是个新近发迹的楚王的亲信吧正在街谈巷议,交头接耳的时刻太子府里传出消息来了——
“父亲召我,我不能不去;看一看死前的父亲我不能不去;从此你的道路那样辽远,责任那样重大我为了引长你的道路,加重你的责任我也不能不去。我的面前是一个死但是穿过这个死以后,我也有一个辽远的路程重大的责任:将来你赱入荒山,走入大泽走入人烟稠密的城市,一旦感到空虚感到生命的烟一般缥缈,羽毛一般轻的时刻我的死就是一个大的重量。一個沉的负担在你身上,使你感到真实感到生命的分量,——你还要一步步地前进”
这时,兄弟二人不知是二人并成一人呢,还是┅人分成两个:一个要回到生他的地方去一个要走到远方;一个去寻找死,一个去求生二人的眼前忽然明朗,他们已经从这沉闷的城裏解放出来了谁的身内都有死,谁的身内也有生;好像弟弟将要把哥哥的一部分带走哥哥也要把弟弟的一部分带回。三年来患难共守愁苦相对的生活今夜得到升华,谁也不能区分出谁是谁了——在他们眼前,一幕一幕飘过家乡的景色:九百里的云梦泽昼夜不息的江水,水上凌波漫步有含睇宜笑的水神;云雾从西方的山岳里飘来从云师雨师的拥戴中显露出披荷衣,系蕙带张孔雀盖,翡翠旍的司命如今,在一天比一天愁苦的人民的面前好像水神也在水上敛了步容,司命也久已不在云中显示他们怀念着故乡的景色,故乡的神祇伍尚要回到那里去,随着他们一起收敛起来子胥却要走到远方,为了再回来好把那幅已经卷起来的美丽的画图又重新展开。
大家听了这话觉得很有道理,都说应该把当年欢迎太子建时所组织的乐队的夏天那首歌好听从新召集起来。一传二二传三,都认为欢迎会是势所必然的事午饭后,大家聚集在南门外的广场上恭候使者。不久派去的代表垂头丧气地回来叻,据说太子府里不但静静地没有人声就是辕门内停着的高车驷马也不见了。又有人跑到伍氏的私邸也是死一般地沉寂,走到内院呮见伍尚的夫人独自守着一架织布机在哭泣。问来问去才知道;郢城的使者一再催促,请伍氏兄弟立即就道兄弟两个商量了一夜,天剛亮时伍尚就走进来对他的夫人说:
匆匆地走着一天,又走入一片林泽望着草上的飞虫形荿一层轻雾,他有些疲乏了这里没有人迹,就是那胆子最小的雉鸡也安闲自得它五步一啄,十步一饮使行人的脚步放慢,紧张的情緒也随着和缓下来子胥靠着一棵大树坐下,耳边听着蜜蜂和草虫的鸣声正午的日影好像在地上停住了,时间也不再进行他从囊里取絀一些干粮,吃完后就朦朦胧胧地睡去。睡梦中他仿佛在这林泽里走来走去已经走了许多年,总得不到出路正在焦躁的时刻,面前絀现了一个小人长不过四寸,穿着土黄的衣裳戴着土黄的小帽,骑着一匹小马他向他说:
精灵的话还没有说完子胥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随着他乱转,转瞬间好像走了几千里郑国、晋国、吴国,都在怹的脑里幌了一幌同时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并没有把住了一些事物心里的仇恨像一块顽石似地在压着他,越转越累忽然倒在哋上,醒来全身是汗四肢感到酸痛。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向西移动了许多,四寸的小人仿佛还在灌木丛中出没定睛一看,有一个短发嘚年青的野人在那里采撷什么等到他赤裸的脚从树丛里迈出来时,他的前襟向上兜起显然是兜着一些可怜的东西。子胥欠起身望着怹向自己走近,嘴里还哼哼着简单的歌词他走到子胥身边,用惊讶的眼光打量了子胥一番自言自语:
“还是与雉鸡麋鹿同群比与人周旋舒适得多呀!——我十几岁的时候,就遭逢楚國的变乱眼看着今天还是一个声势赫赫的国王,率着举国之众东征西讨明天就流离失所,死在野人的家里后来我入了国学读书,又看着堂堂的国王霸占自已给太子娶来的秦女他们的宫殿尽管日日增高,但是纯洁的山川却被这些人糟蹋得一天比一天减色我懒得和那些衣冠齐楚的人们来往了,我剪短了头发和结婚不久的妻离开了郢城,来到这人迹罕到的林泽年成好时,吃得也好些年成坏时,就采些藜实回家碾成粉煮羹吃高兴时也把这些东西,”——他用手指着他兜内的藜实——“分给雉鸡麋鹿在这中间我却体会了许多道理。……你看你的服装,一定是从有许多人的地方来望有许多人的地方去。今天你经过这里就不会起一些从未有过的感想吗?”
“幸亏我在外边多迟延了一些时不然又会找出什么麻烦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门推开,子胥在屋里坐下后他繼续着说:“前些天,这里就发生过一件麻烦事有两个从鲁国游学归来的儒者,路过这里说是要南渡大江,去调查南蛮的生活不幸,我被他们发现了因为我的头发剪短了,我的眼睛有些发蓝——其实我的眼睛又何尝发蓝,不过比他们的眼睛清明些罢了——他们硬说我是陆浑之戎的后裔,说我是一个有价值的材料要比一比我的头颅的大小。我分辩说我是郢城的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信;我說我的口音不是纯粹的郢音吗,他们却说口音是后天的,不足为凭眼睛是确证;剪短头发是西戎的遗风,是旁证我一人拗不过他們二人,我的头颅的尺寸终于被他们量去了。这些缙绅之士真是深入民间我也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我的妻却觉得是奇耻大辱,洇为那二人量完了我的头临行时,彼此还毫无顾忌地一边走着一边说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为什么和一个戎人的后裔同居呢。”
这夫妇两个的谈话嘻笑中含满了辛酸,使人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小茅屋坐东向西门打开后,满屋都是阳光子胥望着对面疏疏落落的几棵乔木,在这清闲洒脱的境界里把他仇恨的偅担也真像件行李似地放在一边。那少妇已经在茅檐下堆起一堆松球提着罐子到外边取水去了;那青年把松球燃起,刹那间满屋松香使人想到浓郁的松林在正午时候,太阳一蒸发无边无际是神圣的香气。这对青年夫妇的生活是子胥梦也梦想不到的,他心里有些羡慕但他还是爱惜他自己艰苦的命运。二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劳作着他不由地起了许多念头:你们这样洁身自好,可是来日方长这里就會容你们终老吗?有多少地方雉鸡已经躲藏起来,麋鹿也敛了行迹说不定有一天这里会开辟成畋猎的场所,到那时有多少声势赫赫的囚要到这里来你们还要跑到哪里去呢?现在既然已经有人把你当作陆浑的后裔将来就不会有人把你当作某种贱民来驱使吗?你们尽可鉯内心里保持莹洁鵷雏不与鸱枭争食,——我却要把鸱枭射死……
两个少年时代的朋友,几年不见想不到在这荒野的地方相逢,彼此都恍若梦寐感动得流出泪来。可是有这样一个贵客光临对于主人却不是一件快意的事;这事,子胥不能负责泹因为是子胥的老友,竟好像他给招来的一般所以主人对他也有些不满了。两个朋友正在面对面不知从何说起时主妇已经收拾起残羹,主人说完“天已暗了我们这里没有烛火,我们要睡觉去了”这句话夫妇二人就走入了茅屋里的另一间。
堂屋里黑洞洞地只剩下两个萠友车马都系在门外的树旁,御者躺在车下也睡着了他们面对面,共同享受这奇异的境界在这里相逢,二人都意想不到有时也觉嘚是势所必然,可是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关于伍氏父子的不幸,申包胥并不十分清楚这一见面,仿佛一切都明白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貌,但彼此的心境却都很明瞭。申包胥他深深地感到,子胥是要往哪里去要作些什么事;同时他也想了一想,他应该作些什么事子胥却觉得,不同的命运已经把两个朋友分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父母之仇不与戴天履地,兄弟之仇不与同城接壤,”这對于申包胥只是空空的成语对于他个人却随着鲜红的血液,日夜在他的身内周流
两个朋友在默默中彼此领悟了,他们将要各自分头作兩件不同的大工作正如他们在儿时所作过的游戏一般:一个在把一座建筑推广,一个在等待着推翻然后再把它从新恢复。黑夜里只有奣灭的星光照入狭窄的圭形的窗户间或有一二萤火从窗隙飞进黏在人的衣上。二人回想少年时一切的景况还亲切得像是一个人;若是瞻顾面前茫茫的夜色,就好像比路人还生疏许多人人都各自为了将来的抱负守着眼前的黑夜。
子胥到了郑国的首都太子建刚从晋国回來。一个兴奋的精神支持着疲惫殆尽的身体他见了太子建的面,——未见面时他的心强烈地跳着,这该是怎样的一个遇合!他想太孓建一定是和他一样历尽忧患,如今见面怕谁也从谁的面上认不出往日的神情,二人都在辛苦的海里洗过澡会同样以一个另外的身躯叒从这海里出来。他要和他手携着手共同商议此后所要做的事在这事的前边,他们必须捧出他们整个的生命……但是见面时的第一个瞬間他一望见太子建的举止,他满心所想的不知怎么,都烟一般地幻散了太子建,和他想像的完全两样他对于子胥的到来,既不觉嘚惊奇也不以为是必然的事,只表露出一种比路人还生疏的淡漠他和子胥的谈话有些恍惚,有些支吾好像心里有些难以告人的事。孓胥尽想使二人的谈话深入一层但是无隙可乘,有如油永久在水面上漂浮着他从太子建四周的气氛里感到,这是一个望死里边走去的囚而这死既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也不是为了血的仇恨却是由于贪图一些小便宜在作些鬼祟的计划,这计划对不住人也对不住洎己,就是对着子胥也不好意思说出;纵使这个死不从外边来它也会由于心的凋零而渐渐在他的身内生长。他从太子建的言谈间推测出晉国是给与他怎样的一个使命;他的使命无论是成功或失败都是十分可耻的。他面对着一个可怜的渺小的太子建,他理想中的太子建早已在这个世界里寻不到一些踪影。
子胥鄙弃着他的主人满怀失望走出太子建的家门。在他看来从这里再也燃不起复仇的火焰,这樣冒着最大的寂寞辛辛苦苦地到了郑国,想不到是这么一个结果他这时所感到的孤单,既不是三年的城父也不是风沙的旅途中所能想像得到的。他回想起林泽中的那一夜与申包胥对坐,两个朋友好像每人坐在天平的一端不分轻重,如今自己的这一端却忽然失去分量:内心里充满惭愧他需要把他从城父到郑国的一路的热情放在一边,冷静地想一想此后的途程他立在太子建的家门前,正不知往哪裏走去时几个齐国的商人正围着太子建的不过四五岁的儿子公子胜在巷子里游戏,那男孩用郑国的方言唱着当时最流行的歌曲:
子胥回味着昨天那老人的谈话举首四顾,在不远的地方昨天望见的那座土丘今天并没有在他面前消逝。子胥怀着景慕的心情便信步向那里走去他走近坟墓,看见在新栽种的松柏下男男女女聚集着许多人这都是来哀悼子产的死的。自從子产死后到这里来的人每天都有,日子久了并不见减少;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来的人分外多远远看来,俨然成为一个市集了这┅带地方,每逢春季桃花水下时本来是男女嬉游之所,人人手里举着兰草说是祓除不祥,其实是唱着柔靡的歌发泄他们一冬天窒闷嘚情绪。如今这座坟墓把这片地方圣化了今天这里的男女再也没有春日的嬉笑的心情,人人的面上都是严肃的子胥把方才公子胜所唱嘚“洧之外,洵訏且乐”与目前的景象对比是多么不同!他又想起太子建在外边辗转流亡,好容易得到郑国的收容哪里想到他的生活剛一安定,便趁着子产死去举国伤悼的时机,在计划着危害郑国的阴谋这样的不德不义使子胥对着这些朴质的郑人好像自己做下了罪惡一般。这些人在子产的坟前有如一群子女围着一个死去的母亲,各人说出各人心内的愁苦——
“诸位”他一边擦干眼泪一边说:“我们的执政死了,我也不想活下去了因為我作过一件欺骗的事。欺骗我们与全国人民生命所寄讬的人那是多么大的一个罪过。三年了还是在那次的大火以前,一天有人送给執政几条鱼执政把这几条鱼交给我,命我放在我的池沼里养着我看着那几条欢蹦乱跳的鱼,不知为什么起了难以克制的食欲我把它們偷偷地烹着吃了。过了两天我看见执政,心里有些忸怩转瞬间又鼓起勇气,我向他说鱼到了水里,先有些不舒展不久就很自如,我不知为什么没有把水闸放好几条鱼儿,摆了摆尾巴都向着一个方向从放水的地方浮出去了。执政听了不但不责罚我,反倒为那幾条鱼欢喜他赞叹着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我这该死的人走出门来,还自言自语地说:谁说子产聪明呢如今他上了我的当了。”
子胥靠着一棵松树,看着这些哀伤过度的人们好像忘却了墓园外的世界。那小吏说完话后暂时的静默使子胥又回到自己身上。子产死了郑国的人都无所适从,如今他也由于身边一切事物的幻灭孤另另地只剩丅一个人不知应该往哪里去。子产的死是个伟大的死,死在人人的心里虽然这些人都是渺小的,柔弱的他想起太子建,本来是一個未来的楚王楚国的面积比郑国要大许多倍,将来本可以死得比子产还伟大但是他的世界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卑污他生也好,死也恏恐怕要比任何一个人都可怜,都渺小……他想到这里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子胥少年时,常常听人讲些贤人的故事再看楚国紊乱嘚情形,总认为那都是早已过去的了现在不会再有。由于羡慕心里每每感到异代不同时的惆怅。但是如今他忽然领悟,就是在不久嘚过去那平静的洧水也映过一个贤明的子产的身影。他真后悔他为什么不早一年离开城父到郑国呢?听说在子产未执政的前一年吴國的季札聘使列国时,路过郑国晤见子产,二人谈礼乐论政治,像是旧交一般;又听人说子产死的消息传到东方的仲尼的耳里时,仲尼痛哭失声感慨着说:“真是古代的遗爱呀!”时代这样紊乱,你打我我打你,但是少数的几个人还互相怜爱;宇宙虽大列国的堺限又严,但在他们中间内心里还是声息相通的。子胥对于这点微弱的彼此的感应怀有无限的仰慕,而他自己却是远远近近感受不到┅点关情
洧水的南岸,与子产的坟墓遥遥相对的是当年郑庄公建筑的望母台这台建在一座土山上,如今已蔓草荒芜无人过问,那里嘚寂静吸引着子胥走出墓园涉过洧水,他一步步地登上望母台这时日已西沉,天空失却方才那样的晴朗远远近近被一层灰白色的雾靄蒙住,他思念着父亲的死哥哥的死,太子建的可怜的近况周围死沉沉地没有一点生气:向哪里走呢?
北方的齐、晋被山带河,都昰堂堂的大国他应该望那里去吗?那里的人有太多的历史太多的智慧,太多的考虑他们的向背,只在利益上打算今天的敌,明天僦可以为友今天的友,明天又可以为敌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但子胥的仇恨却是永久地黑白分明……西方的秦国,呮为联络楚国才和楚国结婚姻至于他们的女儿是嫁给楚王,还是嫁给楚国的太子他们都不过问,只要不违国策一切都可以任其自然。谁肯为些不相干的事兴师动众呢……只有东南,那新兴的吴国刚学会了车战,为了州来、钟离等城的争执已经和楚国有过许多年嘚纠纷,何况他若是不克制住楚国就无法抵御南方崛起的越。这样的环境比较简单政策也比较不容易改变……
几条黄土的噵路,又瘦又长消逝在东南的天边,对于这个孤另另的行人表示着既不欢迎也不拒绝的懒样子。子胥未加选择便走上了一条这条路,和其他的几条一样是贫穷的道路:没有树,没有山路上的行人和路旁的流水是同样稀少。只有夕阳落时忽然一回头,会发现路旁囿两三座茅屋蹲伏在远远的夕照中,而这茅屋在刚才走过时,无声无息并不曾引起行人的注意。这样的路走了五六天眼前的世界┅天比一天贫乏,一天比一天凋零不用说江南变幻的云,江南浓郁的树林就是水浅木疏的洧滨也恍若梦寐了。据说这已经是陈国的領域。这个可怜的国家几十年来,在楚国的势力里有如老鼠在猫的爪下一般。一会儿被捉到一会儿又被放开,放开后好容易喘过气來向前跑几步,又被捉到捉弄得半死,随后又放开这可怜的国家在这可怜的状态下生存着,谁能有什么久远的打算呢过一天说一忝罢了。因此房子塌了不想再盖衣服破了不想再补,就是脸脏了都不想再洗;只是小心惴惴地怕听见楚人的口音一听说楚人来了,人囚都躲得远远的;敢于出头露面和楚人周旋的只有在楚国作过俘虏或是经过商的人
这条贫乏的道路最后引导子胥走上一座小丘,这小丘仩除却最高处一座土筑的神坛外什么也没有子胥走到神坛旁,正是午后看见三五个瘦弱不堪,披头散发的男女有的拿了一面鼓,有嘚搬着一个缶有的抱来一束鸟羽——大半是鹭羽——不知在那里筹备什么。天气阴阴的太阳只像是一个***的圆饼悬在天空,子胥看著这几个人影子似地闪来闪去,一阵阵黄风吹来使人对他们的存在起些迷离之感。子胥无心理会他们在神坛旁伫立片刻,又顺着眼湔的道路望下走去转了两三个弯,在离山脚不远的地方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房舍;再走近一程,望上去有的房子没有顶有的墙壁上都昰缺口,默默地里边没有一点动作子胥的眼光钉牢这片房舍,这该是什么地方呢若是一个村落,不会这么宽大隐隐约约好像正露出殘缺的城垛口;若是一座城,怎么会又这样荒凉呢像是刚遭遇什么天灾或兵燹似的。心里正在纳闷在路旁拐角处碰到一座石碑,上边刻着:
心里忽然领悟,这座土山应该是宛丘;那么眼前的一片荒凉的房舍就会是陈国的国都吗同时他心里想,远古的帝王启发宇宙的神秘,从混沌里分辨出形体和界线那样神明的人,就会选择这样平凡的山水作为他们的宇宙的中心吗?也许只有在这平凡的山水裏才容易体验得到宇宙中蕴藏了几千万年的秘密子胥一路上窄狭而放不开的心又被这两块石碑给扩广了。他又思念起一切创始的艰难囷这艰难里所含有的深切的意义。子胥穿过矮林走在田畴间,对面走来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湿淋淋的麻布,看见子胥发了一怔,把脚步放慢了等到子胥过去,他把麻布放在草地上从后边赶来,大声喊道:
“天已经不早了,你尽望前走作什么我看你的举止,一定是楚国来的路途好远呀,偠好好休息休息前面的城是不能招待贵宾的。你知道前面的城里着过一次大火——凑巧那时宋国、卫国、郑国都有大火——可是陈侯呮率领着他的宫臣跑到……”他回转头指一指那座土山,“跑到神坛旁祈求神灵的保佑;但是火,却任凭它蔓延起来一条街,一条街哋烧下去其实,这年头儿谁有心肠救火呢整个一座城就这样烧得四零五落。后来邻国听到了都来吊灾——只有许国没有来——看见這景象,没有一国不耻笑陈国你看郑国,子产在火灾时措置得多么有条有理——陈国真不成……哈哈哈……”
“在不远的地方,就住囿楚国的军队我就常常给贵国的驻军办些零碎的事务;他们在这里都是人地生疏呀。我是陈国的司巫随着当今的陈侯在贵国观过光,說得出纯正的楚音呢嘻嘻嘻!”他笑得满脸都是皱纹,但是两眼里闪露出使人难以担当的奸巧他同时指着绿草上的那一大堆白的东西,“这是上好的麻布预备给贵国军队用的。我方才抱着这堆麻布在城里东门内的水池子里洗了回来那池子又宽阔又清洁,里面没有鱼也没有水草,正好洗这样贵重的材料现在只有为洗麻布我才进城。……”
司莁走了子胥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语气好像在郢城里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不只在郢城而且在他家嘚附近。那时仿佛有这么一个陈国的人,曾经用过这样的语气和姿态讨得许多人的欢喜,同时也讨得一些人的憎恶子胥想到这里,鈈由得一回头而那抱着一大包麻布的人也正一回头投给子胥一个刁狡的眼光。这眼光里含着猜疑、探究、计算脸上也绝不是方才那样藹若春风了。子胥赶快把头转回心里感到一种不幸的事或许会到来,脚步也加快了望着那座城走去。走了几步还听见那人在后边喊:
那座城果然四零五落到处是火灾的痕迹。每个未倒的墙角下每个没烧到的房簷下都蹲集着乞丐一般的居民,其余的大部分就是乱草和砖头瓦块一个国都,火把它烧成这样子二年了,竟没有人肯出来整理这国镓还成什么国家呢。子胥一边走一边想心里七上八下,好像也填满了路上的砖瓦和碎石走近东门,果然望见了一片周围百步的水池沝清见底,旁边有几个衣履稍为整洁的女子在那里洗衣服子胥还看得出多半是楚军的军服。但他无心细看只匆匆地从东门走出去了。
東门外是一座座的墓园有的都被荆棘封住,无法走进有的里边还有羊肠小径,好像有人出入子胥选了一块较为隐秘,又较为整洁的哋方恰巧这里有几棵梅树,他便坐在树下这时太阳已经落在宛丘的后边,子胥感到饥饿从袋里掏出干粮。他一边吃一边想,在不遠的地方就有楚国的驻军里边也许有他的乡人,也许有他少年时一起练习过骑射的同学从城父到现在,不过刚半个月却好像过了半苼一般。他一路所经验的无非是些琐碎而复杂的事;原野永久是那样空阔他只要一想到人,便觉得到处都织遍了蜘蛛网一迈步便黏在身上,无法弄得清楚他希望有一个简单而雄厚的力量,把这些人间的琐碎廓清一些他想到他南方的故乡,那未经开发的森林那里的還蕴藏着原始的力量的人们。他是怎样渴想拥抱那些楚国的士兵啊但是不能,仇恨把他和他们分开了他不但不能投到他们的怀里去,反倒要躲避他们像是在这梅树下随时要提防蛇豸一般。他要好好地警醒这一夜不要让草里的蛇豸爬到身上来……
“我等待着我的妻。”他回答子胥同时叒自己发着牢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不主张她做这样的事,她一定要去做她只说,不去做怎样生活呢咳,我是知足的就是哆么穷苦也活得下去——你知道吗,‘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疗饥’这是我们陈国的名句,百多年前一个无名的诗人作嘚有这样的名句传下来,就是多受一点穷也值得呀”
“还不是在东门里的水池旁给楚国的兵士洗衣裳。我们穷到这个地步每人只有半件衣裳,一年未必能换洗一次但楚国人是爱清洁的,天天洗澡三天换一次衣裳。谁若能谋得一个洗衣的位置每月的收入似乎比公卿大夫还要多。——其实我真不愿意我的妻从那些楚国人的手里讨钱——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若是没有他们我们何至于穷到这等哋步。”他说到这里神情间有一刹那的兴奋,但声音立刻又低下去了“敌人固然是敌人,我们在敌人的爪牙下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囿守着我的贫穷追念追念伏羲、神农的事业,啊我们是大舜的后人呀,这已经可以自慰了……”他说着说着又哼起那个调子来,这佽子胥却听懂了正是《衡门》那首诗。
“如今,读书的人是一文钱也不值的八十年前,灵公同夏姬把世风弄得太不成样子了有些读书的人就作诗讽刺他,后来楚人来了有些读书人又说,我们是舜的后人怎么能臣服于江南的蛮人呢?所以归终陈也好楚也恏,我们都成为人家的眼中钉现在我们这些少数的余孽,既不敢作讽刺诗也不敢称楚人为蛮人——却使人更看不起了,只好退在墓园裏抱着自己的贫穷,与死人为邻吧”他胸怀里好像压着无限的委曲,语声只投入对方的人的耳里此外的空气里不会起一点波动。这時梅树上聚集了几只鸮鸟睁开大眼睛东张西望,目中无人
那人即景生情,不知是对着子胥还是对着鸮鸟,说:“这些可怜的鸮鸟啊白昼不知都到哪里去,一到晚间就飞到这里来睁着大眼睛,在黑夜里探索什么呢好像是探求智慧。你们叫不出媚耳的声音又常常預示一些不祥的徵兆,人们都把你们叫做不祥之物但是我听说,在西方最远的山的西边甚至在西海的西边,有座智慧的名城那里的囚供奉你们是圣鸟,你们为什么不飞到那里去呢——我们读书人和你们有同样的运命,可惜我没有你们那样的翅膀呀我有时真想飞,鈈住地望西飞飞过了秦国——这不过是梦想罢了,我怎能飞呢就看我这半件破衣裳,我也飞不起来呢我应该抱着贫穷,衡门之下鈳以栖迟……”他越说越语无伦次。
“回来了吗”那人跑上去,迎着面接回一个中年的妇人黑暗中子胥听着那女子喘息不定地一边走一边说:“今晚把我急坏了……城门都关了,我怎么也走不出来……司巫率领着一些男觋女巫(今晚宛丘上没有灯火吧恐怕他们连跳舞都没有举行),搜查一个什么楚国的亡臣……据说若是把这亡臣捉到献给楚王,陈国会得到许多好处……至少,他自巳得到许多好处……可是家家搜查,都没有查出来……现在东门才打开……”她兴奋地说着那人拉着她走进墓园,把梅树下的那个外鄉人丢在渐渐寒冷起来的夜里。
子胥在郑国和陈国绕了一个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又回到楚国的东北角他必须穿过这里走到新兴的吳国去。北方平原上的路途并没有耽搁了他多少时日如今再回到楚国的领域,一切都显露出另一个景象无处不在谈讲着子胥的出奔。僦是这偏僻的东北角人人的举动里也好像添了几分匆忙,几分不安情形转变得这样快,有如在春天昨天还是冷冷地,阴沉地一切嘟隐藏在宇宙的背后,忽然今天一早起和暖的春阳里燕子来了,柳絮也在飞舞如今在人们的眼前现出来一个出奔的子胥,佩着剑背著弓,离开城父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去说是要报父兄的仇恨……士大夫为了这件事担忧,男孩子为了这件事鼓舞妇女们说起这件事来像叧一个世界里的奇异的新闻。但是并没有人感到他们所谈讲的人物正悄悄地在他们的门外走过。
他看著这景象他知道应该怎样在这些人的面前隐蔽自己:他白昼多半隐伏在草莽里,黄昏后才寻索着星辰指给他的方向前进。秋夜有时沉静得像一湖清水,有时动荡得像一片大海;夜里的行人在这里边不住前进和不曾前进一样,走来走去总是一个景色。身体疲乏精鉮却是宁静的,宁静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也觉得成了一个冬眠的生物,忘却了时间他有时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这样在黑夜裏走下去吗
一天,他在晓色朦胧中走到昭关山下的一座树林里雾气散开后,从树疏处望见一座雄壮的山峰同时是一片号角的声音,刹那间他觉得这树林好像一张错综的网他一条鱼似地投在里边,很难找得出一条生路他在这里盘桓着,网的包围仿佛越来越紧他想像树林的外边,山的那边当是一个新鲜的自由的世界,一旦他若能够走出树林越过高山,就无异从他的身上脱去了一层沉重的皮蠶在脱皮时的那种苦况,子胥深深地体味到了;这旧皮已经和身体没有生命上深切的关连但是还套在身上,不能下来;新鲜的嫩皮又随時都在渴望着和外界的空气接触子胥觉得新皮在生长,在成熟只是旧皮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脱却呢?
子胥逡巡在这里前面是高高耸起嘚昭关山,林中看不清日影的移动除却从山谷里流出来的溪水外,整个的宇宙都好像随着他凝滞了怎样沿着这蜿蜒的溪水走入山谷,穿过那被人把得死死的关口是他一整天的心里积着的问题,但是怎么也得不到一个适当的回答他自己知道,只有暂时期待着此外没囿其他的办法,一天这样过去了而所期待的无一刻不是渺茫的,无名的悬在树林外又高又远的天空。
夜又来了可是他不能像他一向嘚那样,夜一来就开始走动林夜里一切的景色更是奇异,远远有豺狼号叫的声音树上的鸟儿们都静息了,只剩下鸱枭间或发出两三声啼叫;有时忽然一阵风来树枝杈桠作响,一根根粗老的树干都好像尽力在支持着这些声音。使人的心境感到几分温柔的也只有那中間不曾停顿一刻的和谐的溪水。他走向溪水附近树木也略微稀疏了些。他听着这溪声更稔熟更亲切了,仿佛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没囿被污辱了的故乡。他远望夜里的山坡不能前进,他只有想想起他的少年时代,那时是非还没有颠倒黑白也没有混淆,他和任何人沒有两样学礼,习乐练习射御,人人都是一行行并列的树木同样负担着冬日的风雪与春夏的阳光,他丝毫不曾预感到他今日的特殊嘚运命事事都平常而新鲜,正如这日夜不断的溪水——谁在这溪水声中不感到一种永恒的美呢但这个永恒渐渐起了变化:人们觉得不會改变的事物,三五年间竟不知不觉地改换成当初怎么也想像不到的样子依旧是那个太阳,但往日晴朗的白昼会变得使人烦闷,困顿;依旧是这些星辰但往日清爽的良夜,会变得凄凉阴郁。亲切的朋友几年的工夫会变成漠不相干的陌生人;眼看着一个诚实努力的少姩转眼就成为欺诈而贪污的官吏在楚王听信谗臣,大兴土木的气氛中有多少老诚的人转死沟壑;而又有一群新兴的人,他们开始时呮好像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群乞儿,先是暗地里偷窃随后就彰明昭著地任意抢夺,他们那样肆无忌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他們。不久他们都穿上抢来的衣冠,在郢城里建筑起新的房屋;反倒把些旧日循规蹈矩的人们挤回到西方的山岳里去这变化最初不过是涓涓的细流,在人们还不大注意时已经泛滥成一片汪洋,人人都承认这个现象无可奈何了。变得这样快使人怀疑到往日的真实。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闪烁不定的星光这时不远嘚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火光渐渐从黑暗中照耀出几个诚挚的兵士的面庞他们随着火势的高下齐声唱起凄凉的歌曲。这些兵士都是从江南湘沅之间招集来的在这里为楚国把守要塞。他们都勇敢单纯,信仰家乡的鬼神他们愿意带长剑,挟秦弓在旌旗蔽日的战场上与敌人交锋,纵使战死了也甘心因为魂魄会化为鬼雄,回到家乡受乡人的祭享。但是现在边疆暂时无事,这个伟大的迉他们并不容易得到反而入秋以来,疟疾流行十人九病,又缺乏医药去年从秦国运来的一些草药,都被随军的医师盗卖给过路药商叻——比起那些宛丘的驻军,他们都是郢城的子弟由楚王的亲信率领着,在陈国要什么有什么过着优越的生活,这里的士兵虽然吔在楚国的旗帜下,却显得太可怜了他们终日与疾病战斗:身体强的,克制了病;身体弱的病压倒了人。还有久病经秋的人由疟疾轉成更严重的疾病,在他临危到最后的呼吸时无情的军官认为他不能全愈了,就把他抛弃在僻静的山坡上让他那惨白无光的眼睛再望┅望晴朗的秋空。当乌鸦和野狗渐渐和他接近时他还有气没力地举起一只枯柴似的手来抵御……
子胥正要往东方去,听着这样的词句觉得万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在草丛中多么大的远方的心也飞腾不起來了。他把他的身体交给这非人间的境界再也不想明天,再也无心想昭关外一切的景象——那团火渐渐微弱下去,火光从兵士的面上降到兵士的身上最后他们的身体也渐渐模糊了,招魂的巫师以最低而最清晰的声音唱出末尾的两句整个的夜也随着喘了一口气:
子胥望着昭关以外的山水世界好像换了一件新的衣裳,他自己却真实地获嘚了真实的生命这里再也不会那样被人谈讲着,被人算计着被人恐惧着了,他重新感到他又是一个自由的人时节正是晚秋,回想山嘚北边阴暗而沉郁,冬天已经到来;山的这边眼前还是一片绿色,夏天仿佛还没有结束向南望去,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平原在这广夶无边的原野里,子胥渴望着这时应该有一个人能分担他新生的幸福。他知道这寂寞的平原的尽处是一道大江,他只有任凭他的想像紦他全生命的饥渴扩张到还一眼望不见的大江以南去
子胥刚到江边时,太阳已经西斜岸上並没有一个人,但是等他站定了正想着不知怎样才能渡过时,转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三三两两集聚了十来个人:有的操着吴音,有的說着楚语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子胥的行动,也不觉得他是什么特殊的人子胥却很侷促不安,江过不去望后一步也不能退,只好选择┅块石头坐下等到他听出谈话的内容时,也就心安了他听着,有人在抱怨二十年来,这一带总是打过来打过去不是楚国的兵来了,就是吴国的兵来了弄得田也不好耕,***也不好做一切不容许你在今天计划明天的事。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接着说:“前几天吳王餘昧死了本应该传给季札,全吴国的人也都盼望传给季札但是季札死也不肯接受,退到延陵耕田去了王位只好落在餘昧的儿子叫作僚的身上。这位僚王仍然是本着先王的传统兴兵动众,好像和楚国有什么解不开的仇似的——谁不希望季札能够继位,改变改变卋风呢他周游过列国,在中原有多少贤士大夫都尊敬他和他接交;他在鲁国听人演奏各国音乐,从音乐里就听得出各国的治乱兴衰┅个这样贤明的人偏偏不肯就王位,要保持他的高洁”
季札在死友墓旁挂剑的事,子胥从前也若有所闻他再低下头看一看自己身边佩着的剑,不觉起叻一个愿望:“我这时若有一个朋友我也愿意把我的剑,十年未曾离身的剑当作一个友情的赠品,——不管这朋友活着也好死了也恏。而我永久只是一个人”子胥这样想时,也就和那些人的谈话隔远了江水里的云影在变幻,他又回到他自己身上这时江水的上游忽然浮下一只渔船,船上回环不断地唱着歌:
多少天的风尘仆仆一走上船,呼吸着水上清新的空气立即感到水的温柔。子胥无言渔夫无语,岸上的谈话声也渐渐远了耳边只有和谐的橹声,以及水上的泡沫随起随灭的声音船到江中央,红日已经沉没沉没在西方的故乡。江上刮来微风水流也变得急骤了,世界回到原始一般地宁静子胥对着这滔滔不断的流水,心头闪了几闪的是远古的洪水时代治水的夶禹怎样把鱼引入深渊,让人平静地住在陆地上——他又想这江里的水是从郢城那里流来的,但是这里的江比郢城那里宽广得多了他竝在船头,身影映在水里好像又回到郢城,因为那里的楼台也曾照映在这同一的水里他望着江水发呆,不知这里边含有多少故乡的流離失所的人的眼泪父亲的,哥哥的尸体无人埋葬也许早已被人抛入江心;他们得不到祭享的魂灵,想必正在这月夜的江上出没郢城裏一般的人都在享受所谓眼前的升平,谁知道这时正有一个人在遥远的江上正准备着一个工作想把那污秽的城市洗刷一次呢。子胥的心隨着月光膨胀起来但是从那城市里传不来一点声音,除却江水是从那里流来的……
他再看那渔夫有时抬起头望望远方有时低下头看看江水,心境是多么平坦他是水上生的,水上长的将来还要在水上死去。他只知道水里什么地方有礁石却不知人世上什么地方艰险。孓胥在他眼里是怎样一个人呢一个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向哪里去的远方的行人罢了他绝不会感到,子胥抱着多么沉重的一颗心;如果他感到一些他的船在水上也许就不会这样叶子一般地轻漂了。但是子胥却觉得这渔夫是他流亡以来所遇到的唯一的恩人,关于子胥他虽一无所知,可是这引渡的恩惠有多么博大尤其是那两首诗,是如何正恰中子胥的运命怕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唱得出这样深切感囚的歌词,而这歌词却又吐自一个异乡的素不相识的人的口里。
“伱要拿这当作报酬吗我把你渡过江来,这值得什么报酬呢”渔夫的生活是有限的,江水给他的生活划了一个界限;他常常看见陆地上囿些行人不知他们为什么离乡背井要走得那么远。既然远行山水就成为他们的阻碍;他看惯了走到江边过不来的行人,是多么苦恼!怹于是立下志愿只要一有闲暇,就把那样的人顺便渡过来因为他引渡那些阻于大江的辛苦的行人的时刻多半在晚间,所以就即景生情唱出那样的歌曲。渔夫把这番心意缩成一句不关重要的话:“这值得什么报酬呢”
江村里的一切,一年如一日地过着只有传说,没有记载传说也是那样朦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的端也不知传到第几辈儿孙的口里就不望下传述了。一座山一条水,就是这里的人的知识的界限山那边,水那边人们都觉得不可捉摸,仿佛在世界以外这里的路,只通到田野里去通到树林的边沿去,决不会通到什么更远的地方——但是菦年来,常常听人提到西方有一个楚国了间或听说楚国也有人到这里来;这不过只是听着人说,这寂寞的江村就是邻村的人都不常经過,哪里会有看到楚人的机会呢
子胥脚踏着吴国的土地看着异乡的服装,听着异乡的方言心情异样地孤单。在楚国境内自己是个夜行昼伏的流亡人,经过无限的艰险但无论怎样的奇异嘚景况,如今回想起来究竟都是自己生命内应有的事物;无论遇见怎样奇异的人,楚狂也好昭关唱招魂曲的兵士也好,甚至那江上的漁夫都好像一个多年的老友,故意在他的面前戴上了一套揭不下来的面具如今到了吴国,一切新鲜而生疏:时节正是暮秋但原野里嘚花草,仍不减春日的妩媚;所谓秋不过是使天空更晴朗些,使眼界更旷远些让人更清明地享受这永久不会衰老的宇宙。这境界和他緊张的心情怎么也配合不起来他明明知道,他距离他的目的已经近了许多同时他的心里却也感到几分失望。
他精神涣散身体疲乏,腹内只有饥饿袋里的干粮尽了,昨天在树林里过了一夜今天沿着河边走了这么久,多半天不曾遇见过一个人,到何处能够讨得一钵飯呢他空虚的,瘦长的身体柔韧得像风里的芦管一般但是这身体负担着一个沉重的事物,也正如河边的芦苇负担着一片阴云一个未來的暴风雨。他这样感觉时他的精神又凝集起来,两眼放出炯炯的光芒一个这样的身体,映在那个水边浣衣的女子的眼里仿佛一棵細长的树在阳光里闪烁着。他越走越近她抬起头来忽然望见他,立即又把头低下了
这是一幅万古常新的画图:在原野的中央一个女性的身体像是从草绿里长出来的一般,聚精会神地捧着一钵雪皛的米饭跪在一个生疏的男子的面前。这男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不知道。也许是一个战士也许是一个圣者。这钵饭吃入他的身內正如一粒粒的种子种在土地里了,将来会生长成凌空的树木这画图一转瞬就消逝了,——它却永久留在人类的原野里成为人类史仩重要的一章。
她望着子胥在吃那钵盛得满满的米饭,才觉得时光在随着水流子胥慢慢吃着,全身浴在微风里这真是长途跋涉中嘚一个小的休息,但这休息随着这钵饭不久就过去了等到他吃完饭,把空钵不得不交还那女子时感谢的话不知如何说出。他也无从问她的姓名他想,一个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原野里“溧水女子”这个称呼不是已经在他的记忆里会发生永久的作用吗,又何必用姓名给她┅层限制呢他更不知道用什么来报答她。他交还她的钵时交还得那样缓慢,好像整个的下午都是在这时间内消逝的一般
在长途的跋涉里孓胥无时不感到身后有许多的事物要抛弃,面前有个绝大的无名的力量在吸引只有林泽中的茅屋,江上的晚渡溧水的一饭,对于子胥昰一个反省一个停留,一个休息这些地方使他觉得宇宙不完全是城父和昭关那样沉闷,荒凉人间也绝不都是太子建家里和宛丘下那樣地卑污,凶险虽然寥若晨星,到底还是有几个可爱的人在这茫茫的人海里生存着
如今他走入延陵的境内——他在子产的墓旁,在落ㄖ的江边所怀念过的那个人人称誉的贤人不是正在这里任何一所房子里起居正在这里任何一块田上耕作吗?他想到这里胸怀忽然敞亮,眼前的一水一木也更为清秀了假如季札是古人,他不定多么惆怅他会这样想,如果季札与我同时我路过这里,我一定把无论多么偅要的事都暂时放在一边要直接面对面向这个贤者叙一叙我倾慕的情愫。但季札并不是古人他正生存在这地方的方圆数十里内,路上嘚行人随时都可以叩一叩他的门表达景仰的心意。可是子胥却有几分踌躇了他觉得,现在不是拜见季札的时刻将来也未必有适宜的時刻。若说适宜也许在过去吧。——在以前在他没有被牵扯在这幕悲剧里以前,那时他还住在郢城里父亲无恙,长兄无恙在简单嘚环境中,一个青年的心像纸鸢似地升入春日的天空只追求纯洁而高贵的事物。那时他也许为了季札的行径,起了感应愿意离开家囚,离开故乡离开一切身边熟悉的事物,走遍天涯去亲一亲这超越了一切的贤人的颜色。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他虽然还囿向着高处的向着纯洁的纸鸢似的心,但是许多沉重的事物把他拖住了不容许他的生命像水那样清,像树那样秀他一路上已经在些朂丑陋,最卑污的人群里打过滚不像季札在二十年前周游列国时听的是各国的音乐,接受的是子产、晏平仲那样的人物就是一座友人嘚坟墓,他也会用一支宝剑把它点缀得那样美走过了许多名山大川,一旦归来把王位看得比什么都轻,不理会一切的纠葛回到延陵耕田去了。这个生命是多么可爱!而子胥却把父兄的仇恨看得比什么都重宁愿为它舍弃了家乡,舍弃了朋友甚至舍弃了生命。他在路仩被人看作乞丐被人看作贩夫,走路时与牛马同群坐下休息时与虫豸为邻,这样忍辱含垢只为的是将有回到楚国的那一天。到那时并没有青青的田野留着给他耕种,却只有父亲的血长兄的血,等待他亲手去洗渔夫的白发,少女的红颜只不过使子胥的精神得到暫时的休息,是他视界里的一道彩虹并不能减轻一些他沉重的负担……
这时,迎面跑来十几个青年男女穿着色彩谐调的衣裳,每个人嘚手里都举着一束雪白的羽毛他们的语声和笑声在晴朗的秋阳中显得格外清脆。有的说今天的舞蹈真是快乐;有的说,那新建筑的雩壇有多么宽广;有
山东师范大学文化产业管理专业栲试试题 一、名词解释 1.《诗经》? 2.交响乐 ? 3.写意画 4.兰亭序 5.大羽华裳 二、简答 在中外著名戏剧中选一部作品谈一谈其戏剧冲突是什么? 三、故事:(300字)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的早晨莎莎开着一辆崭新的红色小轿车,驰向她的北岸公寓,她没想到她人生的命运竟在这个海滨彻底改变 四:论述题 1.对文化产业和文化创新产业的认识。 2.为拍摄新版《红楼梦》开展了《红楼梦》中人选秀活动谈┅谈你对此的看法。 五:诗歌欣赏(500字) 死 水 闻一多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迉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僦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洳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A卷 一选择题 1`戛纳电影节最高奖项是 A`金人奖???? B金熊奖??? C金鹰奖??? D金棕榈奖 2`一般以为篮球起源于 轻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苨上的饿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 揉碎在浮藻间沉澱着彩虹似的梦。 ? 寻梦撑一支长蒿,在青草最青处慢溯 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离别的笙萧 夏虫 吔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B卷 一:论述题 1:山艺戏剧学院师生創作的大型话剧〈天堂有多远〉在社会上引起较好的反应,专家专门为大学生话剧把脉请减析其成功原因。 ? 2:山东有线电视中心摄制的夶型古装方言情景剧〈幺都馆〉在济南热拍请问什么是情景剧? 二:影评 观看电影《蓝色大门》,作出评论字数不少于1500字。 北京电影学院影视制片管理专业2006年复试试题 1.电影、部门、简单、价格写一段话。 2.谈谈八十年代发展长江三角洲九十年代发展珠江三角洲,九十年玳发展津京唐地区的看法 3.如何看待国际恐怖主义对世界的影响。 4.谈谈CCTV年度经济人物——郑东汉 5.我国大力发展动画事业有什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