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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天堂山》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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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发表日期:2008-10-6 13:56:00 《天堂山》简介
  本书讲述的是广东省中北部一条古老的客家小山村和几个山里孩子的坎坷命运。
  天堂山是九莲山伸入禹门县境内的一支余脉,由数十座山峰组成,山势雄奇,钟灵毓秀,格局别致,据传历代风水师都认定此地必出异人。山脚下有个小盘地叫格朗,散布着茶岭、岙头、曾屋等几个小村落。几个六十年代初出生的同龄孩子,我(赤子睛)、槃天娇、魏治平都认为自己是千百年来天堂山必出的贵人,自命不凡,一心指望长大后创一番事业。
  苦难让我们心理早熟。我七岁那年,父母被造反派谋害,主使人是魏治平的父亲魏怀义。成为孤儿的我与邻居黛婆婆母女结成新的家庭,村长扶猛专门派扶刚、天来、小强负责陪伴、保护我,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们郑重地点头应承了。当时我们都没想到,这是一辈子的承诺。
  聪颖过人的槃天娇从岙头来到茶岭,不久就发现了村里的两大秘密。其一是村里人对我宠爱得有些过分,其二是天堂山峡谷有一座神秘的小庙。几经周折,我们才弄清是怎么回事。
  保王庙有着神秘的传说。出乎意料的是,这传说竟和我们几个同龄人的命运紧密相关。围绕保王庙的传说,几个山里孩子演绎了一场恩怨情仇。
  最后一切归于宁静。世界自有它的轨迹,而我们无论心怀怎样的梦想,终归是渺小而脆弱,转眼即逝,随风而去。
  《天堂山》时间跨度从文革至本世纪初,间中穿插当地的传说,人物的命运与时代的激烈变迁密切相关。全书共二十二章,近二十五万字。
  作者简介:
  张曙,广东客家人,毕业于广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现居中山。《天堂山》是他的第一本小说。
 回复日期:2008-10-06 13:58:54
    天 堂 山
  第一章
2002年是我有生以来最灰暗的日子。我刚踏进不惑之年,却从铁城市南宝集团公司总裁助理的位置上下课了,回家待业,一家三口的生活只能靠妻子静女那点工资收入来支撑。我向来自视甚高,梦想在这辈子有限的光阴中创下一番事业,但奇迹从没出现:我的前半生平淡无奇,后半生还不知道怎么度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这年4月的某一天,我忽然接到儿时好友扶刚从故乡茶岭打来的***,他说村里的瘸子扶麦捞昨晚被人杀死在保王庙,又不能报警,想请我回去协助处理一下。那时我正心灰意冷,诸事无心,就断然拒绝了。没想到过了十来天,扶刚又打来***,说他收到了一个神秘人的短信,神秘人说杀害扶麦捞的那伙人又要对付我,让他立即赶来铁城保护我。我当然不相信。我想不出谁会有兴趣来谋害一个正在为温饱发愁的中年闲人。我劝扶刚别理睬那个神秘人的恶作剧,但扶刚和小强收到短信后,已坐上客车从二百多公里外的禹门赶往铁城。他们要来保护我。
我感到无地自容。我这辈子过得窝囊,还常常需要茶岭人的保护。
本来我已经和天堂山脚下的那个小山村渐行渐远。考上大学以后,我就很少回乡,最近有14年没有回去了。尽管村子里有我父母留下的小四合院,有拉扯我长大的黛婆婆,有儿时兄弟般的好友扶刚、天来和小强,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刻意避免回乡。我觉得觉得自己没有勇气面对故乡,面对他们。就像我以前刻意不去回忆父母一样。爱得太深就会太沉重,让人无法承受。我只有在梦中经常回到天堂山,回到茶岭村。
但茶岭对我不离不弃,让我无法割舍。无论我现在处境多么糟糕,我在他们心目中依然是那么重要。不管这次的理由多么幼稚可笑,扶刚和小强正急急忙忙赶来保护我,履行他们一生的承诺。
我们的友情就起源于那个承诺。
 回复日期:2008-10-06 14:03:51
    第二章
  我对人生的记忆,主要从七岁开始。这一年经历的生离死别使我心理早熟,从那时起,我的外表也许和村里别的孩子一样蒙昧天真,但我的内心世界却像大人一样复杂,多愁善感,观言察色,老于世故。在心灵深处,我常常以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我的同龄人。
  这是1969年。大概是端午节前几天,父母把我送回茶岭村,托给邻居黛婆婆照顾,就到天堂山公社参加什么学习班去了。在这以前,我从未离开过父母。我父母在格朗小学教书,学校一开学,他们就带我到学校里住,到了寒暑假,就一起回到茶岭,住在自己家里。
  分手告别的时候,妈妈紧紧地抱着我不放手,好像生怕有怪物冒出来把我抢走。她大滴大滴的泪珠滴到我脸上,流进我嘴里,那咸味儿叫我很不舒服。一向最疼我的爸爸只是用他的大手摸摸我的头,低声对妈妈说:“走吧,我们过几天就回来,这是个短期学习班。”
  妈妈用她湿漉漉的脸贴紧我,又亲了亲我的脸颊,把我推给邻居黛婆婆,就和爸爸头也不回地走了。黛婆婆搂着我,我们站在屋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身材高大的爸爸背着行囊,搀扶着妈妈从村前走过,然后穿过一大片碧绿的稻田,夕阳血红的余辉照着他们的背影,我忽然发觉爸爸挺拔的身躯竞然有些驼背。我的泪水汹湧出来,透过朦胧的泪光,看着爸妈沿着田间的小径穿进了青溪河畔的竹林里,他们甚至没有回眸一瞥,就把我扔下了。竹林里那条小道是茶岭村通往外界的主要通道,顺着这条小路可以走到岙头村,格朗小学,天堂山墟镇,甚至县城。
  天色暗淡下来,东边青灰的天空有几颗星星若隐若现。黛婆婆抹着眼泪,把我拉进屋里,点燃了昏黄的煤油灯。从这天晚上起,她搬进了我家小院,开始陪伴我。
  头一次离开父母,我心里很惊慌,有被遗弃的感觉,这种痛苦的经历让我长大后一直缺乏安全感。
  听村里人说,父母离去后,我一连哭了七天七夜。睡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睡觉大概是小孩逃避恐惧的最佳办法。我模模糊糊记得当时总处于半睡半醒中,老是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座黑林子里游荡,没有同伴,也没有目的,天空是灰黑色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我一边哭一边游走,孤独,恐惧,悲哀,甚至绝望。无数怪物在四周的黑暗中窥视着,随时会闪电般扑出来,我想逃,拼命奔跑,一着急便飞起来,飘离地面,在树林里穿梭。飞翔的感觉十分美妙,我俯视着地上的幢幢黑影,感到自由,安全。它们跳跃着,高举黑色的爪子,但抓不到我。不过我越来越累,无力再飞了,慢慢地往下掉。我满心惊恐,拼命挣扎,阴沉沉的大地似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把我拉下去,黑暗的大地张开了嘴巴,要把我一口吞噬。我飞不起来了,那些鬼影伸出爪子抓住了我的脚跟……我惊醒了,大汗淋漓,全身乏力,心里充满悲哀。我又哭起来了。黛婆婆坐在床边流着眼泪,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温柔而固执。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叫魂。每当我就要被黑暗吞没的时候,黛婆婆就会执拗地把我唤醒,让我重返阳间。
  黛婆婆日夜陪伴我,我哭的时候,她也泪眼汪汪。黛婆婆叫池黛娥,就住在我家后面,其实她年纪跟我父亲差不多,那时大概四十六、七岁,只是看起来显得老,村里人无论老少一概叫她黛婆婆,我父母和我入乡随俗,跟着村里人喊她黛婆婆。黛婆婆看上去真的很老,瘦小,驼背,一张窄窄的小脸满是皱纹,两腮凹陷,两只深陷的小眼睛总是红红的,湿湿的。她沉默寡言,常常捧起系在腰间的围裙揩眼睛,好象有流不尽的眼泪。她长年累月穿着一身洗得灰白的黑衣服,补丁连着补丁,补丁也是黑色的,只不过颜色更新更深一些。以前我们家跟黛婆婆没什么来往,偶然碰面我父母总是很客气地向她问好,令她受宠若惊,呆呆地站在原处,有点不知所措。我妈妈不得不停下来跟她寒暄几句。其实我父母对村里每个人都一样,彬彬有礼。那天我父母要参加学习班,情急之下,才把我托付给黛婆婆,于是黛婆婆成了我最亲近的人,成为我的依靠。
  那时候,村里年纪最大的长老扶蛰龙天天柱着拐杖来到我家,坐在竹椅上默默地看着我哭鼻子。村里人都叫他蛰龙伯,蛰龙伯干瘦,皮肤青白,眉毛很长,留着大半尺长的白胡须。他喜欢吸水烟,用干瘪的嘴唇使劲嘬黄铜做成的水烟斗,发出呼噜呼噜连串的水声,不时把烟嘴从口里掏出来,咳上一会,喘气,把气调顺了再吸。他一边抽水烟,一边沉思默想,平静的脸上双眉紧锁,眼睛满是忧愁。到了第七天,蛰龙伯边咳嗽边摇着头说:“子睛真是个哭星公。哭足七天,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到了第八天黄昏,太阳要下山的时候,妈妈突然回到家里,我只记得当时我们母子俩紧紧相拥,我大哭,妈妈也泪流满面,浑身微微颤抖。我头一次看见妈妈对我如此动情,甚至感到有点陌生。妈妈是禹门县有名的冷美人,平时表情严肃,不拘言笑,对学生要求严苛,对我更是严厉。以前我总是亲近爸爸,小心翼翼地避开妈妈,可我的一举一动总逃不过她那双明察秋毫的大眼睛。按妈妈的要求,吃饭时我必须坐得端端正正,右手握着筷子中间偏上位置,左手扶着饭碗,不紧不慢地吃,要把碗里的饭吃得一粒不剩。握筷子的手势错了,妈妈就会停止吃饭,凶狠地瞪着我,如果我没有立即改正,她会用筷子头敲我犯了错的那只手背,出手快如闪电,叫人猝不及防。如果我左手没有扶着饭碗,只低下头去往嘴里扒饭,问题就严重了,妈妈会用筷子敲我的脑壳,厉声说:“你是人还是猪?怎么像猪一样吃东西!”经常挨打使我拒绝用筷子。爸爸就给我买了一只不锈钢小饭勺。吃饭时有时觉得无聊,我会用饭勺敲打瓷碗,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自得其乐,但会惹得妈妈勃然大怒,少不了又要挨揍,她说只有乞丐才会用饭勺敲打饭碗。
  妈妈常说,一个人行有行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从中不仅看出他的教养,还可以看出他以后的命运。妈妈对我期望太高,而我总是让她感到失望。
  我常常惹妈妈生气。我从小身体瘦弱,过于敏感,一点小事就会把我的神经弄得紧张兮兮。我到六岁才学会按妈妈要求那样使用筷子。我不喜欢读书,喜欢幻想,常常对着妈妈布置给我的语文和数学作业发呆,任由自己的思维在海阔天空中驰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我无法让妈妈满意,尽管到我六岁时已基本学完小学二年级课程。
  我从小就感觉到妈妈情绪不太稳定。她有时会因为我做错一点点小事突然把我暴打一顿,歇斯底里发泄一通。她暴怒时常常无法控制自己,下手不分轻重,随手抓到什么就用什么当作武器,劈头盖脸的朝我身上乱打。这时候爸爸会及时出现,抱住我背对妈妈,让妈妈朝他身上打。妈妈发泄完了,会抱着我痛哭起来,然后边流泪边拿药水搽我身上的伤口。爸爸默默地躲到一旁去,让我们母子俩呆在一起。
  每当天空阴云密布,妈妈的脸色就会变得像天空一样阴沉,以至于狂躁不安,难以自持。这时爸爸的脸色也变得阴郁,小心谨慎地避免招惹妈妈。我们父子俩都看着妈妈的脸色行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妈妈的暴发无法避免,一件小小的事情,比如她看不惯我垂头丧气的样子,或者与爸爸一言不合,她就会暴跳如雷,在我们父子身上尽情宣泄她的怨愤。爸爸默默地承受着,并用充满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平时爸爸总是尽量和我呆在一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他想以他的负罪感来抚慰我受伤的心灵。
  妈妈喜怒无常,家里经常笼罩着不安的气氛。我对妈妈感到恐惧,甚至怨恨。我六岁那年,有一天被妈妈狠揍一顿后,妈妈照例在一旁痛哭流涕,神情凄惨,甚至绝望。但我觉得我无法原谅她了。我对这种感情的折磨深恶痛绝。爸爸不停地安慰我,我盯着妈妈的身影,恨恨地说:“我希望她死。”爸爸的眼睛红红的,对我说:“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就会原谅妈妈的。”
  爸爸曾经说过,妈妈经历过太多苦难。
  那天傍晚,妈妈待了一会就匆匆离去,临走前塞给我一大把糖果,还说了许多话。我只记得她说隔几天会回来看我。黛婆婆送妈妈出去,我站在大门口,剥了一颗水果糖放进嘴里,看着她们两个瘦瘦的身影消失在田野上的薄雾里。黛婆婆过了好久才独自回来,天已全黑了,黛婆婆把我领进西厢房客厅,点着煤油灯,习惯地用围裙檫着眼睛,对我说:“你妈妈是偷偷跑回来看你的。”
  我不太明白。黛婆婆耐心地告诉我,我父母参加的学习班是造反派办的,造反派把我父母跟其他牛鬼神蛇关在一起,白天押去参加劳动,修建公社大会堂,晚上押去参加各种批判大会,接受批斗。造反派盯得紧,我妈妈是利用晚饭后的休息时间,偷偷跑回来看我,然后得马上赶回公社去参加批判会。天堂山公社离这儿有十几里路啊,真难为你妈妈了。黛婆婆说着,又去抹眼睛。在红红的煤油灯光映衬下,她那双红肿的眼睛阴郁吓人。
  我说:“爸爸说去几天就回来的。”
  黛婆婆摇摇头说:“造反派不会轻易放人。”
  那时候我对文化大革命没什么认识,只知道牛鬼蛇神就是坏人,他们经常戴着纸糊的高帽,小丑一般被押去游街示众,或者押到大会上批斗。当牛鬼蛇神是最丢人的事情。我问黛婆婆:“我爸妈怎么会跟牛鬼蛇神关在一起:”
  黛婆婆也是满脸迷惑不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爸妈是好人,他们是被人冤枉的。那些坏人想害他们。”黛婆婆停了一下,又说:“相信我,子晴。假如你爸妈也算坏人,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好人了。”
  那时侯我们把人分成两种,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好人和坏人黑白分明,非此即彼。黛婆婆说我爸妈是好人,我才稍稍放下心来。自从这天妈妈回来看我,我就不再哭闹了,知道爸妈心里还记挂着我。我开始替父母担忧。我想念他们,盼望他们早点回家。
 回复日期:2008-10-06 14:06:19
    晚饭过后,扶猛叔叔来到我家,一进门就用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我,紧抿着嘴唇,露出两只深深的小酒窝。过了一会才晃了晃尖瘦的长脸,叹了一声,在客厅里坐下来跟黛婆婆说话。自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推行公社化以后,茶岭村改成茶岭生产队,属格朗大队管辖,村民称作社员,实行集体经济体制。扶猛叔叔是茶岭的生产队长,四十出头,身子干瘦,看起来像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他喜欢倒背双手弓着腰边踱步边大声说话,容易冲动,一激动就把两只小眼睛睁得溜圆,有点吓人。我知道他和黛婆婆在谈论有关我的事情,不过我漠不关心。我只想着我爸爸妈妈,别的都不在乎。扶猛叔叔和黛婆婆都显得忧心忡忡,不时皱着眉头看着我。他们很快就把话说完了,扶猛叔叔用一只长满老茧的干硬的手摸摸我的头,然后背着手踱了出去。身为一队之长,他总是忙忙碌碌,来去匆匆。
  翌日一早,我就被扶猛叔叔的大嗓门吵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扶猛叔叔领着两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小男孩站在床前,笑眯眯地对我说:“子晴,我专门派两个小家伙来陪你玩,你们认识一下。”他先拍拍那个身材较高,大眼睛,双颊饱满的小男孩颈背,很正式地介绍说:“这是扶天来。”扶天来憨笑着,抿着嘴巴不说话。扶猛叔叔又指着站在最前面的瘦个子男孩说:“扶刚,我儿子。”
  扶刚简直就是扶猛叔叔的缩小版本,瘦长脸,小眼睛,淡眉毛。他粲然一笑,也像扶猛叔叔一样露出两只小酒窝,伸手抓住我右手背摇了摇,用这种奇怪方式和我握手后,说:“我们一起玩过捉迷藏,早就认识了。”
  村里孩子多,我有时也跟他们一起玩,但不太记得他们名字。大多数时候,我妈不让我出门去跟村里小孩厮混,把我留在家里念书。村里小孩子有时跑到我家门口堵着,看我端坐在西厢房客厅里高声背诵小学二年级的课文,一双双小眼睛充满着好奇和钦佩。可能扶刚、扶天来也夹在他们中间。虽然同住一个村子,我跟他们似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们羡慕我不用干活,年纪小小就会念书。我更羡慕他们可以成群结队,自由自在地奔跑、玩耍。
  “从今天开始,扶刚和小强的任务,就是天天陪子晴玩耍。”扶猛叔叔背起双手大地宣布,话音未落,身后就响起一把清脆的童音:“还有我呢。”说着,一个黑瘦的小男孩从扶猛和扶天来之间钻出来,看样子比我们年纪小些,窄脸尖腮,兜风耳,高颧骨,钩鼻子,不时有两根黄黄的鼻涕从鼻孔里流出来,到达嘴唇快要往下到的时候,他就用力一吸,两筒鼻涕一下子缩回去了,只剩两道湿滑的轨迹。他不时重复着这个动作。
  “我叫小强,也来跟子晴一起玩。”他说,两只乌黑的眼珠子清澈明亮,坦诚的像一只小狗。
  扶猛叔叔皱起眉头看着扶小强说:“叫你别来,偏跟着来。想跟子晴玩,先把两筒鼻涕擦干净。”
  扶小强那两筒鼻涕刚好又滑下来,这回他不吸回去了,抬起胳臂用袖子一檫,弄得衣袖和手背上都是鼻涕。扶猛叔叔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但扶刚和扶天来没有笑,他们一脸认真。
  “你还是回去吧,回去放鸭子。”扶猛叔叔说。
  “不,我不回去。”扶小强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没有眼泪。
  扶刚说:“爸,我和天来、小强三个从不分开,就让我们三个和子晴一起玩。”
  “凑够四个人,可以玩更多游戏。”扶天来也说。
  “子晴不嫌你脏,我也没意见。”扶猛叔叔笑着说。
  我觉得扶小强很有趣,就点了点头。
  “好吧。”扶猛叔叔清了清嗓子,就像在生产队社员大会作总结讲话,又提高了嗓音,“你们三个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陪着子晴。不许淘气,不许偷懒,不许别人欺负子晴,如果子晴出了什么事情,我饶不了你们。”他把小眼睛一瞪,严厉地说,“明白了吗?”
  “明白!”这三个小男孩异口同声说道。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窗口,照射在这三张小脸上,他们满脸真诚、凝重。扶小强那两筒鼻涕又流出来了,在阳光里晶莹发亮,然后掉在地上。他忘了把它们吸回去。我抬起身子望望窗外,天空湛蓝,宽阔的田野上薄雾渐渐散开,青绿的稻田泛起层层金***。后来扶刚告诉我,早稻开始成熟了。
  我头一次发现阳光如此灿烂迷人。
  村头响起当当钟声,这是通知全体社员开工的信号。扶猛叔叔匆匆离去。那时农村生产队是个大集体,村民们一起耕种,按劳分配,扶猛叔叔是生产队长,大家都等着他去派工。
  我和扶刚、天来,小强的友谊就起源于这么一个承诺,他们答应照顾我。让我们都料想不到的是,这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我在他们的注视下起床,穿好衣服,把妈妈留给我的糖果分给他们每人一颗。他们略微推辞就接受了。小强接过糖果闻了闻,没剥糖纸就塞进嘴里。扶刚笑了起来。我连忙告诉小强,待把糖纸剥了才能吃,还拿出糖果给他示范。小强说什么也不肯把糖果从嘴里掏出来,边咬边吮,吸完糖汁才把一小团纸浆吐出来。我又给了他一颗糖果。小强告诉我,这是第一次吃糖果,他今年六岁,比我和扶刚、天来小一岁。他看着我,眼里充满感激和骄傲。
  我们四个很快变得亲密无间,天天呆在一起,挖空心思寻找乐趣,打发日子。有他们陪伴,我逐渐摆脱了离开父母的孤独和痛苦,整天疯玩,日子过得快乐,充实,无拘无束。只有在夜深人静,才会想起父母,在黑暗里感到孤立无助,悄悄饮泣。
  后来我才知道,在村里其他孩子眼中,能够专职陪我玩是很了不起的荣耀。扶刚、天来和小强经常吃到我妈妈带回来的糖果和饼干,仅此一项便让他们艳羡不已。上世纪六十年代物质非常匮乏,农村孩子吃上一颗糖果算是很奢侈的待遇。来陪我玩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干家务,不用捡柴割草,烧火煮饭,喂鸡放鸭,照看弟妹。扶刚他们做专职玩家,陪我玩了一天回到家里,还像完成了一个重大任务,挺受父母重视,这让他们大喜过望。
  黛婆婆的独女扶江梅和我同年,她有一头浓密但凌乱的头发,像秋天枯黄的野草,头发下面是窄窄的额头,偏平的圆脸,塌鼻子,厚嘴唇,肤色黝黑,只是浓眉下一双漆黑的眼睛特别清亮。村里人说,额头窄的人早年辛苦。其实那年头村里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清苦,只不过这话放在扶江梅身上更加贴切。她是遗腹子,还没出生父亲就去世了,只剩下母女俩相依为命。
  我觉得江梅长得丑,很少同她说话,从不跟她玩。其实她也根本没有时间跟我玩。自从黛婆婆负责照顾我之后,她们的家务活基本上由江梅包揽了,她挑水,煮饭,淋菜,甚至上山捡柴割草。我有时看见她挑着两捆草颤巍巍地回到家里,深感震惊,不明白这矮小敦实的身子那来这么大力气。江梅很少说话,有时来我家找黛婆婆,只是在大门口叫一声妈,就倚靠着门框不肯进屋,两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很小就留意到,江梅常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偶然间我与她四目相对,她会立即红了脸低下头去,半天不敢抬起头来。她那害羞的模样令我愤怒,也让我更觉得她难看。那时我年纪虽小,但对女孩子挺敏感,朦朦胧胧懂得害羞的含义。我觉得被一个丑女孩相中是个耻辱,心里对她十分反感。于是便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只要发现她看我,就要狠狠地回瞪她一眼,弄得她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回复日期:2008-10-06 14:07:35
    我家房子当时在村里是最漂亮的,这是一座小四合院,北栋三间房,正间是上厅,摆着高高的案桌,供着我爷爷奶奶的镶框画像,靠东一间是爸妈的卧室,我住西间;南栋三间,中间是门厅,两边房子本来空着,自从黛婆婆负责照顾我之后,平时她就住在南房,与我住的西房隔西厢房相对门;东厢房是厨房,西厢房是客厅,里面摆了几张明式红木椅子,还有一张结实的八仙桌。平时我们家就在这张八仙桌吃饭,到了逢年过节的大日子,或者来了贵客,才改在上厅开席。院子中间是天井,周围有游廊相通。我家屋子前面是开阔的地坪,门口两边各有一在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宽阔的叶子在阳光下透着亮绿。村里人说,这两棵树是妈妈怀上我那年,爸爸从很远的地方弄回树苗种上的。地坪外是口大水塘,过了水塘便是宽阔平整的大片水田,像一大块四季不断变化颜色的毡子,镶嵌在群山之中。
  黛婆婆家就在我家后边,挨着村后大树园,那是三间矮小的土砖瓦房,缩在一棵高大的苦楝树下面,四周长满杂草树木,只有一条小径通到我家门口。
  每隔十天八天,妈妈总会回来看我一次。她总是在太阳贴近西山时,匆匆而来,看见我就一把紧紧搂住不放。也许是赶路走得太急,她浑身是汗,气喘吁吁。我把头埋在她胸前,贪婪地呼吸着她的汗味,听着她的心脏砰砰跳动,尽情地享受这迷人的片刻。以前遭受体罚的痛苦早已烟消云散,我不再怨恨妈妈了,总想她能多呆上一会儿。但她不会久呆,她必须尽快赶回那个叫作学习班的地方去。妈妈的话越来越少,眼里充满忧郁和怜爱,令人心寒。我从妈妈的眼睛里读懂了什么叫忧伤,那年我才七岁。在每次回来那短暂的时间里,妈妈会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把她的忧伤深深地注入我心里。从此以后,忧伤便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当西天的红霞渐渐变得灰暗时,妈妈会忽然把我从她怀里解放出来,塞给我一些糖果饼干,然后整理一下衣衫,用手束好头发。我知道她要走了。妈妈一向注重仪表,衣着总是正装打扮,一丝不苟。她脸容姣好,五官轮廓分明,一头浓密的长头发束在后面,参加学习班后,头发剪短了,露出了白皙细腻的颈脖。妈妈眼里闪着泪光,霍地立起身来,将我轻轻推开,头也不回地匆匆而去。她每次回去,黛婆婆总要送上一程,她们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妈妈的身材高挑,只是走路的姿势有点僵硬,好像刻意要操正步走。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敏感的特殊年代,性感是种罪过,是资产阶级的显著特征,尤其是对地主家庭出身的妈妈来是说,漂亮性感会招惹太多麻烦,因此她在举手投足间刻意加以掩饰。她就像一支粉笔,洁白,干硬。
  她们走了,留下我独自对着夜空发呆,看着越来越多的星星变戏法般冒出来,镶嵌在黑的透明的夜空中,晶莹闪烁。
  爸爸自从参加学习班后,没有回来看过我。妈妈说,他不愿意违反学习班的纪律。我非常想念爸爸,但爸爸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变得有些模糊了。我对此感到惶恐不安。
 回复日期:2008-10-06 14:11:59
    一天傍晚,我和扶刚、天来、小强在大门口梧桐树下玩蚂蚁,这是我们喜爱的游戏。两棵梧桐树底下各有一窝蚂蚁,我们常常抓来蚂蚱、蜻蜓等小昆虫,把这些昆虫肢解后放在离蚂蚁巢穴不远的地方,看着四处寻觅的小蚂蚁很快便发现昆虫尸体,然后急急忙忙回去搬来大队人马,许多蚂蚁一起把昆虫尸块往巢穴里抬。待到这些高效率的搬运工快到巢穴时,我们会把昆虫拾起来,连同粘在上面的蚂蚁一起扔到离巢穴更远的地方,然后看着它们重新召集搬运队伍,又把昆虫往回抬。如此反复多次,弄得满地都是蚂蚁。令我吃惊的是,蚂蚁们总是固执地要把昆虫搬回去,不折不饶,无怨无悔,永不罢休。
  这次我们一边吃着酸甜的水果糖,一边拿昆虫喂蚂蚁,不过今天蚂蚁们似乎对肥肥的蚂蚱没兴趣,它们顶多只是停下来闻闻就匆匆走开,让我们大惑不解。过了一会,天来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他指着树干叫道,“快来看,蚂蚁搬家。” 我们走过去一看,蚂蚁们排成一线,正从巢穴里往树上爬去。扶刚看了看天空,样子很老成地说:“今晚会下雨。”
  头顶的天空晴朗无云。我说:“不会吧?”
  天来说:“蚂蚁搬家,天会下雨,大人都这样说。”
  “我看不会下雨。”我执拗地说。扶刚张了张嘴,没吭声,看样子很不服气,又不想跟我顶撞。天来笑了笑,也不说话。看得出他们都不认同我的观点。
  “我先给它们下场雨。”小强笑着说道,拉下裤子,对着树干上的蚂蚁撒尿。蚂蚁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没有被冲到树下的蚂蚁四处逃窜,溃不成军。我们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想下雨,是希望妈妈今晚会回来看我,又担心她真的回来了,在路上会被雨淋湿身子。正郁闷间,江梅挑着一担草回来了,小小的身躯夹在两大捆草里,显得很不成比例。她看了我一眼,连忙低下头去,汗淋淋的脸变成了酱紫色,加快脚步绕开我家往后面走去。天色渐晚,鸡鸭们早就回笼了,天上出现了一颗又一颗闪烁不定的星星。看来妈妈今天不会回来了,我感到沮丧,懊恼中迁怒于江梅,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就从地上拾起一张糖果包装纸,对扶刚他们三个说:“做一颗糖果给江梅吃。”
  他们立即明白我的意思。扶刚和小强狡黠地笑了,天来有点不安:“这样不好吧?”
  我们没理会天来,小强从排水渠里抓了小块湿泥,捏成长方形状,扶刚小心地用糖果纸把泥巴包好,弄成糖果模样,交给我拿着。我们向江梅家里走去,天来稍作犹豫,也跟在后面。我们径直走进江梅家里。这是用泥砖砌成的三间小屋,中间是厨房兼起居室,砌有土灶台、冲凉间,唯一的家具就是靠墙放置的方桌,以及三张配套的长条木凳。这几件没有上漆家具,因年代久远及肮脏而变成了黑色。旁边两间房子向中间屋子开门,其中一间是江梅和黛婆婆的卧室,另一间是鸡舍兼猪舍,有一头猪在里面哀嚎,大概是饿了。窗户很小,屋里的泥地有点湿滑,充斥着霉味和猪鸡粪臭味。江梅正站在灶台旁边的大水缸前,用一只缺了小半边的大木勺滔了水,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喝得正欢,忽然看见我们进来,给水呛了一下,咳了起来,伸手用衣袖擦去脸上和下巴的汗水,呆呆地看着我们,惊慌失措。
  扶刚大声说:“江梅,子晴给你送糖果来了,这是她妈她从公社里买回来的。”
  “我不要,我不吃。”江梅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不是我妈买的,是我自己的。”我连忙澄清,不想牵扯上妈妈。要是我妈妈知道了我的恶作剧,肯定会狠狠教训我一顿。不过她现在管不着我了。我把手里的那颗糖果递给江梅,不敢看她那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江梅似乎害怕这颗糖果,拼命地躲开它:“我不吃,你留着自己吃吧。我真的不想吃。”
  扶刚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说:“给你,就接了吧。我们都吃过了,这是特意留给你的。”
  小强嬉笑着,天来没吭声。江梅抵挡了一阵子,终于把糖果接了过去。她从我手里拿糖果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手很粗糙,这是一双干粗活的手。我们原本以为她会马上吃糖果,哪料到她只是把糖果握在手心,满脸通红地低着头,盯着地面。我们东拉西扯的等了一会,最后只好失望地离开了这间充斥着异味的小屋。
  到了半夜,我忽然肚子剧痛,躺在床上一个劲哭喊。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如注。黛婆婆没有多想,回去她家把江梅叫醒,母女俩个要把我连夜送去格朗大队卫生站。我们穿上雨衣,黛婆婆背着我上路,江梅打手电筒,还给我撑起一把雨伞。黛婆婆驼背得厉害,我实际上是骑在她身上,还没走出门口,她一个踉跄朝前摔倒,我从她头上滑了出去,也仆倒在地上。江梅连忙把我扶起来,黛婆婆也爬起来了,连忙问我摔痛没有,我说只是肚子很痛,说着又哭起来。黛婆婆也急得泪水涟涟。江梅忽然说“我来背”,便蹲了下来。黛婆婆让我趴到江梅背上去,我心里很不乐意,无奈腹痛得厉害,只好顺从了。江梅个子比我矮小,但背着我好像不太吃力,赤着双脚蹬蹬上路了。
  我们穿过村庄,引起一片狗吠。经过扶刚家时,从屋里窗口传出扶猛叔叔的喝喊声:“谁?”
  “是我们。”黛婆婆说着,用手电筒光照了照我和江梅。
  站在窗口的扶猛叔叔三言两语问明情况后,就让我们在他家屋檐下等着,他很快穿好衣服和雨衣走了出来,后面跟着衣服扣子还没扣好,手里抱着雨衣的扶刚。扶猛叔叔不让扶刚跟着,要他回去睡觉,扶刚不听,执意要一起送我去卫生站。扶猛叔叔焦躁起来,顺手给了扶刚一巴掌,把他提起来扔进屋里,重重地关上门,里面传出了扶刚的哭声。扶猛叔叔背着我,和黛婆婆、江梅走进了雨水的世界里。风急雨大,一阵阵雨涛打在我们身上,闪电不时刺穿雨幕,把四周的雨水照得白亮。
  我们在大雨中赶路,不久就到了大队卫生站,吵醒了那名从汕头市下放来的曹医生。卫生站设在一座小平房里,曹医生开了门,让我躺在门诊室那张脏乎乎的竹床上,动手给我检查。曹医生戴着一副塑料宽边大眼镜,脸上胡子拉碴,表情冷漠,说话斯条慢理。其实他对病人极其耐心负责,加上医术精湛,在格朗口碑很好,村民们在路上和他相遇,都会毕恭毕敬地闪立一旁,让他先行通过。曹医生说我得了急性胃肠炎,给我打了针,又倒了杯开水让我吃过药,就说行了,等雨晴了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扶猛叔叔怕打扰曹医生休息,就说得赶回去,明天要开工。还是扶猛叔叔背着我,江梅打伞,黛婆婆跟在后面。雨势稍缓,黑暗中一道道闪电垂直鞭向大地,雷声隆隆。田里积满雨水,在闪电的映照下一片汪洋,流水声哗哗作响。我的肚子好受一些,就趴在扶猛叔叔背上睡着了。有时我被响雷惊醒,看见他们几个在风雨中佝偻着身子赶路,赤足踩着泥泞,农用塑料薄膜缝制的雨衣紧贴身上,浑身已经湿透,只有我身上是干的。黛婆婆比平时更驼背了,几乎弯成90度角,上身与地面平衡,背上鼓起个大包。到了村口,我们惊讶地看到扶刚、天来和小强站在黑暗中,他们也穿着塑料薄膜雨衣,湿湿的头发紧贴脸上。原来是扶刚放心不下,跑去唤醒天来和小强,要赶去大队卫生站看我,他们走到村口,天黑看不清路面,只好站在雨中等我们回来。他们的身子也全湿了,在风雨中冷得瑟缩发抖。昏黄的手电光下,三双黑漆漆的眼睛充满关切之情。扶猛叔叔用少有的温柔口气说了句:“没事了,回去吧。”他们三个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回去。
  第二天我感觉好多了,躺在床上看连环画。黛婆婆端来温开水和昨晚曹医生开的药片,我嫌药苦,说什么也不肯吃。我说都好了还吃什么药。黛婆婆急得泪水在眼里打转,又用脏兮兮的围裙擦眼睛。江梅从门外走了进来,把一颗糖果塞到我手里,蚊子哼叫般小声说:“给你下药。”说完就跑开了,黛婆婆乘势把药片放到我嘴里,我喝口水吞下药片,连忙剥开糖果扔进嘴里,一团酸臭苦涩的泥沙立即在口中散开,我大叫一声,赶忙跳下床跑到卫生间里把泥沙吐掉,用水漱口。黛婆婆跟在后面追问是怎么回事,我支支唔唔不敢说,心里明白是江梅舍不得吃昨晚那颗泥巴做的糖果,又送回给我。我自食其果,得到报应。
  江梅淋了雨,感冒了,又发烧又呕吐。黛婆婆跑到山上采回许多草药,熬汤给她喝。听蛰龙伯说,草药疗效很好,千百年来村里人得了病都这么治。“用草药治不好的病,抬到大医院去也没用。”扶蛰龙常常这么说,两只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半尺长的白胡须随着嘴巴的嗫嚅而抖动,无力的声音有点像儿童说话般尖细。草药汤对江梅确实有效,过了两天,我就看见江梅又在菜园里淋菜,她一见我就赶忙把脸埋在茄子和辣椒丛中,那害羞的模样,使我内心残留的一点点感激之情荡然无存。我尽量远远地绕开她。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最怕别人知道那天晚上她曾经背过我,好在从来没听扶刚他们提起过。          
  我不想跟这个丑女孩有何瓜葛,受人话柄。
 回复日期:2008-10-06 14:13:20
    尽管我时常思念父母,但无人管束的生活确实惬意。我七岁就品尝到自由自在的快乐。黛婆婆宠爱我,对我百依百顺,就算我想要天上的月亮,她也会想尽办法去摘下来。扶刚、天来和小强对我言听计从,天天绞尽脑汁想让我开心尽兴。村里人都让着我们,任由我们胡闹。
  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快活不知时日过。转眼间,中秋已过,天气渐渐转凉。妈妈回来看我的次数明显减少,偶尔回来一次,总是搂着我默默垂泪。我常常被妈妈的泪水弄得昏头昏脑,伤心不已。黛婆婆看着妈妈流泪,也会在一旁陪着流泪。妈妈瘦多了,苍白的脸阴云密布,眼角和嘴边添上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皱纹。她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装进她的目光里,带往另一个世界。
  田里的稻谷收割完毕,大地便敞开胸怀,露出肥沃而平整的灰黑色土地,等着来年春播。天气越来越冷,临近冬至便开始下雨。冬季山里的阴雨天气往往连绵多日,浓云密布,雨幕低垂,微雨纷纷扬扬,到处湿漉漉的,四周群山在铅灰色的云簇里时隐时现。这种天气沉闷乏味,谁都不愿出门,生产队也停工休息,村民们成群结队集中在某个人家里烤火,谈天说地,嘻闹游戏,这是一年中最悠闲的时光。小孩子们也喜欢往大人堆里挤着,听他们讲故事和笑话,增长见闻。不过我没有兴致。我越来越想念父母,常常拒绝扶刚他们的邀请,一个人坐在家里大门槛上,看着灰朦朦的雨天发呆。妈妈好长时间没回来了,爸爸自从端午节前离开后就一直没有见过,我甚至害怕自己会忘记了他容貌,时常极力去回想,可是越想就越觉得有点模糊。人竟然如此善忘,时间会让记忆褪色。我想等这场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泥泞的小路晒干了,妈妈就会赶回来,在某个温暖的黄昏,在不知不觉中忽然出现在家中。我会小鸟依人般偎依在她怀里,尽情地呼吸她的体香,享受母子重逢的温馨。
  然而阴雨天气总是没完没了,像冤魂一样缠着格朗这块小小的盘地。
  冬至那天黄昏,雨停了,但沉重的灰云还是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我依旧坐在大门高高的石槛上,愁肠百结,闷闷不乐。扶刚、天来和小强在门厅里玩跳棋。扶猛叔叔突然来到,脸色阴沉,一声不吭走进厨房,去找正在做饭的黛婆婆。他们在厨房里低声说话。我想他们的谈话肯定跟我有关,因为扶猛叔叔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黛婆婆的哭喊声,开始时是压抑着的低嚎,很快就变成放声痛哭,她边哭边吟颂着一些句子,令人悲伤,也让人觉得有点恐怖。一种异常的感觉袭向我。扶刚他们三个面面相觑,然后望定我,仿佛要从我身上找出***。我忙问:“怎么回事?”
  扶刚像大人一样皱起眉头说:“在村里,只有死了人,女人才这么哭喊。”
  小强说:“不知谁家有人死了。”
  一向醒目的天来竟然傻乎乎地说:“黛婆婆在哭。”
  我们都知道是黛婆婆在哭。我头一次听见别人这么哭喊,心里直发毛。过了一会儿,扶猛叔叔从厨房里走出来,黛婆婆跟在他背后,仍然失声悲恸。他们径直朝我走过来,我满心恐惧,无助地看着扶刚他们,他们也都惊愕得张开嘴巴。
  扶猛叔叔脸色凝重,用略带迟疑的口吻对我说道:“子晴,有一个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停顿了一下,他才艰难地把下面的话说完,“你父母过世了。”
  “嗡”一声,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思维有些迟纯,周围的世界变得奇怪极了,好像不太真实,如梦境一般。黛婆婆的哭喊声一下子提高了许多。扶猛叔叔可能是看到我发呆的样子,又把刚才说的那句话重复了两遍。他们都在看着我。我精神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常做的那个梦,我在黑林子里飞翔,天空是灰色的,我在黑黝黝的枝叶间穿梭,大地上黑影幢幢。我的心不再害怕,仿佛在黑林子里寻找什么,但我不知道我想找什么。
  黛婆婆一次次呼唤着我的名字,不断把我从黑暗中拽回来。也许,我现实中的躯壳过于平静,让他们吃惊。我没有流泪,好像还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扶猛叔叔倒是先抹起眼泪,对我说:“你爸妈的后事,我们会处理好的。”
  “我爸妈是怎么死的?”我忽然问道,声音有些颤抖,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关心这个问题,在我这个年纪,应该只晓得痛哭流涕才对。
  “被坏人害死的。”扶猛叔叔说。
  “坏人是谁 ?”仿佛是另一个我在追问,而这个我还在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扶猛叔叔颇为踌躇,想了一会才回答:“坏人被你爸爸杀死了,你爸爸和他们同归于尽。”
  哦,是这样。这个我继续想弄清是怎么回事,另一个我又回到那个梦境中。扶刚、天来和小强也哭了起来。可是我没有哭,我还不太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是很可怕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和他们一块哭泣,但我哭不起来,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被分裂成两半,一半在黑林子里寻找,一半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他们带到客厅里呆坐着。天来给我斟来一杯茶水,和扶刚一起劝我把它喝了,小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生怕出什么事情。我打量着眼前这个变得不太真实的世界,继续胡思乱想。扶刚、天来和小强守着我,寸步不离。
  村里的大人几乎都来了,男人们在紧张地忙碌着什么,扶猛叔叔大声指挥他们干这干那,忙个不停。女人们围着黛婆婆,有的在哭泣,有的在说话。我家小四合院里挤满了人。他们把上厅清理好,在靠近供桌的地方铺上草席和棉被,这些被席从爸妈卧室里拿出来,就这么铺在地上。一名叫扶喜贵的村民提着只蛇皮袋来到上厅放下,从袋里拿出许多香、蜡烛、鞭炮等,整齐地码在墙边,把两只香炉摆好。几个男人从公社里买来大米、青菜、猪肉等,搬进厨房,开始做饭。扶猛叔叔又吩咐矮墩墩的扶喜贵带人去磨豆腐。我无助地看着他们把我家弄得一团糟。
  天快黑了,屋外有人高叫:“来了,来了!”
  扶猛叔叔听见,连忙跑到大门口,对着外面喝道:“叫他们在外面等着,让我们准备一下。”然后跑回来,叫黛婆婆和几个女人点燃蜡烛、香火,插到香炉上,院子里立即弥漫着一股檀香的氤氲气味。外面传来拖拉机的哒哒声,由远而近。有人在大声指挥拖拉机在门口地坪上倒车。等到外面有人喊道:“行了,行了。”扶猛叔叔就叫黛婆婆手持一把点燃的香火,和我站在门厅里面等着。扶刚、天来和小强紧跟在我后面。扶猛叔叔叫扶刚他们三个在屋里待着,但他们不肯,他们要和我一起,我也需要他们,我们紧紧挨着挤成一团。扶猛叔叔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地说:“好吧,其实你们就是兄弟。”我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江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依偎在黛婆婆身边,和我站在一起。门外拖拉机忽然熄火,四周一下子寂静得可怖。
  扶猛叔叔低声对我说:“你父母回家了,去请他们进来。”
  我大吃一惊,还未明白他说的意思,黛婆婆就一手握着香火,一手拉着我走出大门。江梅、扶刚、天来、小强紧随在后。
  拖拉机的拖卡就停泊在梧桐树下,几名男村民守在拖卡上。扶猛叔叔领着我们走到拖卡后面,黛婆婆哭喊着跪了下来。我们也跟着跪下来。拖卡档板放下来了,我看见车卡上有一堆棉被,有两只大脚板从棉被里面伸出来,两只脚上的袜子穿了几个洞,大脚趾头从破洞里露出来,趾甲很长,好久未修剪了。我想上前看清楚,扶猛叔叔按住我,让我跪在地上。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天来和江梅开始哭喊,扶刚和小强也是泪水直流。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有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但没有冒出来。我哭不出来。我睁大眼睛,努力想把一切尽收眼底。我想弄清楚什么回事。
  我们跪在冷湿的地上,天又下雨了,呼啸的北风吹得梧桐树落剩的叶子劈啪作响,不时会有几片枯黄叶子飘零而下,掉落在泥水中。村子里,田野上都笼罩着雨雾,天空灰暗,阴沉惨淡,叫人弄不清楚到底几点钟了。我仿佛又回到那个黑暗的梦境里。
  扶猛叔叔用沙哑的嗓音对着那堆棉被说:“赤校长,王老师,子晴来接你们回家了。我们一起接你们回家。”
  现场响起一片哭泣声,一些女人放声大哭起来。
  拖卡上几名村民把棉被堆里的那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托起来,车下的扶猛叔叔、扶添福等人连忙伸手接住,捧在手里。我终于断定用棉被包裹着的人就是我日夜思念的父母,爸爸身子长,头脚露在外面,妈妈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咎黑发。扶猛叔叔他们四人一组,像手捧珍贵瓷器一样,分别托着我父母,个个泪流满面。扶猛叔叔声音哽咽着说:“赤校长,王老师,回家吧。”
  “跟我们一起回家吧。”黛婆婆说着,颤巍巍地站起身,手捧香火拉着我和江梅还有扶刚他们三个在前面引路,扶猛叔叔和几名村民双手托着我父母跟在后面,按顺序进了屋里。其他人也鱼贯而入。院子里挤满了人,哭喊声此起彼伏。
  来到上厅,扶猛叔叔他们解开裹住我父母的棉被,让他们脚朝大门口,并排躺在先前铺好的席子上面,盖上被子。我蹲下身来看爸爸妈妈。两个大香炉插了不少点燃的蜡烛和香火,红红的火光映着爸妈青灰色的脸容。爸爸的头发长而乱,胡须拉碴,嘴巴张开,双目圆睁,仿佛正要大吼一声。妈妈秀目微睁,嘴巴稍稍张开,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想把父母的容貌刻印在记忆中。
  扶猛叔叔他们也在端详我爸妈。“子晴,把你爸妈的眼睛合上。”扶猛叔叔对我说。我听不懂,扶猛叔叔就伸手在我父亲眼睛上面做了个从上往下的动作。我明白了,就跪到爸爸旁边,用手去触摸爸爸的眼睑。爸爸的肌肤冰凉而软绵,双眸毫无生气地盯着空虚的远方。爸爸的眼睛无法合上。扶猛叔叔来帮忙也不行,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又去合妈妈的眼睛,很顺利就做到了。妈妈的脸容似乎变得平静。爸妈的鼻孔里忽然流出一些血水,我心里好像被猛刺了一刀,痛得浑身哆嗦。江梅端来了一盆热水,黛婆婆用热毛巾给爸妈拭脸,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我听了好一会,才知道大意。她恳请我爸妈放心,说她和茶岭人会照顾我。扶猛叔叔给我父母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叩头,低声说:“赤校长,王老师,我向你们保证,茶岭人只要还有一口饭,就不会让子晴饿着。”
  扶猛叔叔叫人把我爸妈卧室里的蚊帐拆出来,给躺在地上的我爸妈挂上蚊帐,说是防止猫儿老鼠什么的从我爸妈脸上跳过,以免不吉利。
  村里人轮流给我爸妈上香,屋子里烟雾迷漫,人来人往。晚饭做好了,全村大人还有许多小孩在我家吃饭,碗筷不够,就分几拨轮着吃。我毫无胃口,吃不下饭,一直坐在爸妈旁边,不时把头伸入蚊帐,仔细地看着爸妈。我一心想把他们的容貌记下来,藏在心底。
  扶刚、天来、小强和江梅除了去吃饭那会儿,一直陪伴着我。他们自动担当起看守香火蜡烛的责任,防止火焰蔓延或者熄灭中断。到了半夜,大人们逐渐散去,只剩下扶猛叔叔和黛婆婆陪着我们。大家都盯着红红的烛光不说话。良久,满脸倦容的扶猛叔叔说:“我陪子晴守夜,你们都去睡觉。”
  黛婆婆对他说:“这两天你忙着处理赤校长的事,没怎么休息,别累坏了。我来陪子晴,你们睡觉去。”
  扶猛叔叔摇了摇头,说:“你身体不好,我还顶得住。”
  黛婆婆不肯去睡,两人争执起来。扶刚和天来、小强相视了一下,就说:“大人都去睡觉,我们和子晴守夜。”
  “你们三个?”扶猛叔叔皱着眉头说,“这不合规矩。只有孝子孝孙才守夜。”
  “我们不在乎,我们要和子晴在一起。”天来说。
  扶猛叔叔沉吟了一下,说:“按理说,茶岭人都应该给赤校长夫妻守夜,你们三个作代表也好。只是夜深人静的,你们不怕吗?别吓坏了,给我添乱。”
  小强拍拍胸脯说:“我们四个在一起,天不怕地不怕。”
  扶刚有些不耐烦地对他父亲说:“我们没事,你快回去吧。”扶猛叔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扶刚吐吐舌头,不敢再做声。
  天来说:“黛婆婆就睡在屋里,有事我们会叫醒她。”
  黛婆婆对扶猛叔叔说:“这样也好,反正子晴不睡,他们三个也不肯睡。我就在南房打个盹,也睡不沉,他们一叫我会知道的。你是村里的头,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你主持,快回去睡一觉吧。”
  扶猛叔叔终于答应了,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去。扶猛叔叔走后,扶刚松了一口气。一直没吭声的江梅怯怯地说:“我也留下来守夜。”
  我们这才留意到江梅也坐在旁边。扶刚摆摆手,说:“你留下来没什么作用,快去睡觉吧。”
  小强也说:“我们四个就够了。”
  江梅不肯走,小声地争辩着:“我要给赤伯伯、伯母守夜,关你们什么事。”
  我烦躁起来,板起脸孔呵斥她:“这里不要你守夜,快睡觉去。”
  江梅很委屈,红肿的双眼又盈满泪水。黛婆婆对她说:“你跟我一起睡觉吧。”
  江梅乖乖地跟着黛婆婆回南屋睡觉去了。扶刚、天来和小强打着手电,到外面抱来许多稻草,在我爸妈跟前靠墙的地方做了个窝,我们都卷缩在稻草里。按我们这里习俗,守夜晚上不关大门。万籁俱寂,只有北风顺着茶岭山呼啸而来,吹过村后大树园,越过屋顶,雨滴打在瓦片上,叮当作响。天来打了个寒颤说:“外面还在下雨,刚才去牛棚取禾莞时,我真有点害怕。”
  扶刚格格笑起来,说:“想不到你这么胆子小。”
  小强恶狠狠地瞪了扶刚一眼,说:“不准笑,没规矩。”
  扶刚连忙自掌两个嘴巴,忙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给赤伯伯、伯母上炷香。”说完走到香炉前点了几炷香插上,又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头。
  我们轮流上香驳烛,让香火延续。扶刚、天来和小强困了就轮流打个盹,但始终有人陪我说话。我不时走过去打开蚊帐,钻进里面跪在爸妈旁边,仔细地看着他们,有时还会伸手去摸摸他们的脸庞,香烛烧了一晚,上厅里很暖和,爸妈的肌肤没那么冰冷了,只是软绵绵的,了无生气。我有时把脸埋在爸妈身上,回想起以前常常睡在爸妈中间,一些往事会突然从遗忘中蹦出来,让我吃惊不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场,但我哭不出来。我那时不太了解死亡是怎么回事。我觉得爸妈还是跟我在一起,他们就躺在我旁边,跟睡着了一样。他们不会舍我而去。
  扶刚他们起初对我的举动感到困惑不解。他们对死人很恐惧,不太敢走近我爸妈。后来他们慢慢习惯了,有时也会隔着蚊帐看一下里面,然后回到稻草窝里躺着。
  江梅不时从南屋出来,一言不发地装上几炷香。她也整夜未眠。看着她孤单的身影穿过黑暗的游廊,我心里一阵感动,觉得她不是那么难看了。
  天蒙蒙亮时,黛婆婆起来了,说由她来照看香火,让我们睡一阵。扶刚他们撑不住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黛婆婆拿来被子给我们盖上。江梅也出来了,和黛婆婆一起搬只小板凳守在香炉旁边。我看着他两个忧伤的背影,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直到天大亮。
  村里人继续在我家聚集,有些人在扶猛叔叔的指挥下忙碌着,更多的人是成堆坐着聊天,他们小心地避免谈论我父母,以示敬重。哭泣的人少了,只有黛婆婆和江梅不时抹着眼泪。人多带来的热闹,冲淡了悲伤和恐惧的气氛。
  到了下午,扶添福带着几个村民买回两只红漆棺材,将我父母入殓。将爸妈移进棺材时,我和扶猛叔叔,还有扶添福以及一个叫蛮牛的村民跪在地上,一起动手轻轻地将我父亲从地上捧起来,我托着父亲的头部,大家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放进棺材里躺好。母亲也是一样。我看着父母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开始意识到我和他们之间的隔阂,心里很酸痛。
  蚊帐和被席撤走了,上厅里摆上两副棺材,气氛变得有些诡秘和压抑。到了晚上,还是由我们四个守夜。扶刚、天来和小强明显地对棺材感到恐惧,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不语,也很少走过去看。我不怕,因为里面躺着我的父母。我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走到棺材旁边,仔细地端详爸妈。我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爸爸那双圆睁的眼睛变成了半睁半闭,脸容也平和了许多。
  整个晚上,江梅不时从南房里溜到上厅,悄悄地点上三炷香,再整理一下香炉,把烧剩的香骨以及凝结成块的烛泪拿走。第一遍鸡啼响起,黛婆婆和江梅都起床了,来到上厅接替我们,让我们在稻草窝里睡上一觉。我昏沉沉地一直睡到天大亮。
  我的父母在上午十时出殡,是蛰龙伯择定的时辰。
  昨晚以及今早一直下雨,到我父母出门时,雨忽然停了,天气放晴,灰蒙蒙的天空有一个光团,那是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扶猛叔叔仰天长叹,说老天还算有眼啊。全村人都出动了,男女老少排成长长的队伍跟着两副棺材后面,把我父母送到莆山。天又开始下雨了,每个人脸上都湿淋淋的,包括我。不过我脸上的是雨水,我两眼干涩生痛,但没有眼泪,我也不明白我的眼睛为什么会突然干涸了。
  小山坡上已挖好一个大墓穴,四周低矮的小松树湿漉漉的,草丛中开着几朵白色和***的小花。扶猛叔叔在铜锣铜铙声、鞭炮声和哭喊声中,指挥抬棺的村民把两副棺材放进墓穴里。丝丝缕缕的雨水越下越密,没有风,并不觉得冷。黛婆婆带着我,还有江梅、扶刚、天来和小强等人在墓穴旁边跪下来,在新挖起来的黄泥坝上绕到穴墓边一爬行,一边用手把泥土往墓穴里拨。吸饱了水分的黄土很快就被我们弄成泥浆,我们身上沾满了泥浆,几乎成了泥人。
  “行了。”扶猛叔叔说道,伸手把我们一个个拉起来。我们站在一旁,看着手执铁铲的村民开始往墓穴里填土。土块打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嘭嘭声,很快就看不见红色的棺材了。我父母就躺在里面,被黄土掩盖。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泪如泉涌,我的泪腺忽然恢复了功能,让我自己也猝不及防。也许是我突然明白了阴阳相隔的道理。
  从这天起,我觉得自己开始懂事了。
  乌云低垂,淫雨霏霏,草木青青,全村人在我父母坟前下跪,一起把头叩到湿湿的泥土上。平缓的山坡上响起一片哭号声,我和茶岭人一起哭别我的父母。
  后来我才知道,江梅和扶刚、天来、小强给我父母守夜以及迎送,尽行子女之孝道,按照本地风俗,已算是我父母的子女,也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回复日期:2008-10-06 14:20:50
    朋友的长篇,一定要看的
 回复日期:2008-10-07 00:27:25
    长篇小说天堂山正在连载中,敬请关注!
 回复日期:2008-10-07 11:03:55
    qidai
 回复日期:2008-10-07 11:20:13
    继续
 回复日期:2008-10-09 03:20:06
    第三章
  村里人都说我爸爸妈妈死了,但我觉得我爸妈并没有离开我。他们就在莆山,那个草木葱茏的小山岗,那儿有一个神秘的世界,爸妈就生活在那个世界里面。他们一直在注视着我。夜深人静的时候,爸妈会悄悄回到家里,坐在我床边,温柔地看着我安然入睡。
  他们经常出现在我梦中。我们依然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的生活状况也没有什么改变。
  爸妈下葬后的第二天,黛婆婆早早叫醒我,说要去祠堂里开会。
  扶家祠堂在老围屋里。黛婆婆牵着睡眼惺松的我,步履蹒跚地穿过村子,向老围屋走去。
  茶岭其实是一座平缓的圆形小山丘,坐落在桂峰山和丫髻山下面。老围屋在茶岭山西南面,据说在抗日战争时期毁于战火,村民们便迁移到茶岭山东南面重建村子,新建的村子以家庭为单位,布局散乱,房舍简陋,不像老围屋结构严谨,规模恢宏。
  老围屋里除了扶家祠堂仍然保存完好,其他已成断壁残垣,草木丛生,蛇鼠出没。扶家祠堂原是老围屋的核心部分,由上、下两厅和中间天井以及走廊等组成,上厅是祭祖和村里长老商议大事的地方,下厅是门厅。祠堂门口有个大晒谷坪,外面是终年绿水滢滢的半月塘。村里的小孩经常聚集在晒谷坪嘻闹游戏,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也在晒谷坪举行。
  扶家祠堂雕梁画栋,上厅供着扶家先祖牌位,两边挂着一副木刻堂联,红底蓝字。上小学二年级,我才认识堂联上的八个字是:望出安邑,姓启扶登。上厅左右两边靠墙摆放着各五张红木大师椅,椅子之间隔着小木几。我和黛婆婆来到祠堂时,扶猛叔叔和生产队的几名干部,副队长扶添福、会计扶喜贵以及记分员、保管员等已在等候。扶猛叔叔见我们来到,就招呼几名男干部给祖先上香,叩拜完毕,然后叫大家坐下来,宣布开会。
  当时文化大革命席卷中国大陆,横扫传统文化,但茶岭人我行我素,祠堂里香火缭绕,村中长老和村干部常常在列祖列宗跟前议决村中大事。
  扶猛叔叔一本正经地宣布了几件事情。他说队里研究决定,黛婆婆今后专职照顾赤子晴,队里按二级劳动力给黛婆婆记工分。那时候社员参加集体劳动,生产队根据每个人的劳动技能、平时表现和身体状况,分五个等级记工分,年终按所得工分进行分红,二级劳动力算是较高待遇了。黛婆婆以前是拿五级劳动待遇。
  扶猛叔叔弯下腰问黛婆婆有何意见。
  “祖先在上,”黛婆婆说,“我答应过赤校长和王老师,照顾好子晴。就是没有工分,我也会竭尽全力。”她两眼分明闪着泪光。
  扶猛叔叔点点头,又朗声宣布赤子睛由茶岭人抚养,所有费用由生产队集体负责。“我在祖先面前发誓,”他说,“队里再穷,也要让赤子睛过得好。”除了我,在场的其他人都庄重地点头认可。
  我是城镇居民户口,也就是当时俗话说“吃国家粮的”,国家每个月配给1.5斤猪肉,半斤糖,四两油,21斤大米指标。扶猛叔叔指定由会计扶喜贵负责按时采购,交给黛婆婆安排,还专门强调这些东西只能给赤子晴享用。他对黛婆婆说:“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要当着所有村干部的面把话说清楚。” 黛婆婆默默点头。
  “还有什么意见吗?”扶猛叔叔说着,逐个看看在场的人。看样子会议要结束了。我忽然看见大门口扶刚、天来和小强探头探脑地往里边瞧,扶刚还不断地向我眨眼睛,打手势,小强把两只手放在嘴边做成嗽叭状,无声地用口型喊着什么。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迫不及待的提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扶刚、天来、小强还是陪我玩吗?”
  “哦,我差点忘了,”扶猛叔叔笑着说,“我说过一切待遇照旧。”
  我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扶刚他们也听见了,吹呼雀跃而去。我知道他们会赶到我家里等我,我们会一起度过新的一天。
  爸妈去世后,我特别怕孤独,晚上不肯一个人睡觉。扶江梅说怕鬼,不敢独自睡在她们家的那间小屋里。黛婆婆说在我的卧室里加个床铺,让扶刚、天来和小强晚上也来陪我,她自己从南房搬回去和江梅一起睡。这个建议让我和扶刚他们兴奋不已,我们可以白天黑夜厮混一起了。
  我家的房子宽敞、干净、明亮。爸爸亲自设计了这栋房子,整体上按客家人的小四合院布局,只是把小窗户改成大玻璃窗户,去掉了房间阴暗潮湿的毛病。我睡一张五尺宽的旧式大床,有高高的围栏和床架,围栏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黛婆婆用木条凳和厚木板搭起一张散铺,和我睡的大床相接,床上设有干净的蚊帐、枕头和棉被,以及用芦苇编织的草席,这些东西让扶刚他们感到惊喜。在那个人们还在与饥荒作斗争的年代,他们还没有用过棉芯枕头,床上也没有蚊帐和席子,兄弟姐妹几个合盖一张补丁连着补丁的破被子,互相挤在一起取暖。到了寒冬腊月,就在床前生起一盆柴火,驱走寒气。村里人只有新婚,才能用上新被子新床单。我做了分配,我和天来睡旧式大床,扶刚和小强睡散铺。
  黛婆婆成为我最亲的人。爸妈去世以后,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对很多事情有了自己的看法,对这个驼背瘦小的的女人有了更多的了解。黛婆婆只有两套衣服轮着穿,等到其中一件无法再缝补了,她就去天堂山供销社买些白扣布,到街头找小贩用靛青染黑,拿回来对照着旧衣服自己裁剪,自己用针线缝制。衣服没有什么款式可言,就是够宽大,穿在身上像是身子和四肢分别套着几只布袋。土法染布易褪色,时间稍长黑布就会显得有些灰白。黛婆婆爱惜衣服,上山割草时总是高高地挽起衣服袖子和裤管,手上、腿上经常被荆棘和芒草叶片划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村里人问她为什么不把袖子和裤管放下来,她总是平静地回答,皮肤破了会重新长好,衣服破了要花钱买。这一问一答是茶岭村的经典笑话之一,村民见到黛婆婆常常会这么问一句,黛婆婆总是照答不误,丝毫不理会别人的用心。她总是素面朝天,以真心示人,按照自己的心愿默默地过日子。
  黛婆婆没有讲卫生的概念,身上脏兮兮的,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以前总觉得江梅身上有这股气味,我很奇怪怎么现在才发觉黛婆婆身上也有。黛婆婆两只小腿长年累月都有许多伤口,约莫一分钱或两分钱硬币大小。她常在午饭后,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地坪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卷起裤管用手去挤伤口的脓血,拿指甲抠去腐烂的肉,弄得脓血淋漓,吸引了一群苍蝇围着她转,不时降落到伤口上叮食。她的伤口很难愈合,两只小腿常年肿胀成乌黑色,就用破布把小腿包起来,拖着两条腿蹒跚而行。长大后我才知道,她的伤口难以愈合主要是由于营养不良,缺医少药。
  也许是懂事了,我觉得黛婆婆很脏,不让她太靠近我,还经常对她捂鼻子,心情不好时,还会露出厌恶的神色,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她走开。我随心所欲地对待黛婆婆,还有江梅,从不顾及她们的感受。黛婆婆做的饭菜不好吃,除了咸就没有别的味道了,很让我倒胃口,有时甚至觉得饭菜里也有她身上的味道。黛婆婆每次把做好的饭菜端上八仙桌,然后站在一旁劝我吃饭,我总是漫不经心地坐下来,皱起鼻翼闻闻,就搁下筷子,扭头走开。
  我越来越瘦,脸色苍白,身上一根根肋骨清晰可数。黛婆婆忧心如焚,常常独自坐在上厅,对着我父母的遗像默默垂泪。那时侯,我不懂得关心别人,也不会关心自己,整天就是和扶刚他们疯玩,对黛婆婆的苦恼置若罔闻。
  女人的力量源于爱。到了第二年春天,我发现黛婆婆变了。她从大队卫生站买回碘酒和红药水,每天几次涂抹伤口。可能平时极少用药的缘故,这些药水十分有效,伤口很快愈合,长出了红色嫩肉。她又带上江梅到山里采摘油茶果,用来洗头发,还从箱子里翻出多年没有用过的牛骨梳,每天把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江梅还梳起了两条短短的小辫子,不过我觉得更难看了,江梅的头发又浓又密,许多头发没有编进辫子里,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她们两三天换一次衣服,用肥皂把衣服洗的干干净净,这在村里是极少见的。不久以后,她们身上的异味不见了。
  生产队会计扶喜贵每逢墟日,就到公社里买些猪肉、鱼或者咸鱼什么的,送到我的家里;蔬菜由黛婆婆的菜园供应。黛婆婆和江梅十分勤快,菜园里出产的时令瓜菜我们三个吃不完,就让扶喜贵拿去出售,卖了钱用来补贴油盐酱醋。副队长扶添福是村里的大厨,谁家摆酒都请他主勺。有一段时间,扶添福天天到我家做菜,他一边示范一边讲解,教黛婆婆炒鸡蛋,做双蒸鱼、白切鸡、红烧肉、扣肉、酸辣炒猪肠、煎炆酿豆腐等等,把黛婆婆的烹饪潜能充分发掘出来,也使我大饱口福。不久黛婆婆就学成出师了,可以每天变换些花样弄几个拿手菜,让我食欲大增。我那苍白的面孔慢慢红润起来。
  其实在吃的方面我比以往更加丰富。爸妈去世以后,茶岭人异乎寻常地关心我,村里谁家有了好吃的,总会送一些给我,鸡蛋鸭蛋是常有的事情,谁家母鸡母鸭下蛋最多,我想黛婆婆最清楚。哪家杀鸡宰鸭,也会切下一只腿用碗装着,叫小孩端着送过来。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村里人对我的百般宠爱,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对我的关爱和照顾,已经远远超出了对一个孤儿的同情。我没觉得自己是个孤儿。
  独自一人吃饭很沉闷,我就叫黛婆婆和江梅一块吃。黛婆婆也觉得分两头做饭麻烦,经请示扶猛叔叔同意后,母女两个就跟我搭伙,饭一起煮,菜分开吃,她们等我吃饱后才端起碗筷,只吃她们自己的菜。她们的菜很简单,往往是一盘青菜,一盘咸菜,油水很少,用铁锅炒出来的青菜因缺油变成黑色,我试过,又苦又涩很难下咽。不过黛婆婆泡的咸菜、酸豆角、酸黄瓜等清脆可口,很下饭,还可以当作小吃。独享美味佳肴令我过意不去,提出把饭菜合起来吃,她们死活不干。我好几次看到江梅在一旁等我吃饭时,悄悄地咽口水。她们从来不吃我的菜,即使是剩菜也要收起来,留给我下一顿吃。我不吃肥肉,吃猪肉时只咬下瘦肉,把肥肉扔在桌上。有一次,我吃完晚饭出去玩,走出门外发觉忘了带手电筒,就返回屋拿,正好看见黛婆婆把我扔在桌面上的肥肉,一块块夹起来放到江梅的碗里,江梅低着头吃得津津有味。我感到很惊奇,江梅不是说不喜欢吃肉的吗?看到江梅嚼着我吃过的肉,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感到一阵恶心,心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不过我没有走进去撞破她们,只是悄悄地转身走了。
  撒谎往往是弱者自卫的武器,不过它常常是善意的。我当时不明白这个道理,江梅说她不喜欢吃猪肉,可她悄悄地捡起我咬过的肥肉来吃;黛婆婆自己杀鸡时,把两只鸡腿分给我和江梅每人一只,江梅也说不喜欢吃鸡腿,还说鸡腿肉多味寡,其实是为了把它留给我下一顿吃。黛婆婆心里也明白,但她什么也没说。时间长了,我终于悟出了江梅的良苦用心,不禁有些感动。以后再吃猪肉时,我总是用筷子把肥肉和瘦肉分开,只是吃瘦肉,把肥肉放在碗里,留给江梅。
 回复日期:2008-10-09 03:21:56
    我很快就和村子里的孩子混熟了,平时一起玩耍的人不少,其中有个人磁石般地吸引了我,他就是扶麦捞。扶麦捞把我领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扶麦捞面方嘴阔,剑眉修目,仪表堂堂,按村里的人说法,是很有官相,可惜是个瘸子。他的左腿粗壮有力,可是右腿细小,皮包骨头,软弱无力,这就使得他走路姿势独特,用左手按着左膝盖,先用左腿迈一大步,把体重放到左腿上,然后,右手划一个圆弧,拖动右腿落到与左腿并齐的地方站稳,这就是一步,然后重新开始下一步。说来复杂,其实扶麦捞身体强壮,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走得很快,他甚至能挑着担子走路。
  扶麦捞的年纪比我们大,那年他大约有十五、六岁。他是个真正的孤儿,父母早死,没读过书,很小就给生产队放牛挣工分,自食其力。扶麦捞能说会道,多才多艺,会设圈套捕鸟,潜到河里摸鱼,知道那儿有鲜甜多汁的野果,还会唱山歌,讲很多故事。他负责看管的四头牛也一直吸引着我:一头是特别强壮的公水牛,村里人都叫它恶牯,恶牯是村里牛们的头,身体滚圆,毛色油亮,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而威,它走到哪里,其他牛都会自动跟在后面;有两头是温驯漂亮的母牛,它们没有名字;最后是一头阉割过的大水牛,骨架粗大,老实憨厚,总是默默地跟在最后面,默默地低头吃草,扶麦捞把它叫做大傻。有段时间我迷恋骑牛,特别是想骑恶牯。恶牯非常凶猛,全村人就扶麦捞敢骑它。扶麦捞每天外出放牛,总是赖在恶牯背上,顺着骑、侧着骑、倒着骑,或者干脆躺在牛背上面晒太阳,教人羡慕。有几次他还坐在恶牯脖子上,双手抓着两只巨大的犄角,做出开车的模样,嘴巴“嘀嘀”地叫着,在村里招摇而过。
  扶刚看出我想骑恶牯,就提议去找扶麦捞商量。那天傍晚,我们和扶刚、天来、小强四人在村后的牛棚里找到了扶麦捞,扶刚把来意讲了,麦捞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我可以答应你们,不过你们要先答应我三个条件。”
  我连忙问:“哪三条?”
  麦捞看着我,扳下一个手指头说:“第一,不能给大人知道。给大人知道就完了,你这辈子都别想踫恶牯,我也会挨批的,说不定还要给扣工分。”
  “为什么?”扶刚问道。
  “因为子晴是村里的宝贝。”麦扶挤眉弄眼地说。
  我很怕别人这么说,觉得没面子,于是连忙往下问:“还有呢?”
  麦捞扳下第二个手指头,说:“第二条,想骑恶牯,就得对它好,尊重它,跟它交朋友。”
  我们四个都吃了一惊,跟牛做朋友啊?扶刚皱起眉头说:“你别骗我们。”
  麦捞笑了笑,解释道:“牛是最有灵性的动物,你对它好不好,它心里一清二楚。恶牯是牛的首领,自尊心特别强,你想跟它叫朋友,还得它乐意才行。”
  我有点泄气了。“这么复杂?”
  “也不算怎么复杂,到时你们按我说的做就行了。”麦捞说着,扳下了第三个手指头,歪着头看着我们说,“第三个条件,你们想跟恶牯交朋友,得先和我交朋友。”
  这个条件出乎意料,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天来问道:“怎么交法?”
  “很简单,白天你们跟我一起放牛,我保证你们会玩得非常开心。晚上我跟你们一起睡觉,给你们讲很多故事。”麦捞笑眯眯地说,“怎么样?”
  这更出乎我们的意料,小强乜斜着眼睛看着麦捞说:“你别耍我们。”
  扶麦捞仰头看着天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这三个条件。干不干,随你们的便。”他说。
  小孩子一般都不太相信大孩子。我们低声商量了一下。天来说:“别答应他,不骑也罢。”扶刚和小强看着我没有吱声,他们也想骑牛。我看着拴在牛棚里的恶牯,它懒洋洋地躺在稻草堆里反刍,也在看着我,那双神秘的大眼睛仿佛在向我召唤。我和它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轻声说道:“我要骑它。”扶刚明白了我的意思,对天来说:“我看答应他也没什么问题,他不敢乱来的。”小强握着小拳头挥了一下,说:“他敢耍滑头,就揍他。”天来勉强地说:“那好吧。”
  麦捞装作没有听见我们的说话,站在一旁,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我走过去,对他说:“我们答应你的条件。”
  麦捞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咧开大嘴笑了。我却闻到了他身上发出阵阵汗酸味,混合在牛棚里的牛屎臭味、牛尿骚味和稻草香味之中,连忙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们一个条件,就是天天冲凉,天天换衣服。”
  麦捞一听,觉得很为难,说:“天天冲凉可以,天天换衣服恐怕不行,五天换一次怎样?”
  我们没有吱声。
  “四天?” 麦捞又说。
  我们还是不吱声。
  “那就三天,最多只能是三天了,我最怕洗衣服了,再说了我也没有那么多衣服换洗。”麦捞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心一软就答应了。
  按照约定,我们先接受他跟我们睡觉,然后他才让我们跟他一块放牛。第二天晚上,麦捞早早吃过饭来到我家,刚踏进大门就给扶刚挡住了。
  “冲过凉了?”
  麦捞笑嘻嘻的说:“洗得干干净净。”
  “换过衣服了。”
  “换啦换啦!”
  扶刚贴近麦捞吸了吸鼻子,连忙后退一步,说:“天呀,跟牛屎一样臭。明天晚上再来。”不由分说就把他推了出去。
  第三天晚上麦捞又早早来了,一进门就主动叫扶刚检查,嘴里说道:“这次可以了吧?今晚我冲了好几桶水。”
  扶刚翕动鼻翼闻了几下,说:“头没有洗,衣服还有怪味。”又把他推了出去。
  到了第四天晚上,麦捞一踏进大门,就带着哭腔说道:“我有一套衣服两个月没有洗,放到水里一搓就穿了好几个大洞,没办法穿了,谁赔我衣服!”
  我们四个都笑起来。扶刚有走过去检查,皱着眉头说:“麦捞,你身上怎么老是有股牛臊味?”
  麦捞还是一副可怜模样:“我天天放牛,身上能没有牛臊味吗?你们以后跟我放几天试一试。”
  天来有点同情麦捞,就说:“让他再冲洗一百遍,也会有牛臊味。”
  我说:“让他进来吧。”
  麦捞兴高采烈地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晚上他和扶刚、小强睡在一起。麦捞睡觉时打呼噜,磨牙,放很多很响的屁,讲梦话,叫人难以忍受。早上小强一醒来就说:“天啊,麦捞放的屁里也有牛臊味。”我们大笑起来,可惜麦捞老早就起床出去了,没有听见。
  麦捞每天在第二遍鸡啼时就早早起床出去。我们想知道他这么早出去干什么,便选了个早上,跟他一起出门。
  时值初夏,空气清爽,天还很黑,我们几个在凌晨的阴暗中穿过村子,引起一片狗吠声。经过谁家,谁家的狗就冲着我们吠,然后交由下一家的狗接着吠。麦捞在前面走的很快,不久便到了他家。他住在老围屋里,四处都是碎砖瓦砾,长着过人头高的杂草,不时可以见到一只老鼠吱吱尖叫着,扭动着肥胖的身子从路面蹿过。蟋蟀躲藏在乱石堆里鸣叫,蜈蚣不时在断壁上巡逻。麦捞是村里仅有的还住在老围屋的两三户人家之一,他家是利用老围屋的残墙搭建的两间茅屋,竹篾编织的门,用一根绳子拴着,里面四壁萧然,连个板凳也没有,两个圆木墩子当作凳子,只剩下半边的木砧板干脆就放在潮湿的粘土地面上,上面搁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一只瓦煲蹲在几块石头垒砌起来的火炉上,煲盖已缺了一角。扶刚、天来和小强对这些司空见惯,只是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才表现出有些惊讶。我不明白这也可以算作是家。麦捞当着我们的面匆匆换上一件到处穿洞的破衣服,在门口拿起根竹竿挑着两只畚箕,对我们说:“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们跟着麦捞抄近路来到了生产队的牛棚,这是一排南北走向、东西两面没有墙的瓦房,每个放牛的人使用其中一间,用来拴自己负责照看的牛只。队里有20多头牛,其中大部分是水牛。水牛性格温驯,与人相处融洽,村里人平常骑的是水牛。黄牛的毛色呈棕***或是棕黑色,像毛毡一样柔顺光滑,双角短直尖锐,沉默寡言,神情阴郁。很少人敢骑黄牛,因为黄牛脾性暴躁,喜怒无常,不知什么时候会雷霆爆发,猛地将骑在它背上的人掀将下来,紧接着拿牛角狠命一顶。这一切事先毫无预兆,让人防不胜防。黄牛做完这一切,会马上平静下来吃草,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麦捞的牛屋在北端第一间。我们一走过去,恶牯首先站起来,抬头看着我们,嘴巴还在一歪一歪的咀嚼着,神情肃穆,不可侵犯。大傻也慢慢地站起身,低着头反刍着。两头母牛对我们不理不睬。麦捞放下担子,从墙角抓起只装着长柄的小木桶,把木桶伸到恶牯腹部下面,然后拉长声调反复吟唱:“尿……尿……尿……”
  扶刚和小强笑了起来。
  我低声问道:“他在干嘛?”
  天来说:“接牛尿。”
  我又问:“接牛尿干嘛?”
  天来说:“给队里做肥料,换工分,一桶牛尿可以换半分。”
  麦捞叫唤了一会儿,恶牯拉尿了,哗哗地很快注满了小木桶。麦捞满意地拍拍它屁股,它又懒洋洋地卧到地上。麦捞把桶里的牛尿倒入墙边半埋在地下的瓦缸里,又去给大傻接尿。大傻瓜很自觉地拉了大半桶,麦捞又把牛尿倒进瓦缸,然后走过去踢两头母牛起身,给它们接尿,母牛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沙沙地拉尿,淋得到处都是,加起来才接了大半桶。母牛拉尿时,麦捞盯着母牛后面,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扶刚、小强和天来都哈哈笑起来了。扶刚指着麦捞说:“村里人叫他咸湿捞,果然没错。”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麦捞那付垂诞欲滴的样子,令人恶心。麦捞咧开大嘴笑着,满脸不在乎的样子。他又挑起那担畚箕,歪着头问我们:“还跟着去看吗?”
  “那当然,我们今天就跟着你。”我说。
  天蒙蒙亮了,树林里的鸟鸣声此起彼落,十分热闹。麦捞领着我们向村里走去,嘴里说:“接牛尿得赶早,晚了牛会自己拉掉。”
  路上不时见到一堆堆猪粪、牛粪和狗粪,麦捞见了如获至宝般放下担子,那支当作扁担的竹竿有一头是开叉的,可以用来把猪粪和牛粪夹到畚箕里。麦捞贪图简便,常常用竹叉作拐杖,拄着竹叉直接用脚把粪堆拨进畚箕里,这样效率高了许多。
  “太脏了。”我忍不住说道。
  “不脏,”麦捞摇摇头说,“这是工分,是我的口粮啊!”
   “为什么不捡狗粪?”我问扶刚他们。
  扶刚说:“没听说过狗屎作肥料。”
  “为什么狗粪不能作肥料?”我追问道。
  他们也不懂,小强赶上去问麦捞。麦捞说:“我也不知道,反正队里不收狗粪。”
  麦捞一拐一拐地走得很快,我们要小跑才跟得上。我边喘气边问道:“干嘛走这么快?”
  麦捞头也不回地说:“慢了就给别人捡去了。”
  果然,村里还有几个老人在捡牲畜粪便,但他们都没有麦捞收获丰富。麦捞得意地说:“我一大早起来积肥,顶半个人工。”
  来到会计扶喜贵家屋后,天亮了,朝霞灿烂,映红了半个天空。扶喜贵家的老母猪带着十几只小猪在屋后草丛中觅食,麦捞走到老母猪旁边放担子,用竹夹轻轻敲击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啪”声音。老母猪把长嘴从泥土中抽出来,抬头疑惑地望着麦捞,呆了会,就拉下一堆粪便。麦捞笑着把冒着热气的猪粪夹进畚箕,对我们说:“搞掂,回去吧。”
  我们刚要离开,扶喜贵的儿子扶得水从屋里急急忙忙赶出来,一只手提着只畚箕,另一只手也拿把竹夹。扶得水比我们小一岁,平时也常在一起玩耍。他长得较胖,一张肉乎乎的脸呈椭圆形,额头光亮,眼睛细长,常常用似笑非笑的表情乜斜眼看人。扶得水一看见扶麦捞,就气汹汹地骂道:“斩千刀的跛仔,又抢走我的猪屎。”
  麦捞笑嘻嘻地回应:“谁叫你睡懒觉了。”
  扶得水叫道:“那是我家的母猪!”
  麦捞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它拉在外面,谁都捡得。”
  扶得水跺着脚喝道:“快把猪屎还我!”
  麦捞边走边回应道说:“放在畚箕里呢。你认得出哪些是你家母猪拉的,我就还你。”
  我们也嘻笑着跟着麦捞走了,撇下扶得水在那儿骂骂咧咧。
  吃过早饭,我们跟麦捞去放牛。麦捞把四头牛从牛棚里牵出来,他自己双手按着恶牯背上一用力,翻身上了牛背,向我伸出右手:“子晴,我拉你上来。”
  恶牯回头看着我,晃了晃大脑袋,我心里害怕,犹豫了起来。
  扶刚叫道:“子晴,别理他,骑恶牯危险。”
  “没事的,我抱着你就是。” 麦捞说着,学着别人骑马的样子喊了一声:“驾!”恶牯果真撒开四蹄,向前跑了二三十米。看到麦捞摇晃摇晃的样子,我更害怕了。麦捞哈哈大笑起来:“不会掉下去的,快来吧,我们一起骑。”
  天来对我说:“不要马上就骑恶牯,我跟你骑大傻。”他把大傻牵到一堵废弃的矮墙旁边,自己先踏上矮墙,再爬到大傻背上。我也依葫芦画瓢跟着跨上了牛背。
  扶刚和小强各骑一头母牛。由恶牯带头,四头牛排成一队向芒山走去。
  天堂山是九莲山伸入禹门县境内的其中一条支脉,由大大小小数十座山峰组成,雄踞在禹城西北部。禹门县多山,九莲山脉和罗浮山脉在此交汇,把禹门分割成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盘地,以禹城所在的盘地最大。格朗大队占据其中一个小盘地。格朗盘地西北面是天堂山,东南面是罗浮山的支脉,四周群山竞秀,连绵不断,中间是一大片平整的水田。发源于天堂山的青溪河,从茶岭村东北面流过,斜斜地穿过格朗盘地,将这块小盘地一分为二,流向禹城,最终汇入珠江,注进南海。茶岭村处于盘地西端,与格朗盘地东端的岙头村遥遥相望,蹭隔着一大片平整的水田。
  芒山是桂峰山下的一条小山坡,草木繁茂。到了芒山,麦捞教我们把拴住牛鼻子的麻绳(我们把它叫作牛绳)盘绕着两只牛角绑好,说这样可以避免牛绳拖在地上,被树枝挂住,影响牛只走动。他把牛绳缠好后,将牛只放开,让它们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吃草,叮嘱我们小心看着它们,别让它们跑到山下水田里吃禾苗。
  来到山上,我们特别兴奋,四处追逐,嘻戏打闹,躺在草丛里打滚。麦捞带我们去采摘一种紫色浆果,它们成片长在地面上,果实累累。麦捞告诉我们,村里人把它叫作矮脚地稔。
  “就是山稔吗?”我问道。
  麦捞摇摇头,指着旁边一些开着粉红色或白色花朵的小树丛说:“那才是山稔,再过两个月,稔子就成熟了。”
  矮脚地稔的果实扁圆状,比筷子头大一些,清甜多汁,十分可口。我们边摘边吃,不一会儿就弄得舌头、牙齿、嘴唇和双手都是紫黑色,大家互相看着,哈哈大笑。我们把吃不完的酱果装在口袋里,果子挤破了,流出液汁把衣服染成一块块紫色。
  麦捞又带我们去掏鸟窝。我们往山上走去,进入了浓密的松树林。风顺着山坡吹过来,松涛阵阵,仿佛林子里有千军万马呼啸前进。松树冠连成一片,遮天闭日,我和扶刚、天来、小强走在下面往树上看,怎么也找不到鸟窝。麦捞眼尖,不时会发现树上有个鸟窝,停下来指给我们看。我们有时隐隐约约看到树梢有一团草,有时什么也没看不见,以为他骗我们。麦捞对我们的怀疑毫不在乎,只是对着他发现鸟窝的树枝进行评估:“这个鸟窝太高了,你们爬不上去的。”或者说:“这个鸟窝的树枝太细了,松树枝很脆,爬上去会弄断树枝,掉下来的。”发现合适的鸟窝,他会叫扶刚或者小强爬上去捣鸟蛋。我们都乖乖地听他指挥,扶刚和小强身手敏捷,十有八九够着鸟窝,运气好的话,可以摸到几只鸟蛋。在他们往树上爬时,成鸟受惊会拍着翅膀飞走。等我们离开时,它们会飞回来,绕着树冠边飞边叫,声音凄切。
  捣鸟窝是很累人的活,花上一个中午也弄不到多少个鸟蛋。我们把鸟蛋带到山下,麦捞问我们:“饿了吗?”
  时间已到下午,我们早就饿了。麦捞说:“这几个鸟蛋,不够我们填肚子,我们再弄点吃的。天来,你负责垒起一个小土窑,找些枯枝干草把它烧热。扶刚和小强跟我去搞点红薯。”
  扶刚问:“去哪里搞?”
  麦捞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薯田。
  “那是生产队的红薯田,”扶刚叫道,“你叫我们去偷生产队的红薯?”
  麦捞咧开大嘴一笑,没有说话。
  “不行,我们不能偷东西。”扶刚说。
  麦捞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那你们得饿肚子了。我们要等到太阳下山才回去,你们就忍着吧,反正我饿惯了。”
  小强说:“附近没其他人,我们就去弄些回来,不会被发现的。”
  扶刚说:“我爸知道了,会扒了我的皮。”
  “就挖几只红薯嘛,没什么了不起的。”小强说道,向天来求救,“天来,你说呢?”
  天来望着我,分明是征求我的意见。没我等我开口,麦捞就说:“我们四个无所谓,把子晴饿坏了,看你们怎么向生产队交代。”
  “对呀,”小强马上接着说:“我们弄点红薯给子晴吃,扶猛叔叔不会生气的。”
  “你们还没有吃过土窑煨红薯吧?可香了,” 麦捞说着咂了几下嘴巴,“一想起来,我就忍不住咽口水,担保你们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红薯。”
  经他这样一说,扶刚也有点心动了,看着我不再吭声了。我觉得这是件既刺激又可以填饱肚子的好事,于是说:“就一次吧。”
  大家立即分头行动。扶刚和小强跟着麦捞去挖红薯,我和天来用土块垒起小土窑,拣些干枯的松树枝叶放到窑里烧,一股青烟从小窑顶部通气孔袅袅升起。不一会儿,麦捞和小强、扶刚抱着红薯回来了,堆在土窑旁边,有二十多条。扶刚和小强兴奋得满脸通红。小强说:“好在没人发现,真刺激。”
  麦捞顶替天来烧火,不久就把土窑内壁烧成红色。他把带着泥巴的红薯,以及用湿树叶包好的鸟蛋放进土窑里,然后将土窑推倒压实,让滚热的泥土煨里面的食物。
  我们就躺在草地上休息,聊天,看着大朵大朵白亮的云,从湛蓝的天空飘过,把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山坡上或水田里。过了好久,麦捞说:“行了。”爬起来找根小木棍挖开窑土,一股甜香味扑鼻而来,只见红薯的表皮都变成碳黑色,剥开焦皮,便是松软香滑的红薯肉。麦捞没有骗我们,我们从来没吃过如此美味的煨红薯。煨鸟蛋也不错。
  从这天开始,上山放牛成为我们新的乐趣。我以前从未接触过麦捞这样的人,他就像田野上一棵茁壮的野草,跟大自然完全融合,具有顽强的生命力,适合恶劣的生存环境。
  每天下午,偷红薯是必修课,不仅是为了煨红薯的美味,更多的是为着冒险带来的刺激,直到有一天土窑的炊烟出卖了我们。我们正在享受煨红薯,突然看到扶猛叔叔站在身后,扶刚吓得连手中红薯也掉到地上。我们个个呆若木鸡,不知所措。扶猛叔叔盯着我们,脸无表情,一言不发。麦捞很快镇静下来,不慌不忙地咽下嘴里的食物,笑着说:“队长,子晴肚子饿,我们煨红薯给他吃。”
  这家伙拿我做挡箭牌。可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扶猛叔叔绷紧的脸慢慢平静下来,伸手拍拍我背脊,说:“子晴,我们到一旁说几句。”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扶猛叔叔走到旁边一棵松树下面。扶猛叔叔对我说:“子晴,你想吃多少红薯,队里都会给你,但不可以不问自取。这是偷窃,是可耻行为。”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了句令我终生难忘的话:“赤诚的儿子不能成为盗贼。”
  他忽然提起我父亲,让我心里一阵抽痛。我好久没有想起父母了。我感到很难受,眼泪就不争气地涌出眼眶。
  扶猛叔叔用粗糙的手替我抹去眼泪,领我回到麦捞他们那儿。扶猛叔叔对大家说:“以后子晴想吃红薯,你们可以到田里去挖,吃多少就挖多少,但不许浪费,还要注意防火。”
  大家都松了口气,麦捞笑嘻嘻地说:“多谢队长。”那料到扶猛叔叔把脸一沉,说:“麦捞,你年纪最大,又是社员,竟然带头偷队里红薯,我要扣你两天工分。”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麦捞满脸沮丧:“要捡好几天粪才能补上。”
  扶猛叔叔的话,让我伤心了好几天。虽然扶猛叔叔说过让我们随意去挖队里的红薯,但从第二天起,我和扶刚、天来、小强再也没有踏进那块红薯田。
  能骑骑恶牯始终是我的心愿。麦捞开始传授秘诀了,他说:“你想跟恶牯交朋友,就得对它好,尊重它,经常跟它说话。”
  “它能听懂我的话?”我问道。
  “只要你用心去说,说出心里话,它就能懂。” 麦捞很认真地说。看起来不像是想骗我。
  “你怎么知道的?”我又问道。
  “我一个人过日子,平时没人跟我说话,” 麦捞的神情变得忧郁,仿佛换了个人,“伤心时,苦闷时,甚至无聊时,我就向它诉说。它听得懂。我们是好朋友,我只有它这么个朋友。”
  我很同情麦捞,差点就说出“我们是你的朋友”来,但还是忍住没说。我不知道我和他是不是朋友,不过还是决定按照他的话去尝试一下。恶牯吃草的时候,我有时会走过去跟它打招呼:“你好吗?恶牯。”
  它低头吃草,舌头快速地把嫩草叶卷进嘴里,唰的声把草叶切断,吞进肚子里。它抬起大眼睛看着我。
  “你快活吗?”我问道。
  它依然也不停地吃草,动作奇快,一边卷吃,一边吞咽,一边看着我。
  “我很快活,”我看看正在不远处玩摔跤的扶刚、天来和小强,嘴里说道,想了一下,又摇摇头,叹口气,说,“我也不快活。”
  它在眨眼晴,嘴里不停地吃草,不时甩动尾巴拍打身上的牛虻和苍蝇。我想它一天得吃许多草,才能支撑起它庞大的身躯。
  “我想爸爸妈妈,他们给坏人害死了。”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抚摸它的腹部和颈部。它高大威武,我觉得它就是我的保护神。
  “我恨那些坏蛋,我想爸爸妈妈。”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恶牯抬起头来,看看我,接着仰首直冲蓝天,发出一声吼叫。
  我觉得它懂我的意思。
  我和恶牯越来越亲密。有一天我终于对它说:“我可以骑到你背上吗?”
  它似乎没反对。我要牵它走,它顺从地跟着。我把它牵到一棵弯曲卧地的松树旁边站好,自己爬上松树,再落到它背上。恶牯回头看了看我,向前走了几步,又开始吃草。我骑在宽大的牛背上,双手紧紧抓住它肩胛骨两旁浓密的长毛。扶刚、天来和小强从远处跑过来围着我拍起了手掌。我满心高兴,悠然自得地坐在恶牯背上,看着血红的夕阳慢慢在坠落到西山后面。
  我完全料想不到,几年后的某一天,在我胯下的恶牯竟然替我们报仇雪恨。
 回复日期:2008-10-09 03:26:23
    麦捞喜欢说话,晚上睡觉前,总是又说又笑,兴奋起来就干脆坐在床上手舞足蹈,直到小强困了,踢他一脚才罢休。麦捞年纪不大,但见多识广,知道许多奇闻趣事,尤其喜欢讲鬼故事。他讲故事注重氛围。等我们都躺到床上时,他就会说:“给你们讲个故事吧。”然后停了下来。勤快的天来便爬起身来,吹熄书桌上的煤油灯,让黑暗充斥了整个房间。麦捞用带着恐惧的语气开始讲述:“这是我亲身经历的……”
  “每次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吹水是吧?”小强喜欢打岔,嘴巴不饶人。
  “吹水唔抹嘴,吹水唔抹嘴!”扶刚跟着起哄。
  麦捞脾气好,不理睬小强和扶刚,自顾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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