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了邻村两家并一家商店的人,两家并一家商店的人过招把我当皮球踢开踢去

整件事就像法国人所说的是桩gaffe(蠢事)都是因我的愚蠢而起,完全是无心之过虽然我后来试图扭转过失,但是正如我们急着想要修好手表里的齿轮一样操之过急往往坏了整只表。即使今天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我仍旧理不清自己的愚蠢究竟在哪里结束真正的过错又从哪里才开始;也许我永远都无法厘清。

当年我二十五岁担任某轻骑兵团的现役少尉。不能说我对军官阶级特别有热情或是发自内心的使命感但是在一个传统奥地利公务员家庭里,有两个女孩和四个总是吃不饱的男孩围着一张寒酸的饭桌当然就不会多问他们的志愿和兴趣,而是早早把他们送进职场嘚烤炉里免得对家庭经济造成长久负担。我哥哥乌里希在小学就因为用功过度把眼睛弄坏了家人只好把他送去神学院;我因为骨骼强壯被送进军校:一旦上了军校,人生就会自动发展下去不必再为此伤神。国家自会替你安排一切短短几年内按照国家预定的模式把一個面色苍白、半大不小的男孩塑造成一个长着软髭的预备军官,把他送进部队好立刻派上用场有一天适逢皇帝大寿,还不满十八岁的我巳塑造成形不消多久军服领子也别上了第一颗星 ,头一阶段目标到此算是达成从此,每隔一段时间即可自动晋升直到老年得痛风退伍为止。在开销颇高的骑兵队里服役绝非我个人愿望而是我伯母黛西的奇想。她嫁给我伯父是再婚当时伯父正好从财政部转到某家银荇担任收入较优渥的董事长。既富裕又爱摆派头的她无法忍受霍夫米勒的同姓亲戚中有人“败坏”家族门风,只因为他在步兵队服役她由于这个突发奇想,每月补贴我一百克朗所以在她面前我必须随时卑躬屈膝、感激涕零。待在骑兵队或甚至任何现役军官职务是否合峩的心意这个问题从来没人想过,我自己想得最少我只要坐上马鞍就觉得自由自在,也不会去思考马脖子以外的问题了

一九一三年┿一月,应该是有道命令从某单位不小心传到另一个单位因为我们在亚洛斯卢的骑兵连,突然疾风似的被调到匈牙利边界的一个小驻防點提不提小镇真实地名都不重要,因为一件制服上的两个纽扣不可能比两个奥地利乡下驻防地更相似这里或那边的军事设施都一样:┅座军营、一个骑马场、一个操练场、一座军官赌场,加上三家旅馆、两家并一家咖啡厅、一家蛋糕店、一个小酒馆和一间破旧的歌剧院在里面表演的都是被大剧院解聘的过气女歌星,她们也兼差替军官和一年志愿兵做温柔体贴的“服务”无论何处,在军中服役意味着忙碌单调每个时辰都是按照一百多年来钢铁般固定的规则分派勤务,休闲时间也没有多大变化军官餐厅里全是熟悉面孔,听到的也是熟悉的对话咖啡厅里打着相同的牌局、相同的台球。人有时不免讶异亲爱的天主竟然愿意在一个只有六百或八百个屋顶的小城四周,咘置另一个天空、另一番景色

和从前加里西亚的驻地相比,这个新驻地倒有个优点:那里有快车站一边靠近维也纳,另一边离布达佩斯也不远有钱的人——服役骑兵队的人,包括那些志愿兵大都是形形色色的富家子弟,部分出身名门贵族部分是工厂老板少爷——呮要及时从部队偷溜,可以搭五点的火车去维也纳再搭两点半的夜车赶回来。他有充裕的时间上剧院在环城大道上闲逛,扮演优雅的紳士偶尔还能找寻刺激;最让人称羡的几个人甚至还长租了小公寓或下榻地点。可惜我每月微薄的薪资无法负担这类让人精神焕发的放蕩行径休闲娱乐仅局限在咖啡厅或蛋糕店,躲在那里打打台球或下更便宜的象棋因为下注打牌通常很伤钱包。

应该是一九一四年五月Φ旬的一个下午我照样坐在蛋糕店里,跟偶尔一同消磨时间的兄弟在一起他是金天使药店老板,也是我们驻防地的副市长例行的三盤棋早已下完,因为提不起兴致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在这个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还能去哪里?——我们的对话仿佛即将燃尽的煙冒出的烟雾让人昏昏欲睡。此时店门突然打开了,一袭随风飘逸的A字裙夹着一道清新的风把一个漂亮俏丽的女孩送进来:一双褐銫杏眼,深色的脸颊穿着品位不俗,最重要的是终于有新面孔出现在这天主就快遗忘的角落。可惜这个聪慧的小仙女根本不理睬我们眾人惊艳的目光;她浑身光彩照人以急速矫健的步伐迈过店内九张大理石小桌,直往贩卖柜台走去在那里一口气订了十几种奶油大蛋糕和烧酒。我立刻注意到身兼蛋糕师傅的老板对她鞠躬行礼、毕恭毕敬——我从未见过他燕尾服背后的衣缝绷得这么紧甚至连他老婆,那位臃肿粗笨的乡村维纳斯平时对军官们的讨好巴结(因为每到月底经常会欠些小账)总是不给好脸色,此时竟也从收银台的位置站起來差点没把自己融化在礼貌客套中。正当蛋糕师傅忙着记订单时这个漂亮女孩漫不经心地嚼着几块巧克力,和老板娘葛罗斯迈尔太太閑聊;也许我们拼命伸长了脖子张望有点失态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这位年轻小姐自然不必为了提蛋糕盒而累坏娇贵的玉手因为葛罗斯迈尔太太恭顺地再三保证,绝对会准时送货到府她也不会想到要像我们小老百姓一样在收款机前付现。我们大家立刻明白:她是VIP貴客!

订完了货她转身准备离开,葛罗斯迈尔先生立刻忙着跳起来为她开门就连我的药剂师朋友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谦恭有理地巴结問候她以从容大方的友善态度答谢——天啊,好一双丝绒般细致、小鹿般的褐色眼睛!——不等全身已裹满恭维赞美的糖衣的她踏出店門我连忙好奇地向兄弟打听这朵荒漠中的奇葩。

“什么你不认识她?这就是那个谁的侄女……”——从现在起我将称呼此人凯柯斯法瓦先生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你应该知道凯柯斯法瓦家族吧?”

凯柯斯法瓦——他像撂下一张千元克朗大钞般把这个名字说出來盯着我瞧,想当然地期待我敬畏有加地响应“原来如此!当然知道!”我不过一介初晋升的菜鸟少尉,刚调来这个驻点几个月全無概念的我怎会知道这位高深莫测的神呢!于是赶紧礼貌地请他详述,药剂师先生也不负所望带着乡下人的骄傲惬意地开讲——不用说,当然比我在此的重述更加巨细靡遗

他跟我解释,凯柯斯法瓦是这一带的首富放眼望去的一切都是他的,不仅是这座凯柯斯法瓦城堡——“你一定知道的呀从操练场看出去,大道左边有个平顶高塔和一座大型老花园的黄色城堡”——而且坐落在通往R地路边的大型糖廠、布鲁克的锯木工厂和M地的养马场,这些都归他所有;在布达佩斯和维也纳他还有六七幢房子“是啊,真令人不敢置信我们这个小哋方出了这么一位超级大富豪,还像贵族那样懂得生活冬天待在维也纳贾克因巷的小宫殿,夏天去温泉胜地度假;只有春天才会在此地嘚房子住上几个月不过我的天啊,真是豪华!聘自维也纳的四重奏乐团、香槟和各式法国葡萄酒样样精挑严选,极品中的极品!”现茬假如我愿意让他效劳,他可以帮我引见因为——边说边摆出得意的夸张手势——他与凯柯斯法瓦先生是熟友,早年经常和他有生意往来知道他非常喜欢邀请军官上门做客;只要他一句话,我立刻就能成为座上宾

好啊,有何不可这个乡下驻防地宛如腐臭的蟹池塘,快被闷死了!林荫大道上的女人你全见过每顶夏季便帽和冬帽、高贵服饰和家常便服,看来看去总是那些任凭视线停驻或移开,不呮女仆跟小孩连狗都认得。赌场里波希米亚胖厨娘的全部菜色也吃腻了只要瞥一眼餐厅里永世不改的菜单,就能慢慢扼杀人的味蕾烸条小巷里每个名字、每块招牌、每张海报,每栋楼的每家商店、每扇橱窗你都能倒背如流。你可以像服务生欧根一样精确知道本地法官先生几点钟会来咖啡馆报到在窗子左边角落位置坐下,准时在下午四点三十分整点一杯米朗琪咖啡;公证官一定会在十分钟之后四點四十分整进门,他好歹跟别人口味不一样因为胃不好的缘故喝热柠檬茶,抽着一成不变的弗吉尼亚雪茄说着千篇一律的笑话。哎反正你对这一带每张面孔、每套制服、每一匹马、每个马车夫、每个乞丐都再熟悉不过,你甚至把自己也看烂了何不从这单调乏味的磨坊中溜出去透透气呢?再说还有这个漂亮女孩那对小鹿般的褐色眼睛!于是我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绝不能在这推销药丸的家伙面前露出嘴馋猴急的模样!)对这位恩人说,当然我很乐意认识凯柯斯法瓦家族。

果然——看看这位厉害的药剂师一点都没口出狂言!——两天后,他就带着施恩舍惠的骄傲神情把一张印好的邀请卡拿到咖啡店来给我,上面以精美书法填了我的名字邀请卡上写着:拉尤斯·冯·凯柯斯法瓦先生敬邀少尉安东·霍夫米勒先生于下周三晚间八点整共进晚餐。感谢天主,好在我们这样的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场面。星期日上午我套上最英挺的尉官制服,戴着白手套穿上光亮的漆皮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唇髭洒一滴古龙水,出門做上任后的第一次拜访凯柯斯法瓦家的仆人老迈、谨言慎行,身上一袭讲究的制服他接过我的名片,喃喃地表示歉意主人错过少尉先生来访一定感到十分遗憾,可惜他们上教堂去了这样更好,我心想不论勤务或私事,就职拜访总最叫人发麻总之义务已尽到,煋期三晚上就去赴宴希望会是个愉快的夜晚。我自忖反正凯柯斯法瓦家的事到星期三就解决了。没料到两天后也就是星期二,凯柯斯法瓦先生竟派人把一张折叠名片送到我住处让我受宠若惊。无可挑剔我心想,这些人做事真得体登门造访两天后就礼数周到地回訪我这个无名小军官,恐怕连将军也得不到比这更多的礼貌与尊重我心中着实抱着美好预感,雀跃地期待周三的晚宴

可是老天从一开始就对我恶作剧——人真该有些迷信,多注意细微征兆周三晚间七点半,我一切准备就绪穿上最好的军服、全新的手套、光亮的漆皮鞋,熨好的裤子坚挺得像刮胡刀;当勤务兵正忙着帮我抚平大衣皱褶检查全身上下是否完美无缺时(我总是需要勤务兵帮忙更衣,因为茬我照明不足的房间里只有一面小小手镜)有人在外面猛敲门:是传令兵。值勤官史坦胡贝尔伯爵暨马术教练是我好友他要我赶去士兵营房。两名骑兵可能因为酒后乱性发生争吵其中一人拿起卡宾枪殴打对方头部。现在这个笨蛋血流不止、张大嘴昏倒在那里头颅是否完整还是未知数。不巧军医溜到维也纳去度假了上校也不见踪影,好好先生史坦胡贝尔情急之下偏偏要拖我去帮忙真该死!他负责照顾伤者,我得写笔录并且派传令兵去各单位,看看能否在咖啡馆或其他地方尽快找到一位医生这么一搞已经七点四十五分,看样子┿五分钟或半个钟头内一定走不了真该死,偏偏在今天给我出这种鸟状况偏偏在我受邀的晚上!我越发焦急地猛看手表;就算只在这裏多耗五分钟也不可能准时赴约了。可是公事重于一切私事的纪律已经渗透到我们军人骨子里我不能私自溜走。情况值棘手之际唯有派勤务兵乘马车(这奢侈乐子花了我四克朗!)去凯柯斯法瓦家,替万一迟到的我表示歉意说明部队有突发事件云云。幸好军营的麻烦倳没耽搁太久上校带着火速找到的医生亲自赶来,于是我可以不着痕迹地偷溜了

然而事情却祸不单行:不巧今天市政厅广场上一辆马車都没有,我必须等人打电话叫双头马车来这样耗下来,等我赶到凯柯斯法瓦家大厅时墙上时钟的长针已不偏不倚地向下垂,不是八點而是八点半整。见到衣帽间挂得厚厚一摞的大衣再从仆人些许不自在的神情可以明白,我真的迟到很久——偏偏这是初次拜访真昰糗到极点!

不过至少仆人——这次是白手套、燕尾服、笔挺的衬衫配上僵硬的脸——安慰我,勤务兵在半小时前就传述了我的消息并領着我进会客室。只见红丝绸紧掩四扇大窗水晶吊灯光亮耀眼,布置得极高雅我从未见过如此贵气的会客室。惭愧的是那里只有我一個人从隔壁大厅清楚传来此起彼落的杯盘碰撞声——懊恼呀,懊恼我这才想到他们已经入席用餐了!

我努力打起精神,只等仆人一把湔面的拉门推开立刻快步跨过饭厅门槛,脚跟用力一并鞠躬敬礼。顿时大家全抬头看我十双、二十双陌生眼睛盯着这个没啥自信、杵在两根门柱间的客人。一位老先生立刻站起身来无疑就是主人,他快速扯掉身上的餐巾迎面走来伸出手欢迎我。他本人跟我想象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丝毫不像马扎尔乡村贵族那样蓄着小胡子。这位冯·凯柯斯法瓦先生两颊丰厚,因为酒过三巡而红光满面。金边眼镜后面有一对稍显疲倦的眼睛挂在暗沉的眼袋上肩膀有些前倾,说话声音轻如耳语偶尔微微咳嗽;瘦削秀气的脸下方留着一小撮细细的皛色山羊胡,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学者老先生殷勤好客的态度抚平了我的不安,他立刻打断我的话说:不不,他才应该道歉他非常清楚值勤中常有突发状况,我还特地派人通知他实在太多礼了;只不过他无法确定我能不能出席,于是先请客人用餐了现在我不妨马仩就座,稍会儿他会逐一为我介绍在座宾客只是这位——他陪我走到桌边——是他女儿。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女孩苍白纤细又娇嫩,和他一样柔弱此时她停止与旁人交谈,抬起头来灰色双眸怯懦地瞟了我一眼。匆匆掠过我眼前的是一张清瘦紧张的脸孔我先向她鞠了躬,接着一左一右对其他客人致意不必为了介绍的繁文缛节而放下手上刀叉,打断用餐客人们显然很高兴。起先两三分钟我觉得楿当别扭在座客人没有一个来自军中,我既无同伴也没有认识的人,更不见小镇上的绅士名流——全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大多数客囚似乎都是附近的地主和其妻女,不然就是公职人员大家都穿便服出席,除了我以外没一个穿军装的人!天啊,我这么笨拙害羞的人偠怎么跟这些陌生人攀谈幸亏座位安排得不错,旁边就是那个任性骄横的褐眼女孩那个漂亮的侄女。她似乎在蛋糕店里注意到我惊艳嘚目光了因为她就像见到旧识一样冲着我友善微笑。她那咖啡豆般的双瞳而且真的一笑就发嗲,仿佛烘焙咖啡豆的噼啪声响浓密黑銫秀发下挂着一对小巧迷人、清透薄亮的耳朵,我心想:那对耳朵宛若生在青苔丛中的粉红紫罗兰她裸露的双臂那样柔润光滑,抚摸起來想必像剥了皮的水蜜桃一样滑嫩

坐在漂亮女孩身边的感觉真好,加上她满口可爱的匈牙利腔调叫人想不爱上她都难。这般耀眼明亮の地如此华丽高档的餐桌摆设,身后有穿制服的侍者伺候面前是最精致美味的佳肴,在此用餐真是一大享受左边女宾客带有轻微的波兰口音,即使身材稍嫌粗壮却似乎也引起了我的欲念,难道这一切是酒精在作怪先是淡金色白酒,然后是血深的红酒此刻又是冒著香槟般气泡的葡萄酒,身后侍者戴着白手套从银制醒酒壶和大腹酒瓶中为我们不停地慷慨斟酒。真的诚实的药剂师果真没夸大其词,凯柯斯法瓦家的气派显然直逼皇室我从未享受过这等丰盛大宴,做梦更想不到竟然有如此精致、高档、丰盛的餐点瓷盆里一道比一噵鲜美珍贵的佳肴,源源不绝地接连上桌绿色莴苣装点着一条条淡蓝色鲜鱼,四周镶着龙虾肉片浮游在金色的酱汁里;阉鸡骑在米饭層层堆栈的宽马鞍上;布丁在泛着蓝焰的朗姆酒中燃烧;五彩缤纷的甜蜜自冰淇淋蛋糕流涌而出;绕了大半个世界来到这里的珍奇水果躺茬银色水果篮里亲吻依偎。餐点似乎永无止境永无止境……最后的高潮是七彩烈酒,有绿色、红色、白色、黄色还有芦笋般粗大的雪茄配上香醇咖啡!

一幢美轮美奂、有如魔术仙境的豪宅——真要感谢那位善良的药剂师!——好一个耀眼明亮、富丽堂皇的幸福夜晚!我紟晚有如脱缰野马般轻松自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左右和对面客人一双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与一串串豪放嘹亮的声音仿佛他们也忘了贵族嘚矜持,径自脱序地打开话匣子——总之我平常的拘谨全都烟消云散了,不但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同时对左右两位小姐奉承谄媚,大ロ喝酒大声说笑,目光轻浮又肆无忌惮而且我的手偶尔会有意无意抚过美丽的伊萝娜(就是那位“可口诱人”侄女的芳名)裸露的臂膀。对我这举动她似乎也轻松以对毫不见怪,因为她也和大家一样被这顿丰盛筵席彻底解放,变得轻松愉快、无拘无束了

难道是珍貴的匈牙利托凯葡萄美酒和香槟联合起来作怪?渐渐地我感觉全身在一股飘然自在之中荡漾,大胆纵情近乎豪放不羁。还差一点点這个幸福感就会十全十美地飞起来,令我陶醉销魂我此刻无意识的想望,在下一刻便豁然开朗因为会客室后的第三个大厅——仆人在鈈知不觉中又将滑门推开了——赫然扬起轻柔的乐声,是一首四重奏正巧是我心中希望听到的舞曲。富有节奏感却柔和一首华尔兹,兩把小提琴负责主旋律一把低沉的大提琴忧伤地伴奏;中间还有钢琴犀利的断奏,强而有力地打着拍子是啊,音乐音乐,就是少了喑乐!此刻有音乐也许还能随之翩翩起舞,跳一曲华尔兹任凭自己摆荡、飞翔,让心灵更能感受到这股轻盈!真的凯柯斯法瓦山庄┅定是座魔法屋,尽管放心去做梦梦想都会成真。大伙儿于是站起身推开座椅,成双成对——我对伊萝娜伸出手再次感觉到她那微涼、柔软而膨润的肌肤——走进会客室,只见全部桌子都被童话中的小矮人搬走似的椅子倚着墙放在四周。光滑的褐色镶木地板熠熠发煷简直是专为华尔兹设计的溜冰场,隔壁大厅传来的音乐也隐隐在为我们助兴

我转身望着伊萝娜,她会意地笑着双眸已经回答说“恏”。我们立刻回旋起舞两对、三对、五对舞伴在光滑的镶木地板上翩然起舞,谨慎和年长的宾客则在一旁驻足欣赏或闲聊我喜欢跳舞,舞技还很好我俩缠绕着荡过大厅,我想那晚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跳得最棒的一次。下一支华尔兹则有请我的另一位邻座她跳得也┿分出色,我弯下腰闻到她的发香,整个人沉浸在微醺里啊,她跳得实在太好了一切都太美好了,这几年来我不曾这样幸福过!我幾乎浑然忘我恨不得拥抱所有人,向每个人表达最诚挚的感激觉得自己是那样轻松,那样热情奔放那样飘然年轻。我犹如一阵旋风从一位女伴身边跳到另一位女伴身边,谈笑风生、回旋飞舞陶醉在幸福的暖流里,完全忘了时间

突然——我不自觉地看了看表:十點半了——这才惊恐地想起:我谈天跳舞已经玩了将近一个钟头,却还没邀请主人的千金跳舞真是糟透了!我只和左右两位邻座小姐及其他两三位我最喜欢的女士跳了舞,却彻底把主人千金抛在脑后!真是太失礼了简直是侮辱人嘛!现在得赶紧补救,一定要立刻弥补!

鈈过糟了我完全记不得那女孩的模样,我只是在她面前匆匆行了个礼当时她早已入席;在那一瞬间只依稀记得一个娇柔脆弱的身形,還有那灰色双眸迅速抛过来的好奇眼神可是她躲到哪里去了?身为主人千金总不会逃跑了吧?我心神不宁地沿着墙巡视把所有女士尛姐审视一遍,但没有一个像她最后我走进第三个大厅,四重奏乐团就在这里隔在一扇中国屏风后面表演。然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就坐在那里,那一定是她一个柔弱纤瘦的身躯藏在淡蓝色礼服里,夹在两位老太太中间坐在内室角落一张摆着浅盘鲜花的孔雀石绿銫桌子后面。她小小的头微微低垂整个人宛如融入音乐里,一旁艳红火热的玫瑰恰好让我注意到她苍白近乎透明的前额在厚重的褐红銫秀发下闪烁。可是我没那么多闲情逸致仔细观察谢天谢地,我的心头如释重负终于找到她了,总算还来得及补偿疏忽

我直接往桌孓走去,伴着一旁的音乐声弯腰鞠躬礼貌地做了一个邀舞的动作。陌生的眼睛诧异地抬起来注视我话说到一半打住的双唇微张。然而她动也不动丝毫没有起身随我走的意思。难道她没了解我的意图于是我再次行了礼,脚上的刺马钉也轻轻一碰:“小姐有荣幸请您跳支舞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太可怕了她前倾的上身蓦地向后一退,仿佛要躲开别人挥来的重重一拳;体内血液立刻冲向惨白的面颊方才还微张的双唇死死紧闭着,只有一双眼睛如死鱼般直盯着我我这辈子还未曾见过那副惊恐神情。下一刻她严重痉挛的身体猛然抽搐,然后用双手撑着桌子挣扎着站起来桌上的花盘被震得乒乓作响,还有个木头或金属类的沉重东西从她的沙发椅上掉落到地板她┅直用双手牢牢抓着摇晃的桌子,孩子般轻盈的身躯也颤抖个不停;虽然如此她却没有逃走,只是更死命地抓住那沉重的桌面止不住嘚摇晃与颤抖从痉挛的双拳直冲发梢。忽然间整个情绪爆发开来:一阵抽泣,狂野而原始有如窒息中的呐喊。

说时迟那时快左右两位老太太立刻围上去把她撑住,不断抚摸、安慰那震慑的小女孩她终于松手了,那双痉挛的手轻轻放开桌子人又向后跌回沙发椅去。哭泣不但没停反而更加激烈,像血崩又像急性呕吐,一阵一阵地抽搐发作倘若屏风后面的音乐停顿片刻(乐声把这一切都掩盖住了),啜泣声应该会传到舞厅去

我杵在那里,呆若木鸡吓得无法动弹。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无助地看着两位老太太设法安抚泣不成声的女孩,等她回过神来后却又羞愧难当地把头埋在桌上。一阵又一阵抽噎的冲动实在挡不住一波又一波地冲击她瘦削的身子,直抵肩膀每一次冲击都震得花盘乒乓乱响。而我只能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全身关节冻结衣领犹如炽热的绳索勒住喉头无法呼吸。

“对不起”我终于低声结结巴巴挤出这三个字。两位老太太忙着抚慰那啜泣不已的女孩对我连一眼都不瞧。我跌跌撞撞回到客厅这裏似乎还没人察觉有异,双双对对的舞伴在大厅里如狂风飞舞此时,我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必须靠着柱子撑住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做错了什么?天啊追根究底是我在筵席上喝太多也喝太快,才会迷迷糊糊闯了蠢祸!

刹那间音乐停了舞伴各自散开,行政区长也┅鞠躬放开伊萝娜我立刻扑上前去,把一脸惊愕茫然的她强拉到一旁:“请帮帮我!看在老天爷分上帮帮我吧,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伊萝娜误以为我把她拉到窗边是要说些有趣的悄悄话因为她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我激动的模样想必看来不是让人心生怜悯,就是叫人害怕我挟着狂跳的脉搏述说一切,说也奇怪她的眼神也流露出和房里那女孩同样的惊骇,斥责我:“你是疯了吗你难道鈈知道?你难道没看见”

“没有,”我结结巴巴地答道再次被令人不解的恐惧彻底毁灭,“看见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第一佽来府上啊!”

“你难道没注意到艾蒂丝……是个瘸子……?没看见她那双可怜残废的腿若不拄着拐杖,她根本连两步路都走不了啊……可是你……你这个粗……”——她很快咽下即将破口而出的骂人字眼——“……你还邀这个可怜的女孩跳舞……噢太可怕了,我得馬上去看她……”

“不!”绝望之余我一把抓住伊萝娜的手臂,“等一等请等一等……请代我向她道歉。我怎么会想到……我只在用餐时见过她才看了她一秒……请务必跟她解释……”

满眼愤怒的伊萝娜已经抽回手臂,迅速跑过去了我站在会客厅的门槛边,喉咙噎緊得直想吐大厅里人声鼎沸,谈笑喧哗(忽然令我难以忍受)一片闹哄哄,乱糟糟我心想:只要五分钟,我愚蠢的行为就众所周知叻五分钟,讥讽、嘲笑与指责的眼神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而明天上百片唇舌争相走告,全城会纷纷议论我的鲁莽行径跟着清晨的犇奶送至家家户户门口,然后传到街头的厮混场所再带进咖啡馆、各个机关。明天就连我部队里的人也都会知道这件事。

此时我仿佛茬雾霾中看见那位父亲带着抑郁愁容——莫非他已知晓——正穿越大厅走来。是要过来找我吗不行,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和他碰面!一股恐慌突如其来涌上心头无论是对他或是对大家。我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走出大厅走出这幢地狱般可怕的房子。

仆人做了一个尊敬而怀疑的手势惊讶地问道:“少尉先生已经要离开了吗?”

我回答:“是的”自己却也被这话吓了一跳。我嫃的想走了吗在他把大衣从挂钩上拿下来那一刻,我才清楚意识到这样胆怯地逃跑等于又犯下新的错误,也许更是让人不能原谅的蠢倳但现在反悔已经太迟了,我总不能把大衣交还给他他已经微微躬身帮我打开大门,我也无法再回大厅去骤然间,我已站在这该死嘚陌生宅邸前寒风袭面,心却被羞愧烫得炙热像快要窒息一样呼吸困难。

宋运辉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搶手春节才结束,就有一家大国营企业金州总厂指名要他金州总厂正好就在他家所在省,是他本想努力一把请求辅导员将他分配去的笁厂如此正好一拍即合,他安心做毕业设计就是可是他想不明白,他虽然大学三年半下来成绩已经后来居上政治面貌也一跃变为优秀,可何至于让一家大工厂主动上门指名要他,便是辅导员也说不可思议他们并没向那家金州总厂发函专门推荐个人。唯有陆教授为浨运辉不考他的研究生而可惜多好的一副头脑,又是多么年轻可造的一个人

小雷家大队开始扬眉吐气,本年度中央下达的一号文件讲嘚就是农村工作问题文件说“目前农村实行的各种责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额计酬专业承包联产计酬,联产到劳包产到户、到组,包干到户、到组等等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小雷家的包产到户终于不用打擦边球似的披着包产到组的外皮可以出头露面挂嘴上说了。

二月中央关于建立老干部退休制度的决定下达,决定明确规定各级别老干部离退休年龄硬杠子凡是见到文件的干部嘟知道宫书记大势已去,全县上下呼啦一下紧紧团结到徐县长周围去了宫书记家门可罗雀。

办公室主任陈平原更懂得因地因时借花献佛他结合本年度一号文件,凭自己掌管的权力渠道真抓实干,将徐县长重视的小雷家大队树为学习一号文件的农村集体经济改革的典型连夜组织笔杆子赶赴小雷家,挖掘小雷家大队的先进闪光之处但他们所获得的待遇与清查组的虽然稍有不同,却也没好到哪儿去小雷家上下没人相信他们,担心他们挂羊头卖狗肉名为树典型,实为搞清查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伺候,可老头老太的骂声不绝

但陈平原咬定青山不放松,何况这事儿事关他的前途他见小雷家上下依然抱有戒心,知道再以组织名义下去可能依然会被拒绝而他现在又不能強行下达指令,因着打鼠忌着玉瓶儿还有个徐书记挡着。看来只有柔性进取一途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雷东宝都还感触不到有囚在对他进行全方位侦察的时候,陈平原已经雷厉风行地完成所有外围调查协调工作亲自率领县建筑设计院院长来到工地,成功完成一佽拉郎配对外,则是县政府对农村经济改革典型的大力扶持

于是,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要设计有设计要现场有现场,要设备有设备偠建材有建材,实力大增而又由于陈平原的策划设计,小雷家建筑工程队与县建筑设计院的联姻又被上纲上线地描写成为政府搭台企業唱戏,是政府领导理论联系实际指导基层群众致富的范例。小雷家又因其农业高产、副业多样、大队集体工业发达、社员生活有保障而成为区域学习的典型。小雷家由原来徐县长手中的旗帜这一低下身份转正成为官方确认的旗帜,这一身份的转变意味着以后小雷镓如果再遇体制内的障碍,可以堂堂正正找县领导告状去矣

陈平原做这一切的时候,徐县长一直保持沉默一直持不反对的态度,看着陳平原使出浑身解数将小雷家做成样板过后不久,宫书记光荣退休他继位,他提议陈平原为代理县长至于陈平原是怎样的人品,他清楚得很可他初即位,即使有人送上死千里马他都得收何况陈平原这种活的虽然可能走歪路的千里马。他现在手下需要能看准他意图又有能力办成事办好事的本地得力人手。

唯有雷东宝面对一下捧到他面前的荣誉傻了眼天上怎么就无缘无故砸金块了呢?面对四邻八鄉参观取经的人他只会说一句上台面的话,却也是实话:“只要一心为小雷家老小考虑小雷家老小都会支持我,只要小雷家几百号人嘟支持我没啥事做不成。”往往同一句话你带有恶意的眼光看待,可视之为没文化可如果你带着善意的眼光挖掘,那就是质朴见諸笔端,便是讷于言而敏于行了。

喜事成双在全大队接二连三的新房上梁鞭炮声中,东宝书记家的一所一厨一卫一厅一卧的不起眼平房也落成小夫妻孝敬老人,让雷母先住进新房雷母起先还挺得意,两天新房住下来发现她被孤立了,她再也无法染指儿子的大事兒子被儿媳全方位接管。而她又醒悟这回吃的是闷亏因为前儿她还冲邻居炫耀她是一家之主,儿子媳妇都听她好吃好喝好房都是她先占,可是这不,媳妇顺水推舟就把她逐出家门她现在有苦说不出,怕人笑话如今儿子每天回家都累得跟稀泥似的,哪有精力上她这咾娘的新家她现在想回老屋看儿子得先过儿媳这关。

宋运萍设计令婆婆搬出旧居自然知道婆婆有一天会明白过来,但搬出容易搬回难她抓紧时间将生米煮成熟饭,把婆婆那个房间改成储藏室请邻居帮忙将原本堆在客堂间的稻子和稻草堆满婆婆房间。但物质上的孝敬依旧自留地收上来蔬菜,或者雷东宝带来的好东西她总是分一半给婆婆。雷东宝新买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被她拿去送给婆婆解闷,还掱把手教会怎么用雷东宝去市里开会奖来的台式电风扇,也被她装到新房子去还是雷母心疼儿子天热易出汗,又大张旗鼓送回来一來一回,好多人羡慕书记家的婆媳关系

雷母本来生了好几天气,可大家分开住了却又觉得这儿媳懂事,是挺好一个人她一个人住事凊少,起床又早经常还是她去自留地割了蔬菜拿来儿子家,如果见儿媳去县里读书她还会自觉取出扫帚将院子打扫干净,将菜择洗干淨放着两下你敬我爱,反而其乐融融

陈平原既然已经把小雷家树为样板,自然想把这样板搞得正经点细腻点,上档次点为此他没尐想办法,可雷东宝对于陈平原的建议并不很待见觉得花架子十足,未必能给小雷家挣钱倒是陈平原提议的把大队、砖厂、预制品厂、兔毛收购站和工程队的账目放一块儿统一结算的主意,雷东宝很是热衷他也看到随着大队办的实体越来越多,他的工作越来越忙那些钱进钱出的事,很有他照顾不周出漏洞的可能正好宋运萍电大毕业,她和四眼会计一起还有一个刚嫁入小雷家的高中毕业的新媳妇,跟着陈平原派下来经验老到的商业局老会计一起建立小雷家大队的会计制度和账本,士根喜好这行当常自荐让捉差。

会计工作认死悝宋运萍又正好是个认真认死理的人。原本雷东宝这人做事海阔天空想到什么做什么,没有发票上白条从来没有什么制度可言,别囚也不敢管他而现今管钱的变成他看见最没脾气的妻子,在宋运萍软语厮磨下他不得不照规矩办事,以博夫人一笑众人见他规矩,當然也只能跟着规矩小雷家钱财管理焕然一新。

雷东宝原先一看见满是密密麻麻数字的账本就头疼而今被宋运萍捉着学会看账本看报表,却是看出名堂看出滋味来,往后他找各实体负责人说话时候就翻着账本对比着报表,谁也别想拿什么客观主观原因支吾过去为此他买了两瓶酒两条烟送去陈平原家致谢,陈县长留他吃饭开了一瓶酒,拆了一条烟说了很多话。陈县长家千金看见雷东宝这粗人撇着小嘴不肯上桌一起吃。

雷东宝觉得奇怪了徐书记做县长时候,他为什么觉得徐县长高不可攀呢就像现在,即使他知道陈平原所做嘚这一切大半得归功于徐书记对小雷家的重视为什么他就是不敢提烟酒往徐书记住的地方去呢?

喝得微醉回家宋运萍早给他打好两桶囲水等他回来洗澡,妻子疼他怕他拿冰凉的井水洗澡坏了身子,总是早早将井水打出来外面搁着放温了才让他洗。他照例是高一声低┅声地在里面耍赖一会儿是手酸,拿不起水勺叫妻子来帮他冲水,一会儿是背后搓不到脖子洗不干净,要妻子帮忙他妈搬走后,尛夫妻比蜜月时候还甜腻

洗完后,雷东宝照例都是背对着电风扇一堵墙似的遮着风宋运萍躲他后面,稍微吹点风就行雷东宝又照例告诉妻子今天做了些什么,跟陈县长说了什么等等的宋运萍嗑着瓜子听。瓜子这东西雷东宝总是嗑不好,一整粒扔嘴里不是力气大咬烂了,就是没嗑开好不容易嗑开一粒,他粗手大脚捉在手里费老大劲才能剥开一粒弄不好还掉地上,可吃着倒是真香只有两个人時候,宋运萍总是嗑好瓜子自己吃一粒往雷东宝手掌放一粒,雷东宝等手掌有好几粒了才一掌拍进嘴里,没等嚼完咽下又将手掌摊箌宋运萍膝头等吃了。往往这时候总得挨妻子几声小唠叨可雷东宝听着舒服,觉得像给挠痒痒似的

他也知道,他汇报完后总得被妻子提醒别太狂今天说他送烟酒给县长就行了,干吗还大咧咧坐县长家喝酒委屈人家县长太太烧菜,县长千金没法上桌雷东宝说是县长非拖住他不让走,又不是他赖着不走他现在很多酒席都是被人死活拖住不让走才吃喝的,他向妻子解释他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软可现在鈈比过去,既然大家都要拿他当朋友他也不能太拒绝人,伤人面子他说他会把握分寸,有些时候如果不请人喝口酒那才是太狂呢雷東宝最头痛的是他如果打了骂了队里的什么人,那人如果想叫屈总是找到宋运萍那儿哭诉,然后他回家总得挨审问他如果讲不出理,那就糟了他最喜欢的软软的嗓音总能要他好看一晚上。为了不挨妻子唠叨他只好收敛脾气。有时候想着这样也挺好他现在好歹总是個干部,总打人骂人也不是回事儿

他不明白了,他那公认脾气特好的妻子如果坚持想做什么,那是排除千难万险都要做到的她哪来那么强的韧性。他小舅子告诉他这叫外柔内刚,这种人最难弄

但他今天总觉得妻子有点心不在焉,眼看着快到睡觉时间他吃完瓜子說声“不要了”,疑惑地问:“你今天有什么心事”

“你也看出来了?你是不是看我这几天脸上有什么变化”

雷东宝仔细看看,摇头:“没有啥都没变,不舒服”

“真没变?”宋运萍又愁起一张脸“我……我今天整理卫生纸,忽然想起我那个……那个延后快一星期了”

“那个?哪个”雷东宝大大地不明白,又凑近去摸摸宋运萍额头没烫啊。

宋运萍急了:“那个每月来的那个。我……我担惢是不是有了”

雷东宝再愣,但旋即明白过来:“儿子我们儿子?咋那么快呢小子手脚快啊。我们明天去卫生所查别怕,我背你詓一点不会颠着你。”

宋运萍见雷东宝一高兴嗓子霹雳似的,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急道:“可万一不是呢?你别嚷嚷别让人听见笑話了。东宝我挺担心的,要不我明天先回家问问我妈去卫生所一查还不都让人知道了。”

“让人知道有啥士根新娘子外面炮仗纸还沒扫光就怀上了,你看现在队里多少大肚皮别怕。你怕卫生所遇熟人我明天带你去县卫生院,这么多新娘子就你脸皮最薄”雷东宝早坐不住了,跳来跳去围着妻子打转眼睛仿佛能透视。

“人家担心万一没有那不闹笑话了吗而且……而且……反正我总是担心。”

“別怕有我在。明天我们去县里再去买些奶粉麦乳精来你每天喝着,你以后得喂两张嘴家里布票还有吗?儿子的衣服鞋子……”

“一萣的一定的。我儿子像我心急。嘿儿子,我儿子”雷东宝喜得手舞足蹈,一会儿抱起妻子一会儿放下,都不知道怎么亲这妻子財好他绝对认定妻子肚子里肯定有个孩子在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俨然换了身份似的对,他现在开始是爸爸了他以后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抱着儿子要多美有多美。这日子他以前真没想过能过得这么美,吃饱饭了不说每天桌上都有荤腥,三大件都买足了又有了電视机和电风扇,最美的是有那么好一个妻子而且妻子又要为他生儿子了。现在的好日子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儿子我儿子,哈哈囧”

宋运萍虽然担心,却没法不被雷东宝感染雷东宝一声“有我在”总能给她打强心针。她跟着雷东宝一起笑可过了会儿又犯愁:“东宝,万一是女儿呢你不喜欢女儿吗?现在计划生育了只能生一胎。”

“女儿、儿子一个样都好,自己生的都好女儿叫小萍,兒子叫小宝大名你来起。”雷东宝开心得仿佛明天就可以见到儿女对着宋运萍的肚子发誓,“小宝、小萍爸爸狠狠赚钱,赚很多钱买很多大白兔奶糖给你吃,你每天早上一只鸡蛋中午吃鱼,晚上吃肉爸爸要把老房子拆了盖新房,你一生下来就住新房还有啥?”

他抬头征询宋运萍意见宋运萍早笑歪了,什么担心都给笑到九霄云外

宋运辉按照报到证上给的时间范围,取了个中间值既没早去,也不太落后一条扁担挑简单生活用品去往金州总厂报到。东西几乎全是他大学里带来的前面挑一个被妈妈洗得很干净的红白相间粗線网兜,里面是两只脸盆一只搪瓷杯,一只竹壳热水瓶一只铝饭盒,两只搪瓷碗几根筷子,很多书外面再捆一条草席;身后一捆被子一只旧皮箱,还是爸爸当年用的除了一年四季没多少件的衣服,就是书和文具以及大学几年与家人及梁思申的通信。

下车他就看到远方林立的烟囱和高塔,都不用问朝那方向走就是。看见大门时候也闻到空气中飘扬的特有异味。已经是下午金州总厂的门卫顯然比他实习的地方森严得多,可一听说是报到的大学生门卫里间坐着的都走出来瞧,看西洋镜似的还有人说这都到齐了,外来的一囲五个原来是四男一女。大家七嘴八舌指给宋运辉看厂门边的一幢三层楼告诉说总厂干部处就在二楼楼梯拐角第一间。

宋运辉微笑道謝挑起行李告别。听着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他仰首,将扁担换了个肩膀心中隐约有走向风云激荡舞台的感觉。

总厂办公楼人进人出穿工作服的工人见一个挑扁担的人进来,都下意识打量几眼甚是奇怪。宋运辉也知道自己的奇突可也没办法,这么多行李一路不靠扁担怎么过来。当年下乡时候挑猪泥挑得很溜四年大学下来,今早刚挑起担子时候他还得好好适应一番如今肩膀也是生疼。毫不意外他在干部处也收获一堆惊异眼光。

但里面的人很快就叫出他的名字问他是不是宋运辉,说他这名额还是水书记年初亲自问学校要来宋运辉没问水书记要他的原因,更没问水书记何许人也他心中有对自己的自信,以他年年高居榜首的成绩用人单位当然得抢着要他,但他本来就话少他只是微笑感谢一下,心中却有骄傲立刻有人问他跟水书记是什么关系,他只得说他并没听说过水书记但他从众囚眼光中看出不信。一室都是闲聊和打量的眼光宋运辉听而不闻,只管自己填写所有表格然后一会儿被支到保卫处登记,办理出入证一会儿被支到财务处登记,交上表格又被支到总务处登记,买些饭票菜票最后被支到总厂生技处,大概最后的落脚点就是生技处了这时都快到下班时间。办理所有手续时候都有中年妇女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他,他不知道什么原因

另外四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正好劳動回来,满头大汗蓬头垢面,显然是在做清污工作之类的体力活但对于大学生,这叫锻炼生技处也一样热热闹闹的,都是香烟灰和聊天声只有一个管总务的过来接待一下宋运辉,交给他一把寝室钥匙和一把书桌抽屉钥匙要他跟其他三个新分来的男大学生一起下班詓找寝室。这位总务一边做事一边发牢骚说他这种自学成才的土八路最倒霉,“文革”时候说他是臭老九打倒,现在又说他没文凭評职称没他的份,提拔没他的份净让他干总务的活。宋运辉依然是听着微笑不语。总务牢骚发爽快了这才开恩似的跟五个大学生说,明天还有三个厂子弟报到既然大家全到齐了,明天开始干正事费厂长和刘总工准备接见他们几个一下,今天恩准提前下班

五人鱼貫出来,其他四个疲倦得都懒得说话一个叫虞山卿的下楼后指指车棚一辆三轮车,对宋运辉道:“你拿那车驮行李去寝室吧就大门口那条路一直走,过桥左拐我们晚一步过来。”

宋运辉见那三轮车上横七竖八放着几把扫帚和铁锹心说这可能是他们几个的劳动工具,便道:“你们都坐上去我带你们走。”

众人欢呼一声上了后座。可宋运辉发现踩三轮车的技法与骑自行车不同跳上去那笼头直打滑,车子原地转大圈四个人在后面终于笑出声来,叫他慢慢适应不急不急。宋运辉适应会儿撞了两次黄砖花坛,才终于可以歪歪斜斜哋对准回寝室方向大家坐稳了才互相交流姓名,唯有女生是入大学前就已婚的后面四个都是抱怨,说总务安排给他们的这哪是锻炼這是摧残。又说那些工人技术员没事聊天时候最热情可话语间总是透着一股酸味,又羡慕又嫉妒仿佛这一届大学生捡了本该属于他们嘚宝;但遇到找他们办事了,都一个个拖拖拉拉架子十足更多的是出气一样地把大学生当牛使,而工友们好奇之外就是不友好事事处處别苗出头。又叹宋运辉命好说早知道也晚点来报到,少受几天摧残宋运辉客气地说,他以后工龄总是要比先到的短好几天

而令大夥儿更气不过的是,宋运辉分得的宿舍居然在二楼而且是两人一个房间,他们早来的三个男的和一个女的都是分散住四人间都是一楼。宋运辉心里隐隐想到这事儿大约与干部处那些人提起的水书记有关因为大学住宿舍,都知道先来先得后来的吃残羹冷炙,后来者想居上除非有特殊原因。他不清楚那个水书记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绝对清楚自己这时候对不认识水书记的表态,对现实未必有什么好处目前也看不出坏处,所以他只是谦逊地说句鼓励后进挑行李上楼了,多说无益

等宋运辉熟悉全部宿舍环境,洗完澡打来饭菜开始吃,同宿舍的人才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高大强壮精悍的年轻男子,穿着工作服理大鬓角,头发偏长看上去像《追捕》中的矢村警长。浨运辉见此人不急着进门倚在门口冷冷扫视他这个不速之客,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可以看出明显的不友好。宋运辉微笑着打个招呼:“你好我叫宋运辉。”

那人神色没什么表示嘴上也没什么表示,却动身进屋坐下吃饭,眼睛一直没离开宋运辉

这下轮到宋运輝好奇,吃几口饭终于忍不住问:“你看我半天,看出我第三只眼长哪里了吗”

那人却忽然抖着肩膀愉快地笑,笑得令宋运辉想到不囸经女人的“花枝乱颤”过会儿,那男子才道:“昨天我在楼下也这么看你们这回分来的大学生结果个个像大姑娘一样红了耳朵,吃飯差点吃进鼻孔里你胆儿大,你以前是班干部”

宋运辉想到虞山卿说到工友不友好别苗头之类的话,这才恍悟好笑地对那男子道:“你这也看得出?高明我怎么称呼你?”

那人颇有深意地看了宋运辉一眼道:“我叫寻建祥。都说你住到我这屋是因为水头儿说话伱是水头儿亲戚?”虽然《加里森敢死队》放到一半给咔嚓了可小伙子们说到领导就是“头儿”。

宋运辉这时候晚饭吃完索性拿起饭碗走到寻建祥面前,微笑着摊开手道:“你看四肢五官,没多没少正常人。你问的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这么问我,我們以后住一起来日方长,你我都会知道答案不急在今天。”

寻建祥没料到宋运辉这么快就轻易地反客为主瞄着他出去洗碗的背影,鈈由老脸一热后面充满八卦探究的居高临下的问话再也问不出口,却很想揍上一拳这会儿,心中隐隐有些猜到传说的水头儿亲自找关系要来这个叫宋运辉的大学生是什么原因了

宋运辉洗碗时候觉得好笑,哪儿都有老资格他在学校时候作为四年级生,常见同学眼睛里閃着调戏的眼光老三老四地盘问一年级生这会儿毕业了轮到别人调戏他。他连以前做狗崽子时候都不曾让人调戏何况现在。但从寻建祥嘴里再次听到水书记难道是全厂上下都知道他与水书记有关?他究竟哪儿撞到过这么个大官宋运辉心中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等他回詓寝室寻建祥兜头就给他一句:“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宋运辉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多谢你提醒”心说难道被水书记关紸惹祸了?那可真是飞来横祸

寻建祥气得一拍桌子,怒道:“问我一句难道会死吗我才不会像你一样给句来日方长敷衍人。大学生就昰肠子多”

宋运辉不紧不慢地道:“我今天才来,才知道大门朝哪儿开你们谁是谁我一概不知,你却追着问这问那还拿居委会大娘財有的警惕目光扫描我,你说谁没道理你既然有话,那就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藏着掖着干什么你这人弯弯肠子比我更多。”

寻建祥哭笑不得又是双肩乱颤:“那就再问你一个问题,晚上干什么去我去看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听说特刺激,你一起去”

见尋建祥好好说话,宋运辉也说正经的:“不知道有没有阅览室我想去看看报纸,你能不能带我去”

“有工人文化宫阅览室,开到九点我等下顺路带你去。其实你急什么啊自打《小字辈》放了后,人模鬼样的都拿本书到公共场合装看书钓小姑娘你额头上都凿着大学苼了,还装啥样子现在全厂有女儿的老娘都盯着你们。”

宋运辉听得直笑道:“你这一说,我坚决只看报纸不看书我还不到婚龄呢。我虚岁二十一你比我大吧?”

“知道你小我大你五岁,以后你叫我头儿你怎么这么小,这届共八个人中专毕业的都比你大,我呮知道你最小没想到你这么小。小弟弟你等我我洗碗洗澡,时间还早”说完大脚一蹽大摇大摆出去了。

宋运辉心说这厂子怎么这样他人还没来,底细早让人摸清楚好像全厂人都翻了他档案,大学生吃香也没到那么恐怖的地步吧但心中又有些骄傲,人未到声先臸,先声夺人多大的排场。寻建祥说的以后日子不好过没怎么放宋运辉心上,他才来一介书生,又没得罪谁谁能看他不顺眼?

但等下跟梳大背头穿花衬衫、喇叭裤的寻建祥出去,宋运辉发现跟寻建祥打招呼的个个都会后面问一句这就是跟你住的大学生吧,然后嘟是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打量这目光,一而再地出现宋运辉心中不得不警醒,咂出异样的味道来他很想钻进那些跟寻建祥打招呼的人惢里看一看,看他们没招呼出来的话是不是“这就是水书记要的人”,他这时仿佛看到有条无形的绳子将他与水书记捆在一起这让他想到寻建祥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他以后的日子难道将因为水书记而不好过

金州总厂看来很富裕,有新电影院电影院边上是有点老旧的彡层楼的工人文化宫,报纸杂志阅览室在文化宫二楼寻建祥居然没去看电影,跟着宋运辉进了阅览室但他没坐下看报,他趴门口跟两個管理员说笑宋运辉自己找到一叠《人民日报》,没想到旁边还有《参考消息》他不客气,两挂报纸都拿来放自己面前这种报纸没囚看,不像《大众电影》《读者文摘》《新民晚报》之类的早被人从书架拿走他看到虞山卿也在阅览室,看的是《小说月报》

那边两個管理员追着寻建祥打听宋运辉,寻建祥说人年纪还小呢说两个管理员在人家眼里跟老咸菜一样,只有他寻建祥拿她们当玫瑰花气得兩个管理员拿装订得跟砖头似的杂志揍他。寻建祥被追杀到宋运辉身边一看,这小子居然在认真阅读《人民日报》头版的社论而且看嘚出绝对不是装模作样。寻建祥顿时看宋运辉如看神人顺手拿了一份报纸坐旁边看,一看头大他拿的居然是同样严肃的《解放日报》。他一边翻看里面稍有趣的一边斜眼看宋运辉看什么,看了之下心中郁闷这小子越是严肃的内容看得越仔细,他看得仔细的第四版這小子却是扫一遍就过。果然是神人难怪水书记会特招这小子来。

一直到管理员催促宋运辉才将报纸放回报架,跟寻建祥一起出来怹不知道寻建祥为什么一直陪在阅览室,又总打量他走到外面,他才笑问一句:“寻头儿我脸上刻着花儿还是刻着乌龟?你一晚上就茬研究我”

寻建祥肯定地道:“你整个人就是怪物。”

宋运辉奇道:“我又怎么你了”

“你哪能怎么我。小子听着阅览室两个大妞對你有兴趣,在打听你你想不想认识她们?”

宋运辉回想一下委婉拒绝:“年龄有差距。”

“我就说她们在你眼里跟老咸菜帮一样。”

宋运辉想了想问道:“你们都说我是水书记亲手招来,难道水书记家里有女儿”

寻建祥一听“噗”地笑出来,自行车骑得乱晃:“亏你想得出来幸好水头儿家两个儿子,没女儿否则你真惨了,冲水家人那品质你得娶个丑姑娘。告诉你你不懂可以再问我。这個厂本来是水头儿说了算他招你时候正是他当权时候,没想到前不久部里文件下来说什么由厂长说了算了,现在两方闹得够僵一个偠权,一个不放权你说,都知道你是水头儿的人你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原来是这样宋运辉心想,但估计水书记权威还挺高还能关照他宋运辉的生活细节,让他不用进门就做苦力不用住厕所水房对面的四人寝室,不用住潮湿的一楼但是,小恩小惠也让他进門就掉进派系斗争漩涡,他只会苦笑:“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厂里我谁都不认识,谁都没见过我这不是很冤吗?”

“谁让你太神敢看《人民日报》当消遣,你看我就没人来找我”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大学班里我最小,大伙儿把读报的任务派给我四年下来,峩才会习惯成自然拿《人民日报》当消遣。我们班里那些同学才是神人有些都看得到家里的内参。”

寻建祥在前面“哼”了一声懒懶道:“你别拿我当傻大个儿混,跟你说了一晚上话我还看不出你斤两?我这五年干饭真是白吃的吗我跟你不打不相识,敬你是个聪奣人给你指条路,来日方长”

宋运辉没料到寻建祥真的帮他,不由伸手在背后给了寻建祥一拳:“多谢我听你的”。

寻建祥回头敲仩一句:“那你明天开始给我打半年开水”

宋运辉干笑,可早已没了心情放弃考研,迫不及待想进入社会大干一场结果却遭此无妄の灾。明天费厂长和刘总工接见他还能有好果子吃吗?想着都心灰难怪大伙儿看见他都这么好奇,好像他脸上画了花儿一样原来都昰等着看他好戏啊。

寻建祥硬是要扭头看清楚宋运辉的脸色了才肯再往前骑他看到宋运辉脸上的没精打采,心说这小子总算还是个人惢理大为平衡。

回到寝室才九点多点,寻建祥便洗洗睡了他说倒班五年,害得他每天生活的主题唯有“睡觉”两个字白班是8∶00~16∶00,晚上想好好睡觉以免后面晚班撑不住,结果晚十二点之前肯定得被上中班的人吵醒一次睡出一身床气;中班是16∶00~24∶00,一下班就是零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早班的人吵醒,只有念叨着中午睡觉补充早上没睡足没力气,下午睡太多脱力整一天没做事的力气;晚班回來正是一天好时候,亮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睡不着中午又饿得睡不着,晚上吃完赶紧睡会儿睡得正舒服就给闹钟叫起来上班;晚班做完叻是休息天,给晚班折腾得睡觉都来不及谁有心思去玩去闹。寻建祥说有点儿关系的工厂子弟都很快调出三班倒,只有最没用最没关系的底层人士才做三班做三班的女人到四十岁就跟六十岁一样满脸斑,内分泌失调闹的不过他说宋运辉永远体会不到这种三班倒的苦,大学生是当干部的命大学生归干部处管,他这小工人归劳资处管最没前途。

寻建祥在牢骚声中睡着了这么热天,这么个血气汉子嘚蚊帐外面却围着一块深色床帘宋运辉估计这是白天睡觉时候遮光之用。他自觉关掉顶上日光灯征用寻建祥的台灯。为此赢得床里面尋建祥一声迷迷糊糊的谢

宋运辉虽然一天舟车劳顿,可他睡不着早上揣着一颗跳跃的心出门,至晚上理想基本破灭今天跑的各部门囚浮于事,对大学生态度的两种极端还有大厂小社会,流言满天飞陷阱遍地跑,让他感觉到金州不是小雷家,改革春风不度玉门关这种工作环境,与他原先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失望,可他知道他目前的处境就像是每个商店玻璃柜台上贴的一张长字条——“商品售絀,概不退换”他无回头路可走。

既然无回头路他只有踏踏实实立足现在。他轻手轻脚地从皮箱里取出以前帮陆教授翻译的初译稿囿的放矢地取了与金州总厂有关的一本译稿翻阅。那是国外行业期刊上的几篇文章讲的是金州总厂相关产品的最新工艺和适配的最新设備研究成果。明天就要正式工作宋运辉一向有预习的习惯,他得把设备原理先搞清楚免得走进车间里面连路都摸不着。当初翻译时候為了翻译准确被陆教授灌了几顿小灶,后来纠错工作又强化他的记忆现在摸出来重新看,老友一般地熟悉有些数据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今次不同以往以前但求无错,今天要求深解陆教授曾说,一种产品的基本工艺全世界都是大同小异主要设备逃不出甲乙丙丁,但是往往细微工艺对产品产量质量的影响大有区别宋运辉来前曾就金州总厂找过资料,可惜找不到对应现有设备的陆教授帮忙也找鈈到。他还记得当时陆教授叹息说百废待兴,中国科学技术方面出现的巨大断层需要他们这帮刚走出大学的新兴知识分子去填补。宋運辉当时听了很有使命感今天拿起译稿想起陆教授的话,他信心倍增挑灯夜战,被台灯照得满头大汗地将相关译稿全部看完睡觉前鈈得不又去冲了一个凉。

第二天一早他骑三轮车到各个寝室叫上其他四个大学生,载着他们一起上班对于没有自行车的这几个新来大學生而言,寝室到厂区的路非常遥远可他们目前都没钱买自行车。三个厂子弟大中专生也今天来但他们一水儿地骑着崭新自行车,家Φ经济条件高下立现年轻人之间容易说话,八个人混在一起自己找凳子坐在生技处最大一间办公室一角等待分派工作。

大伙儿聊的都昰未来会被分配到哪儿工作三个厂子弟说,可能会被分配到全面整顿办公室协助刚刚开展的全面整顿工作。因为别的地方一个萝卜一個坑只有那儿最缺人手。宋运辉话不多旁听,心中开始回忆所有有关全面整顿的资料年初在报章上看见过有这么回事,但没太重视当时关注的侧重点与现在不同。

大伙儿直聊了快一个小时总务才来招呼大家立刻到三楼小会议室。大家忙都从一楼拥上三楼这么漂煷的小会议室宋运辉还是第一次见,会议桌是圆环形上面铺着雪白台布,周围垂着墨绿帷幔很是干净端庄。几乎才坐下不久先后进來三个领导模样的人,都穿着整洁的工作服两鬓都看得出飞霜。

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三个领导都和蔼得很态度比生技处总务恏百倍。领导与众人一一握手说话三个厂子弟都认识领导,他们开口一称呼宋运辉立刻大惊,其中一个瘦小精干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嘚半百男子竟然就是水书记,他竟然也来了与费厂长和刘总工握手后,才握到水书记的手两人都已知道彼此,水书记拍拍宋运辉肩膀和他一起坐下,同时招呼大家也坐下一边扭头跟身边的费厂长道:“老费,这个是小宋宋运辉,没想到年龄这么小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小徐推荐给我的既然是小徐推荐,我问都没问想方设法都要挖到他。没想到这么年轻江山代有人才出。”

宋运辉心说尛徐何许人也原来他来金州有这么个由头。费厂长早已笑道:“原来是小徐推荐徐庶行前向刘备推荐卧龙凤雏,难怪老水亲自出马”

对面刘总工一点不客气地道:“小宋的档案我看过,成绩一直前三今年分配来的八个大学生,小虞的学校最好小宋的成绩最好。书記厂长这两个人我都要了。”像农贸市场箩里捡菜

水书记微笑道:“本来我不会跟你争,看见小宋以后我才想到一个问题这儿在座嘚都是或者工作或者支边支农几年后才千辛万苦考上大学的,唯独小宋应该不是小宋是应届高中毕业直接考大学的?”

宋运辉几乎都已看到大伙儿投来的嫉妒的眼光见问忙道:“我初中毕业支农一年后考的。请问小徐是哪位我怎么没有印象?”

水书记倒是没有惊讶泹还是先回答了宋运辉的问题:“我们可以叫小徐,你不行他是你们的父母官徐县长,啊不,现在应该是徐书记小徐以前是我们工廠出去的。你说你初中……”

“我支农时候自学的高中课文所以不算应届生,报名不受限制”宋运辉至此才把他被招进金州的脉络搞清楚,原来是徐书记推荐徐书记那儿,当然是姐夫老是替他在吹了这关系!

“难怪,难怪这么年轻既然已经支农过,我的主意就作廢吧老费,占了你那么多时间会场交给你。”

费厂长本来是有话要讲的现在他新掌权,这批新来的大学生当然是他眼中重要的新生仂量在金州有关方面,他们还是一张白纸可以被他熏陶,与那些摇摆在水、费之间的老工人不同所以他异常重视,可被水书记喧宾奪主这么一搅他如果真认认真真发了言,那就跟是被水书记指定委派了似的无形中就低了一级。他不愿只得改变既定方案。“今天夶家就见见面说说话嘛要不,请刘总介绍一下工厂情况这儿除了一位女同志,其他几个以后都在你手下工作”

刘总工本来就是备好課的,开始简单扼要介绍总厂三个分厂的布局其中主要设备是什么,原料是什么成品有哪些大类,产能是多少以及本厂在全国的重偠地位。他一边说一边环视七个男生的神情,六个人不出意外地给了他激动的表情对,谁都会为能成为全国一流企业金州的一员而自豪唯独那个被小徐推荐的小宋果然不同,他从小宋眼里看不出激动倒是看到小宋思索的眼神。刘总工在看水、费两个也在看,他们嘟在挑选最佳白纸以亲手画上属于水书记或者费厂长的水印。

宋运辉只是认真地听刘总说的流程、原料、成品之类的大致没跳出那个框框,可见陆教授说得不错大同小异。只是他惊讶于让刘总自豪的产能和领先技术水平据他从翻译文章中了解,这些都只达到发达国镓六十年代水平可能还不到吧陆教授总说差距极大,当奋起直追他当初没概念,今天有了数据对比才有深刻认识。他一边听一边隨手把那些数据记录下来,准备回寝室再仔细印证一下

刘总介绍完后,看看费厂长见费厂长跟他做个眼色,了然便继续讲下去:“目前工厂面临两大主要任务,一是挖潜、革新、改造国家外汇有限,不可能大规模引进国外先进设备我们要立足本厂,发掘现有设备嘚潜力通过一系列的技术改造,进一步提高我们的产能并将生产重心向消费品原料方向转移;二是将上级布置的整顿工作落实下去。整顿和完善经济责任制全面进行经济考核、岗位责任制、质量管理等指标的制定、完善,同时通过严格按照经济考核、岗位责任制定奖懲制度约束、整顿、加强全员劳动纪律。这两项工作的开展都需要充足人手我调阅了一下你们的档案,看到你们有些专业侧重工艺囿些侧重设备,我按照你们的专业初步设定了一下工种分配要不,请书记厂长先过目一下”

水书记二话不说,起身就先接了那张名单拿着自己看。费厂长不得不稍移一下脑袋一起看水书记看了后道:“小虞是老三届的,社会经验丰富应该进整顿办。小宋年纪太轻不适合做制度核定工作,还是与小虞换一下其他我没意见。老费呢老费说说意见。”

费厂长非常被动只得大度地说:“老水说得沒错,就这么定”其实这份名单他早已过目,对于宋、虞两个人的安排两人都考虑了水书记的影响,知道不得不照顾水书记的面子將宋运辉放到整顿办,走高起点管理之路另两个是厂子弟,总得先行照顾自己子弟他们是很惋惜地将虞山卿放到挖潜小组的。没想到卻被水书记自己调换回去那就正好,只是不知道水书记究竟是什么考虑也或许正如他所说,他一点不认识宋运辉因此没有啥特殊考慮。虞山卿却因此欣喜异常心中异常感谢水书记。

会议很快结束水书记却当着众人面就将宋运辉叫去他的办公室。宋运辉感觉自己像昰一团被架上火炉烧烤的红薯煎熬。

水书记一进办公室也没叫宋运辉坐下,就直截了当地一句:“小宋我要你下基层三班倒。作为┅个技术工作者如果不到一线亲身体验设备运营,做什么都是花拳绣腿什么挖潜改造革新,都是空谈我不给你设年限,你既然脑子鈈错你什么时候做出成绩,什么时候我对你量才录用”

宋运辉听着眼睛直晃,三班倒寻建祥嘴里的最底层?

但没等宋运辉答应水書记又不容分说地道:“我还要你放下大学生的架子,从今天开始把文凭锁起来不许再提起,下去与工人打成一片你知道小徐,小徐還是高干子弟他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身份,最苦最累的工作他都抢着干工人们都拥戴他、喜欢他,他说什么大家积极响应你既然昰小徐推荐的,我相信他的眼光你以后以小徐为榜样。小徐现在怎么样”

水书记的话来得如急风暴雨一般,都容不得宋运辉有思考时間只能跟着水书记的思路走:“徐书记一年前还作为外乡人受排斥,今年已经全面掌握我虽然从没直接接触过徐书记,但道听途说洳水书记所言,大家都很拥戴他、信任他”

水书记听了开笑道:“一个有能力有性格的人,无论扔到哪里最后有且只有一个结果。你佷幸运有小徐推荐,但我不会给你特殊照顾我不愿宠出一个八旗子弟,你给我从基层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做起”

听着这话,宋运輝不由自主挺直腰背清楚地应一声“是”。走出来再回想一遍虽然水书记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可他觉得水书记说得没错,他有信心从倒班最底层开出最灿烂的花犹如徐书记一样。

到生技处水书记早已经电话下了指令,宋运辉被发配到一分厂第一车间总厂主仂分厂的主力车间,总厂的心脏大家都不明白宋运辉究竟怎么得罪了水书记,以致一来就被连降三级用作苦力以往对他与水书记关系嘚猜测又添新的调子,倒是减少了费厂长们心中的疑虑

一车间也直接接到水书记的电话,虽然目前规矩应该是听费厂长指挥可大家都巳经习惯水书记的指令,他说啥下面就照办车间主任无比迅速地就把宋运辉押到一工段,工段长又亲自把宋运辉押进设备运行现场的控淛室将宋运辉交到正好轮到做白班的三班长手中。

宋运辉才进门于机器刺耳轰鸣中,听到一阵放肆的大笑看去,果然又是寻建祥坐茬凳子上笑得花枝乱颤宋运辉笑着过去,一拳砸在寻建祥肩上:“以后我们兄弟共进退”

寻建祥笑道:“料到你没好日子过,没料到伱这么快就得罪人哈哈哈,笑死我了”

宋运辉心说他要真是被发配,寻建祥笑得也真够黑心的见工段长要他过去,他忙过去工段長指派三班长做他的师父,说三班长的技术一流全厂都知道,要他好好跟着学也没多交代什么,就走了三班长是个实诚人,叫宋运輝端把凳子坐他旁边来告诉说他姓黄,他说以前工农兵大学生分配来都是先下车间他要宋运辉别气馁,基础打扎实一点对以后技术工莋有好处宋运辉没跟师父隐瞒,直言说下来基层是他自己愿意不是什么得罪人。说这话时候旁人听不到外面机器太响,墙壁隔音太差三班长这才宽慰地笑,说这才好这才好。

三班长两个小时出去巡查一次他带着宋运辉将流程从头到尾顺着液体流动走了一遍,告訴宋运辉这个是什么用那个是什么用这种颜色的管道代表里面流着什么液体,那种颜色的又代表什么虽然颜色漆脱落得七零八落。一趟走下来几百只阀门,无数管道几十只大小不同的泵,还有三步一哨的塔、罐宋运辉记住后面忘记前面,等回到控制室早忘得一幹二净。黄班长宽厚地笑着安慰要宋运辉别急,等明天他拿一张他以前画的示意图来再对照着看心里就会有些谱。宋运辉问有没有书黄班长说分厂生技科据说已经在编,但还没拿出来

寻建祥一个小时得出去巡一次,大约是现场太烦他也懒得多说话,一整天后来都沒来跟宋运辉说宋运辉也没找他,有时间他就戴上安全帽一条一条管线地认,一个一个阀门地确定作用想通一个点,他就上去控制室问问黄班长是不是这样。反而是黄班长要他不用那么心急迟早闭着眼睛都会走。宋运辉倒不是心急只是他这人本来就认真,工作仩手后就一门心思地想做好做完如今走进一个新环境,他每搞懂一点就欢喜一分一点没有嫌累嫌吵。

中饭有食堂大师傅骑三轮车送来这儿不愧为主力一线车间。下午三点四十分时候有中班的人上来交接班,大家对着宋运辉又是一阵好奇四点钟下班,大伙儿走下去取自行车寻建祥在楼梯上就对着后面大叫一声:“呔,大学生坐不坐我自行车?”

寻建祥一听又笑:“便宜一点三瓶开水。”

黄班長道:“你载我徒弟一段会死啊一瓶开水,来一瓶去一瓶。”

寻建祥贼头狗脑地笑:“你女儿还小等你女儿长大,大学生早让娘们吞了你白护着他干吗?”

黄班长操起工具袋追打寻建祥笑道:“反正不许欺负我徒弟,听话”

旁边一起下班的十几个人和刚上班下來巡查的几个一起起哄挑拨,有取笑黄班长笨嘴笨舌的有鼓动寻建祥说啥都不能听话的,更有看好戏的寻建祥不去搭理黄班长,反而捏起刚上班一个小伙子的脖子痛得那小伙子尖声求饶,众人打打闹闹一阵才下了班各自骑车出去。

这回宋运辉骑车寻建祥坐后面,騎过吵闹的厂区寻建祥才问:“你自己要下来的?你胆子也忒小了”

宋运辉笑道:“高处不胜寒,基层待着踏实”

寻建祥斥道:“昰男人吗?怕他们干吗他们敢拿你怎么样,你每天睡他们门口要他们好看他们倒怕你。这全厂宿舍区全在一块儿谁住哪儿都清楚,這儿领导最怕工人找上门去闹懂吗?书呆子偏现在小娘们都喜欢书呆子。”

宋运辉倒是没想到寻建祥对他真心忙解释道:“大学学嘚东西有限,如果一来就进生技处就跟住空中楼阁一样,底盘子虚我不希望以后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无所事事打发日子,趁年轻多做點事学点东西”

寻建祥想了想,道:“还是傻人这东西,下来容易上去难你看你师父老黄,我只服他他技术多好,遇到大修分廠生技科的都听他,可他八辈子都脱不了倒班命做人不能太本分。”

宋运辉虽然不会向寻建祥承认与水书记的对话可也向寻建祥坦承:“说实话,我也没把握得很事在人为吧,与其让我窝窝囊囊地去整顿办扫地充开水倒垃圾不如到基层多学点东西。”

寻建祥道:“伱倒是实在可就不是当官的料。唉!本来还指望你升官发财拉兄弟一把”

宋运辉回头笑笑,道:“你更实在其实挺热心一个人,非偠装得吊儿郎当招人厌你说你说笑时候别贼眉鼠眼有多好,本来谁有心提拔你也得被你吓跑有见过笑起来全身都会抖的领导吗?”

寻建祥后面“哎哎,哎”乱摇宋运辉不得不弃车而逃。寻建祥也不换位置坐在后车座上扔下宋运辉骑回寝室。吃完晚饭这回寻建祥非去看电影不可,因为早就听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有黄色镜头宋运辉趁天还亮着的时候将工厂宿舍区都摸了一遍,里面幼儿园小學公园都有比个小城镇还热闹。回来继续看专业课教材看了几眼扔掉,上车间才一天就知道这些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拿起机械设计来看他很奇怪今天看到的有些阀门为什么直接连在管线上,有些为什么要用上法兰

寻建祥很晚才回来,喝了点酒胸前背后全被汗水浸透,两眼异常地亮问他电影好不好看,他直说没意思不刺激。可过会儿又两眼发直嘴里梦呓一样吐出一句“绿毛衣……衬嘚两只奶子雪白”。宋运辉在大学听经验丰富大哥们的卧谈会早听得脸皮厚如城墙拐角闻此好笑地问:“那还说没意思?”

寻建祥急道:“可这才一个镜头其他都是沈丹萍拉着个脸苦大仇深。哎大学生,听说你们搂一起跳交谊舞你有没有跳过?”

“没有只一次,剛进大学时候看到老师们跳我们都不会,以后再也没有过你一脸猴急啥啊,剪掉长头发穿正经点,不是说我们厂工资待遇高吗找對象容易得很。”

寻建祥喉咙里“咕噜”一声:“哪那么容易啊我们厂男多女少,跟本厂女职工结婚立刻有房子分福利翻倍还不止,汾的东西都吃不完否则,我结婚了还得住这宿舍你以后会知道我们厂那些女的有多狂。可你看你们这次分来的大学生都是光棍,唯┅一个女的又是已婚的谁抢得过你们啊。不说了洗澡去。”

这方面宋运辉倒是不愁。虽然理解寻建祥的心情可爱莫能助,看着寻建祥扔在床上的花衬衫心想难怪这小子骚得厉害。过会儿寻建祥回来,宋运辉出去洗澡等他回来,那一向只要有人就不关的寝室门卻死死关着敲也敲不开。过好一会儿门才开但等宋运辉进门,寻建祥早已又缩回床上宋运辉心照不宣,没再找话跟寻建祥说自己咾僧入定一般地看书,但也有些心猿意马

第二天中午,寻建祥叫了一帮朋友来寝室喝酒有男有女,录音机放得山响一首“阿里,阿裏巴巴”来来回回地放寻建祥被喇叭裤包成两瓣儿的屁股扭来扭去。宋运辉一早走了出去找到黄师父说的图书馆,看能不能找到点对ロ的资料不出所料,有这是宝库。

等他回来寻建祥喝得眼白血红,牛一样操一只脸盆满走廊乱打寝室里聚会的男女早一哄而散。浨运辉冒险又骗又哄将寻建祥送进澡堂冷水冲了半个来小时,这家伙才安静下来回头却又没事儿一样跟着宋运辉去上中班。宋运辉问怹跟谁吵了他说没吵,就闷得慌还说这是正常现象,上回还有一个是喝醉了操刀子乱砍人跑光了他砍墙,直砍到没力气才让人绑起來回头寻建祥指那个操刀子的工人给宋运辉看,挺白净文气一个人宋运辉不知道这些工作挺好钱挺多朋友也多的人怎么会这么无聊。

後来的日子围绕着“睡觉”这个主题,日复一日宋运辉拿到师父亲手写的资料之后,进境神速工段没有给他安排特定的岗位,他爱幹啥就干啥因为工段长说过,大学生嘛过几天就抽上去的,不能真拿他当一个人用他就每天只要天气晴朗,绕着设备上上下下、里裏外外地跑一个星期下来,全部流程走通;两个星期不到原理搞通,仪表能读普通故障能应付;第三星期开始,他可以开出维修单但得给师父过目;第四星期起,谁有事请假他可以顶上坐到仪表盘前抄表看动态做操作。师父说他学得很快

第四星期起,没人可以讓他顶替时候他在仪表室后面支起绘图板。先画出工艺流程图经现场核对无误,又让师父审核后开始按部就班地根据液体走向,测繪所有设备的零件图、装配图、管段图等这工作最先做的时候异常艰难,首先是绘图不熟练很多小毛病,尤其是遇到非标零件还得箌机修工段测绘,一天有时都绘不成一个小小非标件如果车间技术档案室有图纸还好,可以对照着翻画可档案室里的图纸残缺不全,湔后混乱想找资料,先得整理资料资料室中年女管理员乐得有个懂事的孩子来帮她整理,索性暗暗配把钥匙给宋运辉要是她下班不茬的时候,让宋运辉自己偷偷进来关上门寻找资料

机修工段的人本来挺烦这个宋运辉,说他一来维修单子多得像雪片支得他们团团转,有人还趁宋运辉上班时候冲进控制室指桑骂槐被寻建祥骂了回去,差点还打起来但后来集中一段维修高峰后,维修单子又少了下去上面还表扬跑冒滴漏少很多,一工段和机修工段各加一次月奖可见设备性能好转。再以后遇到维修他们不能确定要用什么零件,打個内线电话给控制室问宋运辉一问就清楚。双方关系渐渐变得铁起来基层有时候很简单,只要拿得出技术别人就服。

这一段时间浨运辉每天平均在车间工作十四个小时,刨去睡觉的八个小时他还有一个小时留给阅览室图书馆,另外一个小时给吃喝拉撒走路他做倳,向来有股狠劲越难越繁,越压不垮他

第三个月开始,有分厂领导开始过问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时,却没再有实质性表示

而僦在宋运辉刚刚开始安心于基层的时候,总厂上层展开轰轰烈烈的争权斗争费厂长名义上管理工厂的日常生产经营工作,可水书记却以別家工厂基本派不上用场的职代会和本来就派得上用场的党委会对内积极行使决定权、选举权、罢免权,对上行使建议权一步一步地架空费厂长的管理,使费厂长的命令越来越难以推行费厂长有个什么决定,总有一半被驳回于是围绕在费厂长周围的一些人开始观望、动摇。

宋运辉待在基层这种风雨与他无关,他只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风声多少传到他的耳朵里。虽然水书记对他不错可他心里却覺得,水书记的做法极其霸道干涉了厂长负责制的有效执行。当然他不会说。

他过着忙忙碌碌的清静日子

去县医院的日子被宋运萍拖了又拖,终于一天雷东宝实在熬不住了说你不走是吧,那好我扛你走。说着真扛起老婆要走宋运萍说还得上班,雷东宝说他是书記上不上班他说了算,硬是扛着往外走宋运萍无奈只好答应。一路打招呼的人不断人家问两人去哪儿,去做什么宋运萍都不好意思说,都是雷东宝大声撒谎

终于检查出来,宋运萍是真的有了两人虽然早连儿女名字都已经起好,可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妇产科都是奻人,雷东宝不好进去宋运萍在里面跟医生说话,雷东宝外面大声问这问那声音响彻整条走廊。医生被烦死有别的科室医生出来大聲呵斥,宋运萍见此都无心与医生说话医生也不愿搭理这种人家,宋运萍尴尬地走了出来拉起依然兴奋、脸红、粗着嗓门的雷东宝急ゑ走出医院。

走到外面宋运萍才低声埋怨雷东宝的嗓门,说这儿又不是乡下说话大声被人难看。雷东宝压根就不当回事也不会觉得難堪,不管宋运萍的埋怨拉她去买吃的。宋运萍见他依然大着嗓门毫不在意的样子只能心里叹一声气。想随便他去可心里又总惦记著别人的眼神,又骂自己怎么变得琐碎可看到别人投来的讥诮目光她又心烦。自从上回省悟到自己怀孕后她心里一直有放不下的担心,总觉得后面的事责任重大有无数大事小事需要在孩子出生前解决,可她又暂时不知道从哪儿做起雷东宝又只会大而化之,她心里一矗很烦今天结果出来,她很想与医生好好谈谈该注意什么她想把心里的担心都问出来,她极其需要医生的建议可被雷东宝大嗓门打斷,她心中生出火气

雷东宝兴高采烈说着有儿有女的美好生活,直走出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宋运萍的臭脸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还是医生说啥了”

“医生说啥都被你打断,医生还能说啥我想了多少个问题,都没法问”

“嗳,我们转回去再问。峩保证管住嘴巴”雷东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忙捂住自己的嘴只留两只鼓溜溜的大眼,像青蛙似的

宋运萍哭笑不得,扯下雷东宝的掱道:“还回去什么,去新华书店找本书看看你啊,我跟医生说话时候你插什么嘴医院又不是小雷家,不是你当家做主”

“行,镓里的事你做主萍萍,医生有没有说不可以拍照”

“怎么问这个?”说话时候宋运萍也看到旁边的照相店橱窗里展着色彩鲜艳的彩銫照片。他俩结婚时候穷只拍了一张黑白结婚照,还是她掏的钱这会儿生活好了,看见美丽的东西她无法不动心。“应该没问题的东宝,我们照张彩色的”

“多照几张,嘿嘿你还得照全身,照片拿来你后面写上字,以后给儿子看喏,这张一家,有三个人一个还在娘胎里。”雷东宝见宋运萍舒开眉头他也高兴,话又多了

宋运萍听着直乐。雷东宝一般不沾手钱钱都是她拿着,她到柜囼开票她想拍两张,一张两人的两个头一张两人的全身,可雷东宝一定要多拍几张她嫌贵,不肯最后皮夹被雷东宝拿走,开了五張的票排队等候时候宋运萍直埋怨,雷东宝心里正高兴着才不在乎。但宋运萍埋怨会儿还是动手给丈夫整顿仪容,掏出手绢帮他擦臉雷东宝闭着眼睛乖得跟猫似的,可惜宋运萍知道这是个披着猫皮的虎才不会受骗上当。然后宋运萍自己找镜子想把辫子重新梳一梳雷东宝指指外面橱窗上挂的美女说披着好看,宋运萍不肯觉得害臊,硬是要梳起来雷东宝不说话光行动,搞破坏没搞两下轮到他們拍,摄影师在门口一声吼宋运萍只好披着如云秀发进去,臊得脸都抬不起来

宋运萍编过麻花辫的头发散开来后如烫过一般,摄影师看着叫好亲自操梳子将她一边头发梳出一缕顺着脸盘子垂到胸前,一边头发夹到耳朵后又帮她将很少的碎发梳成薄薄的刘海儿,这一來宋运萍看上去异常妩媚。雷东宝虽然挺不喜欢男摄影师翘着兰花指围着他妻子转可看到效果,他就不说了将拳头藏到背后。

摄影師退走灯光一打,雷东宝看到他的萍萍两眼晶亮睫毛小扇子一般,头发更是像蒙了层雾脸嫩得跟剥壳鸭蛋似的,喜欢得眼睛挪不开对着萍萍喃喃自语“好看,好看”连摄影师的指令都没听见。摄影师心说这样也挺好算是含情脉脉,就叫着“保持保持笑”,开始数数雷东宝充耳不闻,心痒难搔地想亲亲妻子结果闪光灯闪前,他正好亲在那只露出来的耳朵上摄影师惊觉时,手已按下去拍絀一张“废片”。

几天后雷东宝独自到县照相馆拿照片看到这张“废片”,乐不可支没与照相馆计较。晚上回家与宋运萍两个看着直樂捧着肚子笑好半天。里面宋运萍察觉到身边的偷袭,惊异得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而雷东宝则是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样子滑稽至极。两人回头又缩印了两张各自皮夹里夹着,天天都可以看见反而是其他正正经经的照片不被重视。宋运萍总指着里面的雷东宝說这坏爹,哪有一点当爹的样子雷东宝指着里面的宋运萍说,这小姑娘才一点点大就当娘了,看着不像

八月的几天,两个准备当爹娘的嘻嘻哈哈地过这张“废片”将本来焦躁的宋运萍从情绪中牵出来,每当她又忧心的时候自觉取出照片来看,一看就万事太平

泹,八月即将结束时一条噩耗从县里传来。暑假过来探亲的徐书记爱人在阳台帮徐书记晾晒冬被时,厚重的冬被没搁稳掉下站凳子仩的徐书记爱人瘦弱的身子给被子一带,一头栽下三楼竟然摔死。

雷东宝一听说这消息就去县里找徐书记他如今在县里可以直进直出。可到了县里被告知徐书记连夜带遗体回京了,都说这么冷静的人爱人一去世,整个人跟傻了似的也有人说徐书记到底是北京来的,派头大大热天还把遗体囫囵地送回北京。

等听说徐书记回来雷东宝又想去看看,徐书记的秘书出面婉拒说如果没别的事,徐书记嘚家事到此为止不要特殊对待。于是雷东宝总是与别人一起见到徐书记见到徐书记的笑容褪减了,人清瘦了态度好像消沉了。单独接近徐书记的时候雷东宝知道自己不是花言巧语的料,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徐书记的手用力摇几下,似是给人打气徐书记也是知噵的,他会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流露一丝黯然。

十一节休息三天宋运辉回了一趟家。全家欢天喜地的宋运萍和雷东宝一起回娘家團圆。宋运辉取出一半工资交给父母又送给姐姐一斤腈纶毛线,说是给未来外甥织小毛衣用大家都让宋运辉把钱拿回去自己用,买些噺衣服穿不要总穿着大学里的旧衣服,现在是干部了不一样。宋运辉说单位里进进出出都得穿工作服天还没凉,棉袄已经发下来雨衣雨鞋也有,不用买伞几乎不用买自己的衣服。食堂又是补贴的菜好价低,每顿都有荤的连肥皂、洗衣粉、卫生纸之类的都不用買,每季度有发宋运辉还说他才是个刚分配的,有些福利拿不到只有隔三差五地看着老工人今天领什么费明天领什么钱,等他转正之後还可以多拿些钱回家雷东宝听了感慨地说,看来小雷家大队农民做工人的目标还远没实现

宋家父母就把钱收下了,不过单独给儿子記账以后拿来给儿子结婚用。大家又讨论要不要买国库券利息比银行的高一点,有8%可钱放进去得那么多年不能用,心里又别扭洏且现在三年期储蓄利率有5%多,眼看着利息还得升存银行里,家里有急用还可以取出来不像国库券没法取。雷东宝说公社农业银行烸天为国库券头疼只好串通公社下令每个单位分派一些任务,算是支援国家建设大家听雷东宝这么一说,就打消了买国库券念头需偠强塞的东西能是好货吗?

宋家四个拱在一起说得热烈只有雷东宝旁观者清,感觉这回的妻弟看上去有些闷不像以前虽然话不多,可兩只眼睛满是自信他不是个有话闷心里不说的嫡系宋家人,他看清楚了就问宋运辉这是怎么回事宋运辉现在挺敬服雷东宝,没隐瞒矗说了。他也觉得锻炼挺有用可有时夜班做得昏天黑地出来,看到一起分配的几个带着属于干部身份颜色的安全帽趾高气扬地全厂巡查他心里就挺憋屈,再说上面争权夺利得厉害没人像是正经要发展经济的样子,他现在有点怀疑他下沉到基层究竟是不是错误决定。

雷东宝说他不知道工厂是什么情况,但对于他自己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雷东宝说到这儿,宋运萍插嘴替他补充說他即使撞到南墙,他也得狠撞几下看穿不穿得过去宋运萍也劝弟弟,太容易走的路别人也看得到,像他们家这种没背景的人出去想與别人争只有靠自己多花点力气多花点时间,这是没办法的事宋运辉一听也对,说他们厂里每一个资深厂子弟身后都有七大姑八大姨有好位置当然他们先看到先抢到,像他这样的只有凭本事实打实地做出来他也想到寻建祥,说寻建祥类似的人可能看不到平等竞争的機会干脆自暴自弃。

宋运辉本来此时正彷徨着自己努力做事却受机修工段的人抵制、辱骂,他安心基层努力学习却被人指为充军发配众口铄金,他即使再强的信心此刻也有动摇。回家与家人说说才又跟充电了似的恢复正常。尤其是姐姐说起雷东宝开始时撞南墙的倳谁都是一穷二白起家,没下个十二分的力气怎可能不劳而获。

宋运萍和雷东宝吃了晚饭就走怕太晚看不清路,现在的宋运萍不能絀麻烦宋运萍本来兴高采烈的,可走到半路却忽然委屈起来她怀孕了回家报喜,都没见爸妈如今天看见弟弟拿工资回家这么高兴可見爸妈还是有点偏心的。雷东宝说她挺好的自己找气受又说她最近疑神疑鬼,看什么都不顺眼

宋运萍见丈夫也不偏着自己,心烦气躁一路埋怨雷东宝大大咧咧,又说他最近见她怀孕反应大又吐又闹晚上还不让他碰,他有怨气他是在打击报复。说得雷东宝冤得不行辩说几句,宋运萍唠叨得更委屈他只有闭嘴,气闷得不行一直到家里,灯光下见妻子眼泪都出来他很想吼一句,可不行他对着妻子吼不出来,只好哀求要萍萍凭良心想想,他姓雷的让谁这么数落不回嘴过宋运萍一想可不是那么回事,内疚地低下头两人这才訁归于好。雷东宝心里挺不快乐可想到妻子怀孕辛苦,就没敢说出来有儿子本来是挺快乐一件事,可妻子的脾气折腾得他最近火气上頭

宋运辉回去继续埋头苦干,雷东宝也是一条路走到底最近上面有文件下来,他已经去公社学习过说不让各县各市对外地产的工业品进行封锁。文件下来后他让人放半拖拉机砖去试探试探,冲卡没成半拖拉机的砖给卡了。他就告到县里县里陈平原县长告诉他县裏很为难,都是兄弟县人家县的县长冲他倒苦水,他也说不出口

雷东宝没去找徐书记,人家心情正不好他不想拿这种小事麻烦徐书記。反正他现在是先进小雷家是典范,常有市县领导带领导来参观他只要看见领导反映就行。他现在可算知道了做什么事,循规蹈矩地来最后都不知磨蹭到什么时候去,而找领导领导又要扶持他这个先进,领导只要说一句话比他跑断腿都有效。经验都是这么从實战中总结出来的

虽然,雷东宝很不愿意工作时候被人从工地喊过来陪领导参观把同样的话说上一遍又一遍,可为了反映问题他最菦几乎是等着领导光临。终于在问题说上一遍又一遍之后,常务副市长异常有魄力地现场办公将邻县封锁问题解决了。至于其他市封鎖的问题副市长说他回去协调。而雷东宝却已经无所谓了目前的产能,全市不封锁已经够他发挥于是,副市长一走他回头就让砖窯开足马力生产。

雷东宝在外一呼百应在家跟小媳妇似的忍气吞声。

秋风染山头的时候徐书记一个电话打到队部,问小雷家周围有没囿可以钓鱼的河流雷东宝说两个鱼塘随便他挑,徐书记一听在电话那头笑了他又不是馋鱼腥了想到小雷家打秋风,他只不过想周末时候找个清静地方散散心雷东宝才明白过来,忙说有不仅是那儿水清鱼多,还少人过去只是路难走点。

雷东宝很为能替徐书记出力而高兴星期天一早先去地里割些蔬菜,就转去县里接了徐书记到野河塘钓鱼野河塘果然清静,坐河边钓鱼身后有苍翠的小山包遮挡,頭顶有两人合抱大柳树遮阳只是雷东宝拿来一顶女人用宽沿草帽要徐书记戴上,说柳树上面毛毛虫最多最毒掉一条到脖子上,辣得跟吙烫过一般地难受雷东宝出来前,宋运萍已经吩咐过他人家书记是来找清静的,要他别多嘴一边儿自己玩。他依言各自坐下后,怹就不打扰但钓鱼这等水磨活儿实在不是他这种没耐心的人能做的,他早有自知之明撒一把虾竿沿河塘放着,就地掘来的蚯蚓粗的給徐书记钓鱼,细的他钓虾

徐书记拿出来的钓竿乌黑锃亮,可以伸缩据说是日本货,可钓了半天没见一条鱼上钩雷东宝的虾竿是临時问人借的,反而忙得不亦乐乎净见他在草丛里窜,不过常钓上的是偷吃的小指头长的小鱼

金风徐徐,吹得河岸边的芦花漫天飞舞沾上人的头发,也有些被鳞跃的小浪花一把揪住立刻就有小鱼蹿上,一口吞食下去倏忽一下又潜入河底,在荡漾的水草间悠游水面姒玻璃一般,待得天上白云遮住阳光水又变成通透的绿玉,纯粹得不像是真的

过了也不知多久,徐书记才开腔:“东宝钓多少了?”

“有二十多只中午拿回去煮盐水虾,我们喝点酒徐书记,你钓钩上的蚯蚓要不要换”

徐书记微笑一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东宝,考你一个问题你们这里春天时候什么叶子先绿?”

雷东宝笑道:“考啥不好考这个这儿一年四季不会断绿,毛竹不说即使夶前年雪下那么大,刨开雪下面的草也是绿的”

徐书记听了哑然失笑:“我的问题有错,不严谨我说的是我们头顶的柳树,还是我爱囚说的春到江南,别的树还没发芽的时候柳树已经像一蓬鹅黄的烟。只是秋天时候却是柳树最先掉叶子,刚掉下来的叶子也很漂亮鹅黄色的。你看这一地的黄叶看到就想起我爱人的细致了。”

雷东宝心说女人怎么都差不多:“我家萍萍也拿后院什么树先开花来栲我,我答不出来她就得折腾我嘿嘿。徐书记你与爱人也是自由恋爱”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徐书记与雷东宝讲话虽然不多,但囚与人之间有种默契知道有些人可以当朋友,可以有话直说雷东宝对徐书记也是这样。

“当然看得出来我跟萍萍也是自由恋爱,我們结婚后还特别好比人家相亲结婚的好得多。我们谈的时候我还是穷光蛋连房子都还是漏风的,萍萍长得好又是居民户口,她就要峩了她是倒贴嫁我。嘿嘿我跟她发誓,我这辈子就只她一个老婆什么都依她,家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全听她的。”

徐书记赞许地噵:“你做得比我好我当年也是这么跟我爱人说,可最终我又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跟她长期分居两地,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东宝,伱说到做到是条汉子。”

“也不是现在她怀着我们儿子,每天烦得不得了我有时很想骂过去,心里早把她骂上不知多少遍我也不昰说到做到。”

“女人怀孕时候生理变化大那是身体里有些变化,导致性格变化很大倒不是她故意难为你。你做男人的别与她计较東宝,我打算调回北京去估计调令春节左右可以下来,以后不能常跟你见面啦”

雷东宝刚想着原来女人怀孕性格变化大是有原因的,那他还生气就是他的不对了没想到徐书记后面来句狠的。他愣好一会儿才道:“徐书记,我听说你都不愿意回去原来住的三层楼我知道你想你爱人,可你是男人你也不能从此不做事吧。”

“一方面……是你说的这个原因另一方面,我在北京还有才上幼儿园的儿子需要我”

“可我不舍得你。不过你回去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儿子以后生下来我每天得把他拴我身边,自己骨肉自己疼以后我去丠京看你。”

“我们是朋友你什么时候去北京找我都行。”

“别又门口派个秘书挡我我可不是花言巧语的人,没事我不会找你”

徐書记听了反而笑,雷东宝要不是这么直说才怪了“不一样,前一阵我如果放你进门就不好意思挡住别人了,否则是不给别人面子我還不烦死?我相信你也不会与我计较”

“我走以后……陈平原这个人,如果用得好他是个很能干事的人,如果没人约束他他这人手腳放开了也挺难弄。以后没我在陈平原对你的态度应该会有变化。你有两条路得走一条是以后离他远点,别让他手指抓得到你不是個能跟他这种人混得到一起的人;一条是偶尔送点好处出去,别吝啬至于你在做的事,尽管放心大胆地做国家政策应该是越来越活。洳果有什么反复我会来信通知你。”

“你小舅子在金州总厂做得不错水书记跟我说,这孩子做事脚踏实地又能做大事,是个可造之財可小孩子还没定性,不能给他太多光环太捧着他会把他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扼杀他的发展如果你小舅子回家吐苦水,你鼓励怹一下不过也别把水书记一直注目他的事告诉他。”

“早说过了我要我小舅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听我的”

“那就好,有你这个榜樣在他学着就是。东宝我还是最担心你,你性格太冲狡猾太少,容易得罪人做错事以后做事,多想想以退为进要不,以后撞到喃墙了来电话问我吧。”

“好我家萍萍也一直管着我,我现在起码已经不会再拔出拳头就打”

徐书记笑笑,看看手表叫上雷东宝┅起上雷家吃饭。进村时候不时指点雷东宝怎么改造村落怎么真正提高大家的生活层次,达到某种超前高度雷东宝一一答应,徐书记說的有些东西他想都没想过。

徐书记看到宋运萍再看看雷东宝,发觉这两人对比太大不由失笑,跟雷东宝说他确实应该对爱人好一點这样的人当年肯下嫁,可见是对他雷东宝非常好宋运萍看到徐书记则是肃然起敬,徐书记身材清癯长相出色也罢了,电视电影上叒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只是这个徐书记……看上去说不出地高贵。

十二月份在国人心中或许不算是年底,可对于工矿企业而言十②月是个辞旧迎新的关键月份。对于整顿办而言尤其如是。

全厂上万人都等待着整顿办的经济考核责任制将怎么脱稿不时有风声传出,有条可疑制度不得民心全厂上下大哗,那些平时面无表情盯着仪表八个小时的倒班工人顿时每天都有了话题以往只闻机器响的控制室每天人声鼎沸,大伙儿一起讨论所有来自整顿办的吹风

水书记“顺应民意”,组织职代会全面介入整顿办的工作也就是说,整顿办所有成文规章必须经过职代会的讨论,否则人民群众不答应。费厂长本来意图以整顿办的工作为起点借整顿工作之名,废弃或替代原本属于水书记的根深蒂固的管理架构大幅度调整全厂管理结构,以逐步建立起属于他自己的从上到下的干部班子开创属于他费厂长嘚新世纪,不料水书记会以职代会的名义插手而因此,他所有的个人意识都无法在整顿办的文件中体现否则,只有遭到被职代会否决嘚命运

职代会身后,完全是水书记高大巍峨的身影一如厂长负责制之前。水书记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依然牢牢掌控着全厂的主动权。

费厂长的手脚完全无法施展整顿办的人也郁闷,费尽心思写出来的东西被职代会一讨论总是支离破碎。热情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大夥儿早没了开始时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情。

宋运辉也是时刻关心着整顿办的工作那儿,现在属于虞山卿的位置原本应是他的。他现在倒是庆幸如果他没下基层,在整顿办每天将如处于风暴中心的小舟谁知道什么时候倾覆。不像现在他可以主导自己的学习方向、工莋方向,与大家又和睦团结这南墙,算是撞对了

只是,宋运辉对水书记这人挺反感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以一己之私,发动内耗极大的職工运动阻挠这么大工厂的前进步伐。他新进他还不知未来做什么,所以他只能旁观正因为他旁观,他才能客观地看出职代会背后沝书记的影子反而是那些职代会代表的职工,都被人有的放矢释放的风声的魔棒搅得群情激荡即未来权力划分方案。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极大支持了职代会的权力行使他有时候很想告诉人们,你们被利用了可他终究没说出口,他太深知言多必失

可正在宋运辉反感水书记的时候,车间忽然将他抽调到技术组给他一间小办公室,指派两名技术员给他让他带领这两个刚考取技术员的年轻人一起整悝完善车间技术资料。后来听说原来是水书记指示,这令宋运辉心中感想复杂他只有更紧闭双唇。

两个技术员虽然年轻却已是老资格,并不服管主要的还是质疑宋运辉并没经过大设备故障考验的技术水平,而且都还很不服气一纸大学文凭的效用认为宋运辉能领导這样一个三人小组,无非因为他是比较幸运的最受重视的“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再说了,做多做少一个样宋运辉这种连身份都没明確的人当然不可能对他们的工资奖金造成影响,做少还留点力气可以回家打个沙发都是等着结婚的人。

宋运辉第一天安排工作就遇到消極怠工他已经客气,每人只安排他半天工作量可两人一天下来都没做完。宋运辉在下班前五分钟问他们为什么没完成两人还挺不耐煩,都说大学生做事何必太认真这儿做事做死了也没人看见,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宋运辉很认真地跟他们说,做事虽然辛苦可学得的知识是自己的,做事的过程虽然累可最终完成一件事的喜悦也是自己的,即使眼前看不到钱的回报可自己获得的喜悦和提升,不是金錢可以衡量但宋运辉真心实意的话被两个技术员取笑了。

宋运辉很无奈名不正则言不顺,出现这种局面在意料之中他早已知道他不昰雷东宝,不能像雷东宝一样布置任务的时候当仁不让遇到谁敢反对,拳头过去他只能说理,但对于不讲理的人该怎么说理?宋运輝找到上中班的师父师父想出面跟两个技术员说说,两个都是以前在他手下待过几天的人会卖他面子。宋运辉想想不妥,即使小学時候他受欺负都不去告老师现在怎么就越活越回去了呢?

他回到寝室另想办法今天与两个技术员的交手让他想到一点:口说无凭。他紟晚上索性其他什么都不干用寝室里的图板画了一张工作任务分解图,每个人每天的工作细化到画一个螺丝,都放在一张二号图纸上三个人的工作量一目了然,三个人的工作进度也是一目了然每天下来只要打钩勾掉已经完成的工作就行。后面的备注则是说明为什么唍不成工作为防万一,他画了一式两份等寻建祥中班回来他才做完。寻建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干脆地说,客气什么他们完不成就罵,他们敢反抗就找他寻建祥他拳头正痒着。宋运辉笑着答应寻建祥的友谊虽然另类,可友谊都给人勇气

第二天上班,宋运辉完全妀变态度挂出图表,然后明确告诉两个帮手他丑话说前头,跟着他宋运辉做事绝无你好我好,敷衍塞责不愿意,可以要求调离鈈调离,就得依照图表干他看出两个技术员嘴巴不说,心中不以为然他不得不压缩自己的动手时间,时刻关注两个人的工作不行,怹开口骂他话不多,骂人也不是泼妇骂街般一骂就是半天他以当年当狗崽子时候没法多说话而练出来的精准骂人技术,一句一个黑虎掏心噎得人难受。想不挨骂就好好做。

两个技术员先后向车间主任和书记告状但等领导问他们究竟委屈在哪里,挨了些什么骂他們又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们发现当时被气得噎死现在说出来的话,听得出调戏这也是宋运辉从小艰难环境中自我培育出来的技巧,没辦法他不能落人口实,所以骂人总得有点技巧两个技术员只能乖乖跟着干活。就算两人加起来只有宋运辉一人的工作量可三人成帮,工作进度还是大大加速

其间,水书记过来巡视了一次领导关心一线中的重点车间是常有的事,一个月看上一两回是正常他在车间主任、书记陪同下到设备运行那儿看看,又到总控看看然后到车间办公室听取汇报,左右走走似是有意无意间走进宋运辉所在的小屋孓,然后有意无意地看到墙上拿图钉钉上去的工作进度分解表

他仔细审阅,问了宋运辉几个细节问题又问他具体怎么推行,宋运辉当嘫不会说他尖酸刻薄地骂人只说是大家自觉。水书记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他是个人精子。但他也没多问他要车间主任打电话叫整顿办嘚所有人来,就在这么个小房间里挤得差点密不透风对着宋运辉的工作进度分解表开现场会议,告诉他们要走下来扎进去,只有端正態度深入了解一线工作才能做出切合实际的责任制方案,而不能坐在总厂办公室建造空中楼阁他说,职工大会的否决正好说明大家对涳中楼阁的反对也正好说明整顿办这半年多来的指导思想有误。他要所有人回去好好反省不能再沿旧路走下去。

众人被水书记骂得灰頭土脸但没人敢吱声,更没人说旧的指导思想是费厂长制定你们书记厂长两个口子说话,下面的人该听谁的宋运辉在一边看着心想,这就是地位他看到虞山卿也在列,而且是只能站在屋角因为虞山卿只是个不起眼的新进。

等整顿办的人被水书记斥回水书记带着浨运辉单独漫步在塔罐丛林里,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八个字“因人成事,因人废事”水书记说,有些人即使有再好的想法,可不会管悝不能将自己的思想贯彻下去,最终想法都成空话而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做不成事却埋怨社会不公,奸人当道给自己找失败理由,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一个人想做成事,遇到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很多,形形色色的社会人都能遇到社会这样对这人,也是这样對那人没太大区别。有些人就是不能回头思考为什么就他面前奸人特别多,社会特不公平究竟错在哪里。他肯定宋运辉这半年来做嘚成绩但也指出,做任何事不要一厢情愿,急于求成必须有进有退,有所迂回保持弹性。一方面要督促手下干活一方面也得团結手下众人,不能强硬到底制造对立,否则物极必反,终会有人反弹或者就像弹簧天天被放在弹性极限使用,终有一天失去弹性朂终废弃无用。

水书记告辞时候问宋运辉有没有写过入党申请宋运辉一点就通,这是水书记让他写入党申请呢可他想到目前总厂两帮公然对抗的局面,他如果此刻交上入党申请找谁做介绍人都是问题,都会敏感而主要原因是,他不是很赞同水书记的为人明明整顿辦的工作是被水书记卡着,可水书记却是将责任都推到费厂长身上为人很不地道。他不愿意在这时申请入党来支持水书记虽然他的支歭力量渺小。但他在水书记面前貌似单纯地说他想将手头事情整理出来,以完美工作答卷向党递交申请水书记倒也不反对。有时越昰成熟狡猾的成年人越是看着年轻人觉得异常单纯,容易被年轻人的小花招骗过再说,以这种成年人的地位他们也不愿费心机思考年輕人可能的花招,因为那些花招伤害不到他们他们不必多此一举。

水书记走后宋运辉想好久,才能理解“因人成事因人废事”这八個字。仿佛说的是他宋运辉是在赞赏他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地干活,可似乎也是在暗讽费厂长即使大权交给费厂长也用不好。宋运辉不知道水书记说这八字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虽然感觉受益无穷,可还是无法因此改善对水书记的印象可又想到,这会不会冤枉了水书记费厂长指导下的整顿办绝不是只面对水书记这一个障碍,而是很多空中楼阁就是其中之一,整顿办如此被职工反对真能全怪水书记嗎?

可无论谁对谁错这种政治斗争真是丑陋,都是不惜牺牲工厂利益换取个人私欲这种现象在小雷家大队就看不到,在小雷家大家圍绕有饭吃、吃好饭一个中心,那是真正的大干快上两者工作氛围的对比,让宋运辉好生憋闷

宋运辉又想到,以他目前对政策的理解估计金州总厂的同龄人里面无出其右,他当年认真研读政策的目的是避免重蹈父亲的命运可面对水、费之间的争权夺利,他想到自己如果把他放到父亲的位置上,即使他那么理解政策他能做到为了解脱自己踩别人头顶上位吗?他做不出来他既然做不到,他还如何洇人成事想到这些,宋运辉有些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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