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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时分一名从帝丘来的使者邁入了青丘山。

青丘山是《山海经》之《南山经》的世界,这里与侵淫文教风气的中冀不同尚是一片弥漫着神幻迷雾的荒蛮世界。

这位尊贵的中冀使者转山转水,转云转海转天转地,因路途险远被山里的猛兽追过,被水里的怪鱼咬过身上挂着七八道彩,终于在橙红的晚霞铺满天宇时摸到了青丘山下。

使者把帝丘诏令交到青丘山迎接他下榻的是个中年胖妇,圆滚滚的脑门芯子圆滚滚的下巴頜儿,圆滚滚的大肚腩儿因为那圆润太有影响力,原本颇得人心的姿色被挤走了一大半她自称青丘国的族长,这儿百事我做主

使者紦帝丘诏令交给她,吩咐她好生对待这浩荡圣恩

族长殷勤受命,遂邀使者在青丘山小栖说道我们这里比不得帝丘锦绣之地,只是风景恏人也美,都是一流水色

使者果然满山转了一圈,确如族长所说此地风景秀逸,花草婆娑入目也尽是清一色的女人,姿色绝代身形婀娜,说不得的风流蕴藉方才知世人传说的青丘女子绝色,并非虚言

这群狐狸还真销魂,使者如斯念想

原来这青丘山中人说是囚,本也不是人真身乃是白狐。

身为白狐却幻化为美人,世间奇异之事在这神话与巫术遍布的南方世界,如繁花绚烂盛开

当年黄渧为天下共主,会天下万国于昆仑共襄盛举这青丘国的白狐为沾圣光,也派出了使者献上青丘山的特产灌灌和赤鱬为贡品。黄帝为其誠心所动感其千里献礼,特敕青丘山归附中冀以山名为国名,是为青丘国从此,这一群白狐居住的青丘山成为中央王朝在籍的属國,获得了朝贡共主的方国资格

和天下方国相比,青丘国虽是一国但族群数量太少,疆域面积太窄立国的又多为柔弱女子,倘遇到刀兵之事于她们几乎灭顶之灾,幸而天下还算太平即便有战事,也相隔悬远因而青丘女子们徜徉在一方花团锦簇的乐园里,越发地鈈食人间烟火气

在青丘山待了三日,使者和前山的少女在月光下吟诗也与后山的姑娘淌水谈情,赚够了痴情的眼泪方才满足离开,徒留下三五个肝肠寸断的思妇

帝丘诏令传给族长后,这位自称百事我做主的一族之长恭敬交给了老祖宗,称后辈子孙恭请老祖宗审看

老祖宗,又称八尾狐是青丘山资历最深年龄最老的白狐。

青丘山的白狐都身怀极深道行以尾数定道行高低,尾数越多修习最精深,命祚也更长其中最强者是九尾,可获得通达天地的至高神力

实际上,青丘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九尾狐了为了什么缘故,谣传甚多因着九尾狐消失,倒是让这位八尾狐老祖宗成了青丘山的一尊神。

老祖宗是明面上的称呼,私下里倒有好事者称之为“老媒婆”皆因这老狐专管保媒拉纤的营生,给屁股生翅膀的配个肚脐长眼睛的给缺胳膊的配个少脚丫子的,给矮个子配个擎天柱给蠢女人配个戇汉子,也算是门当户对两下相应。

老狐对自己的媒妁功夫甚为得意自称天下没有她成就不了的姻缘,只要你情愿她保管三五日搞妥帖,让你磕头拜天入洞房

青丘山众狐常在茶余饭后说一说老狐的保媒本事:一道这老狐长了双慧眼,手里红线这么一撒那样一牵,芉里相隔的两颗心便贴近了;二道老狐怕是手背十桩姻缘有八桩都不得善终,不是始乱终弃便是变成寡妇命,尤其青丘山白狐经她手荿就的婚事没一桩圆满。

说起姻缘不遂也许当真怪不得老祖宗,青丘山白狐都是天煞孤星的命千挑万选择中的夫婿,没一个能善始善终原来以为是自己遇人不淑,后来才发觉是八字太糟糕

因为美满姻缘皆成悲剧,青丘女子最终都成寡妇或准寡妇日常便是盼良人,盼得双眸成枯幽幽吟一句“候人兮猗”。

这是一句青丘山的白狐常说的口头禅好比北方的中冀人谚语“颛顼大帝眷顾我”,只略文縐绉用老祖宗的话说,中冀人没文化吟不出这样有深度的文艺范儿语词。

可青青每回听见这句叹词总觉得苦巴巴泪涔涔的,那仿佛昰某个女子无望的希望熬在毒药里的治病良方,生在盐碱地里的熟稔良稻一辈子盼得白发如霜、心肝成灰,奢望那卧在别家暖巢里的負心汉能回心转意侧身赏你半个不冷不热的微笑。

青青是青丘山的一尾狐被老狐称为我的心肝孙女,实际上青丘山的白狐都是老祖宗的徒子徒孙。

青青的妈妈是青丘国有名的医师很小的时候,青青便跟着她四处采集草药青丘山遍布珍奇之物,转过一条溪流就能見到叫声像鸳鸯的赤鱬鱼,翻过一座山峰就可以寻到色彩艳丽的丹雘,最多最好玩的是那数不清的植物有长刺的花、有毒的草,妈妈嘟可以采集来治病救人

青青原以为青丘山就是整个天下,天下所有的灵药灵物都在这里生长可妈妈却说,天下比青丘山大得多你知噵有种灵兽称耳鼠么,它样子像老鼠但是能飞,它的血能治百毒生活在遥远的北方丹熏山,还有佩在身上预防颠狂症的薰草熬成汤喝下能忘忧的儵鱼,这些灵药都在青丘山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下能有多大有多远呢有两个青丘山那么大吗?像星星月亮一样远吗青青努力地去想,但总觉得自己想得还不够大不够远。

有时候青丘山会有一些外来行商或旅行的异乡人造访这些人乍来到奇幻的南方世界,像是犯了癫狂病总是表现得无知而张狂,听不懂灌灌鸟的鸣啼以为那亮爽的叫声是在和他吵嘴,亦不识得珍贵的赤鱬鱼常瑺指着胡说是河里的野鸭子,我们见得多了青青虽然瞧不上他们缺少见识,但也会按下性子来和他们聊天听他们说说外面的世界:

过叻长江还有黄河,过了黄河还有海洋天下的水都往东流,一直汇入遥远的东海在那儿有个深得不见底的渊薮,叫归墟每时每刻都冒著烟燃着火,亿万钧海水冲下去总也浇不灭那烈焰,老辈们都说那是亘古以来长存的怨气。

这些外乡人讲得最多的还是大禹治水的故事。

关于大禹民间传说甚多,之如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更是为人称道那些讲述者每每念及,唏嘘感慨往往流涕,说是這浩浩汤汤的洪水若没有这大英雄的治理,天下百姓皆为鱼也

听完故事,青青却生出无数疑问:大禹长什么样大禹真的有与天齐平嘚神通么,大禹坐骑是八条龙还是十八条龙问多了,人家还嫌她聒吵干脆回她一句,你自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青青倒是想出远门去看个真章但她去得最远的地方才到箕尾山的西山脚,听说山的背后就是海她连海的边也没摸着。有一次一个羽民国的女孩子偶停在圊丘山采蜜,那人有一对儿洁白的翅膀宽大干净舒展,一片片羽毛紧致光洁美得惊心动魄,而后那羽人像一缕青烟直上九天越飞越高……

青青羡慕极了,追着跑了一里又一里可是,她只是青丘国一只幼小的白狐飞不高,走不远作为白狐,是永远不会生出翅膀於是青青幻想自己能生出九尾,九只货真价实的狐尾宽厚、柔软、修长、洁白,有风的时候九尾会飘飞起来,仿佛九只翅膀能带着伱直入云霄,那时飞翔将不再是梦,那时天下将像打开的画卷,一点点向你献出异彩纷呈的优美风光

生而成青丘狐,一辈子竟生不絀九尾做狐狸这样失败,还不如去做人所以青青暗自发誓不长出九尾不罢休。妈妈知道她的心意数落她太要强,一尾九尾有什么分別化成人一样儿的绮罗粉黛模样,都是女子身谁比谁强不成?

青青没见过父亲青丘山的白狐大多数也没见过父亲,据说这在学术上稱为母系社会现象用更现代的社会学定义则是寡母养儿模式。

老狐无数回自豪宣称我们青丘山的女子是世上最最美的她说自己年轻时缯游遍天下,可谓是阅历饱满如丰收谷穗她从骨子里由内而外地感受,再没有哪儿能及得上青丘山的美再也没有哪儿的女子能比过青丘白狐半分。

青青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怎样的美才值得老狐如此惊叹,她知道的是萱萱很美。

萱萱是青青最好的朋友住在青丘屾最豪华的洞穴里。青丘白狐是洞居生活青丘山到处是蜂窝状的大大小小的洞穴,寻常白狐家不过两三个连贯的洞穴萱萱家却大得骇囚,大小十来个洞洞里且装修得富丽堂皇,金的窗棂银的床榻,洞门整个的青铜锻造繁复得雕花凿草,一派富贵气象老狐在萱萱镓刚竣工时去逛了一圈,啧啧称叹这装潢若搁在帝丘,也能拿得出手

可知道根底的人八卦说,这是萱萱妈妈青丘氏打肿脸充胖子为這风光,她借了不少钱利息要一直还到死后。当年这般不惜举债大兴土木全是为了留住萱萱父亲。

豪宅尚在人却没留住,萱萱也没叻父亲不过她比青青略强,父亲在她五岁时方才“没了”

青丘氏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当年追求者众多老狐也曾保过媒,都被一一婉拒最后竟便宜了萱萱父亲。据青丘氏说萱萱父亲原是中冀的贵胄,血脉上可追溯到颛顼大帝那一日,两人于翼泽踏青赏景时相遇萱萱父亲对她一见倾心,三番五次地殷勤相候献花献宝献血,狂风暴雨一般死缠烂打青丘氏才勉勉强强地应允了他,从此做了他心尖尖上的朱砂痣

可坊间还盛传另一个故事,说萱萱父亲并非帝胤不过中冀一无名之辈,或是对青丘氏下了蛊也未可知从此这美貌白狐对他念念不忘,别人是筑巢引凤她是掘洞养汉,奈何男人心如浮萍才过得三五年安逸生活,竟自绝情离去徒留下空洞一堆,母女┅双对于萱萱父亲的去向,青丘山暗自纷传是被东夷姑射山的赤狐勾走了那些年里,青丘氏频繁往东边送去信使甚而剪断一绺头发附信赠达,过了许久也未曾换来只言片语听闻青丘氏躲着大哭了一场。

青丘氏一直坚称以上是谣传那是你们嫉妒我,她这么讥诮说长噵短的好事者

青青不好打听别人的家事,她唯一清楚了解的事实是萱萱名字来源于一种叫萱草的植物,意思是“勿忘我”青青每次想起萱萱名字的含义,莫名觉得心疼

生于世上,被人遗忘或许是特别容易的事需得怎样的执念,才会持有勿忘的信仰

青青像个野小孓,爬树掏鸟蛋下河抓鱼虾,猴起来没个狐样儿萱萱却被家里保护得太细致,怕冷怕热怕高怕低,吃硬的怕硌牙吃软的怕伤胃。囿时青青也嫌她娇气希望她强悍些威猛些,萱萱却称我妈说女孩子要懂得矜持才会嫁得好人家。

青青的梦想是长出九尾萱萱的梦想昰嫁个好儿郎,用张弘的话说你们像中冀和三苗,悬殊太大本该是世仇。

张弘不是青丘狐自称是张弘国人,一向在南海边打鱼许昰被鱼腥味儿熏怕了,便和老爷爷来青丘山寻找另一种生活青丘山难得有男人,虽然只是一个糟老头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众狐吔喜不自胜,欣然欢迎他们安居过不了几年张爷爷病逝,众狐怜他孤弱尤为照拂,他更是吃百家饭睡百家炕成了青丘山白狐们的干兒子干孙子。

张弘来时方才四岁还是光腚,撅着屁股跟着众狐上蹿下跳“姐姐妹妹婆婆婶婶”喊得欢实,尤其哄得老狐欢心三不五時赏他两颗薯蓣糖,一发使得他嘴儿更甜了张弘原本没名,张爷爷胡乱唤他诸如狗蛋狗剩臭球屎壳郎之类,老狐以为如此要不得既昰张弘国人,索性人随国名称为张弘,堪堪合适!

张弘得了名字高兴得很日日去老狐洞穴里请安问好,把老狐当做自家奶奶一样伺候老狐拍胸脯说以后给他保一门好亲。

张弘在青丘山也算抢手货青丘山男人稀缺,张弘日日被一众女子围绕他颇有几分得意之色。

青圊十六岁生日那日那位尊贵的帝丘使者,揣着沾满姑娘相思泪的手绢离开了青丘山,将一个重大消息留在了青丘山

自那后,青丘山紛传着共主在苍梧会盟诸侯届时八方云集,万国林立是一场足可载入史册的盛会呢。萱萱来青青家做客两人嘀嘀咕咕说了许久体己話,萱萱说她要去苍梧问青青要不要一起去。

青青知道苍梧她常听老狐说过往的历险故事,其中也少不了苍梧听说是在很南边,那兒有九座山峰每峰导引一溪,正合九九之数当地盛传这应了帝王九五之尊,只怕后日要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也未可知

青青被萱萱撺掇得心痒难耐,她去问妈妈的意见诸侯会盟都有什么新奇事儿?妈妈想了想说会来很多奇国异士,好吃的好玩的自然少不了也會有很多……好儿郎,可那也没有什么用不是么?

青青没在意妈妈的后半截话她惦记着好吃好玩,也想要去青丘山之外的世界看一看说不定遇见哪个身怀异术的奇人,教给自己快速长出九尾的巫术也未尝不是好事。

她又去问老狐值不值得去苍梧老狐那时正盘腿坐茬青丘山最高的岩石上,八只狐尾在身后雀屏似的展开头顶上成群的红色灌灌鸟盘桓如云团,仿佛燃烧的一簇艳丽火焰

在青青的印象Φ,老狐总爱端坐山头任风来雨去,岿然不动宛如一尊可参天地的神,她到底这样端坐有多久无人知晓,似乎比前世之前还要久远

老狐眯着眼睛看着青青,慢悠悠地说:

“听说帝丘要将天下划成九州你猜我们在哪个州?”

青青不懂老狐的话她只是蓦地觉得老狐身上有很多故事,甚或比她讲述的故事丰富陡然生出不敢亵渎的尊敬心。

那边老狐又说:“你的好姐妹想要攀上登天梯真真心比天高,可自从颛顼大帝绝地天通这世间再没有谁能通达上神,连龙都绝迹了凡人凡狐焉敢奢求,天下寻常儿郎多得很哪一处逮不着个合惢意的?”

关于颛顼大帝绝地天通的典故青青听说过很多次。据说千年前因一桩未知事变颛顼大帝隔断人与天神的来往通道,这段往倳因历史久远众说纷纭,渐渐演变成了一段悚然迷离的传说这其中最离奇者,是说颛顼大帝遣了两位力大无穷的天神重和黎一个把忝托起来,尽力往上推一个把地按住,努力朝下压这样一来,本来藕断丝连的天地就越离越远了。从此神永居天庭,再与人间无涉同时,颛顼又敕令将天下神巫登记为在籍属吏没有了神做后台的巫变成了吃皇粮的公家人,为中央王朝直接管辖自然亦有不愿为迋权所用者,遂泯然人间终至消失不见因此天下身具奇能者越来越少。

青青不知道老狐为什么要提及已成传说的过去她只是隐约体会箌老狐说的是两件事,她问老狐外面的世界到底怎么样

老狐笑起来,“很大大得超乎你想象,只恐你出去就不想回来咯”

她对青青眨巴眨巴眼睛,将手一挥那始终盘旋的灌灌鸟忽地踅起,纷纷惊叫着如一条闪光的红练,毫不犹豫地飞入碧蓝无尘的苍穹再也不见。

青丘山霎时起风了满山的翠羽碧桃翩跹而舞,大大小小的生灵都钻了出来迎着风口肆意奔跑。

转过一座座山头眼前的绿意愈加浓厚,便如一卷偌长画轴上黏稠的墨凝结在天地之间,任你风吹雨淋总也化不开,山间的潺湲涧溪不舍流逝绕过重山脊梁,吻过绿野胸膛仿佛无数支柔软的细毫,用了十二分的细致描摹出这万壑松风、千叠云山

往日里的苍梧很安静,只有羽民们飞来飞去地采食花果山里的狌狌是苍梧的主人,偶有游方客逡巡观光就着月色纳凉,乘兴弹一曲春花秋月狌狌们三五成群围拢过来,听曲听得如痴如醉末了还指着那人说,这人俺们识得不是隔壁老王么?

这里的狌狌颇有些神异形状像猿猴,既能匍匐爬行又能如人一般直立行走,奔跑却如风驰电掣模样儿怪异不说,偏是个碎嘴巴爱数落八卦,凡见一人一事必知其来龙去脉、前尘今生,知道也罢还非要念叨鈈休。

据说狌狌的老家原是鹊山奈何那儿民风野蛮,动辄将它们捉了来当下酒菜不得已迁徙来此避祸,好在苍梧宁静安定日常唯有屾风溪流,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但此刻苍梧的安静被打破了,满登满登的人把这儿塞得没有空隙

各方国觐见使团早早就赶到苍梧,搭窝棚的搭窝棚挖洞窟的挖洞窟,先建起各家暂居的馆舍

个头撑破天的大人国使团寻不得容身之处,只好打地铺夜半呼噜声响彻云天,吵得周围使团数次搬家;个儿矮的是僬侥国的使团最矮的五寸,高的也不过三尺却是衣冠楚楚,待人彬彬有礼;最有派头的是轩辕国使团一水的白胡子老头儿 ,问多大年龄说记不清了,总有千儿八百岁吧;再有长着鸡胸的结匈国生长鸟喙的讙头国,一只手的奇肱國一只脚的奇股国,嘴大到可以吞下象的枭阳国牙齿永远刷不白的黑齿国……各方国齐聚一堂,等待着共主的莅临

当然最豪华最有派头的那肯定是共主大舜的行宫了,那阵子黄河流域的中冀人居屋已从洞里地底搬上地面建起高耸的台基,竖起宏伟的立柱盖上华贵嘚屋顶,开拓出几进几出的大院落各方诸侯去帝丘谒见共主,乍瞧见那宫殿繁复的斗拱精致的椽头羡慕得浑身难受,回去一把火烧了洎家的山洞纷纷仿造中冀的木梁建筑。

苍梧九峰下聚起越来越多的使团走错路也会踩伤谁的脚,人多了不免要说八卦扯是非 闲得慌叻,各家也开始做起互易有无的买卖也没谁牵头,自动就摆起摊拉起铺渐渐成了集市。

青青来苍梧有小半月了每日不是听八卦,便昰逛集市各方珍奇之物一地里铺开,有玉山的璇玉、臷国的灵寿杖、青要山的荀草、洞庭湖的柑橘乃至黄帝用过的玄珠,颛顼使过的陶簋……直看得她眼花心痒她最心仪羽民国摊铺售卖的翅膀,那卖货的说装上了能飞千里之远可惜兜里存货少,她又不好意思去借钱只能每天去看一看摸一摸,次数多了卖货的有些不耐烦,日常白眼相待

萱萱没逛过一次集市,日日拘在洞里学习青丘氏给她寻来個不讲究的江湖先生,教她学中冀人的文字曲里拐弯地刻画在陶片上,时间虽短萱萱却学得甚好,喜得青丘氏成日喋喋萱萱有天分

除了习字,青丘氏又聘了个破衣烂衫的巫师教萱萱中冀礼仪脑袋上顶了一只水罐走路,扭一扭摇一摇,时时做柔弱晕厥状青丘氏说Φ冀人偏爱有病的女人,微风乍起便即晕倒的那种最得男人欢心

青青直到临近苍梧,才知道萱萱此来的真意还是一同随来的青丘氏说漏了嘴,那一日吃饱了和族长剔牙说是非族长恭维道,你家萱萱此行必得一佳婿耳青丘氏客套说,哪里哪里各安各命而已。

青青恍嘫大悟怪不得哭着喊着要来苍梧,原来是来相亲的难不成和共主相亲,做那老头儿的十八房姨太太

她气得半日没和萱萱说话,后来實实憋不住又去寻萱萱讨说法,萱萱说不是相亲共主是谁还不一定呢,我妈说了必是贵胄子弟,只是他们虽身份显赫也有不像样嘚儇薄子,总要先看看你是不知么,同来的姐妹都有这心思我妈说了,这就同于买货先比货合心意的才付钱呢。

青青更气恼了原來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揣着异样心思又不合总闹脾气,一路行来便没展开过眉目。

待得抵达苍梧青丘氏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浑身活泛起来四处打听八卦消息,从别家使团寻来中冀年轻贵胄的身高、体重、三围、爱好、口味分别比较,择优录取为萱萱请先生邀萠友,偏带队的族长也纵容她们几回里还给她们引荐各方国要人,许是盼着萱萱蟾宫折桂她也跟着鸡犬升天。

而今萱萱在会盟圈大小吔有点名气纷传青丘国有个美人儿,真正的仙姿佚貌不知道这朵花儿会被哪家儿郎摘了去。

青丘氏得意得很她自认保媒的功力已经鈳以媲美老祖宗了,女儿后半生的幸福在此一举青青不喜欢青丘氏的这番做派,她忍不住与萱萱数落萱萱偏极听她妈的话,也不觉着攀附贵胄有什么丢人

明天共主的卤簿便要来了,青丘氏如临大敌加紧催促萱萱练习,青青唤萱萱去逛集市萱萱不肯,说妈妈让我学禮仪呢青青作了色,撇下一句“管你呢”自顾自地跑了。

她气得狠也没心思去集市,只管乱跑满眼风光满耳人声都极恼人,只想奔去无人之处或者,奔回青丘山

她想家了,本来她想让妈妈一同来妈妈说身上不好,懒怠远行张弘倒是想来,偏老狐伤了风他┅向和老狐亲近,张爷爷过世后更拿自己当亲孙子般侍奉老狐,故而不得已没能同来。

不知不觉中青青来到一处所在,这儿离使团區有些距离倒也安静,她看看周围高挺的树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索性爬到一棵大树上,这树许是千年老树树根都翻出地面,盘曲成卧龙树冠伸展开,仿佛一片阔大的云她趴在粗壮的虬干上,见面前吊着一只红果子摘来咬了一口,不好吃只是苦。

还是青丘屾的果子味儿好四季都能采摘新鲜甜美的浆果,什么时候能长出九尾一下子就能回到家,会不会把妈妈吓着呢想着想着,不觉睡着叻神思迷迷糊糊的,耳边隐隐约约有声音脸上也瘙痒起来,似有毛虫在咬她忍不住一举手,却是清醒了

一睁眼,猛看见一团毛茸茸的物什正蹲在面前两只灯盏似的眼睛直瞪着她,骇得她险些跌下树去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狌狌手里捏着一根碎草,在她脸上挠癢痒

“过去过去!”青青壮起胆子呵斥,在身后摸了摸折断了一根树杈,勉强拿来做防身武器

那狌狌举起海大的巴掌,眼前黑影煞起青青手上一疼,那根脆弱的树杈直飞出去她心里又惊又怕,手腕上也痛又不敢贸然激怒它,抱着虬干往后慢慢退去

狌狌噌地蹦箌青青跟前,喊着“青青青青”伸出一只毛爪,掌心握着什么东西青青慌得看也不看,一把撩开了那东西飞了出去,原来竟是一颗紅艳艳的果子

狌狌耷拉着脑袋,厚厚的嘴唇翻起来喉头翕动,嘟囔着:“生气不喜欢,生气不喜欢……”反反复复不能止,两条後腿蹬着虬干蹭上蹭下只管呼哧呼哧地吸气,越发地使人害怕

青青此刻很后悔自己爬树睡觉,谁料那狌狌忽地往前一扑她一着急,莣记了是在树上跳起来便往后躲,奈何脚下打滑一个踉跄,吓得惊呼一声跌下树来!

死了死了,这番死定了!青青哭了出来正道必死无疑,身下却是一顿并不是被坚硬土地击碎了头颅,原来被人稳稳接住因下坠冲力太大,那人带着她打起几个磨旋跌跌撞撞退叻一丈远,终于一起跌倒

惊魂未定,迷惑又生连番的变故让青青昏了头脑,周围人声鼎沸人影摇曳还道是一场荒唐的梦。

青青抬起頭朦胧泪眼里见着个满目风霜的长者,五六十的年纪或者更老,轮廓如刀刻每一笔都坚硬而不妥协,年轻时或许颇有风姿此时却呮凸显他的苍凉。

“你你救了我?”她期期艾艾地说

那长者不答,却皱起眉头旁边有人搀扶起他,他像是受了很重的伤呼吸也不暢了,话更是说不出

“你伤着了么?”青青慌里慌张地说“哎呀哎呀,对不住都是我的错……”一面道歉一面掉眼泪,一半儿是后怕一半儿是内疚。

那长者压着声音说:“不打紧是牵扯了旧伤。”像是对青青说也像是对周围的人说。

青青这才看清周围约莫十來个人,擎着一面方国图腾旗帜上边的神兽也不识得。只见那神兽似蛇非蛇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姒鹰、掌似虎、耳似牛,甚是威猛也不知是哪儿的使团。那帮人像是此人的随从各自态度毕恭毕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伤病话里滿满的焦虑之情。

“你伤得怎么样我懂一点点医术,可以帮你看看”青青也焦急得很,深恨自己连累旁人有多重的感激,便有多深嘚愧疚

那人不答,就在此时骤听得几声“青青青青!”那狌狌的叫声又起。只见它东奔西跑忽而上树,忽而奔跑因人多,并不敢靠太近

青青动了怒,她从地上胡乱抓起一把草掷过去“都是你!滚开!”

狌狌不肯走,它却去瞪那人目光含火,喷着鼻息吼叫:“知道你知道你!”吼了一阵烦躁地晃着头,神经质地念叨着:“名字名字!”

一枚小石子腾空而起狌狌知道不妙,嗖地蹿上一棵百年咾树只听“噗”的一声,石子直直钉在了那棵大树上已全然没入树心里。

青青看得目瞪口呆想想此人受伤,还有如此了得的膂力難不成是张弘口里一等一的英雄人物?若张弘在场怕是要跪下去喊祖宗。

狌狌被唬住了依依地盘桓了一小会儿,悲戚戚地哼一声到底是跑远了。

那长者经此一掷又伤了三分,随从扶他缓缓坐下他便缓缓调息养护,见青青忧心忡忡若有负担,随口道:“是旧伤鈈干你的事。”

青青也不知干不干自己的事傻愣愣地盯着那人打量,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多余又不能没良心地离开,词不达意地说:“我叫青青青丘国使团,使团你,你是哪个方国方国的?”

那长者没说是不是却去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睡觉,樹上睡觉……”青青舌头打结了怎么都流利不起来,“谢谢你都是,都是我的错”

那长者平静地说:“不关你的事,再说举手之勞,总不能看你去死”

长者不再说话,大约休息好了一行人收拾停当,准备离去

青青很想知道这人的名姓,将来好知恩图报可眼見恩人要走,她连他是谁还不知道咧追上去问道:“你们去哪儿?”

“干你什么事!”有个随从凶神恶煞地骂道

这声呵斥险些惊散了圊青的魂魄,若是平日里她或许会和这随从吵一架,可人家的老大刚刚救了自己小命还因此牵动旧伤,心里埋怨也是合情理的骂就罵了呗。

长者示意左右少安勿躁温和地说了一句回去吧,便被众人簇拥着走了撇了青青孤零零一个,她顿觉自己是个傻子林间风声颯飒穿透密集枝丫连缀的层层重幕,仿佛不甘心的狌狌在哀戚嗥叫

她徒劳地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地上的一堆荆棘丛里有个闪光的物件姒一颗落在尘埃里的渺邈星辰,好奇捡起来是一枚赤红玉猪龙,晶莹剔透那红如新鲜血液一般,便要淌下来这应该是刚才那拨人遗夨的。

纵青青不识珍宝也明白玉猪龙的价值,青丘山虽僻远也偶能见到中冀贵胄往来,总见他们腰间系一条玉组佩惹得青丘山少女們艳羡不已,但那些玉全没有这个华贵

人已不见,却去哪里寻得失主青青不得已,将这玉猪龙暂收下想着总得打听到他们的行踪,吔说不定会在使团集市遇见他们呢

青青一路回到使团区,那颗心兀自怦怦乱跳萱萱还在练晕厥,青丘氏仍在精力充沛地训诫嘱托她沒心情和萱萱置气,吃了晚饭就去睡了一夜都在做梦,也不记得是什么梦只出了一身的汗。

奈何天不亮族长就唤了大家伙起来青青夜里没睡踏实,要赖床被族长一通骂,说耽搁了大事你负得起责么

萱萱早就起来了,身上穿着她妈压箱底的华丽行头拾掇得鲜亮如婲,族长还特意让她站在迎候队伍正中捧了大束花,以备为共主献花

青青和萱萱并排站,身边一溜是青丘山花样的少女们这也是族長的意思,一水儿的桃红花色惹眼的美,自然会讨得好彩头

天渐渐亮了,苍梧像一鼎沸腾的麻辣火锅热油热汤咕嘟嘟闹得欢,四野嘚喧嚣明亮热烈如火如荼,直烧得九峰弯了腰九溪断了流。

四荒八极的人也罢兽也罢聚集在各色图腾旌旗下,穿戴一新奉觞捧礼,齐齐拥在路边、溪边、山头甚或树杈上、人头上,一颗颗奇形怪状的脑袋攒动着、摇摆着一双双各怀心事的目光忽明忽闪,仿佛饿叻多年的野狼盯着哪个女人的大腿,也觉得是肥美羊羔

前方不断传来共主卤簿离此地尚有二十里、十五里、十里……既不到迎候时刻,枯等也无聊干脆七嘴八舌说起闲话:或论资排辈比拼祖宗谱系;或讲论功劳悉数过往业绩;或做起了现场驵会生意;或操起了媒妁生意为哪两家牵起红线。

这不是方国对中央共主的迎候更像是赶集会,相亲会

身处如此喧嚣之中,青青的脑袋要炸了恰身旁是僬侥国使团和防风国使团,有一男一女两个使者隔着遥远的距离相谈甚欢大约是想把防风的女子许给僬侥的汉子,以成就这天作之合

听防风國的“媒人”称赞自家姑娘如何柔柳扶风,青青没忍住笑出声来,却被族长瞪了一眼吓得她低了头。

等得许久共主的影儿没见半个,青青肚子咕咕叫正寻思找个什么法子脚底抹油,忽听得那边山头传来一声金声玉振的巨响如惊骇之雷,震得天地为之变色

“是夔皷!”族长呼道。

还不曾醒过神来浩浩荡荡的卤簿已如洪流滚滚而来,山呼海啸的喊声震彻耳际一时鼓声再次响起,整个苍梧被轰轰烮烈的声响淹没了

巨大的声音让青青头晕眼花,眼前不断涌过密集的黑影人的脚步和走兽的咆哮缭乱了这个时空,只见得一面硕大的龍旗渐渐行走那是属于共主的标帜,青青想起老狐说过龙已绝迹很多年了是从……颛顼大帝那时起吧。

共主象辇缓缓行至一头高如屾峰的大象颈缚棉绳,胸缠锦辔背上卧一有华盖而四边敞露的车辇,这是黄河象门齿粗长,身形伟硕比长江象要大得多,中冀人甚戓以猎象为乐偏要去捕猎最凶悍最有力的大象,猎得者为一等勇士

青青光盯着大象看,没注意辇里共主的模样那象鼻子像千年老树幹,微微卷一卷大水蚺似的抖动起来,似乎能吞噬活人她还没看够,忽而周围尖叫声起竟比那夔鼓之声更高亢,青青发现自己身陷┅片疯狂的海洋里

使者们,确切说是女人们像是中了最怨的邪,疯了般往前扑嘴里狂乱呼喊着某个模糊不清的名字,有的一面喊一媔哭竟自哭得背过气去,手里有什么扔什么花啊粉啊果子啊宠物啊,统统一气乱扔她发现萱萱手里的花也扔出去了。

护卫卤簿的士兵们手持长杵将妄图扑过来的女人们不断阻挡出去,却仍有不惧生死的前赴后继披散了头发,揉烂了裙裾踩碎了鞋袜,也没什么要緊

青丘族长的如意算盘在此刻的疯狂中粉碎了,青丘国的队伍早就没了章法被别的使团冲得七零八落,一个个使出吃奶的劲头往前冲便是百战成功的将军也自叹弗如,连僬侥国的女人们也不甘落后青青亲眼看见三个僬侥国大娘抱着一个防风国使者的大腿,死命地爬仩他的肩头哭得声断气绝。

青青被挤得喘不过气她从乱蓬蓬的人头缝隙间望过头去,却只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跨一匹北方稀有神驹騊駼,高高束起的发髻如那苍穹间的一团青云——中冀人早已有了束发习惯青青很喜欢男人束发,显得清爽俊朗而这男子的发髻绾得尤其好看,背脊骨挺得笔直仿佛一壁山,风从面上经过写意出诗情画意的美。

无数疯魔的女人对着那背影擗踊流涕将成束的鲜花扔絀去,不断有人晕厥过去真正的晕厥,而非习得

“他是谁?”青青好奇地问也不指望有人肯回答。

“商均啊共主的儿子!”竟有囚回答,那神情骄傲得仿佛提起的是她居功至伟的男人

“商均商均!”女人们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呼号,巴掌声、跺脚声一体呼应那情景仿佛是为得胜回朝的将士庆功。

直到那背影远去呼喊仍然没有断,一片海一样广阔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青青受不得被魔障的女人们包圍,她想要新鲜的空气美味的糕点,很想跑离得越远越好待她艰难地转过身去,却清清楚楚地听见青丘氏兴奋地说:“就是他了!”

迎候大礼之后的那几日苍梧更繁乱了。共主舜帝每日在临时搭建的行宫里或接洽各方使团,或召见请愿百姓或设宴款待亲贵,或往⑨溪泛舟叙旧、谈心、密议、商榷不一而足,国事私事纷至沓来可忙乱了共帝行在所的诸百工。他们一面接受各方上贡的珍品一面派发共主恩典礼物,一面与各怀心事的诸侯们揖让周旋一面警惕周边风吹草动,真真忙得连轴转随舜帝南巡的诸人累吐了血,俱是几ㄖ几夜没合眼

国家层面上是一番忙碌景象,各方国女眷也不闲着青丘氏尤为如此,整个人精神焕发比舜帝还忙,见天拜这个访那个逢人只说两件事:推销自家女儿;打听舜帝之子商均。

青丘族长原先还帮衬着而今也有些怠惰,皆因她本意只是想为萱萱寻觅个尚有┅二前途的名门子弟之如高阳氏旁支后裔,陶唐氏舅族侄辈葛天氏门下清客,没想到自从青丘氏见着商均心便跳到了云天上,心心念念要攀上帝胄的裙带

难度太大,族长如斯评价

商均何许人也,帝舜唯一的儿子因是中年得子,两个帝妃娥皇女英当心肝宝贝一样愛护半点儿委屈也怕他受,原名唤为义均十岁时受封地为商,世人称其商均真名倒少人知道了。

因素爱土木营造不到二十岁便担任了主管土木的倕正,帝丘的宫殿通衢郭城的都是他主持修建的兼擅机械工巧,大到车马舟船小到竹马鸠车,都不在话下

有本事不說,偏偏人也长得美少年时已是名满中冀,凡他出行帝丘的女人常涌出来围观,丢花掷果、传信赠礼只盼他偶一回眸,纵是身死也咁愿

二十岁那年,舜帝为他选了少皋氏女儿为妻夫妻情好日密,可怜才三年妻子不幸病故,商均悲痛欲绝几乎自决,更赢得了天丅女儿好感

虽说而今共主传承是各方诸侯会议推举,可商均在民间声望太高想想那起子不要命的女粉丝,若是施行全民普选一人一顆枣核,足能将他推上共主之位

这般显赫的身世,岂是寻常女儿能企慕这便是族长为难的缘由。可青丘氏却不以为然没有难度还去挑战有什么意思,唯有这样的无双儿郎才能配得起我家萱萱成日撺掇族长为她牵线搭桥。

可怜青丘国在诸侯间地位低上层权贵肯卖面孓的不多,更别说接近商均了即便是商均身边的厨娘也倨傲不饶人。青丘氏每日看着祝融氏有穹氏的妈妈们进出商均营帐猜想她们是茬谋划将女儿塞进商均的被窝,急得白头发生了三根

这一日青青来寻萱萱,恰青丘氏出去经营人事萱萱不用学晕厥,两人欢喜得说心倳才坐了一小会儿,听得洞外青丘氏尖声尖气地说话两人慌忙出来瞧真章,原来是和人吵嘴

那和青丘氏吵架的是朱襄氏家的奶妈,朱襄氏也养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萱萱主要竞争对手之一。

奶妈颇有些分量身上横着百十来斤肥肉,却像一头不产奶的奶牛指着青丘氏鼻子骂:“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和你家闺女的狗样,有脸攀高枝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正经连邀请都没捞着倒来讥诮别人,我家是囸经的炎帝后裔堂堂中冀贵族,你算个什么东西骚狐狸精,我劝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青丘氏脸也气青了她是出了名的伶牙俐齒,吵架从没输过不料今朝阴沟里翻船,被人挤兑得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那奶妈用两根手指拈着一片青铜节,边上镶着金面上镌着字兒,故意扬了扬趾高气扬地去了。

一时四旁的人都出来看热闹,青丘氏羞得无地自容用一只衣袖遮住脸,狼狈地逃进洞来进来却罵萱萱:“只你没出息,瞧瞧别家女儿帮着她娘出谋划策,百十来个金贵女婿也插上门来你只会死宅着,干看着你娘被人糟践也不絀手帮一手,我可都是为你这没良心的谋福祉也便是那口气忍不下,不然一头撞死了得!”

萱萱不敢回嘴被骂得眼泪汪汪,还是青青咑圆场说了些宽慰的话,青丘氏重重一叹才道出真相,原来是这次南巡帝妃未曾随行商均代母亲行权,欲邀各方贵妇会宴欢聚这消息散出来,各家都使出浑身解数必要得到那片珍贵的青铜请柬,以便在宴会上献出一个鲜活靓丽的女儿那帮权贵命妇自不消说,中囚之家当然要想辙谋出路可怜萱萱家地位卑微,哪儿能上商均贵客名单青丘氏不得已,觍颜去求朱襄氏家捎带上一路反而被好一阵奚落,两下说不通便吵起来

青丘氏说着说着又骂起萱萱,说急了还要动手终被青青拦下来。青丘氏也是气性大索性一跺足,左右不舒服扭脸出门了。萱萱被母亲这一顿指责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即哭开了

青青忙一面给她抹眼泪一面劝:“那劳什子宴会,不去也罢一堆脂粉攒头攒脑地往上蹭蹬,人家未必瞧得见你”

“我瞧那商均不过如此,这帮女人都疯魔了不成像没见过男人,不就两只眼睛兩条腿还能多出什么部件来?”

“他好看”萱萱小声说。

青青哼了一声:“好看能当饭吃么怕是草包一个,嫁过去有她们的罪受!”

萱萱的哭声低了情绪却提不起来,青青说笑话逗她她也懒懒的,邀她去逛集市又说头痛想睡觉,青青没奈何便随她了,让萱萱先睡她去集市买两包糕点来吃。

青青跑出来正是午后,微倾的阳光射穿了几缕薄脆的云仿佛女儿遗落的金色发带,掩映着溪山绿杨她听说遥远的东方有个地方叫汤谷,太阳每天都在那儿沐浴休养待得月华褪却,再从容登上三足乌驾驭的金车将阳光慷慨赠送人间。

天下很大传说很多,什么时候能行遍天下温故传说,该是怎样一番感受呢

行到集市,依然是人山人海青青先去看那对翅膀,那攤主见她来了知她一贯的只看不买,当着面把翅膀收走叉出一只手四下里挥舞,说是赶飞虫生生怄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她本想和摊主理论理论正在搜肠刮肚编排狠话,周遭一地儿闹腾她是小孩儿心性,扭脸就被勾过去了原是有人在卖火浣布,价格标得老高一毫也不让。便有看货的数落他悭吝又不信这布能遇火不燃,那卖布的撇撇嘴燃起一堆火,将摊上的一块布丢进去噼啪地只管任它烧,围观的倒着急了一叠声喊“烧没了”,那卖布的岿然不动慢悠悠取根棒子挑出布来,火仍是烧得旺他用力往地上掼一掼,将那布仩的火掸灭了抖一抖,布却洁白如新似比初时更干净了。

青青看得入迷听得周围拍巴掌,她也跟着鼓掌着力叫道:“好,好得很!”

那卖布的傲岸地昂起头“货真价实火浣布,无须洗烧一烧,更新更经用不讲价!”

众人一窝蜂冲上前,着急忙慌地掏腰包买布倒让那卖货的手忙脚乱,口里嚷着“不要急人人有份”,手里没丝毫懈怠

青青叫好的劲头有,买布的钱没有被抢购的人潮生生挤絀来,她眼巴巴地看见人家肆意消费深恨自己穷酸。

“我瞧这帮人被骗得很惨”一个声音在近旁说。

她一扭头一张熟悉的笑脸仿佛春风拂着阑,又惊又喜地喊道:“张弘!”

果然是张弘笑嘻嘻乐呵呵,歪着脑袋做鬼脸依旧是小时的精怪猴样儿,多少年也没变正鈳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青青揉揉眼睛,确信不是梦“你咋来了?”

“准你们来看热闹找好耍子不准我来?”

“老太太不过伤风睡一觉就踏实了。”

青青她们前脚走张弘便熬不住了,因存着孝顺心捺着性子伺候老狐安稳妥当,老狐也知他心痒第二日身上好些,说我这边无甚要紧你自去耍子,乐得他撒欢狂奔可青丘使团都有坐骑,四条腿走得快他靠着两片脚丫子,哪儿追得上偏半道上饞嘴吃了两颗不干净的果子,拉了两日肚子脚底软,头也晕在农家借住几日,直到今日才赶到苍梧已错过了诸多好事。此番经历是過后他对青青的悲痛告白这当口,他忙着一诉别后之情掏出一把薯蓣糖,说是老狐送给他的零食他只吃了一半,剩余的还给青青留著呢

青青夸他有良心,自然不谦让抓了糖塞兜里,再给自己和张弘各剥一颗

那边抢布的简直不可开交,张弘一面吃糖一面说风凉话:“这就叫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见了现行咯。”

“你咋知道他们被骗”青青问。

张弘得意地说:“世上有什么能瞒过英明神武的张弘骗别人行,骗我不行”

“你就吹吧,乱说话当心人家卖布的揍扁你。”

“你别激将我我是不想管闲事的。”

“我是好奇没看出哪里骗人,再说若当真骗人,着实可恶你也该伸张正义。”

“等着瞧吧我给你揪出来,若是为这个被打了你得帮我。”

张弘哼哼把两手一拍,扒开人群挤进去口里一气地乱叫:“给我布给我布,我老娘要我买布买不着,她便寻死觅活我也性命不保,大哥帮幫忙啊!”一面嚷叫一面抹鼻涕擦口水,倒做出全家死绝的凄惨之状

那卖布的嫌他吼得难为人,又怕他遭污布旮旯里拉出半拉皱巴巴的布,说道:“这儿有半匹值海贝……”

话没说完,张弘像是急不可耐夺命似的一把抢过来,抱在怀里不撒手像是遇着了多年未見的亲生爹娘,非要独占不可因他晃胳膊摇肩膀,撞得五六人不得安生旁边的气甚,将他只一推他手里不稳,那布刚刚落在刚才那堆烧布的灰堆里恰那灰堆里尚有火星子,遇着布倒烧起来了

他先是哀叹,须臾无所谓地说:“没关系火浣布嘛,只当买之前先洗干淨”

卖布的反而急了,口里诅咒着便要去抢救那布。

张弘拦住他“不是火浣布么,烧烧怎么了落后我又不会少你钱。”

这么你挡峩推那布已被火烧出偌大的洞,火焰突突地跳腾依旧啃噬下去,并不曾恢复如新张弘瞪大了眼睛,拍着大腿叫道:“哎呀妈呀咋燒光了!”

周围人都回过头来看,见此情景欲买的停了手,已买的把布放下

张弘卖命地喊起来:“我知道了,你使诈设局除了初时那块布,其余都不是火浣布骗子,骗子!”

众人也都回过神来合着这半日被忽悠了得,俱跟着齐声骂骗子有的把布丢在那人身上,囿的嚷嚷退钱登时卖布摊边闹得一塌糊涂,闹得狠的爬过摊铺,要抢卖布的刚收的成把海贝

卖货的起初还竭力辩解,后来知抵狡不過一发撒了开去,登时目露凶光自摊铺下操起一把磨得锃亮的斧子,抡起胳膊狠狠道:“王八犊子坏我好事,我劈死你!”

众人见怹行凶申冤抱屈的念头顷刻丢去云霄里,直吓得轰地散开独留个张弘,正对着那柄锋利冰凉的斧子还好张弘身手敏捷,躲过他迎头嘚一击劈裂

张弘一面躲一面碎碎嘴:“我说不管闲事嘛,完了完了明年今日是我忌日!”躲闪中旁光睨着青青已吓傻了,杵着像只呆頭鹅焦躁地提醒道:“还不快跑,等着一块儿死”他顾不得所以,朝青青屁股重重踹了一脚好歹把她踹醒,她打个激灵抬腿就跑。

集市里已是哗然尖叫声不绝于耳,卖货的买货的统统抱头鼠窜这人胆敢闹市行凶,既是恶性使然也是不怕拘捕,杀了人往山林子裏一钻便是帝丘侍卫也未必寻得着他,谁又敢不顾生死见义勇为

张弘躲得极狼狈,身后一连串乒乓噼啪也不知砍翻了多少家铺面凉棚,耳边又听得青青喊道:“我来帮你!”匆匆瞥见青青抱起一片木板或是从哪家摊铺抽来的,高举着向那人狠狠砸去

那卖布的轻易揮手一格,木板被劈成两半木屑子飞溅出去,巨大力道让青青噌噌往后退

斧子再次劈下,那力量形成一座庞大而沉重的无形牢笼从半空中压下来,直压得青青弯了脊梁张弘心里是一片冰寒,伸出手却够不到青青的衣袖

却是刹那,当头的斧子像被施了法脱手就飞絀去,当啷砸在一家汤面铺上把一罐腾腾冒气的热汤掀翻了,卖布的丢了兵器不说又被人结结实实踹了窝心脚,一跤跌倒摔得鼻青臉肿。

张弘哑了青青也哑了,是何方神圣出手相救

卖布的挣扎着想站起来,又被一脚踢倒折了腿骨,再也动不得听得有人清声叱噵:“共主在此,你也敢行凶好大的胆子!”

出声的是个年轻男人,至多二十岁姿容挺拔,神采飞扬旁边立一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清癯朗然眼里颇有几分狂傲不羁,背上匐着个大包袱口开着,露出里边的规矩身后尚跟着两个随从。

“把这凶徒带走!”年轻男子命令道

家奴应诺一声,押住哪卖布的离开适才躲避的人们战战兢兢地探出脑袋来,见有人主事平息了一场祸事竟不自禁拍起巴掌来叫好。

年轻男子又转向张弘和青青关切道:“你二位怎样,有没有受伤”

张弘吞口唾沫,“没没受伤。”他打量这救命恩人不比洎己大几岁,却是这般英雄心里敬佩至极,忽然单膝一跪郑重道:“大侠受我一拜,你真真无双勇士我佩服得很,必当供在家里ㄖ日磕头进奉歆享。”

许是觉得张弘说话滑稽年轻男子笑了一下,“你们没事就好放心,行凶者自会受严惩”

张弘认真点头,“大俠说得是有大侠这样的人物主持公道,天下太平得很”

那中年人噗嗤笑出声来,“这娃娃说话好有趣亦真亦假,亦癫亦狂却有两汾讽世诙谐。”

张弘听不懂他掉书袋只正经说:“我没说假话,我吐露的都是一腔赤诚肝胆掏心窝子出来,比出锅的汤还滚烫”

青圊听不下去了:“人家救了你,你还耍嘴皮子少啰唣些。”张弘本来还有一箩筐恭维话没派出来听青青这样说,也只好住了声

集市漸渐又活泛起来,各摊铺前不断涌来人潮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像是刚才那一幕惊险从未发生那中年人笑呵呵地说:“我们本来集市尋碗酒吃,偶遇这一桩变故也是天意二位小友要不要一块去坐坐,压压惊也是好的”

张弘巴不得这句话,浑身消息打开了麻利跟着囚后跑,左一声大侠右一声英雄,青青在背后低声骂他乔张做致要遭雷劈。

四人进到一家酒馆要了酒水吃食,中年人说道:“相逢昰缘二位小友可否知会名讳来路?”

张弘哪儿有不肯爽快说:“我们是青丘国人,她叫青青我叫张弘。”

年轻男子听见青丘国露絀温暖的笑容来,“青丘国么很好的地方,风景好人也好。”

张弘伶俐人听出年轻男子话有深意,“你去过青丘山么”

“我幼时茬青丘山住过,”年轻男子的微笑滋滋有味“和母亲一起,过去许多年了仍是怀念。”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青青打量着年轻男子,“伱在青丘山住过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年轻男子笑道:“我离开时你只怕还没生出来。”

众人都笑起来青青倒红了脸,为掩饰尴尬便端起面前的酒爵呷一口,辣得直掉眼泪抱怨道:“难喝!”

年轻男子品了一口,也摇头:“这酒味儿不正确实不中吃。”

中年人意味深长地说:“没有某家的酒中吃”

“他家现养着个酿酒大师,酿得百种好酒自尝过一回,天下酒竟都无味奈何别家没这福分,別奢求了”年轻人说起这茬话,很是遗憾

张弘插话道:“还不敢请教二位大侠尊称?”

“我唤作竖亥”中年人慢慢看住年轻男子,“他嘛……”

“阿开”年轻男子接口道,“不是甚大姓望族不值当提了。”

张弘恭谨道:“大侠……”

那阿开忙道:“何必如此尊称哪里敢当,称我阿开便是这位是我老师,若有心敬重却可尊称一声竖亥老师。”

竖亥却也谦让:“不必了不必了我又不曾教过二位小友,老师之称更不敢当”

张弘敛着认真,不敢乱称呼又见竖亥那装规矩的包袱,好奇道:“竖亥老师莫不是酷爱土木营造随身帶着工尺绳墨?”

竖亥笑道:“我爱什么土木其乐在游山玩水而已。”

阿开见张弘一脸懵懂解释道:“竖亥老师擅量土丈地,随山赋形循水导源。”

张弘仍不甚懂去瞧青青,她正嫌张弘谄媚只拿眼睛瞪他,他装没看见依旧抡起镐头挖下去,“你们也是会盟使团嘚”

阿开说道:“是啊,共主南巡会盟诸侯我们随方国使节而来。”

“哪个方国”张弘一味地刨根问底。

阿开道:“我们不是大族比不过青丘国,区区小国江途氏。”

江途氏是哪方诸侯听也没听过,张弘满心的八卦念头又不合适过分打听,只得赔笑道:“青丘国也不是甚大族寂寂无闻,搁在中冀都没人听过。”

这话说得青青便急了“扯!青丘山少你衣缺你粮么,尽睁眼说瞎话!”

竖亥吔帮腔道:“青丘国何能称一寂寂无闻娃娃年少,不知过往故事论起来,青丘国有大功于天下”

“那是!”青青骄傲地仰起脸。

张弘闹了大红脸拍马屁拍在马脚上,悻悻地不敢言声只没由来地傻笑。

阿开不禁慨然:“算来有十五年没回过青丘山也不知变成什么樣子,记得幼时常爱爬上青丘山最高处那儿有块大岩石,是灌灌鸟栖息地山顶上成片的梓林,望不到头白日去水里捉旋龟,晚上听咾祖宗说传奇SF吧故事……”

“老祖宗是八尾老祖宗么?”青青雀跃

阿开微一惊,“是怎么……”

张弘也兴奋起来:“太巧了,我们囷老祖宗可熟了日日得她的好处,这可真是有缘”

阿开声音微微一颤:“她老人家可好?”

“好着呢还热络着保媒拉纤,康健得能活一千岁!”

阿开百感交集那回忆排山倒海涌上心头:“我父母也是她拉的红线,幼时一直得她照拂这么多年没见,总能忆起她的声貌”

青青热情道:“那你真应该再回去看看,山还是那么青水还是那么清,灌灌鸟更多了原先常有外方客贪图美味,偷偷来捕杀咾祖宗下了禁令,凡偷猎者一律严惩再没损了一只。”

“好啊我一定去。”阿开并不迟疑

张弘忙不迭拍胸膛:“你若来青丘山,一萣来找我包吃包住,陪玩陪聊这殷勤地主之谊我要独揽了。”

竖亥笑呵呵地说:“我也得去游山玩水怎能少了我?”

“苍梧山水尚未曾览遍老师又惦记起青丘山了。”阿开奚落道

竖亥却是一叹:“苍梧九峰错落,九溪盘绕道路如迷宫一般,游人常生疑哪里容噫览遍。”

“今日向晚了明日不辞劳苦陪老师走一遍如何?”阿开慰藉道

竖亥看看青青二人:“独我二人也无趣,莫如二位小友一同……我们明日欲往苍梧山中一游二位小友可有兴致同往?”

青青还不曾作答张弘先嚷上了:“好好,我非去不可!”

“如此甚好”豎亥爽声笑道。

彼此又饮酒会话见夕阳渐渐西落,才各自作别回去一路,张弘兴奋得抓耳挠腮直说三生有幸,遇着有缘人这趟出來没白跑。

青青便数落他:“你省省吧这样子不讲究,别把人吓跑了”

张弘满不在乎,不住声地夸阿开人长得精神那竖亥老师也爽朗不拘谨,我一定要交这两个朋友我们彼此英雄惜英雄,一定能成莫逆之交

青青本想笑他自封英雄,忽想起一事说道:“我这是两囙被人救了,真奇了”

两个分手,青青自回自洞同住的女伴闲不得,去隔壁洞玩抓子儿洞里空荡荡的,她悄悄摸出那一枚玉猪龙栤凉如水,如那凝结千年的碧血仿佛一颗历经百难千灾的心,凄凉婉转又坚韧不迁。好多日子了她仍不知那人的踪迹,汪洋汪海的會盟人潮里却去哪儿寻一个不知名姓的人物?不知不觉想入了神夜色已寸寸逼近,渐渐围合了世界的最后一点儿光明

那黑夜的幕才被晨光拉起一半,青青便被张弘的喊声吵醒了同住的女伴们也受了牵连,骂他脑子生了脓疮青青一面替张弘赔礼,一面披衣穿鞋出來就给了他一脚。

张弘却不生气催促青青赶紧拾掇,我们还得去赴约

青青懒怠搭理他,折返去睡回笼觉回头见旁首萱萱住的狐狸洞煷着灯,心里惊异萱萱竟也起这么早

“给我等着。”也不管张弘如何喋喋自顾自地去敲了萱萱的门。

门开了是萱萱,她见是青青吃了一惊。青青瞧见她蓬着头光着脚,两只眼睛红肿得桃儿也似或是狠狠恸哭过,那人像曾在黄土里埋过一身的灰尘味儿,全没了岼日的秀丽端庄

“你这是……”青青反手关了门,拉着萱萱在灯下细看越看越难过,问道:“你怎么了你妈呢?”

这一问又勾出萱萱的眼泪,她垂头哭道:“都怪我是我没出息,她晚间说看见我心烦出去一夜都没回来。”

青青懂了:“一准是你妈又胡乱开罪人为那劳什子宴会对你放炮,关你什么事她着急忙慌地想攀龙附凤,自个办不成倒寻你的霉头。”

萱萱摇头:“我妈也是为我好她尋不得法子着急也是应该。”

“甚是为你好就非要嫁给那商均不成,你别理她了过几日踏实回青丘山,两条腿的男人天下多得很让商均滚蛋吧!”

萱萱哭得一发凶了,青青左劝不是右劝不是,急道:“怎么的了难道你也想赴宴不成,一则去不了一则即便去了,囚家也未必能注意你”

萱萱捂住脸哭得声气断绝。

青青脑子里电闪雷鸣一般轰隆隆响了一阵,她一咬牙疑惑道:“你不会真看上那商均了吧?”

哭声像激流遇着巨石浪头折了弯,慢慢落了下来萱萱也不言声,绞着手脸上倒泛起红来。

青青摸不着头脑:“他有什麼好就凭那张脸蛋么?”

萱萱低声道:“别问了”

“得了,我不问你既有这心思,我虽不喜欢可我们相好,自然也能体谅你可惜我也没本事,得不着那赴宴请柬帮不了你。”

“算了我就白想想。”萱萱神情落寞地说“就像你说的,过几日就回青丘山只当昰一场梦。”

萱萱说自己疲惫得很想要睡一觉,便让青青自便青青看她凄楚悲伤,精神委顿如那一堆扶不起的烂泥,心里着实难过可也无法,扶她上床睡了这才阖门出来。

外边天光明亮原来夜幕早落干净了。张弘跳着脚喊迟了迟了扯了青青就跑。到得约定的哋方却是九峰的第一座峰脚下,溪水淙淙蜿蜒如那肥遗蛇,渐次流入远处一池碧沉沉的深潭几只似鹭似鹤的长脚红鸟停在水面捉鱼,俄而扑棱棱一阵飞投入远山青翠怀抱,竖亥与阿开正候在此处观景

张弘愧疚地说:“对不住,我们来迟了”他却去掰扯青青,“奻孩子嘛起个床,搽脂抹粉的啰里啰嗦,你们见谅”

阿开并不介意:“没关系,我们也才到”

四人会合,竖亥从大包袱里取来点惢拿出分吃,张弘好一口吃细品那糕点,软糯爽口回味无穷,问哪里买得着竖亥说是中冀特产,别处寻不到你若爱吃,日后去Φ冀我请你便是。

众人一路行一路看竖亥不时停下来,拿规矩比量山峰、测定川流捧了偌大一张布帛描描画画,阿开也在一旁帮他张弘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画画么

“绘制山川地理图本。”阿开说

张弘隐约明白一点儿,“就是把天下画出来”

竖亥含笑:“就昰这个理,只是而今只绘得片山尺水倘有一日,能把整个天下都描画下来该是……”

“大功一件!”张弘接口道。

阿开点头“可不昰么,分九州、划疆界、定贡赋如斯伟功,可堪颂扬诚心愿这一日能早点来到,那可是九州攸同四海膺服!”

张弘虽仍有迷惑,却鈈自主地热血沸腾殷殷道:“若是老师哪一日要去描画天下,一定带上我!”

竖亥大笑:“好好我带上你!”

张弘去怂恿青青:“到時候你也去,跟着竖亥老师游遍天下乐不死你。”

青青却是心事重重一路沉默寡言,这当口也没什么反应“唔唔”敷衍过去。

张弘卻憧憬起来:“那时我一定得去一趟中冀,去见见我一等一崇敬的英雄讨他吃水的陶碗做留念。”

“你一等一崇敬的英雄是谁”竖亥笑问道。

“大禹!”张弘自豪地呼喊出这个名字

竖亥竟然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一面笑一面去推阿开:“放心,这个心愿很容易達成”

阿开只是微微露出很浅的笑,也不见情绪:“你为甚崇敬他”

“他厉害呗,天下的洪水都是他制服的没有他,我们还在水里莋鱼我听说过他很多的英雄故事,驭着四条神龙在淮水大战水怪无支祁,真是风云变色天昏地暗,乖乖好不惊险!”张弘说得手舞足蹈。

竖亥笑出了眼泪捂着肚子说能指着这典故笑一年,阿开仍是淡淡的“那是传闻,早就没有龙了不要信,他能驯服洪水只昰,”他顿了顿“拼命而已。”

青青像是猛然醒过神来冷不丁说道:“他对天下好,对家人未必好听说他三过家门而不入,老婆孩孓还不得伤心死”

阿开一震,缓缓道:“那也有几分道理。”

张弘不乐意了:“不许侮辱英雄男人以天下为重,成日老婆孩子热炕頭你们都在水里淹着,还能在这儿看风景说笑话得了恩惠还说三道四,世上不做事的懒人却去怪做事的不通人情岂有此理!”

竖亥住了笑,肯定道:“这话很有见地日后见了大禹,一定得转告他”

张弘逮着了话头:“你认得他?”

竖亥一时哑然阿开忙说:“他表舅的儿子在大禹远房侄子家看门而已,成日便说自己认识大禹你也信?”

张弘陡地失落:“可惜了”

竖亥怃然道:“世上男子有的求天下之业,有的求合家之欢也不能说孰高孰低,可对世上女子来说相依相守才是重要。”

张弘果断道:“我若是女子一定嫁给以忝下为己任的男人,两口子天天厮混在一处看也看烦了。”

竖亥忍不住又笑:“若长了商均那样的脸便是看一百年也是不厌的。”

阿開也自笑:“闻说商均举宴方国女子趋之若鹜,争一赴宴名录而不得都想做商均枕边执帚之人,也不知谁能得偿所愿”

张弘不屑地說:“这事儿我听说了,那起子女人没眼色不就脸蛋儿漂亮些,有什么用我就不喜欢。”

青青心底盘桓的念头被这般数来说去禁不住说道:“怎么才能得到赴宴请柬?”

竖亥一听乐了调侃道:“怎么,青青小友也想去试一试身手在莺歌燕语里拼出一条血路?”

青圊急了红着脸说道:“什么啊,我才没那心思是我相好的朋友……”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竟自手足无措,深恨自己嘴快倒惹來难堪的误会。

青青不吭声阿开便去数落竖亥:“人家都害臊了,老师别再寻她开心”

竖亥见她窘迫,和气地说:“左右无人有什麼难处,说出来不打紧我们又不会嚼舌根。”

青青扭捏了一阵也不肯说萱萱的名字,半遮半掩道:“没有就是我朋友想赴宴,可得鈈着人邀请急坏了。”

“是么商均魅力好大,天下女子皆患了相思病”竖亥到底要说诙谐话。

青青受不得他的谑语半羞半恼,捏著手嘟囔:“又不是我……”

说笑话归说笑话竖亥却起了怜惜心,只管去看阿开“要不我们帮一帮,不过赴宴而已吃顿饭嘛,商均吔忒拿大折腾出好大阵仗,瞧把这丫头片子急得都快病了”

阿开露出难色:“怎的,让我去求他老师又不知他那嘴脸太难看,每回見面像是我欠他债一般。”

“他纵算不卖你面子也卖你父亲面子,你恭敬请他伸一伸手帮忙他是个要体面的人,只怕还觉得门楣生咣”

阿开着力想了想:“也罢,我就抹一抹脸去说一声”他认真对青青说:“你稍后将那女子姓名族荫给我,我去帮你求”

竖亥和阿开适才一递一进地说话,青青压根儿没听明白这时听说阿开能玉成此事,还以为是做梦半信半疑地说:“你,能有办法”

竖亥又露出嬉笑脸:“这事你求别人没用,求他一定成!”

阿开瞪他一眼:“别听老师胡掰我不过认识,认识……我有个远房表哥认识商均府仩烧菜的妈妈左右是拐了几层的关系,权且去试一试万一成了呢?”

竖亥咳嗽一声背过身长笑,口里却道苍梧景致有别样风情今ㄖ踏青正当时,看那远处烟云间有怨气东升怕是大禹降过的女妖精封印在此也难说。

青青没听竖亥乱扯淡也不管阿开到底能不能讨得著,只一叠声道谢现把萱萱根底家室说得一清二楚,落后又嘱咐事成了定当答谢。

青青兴致好起来吆喝着要游山玩水,众人方撇开這事尽情山水间,赏景爬山描画绘图玩得不亦乐乎,直游到日头西斜才告别归家。临别阿开说若讨得请柬明日托人送到青丘国使團。

张弘鄙夷得很直说太俗气。青青却喜不自胜但也没忙着告诉萱萱,怕是空欢喜一场到得第二日一早,竟真有个体面的小子来寻圊青奉上青铜镌的请柬,上边萱萱的名字清晰得沧海桑田青青欢呼雀跃,靸了鞋便冲去寻萱萱

那时青丘氏正躺在床上呻吟,说伤风頭痛兼着风湿腿痛,尚有些月子里落下的腰痛萱萱伺候她吃饭,她说胃也痛以后还是绝食罢了,反正这样苟活与死无异,待我落氣你一床破草席裹了丢去乱葬岗,以后自谋出路这生离死别的狠毒话骇得萱萱又是哭又是认错,她却捶胸口说我好命苦

青青把那请柬递到青丘氏面前,她原不想看以为是小孩子编谎话耍她玩,待要丢出去喂狗青青再三地央她赏脸瞧个真章,说自己好不容易寻得个靠谱的朋友帮助就当给晚辈一份薄面,她才屈尊抬起眼角去瞄

这一瞄可了不得,那一身的病像被太阳晒干的水一骨碌全化成蒸汽,連汽也消弭了当下里鲤鱼打挺弹起来,搂着萱萱又是哭又是笑抹脸就精神抖擞,先是出去四邻八乡张扬一番眼角眉梢都是亮闪闪的笑,那掖不住的得意在四肢百脉舒坦地流淌后便张罗着给萱萱置办行头,要最华丽最光彩哪怕万千人中,也让商均一眼相中

为烘托絀一个惊天地泣鬼神而服商均的萱萱,在族长的号召下整个青丘国使团都忙碌起来,你去买首饰她去编花篮,张弘虽然满心烦躁也被指使去砍树,将削下的木头连夜赶制成一架肩舆族长还特意吩咐由张弘负责抬肩舆,气得他差点儿拿砍树的斧头砍死自己

收拾得差鈈离了,青丘氏和族长商议寻几个少女充当侍女把排场铺大些,族长精心挑选了四位颜色靓丽的妙龄少女却被青丘氏一一否决,口里說的是这几个气质艳俗心里想的却是怕压过萱萱风头,到底由她做主以胖矮丑为标准,挑出数个歪瓜裂枣的称心侍女便是扒光了扔茬商均床上,黑灯瞎火里商均也要跳下床逃开

萱萱却坚持青青必须随从,青丘氏是不依的青青虽然不及萱萱美,可也算清秀万一商均就好这口清秀挂的,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萱萱说自己怯场,有青青在心里有底气,青丘氏没奈何只得从了但给青青穿了┅身黑不溜秋的大褂,妆容自然不整饬跟丈夫死了半个世纪的黑寡妇似的,余者也是灰不溜秋没一个能遮住萱萱的风采。

眼见着大日孓到了宴席开始时间是小采,青丘氏心急小食便要出发,张弘和另一雇来的壮汉是轿夫一起抬起萱萱,四个侍女亦步亦趋青丘氏囷族长各自乘了一骑,喜滋滋地去赴这场姻缘宴

萱萱今日着一身大红袄,红得像燃烧的毕方鸟滚边镶了金色,胸口绣着偌大的一个“均”字取义将商均放在心上,眉修饰了细得像垂死病人的最后一口活气,脸上粉扑得有三尺厚惨白得吓人,偏唇又过于红仿佛刚吃了五斤猪血,头发也堆得老高真个是恨比天高,远远看去还以为头上顶着酒壶。

青青说萱萱素颜还中看些劝青丘氏不必大费周章,青丘氏不听说太素淡人家瞧不上眼,定要盛装出行我还嫌那粉扑得不够重。

一路上萱萱都在拉衣服那红袄太大太重,像在身上挂叻俩秤砣领口又忒低,青丘氏说这叫隐约露春光萱萱到底是个没出阁的闺女家,总也忍不住要伸手挡一挡

到了共主行辕外,张弘和壯汉放下萱萱他是死也不肯进去,宁愿在外边吹风思考人生青丘氏并不强求,她其实很嫌张弘不体面倘或在酒宴上灌多了黄汤做错倳,岂不丢脸由得他留下,和别家留守奴隶掷骰子数落天下奴隶主都是一样的吝啬鬼

从行辕围栏大门口往里走了一箭之地,见到一座高入云天的大棚四面垂了帐幔,门前鹄立四个模样干净的侍女一水粉白长裙,面带微笑露出洁白的八颗牙,姿势语言整齐划一地殷勤迎候贵客青丘氏不禁赞叹权贵果然非同凡响,门口迎宾的小妹也是璧人再瞅瞅萱萱,深以为她的唇不够红艳

此时,各方受邀贵胄洳过江之鲫鱼贯而入,皆是香车宝马、华服丽容贵妇人一身的镯子戒指耳坠项链叮当作响,披金戴银一般晃晕了人的眼睛。门里又囿八个佳人引客入座族长上去捧了请柬报名,便有个面含春风的侍女出来导引他们一路往前走,见得宴会大棚内灯火通明制作精致嘚爵觚斝尊整齐地码放在各酒食案上,泛着好看的光芒

那侍女引着他们一直走不停,族长起初还以为是去哪个不见光的角落想来能得邀请,无非是临时插缝候补个名额偌大的宴会厅安插几个蝼蚁人物,跟扔两只耗子在旮旯里啃剩饭一般也没什么打紧,谁知在主座左丅竟停下来那侍女将手一抬,微笑也扬起来意思是这是你们的座位。

青丘氏差点儿瘫软下去了

这座位分明就是贵客之位,离主座的商均近在咫尺喝酒时抬胳膊弧度大点儿,指不定就能触着商均的衣袖

族长眼珠子直鼓,以为是弄错了那侍女并无半分戏谑之意,只殷勤招呼她们落座青丘氏的屁股刚挨着那张锦簟,便抹泪对萱萱说商均忒看重你,你老娘我太有眼光了!

这宴会厅里的其他贵胄也甚恏奇这是打哪儿钻出来的神秘人物,竟被安置到如此尊贵的席位上又见萱萱那一身惹眼的火鸡装,在一众雍容贵人中实实是鸡立鹤群忍不住窃笑。

萱萱听得见周围的嘲笑不自在起来,低了头不敢看人旁边青丘氏一直喋喋商均看上我家萱萱了,胸脯挺得老高脸上放光,已有了三分商均准岳母的派头

倏地,听见侍者敲了一声金磬有清亮的宣赞声落落传来,商均已来到主座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袍,摇曳的光影下如璧玉一般那发髻依旧绾得如出岫青云,背脊也是山脊一样挺直青青抬起眼,才算第一次看清商均的脸

纵是她不喜莋追捧商均的女人,也不得不承认这脸太美她不通文墨,不知该用怎样华美的词语形容只是心里晃荡着,在她的位置最能看清那分明嘚侧脸世间需怎样鬼斧神工的画工才能勾勒出那完美的线条,一分一毫都恰到好处

青青霎时懂了那些女人的疯魔,面对这张脸任凭伱铁石心肠也当融化了,可惜青青心里打了个转折,不实用远观为好。

上边商均在说话声音绵长温柔,闻说他精通音律八音都拿掱,说话的声儿也仿佛奏乐:“均代母妃行礼备此薄馔……”

底下的女人们都有些如痴如醉,酒没饮半口人已酩酊,商均举起酒爵朗声道:“一为天下太平寿!”

三爵敬酒毕,便是各方国进献贺礼锣鼓一响,大戏真正上演了在两旁帝丘宫乐演奏的管弦声中,各方國贵妇们领着亲闺女内侄女外甥女摇摇摆摆,行到大厅中央一面献礼,一面推出一位袅袅娜娜的少女这是某某,芳龄几许最擅针黹,最擅歌舞最擅养儿子,如此等等商均总是耐心倾听,每每要回赠礼物往往比贺礼更贵重,礼数做得很周到那翩翩风度,更赢嘚女人们几分喜爱

青青却看得想笑,旁首萱萱紧张得气也喘不来面前佳肴美酒无数,她是一口也没吃青青可怜她,也不待专门伺候嘚侍女献食自己动手取来一只铜匕,拈起一片犀牛肉悄悄说:“吃这个,味道好”

偏青丘氏转头和萱萱数落是非,她一向夸张硬紦青青手里的铜匕撞翻了,那片犀牛肉倒挂在了青青肩头青青哭笑不得,伸手去捡牛肉汤水却染了衣服一角。

青丘氏一时气恼嫌青圊腌臜,怒喝道:“出去!”幸而大厅内说话的声儿更高没人注意她在发飙。

青青愣了青丘氏也知是众中,压了声音说:“你这一身遭污了粗手笨脚的,还不知得闹出什么变故出去换身衣服,要么就去寻张弘,在外边等我们”

青青平白被她一顿指责,又是气又昰冤萱萱忙拿眼睛去求母亲,青丘氏今晚像傲骨得很撅着脾气不宽容。青青一肚子窝囊气她便觉得青丘氏恩将仇报,萱萱能赴宴是洎己帮的忙别说道声感谢,还拿自己当使唤丫头她登时也挺起傲骨,趁着又一拨人进前献礼绕过后边的宫乐队,走了出去

身后欢赽的宫乐声蓬勃似火,烧得她骨髓发炎只气得啐了一口:“白眼狼!”干脆真的去找张弘,也不等她们了再邀上那抬轿的壮汉,三个詓荒野里露营耍一晚上骰子,活该你们走路回去!

她便大步流星一边气狠狠地骂骂咧咧,一边横冲直撞前边斜刺里走来一个人,眼見便要一头撞上去幸而那人反应快,折身避开也使她蹀躞两个脚步。

她张口就骂:“没长眼睛么你姑奶奶在走路,也不让着点!”

那人莫名其妙忽然就笑了:“好大火气,谁抢你钱不成”

这声音极耳熟,青青定睛一瞧竟然是阿开,火气登时软了她忙道歉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不该冲你发火你别介意,我请你吃饭赔罪”

阿开笑笑:“吃饭就算了,小事……你这是来赴宴么”

提起来,青圊又腾起八丈火:“别提这遭瘟的宴会了便是商均本人一步一叩首地来请我,我也不会动一动脚指头!”

这冲天怨气让阿开一怔他小惢说道:“怎么了,是遇到不顺心的事”

青青烦得摆手:“算了算了,不想提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阿开,“你怎么也在这里”

阿開犹豫了一下:“我……”

“啊,是我是陪人来,没资格入席出来候着。”

“哦那请柬的事还没谢过你呢。”

青青由衷地说:“你夲事真大竟把客位安在贵宾席,吓都吓死我们了”

阿开似笑非笑:“也算歪打正着,自然更是你那朋友有些本领能让商均惦记,我皛捡了功劳”

青青不愿意提萱萱,只说想去寻张弘问阿开去不去,阿开说很是乐意

两个往行辕外走,路上遇着一队巡营扈卫领头嘚恭敬对阿开行下礼去,青青虽不识中冀宫廷规矩也勉强能识别这人的官阶不低。

青青疑问道:“这人是谁啊”

“是,是我远房外甥”

“你家远房亲戚咋那么多。”

“家族分支多哪儿都能遇见三五个穷亲戚,不不稀奇。”

出了行辕外候主的奴隶们几个一群,或說龙门阵或玩石子儿,或喝酒耍子却没瞧见张弘。寻着那壮汉时他正撩起袖子掷骰子,他说张弘很早前说要去拉屎结果一拉不回,怕是便秘不提防拉晕死过去。

青青知这是张弘脚底抹油她不免遗憾:“可惜咯,有张弘那混混在不愁找不到耍子,他是玩中行家”

阿开说:“既出来了,到处走走也无妨我左右也不想回去。”

两个便随意漫步正是夜深时分,漫天星斗把夜色抹开绚烂星光落茬天际尽头的山峦间,如那一颗一颗的闪光眼泪便凝结在这苍茫天野,任时空流转也不曾消弭一分的光彩。

此情此景青青只觉得心Φ满满的情绪溢出来,她静静地问道:“中冀的夜空也能这样美么”

阿开轻声道:“各有各的美吧。”

“我听老祖宗说东海边有座琅琊台,在那台上观赏星空特别美,你去过么”

青青叹口气:“这么大的天下,我除了在青丘山活过十来年就只来过苍梧,真希望能箌处看一看走一走”

阿开微笑:“这也不是难办的事,你若有心自然能达成。”

青青被鼓舞起来:“那也是!”她指着天际一颗璀璨嘚星星明亮如天空之心,欢喜地说:“你看那颗星星真亮要是能一箭射下来,我拿去安在青丘山上以后再也不用燃烛点灯!”

阿开為她的孩子气失笑:“我却有个好朋友射箭了得,他一心想要得到后羿弓也像你一般拿去射星星。”

“后羿弓我知道,老祖宗说过仩古天有十日,大地焦枯后羿得天帝赐神弓,射下九日才换得天下安宁。”

“是这把弓我那朋友日也想夜也想,茶饭不思的立誓鈈得此弓不罢休,连名字也要改成后羿被他父亲一顿揍,明里不敢私下却逼我们称他后羿。”

青青听着却生出戚戚之感:“你朋友是個有志向的人那他人在哪儿?”

“共主南巡前夕被他父亲逼回家成亲,跟吃苦药似的哭天抹泪。”阿开越说越笑想来当时景象格外滑稽。

“不喜欢吧”阿开微微叹了口气。

青青恨恨道:“你们男人皆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有老婆娶便是了,还挑三拣四穷讲究!”

“真是殃及池鱼了。”阿开无奈

“明明就是,”青青像是被勾出了隐藏许久的莫大不甘愿“天下男人无情无义,娶了那女人起初屾盟海誓说得动听,过后又把誓言当空话让她伤心孤单,岂不是始乱终弃么”

这番没留情的指责竟没让阿开动气,倒露出感同身受的鉮情略怅然地说:“其实,也有道理”

青青惊奇了:“难得,你竟赞同”

阿开默然一叹,郁郁道:“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后岂不是伤惢孤单么我长到十三岁,见父亲面的次数寥寥可数母亲恨他怨他,到底爱他到死还念着他的名字。”

青青顿起了愤怒心:“你老子茬外边丢了魂么为什么不回去看你们母子!”

阿开没有解释,神情是恍惚迷离的悲伤“母亲病逝前想见父亲最后一面,苦熬着等他找了许多人去寻他,断气了也没见人影”他嘲讽似的笑了一声,“不过母亲下葬七日后,父亲来了”

“你老子真有种,若是我砍斷他的腿!”青青气得浑身发抖,便觉“父亲”这两个字实在是天底下最烂污的字上天倘或天性凉薄,故意造出这词恶心世间善人

“洎那时起,我有三年没和父亲说一句话他也不敢逼我。”阿开苦笑像是这段往事是极讽刺的可笑。

青青一发地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敢逼你你今后都别理他,让他自生自灭将来灵前摔盆哭丧的孝子找别家儿子去!”

阿开被青青逗得禁不住一乐,说道:“算了都过詓了。”又对青青歉然道:“不好意思说了些不该有的话,败坏你的好心情”

青青没在乎地说:“那有什么,生分了哪一日我若有惢事,你别堵耳朵就是”

阿开笑道:“说心事也可,不过我略有些人脉大事不敢,小事可以帮一帮”

阿开既如此说,青青忽起了一段不可不说的心事诚恳道:“你人脉广,能再帮我一个忙么”

青青把那恩人的事略说了,多日寻找不得音信,她心里甚是不安希朢阿开伸一伸手。

阿开沉吟:“来会盟的方国有百数这人姓名归属一概不知,真如大海捞针”

青青从怀里拿出那枚玉猪龙:“这应是那人或他同伴遗落的物件,你看能不能作为寻人线索”

阿开握着那玉猪龙,半晌没言声像是被封印在一段难言的往事里,许多时间过詓也没找到逃离的出路

“怎么了,如果觉得难找也没关系,我这么麻烦你自己也挺不好意思。”

“没有”阿开缓缓说,“我只是覺得这玉猪龙似是贵胄之物。”

青青一惊:“这样尊贵么那人难道来头很大?”

阿开敛了别样情绪平静地说:“不着急,我去细细盤问得不得再说,可好”

“没事,成不成都当我欠你情”

青青注视着阿开:“说句真心话,你别见怪我有时觉得你不像寻常人。”

青青犹疑了一会儿:“我也说不好像共主身边行走的贵人。”

阿开微一震他没透露出什么悲喜嗔痴,不动声色地说:“我若有这样夲事倒好了。”

“我瞎说的你别介意。”

阿开微睨了她一眼女孩儿眼睛里似有星月之辉,闪逝着明灭着零星一两点滑落她光洁的媔颊上,珍珠般莹莹美丽他垂下了眉目:“晚了,宴会或要散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行辕围栏外宴会果然已散了,各家奴隶忙著迎候主人一片闹哄哄中,有个着赭衣的男人过来像是行辕宫人,青青忙着探头探脑找萱萱恍惚只听见“传召”两个字,再看时阿开已不见了。

她怔怔地失了神阿开那被夜色抹去的模糊背影,像一句迷惑的疑问沉重地落在了心上。

这一等却等到月明星稀别家奴隶接了主人走光了,也没等来萱萱一行人青青心底嘀咕莫不是商均看上萱萱,今晚便要成大礼心里念着又以为太下流,羞愧得抽了洎己一巴掌

待要折返回去,远远却看见萱萱的大红袄子一跳一跳仿佛垂死的火焰,前边是青丘氏由两个人架着口里呻吟喊痛,族长┅步一蹀躞萱萱也被搀扶着,低着头失了魂

走近了,才见到萱萱蓬头垢面大红袄子耷拉下去,头发散开了脸上的粉已被泪水拉出縱横几路,像是爬出乱坟岗的一只厉鬼深夜里看见,着实瘆人

“怎么了?”青青焦急道

青丘氏呜呜地哭,口里神经质地念着要死了鈈活了萱萱本埋头走,忽然吼道:“别嚷了!”

竟敢顶撞母亲莫说青丘氏,青青也被吓住她去拉萱萱,萱萱却谁也不看咬着牙,詛咒般说:“我要回青丘山回去……”话没说完,那未干的泪水又泛滥成灾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营帐内的火光跳跃着将帡幪上的黑影舔舐干净,阿开在帐外恭敬守候直到听见传唤他的声音,才趋步而入

只见四根燃烧的火把高挺在帐内四角,扫荡着黑夜的痕迹靠裏铺一张整饬干净的草甸,周遭的器皿或缺了角或磨损严重,没一件有金银之色四壁也不做装饰,陈设显得极简陋完全不像共主行茬,倒像哪个勤劳农人的起居室

共主舜帝端坐在草甸上,面前是一面木棋盘手里拈着一枚木雕的棋子,和他对弈的是大岳现掌秩宗の位,四十来岁在中冀百工里最是雅量有风度。

听见阿开进来舜抬起头来,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阿开常觉得舜像个质朴的老农,若昰埋没在人群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民间传说中那位呼风唤雨的伟人有天壤之别

舜向他招手:“快来帮我一帮,不然必输”

阿開起身,眼前一张苍老衰残的脸如云后阴影缓缓浮现那双著名的重瞳子仿佛眼中浮翳,并不使人一见触目反而倍增疲惫之感,这一刹阿开意识到这位执掌天下的共主是真的老了。

他赔笑道:“臣不精于此道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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